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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作局


    那只手牵上来的时候, 阿勒以为龙可羡是要与他一道回南清城,哪知道这崽一路给他牵回了三山军驻地。


    陈包袱简单处理了阿勒脸上的伤,还有些压进背部手臂的碎瓷片, 一并给挑了出来, 哨兵扒在门口, 时不时地往里看。


    “蹲这儿干嘛呢?”尤副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 “要进进,不进就给我站直喽!往外边走一圈, 是根草都比你站得直。”


    哨兵泪眼汪汪,觑了眼尤副将,小声辩驳:“我看着他呢!”


    他这些日子过得委屈,先是被当作软柿子捏回了南清城,他胆战心惊, 他磨刀霍霍,结果只是被套空了话, 连少君的面都没见着, 就被扔回了军营里。


    尤副将闻言, 偏头往里瞅了眼,陈包袱正给哥舒公子上药, 少君坐在一边叠纸花玩儿,尤副将便停了会儿, 问:“他当真是……”


    尤副将欲言又止,哨兵哪里有不明白的,他立刻起身,用告状的语气喋喋不休。


    “就是他, 从前我们都看走了眼,他哪里是什么落魄采珠人, 哪里是什么镇南王府迟世子,分明是这天底下第一号恶寇!”


    尤副将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番,才勉勉强强把出身贫苦却热忱机敏的哥舒公子和南域寇首联在一起,他倒没有哨兵这么义愤填膺,就是心里膈应,哥舒公子让全境上下焦头烂额了这么些日子,连带三山军也被架在火上烤。


    说是敌吧,方才席上伏先生对少君的明激暗保肯定是有人授意的,说是友吧,这路数也太张狂了。


    “哥舒公子怎么来的?”尤副将想了半晌,在进屋时先问了哨兵。


    “少君……”哨兵骄傲地扬着下巴,“少君牵回来的。”


    妥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管他什么恶寇,管他什么枭首,还有少君制不住的吗!


    尤副将迈开腿,刚刚踏出一步,便见着少君翻了个纸花儿,许是想玩个情趣,却不慎丢到了哥舒公子脑门上。


    龙可羡:“……”


    “……”陈包袱扭脸,捕到了尤副将半边魁梧身影,眼一亮,“来得正好!”


    在里边目光齐刷刷转过来时,尤副将淡定地别过头,把哨兵拎了进去,自个儿头也不回地遁了。


    哨兵立在门边,手足无措,头皮发麻:“我我我……少君,我路过。”


    “这孩子,自打从南边回来,便有些水土不服。”陈包袱一本正经把药箱收好,借口要给哨兵按脉,在出门时把他也给拎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下来。


    龙可羡用余光瞄着角落,装作不经意地伸脚,把那纸花儿踢进了椅子底,便开始若无其事翻第二张纸花儿,推过去。


    阿勒没搭理她。


    龙可羡立刻坐不住了,他把脸扭哪边,龙可羡就要坐到哪边,左左右右来回走,真是不腻的。


    “别挡,”阿勒终于开了口,“眼花。”


    龙可羡说:“你看我,我不挡。”


    阿勒一眼睨过来,她便把纸花儿往他手里一塞,小声地说:“你不生气。”


    阿勒起身朝外边走:“要生气。”


    龙可羡跟在他后边,像条小尾巴,俩人绕着回廊走。


    夜色俘获了鸣虫,把它们压在草叶间低语,营地是新建成的,外沿巡卫严谨,院里便不设人,因此四围很静,龙可羡能清晰地听到两人肩袖擦过的声音。


    几度伸手,却心虚得没敢牵。


    在折过一道拱门时,龙可羡立刻找着个好机会,拽住他,指指右边的白墙小院:“那里,我们住。”


    说话便说话,手指头在掌心里蹭什么?阿勒这般看她,却没有说出口,一言不发跟着她回屋。


    洗漱,更衣,等歇下来已经月上中天了。


    龙可羡趴在榻上,埋首二次核对三山军军项进出,因为心急,拿笔杆子把头发戳得乱七八糟。


    那双耳朵就跟兔子似的,竖得老高。


    等浴门一响,龙可羡立刻丢了笔,麻溜地跳下榻,爬进床里侧去坐着,拍了拍被子,很乖地朝阿勒抿唇笑。


    阿勒慢慢擦着后颈的水,往她落一眼,把帕子丢小案上,就扯下了帐幔:“睡觉。”


    龙可羡蒙着被,只露出两双眼睛,被褥底下的手偷偷地越过界限,照着后腰摸了两把,惊喜道:“好硬!”


    阿勒冷酷地说:“别摸。”


    龙可羡便戳了戳他:“脱光了睡吗?”


    那指头柔软,带着点儿试探的意思,分明很轻,却戳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儿立了起来。


    阿勒阖着眼:“穿衣裳睡。”


    “可……”龙可羡看了眼床尾那堆寝衣,忧郁地说,“我已经脱干净了。”


    “……”阿勒偏过头,两人在温柔的昏光里对视片刻,在龙可羡即将再度语出惊人时,阿勒忽然抬手把被褥拉高,将她的脑袋蒙在里头,然后用力地、泄愤似的揉了个痛快,斩截道:“睡觉!”


    ***


    雨来时,风助威势,海天界限被雨脚涂得模糊不清,整座岛都笼在灰蒙蒙的水帘里,一行人穿街走巷,在雨幕里匆匆而行,敲响了营地的大门。


    厉天和伏先生站在门口把蓑衣褪下,拍干净了水珠才进屋,一进屋,便发现公子和少君都在。


    因为天气骤凉,屋里烧了炭盆搁在四角,陈包袱上了驱寒的药茶:“几位冒雨而来,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勒坐在龙可羡下首,侧了下头:“坐。”


    长桌上茶烟袅袅,左边一溜儿坐着厉天、伏先生和阿勒,右边一溜儿坐着几位副将。


    北境和南域这是头一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是头一回站在同一道阵线上。


    “昨日所谈,诸位心里都有数了,”伏先生擅长控局,便先说道,“北境位属裂土之滨,旁观龙争虎斗是最好的,一来不必牵扯王权之争。”


    伏先生看了眼龙可羡:“少君在王位更迭时已经沾了脏水,此时不宜入局过深。二来,北境要留有余力在后场。”


    尤副将憋了一肚子话,终于能摆到台面上理理清楚了,当即提出了重点:“骊王连王位都是士族捧上去坐的,这场龙争虎斗结局已经很明朗了么,骊王压根没有正面一打的能力。”


    论人,骊王手里只有三千銮卫兵;


    论名声,真正的清流名士也瞧不起旁宗入继大统的骊王;


    论家底儿,骊王私库还没有一州知府厚。


    “讲得难听点儿,”跟海寇同坐一桌,尤副将胆子也大了,“这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但天下可不是骊王的天下。”


    阿勒双手搁在桌面,虚虚握着杯茶:“那倒不一定,看起来赢面越大的,变数就越多,这道理自古不变。”


    他看起来有点乏,昨夜落雨骤然降温,龙可羡睡沉了,就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手环上来,脚勾上来,毫无知觉地勾着他。


    阿勒被勾得浑身都燥,他越热,龙可羡就贴越紧。


    有几次他想干脆就这般撞进去了,但是不成,不甘心,心里边还憋着气,昨儿是实打实被那只茶盏伤着了,越想越不甘心,只好挨着折磨等天亮。


    龙可羡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听得认真,看他的眼神也认真。


    阿勒顿了两息,若无其事别开脸:“现在真正怕银子死在潮起之前的是士族,骊王只是干犯愁,什么都没压进来。”


    没错,骊王原先想借龙可羡的势,直接抄近路占航道先机,这般一来,就要比士族走得快一步,还稳,但他没想到龙可羡不带他。


    哨兵挠着脑袋:“银子怎么死?”


    说到银子,龙可羡就懂得飞快,她说:“坎西港堆山填海的货都是银子啊,好多人倾家荡产搏这一次海令,甚至有为此抵押田地屋宅的,钱庄里一摞摞都是债书,如今航道走不了,货便要积灰了,再拖久些,这些人还不上银子,就要被拖垮,府门被敲掉,家产被变卖,就只好上大街讨饭吃……”


    “咳……”伏先生适时阻断少君的发散。


    “哦,”龙可羡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拖垮的商户多了,银子便死了,接下来就是行市重创,税赋锐减,甚至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


    说完,略显得意地瞄了阿勒一眼。


    阿勒把她的脑袋拧回去,道:“骊王在此时便借朝廷赈济名义,以低于行市的价格收掉货物,玩儿得糙一点,派兵把港口的仓廪府库都扫空都成。”


    讲道理,这块肉太大,连阿勒都想掺一手。


    尤副将懂了,朗笑两声,把自个儿的话颠倒过来:“这天下不是骊王的天下,但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 君王要发行政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里边的门门道道就好说了。”


    “但……”哨兵谨慎地说,“骊王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有兵就征银,没兵么,就借。”阿勒言简意赅。


    厉天道:“北境的余力便是留在此处。”


    龙可羡沉默片刻,羞涩地说:“我穷。”


    哨兵跟着点头。


    尤副将:“……”


    没法子,银子确实变不出来,打几年仗把北境掏得干干净净,那些矿脉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现的,所以龙可羡才会冒险南下走海。


    阿勒意味不明道:“没关系。”


    厉天心说,公子大把银子,为了钓鱼连血本都下了。


    尤副将知道银子算不上问题,但他仍有顾虑:“骊王有勤政爱民的名声,恐怕不肯如此让生民动荡。”


    要抄底价,就要压得商户爬不起来,再一口气收干净。骊王的王位来路不正,却有爱民之心,在眼见的实权和爱民的虚名之间,他必定为难。


    阿勒嗤声:“这一点他想不透,就不要跟士族玩儿了,趁早学他爷爷起炉炼丹,准备投胎去吧。”


    ***


    方向初定,就一些细节又谈了半个时辰,尤副将便嚷嚷着要作东,请南域的朋友饮两盏北境醇酒,人声散去,屋里就只剩他们。


    龙可羡眨两下眼:“你,不去?”  “不去。”他说着却起身了。


    龙可羡没跟,只用眼珠子追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还生气?”


    “还生气。”他往门口走。


    龙可羡了然道:“要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吗?”


    “……嗯!”


    龙可羡配合地作出惊吓状:“哇。”


    第122章 画像


    秋日的云罗都很轻, 高高团在天边,白得发亮,一颗白色水滴从云边旋翼俯冲直下, 绕着军营飞过三圈, 停在了厉天臂间。


    “迟了两日, 又被哪只漂亮的雌鸟勾走帮着孵蛋了吗?”厉天站在窗口, 解下小竹筒,拍拍海鹞子脑袋, “去吧,大哥辛苦了。”


    海鹞子冷漠地扇了扇翅膀,振翼而起,扑到了阿勒肩头站着。


    在海上传讯最快的要属海鹞子,这是南域土生土长的鸟, 它们生来就熟悉空中气流方向,懂得与自然协作, 乘着风尾省力, 除了\8 难驯狂妄眼高于顶, 没有别的毛病了。


    在几方传讯快船还在海域上乘风破浪时,海鹞子已经来回走了四趟, 厉天忍了它,拆开小竹筒, 粗粗看了眼,递给了龙可羡:“骊王手里还是有办事人的嘛。”


    在军营的第一次议事结束之后,就由三山军出面,递了信给宁贵妃, 把坎西港现状透给她,敏锐如龙清宁, 一下就捕到了龙可羡的意思。


    当夜,宁贵妃偶感不适召了太医按脉,骊王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在宁贵妃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就有各色赏赐源源不断送往宁贵妃宫中,盛宠数日。


    这是做给龙可羡看的。


    谁也不知道那夜骊王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被残酷的现状磨得鲜血淋漓,他意识到仅靠一腔热血成不了事,血会凉的,凉了就变成深宫院墙的一道朱红,覆盖在祖辈的颜色上,然后在风雨淋漓里褪色斑驳,谁也不会在意。


    于是以骊王为首的,这波在开海令初期没有占到位置的失意者合起来,在士族的目光望向南域的时候,悄悄搓成了一股绳。


    骊王没法出宫,这事儿必须有人出面。


    大祁的宦官不招人待见,司礼监在数代之前还是风光无两,在王权强盛时期能够与士族平分秋色,但随着王权渐弱,司礼监在清流权贵的联合打压下没落下去,失去了批红权,被士族从政事核心摘出来之后,没有权柄的太监就成为了匍匐在王座下的灰影。


    这事儿有好有坏,对骊王来说,在当下局势里,急于改变现状的宦官除了骊王,没有任何能够依附的对象,他们卑贱、谄媚且毫不起眼,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宦官与落魄门户的短暂往来,于是宦官便成了缓慢爬动在王宫与宅门间的蚁群。


    “宦官也有野心,宦官还比常人更擅长隐忍,”阿勒轻悠悠说,“跟骊王挺像。”


    龙可羡看完了信,翻过去,在背面写了几句话,塞进竹筒里,扭头递给哨兵:“送去给余蔚。”


    “可是坎西港要动起来了?”尤副将问。


    自从龙可羡南下,余蔚就留在坎西港没有挪过位置,她是从龙可羡随侍做起的,算不得正经的三山军出身,但因为在王都长大,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弯弯绕十分清楚,哪怕是龙可羡因刺杀案而流言缠身的这些日子,她守着坎西港的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乱。


    龙可羡点点头:“动起来,收银子了。”


    要抄底坎西港,需要的银子数额之大,能买得下南部的几座大城了,这样体量的银子不能走银票,祁国钱庄都是士族最核心的据点,兑的银子稍多些就容易被盯上,因此只能从南域往北送,海路在三山军的掌控里,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银子抵达坎西港后,靠骊王是守不住的,只能稍作掩饰后,送进三山军在坎西港的驻点。


    反正北境王浑嘛,名声凶嘛,里里外外都出了名的,谁敢查!


