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浪儿翻 > 130-140
    第131章 靡靡


    阿勒掌心里把着酒杯, 一声不吭地看龙可羡,他脸上没表情的时候,压得场子里气氛微妙, 然而这股微妙仅仅持续两息, 歌妓再度拨弦转调时, 阿勒就收了视线, 短促地笑了声,说。


    “给她。”


    万琛反复嚼着那眼神, 觉着不对劲儿,这不像兄长看妹子该有的眼神,吃味儿的意思多过于管束,哪个哥哥会这般?


    但哥舒策么,这种脾气差、手段硬、底子厚的浑球, 每回来楼里从来不叫姑娘近身,连侍候酒水的也不要。万琛半真半假地问过, 哥舒策就说自个儿不举。


    不举。天老爷, 哪个男人会这般说, 万琛反而不信这话。他一度怀疑哥舒策就是谨慎,不爱在女人身上花心思, 没想到他只是爱乱/伦。


    美人面面相觑,在流光里交换着犹豫的神情, 最后齐齐看向主家。


    “小姑娘爱新鲜,光听咱们讲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多没意思,这几个都是自家庄子里养的人,干净还识趣, 陪着小女郎讲两句话,斟两盏茶, 这怎么着你了。”万琛语气松快地打着圆场,而后给美人打了个眼色。


    美人抚着鬓,袅袅娜娜地就坐过来了,龙可羡顿时兴致勃勃,一忽儿要看她额心花钿,一忽儿要给她讲故事,半点儿不让她侍候,确实就是副贪新鲜的样子。


    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子。


    阿勒冷哼。


    算了,这种世面不见也罢。


    阿勒没再看龙可羡,万琛还在打趣似的要给他塞个人,他摆摆手,把话题拉了回去,说:“骊王背后有人支招儿,这事你们没查出来?”


    万琛笑了笑:“一潭死水忽然起了波澜,不必想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自从骊王即位以来,拜那位临阵反水的石统领所赐,拜那位率兵入都的北境王所赐,整座王宫前前后后血洗过几遍,我们万家在宫里的线就隐下去了,能说得上话的就是封老三嘛。”


    涪州学府这招儿,说起来算是炒冷饭,先王掀起的□□余威犹在,骊王只要有胆,踏着潮尾也能收获一批寒门忠臣,此事士族早有预料,只是没料到骊王动手的时间这般早,直到前日坎西港衡历商行这事儿一出,万琛才知道骊王在抄底。


    这就不是单单一个骊王能做出来的事儿了,最重要的银子来源万琛还不知道,方才对哥舒策提到骊王就是在试探深浅,但这人态度直接,脾气挂脸的速度比他还快,这就让万琛有点儿摸不准。


    不是哥舒策,就是封殊了。


    “封殊能在士族圈里混到今日地步,那是你们轻敌纵出来的,”阿勒挂了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早年就劝你该杀就杀,怎么样,现在如鲠在喉的滋味儿可好?”


    万琛苦笑:“黎婕为人霸道,她儿子哪能说动就动,封老三自立门户以前,我们连他的行踪都摸不到,等他自立门户以后,羽翼也已丰满,能在朝中与我父亲平起平坐。不怕你笑话,每每回朝述职,我总觉矮他一头。”


    封殊和万家有旧怨,平素打交道只是面子上过得去,暗地里谁也没少踩对方,这就是万琛优先怀疑封殊与骊王结势的原因。


    阿勒齿间含着酒香,仿佛有了点儿醉意:“听起来他也不是无懈可击。”


    万琛一顿:“难,再是内斗他们也是母子连心,争起来那都是有数的,若是遭遇外力,他们就要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了,届时黎婕手头有兵,封殊有名有势底子还很浑……不成,”他断然摇头,“这种事儿风险太大,族里也不会答应。”


    士族之所以能对抗王权,本质就是联合。


    祁国就这么大,数得上的好东西早早地就被士族瓜分完毕,这些得利者通过百十年的艰难磨合,形成了类似阶梯的层级关系,一层层往下压,一层层往下分利,国势才能不崩塌,自家才能在世道洪流里站稳脚步。


    若是内部出现明显裂隙,他们的优势便会溃散,甚至互相倾轧自相残杀,制造各种门阀清洗,最终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那么,以骊王为首的正统王权就将再度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这事儿压根没得商量。


    阿勒对这里边的门道清清楚楚,道:“没叫你去送死,分而化之还不简单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此刻就有道缝横在他们母子之间。”


    万琛肃容,他没想到今夜还有此等收获,缓缓地坐正了,连酒杯也搁下来:“哥舒公子消息挺广。”


    “自然,你昨日助我,我今日还你个大的,”阿勒抬手,朝他略略压了下酒杯,饮尽了才说,“前两日西北海域不安生,我走了一趟,缴了几条船,你猜是谁?”


    西北海域直通北昭,万琛皱了下眉:“黎婕。”


    “顺着那几条船我摸到了点儿更有意思的,西北海域有三座孤岛,年前还未曾有人驻扎,上回再探,方圆百里之外已经有了粗糙的巡卫,那船和军备都是战时规制。”


    万琛悚然一惊,这些日子从未听闻有哪家调兵遣将,运送军备,这是要做什么?


    “别慌,那刀尖儿朝着北昭而去,跟祁国没有什么干系,”阿勒拎着酒壶,“这还不算道缝么?”


    何止是缝,简直是道削天凿地的裂谷。


    稳定的前提是没有足够利益驱动分裂,先不论黎婕为何要对北昭下暗手,只要推她一把,就能化掉她手里的军力,封殊在朝局里的话语权没了强硬军力支撑,也会随之降低。


    这个诱惑太大了,万琛陷入沉思,片刻后才说:“你要什么?”


    这混账,总不会是巴巴地来给他递消息的,他没那么好心眼儿!


    阿勒晃了晃空酒壶,喝过了瘾,整个人有点儿懒:“也没什么。”


    他顿了顿,昏光里露出两枚犬齿,笑得无害:“我想跟北境王交个朋友,但她脾气硬,屡次拒我于门外,想请万家从中调和罢了。”


    哈?万琛下意识看龙可羡,谁料龙可羡也呆呆地看向哥舒策。


    他想的是姑娘还坐在这儿,就如此急色于旁人,这合适吗?


    龙可羡想的是一扇门能拦得住他吗?真是好不要脸!


    万琛迟疑片刻,想起件正事儿,道:“北境与王都的关系自来微妙,新任北境王在初掌三山军时就已经积累了名望,后来的封赏是王庭顺势而为。说白了,人家早就是北境的土皇帝了,骊王这封号赐下去就是锦上添花,封不封,人家都在北境呼风唤雨。”


    “那地儿,插不进人,”万琛叩着桌面,实话实说,“我们万家跟北境也搭不上关系。”


    “好歹头顶着同一片天穹,万家总比我说得上话,”阿勒不以为意,“是吧?”


    万琛的回绝实际上是试探,与北境王交好这事儿,要做起来,对北境对万家都是百利无害,就是膈应,毕竟听说北境王跟封殊要好,这插一脚进去,怎么都有点儿横刀夺爱的意思。


    但阿勒再度把话打回来,万琛就很意外。


    万家和北境王交好,和他一个南域的贼头霸王有什么干系?


    “不是还听说你把人掳了吗?怎么又打上这主意了?”


    “怎么叫掳呢,”阿勒把龙可羡脑袋拨回去,手还搭在她颈后,“我们一见如故,请她去南域做做客罢了。”


    万琛浸淫官场多年,一下就听出这话里透出的风向转变,航道开启在即,这无法无天的贼头也要跟北境王合起来止戈求和了。


    他沉吟片刻,应了下来:“好。”


    阿勒举杯:“昨夜这把火用得妥当,也可以是万大人升迁时的一把三昧真火。”


    侍从换了酒,接下来两人不谈正事,天南海北地侃。


    龙可羡反倒把自个儿沉进去了,颠来倒去地把那些话放进心里琢磨,越想越心不在焉,咬着唇角,把唇角那点破口咬得湿漉漉。


    侍候的美人儿正剥果子,惊讶道:“小女郎嘴边是烫着了吗?”


    “不是,”龙可羡探舌舔了舔,闷声说,“是被咬了。”


    阿勒一眼横过来,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


    宴罢,阿勒不要人送,带着龙可羡在楼里转来转去。


    空气里滴着靡靡之音,楼台上随处可见交颈缠绵的男男女女,轻纱幽窗掩在雾里,那晦涩交叠的影子就压在门后,毫无保留地映入眼中。


    龙可羡乖乖牵着阿勒,眼睛却忙活得很,像个坠进了糖罐儿的小蚁,用余光在左右汲味儿。


    经过几扇没掩实的门前,她的耳朵轻微抖动,因为听觉灵敏,甚至连里边讲的什么话都清晰入耳,但没听几句,耳垂就被阿勒捻住了。


    “爱看?”


    “不爱看,”龙可羡就是好奇,那点儿软肉被捏得微微烫,她偏了下脑袋,问,“去哪里?”


    阿勒带着她走暗廊下楼,踹开了侧门,捞过龙可羡的腰,一把扛了起来,弯身登上马车:“听戏。”


    听戏?


    龙可羡不知道阿勒在坎西城里还有座别院,她跳下马车,抬眼就看到座高楼,蒙在夜雾里,只浮出了幽黯挺峭的轮廓,看不清全貌。


    待得进到院中,龙可羡听见偏厅有调弦声,才知道是座戏楼。


    戏楼里没有侍候的人,阿勒径直带她上了楼,推开道房门,龙可羡看到跟前挂着帘子,透出去便正对戏台,两边有个高低差,下边的人看不上来。


    龙可羡撑在围栏边上往下看,刚要说点什么,身后就伸来只手,撩开了帘子,这个动作让阿勒身体前倾,胸口略微起伏着,和她的后背若有似无地碰在一起。


    就像把她困在了双臂之间。


    紧接着颈窝一沉,是阿勒把下巴埋了进来:“困不困?”


    龙可羡摇摇头:“不困的。”她睡了大半日。


    “那好。”


    龙可羡的手腕被轻轻握住了,往后带离围栏,她低头时看到了捆过靴筒的发带,正在随着阿勒的手指一圈圈捆上她双腕。


    与此同时,戏台鸣锣,伴随“铿——”的一道长鸣,阿勒扯掉了她的腰带,说。


    “ 专心。”


    第132章 印章


    龙可羡很专心。


    纱帘重新落下来, 她隔着薄薄的影看向戏台,注意力却全部跑到了身后,阿勒的呼吸就洒在她颈窝, 一下下又沉又慢, 烫得她发颤, 余息又凉飕飕的, 放肆地钻进了她领口,游进那不可视的暗色里。


    她什么曲子都听不到, 耳朵里灌满呼吸声。


    手被捆得很紧,从手腕到小臂绕了七八圈,发带不够长,腰带也使上了,只留出了她的手掌能够自由动弹, 龙可羡弯了弯手指,说。


    “手。”


    阿勒“嗯”一声:“手怎么?捆得难受了?”


    “不是, ”龙可羡摇头, 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衣摆, 示意他,“这里还能动。”


    她那神情一板一眼的, 像是在照本宣科。


    也是,小少君不懂得这么多, 她只见过牢房里审人捆人,哪儿玩过这等花头,自然觉得要捆就得捆个严严实实才对,露着手掌算怎么回事儿。


    阿勒这就笑出了声, 气音挨着她耳珠,那儿肉眼可见的就红了, 前边的纱帘也是茜色的,映下来就像在她脸上敷了层薄妆。


    他拿鼻子蹭了蹭那点红:“这得留着,一会儿还有用。”


    有用?有什么用?龙可羡脸上发热,猫儿似的应了一声。


    “说什么呢?听不见,”阿勒偏要作坏,把耳朵凑过去,逗着她玩儿,“猫哼得都比你响,方才在宴上与人同席时可不是这般。”


    龙可羡根本没有听出秋后算账的意思,她今日穿的是宽袖云服,这衣裳宽大,就靠腰带捆着,没了腰带那袍子里就空空荡荡的,十分别扭,亵裤都要掉了。她正要开口,外边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锣鼓似的敲打在耳膜里,龙可羡惊了一跳,下意识就往旁边避开半步。


    阿勒箍着她,没让动,侧头看了眼。


    厉天鬼精得很,有眼力见儿,定然不会在这时候凑上来。


    而那串脚步声不重,两息就蹿到了门口,来了还不知道立刻报事,犹豫了会儿,左右徘徊了会儿,才磕磕巴巴开口。


    “少君,甲字库房里边的东西都搬上巡船了,压在底舱充进军械库里,尤副将让我来取您的印子。”


    果然是哨兵。


    三山军军纪森严,少一道流程都办不成事儿,龙可羡闻言想去摸袖袋,突然反应过来手还捆在背后,于是她转过了头。


    鬓发擦过阿勒下巴,心底有种隐晦的痒,阿勒相当宽容:“要我帮你吗?”


    龙可羡想的是把手解开,但阿勒神情真诚,仿佛没有想到这一点,她默默点了下头:“袖袋里,有枚印子,一指长……”


    话没说完,腰侧受力,龙可羡后脊都僵住了。


    “是这里吗?”阿勒说悄悄话似的问。


    龙可羡闷声道:“袖袋!不是衣带。”


    “对不住,”阿勒把衣带放下去,却不经意似的解开了里边的障碍,龙可羡的背肌在他手里僵麻,他无声地笑,然后问,“左手右手?”


    “左手,”龙可羡清晰地感觉到亵裤往下滑,她紧张地并紧了脚,汗都要滑下来了。


    哨兵没听见回话,干脆把耳朵贴在门上,但这戏楼古怪得很,屋子之间的墙壁不知灌了什么,连门板也怪厚,他算耳目灵光的,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听到,他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声音不够大,于是扯开嗓子,响亮亮地唤了声。


    “少君!您在里边吗?您听得见吗?您在干嘛哪?”


