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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捧杀


    这点味道盘桓不去, 像上好的香料近距离点燃,以温度和初逸的香味熏染过,不浓, 凑近了才闻得出。


    翌日阿勒早起, 眯眼看着天边高悬的酷蓝, 侍女正在耳房煨着汤, 他打门边过,走出两步又折回来。


    “你们少君近日熏什么香?”


    侍女搁下汤勺, 疑惑道:“少君不熏香。”


    “用的仍是应州墨吗?”


    “是,”侍女道,“纸墨都是应州出的。”


    阿勒淡声应了:“她睡得迟,等巳时末,港口的消息传回来再进屋侍候。”


    秋末的风很轻, 把空阔的校场抚得平顺,营地里空了大半, 两营八千士兵昨夜就整装肃列调往港口, 今晨只有两队在演兵。


    侍女进屋时, 龙可羡刚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困得东倒西歪,赤着脚, 搭着件不合身的寝衣,在屋里飘来飘去。


    满地尽是衣裳, 撕得扯得都看不出本来模样,侍女没作声,把饭食摆上了桌才说:“少君,皇商船队已出港了。”


    龙可羡坐在妆台前出神:“顺利吗?”


    侍女一一报来:“有条船的掌舵人出了岔子, 扬帆时港口外堵满了瞧热闹的百姓,险些堵出祸事, 幸而有尤副将压阵,总体有惊无险。”


    龙可羡想起一事:“北境有信来吗?”


    “昨儿夜里来的,放在您书房里,说是战时忙乱,顾不上那些细的,您在族地里住的那院子也烧毁了,故而寻不到多少旧物件儿。”


    龙可羡闷闷道:“知道了,让他们继续找,年后我会回趟北境。”


    “是。”


    头发滑动在肩颈,龙可羡忽然察觉到异样,对着镜子拨开发丝,侧点儿头去瞧。


    “少君?!”侍女由惊愕到羞臊,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铜镜昏黄,里边盛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从右耳耳后那块软骨,延伸往颈侧的皮肤都盖满了牙印,一环扣一环,有些咬得太重,仿佛叼着那块儿反复咂吮,一遍遍地欲往肚子里吞似的。


    红是其次,都已经泛肿了,手指头擦过去辣辣的。


    玉白耳垂滴红珠,龙可羡故作镇定:“没有什么,马车上撞的。”


    ***


    银狐毛围领的披风、簇金绒的褙子,能遮脖子的衣裳挨个换着穿了七日,初冬的朔风迎面啸来,第二拨船只出港了。


    从港口到城街,从天明到天黑,歌舞百戏,锣鼓金腰,嘈嘈切切地耍了场热闹。


    “这排场,比皇商出海那会儿大多了,”尤副将站在阶下,弯腰敲着鞋底的沙,“打脸给谁看呢。”


    哨兵今日当值,戴着顶绒帽站在风口处,不由拿手肘拱拱他:“你怎不去巡卫了?”


    “巡什么,士族还缺咱们这点人?万大人调了守城军巡卫,防着咱们寻衅滋事呢,”尤副将嗤声,把靴子套上,“这鬼天气,过两日怕是要下雪了,少君可在?”


    哨兵高兴地说:“在呢,方才和余姐盘点过冬军服的事儿,少君说是按规制重做的,和咱们北境的样式不一样,”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可威风!”


    军服需求大,不能等落雪才置办,早三个月余蔚就联络好了商行,前两日才陆续送进营地,他揣度着少君的意思:“这两日,都是余蔚跟着?”


    “是啊,”哨兵没心眼儿,“前日运送军服的车马入营,少君就点了她去办。”


    余蔚因为募兵一事受罚,后来虽说将功补过,但少君迟迟没有召她回到身边随侍,尤副将心里边憋着这事儿,只是不敢过问少君,这类涉及人事任用的军务,提了容易成为结党营私的忌讳,今日总算松口气。


    尤副将拍拍这傻小子:“少君是等着这件事儿呢。余蔚从军务上跌下去,少君便要让她从军务上再站起来,摆明不是点她侍候起居,是要重用的意思。”


    余蔚出身士族,少逢家道中落,又不是正经北境旧臣,因此格外懂得四方周旋,在官商场里比尤副将这些军中汉子更加如鱼得水,但毛病也很突出,容易把官场那套人情世故用到军务里,这次募兵事件就是如此,士族的耳目如何安插进来的?套了几重人情,以下行上,糊弄过了余蔚而已。


    从落魄潦倒的孤女,到籍籍无名的随侍,借着少君的威名撑起营地半边天,继而被提拔为三山军司御,余蔚这条路走得不容易,如果能在三山军司御这条路上打磨几年,往上还有再升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阶级跨越。


    募兵事件正好是个坎儿,让余蔚从鲜花锦簇中警醒过来,这后手的复用更是巩固忠心的怀柔之策,经此一事,余蔚必定野望尽敛,安生了。


    “嘿,”尤副将咂摸出味道来,摇着头笑笑,“少君能耐啊。”


    航道复启,随着坎西港主港泊位渐空,被桅杆切割的蓝色天幕重新合拢,坎西城里这锅沸腾了数月的乱局平静下去,士族和骊王各取所需,各有妥协,达成了明面上的平和。


    凛冬将至,冰面上平稳静谧,实则裂隙遍布,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冰面下也有四方而来的暗流在无声碰撞。


    没想到,先失足的是万琛。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桌上摞着满当当的账本,临近年关,她忙着把北境和坎西城的军营账目做个分割,日后南北双营各论收支,这账才不会乱。


    这几日她夜夜枕着算盘睡,梦里都在清账,因此听到尤副将报的话还有点儿诧异。


    “你说什么?”


    “王都有消息,朝中任命下来,最终给万琛定的不是吏部侍郎,也没有兼领东阁大学士!”


    天色已晚,窗格里盛着橘红色的云浪,倏忽一团白影扑簌簌掠过,龙可羡陡然回神,问:“是哪里?”


    ***


    “工部?”


    万宅里,幕僚万河愁了一夜,嘴里长了个大燎泡,张嘴都疼,听见侍从问,只得闷闷点个头。


    侍从脸色阵青阵白:“这可怎么好?老祖宗坐镇内阁,老爷又素有功绩,朝中上下均打点得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吗?怎生……怎生……”


    工部不吃香!


    王庭势弱,骊王又以克己俭朴标榜自己,不会做那大兴土木的事儿,各地工事各地自就调度完了,工部这位置一直以来都不温不火,堪比冷宫。


    内阁里现有的几位阁老,多是从吏部礼部户部升任的。


    万琛本该升任三部之一的侍郎,兼领东阁大学士,待个一年半载,就能顺理成章迁任内阁次辅,这才算真正踏上了青云阶。


    “原本折子都已经拟好了的,据查是都察院一封密奏直送中枢,定好的户部就成了工部。”


    “哐当!”


    万琛书房房门紧闭,里边突然传来碎瓷声,在夜色里荡出了涟漪,各房各院都熄了灯,不敢在这时候触万琛霉头。


    书房外立着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正要敲门,那门忽然自内拉开了,万琛面色铁青:“六弟在哪儿?”