    尤副将面色复杂地看着龙可羡,就像看一个把自己卖干净还在高高兴兴数钱的小崽。


    “罢了,”尤副将摇摇头,说起另件事,“少君,这笔银子骊王借走了,咱们不白借吧?届时利钱返回来,借的是军饷的名头,您这就答应了?”  龙可羡嘟囔:“反正,骊王还不起,他比我还穷,听人讲连王座都没有张好垫子,日日坐在上边硌屁股。”


    “……”尤副将竭力忽视那俩字,“妥了,属下明白。”


    北境跟南域借银子,依照少君和哥舒公子的关系,那就是左手倒右手,私底下哥舒公子拟了哪些不平等协约给少君,那外人掺和不了,反正明面儿上看,南域这半个国库抽出来,连利钱都没有跟北境要。


    天老爷,尤副将忍不住咽口水,他听少君讲过,按钱庄的利来算,一年的利钱够整个北境使上十年了。


    讲回来,北境再将银子放给骊王,利钱是半分都没少收。


    但明面上是不能讲利钱的,这笔银子需要清清白白地走进北境,最合适的就是冠一个军饷的名头,借机拨给北境,自此就能从不可见光的牌桌下腾到明面上。


    骊王还欠着北境大把军饷呢,他也精得很,在这里故意玩儿了个心眼,若是日后的利钱走的是军饷的名头,那么他先前欠的那些军饷就一笔勾销。


    对北境来说,骊王反正死活还不上,丢个芝麻,捡回来西瓜,北境也不亏。


    账面这就抹平了。


    明白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龙可羡直勾勾地瞪着尤副将,尤副将有心表现,还要讲些军务,厉天一眼瞥见,勾着尤副将的脖子给带了出去。


    ***


    屋里静下来,连海鹞子都识趣地站到了窗口。


    阿勒坐在桌旁,低头专注摆弄手里的一只护腕,他今日穿了身绛红大圆领的宽袍,里边是件素白中衣,盘扣系到顶了,晒深的肤色白回来点儿,整个人看起来俊拔又清爽,全靠那股锐劲儿压着这身颜色。


    龙可羡一直在他余光里,也垂着脑袋,起先还批两件军务,后来就撒开了玩儿,这会又开始忙忙碌碌地从筐子里掏着什么,边掏,边偷觑阿勒。


    阿勒像是把眼神黏在护腕上的样子,那双手熟练地翻弄,就是不看她,龙可羡手指头在马鞭上划来划去,划去划来,终于问:“你忙吗?”


    “忙。”阿勒刚把机括拆开,露出里边放置短箭簇的箭道。


    这一句过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风疾了些,空气里有焙干的青草味儿,阿勒不想抬头,但十息过后,他还是看了过去。


    龙可羡在那对着筐子念咒呢!


    “怎么?”


    龙可羡眼里的光膜霎时亮了,举起马鞭:“跑马去!”


    阿勒说:“营地小,跑不痛快。”


    于是龙可羡丢掉马鞭,掏出张皱巴巴的帖子,激动道::“听戏去!”


    阿勒说:“戏楼人多,你想被人当众认出来,银子打水漂么?”


    “咔哒。”


    手边的短箭簇一枚枚推进护腕里,一共四枚,四道“咔哒”声后,龙可羡还没有掏出新东西,阿勒抬起头,正好对上龙可羡的眼睛。


    小少君没有接连被拒两次过,懵在那儿,连张口也不会了。


    箭道压进护腕,重新扣紧机括,阿勒的手指头在娴熟地动着,但眼神没挪过,就这样,在轻微的金属击碰声里注视着龙可羡,然后把护腕随手一搁,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刚刚拆完护腕,手里带着金属的冰凉,她的手腕温热,高低温带来明显的触感差异,让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会儿,这种停留在龙可羡看来就是和好的征兆,小少君重新摆起了尾巴,觉着自己把人哄得挺好。


    随后他的手一路下滑,翻开她掌心,捏了捏:“松手。”


    龙可羡听话地松开手。


    皱巴巴的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阿勒翻了翻,说:“夜里的场,换雅间,稍改装束出门也成。”


    龙可羡抿唇,唇边陷出两点浅梨涡:“哥舒策。”


    阿勒:“说事。”


    龙可羡把脑袋往他衣襟上蹭:“哥舒策。”


    “……”阿勒被她头顶的发蹭得发痒,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别撒娇!”


    ***


    入夜之后,戏楼人不少,碧鳞岛是横在南北之间的一枚纽扣,往北的航道通不了,往南却没有阻碍,大把南域豪商嗅着味儿就来岛上探消息,把坊巷填得满满当当。


    龙可羡看完戏,满心都是新奇,坐在马车里还左顾右盼着。她今夜作的是男子装束,发冠一戴,就是个高门大户里溺爱出来的小少爷模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用阿勒的话讲,就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骗”、“两颗糖骗不走不要钱”。


    待到月色渐浓,连夜鸦都栖进了密林间,一架马车才把锣鼓喧阗甩在身后,慢悠悠踱出小道,驶进安静肃杀的营地内。


    龙可羡晾着半干的发,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涂画些什么,但架势总是摆得够足了。


    捋着袖,研着墨,灯盏摆了三座,连毛笔摆满小案,连头上都插了两支。正埋头苦干着,忽然笔一歪,身后就贴上道热度。


    阿勒伸手把小案上的火熄掉两盏,只余一粒昏光。


    龙可羡抬头,正好看见阿勒的下巴,左手迅速地盖住了纸,右手戳了戳他:“没画完。”


    “画的什么?”阿勒靠坐在榻沿,抬头把窗缝关紧。


    龙可羡接连眨了几下眼睛:“画猫,是画猫的。”


    阿勒睨着她不说话,半晌,龙可羡才伸出一指,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没有画完,只看一眼。”


    “成。”


    龙可羡扬起下巴,自信地展开了画纸,露出上边神气昂扬的一个小人儿。


    “……”阿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眯眼看她,“画的谁?”


    龙可羡越发得意了,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才克制了点儿,矜持地介绍道:“是你。”


    阿勒猛地弹坐起来:“我就长这!?”


    第123章 成亲


    他伸手去擒龙可羡, 想要当场打死她。


    龙可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榻下爬,声音都含混了:“你捉我, 捉我做什么!”


    俩人在屋子里追着跑了几圈, 阿勒一把勾住她的腰, 夹在肘下丢上了床, 而后把那张纸叠起来,左看右看, 最后塞进了鞋底,预备明日烧给她龙家的列祖列宗,说不准随手能气活几个。


    龙可羡从被褥里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意会到什么,迷惑地问:“不喜欢?”


    这表情。


    他要说句不喜欢那张丑东西, 她立刻就要往回缩,半年都不会碰丹青。  “……”阿勒咬着牙道, “喜欢!”


    龙可羡心满意足了, 探头朝他身后看:“画呢?”


    “我喜欢得很, 舍不得让旁人看,收起来了。”阿勒张口就来。


    “这般喜欢!”龙可羡兴奋道, “明日再给你画!画一摞!”手上还在一个劲儿拍被褥,等阿勒进来, 便贴过去小声问,“是哄好了吗?”


    阿勒把被褥拉低:“没有,但不必再哄了。”


    嗯?龙可羡正哄得上头,哪里肯就此作罢, 立刻不满道:“再使使劲就要哄好了。”


    阿勒面无表情:“再使使劲就要哄死了。”


    龙可羡不明白,她侧身枕着手臂, 和阿勒面对面,见到他唇边落了发丝,便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要回身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堵死了,阿勒抚着她后颈,一下一下轻拍,把她拦在了一掌的距离里。


    鼻息交错。


    偏偏隔着这点儿距离,谁也没有再近一寸,距离隔出了空间,却把眼神变得紧密热烈,像两株藤蔓,带着缠绞的力道。


    龙可羡觉得有某个部位被无形地缠紧了,那藤蔓肆意地探出了尖端,正在沿着龙可羡的轮廓仔细描摹,途经的地方泛起热度,一路沿着要害往里去,蛮横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在这时候,阿勒说话了:“吹什么?”


    龙可羡磕磕巴巴:“头发,在你脸上。”


    “头发?”阿勒故意加重了力道,用眼神锁着她,十分真诚地问,“只想吹一吹脸么?”


    这话讲得龙可羡心潮澎湃,像个被妖精蛊惑得七荤八素的小崽,稀里糊涂就凑上去,停了片刻,像进行什么仪式,专心又郑重地舔了舔他的唇。


    阿勒笑出了声,用他惯有的那种声音,又低又懒的,还有点儿顽劣的意思:“一下?”


    于是龙可羡揪住了他衣襟,十分听话,将那唇瓣一下下舔得湿漉漉,“可……”


    话音被吞掉了,连同那短促的气息一并被碾碎了,悉数化在激烈的亲吻中。


    龙可羡被吻得头昏脑胀,分开时就自觉地拱起来,面朝下抱着枕,拍了拍自个儿的屁股。


    这动作!


    “…… ”弦儿瞬间绷紧了!阿勒的鼻腔烫起来,艰难地错开目光,只用指尖绕着她的发尾,说,“有一事我须得同你说明白。”


    龙可羡呆了呆:“啊?”


    “那日在内室里我着实不舒坦,一颗心巴巴儿地掏出来,原是求个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没想到竟被你踩在脚底下跺了个稀烂。你想跑我理解,但哪怕犹豫个一时片刻呢?哪怕把我放在心上想一想呢?但你那茶盏拨得眼都不眨……”


    阿勒定了定神,“我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难免神思萎顿,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跑起来,哪里能犹豫,在你跟前,犹豫一息都要被逮住。”


    “听不听了。”阿勒一巴掌拍下去。


    龙可羡瞬间就激灵起来,侧臀火辣辣,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勒,半晌才点头:“听。”


    “但你这几日忙前忙后,我喜欢得很,”阿勒把邪火压下去,咳了声,“可能我们这等情种都心软,见你心里边存着我,原先那事儿就算过了罢。于公于私,你我如今才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盟友,什么先生什么四五六爷的劝你趁早忘了。”


    他含着笑,把威胁说得像情话,“日后若是再跑,跑一回,我便关你一回,银环从手戴到腿,捆在床上,日日夜夜都只能见着我。”


    一串话龙可羡没听进几句,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花花把式,胡乱地点了头:“我不跑。”


    这小昏君。


    阿勒咬住了她的手指头,牙齿轻轻从她的指尖往上碾,把那儿碾得又湿又热:“都惦记什么呢。”


    小昏君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只用眼神不住地瞥向后边儿,催促他,撺掇他。


    阿勒仍旧没有动,而龙可羡失了一只手的支撑,腰便往下塌出了美妙的弧度,他把那一截月弧似的腰线看在眼里,这截腰能有多大的爆发力他知道,能柔韧成什么样他也知道,这是他视野落点,也是容他撒野的领地。


    寝衣很薄,柔软的绸布逐渐拦不住力道,平滑的纹理已经被撑得十分局促,像随时都会破开绸布冲出来。


    阿勒浑身哪儿都烫,他分明情不自禁,却又异常克制,只是撑着脑袋吻了吻她,说,“不跑就对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齐心,凭他是哪儿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是不是?”


    “啊,是……”龙可羡被吻得热乎乎,脑子都蒙了层雾,对言语的敏锐性骤降,还保持着那姿势,“夫妻本是……”


    等等,她疑惑地看过去,“夫妻?”


    “忘了同你说,你我已经是过了明路,在祖宗跟前拜过天地的,”阿勒勾着笑,一字一句道,“欢喜坏了么?不错,我们已成过亲了。”


    霎时间,龙可羡眼也直了,腰也塌了,屁股也撅不住了,整个人都懵了!


    “砰”的一声,趴在了床上。


    第124章 和离


    “不……”龙可羡抓了抓头发, 半张脸都陷在枕头里,“怎么会成亲了呢!”