    这声儿一出,别说龙可羡了,连戏台上的乐声都有一瞬停滞,她涨红了脸,忍不住低喊了句:“在里边!”


    这一扭,亵裤一溜儿滑下去,雪似的堆在脚踝上,那羞耻感贴着脚踝往上爬,一把火烧得鼻子脸颊热辣辣,简直从里到外都要熟透了。


    “哦!”哨兵一屁股坐下来,扯着那大嗓门儿,接着喊,“尤副将让我来取您的印子,您方不方便?”


    “不方便……”龙可羡紧张得要死,她感觉到袖里挤进来一根手指,正沿着她手腕小心探寻。


    “不方便啊!”哨兵拍拍屁股站起来,手把在门框上,“您若是不方便,我自取来也是一样的。”


    “不准!”龙可羡脱口而出。


    那一圈圈发带捆在小臂上,本来就把衣袖束得紧巴巴,哪里能容手指探入,环形的束缚感成为了阿勒需要穿过的障碍,他的手指头沿着袖口进去,挤开束缚的同时,也紧紧贴住了龙可羡小臂,随着灵活的探索,甚至压出了手指形状的凹陷。


    哨兵抽了下鼻子,委屈地坐下来:“您别吼我。”


    “我,”龙可羡挨着袖里的碾磨和探寻,气息瞬间就乱了。


    阿勒手掌没有道理地热,热还粗糙,一寸寸地压进来不是静止不动的,他一边咬在龙可羡耳边小声问印在哪儿,一边用手指在细致地搜寻。


    龙可羡闭上眼,汗津津的好生狼狈,咬着牙说完,“不是要吼……”


    “少君?”哨兵搓搓耳朵,再度站起来,“您是不是不舒坦?是病了吗?是不是伤没有好透?您晕不晕乎?我去请大夫来!”


    “你少搅和事儿,”阿勒慢悠悠堵一句,“在门外等着就是。”


    “啊?”哨兵整个人都扒在门上,“哥舒公子?少君,您和哥舒公子在里边干嘛呢?”


    在里边干嘛?龙可羡偷偷勾了勾脚,意图把亵裤勾上来,可阿勒留给她的空间太窄,后边是他,前边抵着纱帘围栏,连膝盖都屈不起来。


    “下去等着,再多嘴一句,舌头割来下酒,”阿勒终于摸到了小印,他压低声音问龙可羡,“是不是这枚?”


    龙可羡如获新生,一个劲儿点头:“拿出来,快一点。”


    “滑啊。”阿勒用气音回这句。


    滑嘛,龙可羡汗湿了鬓发,连带小臂也汗涔涔的,说不清是谁的汗,黏哒哒地挤在一处,把两人的体温都烘得不正常。  龙可羡不知道这是更高一筹的撩拨,还是一次常规的帮助,她分不清,汗已经来到了眼睫,她眨眨眼,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小印被勾出袖袋,露了个头,阿勒为难地说:“勾出不来,能不能再进根手指?”


    这还需问吗?伸手便是。


    龙可羡胡乱地点了头。


    第二根手指头怼进来。


    龙可羡小臂外侧立刻便感觉到绷紧,但阿勒没再逗人,干干脆脆地取出了小印。  那罪魁祸首从小臂间滑出来的刹那,龙可羡如逢大赦,腿根儿都软了,阿勒把小印往下边一抛,哨兵早就含着泪捧着手等在下边,边撤边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上看,在心里把哥舒策捣成了泥。


    哨兵一走,龙可羡就要弯腰。


    阿勒这会儿倒是没再堵着人,他悠哉地拉上了帘子,让光线刷暗两层,再一把捞起她的腰,像小时候一样夹在肘下,滚上了后边的矮榻。


    ***


    挤进来的还是手指。


    淌出去的不止是汗。


    第133章 绵绵


    龙可羡发着抖。


    宽阔有力的臂弯成了潮浪, 托着龙可羡这枚小舟,她陷进海潮里,被浸得湿漉漉, 吐出来的气息迸碎在洋面上, 顷刻就让浪头掀翻了。


    阿勒含着她的下唇, 吞掉了余音。


    他把龙可羡抱起来, 这个高低位让她皱眉,而他可以恰到好处地把控主动, 就像把着缰绳,但他是那匹驰骋的马儿,在离阿悍尔千万里之外的港城里飞奔抵撞。


    速度是格外令人着迷的,它常常和危险与失控搭边。


    在阿悍尔延绵草野策马飞驰的时候,速度是马背上的起伏和掠耳的风声。


    在海域上以舟作骑的时候, 速度是顺风顺流的自然协作,还有舷窗里拉成虚影的那道蓝色。


    视野里, 或近或远的景儿都要荡成虚线, 只有两颗急促跳动的心脏在碰撞, 隔着薄薄的皮肉,和成同一支古老原始的调子, 间或有清泠的伴奏。


    只要速度足够快,点儿落得足够准, 短促的爆发就能让人头皮发麻,紧闭着眼打颤。


    马鞍上没别的,就只置着这一团簇簇新的雪。


    这雪软啊,白得晃眼, 捣一捣就要溢出透明的水了,随着颠簸扑簌簌地摇下雪粒来。


    雪粒是冰的, 落下来就成了火种,撺掇得阿勒更凶,杀红了眼似的。


    戏台上的小皮鼓在模仿马蹄声,骁勇的将军奔跑在长野,用刀枪守卫国土,唱腔高亢清亮,盖住了细细的抽噎声。


    阿勒稍微缓了缓,等龙可羡匀过这口气,小崽滚下来的泪珠都打在他小腹上了。


    上一刻,龙可羡被抛高再落地,心里想的是阿勒还留了点儿良心。


    下一刻,就听到他猫着坏的声音。


    “龙可羡,再掉几颗来看看。”


    这声音夹在戏曲鼓点里,龙可羡吸了下鼻子,她没有听清楚,耳朵嗡嗡地鸣震,还沉在跌宕的余韵中。


    “什……么?”


    “再掉几颗珍珠,”阿勒单臂枕在脑后,一手手指去揩掉挂在她下巴的那颗泪,不怀好意地抹开来,“我好串起来挂在屋里,日日都要拨着玩儿。”


    “你……”


    “我什么?”


    龙可羡泄气地往他肚子上捶一拳,闷声说:“你不好,很会欺负人。”


    这拳落下来,捶得阿勒闷哼,他懒着音调,说:“打死了……”


    “打疼了吗?”龙可羡着急。


    阿勒仰面朝天:“疼啊。”


    “我给吹吹……”


    “往哪儿吹!”阿勒腰腹绷紧,骤然起身,这一起身的冲劲儿龙可羡哪里吃得住,阿勒偏偏摁着她不让跑,“打了人还想逃,哪有这般简单的事儿,你给我偿命。”


    龙可羡还没渡过那段尾巴,就再度被浪头掀翻了。


    这样很难受,好比练兵的时候,绕校场跑圈儿,跑十圈歇半刻钟,歇够了才有力气往一个十圈跑。而阿勒就要在那半刻钟的尾巴拽上龙可羡再跑起来。


    那一口气就堵在喉咙口,温度还没有降下去,难耐异样的感觉也还在,这就导致身体各处比平时更加敏锐,跑不到一盏茶,气儿都续不上来,龙可羡就眼冒金星地要倒了。


    扶不住。


    腿打颤。


    摇摇欲坠。


    阿勒掐了一颗掉不下来的雪粒,把它从粉白变得茜红,缀在这屋子里,仿佛是夜空中缀了一颗妖异的星子,引着他追逐,勾得他侵吞。


    狭小的室内温度太高,外边细雨淋漓,迎着昏昏烛光,搁在马鞍上的雪团子不多会儿就化了,雪水清透,迅速打湿了马鞍。


    这就坏了,被坏胚接住,悉数饮了个干净。


    ***


    两曲唱罢,天色熹微。


    龙可羡刚刚喝过水,饱得肚子涨起来。


    阿勒意犹未尽,就着她的手把茶饮了:“龙可羡,你不管我了。”


    龙可羡被哄得上了次当,这会儿决计不会再中招,她昏昏欲睡,眼皮子都撩不动,声音含糊:“唔……”


    “嗯?”


    龙可羡的发顶抵着阿勒下巴,他偏点儿头,才能看到龙可羡半张脸,他搓了把龙可羡面颊,“骂什么呢?再讲一遍来听听。”


    “讲……”龙可羡鼻音甚重,那是哭狠了的原因,鼻头红通通的,“讲你不是好东西。”


    “换换,讲点新鲜的,”阿勒还蛮横地堵在里边,亲了亲她,“这句我方才听得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只是亲了亲,就再度抬起了头。


    “……”龙可羡不可置信,抬起脸,充满困惑地往下看了眼,不知道怎么还会动,“我揣,揣了满肚……肚子里皆装满了……哥舒策,这就是完事了!你不要再挤!”


    她支支吾吾,又要顾忌着下面的戏台,又不敢把那荒唐话讲出口,憋得脖子根儿都红了。


    阿勒笑:“哪儿呢?是吃多了么?吃多了就得动动,这样方能消食啊。”


    “不成了,我不成。”龙可羡使劲摇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龙可羡翻下去了,发出“啵”的声音。


    阿勒啧一下。


    她双脚刚沾上地儿,就软得往下瘫,阿勒伸手给扶住:“衣裳乱了,小少君。”


    何止衣裳乱了,她就剩件宽大的外袍,拖动着走起来,脚下还曳出一道白色的痕迹,龙可羡知道那是从哪儿跑出来的,霎时捂住了眼睛。


    不对。


    不捂眼睛,她手忙脚乱去捂肚子,再又捂住大腿,接着往上捂住屁股,可哪哪儿都遮不住阿勒罗网一样的目光,他略掀着眼皮子,站起来时那外袍往下垂,遮住了放浪的部分,只打出道斜阴影。


    “差点儿忘了,今夜是来听戏的。”


    阿勒就跟现在才想起来似的,敲了一记铜铃,底下戏台便静了下来,流泻在耳边的曲乐声戛然而止,静得让人不习惯。


    龙可羡拢住衣裳,坐在与阿勒对角的桌旁,屁股挨上凳子,小腹便酸胀,像有什么挤着往外跑,她又羞又恼,使了姥姥劲儿并紧腿,此刻只想泡进池子里躲起来,于是气鼓鼓地朝阿勒瞪了一眼。


    “这曲子谱得早了,”阿勒扭过头,对上她的眼睛,愣了片刻,又笑起来,“前头使劲撺掇的也是你,怎么还记上仇了。”


    “没有撺掇。”龙可羡用后脑勺对着他,瓮声应。


    “嗯,没有撺掇,”阿勒捻灭灯芯,支开点儿窗缝,雨后的湿雾带寒气,稍稍平复了他浑身的燥,“是我撺掇你。”


    “你撺掇,你使坏。”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头。


    此时戏台上换了景儿,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登台,琴弦骤然拨响,音色长而透,荡在这楼台里,龙可羡和他们隔了两层纱,终究看不明晰,但她又不敢起来,一起来就含不住那么多荒唐的证据。


    少君面皮薄,擅长掩耳盗铃,就好像不要动弹就能装作无事发生过。


    那微微翕动的耳朵,那咬红微肿的嘴唇,那欲窥不窥的眼神,全数收进了阿勒的眼角余光里,他不疾不徐斟两杯茶,一杯往过移。


    龙可羡捧杯,低着头,微喘着气,小口地啜饮。


    这时,开了道缝的窗子探进来颗白球,海鹞子正在艰难地往里挤,喙缘把窗子啄得库库响,阿勒去解开信筒,递给她。


    龙可羡摊开看,是尤副将:“船已经往南去了,坎西港放行很快。”


    原本北境的巡船往来南北要受到盘查,少说得耗个把日才能放行,但这次只花了一个时辰,这是几个时辰前那场宴席的余波。


    阿勒要万琛替他和北境打点关系,从中周旋。


    怎么打点?怎么周旋?士族和北境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别惹谁。阿勒这不就是要万家主动破冰的意思么?


    万琛脑子里九转十八弯,都是官场上那点弯弯绕,很快就意会了,这次坎西港放行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示好,是冰面裂隙的开端。


    阿勒不意外,坐到龙可羡身边,把脚架起来,绕着她一缕发玩儿:“万琛这人谨慎,北境的处境大面上不会有明显变化,微末处还是能行些方便的,慢慢来,口子撕开了,这就是好开头。”


    不管是宴席上,还是现在,龙可羡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阿勒用一道消息,要把北境从朝局里边缘化的位置拽回中心。


    原本他这样的人,可以用这道消息做多少动作,谋多少好处,龙可羡心里的算盘啪啪响,算得头昏脑胀,那样庞大的好处他不要。


    他只想给龙可羡清出一条好走的路,拨开硌脚的石子,剪掉拦路的枝蔓,让她走得畅快。


    三山军很好,阿勒不否认。


    他从掳龙可羡到南域那一日起,就把眼睛放到了北边。


    连伏先生都忧心三山军会顶不住来自王庭和士族的双重压力,这会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这些忧虑没有发生。


    余蔚身居坎西港,在官僚间八面玲珑地周旋,顶着风头还能扩充营地,把北边据点建了起来。


    尤副将稳在海上,巡航建卫没有落下,枕兵操戈,让海陆两界固若金汤。


    少君虽然年轻,但她有让人信任追随的本事,北境那大小战事就是对此最好的说明,她的部下也好,他们都值当走一条更顺畅的路。


    阿勒做的只是打破了层级的壁障。


    以前阿勒自个儿都会觉得好笑,他何时这么面面俱到地为人铺路,明明破坏和支配才是他的本性,但每次等到回过味来,他都已经下意识地铺了一半,再想到对方是龙可羡,那么便会心甘情愿把另一半铺完。


    龙可羡嘛,他做什么都正常。


    自家的崽自己养,这没错。


    龙可羡忽然凑过去,一下就亲在他嘴上,撬开他齿缝,急急地往里伸,虽然还很生涩,但总算没用那种磕头式的亲法了,阿勒跟着她的节奏回应。


    阿勒用局势玩了手很高明的前戏。


    少君开始主动了。


    ***


    唱词透过两重纱,递进耳里。


    龙可羡拉开点儿距离,唇色润红,捧着先前那盏茶在饮,垂头时,颈后的绒毛暴露在昏暗里。


    两人挤着一张椅,半边身子都贴得很紧,她倾耳听了半晌,台上唱的是新戏,但那把嗓子可好,悠悠转转几句词就勾住了她的耳朵。


    “见那把釉蓝长堤,把风儿轻骑,我束手迎,叠雪弯刀藏袖里。”


    叠什么雪?弯什么刀?