    侍从立刻垂首道:“家主大人还在西九楼中,与琴疏先生论法。”


    万琛在家中行二,但万家当家作主的不是他,也不是首辅大人万渠亭,而是他同胞弟弟,万壑松。


    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名士大儒出了好几个,入朝为官的却是寥寥,万壑松少通神智,三岁作诗七岁写赋,十二岁作《抚水论》,被当时的定州巡抚采纳,此后六年定州都没有再遭过水患之灾。


    万壑松有经世治国的才能,却不入仕,他为人十分低调,连文人之间的雅集诗会都不赴,二十二岁时成婚,然夫人早逝,只给他留了个女儿,之后十年都未曾续弦。


    坊间有戏言,说万琛和万渠亭父子俩在任期间的几项功绩,都有万壑松在后边推动,因此万壑松有个戏称,叫做“帝师”。


    行帝师之事,建安邦之功。


    万琛连几个幕僚都没有召见,急匆匆地换了轿子,到西九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竹楼门扉紧闭,他请书童代为通传。


    书童打着哈欠,却告诉他:“家主大人已经歇下了,万大人明日再来吧。”


    万琛在坎西城里就是土皇帝,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吃了闭门羹。


    他不敢强闯,也没心思回府去睡,干脆撩了袍子,坐在这门槛儿上,和书童并排坐着等天亮。


    书童揉揉眼:“万大人有心事吗?”


    万琛烦得要命,半辈子的体面都在这一日焚成了灰,把他烧得面目狰狞,他粗声道:“是啊,到嘴的鸭子,飞了。”


    书童却不以为然:“或许不合你口味呢,换道菜不好吗?”


    “鸭子飞了,换你只小鹌鹑,你乐意吗?”万琛睨他。


    书童点点头:“乐意啊,我个头小,鸭子吃不完,鹌鹑刚刚好,家主大人常常说,有多大的肚腹吃多少的粮食,撑破了胃肠就要吃苦头的。”


    万琛喉咙梗塞,他不傻,这话就是点给他听的,万壑松摆明要他自咽苦果,但他不甘心,他十七当差,摸爬滚打二十载,才坐到这封疆大吏的位置,再往上够一丁点儿,就能踏上青云阶,叫他此时往冷宫里苦守三十载,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万大人不坐啦?”书童站起来。


    楼前的石灯吐出赤焰,松间小径光影缭乱,匆匆地吞噬了万琛的背影。


    万宅,书房的灯火燃到天明,接连数日都没有息过人声。


    万琛在坎西城里为官多年,攒下的门生故旧无数,肯为他发声的大小官吏很多,一时之间,关于万大人在位期间爱民如子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往王都,但都如雪落于海,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万琛急了,他在这不同寻常的局势中嗅到了“弃子”的味道,他兵行险招,想要拉动更有话事权的北境王为他美言,却连三山军军营都进不去。  就在此时,刚刚乱起来的局面再度落进一颗石子,都察院二次进疏,参万琛私自篡改海务税数,以巨利向南域行贿。


    这折子一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连他老子万渠亭都压不住!拿士族的利益去喂那海上王,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消息传到坎西城,万琛软倒在竹楼前:“捧杀,这是捧杀!哥舒策误我!”


    书童兜着宽袖,手忙脚乱去将他扶起来:“万大人小声些,家主大人有贵客呢。”


    万琛抬头去瞧,见到高台上竹帘半卷,里头隐隐约约透出道人影。


    第142章 主客


    都察院二次上疏之前, 龙可羡就嗅到了端倪。


    一个封疆大吏,素来谨慎圆滑,深谙官场生存之道, 没有劲敌也没有明显过错, 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失了前蹄?


    都察院一个刚擢升不久的愣头青要上疏, 不是把奏章写得工整漂亮就可以, 那些所谓关于万琛的秘辛要呈到诸位阁老面前,还得先过顶头上司这关, 都察院御史不傻,万琛是万渠亭亲子,那在地方就是土皇帝,在王都中就是半个太子爷,这封密奏落到御史手中, 必定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压下不表, 一是呈给万渠亭, 然后还是压下不表。


    但偏偏这个愣头青上的楞头密奏, 就这么通畅无阻地呈进了内阁,在庭议时被捅出来, 连骊王坐在王位上都惊住了,他没料到, 士族内斗?还有这等好事?


    “密奏上说什么?”


    尤副将那几日辗转在各色酒宴里,他顶着三山军二把手的名头,大伙儿请不到北境王,就请她座下大将, 他在宴上听了一耳朵,道:“没那么玄乎, 就参万琛纵家奴私占民田,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


    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  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账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  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卷轴都取出来。”


    ***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艳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坛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刹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坛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坛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卷轴:“定州的绯纸。”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  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脊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龙可羡惊讶之余,心里边高兴,但还记着前几日那桩仇,拉不下面子来亲近,硬邦邦地应了声:“只管来。”


    “第一个问题,”阿勒松开手,外衫在他掌心里碾成了碎条,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要笑不笑地问,“你见了谁?”


    第143章 铃铛


    你见了谁。


    龙可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 明明胸有成竹,却还是想要从她口中得个准话,她迟疑一瞬, 道:“万六。”


    万六, 喊得这般亲近。阿勒眼神沉了沉, 斜压在地上的影子没有动, 不冷不热说出句:“你们交情挺好?”


    “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图下毒谋害她的话,就算挺好了, 少君没有交过朋友,对此要求不高。


    阿勒鼻腔里哼出道气:“万琛在西九楼设宴那夜,你途中离席,见的也是万六?”


    “啊,”龙可羡到榻上盘腿坐下, 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能掐会算, 算出来的, ”阿勒压根儿不看她, “他找你是为万琛之事,还是为万渠亭?”


    跟首辅大人有什么关系?龙可羡没明白:“都不是, 请我喝酒。”


    “你还喝酒了?”声调一下子拔高,眼神也瞬间挪向她。


    “没有啊, ”龙可羡扒开领子,扇了扇给他闻,严肃地说,“香的。”


    “…… ”阿勒盯着她看了半晌, 突然拢紧了她衣领,撂下句, “别撒娇!”


    “没撒娇!”龙可羡被扣了顶帽子,很不高兴,“你已问了五句,该到我了。”


    阿勒稍微坐直点儿:“你问。”


    “你听好了!我这就要问了!”气势已经抬起来了,可龙可羡压根没想好,结结巴巴道,“你,你睡得可好吗?”


    “……”阿勒接连看了她两眼,终于明白这是个把刀递到手边,也只会问他要不要削颗果子吃的人。


    沉默片刻,他说:“好。”


    军营的训练强度没得说,日日沾枕就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可羡看着更生气了,把裙边攥得皱巴巴:“那你回去吧,营地演兵还有半月,半月后再回来!”


    “?”吵嘴便吵嘴,大不了打一架也就是了,哪里有把人往外赶的!出去一趟,立刻就学坏了。阿勒这脾气哪儿能忍,声音也硬起来:“不是还有四个问题吗,问完我走,不占你地儿。”


    龙可羡觉着发顶都要冒烟了:“你,你是不是还想回南清城去?”


    这倒好,赶出门还不算,还得赶回南清城去,阿勒心里发酸,冷声道:“是啊,明日就回。”


    龙可羡一愣:“不要带我了吗?”


    烛火猛一跳,映出琉璃窗上细鳞状的夜露,阿勒看着龙可羡,仿佛那夜露也浸湿了她的眼睛,里边透出茫然的,困惑的,能瞬息攥紧他心口的情绪。


    阿勒伸手把她脸揉得皱巴巴,发泄一般:“你不把我往外赶吗?不是要往南清城赶吗?”


    “我没,”龙可羡费力地从他掌心里逃出来,震惊道,“我没有这般说。”


    “那你就是不要我走,要我留这了?”阿勒抱着臂,不等她回答,立刻就接上了,“早这般说啊,我还能让你哄我第二句吗?”