    “不信么?”阿勒好整以暇看她。


    “……信。”龙可羡有气无力。


    “听着不像,”阿勒手掌轻轻捏在她颈部, “有疑问只管提,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日后我不定乐意讲给你。”


    “成亲不是坏事, 为什么不乐意讲给我?”龙可羡彻底从情潮里清醒过来,偏头看他, “我不记得从前,亦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这么说,你也觉得你我成亲是好事。”阿勒不答别的,只说这句。  龙可羡觉着哪里被他绕进去了,这姿势有点儿闷, 想要坐起来,却被只横来的手压住了腰。


    她无暇顾及, 再度趴回去:“我没有这般讲, 你不要在话里挖坑。”


    “好, ”阿勒道,“你不知从何问起, 你我的过去也不是一两句能讲得清楚,你只需记住, 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亲近,也没人比我们更需要对方,你我就是天生一对。”


    这话很讨巧,抹掉了情投意合的过程, 直接盖下了结论,龙可羡点点头:“天生一对。”


    “更多的事儿, 日后你想起一件半件,都远比我讲千百句更直观,”阿勒神情专注,“过去的不重要,未来盛大可期。”


    龙可羡默了默:“……我知道了。”


    她翻个身,定定看他,“当真是心甘情愿成亲的吗?”


    “怎会这般问?”


    “像是被逼无奈,”龙可羡指指自己,指指他,“你与我。”


    “真是问到点儿上了,我们成亲时境况特殊,顾不上心甘情愿,”阿勒把她翻回去趴着,轻轻拍,“但,即便你手段强硬些,我也是愿意的。”


    “什,什么……”龙可羡震惊得语无伦次起来,“我强迫你成亲!?……”


    怪不得阿勒要讲她将他吃干抹净又无情抛弃,原来竟是这般!龙可羡看他的眼神顿时充满怜爱。


    “差不离,”阿勒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眼神,“你强迫我洞房。”


    龙可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咳了个脸红耳赤。


    “此前没有与你讲明白,就是这个因由,”阿勒转口说起从前,“否则怎会见你便忍不住放浪形骸,你让我变得这般坏,却又弃之不顾。”


    “我……”


    他蓦地逼近:“我是来讨债的,龙可羡。”


    龙可羡匆促地亲了上去,说:“我必不会再抛下你。”


    “抛下也没关系,”阿勒磕了她的额头,“就当情趣了,天涯海角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只是就像我讲过的,若再有一次,我必不放过你。”


    他讲得很认真,低迷的情绪多过于威胁。仿佛龙可羡真的曾经做过什么事,真的抛下过他,这件事把他的笃定和从容都扒掉了,露出了残忍痛苦的一面。


    离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就是一个人。


    龙可羡忘记他,把自己彻底留在了过去,在坎西港再遇见的那个人是北境小少君。


    龙可羡怔怔的,在这个瞬间,奇异地感觉到身体成了只容器,仿佛有哪里空了稍许,晃晃荡荡的,有点儿慌悸,这是她从前不曾注意过的。她摸到了阿勒的脸,在真切的触感里才能安心。


    阿勒抓住她的手,让她贴得更紧,一扫低迷,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神情:“这事儿不大不小,夫妻,讲起来还没有债主这关系刺激,你又不记得了,若是不想认,我没有意见。”


    什么叫做没有意见?龙可羡一头撞进他胸口,紧张地问:“要和离吗?”


    “……”阿勒失笑,“和离?!做八辈子梦我也不会同你和离!想美事儿呢!”


    “那你说……”龙可羡口齿混乱,只能斩截地告诉他,“我没有不认,成亲就成亲!”


    “这就对了,”阿勒把这小鹌鹑从怀里拎出来,“这招叫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为的就是让你点头,学到了?”


    这坏东西!龙可羡瞪着他,恶狠狠地照着他嘴角咬了一口:“你从前就这般坏吗?”


    “我自来就坏,遇着你只想变得更坏,”阿勒哈哈笑了两声,“怎么办,这回彻底甩不脱了,明日要当众唤我声夫君吗?”


    龙可羡一抖,手臂整片发麻,断然摇头:“不要。”


    她喊不出来。


    “不告诉旁人?”


    龙可羡嗯嗯点头:“不告诉。”


    “哦……金屋藏娇啊,”阿勒觉得有点儿刺激,答应了,“这事儿咱们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先叫声来听听。”


    “叫什么?”


    “不要装傻龙可羡。”阿勒眯起眼,不轻不重地照着那腴润处拍了两把。


    龙可羡当真喊不出来,她趴在枕上的脸被擒住了,阿勒自上而下,堵住她的嘴唇,肆意挤压着她胸腔里的气息,让她昏昏热热的,哪儿都麻。


    阿勒这回坏得很,不紧不慢逗弄着她。


    小少君招架不住这般花招,汗涔涔的,硬是撑出了气势:“你磨墨呢!”


    阿勒笑起来,汗沿着脖颈滑下胸口,他罩着她的脑袋,免得一下下磕在床头,那些过于晦暗的记忆像是被热汗泡皱了,变得模糊不清。


    他都不记得,只记得龙可羡。


    只有龙可羡。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天生一对,是榫卯,也是冰火,是要彼此肆无忌惮地占有。


    遗忘的没有消失,它只是暂时睡着了。


    阿勒从前拥有的依恋和爱,龙可羡再度给了他,以全新的身份。他不再是那个背着回忆独自负重的人,现在闭上眼,再睁开还是龙可羡。


    他用炽热的目光锁定了她,然后一手束紧了她双腕,又捂住她的嘴,在跌宕里着了迷一样的挪不开目光。


    是他的龙可羡。


    他的。


    阿勒在最后那刻松手,凶狠地堵住她的嘴唇。


    “龙可羡……”


    ***


    海鹞子再度启程时,阿勒也出了海,去往北昭南部海域。


    与此同时,第一批银子抵达碧鳞岛, 要在这里换成三山军巡船,再以巡卫的名头运往坎西港,龙可羡要留下来,确保万无一失。


    主船甲板宽敞,甚至阔得能跑马。


    龙可羡一边惊奇地左右张望,一边敷衍地听阿勒讲话。


    “喂,”阿勒掐住她的脸,转过来,“我讲的听见没有?”


    龙可羡被掐得眯起眼:“听到,要小心士族反击。”


    “骊王已经动起来了,他野心大,一出手就是吏治,新颁的政令明着是整顿地方田赋,实则是冲着地方官去的,”阿勒给她把帽子扯正,说,“这步子迈得太大,难保士族不会觉察出什么,万事要快,必要时不用守规矩,雷霆手段比怀柔远人更加有效。”


    龙可羡点头:“我记住了。”


    “在这里等我回来,”阿勒摸摸她,“不要让人三言两语哄了去。”


    龙可羡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把话岔过去:“给司绒的礼,带了吗?”


    “带着,”阿勒看了眼天色,“最迟半月,我便回来了,要给我写信。”


    “日日都写。”


    “想我就要写。”


    龙可羡为难道:“平时放心里,十分想的时候便写信给你。”


    “也成吧,”阿勒勉为其难答应了,他一只手按在船梯上,“我遣人排了一出戏,回来我们一道去听。”


    龙可羡点头,看了眼四周,然后迅速地亲了他一口。


    阿勒接舷而去,继而在千里镜里缩成小小的虚影,直到消失在海天尽头。


    ***


    北上的船跟着也到了,没驳岸,就用接舷板架在船只间,靠着高低差运送木箱。


    响晴日,碧蓝天,封漆木箱一只只地用麻绳捆了垒在甲板,三山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搬运,到处洒着热汗,响着吆喝,太阳晒得大伙儿脸上亮晶晶,镀了层油膜似的。


    这就显得对面船头那个断臂青年十分瞩目。


    龙可羡拿着册子看过去,厉天就说:“那是郁青,”他斟酌了措辞,“押送银两过来的。”


    “唔,”龙可羡的眼神没有流连在他空荡荡的袖子,她对战伤者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会跟着尤副将北上吗?”


    “当是不会了,”厉天悄悄朝郁青招手,“进坎西港还是得用三山军的熟面孔,越寻常越好,不出岔子。”


    两人说话的时候,郁青忽然看过来,他有些清瘦,眉眼间带着海上的风雨,一眼看过去不像是海寇,像是哪个乡里的落魄先生,他安静地看了片刻,跟着对龙可羡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龙可羡对他颔首致意。


    “第二波船何时到?”


    厉天翻开册子,递过去:“五日后抵达。”


    龙可羡盘算着时间,低头在图上圈了几个点,而后把尤副将喊过来,对他二人说:“第二波船进入巡航范围后,仍旧换成三山军巡船,把银子分别送到这三处。”


    “二、三、五成依量存放,巡卫不能停,”龙可羡在圈出的岛屿旁划下道线,“具体布防尤副将明日便要排好。”


    “是,少君,”尤副将把图纸接过来,“银子不能一次进坎西港么?”


    龙可羡摇摇头:“骊王,不能全信。”


    不要指望短暂的合作能够改变骊王本性,他仍旧是那条阴狠的毒蛇,起势的过程正是暗自蓄出毒牙的过程,她得防一手骊王的反击,这事儿他也不是没干过。


    尤副将沉默片刻,便攀着绳梯下船回营去了。  光斑在海面上抖动,龙可羡被晒得脸色薄红,仿佛施了层脂粉,透出饱满的灵润来,她架着千里镜回看整座碧鳞岛,看这颗系在南北之间的扣子,它正在暗自蓄力,只待一个契机,就会蜕变为贯通南北的关节。


    厉天跟对边的郁青核对完数量,再把单子交给龙可羡,忽然听到她问。


    “我们从前也见过吗?”


    啊?  龙可羡把千里镜搭在手中打转儿:“你写单子,和我一样的。”


    每个人在处理军务或是账目时皆有自己的习惯,龙可羡跟王庭交涉,便跟着王庭的账本走,龙可羡跟程家买船,就跟着程家的账本走,只有在三山军里才沿用她自己那套清账的法子,但是南域竟然与她使的一模一样。


    厉天摸着脑袋:“自然是见过的。”


    他没法儿说得太多,那些事只有他们二人最清楚,由一个外人讲出来,究竟还是落于片面。


    好在龙可羡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她低着脑袋,把千里镜摆来转去,半晌才说:“你们公子成过亲吗?”


    啊?


    “没有!”厉天矢口否认,“我们公子清清白白,没有家室更没有外室,比我的钱兜还干净!”


    龙可羡呆住,千里镜“哐”地跌落在地。


    第125章 远信


    碧鳞岛上茂树常碧, 王都里却已经啸过了三笔秋风,一笔比一笔浓郁,刷黄了满宫残叶。


    宁贵妃未饰华簪, 一把青丝都松松束在后腰, 正握着绢布把煨汤的盖儿擦拭干净, 热汤滚出的薄雾散到屋里, 石述玉就抱着臂,靠在门边看。


    “你近日来得勤。”


    石述玉手指头敲着臂间, 眉脚吊得高,看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冷淡:“三爷南下,不带着我玩儿,临走交代我看着您呢,怕您跟北境王往来, 乱了王都里的局势。”


    “宫苑外看也是看,没有这般日夜蹲守的, ”宁贵妃连头也没抬, 打湿绢布, 沿着盖沿围了一圈,“夜里陛下咳嗽一声, 石统领也能听着吧?”


    岂止能听到咳嗽,在有心探听下, 这薄薄的宫墙藏不住丁点秘密,石述玉玩味地应:“贵妃娘娘夜里辛劳,白日还要亲熬羹汤。”


    宁贵妃轻声笑,像是应对任性的小辈, 带有温柔的包容:“收一收你的语气,太明显了, 石统领。”


    这话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仿佛他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在她眼里就是一览无遗,但这也是该的,石述玉知道龙清宁的本事,她瓦解男人的心防比刀削豆腐还快,石述玉面色几变,最终没法儿反驳什么,只是别过了头。


    龙清宁像逗小孩似的,引着他说:“石统领恪尽职守,可查出些端倪来了?”


    “查了,内宦在宫内外走动得很勤嘛,”石述玉顺着台阶就立马溜下来,道,“从前进出宫,打点人 连铜板儿都不舍得掏,近来都用上金瓜子了,怎么,近来宫里这般好混?”


    “好混,这不是连石统领都混到我宫里来了么?”龙清宁还是那副慵慵懒懒的样子,把勺子一搁,就要往屋外走。


    她只是略略地瞥了眼披在架子上的披风,石述玉就没忍住先她一步取下来,给她披了上去。


    龙清宁似笑非笑地往他看一眼,石述玉反倒叛逆起来似的,非要给她系上带子。


    “这事儿我不会瞒报,一会儿就要写成条子递给三爷。宦官进出宫苑,替骊王笼络的都是无名小卒,就算把那些人攒在一起又能如何?来阵风就作鸟兽散了。”


    龙清宁思索片刻,含笑道:“石统领说得有理。”


    “你趁早散了那等心思吧,跟着骊王玩不出花样,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哪家没有几个经世大儒?哪家没有几个封疆大吏?哪家没有几万兵马?骊王要跟他们对着来,连具全尸都落不下。”


    荀王为什么死?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石述玉和龙清宁,一个是荀王最信重的内庭宫卫统领,一个是荀王宁可落个强抢臣妻的名声也要带进宫里的人,他们知道荀王生前最后一段时日想做什么。


    那个醉心旁道的帝王,在人生最后几年就像突然中了邪一样,在他的封地涪州设立了一座涪州学府,谁都以为这是中规中矩的学堂,顶多冠了个天子门生的名头,谁知道出来的学生迅速地通过了层层审调,并打进各地官僚体系中,官职都不高,但此举打破了百年来由士族把控的官场大门,短暂地掀起了一场中兴之潮。


    但是没过几年,荀王就“被病逝”了。


    龙清宁走到外面,云层是铁铮铮的灰色,压在重重宫檐上,让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她伸手拂了拂桂枝:“君王有雄心,这是好事,怎么能拦呢?”