    龙可羡疑心自己听岔了,她攥着阿勒小指头:“唱的什么曲?”


    “记不得了吗?”阿勒佻然地应,“你曾念给我听过的。”


    龙可羡纳闷儿,她何时念过这曲子,阿勒言之凿凿让她不得不凝神去听,底下又唱。


    “……淙淙拧露滴,北境王寒甲里,却藏满汪热泉,听,那痴儿冲撞,把风揉乱…… ”


    是那本配了图的艳册!


    龙可羡倏地看向阿勒,捂住了耳朵:“我不要听。”


    被画进册子里,被写进词句里已经十分羞耻了,怎么能唱出来演出来!这个浪荡的坏东西。


    “我命人排了好些日子,作词作曲不舍昼夜,岂能是你想不听便不听的。”


    阿勒露出不满,干脆支配了她的手腕,然后滑进袍子去,再抬手时,指头沾着滑腻。


    他俯首去嗅,笑容莫名:“慢火轻煨,煨得浓了,嗯……”


    话没完,那指头倏尔转了个弯,送到了龙可羡嘴里。


    “唔……”距离太近,龙可羡刚刚被偷袭,还死死拢着衣襟,压根没防这一手。


    阿勒还要捏住她双颊,捏得她张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这会儿憋不住笑,是想起了龙可羡第一次换牙那会儿。


    缺了颗牙的小炮仗以为自己要死了,在床上自搭了个窝,可怜兮兮的,要给他留遗物。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想什么,她嘴里尝着点味儿,顿时就要炸毛了,泪汪汪地把舌头往外推,“不要吃!”


    “茶喝不喝?”


    阿勒坏死,手太快了,从她口中出来就浸到茶盏里去。


    茶水清透,里边藏不住秘密,有她的津液,也有他的,龙可羡连连摇头,不禁往后缩着:“不要喝。”


    结果阿勒虚晃一枪,自个儿全饮尽了。


    台下的曲子还在唱,龙可羡站在桌边,跟前就是白肚圆瓷壶,细长的壶嘴儿被撞得倾斜了,往外荡出茶,溅湿了龙可羡脸颊。


    阿勒给她擦干,又给她喂茶水,低喃着:“声音好哑,饮杯茶润润。”


    龙可羡傻不愣登地张嘴,那杯沿骤倾,茶水沿着下巴往下淌,只解了阿勒的渴。


    戏词和着阿勒的呼吸,它们无孔不入,让龙可羡难以招架,她一声声喊阿勒,喊哥舒策,迷迷糊糊地告诉他桌子总是跑偏了,告诉他她再也站不住了。


    素指拨弦,腔调回转,戏台上唱着北境王的离合悲欢。


    “潮浪掀波,天欲要伸手掬一把水,掬不得,掬不得乱海情水,掬不得浅池温汤,雾茫茫,前有玉壁拦,后有铁臂锁,竟扶那无骨观音坐。”


    戏台外的北境王耳根通红。


    “扶不扶?”


    阿勒热得直淌汗,这会儿连窗缝都没有用,那寒风漾进来,只会催得他更燥,龙可羡不应,阿勒就一声声地问。


    “不要,扶。”龙可羡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她知道现在什么样儿。


    阿勒说:“戏词里都讲了,什么坐?”


    “你不敬,不敬神明你……你混账,”龙可羡讲不出口,骂人的话都断断续续,“你阎王,你乌龟,你是穿山甲吗,别凿了……”


    哭腔出来了,细细的,勾得阿勒更凶。


    “你不敬,你最不敬,”阿勒拿话臊她,“方才在榻上时,最不敬的就是龙可羡了,脸皮最薄的也是龙可羡,小少君话里话外样样都来,真上了阵样样都羞。”


    阿勒就是要放浪。


    谁端着,谁受罪。


    龙可羡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拴着阿勒,那种懵懂就带着催人沉迷的味道,阿勒觉得自个是疯了,怎么把她摆得这样……


    汗还在滴落,他们在紧密地亲吻。阿勒一度以为他总是会温温柔柔地待龙可羡,从小到大,从一而终。


    天老爷,他哪里来的自信。


    他只想攻击。


    他只想摧折。  天已经亮了,雨刚刚停,早桂的低语浮在空气中,和戏词一起游进耳里。


    “……红尘里把情寄,凭她北去千万里。”


    凭她北去千万里,阿勒总是会找到她,他说过的。


    “我说过的,我总会找到你,”阿勒看着她仰起的脖颈,轻轻地握住,“要并肩,要同行,要共卧,要不分你我,要……”


    他用了力,让她呼吸不畅:“龙可羡,我恨不得吞掉你。”


    “我,”龙可羡声调全部乱了,但她好乖,“吞掉也可以。”


    手刚刚松开,阿勒就把她转过个身,背了过去。


    龙可羡想看着他,求助似的偏头,阿勒就把她拉起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在她耳边讲悄悄话,操纵着她的呼吸,试探着她的承受范围,在每一次气息枯竭的瞬间就让她回来。


    龙可羡眼里原本还有清醒,最后全模糊了,红通通的,润着层特别亮的光膜,随着日头高升,和夜雨一起,碎成了千万片。


    ***


    铜铃和风灯不知什么时候取下来的,戏台早就空了,楼里只剩他们俩人。


    龙可羡衣衫齐整,坐在小榻边喝粥,她渴得厉害,嗓子哑一片,一口一碗粥,跟喝水似的往肚子里灌。


    阿勒收拾完自个儿,推门进来时,就看到龙可羡默默挪了点屁股,像是不想和他对上眼。


    还在生气,带着羞臊呢。


    他落拓拓地坐下来,看龙可羡喝得香,胃口就开了,连喝几碗粥还不过瘾,把那一屉饺子全垫进肚子里,扭头看到龙可羡目瞪口呆。


    “吃你的。”阿勒瞟她一眼,转身去收拾丢了满地的衣裳,捡起龙可羡外袍时那袖袋没束紧,里边的东西叮叮当当地跌了满地。


    有点烦。


    阿勒爱洁,喜欢东西齐齐整整地摆放,这一下就看不过去了。


    龙可羡往嘴里塞肉丸子,闻声看下去,是她随身带的东西。


    一只空信筒,里边搁着炭笔,是用来紧急传讯的;一团小油纸包裹着糖块能抵饿,少君动得多饿得快;一方绣满金元宝的帕子;十来颗金珠。


    还有一枚铜钱。


    龙可羡吞下丸子,见阿勒皱了下眉,浑身的浪劲儿都敛干净了,露出种她没看过的神色,然后弯了腰去捡,这些物件都稀松平常,她不知道哪一点让他情绪波动,便安静地看。


    她的眼神随阿勒手指而动,看到他越过竹筒,无视帕子,拨开了金珠,从椅子腿下捡起油纸包和那枚铜钱。


    龙可羡一怔,在脑袋里迅速搜寻,可能是情潮没散尽,心神也懒怠,想起来十分恍惚:“北境的板糖。”


    阿勒说:“什么……”


    他还没有说完,龙可羡就先答了,“尤副将捎来的,”她颠来倒去地讲,“以前爱吃,休战的时候,便要出军营去买。”


    龙可羡战时常常受伤,虽说好得快,但她受了伤便总想吃糖,馋那口甜的,但军营不是市集,有时候供不上,龙可羡嘴里没味儿便会十分焦躁。


    这事陈包袱也知道,他有一段时间对她的体质十分好奇,追着问,但她也讲不明白,好像烙在躯壳里的印记,她吃了糖,就能好得快。


    阿勒喉结滑动,没讲话。


    龙可羡讲不明白的,他知道。


    龙可羡八岁前没过过好日子,到得南域后,阿勒养了大半年,发现她仍旧会在某些特殊时候出现异常反应。有时候是受伤流血流多了,有时候是让人砸了,最严重的一次是自己冒雨划着小船出海,回程时船被浪头拍翻,她磕着暗礁昏了过去,幸好离岸不远,被巡逻的船捞起来,捡回条小命。


    那次阿勒是真生气,谁说都不管用。


    他一言不发把龙可羡拎到家门外,而后把门锁一落,打定主意不搭理她。


    不能指望龙可羡每次依靠那飘渺的幸运死里逃生,所以要给她个教训,起码得知道怕。


    回到屋里后,阿勒根本坐不下来,左右踱来踱去,后怕啊,手抖得不像样,气冲脑门眼前都是昏花的。


    龙可羡被撂在门外,开始还喊他,带着哭腔地喊,而后站在门外嚎啕大哭,砰砰砸门,可能是知道阿勒当真生气,所以不敢翻墙,只敢等他来开,开了门就算和好了,他不来就算把门拆了也没用。


    龙可羡喊累了,喊哑了,就坐在门槛儿上抹眼泪,把自己蜷成一团,蜷着蜷着就出了事。


    等阿勒把她扛进屋的时候,小崽已经不讲话了,也听不见别人讲话似的,她沉默着用被褥垒成高墙,把自己缩在里头,比第一次掉牙那会儿还要反常。


    她拼了命地吃东西,吃糖吃糕,噎得往外吐,吐完了继续塞。


    高大夫赶来时,将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他才知道,小崽是觉得自己被丢了。


    再一次被丢了。


    这是某种自我保护的法子,在战后的将士身上很常见,应激的反应也略有不同。


    阿勒老老实实挨骂,半句话没呛,他从小到大就挨过那一回骂,他该的,他受着,然后半个月都没敢离开龙可羡的视线。  她变回了小时候不会说话的样子,还是很黏他,一步不离,上茅房都得在外边杵着,半个月后愿意开口了,但黏人的劲儿改不了。


    打那之后,生天大的气,龙可羡也要把他按在身边。


    打那之后,龙可羡每次受伤都要吃东西,阿勒花了半年,把东西逐步减少,是怕撑坏了肠胃,最后变成含颗糖就能安抚住焦虑。


    那颗糖就是阿勒,对龙可羡来说。


    阿勒的思绪拨到坎西港“初见”。


    龙可羡那会儿身上半点伤口都没有,还是常常觉得饿。是因为就算记忆丢失了,潜意识里,她还是没有痊愈也没有找到安全领域的状态,她身边少了个人,宛如心口缺了一角,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她的身体正在替她做出反应。


    阿勒沉默着,他不知道,她比他想象中更需要自己。


    “铜钱呢?”


    铜钱也是这样的,阿勒在明知故问。


    果然,龙可羡说:“早先买鱼干,留着的,身上要留一枚铜板,没有金珠可以,没有铜钱不可以的。”


    对啊,那是阿勒送她的压岁钱,年年都有。


    龙可羡忘了,但她记得糖,还有枚铜钱。


    阿勒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感如此具象,他把油纸包和铜钱都收进小兜里,轻轻地亲她眼皮。


    这一刻很怪,龙可羡觉得他像是要说些情意绵绵的话,没想到阿勒拽下了腰带,说。


    “再来一次。”


    龙可羡拽着腰带,抵死不从。


    第134章 恤商


    半个月后, 恤商令下来,龙可羡懒在甲板上晒太阳,她接连十几日在海上奔波, 把航道建卫这事儿做了调整, 北境再拨下来的士兵在坎西城营地操练, 逐步适应了从陆战到海战的跨越。


    这会儿正返程回坎西港。


    她忙活, 阿勒也忙,他近来往西边跑得勤, 还往赤海边境处建了个临时营地,三两日就得回一趟。


    碰上天气好的时候,两人能在定好的小岛见上一面,枕着野花儿,围道栅栏, 串两条鱼烤着吃。


    若是碰上刮风下雨,便挤在狭小的舱室里胡天胡地, 和着海潮的波动从床头滚到床尾, 从榻上抱到榻下。


    日子就这般过。


    坎西城里却日日都热闹。


    尤副将坐在太师椅上, 一边看余蔚煮茶,一边悠哉地嚼炒黄豆:“还是避出来好啊, 这航道还没复启呢,营地门上衔的那铜环都要被扣秃噜皮了。”


    余蔚笑说:“坎西港各家商行往上都通着天呢, 来的多是打探消息真假。”


    商行背靠士族,是王都中各家派驻在坎西港的货物进出地。


    恤商令到达坎西城之前,各大掌柜就已经得知衡历商行事件背后是骊王手笔,他非但要掺一手航道复启, 还要让朝廷皇商作首发船舰。


    “少君你说,这是怎么个意思?一个吃不着肉喝不上汤的骊王, 让他收了衡历商行,就已经是士族给了几口汤喝,如今他是要连锅端,连汤带肉都自个儿吞哪。”


    龙可羡守在炉子边上,盯着那两颗红薯:“他已经靠近那口锅啦,就算少喝口汤,士族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不如趁机……”


    她顿了顿,严肃地说,“嗯,吃饱喝足决一死战。”


    风尾骤然斜抽过来,打得船帆猎猎响。


    尤副将怔住了:“…… ”


    余蔚惊了一跳,险些被铜壶盖子烫了手,那壶盖“叮——”地敲在地上,被龙可羡拦住了去路,等她弯腰捡起壶盖,发现两个下属都瞠目结舌地看自个儿。


    龙可羡怪不好意思的,流露出些许腼腆:“你们信了吗?”


    “主子!”尤副将差点儿掉下椅去,“这话也是浑说的!”


    “我近来与哥舒学了几句唬人的话,”龙可羡目光灼灼,“你们,要学吗?”