    龙可羡更迷茫了。


    阿勒抬起眼,整个人的阴郁气儿都散干净了,捏着小铜钩把灯芯挑亮:“还有两句,快问,不要说我糊弄了你,问完该睡了。”


    龙可羡像个推一把,才动一下的小泥人儿,呆呆道:“那,万琛被免了敕书,是你做的吗?”


    “他自寻死路,我推一把罢了,”阿勒不耐烦提姓万的,“丢官罢爵算什么,他还有得苦头吃。”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龙可羡说,“朋友之间也要这般吗?”


    阿勒嗤声:“酒肉朋友,就是一时敌一时友,没有长久的,我与万琛喝酒宴饮时就埋杀心,别这般看我,万琛心里边也是如此,但凡有个能除掉我的计策,他忍不到三更天。”


    阿勒说完,和她额碰额地磕了一下:“我没有朋友,只得你一个。”


    这话说的,龙可羡心里现软塌了半角,当即“叭”地亲在他嘴角。


    “雀儿啄食吗,还是军中短了你吃食了,这般没有力气。”阿勒遽然翻身,将她堵在榻下,低头亲了个痛快。


    龙可羡唇舌皆化成了水,胸腔里的气息被掠夺着,连呼吸都急促,含混间想起什么:“等……万六说……你咬我!”


    “咬了吗?”阿勒拉开点距离,唇上水亮一片,“对不住,我确是故意的。”


    “没,没有关系。”


    龙可羡被勾得头晕脑胀,话还没有讲完,就整个压进了薄毯里,阿勒不知从哪儿寻来枚古怪的铃铛,有鹌鹑蛋大,拢在阿勒掌心,贴着龙可羡手腕内侧游走,就发出快速的震颤。


    丁零零,丁零零。


    龙可羡汗湿眼睫,往后看不到阿勒,喃喃地问了句:“是什么?”


    “新鲜玩意。”


    铃铛格外冰凉,滑动起来,推进了氤氲的一线红里,冷热交替时发出颤动和声响,龙可羡吓了一跳,瞬间就撑不住了,整个人颤抖着往前栽倒,手掌按在斑驳潮湿的琉璃窗上,五指无意识地收拢,摊开,再度收拢,把那面琉璃窗按得模糊不清。


    “不要铃铛,不要铃铛了!”  阿勒把她翻过来,神情正经,用耳朵贴着她的小腹,像听胎动似的:“我听听。”


    龙可羡眼底湿红,求助似的看向他:“不要听。”


    “嗯……听到了,在我们小崽肚子里,”阿勒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怀好意地罩住她后脑,要她仰身来看,“怎么还在动,又有孕了吗。”


    龙可羡受不得这些混账话,她不要看,也不要听,用力地摇着头,短短的时间里就再度挤出了哭腔。


    阿勒把她溢出的水泪都吞了,咬在她耳边:“不要也成,你还给我啊。”


    对,还给他,龙可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可她稍有动静,就被反震得更加厉害,她被震得意识模糊,双眼紧闭着,声音猫儿似的轻:“我不会,你教教我,教我。”


    那被摧坏的神情就摊在阿勒眼底,他朝她轻轻吹口气:“好说,要紧的第一件事,不要总馋着铃铛,用巧劲,自己把它吐出来。”


    龙可羡吸着鼻子,像个乖学生,依照老师的话,按部就班地做着,还在不停地问,“是这样吗?这般就可以吐出去了吗?”


    “好乖,就是这般。”


    那怪异的铃铛确实在逐步往外推移,只是刚动半寸,就被戾兽堵住了去路。


    阿勒爱玩儿,也会玩儿,但凡对什么新鲜玩意上心,就能够不眠不休地钻研个明白,这铃铛和珠子是成套的,花了不少功夫从海商手中买来,得手之后想了几个日夜,才算把东西玩儿明白。


    谁知道那几日龙可羡日日清账,恨不得抱着算盘珠子睡,他钻研出的一身邪火只得往军营里撒。


    狭路相逢。珠子只有指甲盖大小,镶嵌在戾兽那端,张嘴就咬住了铃铛,发出沉闷的丁零声,阿勒滚着热汗,推着铃铛往里走:“怎么那般好骗,男人么,上了榻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


    夜深雾浓,天不亮就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厉天撑伞等在宅子外边,看那湿沉的夜幕里陡然闯出道马蹄声,紧接着一架马车撞破了雨线,停在他跟前。


    厉天利索地掀车帘:“公子,人在里边,死活不肯吐口,西九楼那边已经动起来了,咱们还有半个时辰。”


    阿勒手里握着方帕子,大马金刀坐着,下车前擦了把颈部,那儿还残存着痕迹,皆细细密密地覆着汗,厉天霎时低下头,不敢多看。


    阿勒拢好衣襟,低头进了伞里。


    门板腐旧,推开时带落了两捧尘灰,万琛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厉天把灯座搁在桌上,端着杯茶,说:“万大人醒醒神。”


    一杯凉茶兜头浇下去,激得万琛浑身寒毛直竖,牙关磕磕巴巴打颤,终于拂掉了眼里的薄雾,看到桌边那道人影时,他有片刻的怔愣,随后自嘲地笑了声。


    阿勒环顾一圈,这宅子老旧,桌椅处处都脏兮兮的,他半点也不想往上坐,就这般站着,任由阴影压在万琛头顶,说:“让万大人深夜劳累跑这一趟,是委屈了。”


    “万某常年涉水而行,没想到在阴沟里翻了船。”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这船翻不翻,还掌在万大人手上,”阿勒语气温和,“十七封信换工部侍郎的位置,半年后备选东阁大学士,能不能进内阁就是你老子一句话的事,做不做?”


    “你当我信吗?”万琛被捆在椅上,目光阴狠,“前□□出东西,后脚我便身首异位了,你今日敢绑我,明日便敢杀我。”


    阿勒没吭声,侧了下额。


    厉天踩住椅子一脚,把匕首递过去。


    阿勒握着匕首,漫不经心掂了两下,忽然斜劈下去,刀柄猛砸在万琛脸颊,这一下又狠又快,万琛立刻就呛出了口血,偏头咳出口血,三四颗牙齿应声滚落下来,白生生的很是瘆人。


    “问什么答什么,”阿勒漏夜出门,实在没什么耐心,“答得我不爱听,就敲两颗牙,牙敲光了就斩指头,斩秃了也不要紧,外边还牵着只羊,我不逼你,你自选吧。”


    “万大人呐,”厉天松开脚,“十七封信换平步青云,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这不是您这些日子愁坏了脑袋都想要的东西吗,怎么如今还要犹豫了呢。”


    “我原以为你意在南北联合,我大祈商船南下,就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故而才要拉北境王入局,”万琛咽下口血,双眼瞪得赤红,“没想到你们早有勾连。”


    “嗯,我们暗渡陈仓,狼狈为奸,”阿勒随口应着,“听高兴了吗?那该换我听听了。”


    万琛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让哥舒策笃定他手里有信,但这是他活命的最后希望,掏掉了自己的底,按这人的手段,必定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宅子,所以闭口不言才是活路。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厉天会意,折身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雨还在下,天已经快亮了,到处都是弥漫的寒气,屋里火苗跳得厉害,阿勒站在门边,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声,听见椅子拖曳在地上的刺声。


    他捞了把雨丝,垂头用帕子擦拭起手指。


    万琛已经开不了口,南域强寇的手段不是读书人能招架得住的,他无力地垂着手腕,臂间凝出道血线,正在无声地往下落,地面上蓄出了巴掌大的血泊。


    阿勒似乎嫌弃这味道,轻轻地掩住了口鼻:“万大人不喜欢讲话,那就不必开口了,还有两刻钟,若是狗鼻子够灵,还能赶得及给你收个全尸。”


    正在这时,檐下有侍卫匆匆而来:“公子……”


    阿勒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巧了,说谁谁到。”


    那昏黄的长廊里逐渐现出个人影,万壑松提着灯,套了件宽松的长袍,睡眼惺忪地就来了:“哥舒公子,下回要再绑人,务必请待天明之后再动手。”


    阿勒抱着臂,吊儿郎当道:“我这般的就适合带刀夜行啊,这位公子只身前来,带足银子了吗?”