    “没让你拦!”石述玉急了,“让你别跟着瞎折腾,你觉得背靠北境王就万无一失了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就北境那点底子,掏干净了也只能养那二十万兵马,龙可羡哪儿来的力气襄助你?”


    冷香摇下来。龙清宁没说话。


    石述玉接着道:“龙可羡也不干净!她背后连着南域,和三爷还有牵扯。若是安安生生把航道通起来,那就是士族与北境双赢的局,但若是云顶的大佛们打起来,弄死了骊王,再扶起骊王幼子继位,届时你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龙清宁重复道,“骊王活有活的玩法,死有死的玩法。”


    她站在秋色里,就像一粒格格不入的冷霜,挣扎在劲风中,随时都会化成一点水渍,然后消失在天地间。


    石述玉挪不开眼。


    不该这般的,他少失双亲,沦落到和野狗争食,而后被捡入了高门朱户里,得到了第二条命。在那里,他被灌以诗书礼仪和刀枪兵械,在刻意安排下救下荀王,自此平步青云,但他明白,他只是一枚士族埋在宫阙里的钉子,为的是在关键时刻推动政局。


    石述玉活得很清醒。


    那个苍老的帝王是真的信任他,将他视作心腹。但这没有让他打开那扇门的动作有丝毫犹豫,当三山军涌入王都包围殿宇的时候,他就对那种反叛有病态的着迷。


    现在只是看着龙清宁,他竟然又生出了相同的感觉。


    是情/欲吗?石述玉吃不准,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但他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心思,只是有时候看着她剪花枝、煲羹汤,看着她琐琐碎碎地忙来忙去就足够了似的。


    真他*的没出息,石述玉不由自嘲地想,他明明知道,龙清宁能展现出来的柔弱或是果决都是武器,她靠这武器,收拢了两朝帝王,勾勾手就让他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石述玉带着气走了,龙清宁看了眼赌气系死的绳结,自言自语似的:“还是个孩子呢。”


    ***


    在王都的信抵达碧鳞岛之前,封殊就摸清了刺杀案的原委,什么刺杀案,分明就是摘出北境,挑拨祁国内斗的借口。这是个局,笼盖士族与王权的惊天之局。


    他在离开碧鳞岛之前,同龙可羡见了一面。


    “听人讲你在海上受了伤,可好全了?”


    海边风大,把俩人的声音搅得零碎断续。


    龙可羡戴着帽子,垂头把石子踢来踢去:“好了。”


    “此番南下一趟不容易,见着你倒是都值当了,”封殊像个真正的先生,“怎么玩到南边去了?”


    龙可羡碾着颗石子,在鞋底滚来滚去:“没想去的。”


    她去的时候是真被放倒了。


    “南域如何?”封殊放眼望去,那万万朵叠浪之后就是士族迫不及待要打开的天地。


    龙可羡想了片刻,诚实地说:“海域巡卫确实完备。”


    阿勒算是把海域玩儿明白了,他把领地分割得像棋盘格一般,必要时候和属国合作,把巡船的作用放大到了极致,就像海龙王,每朵浪都要听从他摆布似的。


    船已经准备起航了,封殊看着那缓慢张开的船帆,说:“我要回王都了,可有什么话要转告宁贵妃?”


    龙可羡摇摇头:“我给她写信。”


    那句话听起来像是某种警告,暗示着龙清宁还压在王都,但封殊没有这个意思,他知道龙可羡也不会朝阴仄里想,她向来都很直白,或者说对于言语有种独断专行的理解,只会按照她自己的法子解读,这种独断专行的背后是与其相匹配的实力。


    这样的龙可羡,不把她拘在王都会很可惜,若是真拘在了王都,那会更可惜。


    封殊微微叹口气:“今日之后,还唤我先生吗?”


    龙可羡莫名地看他:“唤的。”


    在龙可羡带兵南下勤王时,封殊确实教她良多,在王庭克扣北境军费时,只有封殊会给北境折算军粮。


    对她来说,针对士族的最终目的是龙清宁,她对封殊这个人没有恶意。


    “那先生多说一句,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


    龙可羡望着这点烛火,想起封殊临走前的话,有点儿走神,直到尤副将喊了她一句。


    “少君,这些军械都要西运啊?”


    龙可羡这才回神,接过册子核了一遍,在底下盖了自个儿的印:“要。”


    阿勒在西边打了几波散寇,他要把那群乌合之众串起来造势,在军械上有些短缺,正好北境送来碧鳞岛的军械先到了两船,龙可羡直接拨了过去。


    尤副将没二话,搁在从前,这种用军备谈情说爱的事儿他得提点少君几句,但是自从知道南域拨出的银子总数,他就彻底对哥舒公子没了意见。


    房门轻轻合上,尤副将领了册子出去,在门口逮着哨兵训了几句,哨兵不服气地呛回去。夜深了,院里弥漫着流雾,俩人就在柿子灯下吵来吵去,龙可羡侧耳听了片刻,忽然提笔给阿勒写信。


    ***


    “……小厨房里做了酱肉,太咸,夹舌头。”  薄薄的晨光里,阿勒刚打过两套拳,溅在木桩旁的汗水还没干,他收了信就忍不住拆,念了几句,就仿佛透过纸面看见了龙可羡吐舌头的样子。  他笑了笑,肩臂的肌肉把线条撑得饱满,上边还覆了层汗,看起来像是化开的糖水,他怕把信打湿,扯了帕子把汗擦干,靠在窗边接着念。


    “城里有小孩趁风放纸鸢,我没有放过,削竹条给你做了一架。”


    小崽觉着自己没有放过纸鸢,在碧云天里看到了那威风的大鸟,先想的是给他做一架,阿勒勾起唇角,他看到末尾。


    “今日想你。”


    他胸腔微震,有片刻没法作出反应,而后叠了纸,准备回舱里提笔回信,又看见背后还有一小行字,应该是搁笔后补的。


    “方才搁下笔便忍不住想你会回些什么,这感觉不陌生。你说得没错,我定然从前就认得你了。”


    若是阿勒诓她那几次不算上,龙可羡就没有正经给阿勒写过信,起码在她仅存的记忆里没有,但搁笔之后的感觉却不陌生,阿勒来回地念了几遍这句话,觉得这比“想你”二字更具杀伤力。


    他简直想现在就返程,在日落前从天而降,然后看她眼里的惊和喜。


    等回了信,阿勒才拿起第二只小竹筒,粗粗扫了眼,便看到了“封殊,见面,北归”几个字。


    第126章 烛火


    海鹞子一个东西来回, 正好是入夜时分。


    晚上洒了阵毛毛雨,龙可羡顶着雨回到营地,连衣服也没换, 火急火燎拆信筒, 而后点了绢灯, 就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


    【昨夜长钓, 钓了条小鱼,白腹釉蓝背, 腹部柔滑敏感,触之即颤缩,像你,故而烤来吃了,不及你鲜甜。此地天热, 日轮烤着晒深肤色,回去时莫要惊慌。诸事顺利, 或可提前回去。】


    翻页过来, 还有一句。


    【纸短情长, 时时惦念。】


    沐浴过后,龙可羡把信叠好, 压在枕下,美滋滋地揪着枕头一角睡。


    ***


    枕下被信纸铺满时, 最后一拨银子已经送到三山军手中。


    龙可羡弯身拉高靴筒,把匕首“噗呲”扎进去,接着把叠雪弯刀挂在腰侧,头发一束, 哨兵都不敢多看。


    厉天在旁忧心忡忡:“少君当真要往坎西港去么?”


    跳过这个话题,龙可羡把桌上零零碎碎的物件儿一抄, 全部收进皮囊袋里,“哥舒是三日后到?”


    “是,约莫三日后午时。”


    “此事就不要报了,”龙可羡看着厉天,“我自己同他讲。”


    厉天应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句:“银子送进坎西港衙门府库,那就挂了朝廷的名儿,咱们与朝廷的账就已算明了,这笔银子使得顺不顺,那就要看骊王的本事,您何苦蹚这趟浑水?”


    银子从南域到坎西港,这是第一段路,是龙可羡时刻挂心的要事。


    银子从衙门府库提出来,到坎西港撒出去,这是第二段路,成与不成要看骊王。


    只要银子安安稳稳进了坎西港衙门府库,这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骊王近来动作频繁,先是再度启用了涪州学府,把数年前因为先皇与士族相斗而殃及的池鱼悉数捞回来,只做了简单的背调便安插进各地衙门里,此举让他捞了个任人唯贤的好名声。


    涪州学府在荀王时期开设,它打破了士族对朝堂的严密把控,自上而下地撕开了僵化的选官制度,虽然只是很不起眼的一道,但足够令阵风涌入,于是天下间那微弱却执着的星芒重新亮了起来,寒窗苦读却报国无门的学子们再度看到了希望。


    后来因为荀王病逝,在权势更迭里,涪州学府沦为了牺牲品,士族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小心翼翼地把刚刚亮起来的微光压了下去。


    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阻拦寒门入仕。


    士族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名声是重中之重,真正的高门世家,并不像戏本子里所说那般鱼肉乡里欺行霸市,这种浅层里给家族丢面儿的事很少发生,相反地,他们常常接济乡邻,开设善堂,贴补书塾。散出去钱财,收回来名望,一本万利。  他们只要占住了道德层面,就敢在某些事件上和王庭叫板,譬如宁贵妃一事,譬如中宫子嗣一事,但要士族明面上去打压寒门士子,这和他们一贯以来的主张相悖,真掀桌子去干了,祖宗的棺材板都得压不住。


    骊王是抓着这点,明面上吸走士族的部分目光,暗地里借着秋收去清查地方田赋,把涪州学府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塞进衙门,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坎西衙门。


    这手准备着实做得好,伏先生接连几日都在给龙可羡分析局势。


    她听得十分认真,还乖乖写了心得,虽说不像策论那般正式,但伏先生捎给阿勒看时,大伙儿都以为龙可羡能安安生生置身事外。


    谁能想到今日起来,龙可羡背了皮囊袋,挎上弯刀,就要起舶去坎西港。


    尤副将点兵去了,厉天和伏先生对视一眼。


    “姑娘即便北上,性命之忧总是不至于有,我跟着便是。您手里有三山军令牌,便镇守在岛上,届时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公子留的两万人要越境北上还需这道令牌。”


    伏先生颔首:“只能如此,我即刻给公子去信,你万事当心。”


    ***


    通了航道之后,南北缩短了三四日行程。


    起舶三日后,龙可羡给阿勒去信,把北上的事儿讲了,但阿勒迟迟没有回信,龙可羡便日日待在舷窗边等,等到厉天忍不住说:“我……启程前已将此事告知公子,公子当是早早便知晓了。”


    “……”龙可羡半晌才反应过来,“啊?”


    “所以您这会儿坦白,在公子那儿就是延时呈报,”厉天没敢直视龙可羡,“在我们军中是要挨板子的。”


    啊!?龙可羡下意识地捂住后腰,“他知道?”


    “知道。”


    “我这两日……”龙可羡懊恼地扯扯辫子,“我还以为掩得很好呢。”


    厉天心说那是公子配合着您。  龙可羡在舱里踱来踱去,看着厉天欲言又止。


    “您是担心公子生气?”厉天想了想,“公子若当您是北境王,那倒没什么好置气的,但公子若当您是自家人,确实是要有脾气。”


    “不是,”龙可羡摆摆手,掏出本子来记,“你们公子喜欢用什么打板子?打哪里?给歇口气吗?要打几板子才够?”


    “……”厉天无力扶额,“属下,属下去探探口风。”


    碧鳞岛在身后降下去,坎西城群山从眼前升起,龙可羡在次港登岸时,余蔚亲自来接,他们轻车简从前往三山军驻地。


    新驻地龙可羡还没有来过,设在临港城郊,原先是一片庄子,庄稼地保留了三成,其余改作兵营和演武场,连船坞都在修建了。


    “官府怎么会给这么大片地?咱们可是三山军呐,”哨兵觉得不可思议,“没盘剥咱们就谢天谢地了,这么大一片地儿,岂不是捅了官老爷的肺管子了!”


    余蔚拍他一下,笑说:“咱们正经按流程办事,捅什么肺管子?”


    哨兵嘿嘿笑:“三万亩地呐,姐真能耐。”


    “到她是姐,到我这儿是叔,我打量你是欠抽了!”尤副将这就上手要揍了。


    哨兵抱头四处乱窜,边跑边嚷嚷:“你还让我喊你爷爷!我喊的时候怎么不嫌老了?”