    “还是不了。”余蔚摆手。


    她紧着把壶盖接过来,收拾了情绪,心道少君从前哪儿会唬弄人,连谎话也撒不圆,东漏点儿西漏点儿,正经可人疼,如今……这就是近墨者黑了吧。


    好吧,龙可羡感到可惜:“不会打得你死我活,放心。”


    骊王即位不到一年,就已经以各种理由清剿了宗族,将有可能承袭王位的兄弟子侄们贬的贬,杀的杀,骊王若死,宗族里的这一脉已经没有能够承袭王位的了。


    国势枢纽空悬不是好事,士族也不会想在短时间里再经一次动荡,长治久安才是上策。


    她用刀尖把炭拨开,接着说:“从涪州学府到坎西港,骊王用的都是寒门子弟,要让他们心甘情愿追随,便要让他们吃得饱。”


    龙可羡确实不善权谋,你让她去设局明争暗斗,她不成,但她能将局势看得清楚,这是打小耳濡目染,阿勒养出来的政事嗅觉。  余蔚经过家族的兴衰,对里边的门道最清楚:“寒门也逐利,这利非是金银之利,而是声名之利,要驱策人家,不让他们有盼头怎么行。”


    “就是这般,”龙可羡剥着红薯皮,“骊王这局若是赢了,寒门食到好处,他便有了追随者,”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还十分忠诚。”


    余蔚从食盒里摸出桂花糕和各色果子,龙可羡一样样挑着吃。


    只有尤副将还在局势里兜兜转,想到朝中一股新兴势潮正在崛起,天下寒门千千万,若能为骊王作用,他就有逆风翻盘的机会。尤副将不由咋舌道:“骊王有了人,有了银子,就可以谋兵力,届时新贵可生。”


    “这不是已经生了吗?”余蔚把茶水注入碗中,移过去给少君,“皇商啊。”


    “皇商,”尤副将朝嘴里扔颗豆子,“原本都是王都里那些不着眼的小门小户,赏几匹缎子,冠了个名头,骊王就能把他们抬上来与商行对垒。”


    “所以商行愁嘛,”余蔚说,“士族看中并且瓜分完的盘子突然被割了一刀,掌柜们都坐不住了。”


    骊王万事俱备,只要皇商乘浪而去,就算把第一步走稳了。士族会坐以待毙,还是奋起直追?


    龙可羡含着红薯,看到天尽头浮起一线黑潮,正在气势汹汹朝此处逼近,她突然站起来,数万里的长风无遮无拦,掀动裙裾和发丝侧飞。


    她攀上船舷,晃着腿儿笑得眼睛弯。


    ***


    阿勒解掉了护腕,换过身衣裳,扣子还没扣紧,就从屏风后转出来了,龙可羡就趴在桌上,抬起点脑袋看他。


    回回都这般,不问他怎么来得这般早,就拿这眼神把他望着,就能望得他没了疲惫倦怠,简直要溺进去了。


    “钓了条鱼,做鱼脍最好,等不及要带回来让你尝尝,”阿勒弯下身,揉了揉她后脑勺,“巡卫都安排好了?”


    龙可羡下巴还垫在桌上,眨眨眼,表示好了。


    “刚刚南派下来的将士不急着上船,交给郁青,他知道怎么让将士适应战域转变。”


    龙可羡再眨一下眼,表示知道了。  “鱼脍吃不吃?”


    龙可羡迟疑片刻,又眨眨眼,表示要与他一道吃。


    “去外边,搁在冰桶里镇着呢。”阿勒斜了下额头,却被龙可羡抓住了手腕,她借着力站起来,猛然抱住他脖子,把人压下来亲。


    阿勒反应快,立刻把她环身抱起来,放在桌上:“这可好,不会讲话,光知道搂着人又亲又啃,长舌头了没有?”


    龙可羡轻轻点头。


    乖得阿勒这就想剥了这身皮,露出内里的凶悍恶劣,但他忍住了,手脚皆克制,只留目光炽热:“我不信,长了舌头却不知道讲话?探出来我瞧过才作数。”


    龙可羡只是探出了个尖儿,就被人恶狠狠地含了去,吮在口中,卷舐得她嘶嘶吸气,眼里汪的都是水花儿。


    屋里有晾干的桂子,星星点点铺在窗沿,日头一晒,把空气焙得好香。


    那点桂香都被搅和进了口齿间,和着异常潮热的呼吸,长久都不散。


    ***


    鱼脍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白瓷盘上,从浅到浓的一水儿红。


    阿勒递给她筷子:“方才收到信,宫里传出来的,骊王日日把小儿子带在身边,进出龙清宁寝宫,像是要让龙清宁抚养皇子的意思。”


    鱼脍纹理细腻,龙可羡夹了一片,刚放进嘴里,那柔软的鱼肉像是另一条舌头,带着清甜味儿,和她的黏连交缠,想到这,龙可羡突然捂了嘴,朝着桌旁干呕一声。


    “咔哒。”


    阿勒懵住了,筷子滑下掌心,跌在了地上。


    第135章 子嗣


    “吐出来。”


    阿勒手上垫着帕子, 怼到她下巴。


    龙可羡摇头。


    但鱼脍太新鲜。


    阿勒盯着这条蓝鳍很久了,好不容易捕上船,正经事儿都撂给厉天了, 千里迢迢用冰桶镇着带过来, 一上船就跟她要人, 现指了一个刀法利索的副将切片儿, 不加炙烤的肉入口柔腻,带一种难以言说的温堵感。


    喉咙口再度涌上一阵强烈的排斥感, 冲得她再也含不住东西,“呕”一声,全吐在了阿勒手上。


    阿勒手快,立马接一杯清茶:“漱口。”


    龙可羡听话地含了茶水,嘴里的腻被清香代替, 她锁起来的眉头舒展开,阿勒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看。


    心情复杂。


    讲不好, 有点震惊, 当头一棒打懵了似的。


    阿勒忖度着现在局势乱, 时机不大好,要带回南清城里养才行, 这一想便完全遏制不住了——


    是姑娘还是小子?


    长得像谁多点儿?


    龙可羡那肚皮薄薄的能不能装得下?


    龙可羡得吃多少苦头?


    然后心情骤然低沉下来。


    完了,他不一定有能耐再带大一个小孩儿。


    他所有的耐心、温和、细致, 都只对龙可羡定靶投射,这些为数不多的正面情绪全数用来养大龙可羡了,没多余的。


    就算这小孩儿是龙可羡生的也一样,那还淌着一半哥舒策的血呢, 定然也是半个小坏东西,上房揭瓦下水摸鱼都算了, 再呛他老子怎么办!丢了?那不成,龙可羡丢个旧钱袋都要找半天,丢个人不得把整片海都淘一遍。


    眼前伸来只手,阿勒侧眼过去,龙可羡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眼睛直了。”


    谁料阿勒当即擒住她的手:“还有哪里不舒坦?想吐吗?”


    “一点想吐,”茶香把那股腻压了大半,龙可羡毫不在意,看向略小的鱼脍,“没有关系的,吃这个。”


    “还惦记鱼!”阿勒横眉竖目,拉着龙可羡往外走,四围的海风没遮拦地绞过来,闻得到初冬的味道,他原先最喜欢这种带着点酷烈的长风,现在却在烦这风太大,恨不得把龙可羡整个兜起来,塞进袖袋里揣着。


    “你如今不好吃生冷的,得用点儿热汤食才行。”


    龙可羡把脑袋一斜,疑惑道:“热汤食?”


    “嗯,热汤食,”阿勒这会儿正经得不行,将龙可羡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对这事儿一知半解,还是请大夫按过脉才算稳妥,便问,“船上有没有大夫,一会儿唤来瞧瞧。”


    龙可羡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关切:“你一路疾行过来,是累糊涂了吗?”


    阿勒一滞:“想哪儿呢,没说我!”


    那就是说她。龙可羡摸了摸肚皮,若有所思:“近来这里总是涨。”


    果真如此!


    阿勒难得严肃:“何时的事儿?多久了?除了涨还有什么感觉?”


    “上回戏楼里便涨了,沙地那回也涨,木屋那回也涨,”龙可羡掰着指头,老实地细细数来,“总往我肚子里灌,这样是不成的,我时常觉得要被撑坏了……唔!”


    “龙可羡!”阿勒一把捂住她的嘴,“讲的不是这个!”


    龙可羡不明所以,胡乱扒下他的手:“那是什么?你不说给我,还要让我猜吗?”


    这怎么讲,他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若是贸然告诉龙可羡,你肚子里可能揣了个崽,龙可羡得多惊恐。若是最后查明了,发现只是闹了个笑话,龙可羡得多难过。


    于是阿勒艰难开口:“是我,你说得不错,我近来常感倦怠,恐怕是秋燥的缘由,请上大夫来,给你……你我都瞧瞧。”


    先不说秋燥使人倦怠这句话立不立得住,他就绝少正经地说自己哪里不舒坦,这个人总是示弱和使坏并行。


    龙可羡像那种刚刚出巢穴的小动物,用略带新奇的目光看他:“可,我们在海上,最近的大夫距离我们七个日头。”


    ***


    "陈包袱留守坎西港营地,这趟走得仓促,船上……确实也没大夫了,"尤副将蹲在灶台边上,拍拍膝上的灰站起来,“您哪里不舒坦?若是筋骨劳损,那兄弟们都懂一二,能给您看看。”


    “我没有事。”阿勒眉眼笼着层雾,看起来心不在焉。


    没事您不在前舱和少君腻歪着,跑这儿来受烟熏火燎。尤副将咂摸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问了句:“当真?”


    阿勒撂他一眼,转而说:“航道复启在即,待得万琛那里的通关文牒印下来了,便要准备巡航之事,近来还有流寇侵袭航道吗?”


    “来的不少,都是嗅着海令的味儿来的,有远行客,也有改头换面的大祁人,”尤副将这几年练出来了,谈及正事就像骤然被拴紧头皮,浑身都激灵了,说起来头头是道,“少君下的是格杀令,要杀鸡儆猴呢。”


    阿勒颔首,敲着指骨节:“赤海海峡的通关牌子和口令尽早定下来,有异状报给伏先生即可。”


    南北衔接的枢纽定在赤海海峡,往北算祁国地界儿,过了海峡就算南域,这片海峡严格讲起来是边境线上的三不管地带,这次因为通航才用起来,南北双方都要往里驻兵,故而规矩十分重要,持兵多少、持械多少、地盘怎么划分、谁管事,这些都要详谈。


    阿勒不管这事儿,龙可羡也不管,便都落到了底下人手上。


    今日阿勒提起来,尤副将有点意外,趁着时机问:“通航的商船都是五千斛往上的大船,峡湾不好通行,我的意思还是得拓宽凿深了才好,只是这事儿动起来约莫得半年,不若封一半留一半,既不影响船只通行,也能把峡湾修筑好。”


    “这事我记着了,”阿勒应得很痛快,“祁国不擅此事,交给伏先生去安排工匠。”


    “也好,”尤副将琢磨着说,“北境出银子。”


    “行,”阿勒知道尤副将的顾虑,在要出门时,扭头提点了一句,“这银子不必北境掏,报给工部备案后,去找骊王要钱,他不敢不给。”


    门板合上,隔绝了天光,尤副将暗道:心可真黑啊,听起来可真得劲儿啊。


    哨兵从角落里钻出来,满头满脸的炭灰:“哥舒公子找您做什么呢?”


    尤副将掀开锅子,里边焖着肉,闻言道:“问咱们船上有没有大夫,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儿不舒坦,男人呐,有些难言之隐也正常,但哥舒公子这般的……”他揩了点汁尝味道,“看不出来啊。”


    哨兵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不在乎,他小声告状:“我方才见他去寻余姐了呢。”


    “哦?”尤副将这才有点兴趣,佯装正经地问了句,“寻余蔚也正常,余蔚管着少君大大小小的起居琐事。”


    哨兵急得要死,心里边火烧火燎,话茬儿挠着嗓,痒得只想往外蹦:“我可全听见了,你就半点都不想知道他们讲了什么?”


    “不想。”


    哨兵顿时焦躁地绕圈。


    绕得尤副将头晕目眩,勉强松口:“你且说来听听……”


    “哥舒公子问少君月事呢,”哨兵立马精神了,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月事是什么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听过月事吗?”


    “……闭嘴吧!”


    军营里长大的小孩儿,大字都不识几个,尤副将拿锅勺敲了把哨兵的脑袋:“这事儿烂肚子里,谁都不准提。”


    哨兵捂着脑袋,相当委屈:“凭什么?”


    “提了就等着被哥舒公子扒皮抽骨吧。”


    哨兵缩着脖颈:“我不明白。”


    这还不明白。尤副将连这锅子肉都不要了,擦了擦手就往外走。


    这是要当爹了!


    ***


    龙可羡趴在桌前,看尤副将呈上来的峡湾图纸,金算珠在手里拨得咔哒咔哒响,要报给工部,就须得把各项明细列出来,这事越早办完越好。


    阿勒进来时,龙可羡有气无力朝他招招手,而后将手边的一叠纸移过去。


    “你给核一下,没错我便拟折子了。”


    阿勒粗略扫一眼:“照这个拟吧,怎么看着没精神。”


    龙可羡使劲儿揉眼睛,乏得蔫巴:“困。”


    困乏,这也像是对症。


    阿勒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没跑了,于是轻轻把她捞起来,像对待件瓷器似的把她放到榻上,顺带捻暗了灯芯:“这点破事儿也值当你费心算,合眼。”


    龙可羡翻个身,把额头抵在他胸口,这会儿又不困了,绕着那一片蹭了个遍,蹭得阿勒心猿意马,麻劲儿从脊骨蹿到腰眼,当即就热起来了。


    “不困了?”