    两人一黑一白,一内一外,站在这湿濛濛的雨气中,对了一眼,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第144章 君子


    “家中不宽裕, 上奉父兄,下供子侄,”万壑松拢了拢袖袍, 含笑道, “怕让哥舒公子看了笑话。”


    朝中最贪的是吏户两部与太常寺, 士族中最富的是封林二家, 论有钱,万氏还真排不上号, 但这仅仅相对而言,万氏占据内阁头把交椅,万六在名士之中独占鳌头,这种富贵不声不响,比鲜花着锦的门户更深更浑。


    阿勒眼皮微微下压, 折出个锐利的弧度:“如此自谦就没意思了。”


    万壑松拱手道:“惭愧,万某打小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不会讲好听话, 稍后若有得罪之处, 我先赔个不是。”


    “话好不好听不要紧,讲得合心意才重要, ”阿勒终于侧了点身,“外边风雨暝晦, 里边请。”


    有了这话,万壑松才提着灯抬步往里进,那盏提灯微微一照,先看到了绑在椅上的血人, 他“呀”一声,低头去看那截手腕, 不自觉赞叹:“好精准的力道。”


    门外雨水斜飞,屋内昏沉窒闷,万壑松已经一脚踩上了血泊,但他仿佛豪不在意,也没有半点不耐,仍旧眉眼含笑,这种从容不是作伪,是胸有成竹,也是对局势看得通透,厉天不由心道,难缠。


    他往前半步,笑嘻嘻道,“六爷过誉,在下就是吃这碗饭的,刀口开在这儿,细如红线,凝血若丝,人嘛一时半刻死不了,就是使不上力气。”


    “掳掠朝廷命官这事,万某经得少,听得也不多,但此番哥舒公子有意留家兄一命,这份情万某承了。”万壑松不疾不徐,语气是春风般和煦。


    阿勒慢悠悠应:“承情倒是不急,万大人有福气,运道也好,再歇两刻钟也不妨事。”


    “再歇两刻钟,血都该凉了,”万壑松微微叹口气,“哥舒公子辛苦这趟,便该起反效用了。”


    阿勒笑得很轻:“不妨事,我做事,就讲究个称心如意,万大人不如我的意,我总要在别的地方找找乐子。”  万壑松恍然大悟,目光在阿勒和万琛之间打了个转:“原来是有旧事未了,哥舒公子不妨与我说说,若是能有差遣得上的,万某绝不推辞。”


    “早这般就对了,”阿勒轻飘飘向万琛落一眼,“方寸地方当家作主的,眼界还是比不得世家大族的掌权人。”


    此时天已熹微,雨渐渐停了,蓄在檐下,垂了一幅剔透的雨帘,万壑松看出去:“外边请?”  阿勒踏步往外:“厉天,送万大人回府将养。”


    “不敢劳动小兄弟,这挪动间若是出了岔子,倒累得小兄弟说不清了,”万壑松摆摆手,“家中有医侍候在外边,劳你去唤一声就是。”


    ***


    “差点儿忘了,万家还做药材生意。”


    落过雨的清晨格外冷,破败的屋宅里到处汪着水洼,倒映出残缺的檐角,湿苔从砖缝里钻出来,油汪汪一片,黑白两道影子从檐下过,那盏提灯打头照着,颤巍巍地拨开了条亮堂路。


    万壑松颔首:“聊以养家。”


    “多年前,我与万大人的交情就源自于此,”阿勒摸出竹芯,放在鼻下嗅闻,“海上走货的药商多,我侥幸有些门路,便与万大人一道儿把药材倒腾着卖往各处。”


    他把这场早有预谋的官商跨域勾结讲得像场美妙的邂逅,万壑松听着,反倒笑起来:“这些年兄长不吝惜打点各部,原来里边还有你一份力。”


    这话里的意思晦涩,暗指阿勒在最初合作时,就对万琛埋了杀心。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万琛这种封疆大吏,进项多出得也多,他想要往王都走,上上下下逢年过节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凭借万家的财力能供得起他,也会为他铺一条更稳更慢的路。但万琛不一定能知足,能多条财路,能早一年坐进内阁,谁也不会拒绝。


    然而,就是这条财路让万琛过了数年好日子,也成了催发他野心,致使他误以为自己够格往内阁再进一步的导火索。


    万壑松不着痕迹往左侧看一眼,心里边对哥舒策拿捏人性与欲望的本事有了新的认知,也对他布局的深度与广度有了新的忌惮。


    阿勒拂开枯败的软藤,接着说:“北境打了几年仗,我们就往北境输送了多少军械和药材,这横财万大人没少搂,绊子也没少使,”他略微眯眼,“这倒算了,生意场上,只要大面儿能过得去,细枝末节我不计较,但偏偏万大人把主意打到药材上边。”


    阿勒靠着万琛的人脉,打通了往北的商路;万琛靠着阿勒的货物,吃了几年横财。


    这笔银子阿勒甚至帮他洗得干干净净,打点官吏的都算少数,其余全部“用”在了收用城郊那片地上,三万亩地啊,约摸有一个大城池的规模了。


    所以,万家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没有察觉到一颗催命的毒囊裹了艳丽的外衣,正在暗中滋长。


    然后,多年过去,那片地被北境购得,拓成了三山军军营,那银子便正当地流入了万琛囊中。


    怪不得万琛急不可耐,偌大的金库就在枕榻之侧,只能看,不能享,一朝得手,就是钱潮激涌,如同玉崩山摧,谁都会被冲昏头脑。


    万壑松不禁想到,哥舒策不该做土匪,做海寇,做阎王爷,他若是入仕,士族绝计没有安生日子过。


    那么,往前回溯还不够,若是往后推演,哥舒策往北境输送军械和药材,当真就是为了钱财吗?


    答案呼之欲出。清夜高台上,趴在案前描画的人影还铺在眼前。哥舒策层层设局,分明是奔着龙可羡去的。


    一场经年的大局摊开,万壑松心里略感沉重:“家兄一开始就注定落败,他不是你对手。族中耆老总说,士族没有单打独斗的,我们习惯抱团抗敌。士族散,则王权拢,士族聚,则王权弱,这个道理放在你身上也同样适用。”


    阿勒站在风口,肩袖吃风,微微鼓起来:“故而万家不倒,万琛就不算败。”


    这,万壑松没料到他把话反打回来,失笑道:“倒是这么个理儿,所以哥舒公子今日算准了我要来,也算准了我要兜这乱摊子。”


    “能钓大鱼,没道理揪着虾米不放,是吧,”阿勒直白地说,“万琛昧了我两船药材,私扣我与北境往来账目与书信,药材我要折现银,账目书信要原封不动还我,这事儿六爷能办吗?”