    龙可羡歪了下头:“喊爷爷?”


    “少君别搭理,”余蔚引龙可羡进院子,“此次可是为坎西港之乱来的?”


    “城里境况如何了?”


    余蔚抬臂注水,熟稔地冲洗茶具:“少君进城时也见着了,人挤人,货压货,有点儿门路的全部都在外面走动,人心浮动,满城风雨。”


    龙可羡听着,看余蔚拆了团茶,慢慢煮着。


    “这些货就是千家万户的命根子。不在各家商行挂靠,仅靠自家跑货的那些小商户已经有撑不住的了,早些日子就散了货,低价卖给了商行,商行一开始还乐呢,着实趁着那波退堂鼓收了不少东西,但王都里的消息传出来,大伙儿便都知道航道暂封了,这下可好,商行掌柜日日挂在三尺白绫上边抹眼泪。”


    茶烟逸出来,被龙可羡的手指头梳开,她安静听着。


    “早些日子,都有问上军营里来的,都教我给捆了!就跟那萝卜似的怼进地里,等主家来一个个拔走。”


    龙可羡想到那景儿就笑起来:“乱不了多少日子了,萝卜坑填了吧。”


    入夜时分,龙可羡往衙门和港口走了一趟,她一来一回,融在暗夜里连鸦都觉不出来,回到院里时,那黑乎乎的一团影子将余蔚吓了一跳。


    “少君!”


    龙可羡抬手止住她:“见着我的鸟了吗?”


    “什么……”


    龙可羡摸黑换了外衫:“把厉天叫过来。”


    余蔚抚了抚胸口,把惊压下去,而后摸出点了两盏灯:“是与您一道来的那青年?”


    “是他。”


    余蔚对哥舒公子的身份适应良好,她应了声便去了。龙可羡净手出来,就眼巴巴地等在窗口,看风喧闹在枝叶间,不知道那点白影什么时候从半空俯冲而来。


    厉天进屋时两手空空,龙可羡一看就明白了:“没有我的信。”


    “公子兴许是忙忘了。”厉天知道这话站不住脚,但自来要讲安慰的话就是越站不住脚的越好,在乎的人自会从中摘出他们想信的。


    龙可羡就很相信,她心里有无数理由为阿勒开脱,兴许是忘了吧,兴许海鹞子半途孵蛋去了吧。


    她把几枚空竹筒握在手心里,风漫进来,月色薄薄的,在窗台落了层清霜,她无端地感到点熟悉,仿佛从前也这样焦急地等过一个人的信。


    那种等待时的焦灼期冀,那种久候不至时隐约的失落。


    哪怕这次没有收到信,下次还是信心十足地狂奔过来。


    这种情绪并不陌生,她怔怔的,觉得心口有点儿酸,连指头都发麻。


    “少君?”


    厉天见她出神,不由唤了一声。


    “啊……”龙可羡胡乱地拨着桌上的纸,灌了两盏茶才把那种情绪驱走,而后翻了翻坎西城地图,提笔圈出两片地方,“恤商令明日就要提上朝堂了,你带二十个生面孔,把衙门府库看起来,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龙可羡为什么会北上?就是为封殊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烛火。


    这两个字一直烫着龙可羡,哪里来的烛火呢?她思来想去,只有衙门府库,北上的银子全数囤在府库里,靠那几个差役哪儿镇得住?若是一把火放下去,这些日子的安排全要化为飞灰。她有试错的资本,但她不想让阿勒的银子打水漂,这一仗要打得漂亮才行。


    恤商令明日在朝堂上提出来,这是龙可羡和骊王谈好的日子。


    一项政令的推行需要商议、核定,通过之后还得缮写、经各方会签,再传到地方少说也要半月。但明日衙门府库的银子便会动起来,开始购进囤积在坎西港的货物,王都里的大老爷们传信传得再快也不可能当日抵达坎西,她要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厉天走后,龙可羡重新倒在床上,把枕下的信摸出来,正着念了遍,倒着念了遍,念到昏昏欲睡,那信纸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往下落。


    阿勒接住了。


    他手肘抵着膝盖,把一团信纸上下抛着,说:“把火油柜点起来,再提速。”


    在他身后,舷窗外的粼粼波光迅速后退着,拉出了混乱的光潮。


    第127章 吉凶


    卯时, 天色昏黑,朝会的长鼓逡巡在重重宫门间,长阶上殿门紧闭, 宫卫垂手肃立。


    直到卯时中, 侧门稍稍开了一角, 早早候在侧旁的内宦提着食盒、拎着铜壶鱼贯而入。换过一轮茶水, 再出来时,匆促的脚步悄悄地延向了深宫内苑。


    “朝会还在开着呢, ”小太监隔着帘子低声道,“三州旱情议了半日,几位大人把赈灾抚恤的银子都拨得痛快,还议了些修筑宫苑和加固护城河河堤的事儿。”


    帘子静静地垂着,里边没有声响, 小太监心有惴惴,没敢抬头, 半晌才看到帘子脚轻轻磕了磕。


    宫女从里边出来, 扶起了小太监, 往他手里塞了把茶果子:“公公辛劳,先用些果子吧。”


    没给赏钱, 却给了茶果子,这就是要再探的意思, 小太监意会,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


    日轮抬升,天已大亮,散朝的鼓声荡开了云潮, 曦光从观天台碧瓦淌下来,从前殿一路淌到后宫。


    又是个把时辰, 小太监步伐匆匆地来,进屋就磕头:“朝会已散,陛下留了三位阁老和孟东巡抚,并户部吏部两位大人。陛下重提三州旱情,再讲了秋收和赋税,孟东巡抚李澶便上奏,提出了恤商法令。谁知刚提出来,还没议呢,徐阁老便犯了咳疾,这会儿正传太医。”


    李澶是皇后族叔,而皇后是骊王在封地时所娶正妻,骊王即位后要搭自己的班子,先提拔起来的就是李氏,中宫无子,所谓外戚就构不成多大威胁。而李氏偏居封地已久,往上跟真正的世家大族搭不上边,往下也看不起那些末流小户,自然想借着骊王登基彻底把家族打进权力中枢,便只能依附骊王,甘愿把自己当作新王手中刀。


    故而在骊王的安排中,三州旱情、秋收、赋税都只是投石问路,他就是要几位阁老痛痛快快拨出赈灾银子,再由李澶提出恤商令,这般,就不会被那些老狐狸以国库空虚的理由给否了。


    李澶提出来后,骊王采纳并抛出去,这就能正式地把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议,只要提上日程,这项政令就能推及坎西城。


    谁知道这当口,徐顷奏这老狐狸竟当庭犯了“病”,硬生生打断了庭议。


    宫女掀帘而出,搀人的时候往小太监袖里塞了只钱袋:“这天儿骤变,眼看要落雨了,贵妃娘娘忧心陛下身子,偏殿里温着药茶,劳烦公公端了给陛下用了才是。”


    小太监悄悄掂了把钱袋分量,顿时喜笑颜开,接连磕了两个头才退。


    屋里侍候的人一走,帘子便乱了,石述玉抱着臂,从屏风后折进去:“恤商令,骊王胃口还不小,拿什么去恤商?国库里边的银子他调不了,就凭在封地里攒的那点家底儿?连坎西港一间商行都吃不下吧。”


    龙清宁姿态娴静,正在绣一块帕子:“用私库来行政令,石统领今儿没睡醒来的吧?”


    那针线就在她指间来回穿梭,石述玉看着就晃了神,觉着哪是没睡醒,简直还在梦里!他咳了声,才看到帕子上那团黑乎乎的球:“什么丑东西,也值当你来回绣。”


    龙清宁没接这话,她把尾针收掉,平铺开来,就是一块猫扑绣球的帕子,龙可羡前些日子传信,次次都要提那只小黑猫,还要画下来给姐姐看,龙清宁便绣了块帕子,帕子轻,夹在信纸里不碍事,正好能捎给她。


    “除了私库,骊王还能从哪儿调集银子,那些小门小户只能造点势,真到要掏钱的时候他们顶个屁用,是龙可羡?”石述玉刚坐下来,忽然福至心灵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串了起来,“还是哥舒策?!”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南边的银子你们也敢用!”


    龙清宁侧了头,揉了揉弯得僵硬的颈子,微微笑着说:“与南边有什么干系?这银子从北境来,干干净净。”


    明面上自然这样算账,里边的门道谁不清楚,石述玉冷哼。


    “骗鬼吧,北境早被战事拖垮了,少说还兵归田休养生息个五六年才能缓过来,哪儿来的银子。”


    他越想越不对劲:“你当他哥舒策是什么大善人么?先不论此事成败,这银子你们用一分,就要偿他三分,我看此事成比不成更可怕,若当真成了,骊王拿什么偿他,拿半壁江山吗?引狼入室,引狼入室!他昏了头,竟不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邪?”


    “凶邪也好,善人也罢,这是前朝之事,后宫不能干政啊,”龙清宁侧了头,挑起眼,就这么轻悠悠地说,“即便他是个凶邪呢,吃得到我头上来么?”


    若是不干政,她让人给骊王送药茶干什么?石述玉又不是傻子,这里边必然有他不懂的门道,他还想反驳,却被这神情绊住了口舌,闷了半天才说。


    “就算成了事,骊王又能如何?一个涪州学府就让他焦头烂额,还妄想吃下航道,也不怕噎个半死。”


    成不成还两说。


    龙清宁搅着桂花蜜,看到远天的云团沉甸甸,驱着风势大举来犯,顷刻间就压沉了宫檐一角,便问:“什么时辰了?”


    石述玉说:“巳时。”


    巳时,行市已启,坎西港应该动起来了。


    龙清宁嗅了嗅桂花蜜,神情冷静,别说事成,就连恤商令能不能议定,都还是件没谱的事。


    ***


    “若是议定了,此次就是师出有名,奉命行事,若是未议定,此番咱们就成乱臣贼子了……”


    尤副将笑了两声:“乱臣贼子,怕个蛋!咱们不是没当过。笔杆子嘴皮子都在别人手中,咱们只管握住了刀把子,天也能捅下半片来!”


    行市一开,各家商行就教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尤副将领了支小队,乔装改扮混在对面的茶坊里看着这些场子。


    茶坊二楼开阔,人都挤到了街上,摩肩接踵的,一片热闹喧腾。


    哨兵端着茶,被他吓得哆嗦:“我不想当乱臣贼子,这坎西逍遥城,我还没尝过滋味儿呢,届时教人打出去了怎么办?”


    尤副将眯着眼,把茶梗捻出去:“要尝滋味儿,先数数你压鞋底那些铜板儿!就这点出息,出去了别讲是少君跟前的人。”


    哨兵不服气,把脖子一梗:“就是少君出的主意,我俩说好的!此次事毕就要往坎西城里最豪横的销金窟去,那还要什么铜板,跟着少君大把大把撒金珠就是了!”


    “……”此时街尾忽然扬起尘灰,喧哗的街市似乎静了一瞬,尤副将一把按下哨兵脑袋,定睛看过去,是坎西府的司户老爷领着衙役登了衡历商行的大门。


    坎西府衙的司户,姓钱,正是涪州学府出来的学子,此刻走进衡历商行,脑门上就闪闪发光地顶着天子门生四个字。


    衡历商行是坎西港里少有的不背靠士族的商行,他们最初只是几个兜售海物的商人辟出来的一个门面,没有走士族的门路,自去府衙记了名,凡是小门小户都可以在这儿挂牌子卖,在这条长街里,衡历商行不起眼,不挂金幌不铺华阶,甚至连匾额都灰扑扑的。


    首先进衡历商行就是正举。


    航道封了这些日子,还能撑下来的只有背靠士族的大商行,这些大商行从来都不是骊王的目标。


    反观衡历商行,里边的商户无一不是背了累累债务的,都在卖地卖宅子卖仆从,货再压一日,光是利钱都能逼死人,这些人如今已经不想借海令的风口一飞冲天了,只想保住祖宗留下来的一亩三分地,先抄掉他们手里的货,这步棋就算走稳了,若有余力,还可以搬出恤商令敲敲大商行,若是遇到胆小些的掌柜,也能刮一层肉下来。


    越来越多人聚集在衡历商行外边,甚至有精明灵巧的小厮在从中穿梭,四处询问消息。


    “骊王要吃小虾米,池子里的大鱼也要待不住了,”尤副将捻掉花生壳,扔进嘴里嚼,“下去探探,报给少君。”


    话尾巴刚落下,哨兵就踩着窗沿荡了出去,落在衡历商行屋顶,贴着听了许久,随后又像只风筝似的,把自己越放越远,直到踩住一道镶金嵌玉的窗沿,他低头看了眼,心道好生豪阔,一脚下去就是百十两银子。


    哨兵咻地荡进屋里头,稍稍稳身,便听见屏风后边笙歌曼乐,探头一瞅,翠幌间闪着润亮的耳珰,到处是香风滑纱,白花花的臂膀晃得他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美人们端着杯,抱着琴,掐着花地追着一个人,那人在屋里上蹿下跳,简直拿出了逃命的架势,不是少君又是谁!