    龙可羡目光熠熠,那层光膜润在昏光里,阿勒抬手就给遮住了。


    “今夜别撺掇我。”


    龙可羡清了清嗓子,早就想好了措辞:“不撺掇,要听你讲故事。”


    讲故事,这倒也成,两个都能听。


    阿勒在心里迅速翻着大人小孩儿都相宜的书,还没选出个好的来,就听龙可羡试探着说:“讲你写的……戏词里的故事。”


    这故事阿勒自然倒背如流,每一个字儿都是挑灯夜战,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但此时合适吗?!


    “今夜不讲那个,换换,保准讲得比那个更好。”


    今夜不准这个,不准那个,龙可羡闹脾气似的,一骨碌翻了个身,面朝里不搭理他。


    阿勒面色难辨,听闻有孕的姑娘都有脾气,连这点都对上了!


    他思索片刻,想到个主意:“你捂着肚子,我讲。”


    龙可羡一骨碌又翻回来:“捂哪里?”


    阿勒说:“肚脐眼儿。”


    捂住肚脐眼儿总听不到了吧。


    后来几日,阿勒往舵室交代过,刻意放缓了船行速度,海鹞子日日不停歇地南北来回。


    乌溟海的快船一艘艘赶上来,或是捎点时兴的玩意儿,或是捎点精巧的小食,看得尤副将咋舌,“手里有船都这能般霍霍了?这和大把大把往海里抛金珠有什么区别?”


    这些东西都垒成箱,摞在船舱里,大箱都是龙可羡的,小箱预备给崽子,里边刀枪棍棒琴棋书画,什么东西都齐全,但这些东西阿勒没打算给龙可羡看,便把小箱子挪进了底舱。


    谁料临港这日,阿勒沐浴完出来,偏头擦着肩上的水珠,随手拎着哨兵问:“你们主子呢?”


    “底,底舱,”哨兵见他就哆嗦,“藤壶覆底,蚀了排水道,尤副将请少君去挪个船板。”


    阿勒眼一沉,把帕子甩给哨兵,迈开步子就往下赶。


    等他推开底舱门时,船板已经钉严实了,龙可羡抱着只小箱子,正往里边掏板糖,闻声回头,那板糖已经嗦了一半。


    阿勒不动声色地把箱子合上:“下边冷潮,怎么在这儿找吃的?”


    “方才找东西,看到这里多了排箱子,”龙可羡吮着糖,含糊地问,“是你的?”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阿勒侧额,示意她出去讲话,“快登岸了。”


    龙可羡点点头,准备跟着往外走,谁料船身微晃,那小箱子突然斜滑下来,龙可羡眼疾手快扶住了,抬手时不慎拨掉了铜拴,露出里边零零散散的物件。


    “这是……”


    箱子里金光灿灿,拨浪鼓、玉如意、天丝虎头帽、小金锁、小马鞍,还有襁褓、提篮、小孩衣裳,应有尽有。


    龙可羡握着糖棍儿,迷茫地问。


    “你要生孩子了吗?”


    第136章 跋扈


    要生孩子的不是阿勒, 是龙可羡。


    她手里的糖棍儿掉了:“我?”


    “月事迟了半月,爱乏嗜甜,干呕腹胀, 条条都对得上。”阿勒把小木箱的捆绳绑回去, 搓了搓她的手指头, 带着就往外走。


    龙可羡自然地蜷个拳头, 往他掌心里拱拱,闷声道:“半月都在海上, 事忙,月事便迟了。”  在北境打仗那会儿,服药延迟月事也是常有的事,女将女兵能随场调换,但她不能, 所以这半个月忙起来,她也没有当回事。


    “我按按。”龙可羡说着就撩袖子, 三指搭在手腕间把自个的脉。


    阿勒看过去, 也跟着屏息凝神。


    “没有。”龙可羡诚实地摇头, 她当真按不出来半点珠滚玉盘的滑脉。


    但阿勒用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来,他说:“时日短也有把不出来的。”


    龙可羡没话说,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她低头捏捏肚皮儿, 恨不得从肚脐眼儿里窥进去,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单个拎出来都好解释,偏凑一块儿,我哪能不多想, ”阿勒难得耐心解释,“你当作轮值歇息, 事儿都排下去,手底下的副将该用便用,如今战事不起,这些大老粗也该扔进官场里浸一浸。”


    龙可羡揪住他一根指头,说知道了。


    阿勒拇指指骨节抵眉头,用力搓了下,还是没绷住,像小时候那般喋喋不休:“我怕他折腾你,这事儿我没法帮你担,只能把面上功夫做全了,盼这小崽子能领情,卖他老子两分面儿。”


    哥舒策这人,知道的都说他是祖宗脾气。


    性格硬、做事狠、不讲规矩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能半真半假跟你开玩笑逗趣儿,心情差的时候,不等脾气挂脸,脑袋已经穿成串挂在枝头上了。


    但这个人要是温柔起来,能让人溺进去。


    龙可羡是不是有孕他不能确定。第一日算是脑热上头,后几日清醒过来,也知道这事儿还不算有谱,却接连几日使唤海鹞子,南北来回飞,快船南北来回跑,为了点虚无缥缈的迹象能把那小崽子供起来。


    还跑去问尤副将,问他船上有没有当过爹的,他要讨教两招儿,得知没有后便冷哼,说满船找不出一个当爹的,怎么,你们三山军有亲缘歧视?


    堵得尤副将没敢吭声,看他的眼神就好比母凭子贵的跋扈妃子。


    ***


    两人绕出底舱往上走,天光薄薄的,从粗糙的木梯淌下来。


    折过木梯的当口,头顶的木板重重碾轧,是有士兵在搬运物件,准备下船。


    窸窣的尘灰扬下来,荡在光带里,龙可羡抬手挥了挥,侧身便猝不及防一重,整个人被压进了舱门后的阴影中。


    一只手罩在她后腰,宽厚有力还带点浪劲儿,沿着那片衣裳有目的地来回逡巡,阿勒用鼻尖抵着她耳后。


    阿勒体热,掌心总是像团着火,还干燥粗糙,龙可羡贪爱这个部位,和着粗茧刮起来,后脊就得蹿层麻劲儿。


    鼻尖来到龙可羡下巴,拉开了距离。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龙可羡微微张着唇,气息温热,一点润红在齿间若隐若现,眼里半失焦,耳后那块小小的软骨也微妙地沾上了点红。


    阿勒就不说话了,手指抚上那点红,揉得她轻嘶声。


    “若是有,你别怕,若是没有也不打紧,我们来日方长,”阿勒说,“坎西港这事办完,同我回南清城,行不行?”


    这根本没在问。


    龙可羡陷在他臂弯里,撩眼皮,飞快地瞟他一眼,又垂下脑袋,拿额头一下下磕他下巴颏儿。


    “不讲话,光磕头,我就当你答应了,”阿勒佯装恼怒,“届时若要反悔,臂环从这儿套到……”他指尖滑动,抵在腿侧,“套到这儿,你连路也不必走,我扛着就能上山下河,你就长我身上!”


    龙可羡用力磕了他一下,磕得他脑袋后仰,然后伸出双手去捧住他面颊,轻轻嘬了一口。


    士兵还在来回走动,头顶木板轻轻颤,龙可羡和阿勒躲在这片昏暗寂静的角落,像两枚嵌合齿轮,胸口挨着胸口,下巴挨着颈窝,呼吸和心跳毫无保留地交递,没有更旖旎的举动,两人默契地没有讲话。


    等到士兵散尽,阿勒推开顶上舱板,听到龙可羡说了个字儿。


    这人多精,哪怕没听清,也故作其事地点头:“成,这就是板上钉钉了,红口白牙耍不得赖。”


    “不耍赖,”龙可羡跟在后边,思索着说,“等三山军稳下来。”


    “行。”


    “等姐姐安然无恙。”


    “行。”


    “等……”


    “等会儿,别说了,”阿勒伸手给她,“我排第几?”


    失忆没失忆,都不妨碍他在她心里边排末位是吧。


    龙可羡搭上他的手,认真盘了两遍:“第十七。”


    “我丢了啊,”阿勒作势要把她往下扔,吓得龙可羡攥紧了他手指,阿勒堵住了舱板,俯首下来问,“第几?讲不高兴就丢下去。”


    龙可羡微恼,往他靴面上戳了一拳,又凑过去咬他下巴。


    “行了,明白了,第一,”阿勒悠哉地牵她起来,踹上舱板,“用讲的再讲一遍。”


    ***


    远天有风来。


    龙可羡搓了搓手腕,把两只手都藏进宽大的袖摆里。


    军用港口人流稀少,往来都是披甲配刀的巡卫,她的马通常就拴在马厩里,下船自有人牵来,但今日没有,龙可羡透过横斜的桅影看过去,马厩外边停着架马车。


    哨兵手里捧着好些信筒,顺着龙可羡的眼神看过去:“哥舒公子前几日就吩咐了,不让带马,让驾车来。”


    龙可羡默了默,心道好吧。


    暮色像晚潮,被风推着,从港口的每个角落漫上来,一层层刷黯了天色,阿勒站在不远处跟厉天说着什么,哨兵看着马车还没过来,便拆了信筒。


    连拆三四只,都是一样的,哨兵说:“商行设宴,请您赏脸。”


    龙可羡在海上建卫巡逻这事没瞒着人。


    关于北境王在南域走了一圈,全须全尾回到赤海的风声早传遍了坎西港。


    有人说南北局势向好,这是南域作出的让步;有人说北境王手眼通天,顶上有人作保;甚至有人说北境王在南域失节,和那海寇头子狼狈为奸,剑指大祁。


    不管风声怎么传,外行看热闹,内行探深浅,航道复启在即,北境王在赤海就是土皇帝,谁都想攀点关系。


    龙可羡都交给了尤副将:“挑着去。”


    商行后边站着世家,在万琛的动作下,北境正在回归朝局中心,这会儿不能驳面子。


    尤副将早就卸了甲,穿上那身富贵逼人的袍子,哼着曲儿骑着大马就去了。


    还有推不了的,哨兵看到信筒上的火云标识,没敢拆,龙可羡接过来,卷出细看,那边阿勒正瞧过来,看到她拆信筒的动作顿了两瞬,觉出点不妙。


    “什么事?”


    龙可羡把信递过去,他缓慢地拧起了眉头。


    此时厉天牵了马车候在一旁,阿勒拍拍她后腰:“这事你别管,先回营地,高大夫已经等着了。”


    第137章 节制


    龙可羡没有回营地, 上了马车直奔西九楼。


    坎西港出口往城里有两条路,一是行商和官马走的,开阔平坦, 沿途悬风灯立哨塔, 还有一条就是龙可羡走的这条, 不卡哨塔, 盘问松散,是让寻常百姓往来的。


    就是难走, 凹凸不平,石子儿没清干净,颠得龙可羡头晕脑胀,干脆掀了帘子让风进来,秋末风烈, 摧得鼻梁发红,沿途可以看到层层叠瓦, 在窗口拉成波浪状的灰云。


    跟来的是余蔚, 她这段路都很静, 少君从前谈事都是独来独往,没带过人, 这事儿余蔚知道,但她没明白此番为什么带了她。


    在又一个颠簸的拐角后, 余蔚轻咳一声,开口道:“少君,是骊王那边出了事吗?”


    能让龙可羡下船就直奔西九楼的,除了三山军, 就是骊王,前者事关自己, 后者事关宁贵妃,龙可羡都不会敷衍了事。


    “还没有。”龙可羡耳边曳过风声。


    那就是要出事,但少君提前收到了风声,这风声从谁来,余蔚心里都有数,她想了想,说:“日前您让我跟坎西海务司交涉,谈在港口设哨卡的事儿,被驳了。”


    设哨卡是为了快速且稳妥地过关。


    坎西港一直都是海务司在把持,三山军的船归港都要受盘查,上回运送银子进港费了大力气,那么些银子,分散到每条船上,塞进军械舱里,封在特制的木箱底部藏好,才算有惊无险地送进坎西港。


    日后三山军要护卫航道,就得在坎西港常驻,这里插不进自己人就会被动。


    有了哨卡,明面上呢,是三山军出动军力为整座坎西港提供保护,暗地里,龙可羡要为自己行方便。


    龙可羡从前不提这事儿,那是因为没得谈,她和王都关系微妙,和士族更说不上话,提也白提。


    这次不同,她给骊王送银子,在背后撑了他一把,设哨卡这事儿骊王得卖面子,而坎西城里也有万琛在后面运作,上下皆通,故而龙可羡才会派余蔚去把此事谈下来。


    龙可羡问:“谁驳了?”


    “海务司,”余蔚斟酌着说,“海务司里多是虚职,被士族子弟占了个满,属下探查过了,是有两位副使驳了这条程,分属李、林两家,这两家在商行占大头,估摸着,是知道您在骊王背后撑腰,让他们失了首发船舰的机会,没面子!找您茬儿呢。”


    哨卡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


    其他士族不开口倒好,万琛顺水推舟盖个印儿,此事就成了,若是有人既不卖万家面子,又要跟北境杠,此事就决计办不下来。


    龙可羡想这些弯弯绕的事儿,心里边就缺耐心,拿手指头在窗沿戳了又戳:“按下,不提了。”


    余蔚应是,看少君兴致缺缺,心生一计:“方才,哥舒公子看着不高兴。”


    龙可羡这才回过头,侧脸笼在昏影里:“不高兴吗?他没讲。”


    她回想起来,在坎西港那会儿看着也还行啊,不像生气的样子。


    余蔚挪过去,苦口婆心道:“二人说好了一道儿回营地,您接了信就往外跑,撂下哥舒公子,他不拦不阻才是问题,面上越心平气和,心里边就越不痛快。”


    像是有点道理,龙可羡细细琢磨。


    马蹄声还在巷道间回荡,仿佛行走在羊肠之中,紧接着“登”的一声,马车踏上青石板路,整面视野从左到右倏然拉开,宛如从黢黑布袋中被吐了出来,闯进华灯宝炬的富贵乡里。


    龙可羡脸上流转着光晕,她思量片刻,扬起下巴,很是霸道地说:“我哄。”


    ***


    马车滑进了人潮里,速度慢了下来。


    左右到处是车骑雍容,沿街明灯高挂,高阁花台彻夜不休,巨大的灯楼伫立在三岔路口,往来的行人操着各路口音,热闹劲儿不输王都。


    到得西九楼,马车直入楼门,往里驶到小楼门口,龙可羡跳下马车,就在廊下见到了那张不耐烦的脸。


    “人呢?”