    药材折现银,是怕已经久置耗损,亏点银子不要紧,万壑松敛目思忖:“账目书信都是私物,家兄若是醒得不及时,查起来便要费些时日。”


    阿勒冲他一笑:“我耐性不佳,你拖一日,我便一日不舒坦,万琛便挨一日苦头。”


    天灰蒙蒙的,两匹马拴在宅门外,地上还残留着马车匆匆离去的痕迹,阿勒一身黑衣,站在荒僻的台阶前,厉天牵着缰绳走过来。


    “万琛如何?”


    “三日之内醒不过来,醒来也开不了口,那药灌下去,少说养个半年才能下床,即便养好了,日后也少不得人服侍。”


    “消息散出去,就说万琛不满内阁廷议结果,消极公务,怠慢朝事。”


    “是,”厉天迟疑道,“少君那边?”


    阿勒睨眼过去:“你想死得早点?”


    厉天这就明白了,照着脸上比了个封口的手势。


    说起来,万琛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也不算得罪死了阿勒。


    阿勒本没想那么快处理万琛,毕竟他知道进退,用起来还算顺手,贪点狠点都不算事儿。


    但这仅限于在坎西城里。


    等万琛回了王都,往上再走一步,阿勒就会成为万琛第一个下刀的对象。


    进入内阁,不拿出点真本事哪能行,他和阿勒多年暗中往来,手里捏着阿勒不少把柄,只要扒在阿勒身上吸几口血,吐些消息给内阁,再把阿勒私宅私库一抄,埋在朝廷里的钉子一拔,就够万琛站稳脚跟了。


    更别提万琛心野胆儿也肥了,竟在阿勒眼皮子底下玩了出灯下黑,借着阿勒的人手,用着阿勒的渠道,在北境搜寻到那十七封信之后,偷梁换柱地私自扣了下来。


    弄不死他,阿勒也不会让他过得痛快。


    想到这里,阿勒就有点儿烦躁,今日没有撬出信的下落,就意味着这十七封信要落入万壑松手里。


    他翻身上马,吩咐厉天:“这几日,在坎西城里的所有据点都夹起尾巴,万六不是万琛,别让那狗鼻子嗅到味儿。”


    万壑松行的是君子之道,但这不代表他没有雷霆手段,相反地,他手段背后是礼法教条的强硬支撑,只要时机准确,往往就是场排山倒海的反击。


    阿勒是野路子。万壑松是雅君子。俩人还有得打。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出巷子口,巷子尽头的旧宅子腾起灰烟,顷刻就融入了层叠的阴云中。


    ***


    回到营地,已经是午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阿勒进门时把扯烂的帘子摘下来,还没绕进屏风,里头“丁零”一响。


    自己玩儿起来了?


    他笑眯眯地折过屏风,却看见柜格前蹲了个人影,顶着头乱糟糟的发,在那一个劲儿往箱子里倒腾,凑近一看。


    小少君在箱子里埋铃铛呢。


    用旧衣裳压了一层又一层,就跟那铃铛会跳起来咬住她似的,埋完,她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小声念叨着什么。


    阿勒压身下去,龙可羡没防备,一屁股坐了下去。


    “吓死我,你何时回来的?”


    阿勒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好手法,埋一枚铃铛,长一串铃铛,你只管埋,要不了几日,这屋里就堆满铃铛了,哪儿都能塞。”


    第145章 恃宠


    论玩得开的程度, 龙可羡远不及阿勒,跟他比榻上花样,那是以己之短, 攻彼之长。


    幸而她也没有这个意识, 这串铃铛悬在眼前, 撞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每一颗都没有她埋下去的那颗滑,也没有那颗润, 龙可羡默默转开眼珠子,小声说:“一颗就好了,……吃不下的。”


    阿勒愣了片刻,迅速欺身,下颌压住她后脑, 亲了口她耳廓,把手搭在箱盖上边, 砰地一合, 而后在人反应过来之前, 捞起龙可羡到浴池冲了个凉。


    神清气爽。


    用过午饭后,尤副将遣人扛走了两箱账本, 进屋时和阿勒擦肩而过,他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哥舒公子, ”眼神下滑,“哟,您还盘核桃呢。”


    阿勒没开腔,笑笑, 抛了抛掌心的两颗扁珠子。


    尤副将望着他背影,拍掉肩膀头上的水渍, 进到屋里:“少君,账册都按营分下去了,就差来年春季的整编册子还未定。”


    话刚说完,便看到桌上拆得七零八落的金算盘,嘿!尤副将探头往外瞧,只在廊尾捕了道影子。


    那哪是核桃,分明是少君的算盘珠子!


    被算盘夺了几日恩宠,就磨刀霍霍,把算盘连骨带珠都给拆了,这睚眦必报的劲儿,真跟个恃宠而骄的贵妃似的!


    龙可羡今日犯懒,坐在榻上翻纸花玩儿,闻言头也没抬:“你和余蔚定夺,北境有消息来吗?”


    “没有,旧事难查,哨兵已经北归,他为人机灵,又在北境土生土长,少时也进过龙氏学堂,许能找到几个老人,”尤副将应声,报完事,拎起铜壶,冲了只鸡缸杯,在呼噜噜的水声里说,“少君,万琛出事了。”


    嗯?龙可羡抬头。


    尤副将刮着沫子:“晨起,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万琛犯了忌讳,连敕书都被免了,心怀不满在家装病,用怠慢朝务来向上施压呢。”


    这话龙可羡都不信,怠慢朝务就能向内阁施压么,他万琛没那么大能耐,再说这坎西城最要紧的航道一事已经走上正轨,哪怕停摆两日,城务也不会乱到哪儿去。


    尤副将把茶杯移过去:“这消息传了半个时辰,街头巷尾又传出个说法,道是昨夜雨大,万大人亲自去查看河堤,连夜指点河道筑防,不慎踩着湿泥受了伤,这才关门闭户。”


    “抛开两个截然不同的说辞不谈,整个上午,万家的药材铺子调进调出都较往日频繁,少君,万琛病重在家像是真的。”


    龙可羡本来就困乏,只要泰山未崩于前,她连脑子也不想转,一串话听了个七零八落:“病了,要送礼吗?”


    送礼,是要把半死不活的万琛气撅过去吗?


    尤副将抚住胸口,连顺两口气:“要送礼也轮不着咱们送,属下的意思是,这坎西城的天,看着要变了!”


    在北境和士族之间牵线搭桥的是万琛,这事儿还没办成呢,尤副将转身,坐到椅上,撑住了膝盖:“航道复启后,三山军若是要正经地收纳海务税,还得走万大人这条路呢,除开此事,还有兵部那个职缺,咱们要往里填人,在朝野上有只眼睛,也得内阁首肯。”


    地方州县可以缴税,那是基于律法之下的正规途径,北境不能跨地域到坎西城来收纳海务税。


    此次商船出海,到返程时,需要依照商货的数量和价格付与三山军“海卫银”,这笔银子目前为止没有正经名头,士族在这里也玩儿了个心眼,现在他们是碍于三山军巡航护卫来缴纳银子,但若是日后闹翻,这笔银子就有说头了,搞不好就是违律收税、恃军叛国的罪名。


    所以士族乐得在这件事上装傻充愣。


    万琛若是下马,海务税这事,往兵部安人这事,就没有了从中运作的人,不上不下。尤副将结交的那些官吏能做吗?他们没那么大话事权。


    届时,北境会陷入某种半只脚踏进朝局的局面,不上不下,尴尬。入局这事哪有回头路,到最后龙可羡就得自己出面和朝廷谈。但,只要开口,北境就只能落于下风了。


    这面子,总是越用越薄的。


    龙可羡抽丝剥茧地捋着,先想到这些环环相扣的破事,再想到阿勒和万琛那些勾心斗角的往来,继而想到今晨凉飕飕的枕畔,几条线索毫不费力地串在一起,阿勒造下这些坏事,是遮都没想在她眼前遮掩一下。


    她弹了下被拆成几块的算盘,坏脾气地说:“找哥舒策,谁捅的烂摊子,谁收拾。”


    ***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少君的意思我们做属下的不敢拂逆,有劳哥舒公子。”尤副将把话带到了。


    阿勒正在校场调试那把臂弩,闻言道:“你说她怎么?”