    “来得好!”龙可羡抱头就蹲,躲开了美人喂来的酒液,“把人清出去!”


    哨兵看得目瞪口呆,闻言撒腿就跑。


    “你!胆小!”龙可羡倏地站起来,哪知眼前又压过来两团白玉,她涨红了脸,不敢多看一眼,重新抱头蹲下去。


    等掌柜带走了依依不舍的美人儿,龙可羡满头满脸的脂粉,坐在榻上累得眼都直了,上阵领兵都没有和美人周旋来得累。


    哨兵蹲在边上,觉得销金窟就好比山野精怪的洞窟,想一想就要发毛了,忍不住看向主子:“少君,我看书里讲,您这样的,叫银样蜡枪头。”


    “书可以乱读,话不要乱讲,”龙可羡胡乱地拨掉脑袋上的珠花,“外边如何了?”


    哨兵手舞足蹈地说:“府衙的官老爷领着人进衡历商行啦,加盖骊王私印的恤商令一出,那些小掌柜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少君何时与骊王讨的恤商令,来得这样及时。”


    龙可羡瞪着他:“我何时讨了,是昨夜亲手写的。”


    哨兵愣住:“那骊王私印?”


    “骊王哪来的私印,”龙可羡揪了衣襟来闻,差点儿被酒味熏昏过去,“……我画的,像不像?”


    哨兵惊呆:“假传圣旨!”


    龙可羡跳下榻去,义正言辞道:“恤商令今日决计能够议定,日后让骊王追发一道口谕,此事便能揭过去了。”


    这玩法太糙了,就是抓住时间差,钻了个律法空子。日后就算当真有谁追究起来,只要抓住两点:恤商令就是今日起效的;此事已得骊王口谕,有临事裁定之权。此事就不算违了大祁律法。


    哨兵说:“这就是书上讲的先斩后奏么?”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应:“没错,就是这么念的,先斩后奏。”


    “一个衙门的司户老爷,一张假的恤商令,这便行了?”哨兵心说,这钱挺好骗啊。  “好笨,”龙可羡嫌弃道,“只有两个东西能促成生意,一是真金白银,二是真刀实枪。”


    什么司户老爷,什么恤商令,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得要见到银子,衡历商行才会松口。


    “银子送过去了吗?”


    “厉天送着呢,”哨兵在屋里转来转去,还在嘟囔,“毕竟还要骊王那儿得力,把政令提上来嘛。”


    若骊王是个软胚子,他们做的便都白搭,到时士族反咬一口,他们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现在箭在弦上,草打了,蛇惊了,大商行也该有所反击了。


    龙可羡刷地把窗子全推开,此地楼高,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吐露着千顷波涛,海天交接处悄悄浮起了一线黑云。


    ***


    王都里。


    圣驾已经到了宫门口,龙清宁坐在镜前,不慌不忙地敷上脂粉。


    小太监一路弯腰跟着,前边骊王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一把撞开了珠帘,看着龙清宁朗笑出声。


    “阿宁!”


    这位年过不惑的君王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意气了。


    龙清宁迎上去,先左右看了看,见侍候的人都识趣儿避出去了,便盈盈一笑,并未行礼,而是用手背碰了碰骊王面颊:“陛下怎么连披风也不穿,就这般顶着风过来了?明日腿脚疼起来……可不要喊阿宁救驾。”


    骊王却满不在乎,握住了她的手,带到榻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说:“药茶苦口,却是对症而来,阿宁有心了。”


    那盏茶来得好。


    对病症——骊王早年在封地很是受过冷待,腿脚就是在那时摔坏的,每逢阴天下雨就是钻心地疼,龙清宁略通医理,找过许多方子,提过许多次要熬盏药茶给他试试。


    那会儿骊王心高势弱,处处受掣肘,日日都心焦如焚,哪里顾得上这?冷言拒了多次。


    也对心症——今日这盏药茶送 到桌案上,骊王原本被阁老堵得一筹莫展,却几乎是嗅着味儿就想到了龙清宁的轻言软语,“试试吧陛下,”“若不先试一副,怎么知道药效如何。”


    怎么不能先试试?


    为什么非要由面及点?政令推行之初,由点及面也是上策。


    “最后统协之下,已经定了坎西、涪州等六城先予推行恤商令,待试行半年后,再视各地市情斟酌调整,推及全地。这般就跳过了两方会签,只要盖了玉玺便能成效,坎西衙门的司户今日出手,便是师出有名,便是依令行事,谁也挑不出错来。总算……”


    郁结在胸口近半年的一股气,总算疏了出来。


    ***


    衡历商行门口却堵得水泄不通。


    堂屋里倒是有条不紊的,每个账房先生配了个衙役,账房先生坐在桌案后边,前头排着各个小商户,先生在衙门拟出的契书上填上货类和数目,手边搁着本行价册子,算出个总数来,双方没问题,就可以画押上后院等着领银子了。


    这一忙活,日头在头顶滑得飞快,一眨眼天就黑了。


    期间有人起哄,有人砸场,几个衙役压不住事,闹腾起来差点儿把屋顶给掀了,尤副将便包了茶坊,直接把四五张桌子往街面上一摆,就堵在衡历商行旁边,摘下腰牌,“砰”地按在桌上,露出森寒的笑:“三山军今日要饮茶消遣,谁在老子跟前耍威风,我请他去下面喝。”


    算是有惊无险。


    龙可羡听着各方消息,坐在楼台上,既能俯瞰坎西港,也能遥望衡历商行,她今日也是在赌,赌每一个节点的吉凶。


    赌赢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


    坎西港东北角骤然闪过一点明灭。


    哨兵揉着眼:“少……”


    一转头,龙可羡已经翻下石栏,几个纵跃,消失在了昏光里。他立刻爬起来,朝着相反方向,融进了同一片夜色。


    赌输了,就大杀四方。


    整片坎西港都乱起来了,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半座坎西港如临白昼。


    “唧筒呢!水囊呢!云梯呢!潜火队干什么吃的,烧成这样了还不来!”


    “不让进啊,万家和卢家的都守在外头,说是要有知府大人和守城军盖了戳的手令才放人。”


    “敢情烧的不是他家库房!”


    “引水隙能开吗?”


    “一刻钟前还行,如今谁敢往里进。”


    四围都热烘烘的,像跳进了炼丹炉里。而且越靠近甲字库房,那股刺鼻的灼烧味儿就越明显。


    龙可羡速度很快,拿湿布捂了脸,又跳进缸里打湿了全身,但还是觉得眼眶微麻,眼睫酸沉,空气又黏又重,每吸口气胸腔里都扯得难受。


    “磅!”


    长板砸落在身侧,溅起的火星打在她腿上,龙可羡跨过去,滑下了沟渠。


    坎西港是祁国第一大港,在初建时就考虑过黑风、潮涌、失火、海水倒灌这些问题,她看过坎西港地图,每个库房都有里外三层,就像院子一般,每层由沟渠隔开。


    沟渠是干的,说明没人开引水隙,她踩了踩地面,接着往上攀爬,就在探头的瞬间,一点寒影从左上方刺来,她反应快,侧身躲了这自上而下的一刀,而后迅速抓了把土往那扬,自个儿蹬着石块就翻上了沟渠。


    “铿——”


    一个照面,龙可羡就收了刀,她掂了掂刀柄,提着往第三层引水渠走,里层的火势要小些,她拉开遮面的湿布喘了两口气,就在走过外事房时,身后一毛,她下意识地往后劈了一道,电光火石那么快。


    但这刀竟然空了,她转过头,只看到不远处浮动的火海,身后没有半个人。


    她握着刀柄挽了个圈,思量片刻,像是准备把刀收回去,就在归刀入鞘的瞬间,她连退数步,凭靠蛮力撞出一肘!


    这一肘落实了,落进一个掌心里,她轻松地抽手,转身屈膝一顶,一只手掌就贴住她膝头卸了力,往下滑着握住了她的脚踝。


    不轻不重的力道,有意把玩似的。


    龙可羡怔了怔,还没对那熟悉的握力作出反应,脚踝被用力一拽,整个人失重往前栽,栽进了一片熟悉的胸口,俩人滚着撞开了库房门,看到里边一片漆黑。


    甲字库房,是空的。


    “要人来探口风,不如亲口听我讲。我打人板子,向来是要捆了绑在长凳上,褪掉衣裳亵裤,一下下打得过瘾才作数。”


    阿勒撑手在她头顶,眼神带着劲儿。


    第128章 拿捏


    你怎么会在这儿?


    连着带兵半月有余, 你不应该在岛上休息吗?


    坎西港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待我处理好,过十天半个月便回去了。


    外侧的火舌还在朝里侵蚀, 两个人还挤在凌乱的麻袋上, 阿勒还在注视着她, 横板“噼啪”地砸进干渠里, 迸出的声音打断了龙可羡的胡思乱想。她仿佛是重新回到重重火影中,慢吞吞挪开视线, 嘴里却在说。


    “胡说,你从来不打板子,厉天都告诉我了。”


    阿勒说:“我不打旁人,你么,你不同。”


    龙可羡撇开脑袋:“我的骨头就更硬吗?你打几下, 直说好了,喊一声疼都是我输。”


    阿勒想了片刻:“一千二百三十下。”


    这还是龙可羡自个儿要求的, 小东西挨打上了瘾, 每日都要他打两板子, 那会儿他怒急攻心没搭理她,事后想起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刻真是提得妙啊。


    果然,龙可羡当即被唬住了, 难以置信:“你忍心?”


    “对,我很忍心,”阿勒逗着她,“他还告诉你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睫, 很奇怪,明明滚进了更幽暗沉闷的空间里, 可是呼吸间那种干燥的撕扯感却奇异地消失了,她只能闻到阿勒身上的味道,体温把他的气味烘出来,顺着鼻腔往里滑,像密密绒绒的小刷子,一下子就勾起了回忆,让人忍不住想起跌宕里紧密又潮热的拥抱,于是龙可羡脑子昏昏的,变得钝,胡乱地说了句。


    “告诉我,你根本没有成过亲。”


    阿勒听着,觉得这话就有点儿意思,半个多月没见,一上来就问成亲的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龙可羡心里边搁着这事儿,说明龙可羡在意二人成没成亲,说明龙可羡打心里是盼着他们成了亲的!


    阿勒心里边熨帖,觉着连日疾追的烦躁都被捋平了,这绰绰的火影算个蛋,这错综复杂的局势算个蛋,他手掌上移,撑在龙可羡耳边,压出了气势。


    “成没成亲,是他讲的算还是我讲的算?”


    龙可羡眨了眨眼:“你。”


    “这就对了,”阿勒被这个字哄高兴了,说,“虽然少了些章程,但自然算成亲了,我们俩私下里干的事儿多着,旁人不定知晓,以后这些事问我就可以。”


    “好,”龙可羡很乖地点了个头,追着问:“少了什么章程?”


    阿勒收回手,看了眼库房外边,毫不在意地说:“也就是少了纳采、问名这些三书六礼,少了主婚,少了婚席,少了迎亲揭盖头。”


    龙可羡越听越惊:“这,这也算成了亲么?”


    “怎么不算?你我许了终身,入了洞房就算,”阿勒理直气壮,说罢挑了下眼,往底下看,“讲话便讲话,脚缠上来做什么?”


    “……?”龙可羡茫然地看下去,自个儿的腿不知不觉地勾上了他腰侧,脑子轰的就拉过一道长鸣,她慌慌张张地撤回来,像是急于自证清白似的,“没有要缠上去,它自己。”


    话音顿住。


    “哦,想说它自己不听话缠上来了?原来龙可羡膝盖窝里也长脑子,我且听听,”阿勒把手搁在耳朵边上,“听着了,它说想缠得再紧一点儿。”


    “它没这般说!”龙可羡面红耳赤地从阿勒肘弯下钻出来,小声嘀咕一句,“火烧眉毛也止不住你浪荡。”


    阿勒稍显遗憾,罕见地没有驳这句话。


    视线重新校对,回归库房,龙可羡看了一圈,除了围绕三面墙堆拢起来的草灰麻袋,当中所有堆放货物的格子全是空的,一眼过去,只有有序摆放在地的木头标牌。  “甲字库房怎会是空的?”