    石述玉抱着刀,睨龙可羡一眼,踹开了房门:“进吧。”


    余蔚见过石述玉,点了个头:“石统领。”


    石述玉对余蔚没意见,颔首道:“余司御高升,恭喜。”


    龙可羡身陷行刺风波的那段时间里,余蔚让三山军在坎西城里站稳脚步,这是一功劳,龙可羡回来后,破格提了三山军司御,属文职,领总营后勤文务,管些账目进出和外事商谈,确实是高升。


    余蔚回一礼:“少君用得上,供以差遣罢了,不敢谈高升。”


    她跟在少君身后走,还不知道今夜何事,于是并不多话,把那套八面玲珑的圆滑劲儿收了,安安静静跟在后边。


    三人上了二楼,雅间里煮着茶,里边空无一人。


    “有什么事?”


    龙可羡开门见山,她在港口收到的信就是石述玉来的,上边只说:后院生变,西九楼相候。


    石述玉推开朝南一侧的窗子,示意她往下看:“我们三爷说了,各家事儿,各家清理,让我不要打草惊蛇。”


    西九楼,顾名思义,是指城西九座客楼,每日只订给九位贵客,一包就得是整座,据说没有两千金珠下不来。


    寻常人家的酒宴雅席不会置办到这里,也没有高歌曼舞供公子哥儿们一掷千金,这地儿幽静、隐蔽,适合官商相谈,龙可羡顺着打开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见了两个商行大掌柜,他们对座也有两人。


    其中一个……


    余蔚大惊:“是赞军校尉!”


    她脚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顾及在石述玉跟前,那双膝终究没触地,豆大的汗珠顷刻就滚下来了,“请少君责罚。”


    龙可羡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认识啊?”石述玉把着窗,指了指赞军校尉旁边那人,说,“他同座那个,是海务司的李施。这不巧了吗?三山军赞军校尉,海务司,商行大掌柜凑了桌儿,这是要商量什么呢。”


    石述玉阴阳怪气,把余蔚讲得冷汗涔涔。


    赞军校尉不属三山军正编,是到得坎西港之后,临时在当地招募而来,负责杂务的士兵,他们进不了营地的主校场,也担不了正事,连职称也是临时拟的,却挂着三山军的名头。


    那次募兵的主事除了两个副将,就是余蔚。


    余蔚后心全湿透了,双手止不住颤。经由她手里批报招募进来的人,和士族朝廷勾连,这样大的纰漏,够她死一百次的。


    但龙可羡挥了挥寒气,只说:“关窗。”


    这就是没打算处置的意思,起码没打算当着石述玉的面处置余蔚,给她留了面子。


    石述玉关了窗,怪笑道:“你们内务,自个儿理去。这事不是头一回了,三爷知道你治军严,也不想担个挑拨离间的坏名声,才特意下了个‘眼见为实’的命令。”


    “知道了,”龙可羡把窗栓拉上,“你从王都来?”


    “嗯?”石述玉吊起眉尾,“怎么个意思?从我这儿掏别的消息,那是要算账的。”


    龙可羡掏出两枚金珠:“宁贵妃为什么……”她想了想,改口道,“骊王为什么无缘无故把皇子交给宁贵妃养?”


    石述玉摩挲着那两枚金珠,半晌才说:“中宫病重。”


    “病重!”龙可羡错愕,“我没有得到消息。”


    海鹞子从王都到坎西港就是两三日的事,龙可羡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事出紧急,要么是将设之局。


    “三爷要动手了,”石述玉垂着眼帘,“中宫一倒,宁贵妃手握皇子,在后宫就彻底坐稳了位置。”


    不对。龙可羡把话头拨回去:“骊王忌惮宁贵妃,又不得不抬高宁贵妃,高到这个位份已经是顶天了,为什么还要再加一层砝码给她?”


    石述玉似笑非笑:“谁知道呢,说不准他们当真有情,骊王乐意讨她欢心呗。”


    这话听着,连余蔚都觉得不对劲儿,怎那么酸!


    石述玉掸了下衣袖的草屑:“走了。”  龙可羡提醒他:“金珠。”


    石述玉这就要走了,懒声说:“白送你。”


    龙可羡狐疑地看他:“你要反水了。”


    “不要胡说。”石述玉眯眼看她。


    “泄漏主子谋划,白送消息,怪腔怪调,”龙可羡伸出一指,言之凿凿,“你定然是要反水了。”


    “砰!”


    ***


    “随后他就踹门走了,”龙可羡扭头,不解道,“恼羞成怒?”


    哨兵嗯嗯点头,他提着灯,带少君往堂屋走,哥舒公子和一位长胡子大夫在堂屋里等她,听少君讲完今夜之事,哨兵不由忧心地问。


    “听说您罚了余,余司御?”


    “是啊,”龙可羡问哨兵,“要求情吗?”


    回到营地,余蔚就自行领罚去了,龙可羡没摘她军衔,只是原地降职,罚了半年月俸,限期三日内调自查,把所有非正编的士兵筛一遍,清得干干净净才能归职。


    不过听说她自个儿去校场领了十鞭子,这原本是区别于武将的刑罚,她本不必领,领了就是表忠心。


    两人沿着长廊走。哨兵傻不愣登点头:“属下求情,好使吗?”


    “好使的,”龙可羡认真地给出建议,“替她罚三个月月俸,这个法子可行,只消去校场再领十鞭子。”


    求情至多帮顶一半月俸,还得先去领同等鞭刑,这是军中规矩。


    哨兵捂着钱袋:“鞭子可以打,银子是要留着娶亲的!”


    龙可羡瞟他一眼,小声说:“好小气。”


    “当真哪,哥舒公子要娶您,也要好多好多银子。”


    “谁说他娶我,”龙可羡脖子一横,“我娶他不成吗?”


    说着话,堂屋已经近在眼前,屋门关着,里头灯火通明。


    哨兵被她噎得没话讲,龙可羡挥挥手,让他下去歇息,自个儿迈过中庭,正要敲门,就听到里边说。


    “这种事儿,只可一次,多了不成,你也须得有所节制!”


    龙可羡怔愣在原地,还没想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屋门刷地拉开,光潮贴地涌来,轻轻地挽着裙摆,阿勒身形高大,站在跟前就如同一堵墙,阴影沉沉地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偏头一瞧,见里边站着个慈眉善目的大胡子大夫,她眼现警惕,想起方才那句话,又觉得这人奸滑狡诈,不是好东西。


    于是拽着阿勒走出两步,在门边悄悄儿问:“只能做一次吗?”


    阿勒沉默片刻,摸不准她听到几句,小崽断章取义是一把好手:“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龙可羡摆出架势来,一本正经告诉他,“你不要听他的,此事可以做很多次,你我皆很快活,你忘了?若是此事不好,哪里来的快活?”


    小崽说着话,手指头还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戳。这就是小时候的把戏了,每每要胡说八道时,总有细细碎碎的小动作。


    “…… ”阿勒心里了然,这就知道听见哪句了。


    这人坏么,故意作出为难模样,小声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如此我倒不知道听谁的了,不若你给个准数,很多次,是多少次?”


    龙可羡给他问住了,揪住手指头,咬牙道:“一日一次。”


    “一次?”阿勒瞄了眼屋里,感慨道,“我觉着这大夫说的有几分道理啊……”


    “没道理的!”龙可羡急了。


    “没道理?”阿勒神色真诚,把甜味儿藏在口齿间,勾着她逐句入套,“有多没道理?莫非要与大夫说的反着来?”


    龙可羡用力点头:“是的。”


    “妥了,此事要一日照三顿地来,”阿勒拍拍她肩头,“小少君志存高远,日后你我共勉啊。”


    第138章 丢失


    白石灯座的影子斜倒, 随着时间流淌,灯影矮下半寸,昏线沿着龙可羡的裙面描画, 片刻后, 龙可羡收回手, 正对上阿勒虎视眈眈的眼睛。


    “如何?”


    那胡子拉碴的大夫捋着胡须, 说:“小……少君长大了,功夫也精进了, 生得越发水灵。”


    龙可羡煞有其事地点了个头:“是的,水灵。”


    阿勒看他片刻,神情复杂:“没了?”


    高大夫卷起软垫,足足钓了阿勒十来息,才说:“没了, 腹胀而已,药方子也不必开, 平日里注意些饮食, 哪怕忙起来也不要日日啃行军饼, 现在又不是战时,歇口气儿用饱饭的功夫总腾得出来吧?”


    这就很明显了, 姑娘家在这里,大夫不好把有孕与否挂在嘴边, 这般一说,谁都能明白。


    腹胀而已,肚子里没揣崽子。


    龙可羡捧着茶盏,嗯嗯点头, 在烟雾缭绕里偷瞄阿勒。


    他神情淡,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和高大夫对过一眼,就坐到了她身边,拿掉茶盏,握住她左手搁在腿上,气息有点沉。


    “那些反应?”


    阿勒指的是爱乏嗜甜和干呕。


    高大夫看着龙可羡,无情地漏了底:“之前战时服的那些药,药性积在身子里还未排尽,这大半年又是兵荒马乱的,海上挨的那刀前前后后拖了多久?这几日呢,仗着底子好,大冷天里跳海泡水,吃食上也不晓得讲究,生冷辛辣这么一冲。”


    他越说越快,敲一记桌:“铁打的身子也得磨损了!”


    茶水猛地晃动,龙可羡被这记力惊到,想跟着拍桌子,偷摸瞟了眼阿勒,还是默默搁下了茶盏,垂着脑袋乖乖听训的模样。


    “养娃儿哪能这么糙!”高大夫话锋一转,他是亲叔么,横起来连阿勒也敢训,幸而给俩人留了面子,缓着气,猛灌两口茶。


    阿勒难得没反呛,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可羡用膝盖碰碰他,刚想开口,屋外递来叩门声,阿勒揉了把脸,在起身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拉开门,见是厉天就没让进,走出两步,站在廊下谈事。


    营地临山临港而建,占了这辽辽三万亩平地,夜里还能听见隐约的操练声,龙可羡看阿勒立在往来穿梭的风里,袖口微扬,光线从鼻梁滑下来,在右侧脸打出轮廓,她摸着温热的手背,觉着这幕似曾相识。


    高大夫看了眼龙可羡:“少君早已知晓了吗?”


    自己肚子里揣没揣崽子吗?龙可羡思忖片刻:“不意外。”


    龙可羡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度足够精准,击打时用几分力,调动的是哪块肌群,气劲收与泄的平衡,她都了若指掌,没道理察觉不出身体里孕育了一条生命。


    高大夫问:“少君喜欢娃娃?”


    “谈不上,”龙可羡想象不出来那个景儿,实话实说,“我没有想过。”


    “北境久战初歇,遍地荒芜,少说须得三年五载才能缓过这口气,你冒险扶持骊王上位,又剑走偏锋南下取航道,终究挑起了骊王猜忌。索性动作够利索,只要三山军在横霸赤海一日,骊王和士族皆要对你笑脸相迎。”


    高大夫起身缓踱,娓娓道来。


    “此时此刻,你凭借坎西港那笔起势的银子牵制骊王,凭借万家的动作进入朝局中心,后边还有千难万难等着你。”


    他把局势看得全面,龙可羡安静听着,等他的下文。


    高大夫对上她的眼神,喉咙口的字儿来回滚动,就像堵着口气,最终别过脸去:“没有崽儿,也算不上件坏事,如今这个局势,多得是要你耗损心力去做的事儿。”


    龙可羡点了下头,拨弄着袖摆的花纹,不甚在意的模样:“我知道的。”


    “小崽。”高大夫突然叫她。


    龙可羡抬起头,流露出疑惑。


    “你打小也是叔看着大的,有些话,叔不瞒你,”高大夫语气严肃,“你体质殊异,不病不痛,在晋宗师之后,你身上的气劲越来越强横,它们先于你的意志霸占了你的身体,身体越强横,就意味着排异性越强,你明白吗。”


    龙可羡似懂非懂:“明……不明白。”


    “好比这圈里皆是你的地盘,”高大夫抬手虚画个圆圈,“闯进来只雀儿,你抬抬指头就给驱离了。”


    龙可羡不自觉地抚住小腹:“……进不来。”


    高大夫顿了片刻:“正是这个理儿。”


    十月怀胎这件事儿,抛开情感联结,但从身体上讲,就是一场长期掠夺,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汲取掠夺母亲的养分供己生长,对母亲的身体是种损耗。龙可羡的身体会先于感情排斥这个可能性,这是她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事。


    龙可羡愣了神,此刻没有,和未来也很难有,这两件事天差地别,她习惯于事到临头再见招拆招,却没有设想过这个可能,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惶然地投向了门口。


    “老话讲,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年纪还轻,又生逢乱世,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也是兴风作浪的好年纪。只管痛快地玩!痛快地闯!”高大夫语重心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准在你想要时,机缘就来了,这世上啊,就没有绝对的成与不成。”


    和稀泥式的劝慰,龙可羡过耳即抛,她怔怔的,应了声好,目光仍旧胶着在门口。


    淡灰薄云里嵌着一粒白珠,缓缓从阿勒肩头浮起,他身后是钴蓝色的天穹,阿勒正跟厉天说着话,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


    这一撞眼,阿勒就察觉不对,他抬手止了厉天的话,朝龙可羡微一扬眉。


    微小的神情龙可羡读懂了,是个疑问的意思,她默默摇了摇头,悄悄指一记高大夫,意思是还在训我。


    小骗子。阿勒的神情有那么点儿意味深长,回过头去开始加快语速,把进港事宜悉数安排给厉天。


    高大夫把这一来一往收进眼里:“我料想此事你该是首个知情的,哥舒那等狗脾气,若是知晓这事,这祁国的天又该塌下一片,你若不想此事为他所知,我可为你守口如瓶。”


    龙可羡却说:“不必,他若是问,你如实说。”


    高大夫有点儿错愕:“……成。”


    校场演兵结束,东南方向的微光黯下去,连同遥远的喊号声也一道消失不见,龙可羡想到件事,歪过脑袋去瞧高大夫:“我们从前也见过吗?”