    “少君勃然大怒,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尤副将近来在哥舒策跟前越来越自如了,“勒令哥舒公子半月内平息此事,否则军法处置。”


    “你回去转达。”


    阿勒端着臂弩,校正了准星,“嗖”的一道声浪炸开,远处立的箭靶应声而落,他这才回头,笑道。


    “遵少君命。”


    ***


    万琛是否重伤,万家如何处置,城务由谁暂摄,万家在北境和朝廷之间穿针引线的角色是否能持续?崩坏的棋子造成局势骤变,这几日还在持续升温。


    阿勒接连几日没有动作。


    万壑松同样安安生生。


    两人似乎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除了城中那两股愈演愈烈的流言,看不到丝毫对招的迹象。


    促使局势升温的是骊王,这是个看到星点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往上走的投机者。


    王都里,柳阁老已经第二次上疏告老,内阁有意压下这道奏疏,没想到骊王以挑选皇子开蒙老师为由,召见了柳阁老。


    “结果呢,骊王在暖阁里对柳阁老冷嘲热讽,先说他年老体弱,再说他多年毫无建树,光在内阁里和稀泥,柳阁老是温吞些,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场就撅过去了!”厉天叨叨着王都里的新鲜事。


    “不稀奇,”尤副将蹲在校场边上,顶着日头往前边看龙可羡射箭,“内阁即将空悬出一个位置,将由哪位升任,这事儿骊王说得不算,他心里不痛快,又不敢朝首辅大人撂脸子,当然只能抓着软柿子捏,柳阁老要退了,心气儿本来就不足,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这也太不像样了,”厉天忿忿,“柳阁老一病,回到家里就哭天抢地不干了,立刻就要辞官返乡养老去,这下可好,原本年后才会空出来的位置,此时就成了无主的肥肉。”


    尤副将说:“骊王心够急的。”


    厉天揪着枯草芯:“可不是!万琛是上不去了,现在大家都卖首辅大人面子,没有明着惦记那位置,暗地里谁不想使使劲儿?这还没过年呢,王都里各门各户来来往往,热闹得很。”


    那箭簇“咻”地射出,尤副将高呼一声,给少君喝彩。


    龙可羡得意地撇过脑袋,而后像是意识到太过了,便矜持地点了个头:“大声了。”


    尤副将咧着嘴,配合地比了个压低的手势,小声说:“少君好准头。”


    龙可羡不但准头好,心情也好,她不爱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套,把事儿丢出去,就不会再为之操心,为此过了几天清闲日子,这就迷上了阿勒的臂弩,日日都想玩儿。


    这臂弩跟阿勒多年,重铸数次,作了不少改动,弩身掺了赤精钢,纯度比不上龙可羡的叠雪弯刀,这是要减轻重量的缘故。


    阿勒这人念旧,驯过的马,用过的弓,平素里都养得十分精心,刷马养弓都是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碰上半点,龙可羡不算旁人,但他把话放前边了,要龙可羡用普通弩箭调准力道之后,才能用他那把臂弩。


    “给我,”龙可羡并拢双手,朝上摊开,目光灼灼,“调好了的,很轻的力气。”


    阿勒沉默片刻:“屈肘。”


    龙可羡照做,紧跟着左臂内侧一沉,臂弩架了上来。


    龙可羡还浸在新鲜感里,半点都没有注意阿勒,那冷冰冰的臂弩占走了她全部心神,目光沿着亮银色的弩身走,右手蹭了蹭机括的位置,手背就一热,贴上了阿勒掌心。


    阿勒右手环住她肩,手把手地教她控位发力,声音就响在她耳边,不知不觉地,那白玉似的耳廓就沾上了一簇红,龙可羡自己还没注意到,脸红扑扑,一个劲儿在问,“弩腔在哪?哪里上韧?后劲强不强?”


    阿勒一一答了,耐心好得不行,那粗糙干燥的手掌缓慢移动,来到她指头,很轻很短地捏了一下。  一股微妙的痒。


    龙可羡便如同受了惊的鹿,注意力立刻从臂弩拨回了阿勒。


    可能是最近玩得频繁,龙可羡对阿勒的某些行为已经形成了基础反应,好比现在,龙可羡就自然地往后站了小半步,挨着阿勒胸口,半回头,略带不解地看向他。


    这个反应落在阿勒眼里,坏胚却没有得寸进尺,神态正经得很,甚至抽开了身位,叮嘱她:“看好,别摔了我心肝儿。”


    仿佛方才的撩拨都是无意的。


    龙可羡不明白欲擒故纵的路数,只觉得这热意来得快,散得却很慢,就好像是她想太多似的,少君原本不是这般容易想多的人,她好像被阿勒带坏了,纳闷起来,手就不听话,拨了拨凸起的机括。  “上游珠了吗?”阿勒突然问。


    “啊?”


    龙可羡刚出声,右手就麻了一下,是弩弦正在绷紧。


    可游珠还没上呢!若是弩箭发出去,轻则偏向,重则连弩腔都会炸开,龙可羡反应过来,立刻去抽弩腔。


    “手!”


    这一个身位的距离都拦不住龙可羡动作,她手劲儿大,这一抽直接把弩腔硬拉了出来,“咔哒”一声,九支短箭应声落地,是弩腔的机括让她扯断了。


    “……”


    阿勒无声吸气,足足盯住她十息:“以后这玩意儿,你别玩。”


    ***


    龙可羡重创了阿勒的心肝,这祖宗一下午都有脾气,龙可羡自知理亏,骑上马就进了城,直冲专司兵械铸造的王家巷。


    天色近晚,龙可羡走了几条街,都没有找到半个能修好臂弩的师傅。


    夕阳沉在灰烬中,在巷子里镀一层金,等龙可羡再度从铁铺走出来,天已经全黑了,那师傅站在铺子外,无奈地对她摇头。


    龙可羡只好垂头丧气地拎着臂弩,走在暗淡的巷子里,天一黑,巷子就变得冷了,周遭静悄悄的。


    她踢了脚石头子,听到深深浅浅的回声,那声音突然止在三丈开外,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去路,龙可羡抬起头,看到张带笑的脸。


    万壑松抱着两只酒坛子,稍显吃力,看到她便笑意更深:“搭把手吗?”


    第146章 三角


    还是同样的路, 龙可羡帮万壑松把两坛酒拎回西九楼,就搁在引鱼池旁,她接书童递来的热帕子拭了手, 说:“你找我。”


    不是疑问, 也不是揣测。


    朝局纷乱, 大家都忙, 巷口那一撞眼必定不是场单纯的偶遇,她知道, 故而看向万壑松的眼神十分直白。


    而万壑松没有露出类似心虚,或是居心不安的神情,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用帕子擦了脸后,把手洗净, 绕到长案后边坐下来,抬手请她坐。


    “赤海海峡工事修筑进展如何?”