    “库房门口挂的是九方锁,须得衡历商行和衙门两边掏钥匙方能开启。”阿勒走出两步。


    可是……龙可羡挥开点烟尘,懵住了:“他们没理由这般做。”


    “没讲他们,”阿勒手里拎着九方锁,晃了晃,露出锁头上平滑的截面,“自来开锁也不止有钥匙这一条路子,否则天下的梁上君子岂不是要饿死了。”


    九方锁精铁所造,若是有这般好劈开,那这整座坎西城和王都里有牵扯的门户夜里都不要睡觉了,日日都得派重兵围守在这里。


    龙可羡的手垂在身侧,贴着叠雪弯刀的刀柄,脑中似有明光照彻似的,忽然洞悉:“库房是你开的,里边的东西是你挪的。”


    自然是阿勒。叠雪弯刀在锻造时花了两年半时间,余下的赤精钢阿勒命人打成一把短匕,赏给了郁青。


    龙可羡北上之前,郁青已经先一步到了,搬空库房只是第一道命令,阿勒料到士族不会作壁上观,他要将计就计,跟士族玩个正反手打法。


    “早在临行之前,我便交代过你只管好生待在南边,坎西港的事儿不必掺和,”阿勒丢掉九方锁,半是感慨似的,“偏生我们小崽耳根子软,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来。”


    龙可羡心虚,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讲话很没有底气:“谁知道你如此狡诈。”


    阿勒对这俩字欣然接受。


    龙可羡使的那是君子之道,治军治国好用,生意场就是名利场,玩法太正派的最终都得挨算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火势蔓延,一路燎至第二道引水渠,俩人都感觉到了热浪扑来的滞闷,龙可羡没迟疑,转身朝阿勒探手而去。


    这姿势阿勒太熟了!他立刻后退半步,抬起手:“别扛!”


    龙可羡的手已经贴上了他肩臂,闻言就纳闷儿,觉着自己好似被看得透了,她手往下滑,改擒为握,带着阿勒扭头狂奔出库房,她速度快,拉着阿勒丝毫不费力,火墙已经推过了第二道引水渠。


    龙可羡瞅准位置,侧身一跳,跐溜地滑进了第三道引水渠里。


    “前边还有道引水口,是不是要毁了?”龙可羡还不知道阿勒为什么着人搬空库房,便问了句。


    只要打开引水口,顶部挡板落下,风势会往外跑,同时海水会从深渠漫上来,潜火队再进来便能就地灭火。


    风掠得阿勒耳侧刺痛,他没什么表情,说:“不必,潜火队已经整装而来,外面的守卫拦不住多久,由他们去灭火。”


    外边还有尤副将呢,尤副将刚直,且不知阿勒的安排,他此刻看库房就好比看北境的金山银海,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库房化为飞灰,打也要打进来的,前边三山军开道,后边成千数百的商户也会涌进来,阿勒在飞溅的火星里看了眼南侧。


    “龙可羡。”


    “啊?”


    龙可羡一心二用,一边预判顶柱砸下来的方位和速度,一边把阿勒甩上了沟渠,自个儿紧随其后,顶着灰扑扑的一张脸,在地上滚了几圈,抬眼过去:“你叫我。”


    阿勒被她甩得想吐,刚抬起头,蓦地一把按低了她的脑袋,燃烧的碎木屑就擦着他手背过去。


    龙可羡啃了满嘴尘灰,下一瞬就偏头“呸呸呸”地吐了个干净。


    俩人都趴在地上,在第二波火势抵达前默契地滚了个身,等前面成排的顶柱坍塌才能过。


    他们在这险象环生里头磕着头,脸对着脸,看了片刻,忽然“噗嗤”地笑了出来。


    “哪里来的小乞儿?”


    龙可羡很不服气:“哪里来的大贼头。”


    “海上来,”阿勒用手掌罩住了她裸出的后颈,“家里跑了个小孩儿,今日我是来逮她回家的。”


    逮她,这可不是个好词儿。龙可羡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逮到了吗?”


    “没有,”阿勒磕了她一下,“小女郎可见过?”


    “我没见过,”龙可羡矢口否认,“她办完了事,自己便会回家的。”


    “是吗?她小时候不这般,黏人得很,遇着人多的地方就想逃,带这小傻子出去她都不晓得怎么玩儿,大了就好些,爱蹿,哪里打得凶就往哪里钻,”阿勒声音略沉,“如今看来,许久不见,是不同了。”


    顶柱开始依次砸落,四周都是迸溅的火星,火势没有推到此处,高温却顺着土壤迅速蔓延过来,龙可羡觉得热,喉咙也发涩,心里有种莫名的无能为力,那些记忆就在她脑袋里,却像隔着片天地,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捧住了阿勒的脑袋,含糊地亲了几下。


    阿勒挨着亲,笑了声:“别啃了,啃得我满嘴土。”


    “……”太丢面儿了!


    龙可羡耳根微微红,开始转移话题,“我方才遇到一人,身上有火油味儿,当是他纵的火。”  “什么样子?”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说:“扁扁的,血呼啦的样子。”


    “……”阿勒看她一眼,“不是问你把他拍成什么样子,是问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有没有明显标识?”


    耳根的红烧到了面颊,龙可羡闷声道:“没有。”


    “记着在哪儿吗?”


    “记得的。”


    “走,送他一顶身份。”


    两人沿着来路找到了那纵火者,阿勒从袖间不知翻出了什么,塞进了他胸口,再度返回时热浪已经涌尽了,顶柱间隔着空隙,可以容人通行。


    阿勒指了条路,两人就在其间飞跃,蹬着坍塌的墙垣翻出了甲字库房。


    落地时左右都是长巷,他们摸黑往南边狂奔,火海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寒意袭面而来,心还没有松下去,又遇到了肃列而来的兵队,他们在这里□□西闪,像是敏捷的星子。最后阿勒拉着她的手,浸在阴影里翻过了道墙。


    两人扎进草堆里滚了两滚,龙可羡站起来,草堆外边是道低矮的石垛,她翻上去坐着,扑掉了身上的泥:“云台库房?”


    “嗯。”


    这是士族的地盘。


    龙可羡歪了下脑袋:“偷东西?”


    “不偷,”阿勒呼吸微促,盯着她的腿,“要以牙还牙。”


    龙可羡沿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开裂的靴筒,裤子也被石块蹭破了,一截润白在里边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地挡住。


    阿勒却往前走了两步,抵到她的膝盖,“把腿张开。”


    这句话不像对她说的,像是个心照不宣的宣示,宣示着他要拿走她身体的主控权。


    阿勒“咔”地把火折子咬在齿间,扯掉了发带,抽出了匕首,然后低着头,往靴筒扎了两个孔,麻利地用匕尖把发带顺进去,绕着龙可羡小腿环了两圈。


    小腿被靴面再度包裹,那种束缚感越了界,从小腿一路蹿到周身,像是整个人都被他拿捏在手里。  阿勒在此刻抬头,和龙可羡额碰额,眼神变得有点儿玩味,手里同时使劲,把发带系了个紧,龙可羡倒吸口气,喉咙里滑出了道羞耻的哼声。


    第129章 坏水


    “潜火队还没有散, 火源集中在囤放修船木料的库房,此时已经清出了隔火线,云台库房没有损失, 火起两刻钟便控制住了, ”厉天停了停, “自然, 即便有损失他们也不敢往外报。”


    阿勒站在窗前,透过昏蒙的天色俯瞰坎西港。


    临港的铺子知道出了事儿, 今日干脆连门都不开,从这可以看到巡逻队挎着刀挨家挨户搜过去,铜环击门声不绝于耳。


    哨兵打着哈欠:“\8 天都亮了,尤大爷怎还没回来?”


    厉天擦着脸上的灰泥,手浸到盆里搓得一片浑浊:“尤副将上衙门去了, 昨日在街上摆了那么几桌倒也罢了,领兵砸坎西港大门这事儿有点大, 被守城将军请去饮茶了。”


    哨兵瞪圆了眼:“不会下狱吧。”


    “会啊, ”阿勒合上窗, 说,“不但要下狱, 百八十件刑具都要挨个尝遍,考虑考虑, 要不要跟我去劫狱?”


    这,这这这,哨兵连退数步,理智告诉他不可信, 情感上却十分慌乱:“你别是哄我的!”


    “傻吗,自然是哄你的, ”厉天敲他一下,这小子能进三山军简直是个奇迹,“三山军把控航道,日后整座坎西港都要看尤副将脸色行事,哪个会在这时候得罪他,例行公事罢了,午后就该放出来了。”


    哨兵这就知道被耍了,红着眼睛瞪阿勒,真是恨急了:“少君在哪里,我有要事要报!”


    少君在哪里?少君昨夜放了把火,此刻握着笔坐在桌旁,困得直往边上歪脑袋,她用力揉了揉眼,听哨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阿勒。


    “手脚可还在吗?”


    哨兵不懂少君为何有此一问,抽噎着说:“在。”


    “流血断骨了吗?”


    哨兵摇头:“不曾。”


    龙可羡写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这就行了,他那个人,嘴皮子最坏,刺人的时候好比尖刀寒剑,跟他动嘴皮子定是讨不到好处的,能保全性命也不错了。”


    “……”哨兵犹犹豫豫的,“是这个道理么?”


    “自然,他……”龙可羡说到一半,就见那门板一晃,她飞快地把纸叠起来,封进信筒里,一本正经地改了口风,“他为人最是熨帖,没有道理欺负你的,去把信传出去,告诉岛上留守的副将,准备恢复航道巡航。”


    阿勒咬着饼,从门外踱进来,在火场里滚了一夜也没有让他狼狈半点,还是那副悠哉的少爷样儿。


    哨兵接了信,再看阿勒仍然是贴着墙跟儿走的。


    “航道要开了?”


    龙可羡点点头:“若是没有坎西港一事,航道也不能久置,北境投进了太多成本,将士南调、与程家购船,后边还要趁着秋收囤些军粮,到处都要用银子。”


    二十万三山军要养起来哪儿那么容易,每日龙可羡一睁眼,就能听见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她说穷不是骗人的。


    厉天后脚提着食盒进来,把早饭一一摆好:“郁青挪走的货就囤在三山军驻地左近,跟着南下的巡船走正好啊。”


    “……”龙可羡搁下笔,她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对外界而言,骊王想要的那批货,昨夜已经尽烧在坎西港了,”阿勒给她盛粥,“你不想要?”


    “想,”龙可羡不隐瞒,“但那是你的。”


    “你出的力,你撑的场,我只是动了嘴皮子,不敢居功,”阿勒搅了搅瓷勺,加了点儿爽口的鲜蔬,“再说,听说我为人最是熨帖,若不言行一致些,我怕日后就得落个嘴皮子坏、心眼毒辣、见死不救的名声了。”


    龙可羡连粥的滋味儿都尝不出来,满脑子想着他听到了,他果然听到了。


    软甜的粥滑下喉道,龙可羡默默把蔬菜埋进碗底,努力拨正了思路,好像欠的东西多了,心里便油然生出种债多不愁的感觉。


    “若是这样,骊王手里便没有牌了,赶狗入穷巷定会被反咬一口。”


    “这你别愁,”阿勒撕着肉条,往她碗里填,“自然有人把这个豁口填上。”


    ***


    昨儿夜里坎西港那场火大,火舌盘蛟走蟒,驱策着长风,从甲字库房游到云台库房,烧热了每一片地砖,烧凉了全城商户的心。


    大商行的掌柜连夜被撬起来,鞋都来不及穿上,匆匆往坎西港赶。天老爷,甲字库房和云台库房之间的距离,比掌柜老爷和潘安的距离都远。


    明明大伙儿联合起来烧的是甲字库房,谁也没想到火星子怎么就溅到自个儿身上了!


    大商行想要彻夜封锁消息,但三山军领头撞开了坎西港大门,成百上千的人往里涌,消息和爆开的火星一样溅到了坎西城的大街小巷,失火的事儿遮是遮不住了,他们只能硬扛,一再强调云台库房没有损失。


    阿勒就偏要煽风点火,偏要把控舆论风向,日头都还没冲破云端,城里就传出了云台库房一夜之间烧成灰烬的消息。


    哨兵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学舌讲给少君听:“有得是人不信呢,说是云台库房比国库还气派,不但重兵把守,还有数层引水渠,连风墙也筑了,若是起了火,挡板之间的风墙便会下滑,把火势拦在库房外。”


    “确实如此,”龙可羡握着笔,“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但也有人说了,看起来最是安全的地方,一旦出事儿,就证明是要命的大事,云台库房保不准真烧成了灰,”哨兵大口灌着茶水,“如今外边到处都在议论,听得多了,属下都糊涂起来,竟觉得每个人讲的都有道理。”


    龙可羡描了几笔:“吵得有来有回,才能把事闹大。”


    等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就得有人来收拾烂摊子,骊王有心无力,衡历商行领了银子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只有士族会接茬儿。


    凡是做生意做得大,都得讲究名声。云台库房不是某个士族的云台库房,它吸纳的是各个世家豪族手里的商货,若是任由流言漫天飞,势必会对云台库房的可信度造成重创,继而削弱士族在各地的权威。


    所以他们再想查出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都必须暂时搁置,对他们来说,尽快填上甲字库房的豁口才是更重要的事,这样才能堵住那只暗手,才能在最短时间里止损。


    这样一来,出血的是士族,骊王有惊无险,北境多了份应急的银子,阿勒发作了脾气,皆大欢喜。


    如果没有龙可羡,昨夜阿勒就不会打云台库房的主意,因为那样程度的防卫,绝不是普通人可以闯进去的,所以阿勒说她出了力,她撑了场,这批货就是该她拿。


    等到街上巡卫松了些,龙可羡便回了营地,她昨日在美人堆里打转,在火堆里打滚,因此一回屋就钻进了浴房。


    出来时神清气爽。


    龙可羡绕着微潮的发尾,看了眼撂在榻边的破靴子,想了片刻,又把它穿上了,只是那松开的发带总也系不上,她闷头捣鼓半日,困劲儿漫上来,拽着发带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久,半空中银线一洒,秋雨就淅淅沥沥地来了,夜色浸在寒气里,龙可羡露在被褥外的手腕发凉,要缩回来时却被谁握住了。


    她倏地睁眼,手刀已经并起来了,却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龙可羡怔怔地看着他,昏光柔化了他的棱角,把那张轻佻的脸变得无害,这般温和地望下来,就让她有些挪不开眼。


    阿勒垂下手,刮了刮她鼻梁:“睡迷糊了么?”