    高大夫回神:“自然,你打小就跟着那小子喊我叔。”


    没想到是阿勒自家人,龙可羡吃惊地把他打量着,目光从他挺拔的身板儿延伸到白花花的胡须,心道确实像,毛发都相当浓密。


    龙可羡卸下了先前的警惕,红着脸,硬邦邦地问:“您方才说,什么要节制,什么只能一次?”


    高大夫神情几变:“不是讲你们房中事。”


    龙可羡不解地望过去。


    “是讲,”高大夫错开眼神,摆了摆手说,“是讲那小子老是欺负你,次数多了不成,须得有所节制。”  原来是这样。龙可羡松口气,深以为然。


    既是好大夫,又是自家人,龙可羡用探究的眼神把他看了又看,心里边有个盘桓已久的问题想说,她紧张地攥起了拳头,道:“高叔,我还能想起来吗?”


    她眼里的光膜清润,干干净净的没有防备,带着点儿踌躇,还有点儿期冀。


    龙可羡很少这样。


    有时候她抚摸着胸口的跳动,会清晰地感知到,那里被凶狠地扯成了八瓣儿,再胡乱地拼凑起来,有些纹路和裂隙对不上,把她的记忆变得面目全非。


    阿勒的出现是一剂药水,融化了那些生硬拼凑的痕迹,把精心篡改的记忆洗净,剩下的却还是空白。


    高大夫沉默着。


    “不能吗?”龙可羡这就明白了,她面容不改,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关系,如今这般也很好,我就是……丢了件东西,”掌心贴着胸口,那里漏掉了一拍,龙可羡闷声说,“想要回来。”


    高大夫挨不住这样纯粹的目光,袖里的手指头掐得发白。


    门板吱呀一声响,轻易地打破了屋里的凝滞,两人都往外看。


    厉天已经匆匆退了出去,阿勒转过身,影子垂曳在他身后,仿佛拖动着一条漆黑的河,他的眼神轻飘飘扫过高大夫,最后定在龙可羡脸上。


    ***


    龙可羡盘坐在床头,身前支了张小案,案上是亟待批复的一件军务,若是往常她可能半刻钟就能批完,今日总是频频出神。


    夜里很静,静得她仿佛可以听见墨汁浸润在豪须中的声音,一重渗过一重。


    笔头汲满墨汁,悬在尖端要坠不坠的当口,笔杆被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覆盖住了龙可羡的手背,交叠着,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连纸带笔都被搁到了书桌上。


    龙可羡仰起头,视线刚擦过阿勒下巴,就被罩得严严实实。


    “少君好勤勉,给自己的月俸有按时发放吗?”


    阿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龙可羡看不到他表情,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有的,处理紧急军务还有贴补,二十文。”


    胸腔里的震动透过皮肤,敲打在龙可羡耳膜,她无端地觉着面热。


    “为了二十文,在这儿坐了多久?”阿勒的声音没有那么紧,像是带着点笑。


    龙可羡想象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弯了下唇角,老老实实说:“……两刻钟。”


    阿勒闷笑出声:“赏个薄面,我若出是二十文,能不能买少君两刻钟的时间?”


    龙可羡听着声儿,从他胸口钻出来,断然摇头:“不能。”


    一脚蹬掉了小案,阿勒用手臂枕着脑后:“条件尽管开。”


    龙可羡支支吾吾的:“你,再出得多点,买两个时辰的。”


    “嗯——”阿勒拉长尾音,“两个时辰后,天也要亮了,少君要与我一道看日出吗?”


    “一颗红彤彤的蛋,那有什么好看,”龙可羡的眼珠子黏在阿勒脸上,手指头沿着掌心往上,一下下轻轻戳着他小臂,口齿黏糊,“睡,嗯,觉。”


    “说什么呢,没听清啊,”说着没听清,手已经托起了龙可羡的腿,“两个时辰不够,我要天长日久。”


    天边浮起鱼肚白,薄薄的雾气萦绕在营地,四方帐幔里游走着呼吸,龙可羡身上汗津津的,口中塞着东西,连呜咽都断续。


    阿勒随手给她罩了件袍子,单手抱起人,走到窗边,支开道缝,晚秋的寒雾覆上后颈,突如其来的冷感让龙可羡忍不住瑟缩,她一缩,阿勒就闷声淌汗。


    “看。”阿勒把她拨过去,从身后圈住了人。


    龙可羡抬眼望过去。


    漆夜焚烧殆尽,余下的温度烘烤着东边,敷上了一层淡光,金乌此刻还沉在天尽头,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一簇更深的金线先从云下探出来,紧接着攀起了第二道。


    龙可羡眼睫沉甸甸,拧一把都是潮湿的汗。


    “哥唔,”她费力地想开口,舌面上却压着圆润的玉珠,讲不了话,湿乎乎的水反而从唇角淌下去,“我……”


    阿勒附耳下去:“嘘——你听。”


    耳边水花激撞,云边金芒迸散。


    晨光犹如扑面而来的潮汐,顷刻间就席卷了天地,夜露挂在树梢间,连蛛网都亮晶晶的,紧跟着那白潮疾冲过来,带着热度,浇在潮乎乎的山谷里。


    天色大亮。


    龙可羡口干舌燥,脱了力也脱了水,脸上落着细细柔柔的曦光,把双颊烘出了红云,筋骨也软得一塌糊涂。


    阿勒的手指头沿着唇边空隙进来,指尖沿着珠子表面来回,在旋转的时候蹭在舌面上,让龙可羡尝到了点滋味儿。


    浑身气劲偃旗息鼓,她懒懒地抬起头,任阿勒取下玉珠,和他碰了个吻。


    混杂的味道充斥在口齿间,两个人依偎在窗口,用舌根抵着推来推去,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


    随着漆夜焚烧殆尽的,还有那场心照不宣的乌龙。


    龙可羡没有什么好别扭的,打着哈欠就投入了忙碌的军务里,哨卡一事被驳回,归属三山军的赞军校尉和士族往来密切,原本顺顺当当的航道复启一事也隐约地出现了不详的火星。


    忙起来日子过得快,阿勒自忙自个儿的,接连两日都不在营地。


    第三日傍晚,落日悬在海天尽头,龙可羡收到封帖子。


    悬日正熊熊燃烧着,在海面烫出了片片金鳞,港口泊位停得满满当当,桅杆笔直而密集,肆意地切割着天幕,细看过去,连船帆都绣了显赫的金线,彰显的是皇商气派。


    这拨船明日就要出海,龙可羡低下头,翻开帖子,看到落款一个“万”字。


    “啪。”


    猝不及防地,身侧压过来道阴影,一封一模一样的帖子压在了龙可羡掌心上。


    “巧了不是,”强光晃着,阿勒眯起眼,“来者不善啊。”


    他低下头,轻佻地说:“晚间席上相见,不要偷看我。”


    第139章 双相


    万琛在坎西城只手遮天, 别说主动给谁下帖子,就是族里乡亲的赴个家宴都不常见,说是万琛惯爱名声, 不肯在声色场里落人把柄。但短短一月, 龙可羡就在宴上见了他两次。


    一次在花楼, 不为人知, 一次在西九楼,声势浩大。


    马车通过重军把守的正门, 往幽静的小道里驶去,龙可羡落下车帘,还能听见往来的丝竹声。


    阿勒拨了下她的耳垂:“寻常地方官要往王都里升,最后的关头要更安分守己,以防横生枝节被拉下马, 像万琛这般大张旗鼓设宴的,少见。”


    听说万琛包下了整九座宴客楼, 为明日坎西港首发船队撑场子鼓劲儿, 有意思的是, 皇商顾忌身份,一个没来, 来的全是等待第二拨出海的高门士族。


    龙可羡说:“冲你来的。”


    万琛的帖子分量是重,但没重到让北境王打破规矩赴宴的地步, 万琛对此心知肚明,那封帖子仅是礼数,北境王来,万琛能说蓬荜生辉欣然迎之, 北境王不来,万琛的礼数也没得挑错。


    阿勒这两日在坎西港里泄过行踪, 这些大行商就像蚁群,寻着味儿就来了。


    “你呢,你冲谁来的?”指头游走到唇边,阿勒伸手卡住了她的齿面,沿着那整齐的一排缓慢挪动,“北境王我行我素,脾气大过天,谁的面子也不赏,却乐意跟在我身边当个乖乖巧巧的妹妹么?”


    “我自然也冲你……”龙可羡声音含混不清,干脆一口咬住了他。


    柔软和坚硬一并袭击阿勒的指头,他眼神带着劲儿,加了根手指,干脆往里深究,拨弄着那尾红鱼。


    “你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总有楼塌客散的一日,这些人都不值当你费心神。”


    “你唔……”龙可羡眼里泛水光,她在阿勒脸上看到了亵/渎的意思,但他又那般认真,动作里既有邪性又有坦荡。


    “北境王,不下凡,神威英武,马踏四方。”


    阿勒哼着北境的歌谣,抽出了手:“你不要下凡,且高卧云端。”


    龙可羡喘着气儿:“若是云轻,一脚踏空了怎么办?”


    “好说啊,”阿勒不假思索,“我把天阶铺到你脚下,保准你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天塌了你都跌不了。”


    龙可羡呆了呆,接着就被罩住了后心。


    “感动吗?”


    龙可羡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往后仰颈,避开了滚烫的气息。


    “要报答我一番吗?”


    龙可羡觉得哪里不对:“……报答?”


    “黑天窄室,孤男寡女,你不想做点儿什么?”


    马上就要到了,小道两侧立着侍卫,问安声此起彼伏,小少君面皮薄,飞快地啄了口阿勒,便坐了回去,把背挺得笔直。


    ***


    马车在楼前才停下,阿勒刚下马车,就见楼前立着位白面长须的幕僚,这是万琛心腹,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昭彰的海上王。


    两年前,他在海务司任笔官,经他手处理过两件要务。


    一是坎西城海商南行,因为骤逢风暴,罗盘蒙惑,闯进了乌溟海地界儿,被海寇捉住,个个扒得干净,捆在船上绕着坎西港来回巡游,一日丢一个,后来还是万琛花了大价钱出面带回,就这么件事,哥舒策将士族的里子面子都碾在脚底肆弄;


    二是去年冬日,坎西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他奉命放行两条从北境来的船只,登船时例行公事查验,经过间舱室时看见个男子,窗外是灰麻麻的雪天,风烈得像小刀子刮,那男子就坐在榻上,情绪很沉,脊骨略弯,整个人都压着股阴郁的气场,手里还握着卷小册子,就巴掌那么大,烧了小半,纸面都散开了,上边烙着褐色的烧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字团,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全是“甲”字。


    那一眼很仓促,之后幕僚想起来,便知悉了那男子的身份。两次虚虚实实的接触下来,张狂恣肆是幕僚对哥舒策的第一印象,枭雄情长是第二个咂摸出来的味儿。


    如今再看,又是不同的味道。


    秋末冬初的夜里,这个人身段风流,眉目挑着情,唇边勾着笑,没有传言里那般凶神恶煞,也像是疗好了伤,他往马车里伸手,那姿势好像在向神明讨一味药。


    等阿勒站定,幕僚收神,疾步迎上去:“哥舒公子安好,天儿凉,您里边请。”


    靠近的时候,马车上伸出只手,哥舒公子攥紧了治他的那味药,走进了桂香弥漫的长廊里。


    ***


    “万芗的酒,霖州的鱼,咱们坎西城最好的糕点师傅,知道小女郎赏光,特意从高尚知府上请来的。”


    和月前的谨慎沉稳不同,此时的万琛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连鬓边的白发都往斜上篦得油光水亮。不像父母官了,像土皇帝。


    “人逢喜事精神爽,听闻万大人此次考绩评了个优异,特别是治水平灾这事儿,都编成歌谣唱进王都里了,东风已至,万大人可上青云。”阿勒单手搭着酒杯,嗅了嗅酒香。


    “都是诸位同僚的功劳,万某不过占了个名头,惭愧。”


    “柳阁老年纪到了,扛不住这冬日严寒,待得年后必定要上疏告老,内阁乃是国之中枢,少不得人,除开万大人,朝中有谁够履历,够资格的么?”


    两人往来推杯换盏,两轮话完,才切正题。


    “今日原还给北境王去了帖子,”万琛露出点儿无奈,“本意是想请两位共商海务,谈谈之后的行船体量,然……北境王忙于督促航卫,为我大祁首发船舰鞠躬尽瘁,实是不易。”  龙可羡竖起耳朵,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易。”


    “哥舒姑娘也见过北境王?”万琛微讶。


    “见过的,”龙可羡说,“日日都见啊。”


    万琛这会儿是真惊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之前以为哥舒策只是和北境王有些情仇未了,不想走得这般近。


    龙可羡把筷子摆好,清了清嗓子,正要胡说八道,口中就塞来块肉堵了个死。


    “北境王么,请不来也正常。”


    万琛听出回避话题的意思,看了龙可羡一眼,笑说:“不瞒你说,前些日子两位闹得凶,我辗转反侧数夜未眠,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打不相识,”阿勒从容道,“有些情分硬凑,凑不上,换个法子或许就能打出来,万大人说是不是?”