    龙可羡说:“修筑图纸呈给工部了, 工匠、建料已经遣往峡湾, 若是顺利, 明年夏至之前可以通出西侧道来,承重五千斛以上的商船不必绕路而行, 两年后东面主道也可以完工。”


    “工部户部拟批的折子到了,你看看。”


    万壑松手指下按着封折子, 轻轻移过去,在龙可羡翻折子细看时,他取出了案几下的食盒,上边由绸布盖着两只糯米糍团, 他掀开,看了看色儿, 随即往炉子搁了几块银丝炭。


    银丝炭剥掉层白灰,露出斑驳的猩红,龙可羡扫完了折子:“户部拟算的银子只够到明年夏日,修完西侧道,东主道朝廷便不打算修筑了吗?”


    峡湾就是祈国和南域的海上边境线,这里日后是要做戍边重地的,修筑工事是为了让承重过大的商船快速通行,避免搁浅,也不必绕行,不管是从政务还是商事上,这都是势在必行的事儿。


    这项工事需要拨银,跟朝廷支银子,这还是阿勒教给尤副将的法子,横竖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凭什么要从三山军军费里扣,没想到朝廷在这里卡了一手,给一半,留一半。


    万壑松听着话,手里还在摆弄白糍团,那手指头玉似的白,指甲圆润干净,摆弄了几下,就在白糍团上掐出一枚枚丸子,搁在素净的绸布上,那小糍团又弹又软,微微黏,稍稍碰一碰就要陷下去,他做起这些事十分专注,不像呼风唤雨的幕后黑手,像个常常洗手作羹汤的丈夫。


    “户部考虑到东主道修筑时日长久,这笔银子数额大,两位侍郎拿不定主意,请尚书定夺,便定了个每半年拨银的章程,此事也算合了两部的规矩。”


    说白了,拿捏北境王的软刀子嘛。


    龙可羡忽然不高兴,拿起奏折,往炉子里一扔,那银丝炭上的烟灰“垮拉”扬起来,页面边角霎时被褐色火圈吞噬,万壑松侧身躲了,这人也是怪得很,没有丝毫脾气似的,语气柔软道。


    “不高兴了连奏章也敢扔,北境王脾气很差,只是这银子虽少,这般弃了岂不是可惜。”


    “谁说不要,”龙可羡咕哝,“不要白不要,不可以亏的,我很穷。”


    户部拨银子不痛快,她也能在之后还以颜色,当谁好欺负么,无非是刚拟好的预算再改改就是了。


    万壑松一愣,随即莞尔:“少君是真性情。”


    他用两根红松枝串了白糍团,悬在炭火上空:“要见少君一面不容易,若是特意送这消息给你添堵,那便太不识趣了些。”


    意识到这话还有后半句,龙可羡耐心道:“请直说。”


    万壑松翻转着白糍团:“年关过后,城北要修座灵阁,此事我截了下来,余下的银子正好填峡湾的缺口。”


    送钱!


    龙可羡顿时坐正了:“需要我做什么?”


    万壑松略带疑惑,看她一眼:“不必。”


    北境只是为战事所累,拖垮了民生,正处于恢复生机的关键期,简言之,穷,但一身本事。


    龙可羡挨个道来,“坎西城需要操练巡卫兵吗?万家需要军械吗?嗯……或者说,你要我下放海域巡逻之权吗?都可以商量。”


    万壑松唇边浮起笑,很浅:“都不必。”


    “灵阁,不过修来供人玩乐罢了,这有什么意思,”在龙可羡开口之前,他转身拿了只青花小瓷瓶,“况且,这笔银子不是给了少君,只是替少君垫过这两年,两年后,工部批复户部盖章,为这项工事批下来的银子,还得回到坎西城的账面上。”


    不是送钱,是万壑松取坎西城的银子为她垫付。


    这事儿看起来坎西城没有损失,但万壑松本不需要这般做,坎西城和北境没有深交,隔岸观火,看北境和朝廷斗法才是明哲保身之举,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龙可羡脸上藏不住事儿,她直勾勾看着万壑松,万壑松这就明白了,补了句:“峡湾事关民生大计,我没脸让少君垫这笔银子。”


    敢情是个真君子。  龙可羡没推辞,应了,当场提笔写了张契书,戳上随身小印给他。


    万壑松转着两根红松枝,心思都在吃食上,两颗白糍团表面微焦,有些许香味儿逸出来,他顶开瓷瓶口,淋了些蜜在上头,递给龙可羡一只:“少君尝尝。”


    考虑到他煮茶的功夫,龙可羡接了过来,转着细枝条,小声说,“你先吃……”


    万壑松不语,咬下一口,轻轻一声“咔”,唇齿间跟着逸出了热雾。


    龙可羡咕噜一口津液,跟着咬了下去。糍团表皮焦脆,里边儿弹软黏牙,蜜糖淋得正正好,带出了糯米本身的清甜味儿,两口吞下去,龙可羡怔住了,把那红松枝翻来覆去地瞧。怎么这般不经吃!


    她悄悄抬眼,去瞄万壑松,他含笑道:“可还合胃口?”


    龙可羡点了一下脑袋,矜持地说:“十分合胃口。”  半刻钟后,两人脚边落了满地红松枝。


    龙可羡揉着肚子出神儿,耳边潺潺地泄着水声,万壑松拎着只陶罐进来,站在长案前,抓了两把焙干的叶子,注上水煮开放凉。


    他动作娴熟,行止斯文雅致,站在那儿,就是道令人心旷神怡的景儿。


    万六这人,一看便是打小没让长辈操过心的,有主见,有能耐,够风度,可能还有点儿谐趣。


    和阿勒像,又有些差别。


    不加掩饰的欲/望和攻击性,构成了阿勒的生命力,他是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而万壑松相反,他是能坦然接受天下人负我,而我仍旧看此身如琉璃的菩萨性子。


    一个兴风作浪,一个春风化雨。


    龙可羡撑着手掌,忽然说:“你有个女儿。”


    怪不得,做起这些事如此顺手。


    “小女将将满十岁,”万壑松知道她想哪儿去了,摇了摇头,“不过小女心里边搁着家国天下,向来是不喜玩乐的。”


    龙可羡震惊道:“她才这般小。”


    可能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避讳,万壑松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族门里养出来的孩子,要比寻常人家长得快些,少君儿时也是如此。我们站在父辈的荣光下,既享利益,便得割舍些其他的。”


    少君儿时也是如此。龙可羡若有所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好歹她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龙可羡连自己十岁时在做什么都不晓得,不止是十岁,往后的记忆都混乱而失真,她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大多来自于旁人的阐述。


    万壑松平静地看了她片刻,话在嘴巴绕个弯,咽回去了,转而说:“我喜欢有些难度的事,特别是一眼看上去便做不成的,越受挫,越上心。下厨我不行,家中也无人同我瞎胡闹,迄今为止,少君是第一个尝过这个苦头的。”


    说完,就有些许失神,可能是不曾向谁提及过自身喜好的关系,怎么方才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而他的这层思量也很怪异,像是不自觉地给自己设了个陷阱,把那句无心之言定义成超出目前关系的试探。


    然而龙可羡又犯了老毛病,拆读着这串话,“不苦啊,甜。”