    神思缓慢归位,龙可羡揉了揉眼,脸上看起来还是副懵懂的样子:“去哪儿了?”


    声音很黏,咬字都含糊,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了。


    阿勒揉了揉她凉凉的手腕:“做点坏事儿。”


    龙可羡被揉得发热,“嗯”了声,就要翻过去再睡,谁知阿勒托着她颈部,饶有兴致地说:“不与我一道么?”


    “一道做什么?”


    她迷迷瞪瞪的,去捞他覆在榻边的影子,那黑影捞不动,却压上了她垂落的手掌,阿勒半蹲在榻前,视线自然而然下滑,这才看到她连靴子都没有脱,就把脚半悬在榻边睡了。


    他下意识皱眉,这怎么能睡?连脚都打不直。


    但下一刻,某些画面在脑海里闪回,碰撞出了一道微妙的联结。阿勒握住了靴筒,连同她的小腿一起裹进掌心,认认真真地盯着她:“龙可羡,睡觉也不舍得脱靴么?”


    脱靴?


    龙可羡后知后觉地往下看,顿时觉也不困了,左腿倏地往后收,可阿勒握得紧,收也收不回来,俩人就这样僵持片刻:“我……忘了。”


    “忘了,”阿勒嚼着这两个字,松开了手,“我当你喜欢被捆着,又碍于脸皮薄不敢说,故而连睡觉也舍不得脱下来。”


    话里带着刀锋似的锐利,龙可羡仿佛在阿勒跟前被层层剥开了,露出了矛盾的部分,那是不成熟的举止,还有晦涩离奇的渴望,两者交汇在一起,促成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她想往后爬,手却碰到了墙,前后都被堵死了,只能顶着这眼神,嘴硬道,“不是……”


    “当真不是?”阿勒不慌不忙,语气一反常态的温和。


    “……”龙可羡在这语气里败下阵来,“是的。”


    是的,我对这种偏离传统的亲昵行为产生了渴望,我可能是个喜欢追求特殊刺激的疯子。


    第130章 学坏


    手腕不凉了, 在阿勒掌心里发烫。


    他掌心覆着茧,那种粗糙感正在挤压着她,碾磨着她, 龙可羡在无声的注视里动了一下, 凑过去, 很轻地啄了他脸颊。


    像个不会说话的小崽, 用试探性的亲吻来探路。


    阿勒没回应,她就啄第二下, 第三下,直到他脸颊变得湿漉漉,呼吸节奏跟着快起来,她的后颈就被握住了。


    充满掌控欲的动作。


    他恶意地用虎口指腹的茧蹭了蹭,才把龙可羡拉开:“谁教你用舔人来撒娇的, 小狗教的吗?”


    明明他最爱把人舔得浑身湿,龙可羡闷闷地戳了他一指头:“你教。”


    阿勒笑了两声, 握住靴筒的手指在轻微滑动, 若有似无地挑着那根系绳:“嗯, 把自己捆起来也是我教的?”


    “……”龙可羡宛如某种被戳了就会涨大的鱼类,在声音和触感的交替攻击里脸色通红, 在这一刻,她对哨兵喋喋不休的愤怒深有同感, 阿勒就是那种会掐住别人的羞耻感,然后翻来覆去肆意把玩的人。


    “脸都气紫了,好生可怜,这会儿心里边该恨死我了, 恨不得把我戳成蜂窝,是不是?”


    龙可羡撇开脑袋, 不看他。


    阿勒偏偏要拧过她脖颈,不由分说地亲下去,那种狂风骤雨式的亲法,霸道又蛮横,对她口中每一寸湿润都没有留情,箍着她索要,凶得她吸气。


    秋雨还在飘,一层层浸湿了屋脊,经夜的寒气凝成薄雾,灰茫茫地罩住了这座营地,屋里很安静,交错着呼吸,偶尔有隐晦的水渍声和吞咽声。


    衣裳紧贴衣裳,克制地挨在一起,不挑破布料之间薄薄的边界线。


    而口舌却在作坏。


    欲望让阿勒轻佻的神情变得格外专注,他这样拉开点距离放龙可羡喘气的时候,她被眼神锁着,呼吸更黏更热,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手里化成水。


    但阿勒没有继续,他恢复了来时的散漫,再度刮了下她鼻头:“这才是正经撒娇的法子,光亲脸总归不解瘾,下回撒娇得把劲儿用准了。”


    一副完事了的样子。


    龙可羡茫然地看他,情绪已经被调起来了,再往上够一够就是更深层次的快活,但阿勒偏偏停住了,停得她浑身不舒坦,哪儿都不对劲。


    这坏东西开始给她换靴子披衣裳,一抬头:“你这是什么神情?”


    龙可羡沉默着由他摆弄,只用那种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欲言又止。


    “龙可羡,”阿勒危险地眯起了眼,他意会到什么,终究有点不敢置信,“你最好不是在想歪的?”  “没有想歪的,”龙可羡心里充斥着柔软,连声音也关怀备至,轻轻地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不行?”


    “??”


    “?????”


    不行?谁不行?哪里不行?她哪里学来这个说辞?


    阿勒难得语塞,脑子里滚过千万个疑问,这小炮仗进了大染缸,炸开的花儿都是昏黄昏黄的。


    他半晌讲不出话,龙可羡便当作默认了。


    连日奔劳之后必定疲累,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踮起脚,宽容地摸摸他的脑袋:“没有关系的,我听人讲,这般也是情有可原。”


    这都哪跟哪儿!


    谁难过?谁不行?!阿勒恨得牙根痒,一开口便显得在强撑自辩,只得一把箍住了她的腰,用力摁进榻里。


    天旋地转间,龙可羡扶着他肩头,还在提心吊胆:“你不要勉强。”


    阿勒的手已经搭上了她腰带,只要使点劲儿就能剥掉她所有的防备,但这句话奇异地让他清醒稍许,他停了下来,逼视着龙可羡,最终俯下去,恶狠狠地怼在她唇边咬了一口,撞得她脑袋后仰,咬得她面红耳赤,然后蓦地把她拉起身,在后腰一拍。


    “走。”


    ***


    这座城池里有多少人为一场火辗转反侧,就有多少人置身事外乐得逍遥。


    夜深雾浓,雨停了,屋瓦间还流泻着小股雨水,屏风后的歌妓抱着琴,露出一截颈项,她唱声婉转,应和着管弦和雨滴,唱的是前朝的登仙台曲。


    “大人,今夜怕是等不到了,要不就先回府,待明日再递帖子也是一样的。”


    万琛看着桌上放冷的茶水,伸手进去搅了搅:“再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又半个时辰,万琛已经在此虚掷了半个夜晚,侍从不敢说话,换了茶水便退了下去,谁料这门一开,外边就探进颗脑袋,他没防备,差点儿磕了个正着。


    侍从还没反应过来,那颗脑袋就教人拎到了后边,他听到声“啧”,接着视线上移,对上一双略带不耐的眼神。


    侍从这就知道来者何人了,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问了礼:“哥舒公子。”


    ***


    万琛是老派士族出身,今年将将四十,正值仕途鼎盛的大好时期。


    万家的根儿在王都,他走的也是十分典型的士族培养后嗣入仕的路。


    年轻时在地方轮调,干出过不少实绩,依靠祖荫,也积累了庞大的门生故旧关系网。若是不出意外,坎西城是万琛最后一任外调职务,待到再次升迁,就该进入内阁接父亲的班子了。


    因为任职的关系,万家背靠坎西港,在这里的话语权远远比其他士族更重,获益自然也更多,所以前些年不遗余力推动开海令之策的也就是万家。


    万琛就是在任职期里与哥舒策联络在一处的。


    本质上是精于算计的老狐狸,和没安好心的恶蛟龙之间的暗渡陈仓。


    早年间阿勒就是通过万琛查北境龙家,万琛知道他除了查北境,还查宁贵妃,至今还挂在赏金头榜的是遗失在北境战场的十七封信。


    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信,值当他来来回回掘地三尺地查,一再拔高赏金,累到今日都可以买下半座坎西城了。


    歌妓调琴,换了首曲子,侍从正在挨个斟酒,龙可羡乖乖地跽坐在阿勒身边。


    屋里敞亮,摆的是雅致的滴雪席,两边互相寒暄了两句,其间万琛看了龙可羡两眼。


    这是个相当灵窍的小女郎,年纪不大,可能是没来过这种声色场,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光是屏风后的歌妓就看了五六眼。


    侍从斟到龙可羡这张席时,阿勒略抬了抬手:“她不喝。”


    而后像是才想起来,转头对万琛说:“家里幺妹,爱闹又爱娇,日日跟尾巴似的,缠得没法子。”


    谁爱闹,谁像尾巴?龙可羡纳闷儿地看过去,而阿勒罩着她脑袋,“叫人。”


    “……”于是龙可羡咧开嘴,冲万琛抿了个笑,“万大人。”


    万琛温和地应了声,“小女郎不要客气,若不嫌弃,唤声万叔也可以,”说完,紧跟着就睨阿勒,“你自己浑就罢了,自家妹子也往这地儿带!”


    他常年外调,是没见过北境王的,宫变那会儿龙可羡戴着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因此族里对北境王生得什么模样也没有明确概念,只知道是个挺清瘦的少年。


    所以阿勒敢堂而皇之地带龙可羡赴约。


    他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不轻不重地捻着龙可羡颈后,余光里还捕捉着龙可羡的反应。


    然而龙可羡对“你自己浑就罢了”这几个字没起半点波澜,也不想问问他是不是当真留恋烟花之地。那双眼睛不是在看歌妓,就是在看糕点,就跟完全不在意他一般。


    那么爱看,杀了挂她床头算了。


    心这么大,掏出来烤了吃算了。


    阿勒嗤声,手底下忍不住施了力,磨得龙可羡颈后生热,迷惑地看过来。


    俩人对视片刻,阿勒突然敲了一记她头顶,脾气这就上来了:“吃你的!”


    龙可羡莫名其妙挨了敲,很不高兴,把嘴里塞得鼓囊囊。


    侍从斟罢酒,便退到了外边。酒香环在屋里,带起了谈势,万琛今日来为的就是昨夜那场火,他意有所指地说。


    “哥舒公子一把火差点烧掉了在下的通天路。”


    “万大人谦虚,”阿勒拣着松子剥了几颗,“云台库房跟你沾什么干系?”


    云台库房在坎西港建成之后,在这里任职的万琛就必须避嫌。士族都是聪明人,权和钱不会同时交付在一家手里,这有违他们一直以来的平衡之策,云台库房一烧,其余士族要为填补豁口出点儿血,要为平息流言出点儿力,万家的损失相比之下小了许多,他们乐得看戏。


    此消彼长嘛,士族之间也有微妙的竞争。


    万琛捋着须,眼里笑意很明显:“不要这样说,云台库房损耗虽小,但这事儿对接下来的海商是个打击,对坎西衙门和守城军的能力也是种挫伤。”


    阿勒要笑不笑的:“你想得挺远。”


    “欸,哥舒公子这就没意思了,”万琛说,“你擒了北境王,三山军失了领头能撑多久?巡航建营不要银子吗?我们还有些家底能撑,散商已经倒向骊王了,接下来撑不住的就是三山军,所以航道重启是迫在眉睫的事。”


    听到自己的名号,龙可羡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阿勒漫不经心把松子仁儿拨到手心里:“万大人也能耐,借着这把火在局势里推波助澜,长了一波流言的威势,既能逼得各家拾了烂摊子,又能给北境施压,一举两得么。”


    “这也是被逼无奈,骊王背后有人支招儿,动得比预想中快,我们万家一向没有封家得圣心,自然得为自己找出路。”


    阿勒宛如听不出试探,顺着这话就抬起眼,略显不满:“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主子,若是听不懂话,换了就是。”


    此时侍从敲了门,引着几位美人入内侍候,当中一位自然地坐到万琛身侧,斟茶喂酒好生温柔。


    “你要?”阿勒不冷不热地问,“昨日没有过着瘾么?”


    龙可羡摇了摇头,阿勒神色稍霁,紧跟着又看她伸出一指:“不要这般多,一个就好了。”


    “?”


    屋里几人齐齐看过去。


    龙可羡殷勤地腾了座儿,拍拍身侧,高兴地说:“坐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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