    这话就是在反讽万琛削尖了脑袋往王都里凑,为此不惜出卖士族利益,在阿勒和士族之间做双面人,既要仕途高升,还要名声无恙。


    万琛不恼不怒,哈哈两声:“比不得哥舒公子,我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舞刀弄枪万万来不了。”


    他话锋一转,自斟了杯酒:“只是如今,这笔杆子也要旁落他手了。”


    “区区几个胥吏,出身寒微,又无甚门生故旧,”阿勒微微抬指,“万大人不必杞人忧天。”


    “骊王也不简单哪,涪州学府让他尝到了甜头,已经把主意打到吏治整顿上来了,吏部原先是王衡安作主,前些日子教他寻了个由头,打发去督造宫殿了,如今提上来的是他的大舅子,李澍。”万琛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个“吏”字。


    “群雄环伺,李澍没有三把火,就坐不稳这个位置。”阿勒懒声说。


    “先例不可启,否则就是崩坏的开端。”


    “这么忌惮,”阿勒轻笑,“杀了便是。”


    万琛摇摇头:“祸不及死,这是规矩。”


    这么多年来,官场由士族把控,各家盘根错节,以姻亲和实利等方式互相勾连,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祸不及死,罪不殃族。


    哪怕是二十余年前的李宿两家斗得乌烟瘴气,他们都没有打破这道底线,最后宿家只是举族迁往定城,退出了权力中枢。


    死罪,那是给普罗百姓定的,到得他们这个位置,若是因为政事斗败而赶尽杀绝,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风水轮流转,谁都不能保证自家永远稳占上风。


    阿勒揉着龙可羡领子上的绒毛,唇边挂着笑,有点儿讽刺的意思。


    万琛自然知道士族这套说辞海寇是决计看不上的,他停了片刻,意有所指道:“骊王在朝中动作频出,说到底还是航道这事撑起了他的胃口。”


    阿勒听出来了,他不疾不徐:“怎么个意思?”


    “乌溟海人杰地灵,海外的仙山洞府数不胜数,让首发的船多流连几日,想必不是问题。”


    流连几日。龙可羡看过去。万琛是要让首发的船迟归,若是第二拨船率先返回坎西港,那首发就没有意义了,骊王得呕血。


    万琛没有注意:“此事若成,士族这边出去的船入南域境内所挂的税还能再谈。”


    阿勒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儿三山军能答应吗?”


    虽然没有下达明令,但三山军在衡历商行掺了一手,很明显就给骊王撑着场子,三山军要保证皇商船舰首先归港,这就是意在言外的事。


    万琛回道:“此事不必知会北境王,乌溟海如何,还不是哥舒公子说的算么。”


    好生奸诈!龙可羡生气地戳了一筷子。


    阿勒侧头,拍拍她的后颈:“闷了吗?”


    万琛会意,立刻唤来位美人儿,吩咐着领龙可羡上外边散散心,这就是要详谈的意思,龙可羡拍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夜深露重,龙可羡不高兴,连美人儿哄着也没用,她甩掉尾巴,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戳了好久泥巴,左一个万琛,右一个阿勒,戳得蜂窝似的。


    美人儿找不着人,便唤来幕僚一道,提着灯到处找人,龙可羡一脚跺翻了泥团儿,翻上屋顶,漫无目的晃荡来晃荡去。


    月牙贴在天边,四围都黑黢黢的,除了主楼,就只有西侧角密林尽头晃着微光,龙可羡循着光源摸过去,落地时到了座高台上。


    高台四周垂着竹帘,龙可羡礼貌地敲了柱子,没有人应,她探点儿头,看见里边只有一案一榻,半墙月影,风从耳边游进去,掠起了案上的画纸。


    她慢吞吞走过去,才看到是幅未完的画,画的是水云林意,落笔不劈不凿,反而温柔蕴藉,逸兴淋漓,右下角还盘着只猫,只粗粗描出了轮廓。


    龙可羡歪了下头,提起笔开始往上填画。


    风还在四方高台里游走,撩起了谁的白色袍摆,他静立在竹帘边,看到龙可羡半张脸,竹帘落下,他走动间没有声音,等龙可羡嗅到墨香,她的手已经被握住了。


    这是只很凉的手。


    力气很轻,也让人没有攻击欲,甚至连动作都保有克制,不像阿勒那般握得严严实实,像长辈教孩子描字一样,带着她寥寥添了几笔,一只憨猫就跃然纸上。


    龙可羡没有动,她闻到了类似松针的味道。


    第140章 味道


    席上还在细谈。


    “若是北境王肯开那个口子, 我也决计不劳烦你,”万琛抚着玉扳指,拿捏着话里的度, “前次见面, 你要我暗里拉拢北境, 这步险棋我下了。照理说抛了枝儿, 北境王也该给几分薄面,但这几日三山军军营里的热闹传得满城皆知, 他既然眼里留不得沙子,我也不走他那条路。”


    余蔚领罚,三山军上上下下肃清过一遍,把临时招募而来的士兵查个底儿掉,有半点沾士族关系的都不留。


    北境王驳其他家族面子就算了, 那狗脾气出了名,自来是谁也不惯的, 但万琛受阿勒的好处, 暗里给北境疏通打点, 这巴掌就结结实实落在万琛脸上,让他有苦难言。


    阿勒把这意思明明白白听在耳里, 也领会到万琛略带幽怨的意思,这哪是说北境王, 明明是借事给阿勒施压。


    人得意起来,胆儿也跟着肥了。


    挨个巴掌又如何?


    实利他得了,往内阁的通天梯也搭好了,连点闷亏都不吃, 还当什么官儿。


    阿勒把玩着茶杯,忽然露出温和的笑:“成啊, 小事。”


    万琛原以为还得多费些口舌,不成想哥舒策这般容易就应了下来,不由喜上眉梢:“哥舒公子敞亮!北境那儿,即便我回了王都,接任的后辈也会办得妥妥帖帖。”


    话里话外,万琛可以埋怨几句北境王不懂规矩,但这种政治动物和泼皮不一样,连一句埋怨都埋着深意,阿勒听懂了,他也得把事儿办妥。


    自始至终,北境都是万琛和阿勒谈条件的砝码。


    万琛在酒香里忍不住深思,那两个人不打不相识恐怕是真的,在边境线闹那出刺杀恐怕也是真的,但打了之后,两个人暗渡陈仓,也是真的。


    否则就哥舒策这种狠角儿,有什么必要一再为北境破例,闲得慌么?


    北境北境,万琛心尖一动:“你先前托我在北境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阿勒抬眼:“找到了?”


    “那倒没有,”万琛借着执筷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寻到点苗头,东西已经不在北境了。”


    “料到了,”阿勒漫不经心,“怎么,在坎西港还是在王都?”


    万琛嘴巴紧得很,跳过这句话,说:“十七封信,要集齐不容易,要在战火纷飞里保全也不容易,若是寻到了确切下落,我第一时间为你夺来。”


    阿勒有意试探:“若能在半月之内到手,我还能饶你两成利。”


    两成!万琛坐直了,他定定地看着对方,倏忽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只恨没有确凿把握。”


    事已谈定,万琛叫了乐姬来唱曲儿,两人拣着时局又谈了几句。


    美人在怀,清乐绕耳,万琛半眯着眼打起拍子,眼风没忘往对座飘,见阿勒懒散地往后靠坐,架着手臂,指头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万琛就不懂了。都是男人,哥舒策这厮,他就跟清心寡欲四个字沾不上边!


    生得这样一副欢场老手的模样儿,偏偏每回到他这儿来都跟茹素高僧似的,太定了,也太难撬了。乱/伦就这般刺激,刺激到别的美人皆入不了眼了?


    他今日心里畅快,便借着酒劲儿开起玩笑:“哥舒公子也二十有余了吧。”


    “嗯。”


    “家里可有定了亲吗?”


    阿勒看过去,半笑不笑:“万大人要牵一回红线?”


    “嗨,”万琛就着家伎的手饮了满杯,笑道,“我们万家确有两名待嫁之龄的女儿,只是都娇纵惯了,怕给哥舒公子添堵。”


    “万家家风清正,乌溟海这虎狼窝,你也放心姑娘往里跳?”阿勒像是玩笑,晃了晃指头,“谈生意好说,谈姻缘就不必了,我指间自有月老牵了线。”


    万琛跟着玩笑两句:“本想占你点儿辈分上的便宜,没想到当真成了家。”


    正在这时,重帘晃了晃,龙可羡“散心”回来,看起来还是恹恹的,默不作声往阿勒身旁一坐,就开始揪袖口的毛边玩儿。


    龙可羡生了副乖模样,只要不拔刀,看着就怪招人疼,因此万琛看过去,只当小女郎耍得乏了,犯困,他本还想谈谈骊王之事,见哥舒策心不在焉,也就作罢了。


    ***


    马车如何来,就原路回返。


    万琛打着哥舒策的幌子,把坎西港里能说得上话的管事聚在西九楼,在他走后,万琛把乐姬一散,琴鼓一撤,拉起帘子,关得严严实实就开始密谈了。


    龙可羡手指头卷着马车帘,看九座高楼矗立在红灯流影间,宛如地底延伸出来的异爪,沉默无声地托举着夜色。


    “他还要跟你谈事情,”龙可羡干巴巴说,“怎么这样早就散了。”


    “要紧的事都谈完了,留下来作什么?等他把家中娇纵的姑娘说给我作小妾吗?”


    阿勒把十指交叠着,松松放在腿上,看着龙可羡侧脸,小炮仗上车就没拿正眼看过她。


    这话出,龙可羡立刻扭过头:“当真?”


    阿勒没答这话,只看着她。


    龙可羡把帘子一撂:“好不要脸,别人锅里的也要惦记,只管让他来好了,三山军军营为他大敞。”


    阿勒笑,罩着她脸颊揉了个畅快:“酸不酸。”


    “一点也不酸,”龙可羡把脖子一横,“谁惦记我的东西,我就要他好看!你,”她目光刀子似的,瞪着阿勒,“你也不好。”


    阿勒笑得停不下来,捞着她的膝:“天老爷,即便我心有七窍,淌的都是坏水儿,那也坏不到你头上来。”


    “你胡说,我一点也不要信了,”龙可羡不肯坐上去,“你们方才合起伙来算计我,就当着我的面。”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算计你什么?你既把我想得那般坏,干脆讲讲清楚,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冤枉,我就扒你层皮。”


    “骊王的船明日就要首发,首发就意味着首归,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写明,这仍然是我与他默认的协约,你……你偏要听万家撺掇,让士族去拔这个头筹,”龙可羡舌头差点儿打架,“那此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捧骊王起势?”


    “万琛精于算计,既要在我这讨得方便,又要在士族跟前竖起威信,此番他亟待升调王都,只想把最后的航道办得漂亮,好为进内阁添上把火。送他阵东风又能如何,保不齐飞高了,摔得更惨。”


    龙可羡眉毛拧成一团儿了。


    阿勒伸手给抚平,直白地说:“你看我像惯爱做善事的吗?”


    “不像,”龙可羡脱口而出,“你,坏的。”


    惯的她!阿勒使了劲儿,掐住了那团轮廓:“这就得了,事情未成之前,我不爱夸下海口,你且等着看吧。”


    龙可羡被掐住了要害,后腰往下都是火辣辣的,她坐不住,撑住了阿勒肩膀,说:“我不疑你,但我身后是二十万三山军,是北境二十六州,你不可骗我。”


    阿勒磕了下她额头:“我比你更想这群兵蛋子能早日撑起你的担子,这样就能掳了你,天南海北地放浪去。”


    龙可羡被这话撺掇得耳根红透,绷紧了脸,捧着他双颊,郑重其事地说:“也不可以让龙清宁陷入困境。”


    “龙可羡,”阿勒鼻尖抵着她,“不要为别人跟我提条件。”


    他不是大善人,做不来善事,他掀起的所有风浪,背后都直指龙可羡——抬北境进入朝局中心,让骊王起势和士族相抗,变相推动祁国官场变革,打乱坎西港商行生态,挑拨士族内部倾轧,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更快地把龙可羡摘出来。


    北境和龙清宁都是捎带的。


    任何在她心里边占据重要地位的人,他都会剔干净。


    阿勒不是好人。


    他一直在给龙可羡传达这层意思,就是不想龙可羡对他抱有太纯洁的期待,一直拥有,和失去之后蓄意谋划,这两者天差地别,阿勒是实打实被推开过的人,他对“复得”的执着令人害怕。


    这个局早就失控了,从龙可羡失忆那刻起就走向了歧途,不可回转。


    马车驶入黑暗里,十里繁华都抛在身后,身边静极了,只有纷沓的马蹄声。


    龙可羡难以招架,她指节绷得发白,整个人大汗淋漓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么可怜,连哼声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搔着阿勒。


    阿勒的注视好似藤蔓,绑住了龙可羡的嘴唇,让她说不出话,他肆无忌惮地逡巡着龙可羡,腹中时刻都在叫嚣着饥饿,他如此贪婪,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龙可羡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是他的。


    鼻尖沿着龙可羡的脸部轮廓游走,两个人都衣冠楚楚。他们抱得很紧,连风都找不到缝隙,布料的重叠处,阿勒在缓速推进。


    龙可羡察觉到阿勒的状态不同寻常,他比往常更能折腾,也比往常更具耐心,在她这儿烫出了无数的汗,她挨不住,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马车经过了山坳,车轮咯哒响,每一次踏在碎石上都会引发震颤。


    因为这条路太难走,狭小,加上秋夜清寒,浸了湿雾,路也闷软湿润,不像青石板,马蹄踏上去就要下陷。


    好不容易闯出了豁口,还是可怜巴巴地吞吐着暗夜,夜太沉了,风也疾,赶路时需要擦亮眼睛,幸而有风灯悬挂在马车外边,却随着马蹄颠得不像样子。


    龙可羡不止一次磕到角落里,肩膀手肘磕到了车壁,再被捞起来,安置妥当,阿勒一本正经地把她固定好。


    “还要扶吗?”


    龙可羡羞耻地抓乱了他的衣裳。


    狂风骤雨临袭四方天地,雨歇之后,两人都被打湿了全身,阿勒的亲吻变得温柔缱绻,他来到龙可羡耳后,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不妙,他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