    少君眼睛很亮,润着层水膜,半点也没多想。


    万壑松呼吸放缓,眼帘低垂,抬臂斟了两海碗茶水,“城北的灵冲泉。”


    龙可羡捧着茶碗,仔细看了眼,那微凉的清茶很解腻,把糍团的滞堵化开了,只剩下浅淡的甜味儿。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喝。


    屋里灯点得足,一束透过屏风镂空处,斜打在龙可羡侧脸,光带里浮动着微小的尘粒,万壑松透过光带看她,看她的发,看她脸颊鼓起的弧度,看她沾湿的唇,他的眼神很轻,像一只林间鹿在观察,令人生不起防备心,一息,两息。


    “咕噜。”


    茶水滑下喉咙。


    龙可羡察觉到目光,抬起眼看过去,万壑松也没有仓促躲开,他微蹙眉,不知在思考什么。


    茶壶里的水还在滚,水雾沿着他手指往上攀,壶口和壶身击碰,发出轻微磕声。


    在这诡异的安静里,万壑松搁下茶碗,主动说:“夜路难行,不敢多留少君,我遣人送你回营地。”


    “我骑马,不打紧。”龙可羡摆摆手。


    “姑娘家,”万壑松坚持,“还是要的。”


    两人一前一后下阶,竹楼前坪空旷,月光涨潮似的漫过来,侍从牵着她的马,龙可羡翻身上去:“坎西城日后由你主事吗?”


    “只是暂摄。”


    那日后要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她低头,在小兜里一阵掏,摸出块牌子给他:“你说寻我不方便,有牌子可以传话直入军营。”


    牌子上没有别的,只一个钢筋铁骨的龙字,万壑松摩挲过去,字体纹路上还残留着龙可羡的温度,他若无其事地收了。


    “凛冬将至,少君顾好自己,万某在北境还有些余力,若有差遣得上的,只管开口。”


    ***


    回去路上,风很细。


    龙可羡速度不快,满山道的虫鸣鸟叫里荡着两股回声,到得营地门口,守卫肃立:“少君。”


    龙可羡勒停,但没下马,指了指后边的人影,那侍从也聪明,立刻上来认了个脸熟,意思就是后面若有要事请见,不必拦阻。


    这算是对万壑松善意的回馈。


    她方才在路上才琢磨出来,万家和北境不愿闹翻,起码万壑松的态度是如此,即便没有阿勒,万家也会在航道复启之后,向北境抛出交好的意思,这是大势所趋,用得好,还能牵制骊王。


    但阿勒先于万家促成了这件事,手段不太体面,不是士族喜欢的那种心平气和的法子,但也免掉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虚招儿,让北境不必与士族虚与委蛇。北境受益于此,得到的是实打实的好处。


    阿勒一边不遗余力地帮北境铺路清道,一边堂而皇之地和万家过招,北境夹在中间,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三角关系。


    好比今夜,万壑松只提了件峡湾拨银这件事,以万家和北境一对一的方式直接敲定,中间略过了阿勒,关于最近沸沸扬扬的万琛之事也只字不提,既没因为龙可羡和阿勒的关系而迁怒,也没有要千方百计利用她反打阿勒。


    万壑松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和阿勒斗得再凶,不希望龙可羡参与其中。这是种善意的避讳,也是种另类的自保。


    龙可羡一条条捋得清清楚楚,意识到万六也习惯用实事传递态度,而非虚头巴脑的言辞。


    那么他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北境是她地盘儿,还有什么事,需要万六来施以援手?


    龙可羡慢慢腾腾走进小院,洗漱完还不见阿勒。


    侍女端着茶水进来,说:“哥舒公子住在西院。”


    西院是营地里辟出来的一处院子,临着山脚,专供客人居住,伏先生和厉天就住在那儿,这地方听起来近,实际上离龙可羡的院子还有两刻钟路程,阿勒这是还在生气。


    龙可羡抱着茶壶走神儿。


    哄人是门讲究学问,少君不擅此道。


    上回哄阿勒,使劲过头差点把人哄死,于是这回她打算另辟蹊径,她盘坐在榻上,抓着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摇晃,脑子缓慢地转动,眼神缓慢地挪移,移到书桌那两摞军务上。


    她突然跳下榻去,赤着脚站在桌前写了几行字,写完还挺满意,料想阿勒看此字条,必定就要飞也似的奔回来了,她美滋滋地吹干了纸,遣侍卫给西院送过去。


    ***


    阿勒站在窗边净手,桌上摆满了各色锤把刀具,远天是紫黑色的,一带星子犹如碎盐粒般粘在上边,光线不亮。


    “万琛醒不过来,名声倒是转好了。”厉天站在后边,给公子报着近况。


    最初的“不满内阁,怠慢公务,”是阿勒散的消息,但万壑松立刻放出了对策,给万琛的受伤安上“全心为民”的名头,和阿勒打了场舆论战,紧接着下放职权,上疏请罪,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把万琛这点事儿压得连水花都没了。


    阿勒懒得在舆论上和他斗,搅浑了水就算达成目的,他擦着手,说:“静观其变,看半月之内,万琛是死是活。”


    “是,”厉天觑着公子的表情,“少君吩咐的,海务税和兵部这两件事,皆已办妥了,是属下直接报给少君,还是公子您自个儿……”


    阿勒把帕子一揉,投进了水盆里:“这点事儿也要问。”


    厉天心道我可不得问吗!借着这事去寻少君多好啊,总比您猫在屋里敲敲打打做新臂弩好吧!


    他装作犹犹豫豫的模样,试探道:“那属下这就去?”


    “敢!?”阿勒当即睨过去。


    厉天脖子一缩,立刻脚底抹油就要溜了,哪知刚到门口就撞见了伏先生,伏先生捏着张字条,欲言又止:“是少君。”


    好事儿!厉天高声道:“公子!少君给您捎话了!”


    “低声些。”伏先生偏头叮嘱,进屋里把字条递给了公子。  低声什么,少君主动给公子递台阶,这不是好事儿吗,厉天摸不着头脑,站在门口去瞧公子,却见公子看了字条,脸色一寸寸沉下来,劲风卷雨一般出了门。


    厉天早就躲到了廊柱后边,骇然道:“少君写了什么,把公子气得这般!”


    ***


    “啪。”


    一只纸团落在榻上,滚了两滚,碰到龙可羡鼻梁,她迷迷糊糊睁眼,见是阿勒,便连眼皮子也掀不开了,嘟囔了句什么,翻个身面朝里侧,还要再睡。


    谁料身后一沉,一团火压了上来,龙可羡睡梦间觉得好烫,一团湿热附着在颈侧,叼住了一块,来回咂吮。


    她闷哼一声,徐徐睁开眼,正对上面不改色的阿勒。


    “你怎么在?”龙可羡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


    阿勒没说话,握着纸团抛了抛。


    想起来了!龙可羡立时醒神,高兴地牵住了他的手:“你不生气了。”


    “哪只眼睛看出来的?”阿勒不咸不淡。


    龙可羡伸手指了指,“两只都看到。”


    “两只都剜了吧,长来也没有用,”阿勒盯着她,脸上没表情,“嵌两颗夜明珠,夜里还能当盏灯使。”


    “剜了!”龙可羡惊恐道,“不要剜……扯坏臂弩是我不对,必定给你修修好,为什么就要剜了眼睛。你生气,把心肝也气黑了吗!”


    “ 龙可羡!”


    阿勒骤然翻身,把她提起,按趴在膝盖上,抄起一架崭新的臂弩,照着屁股就拍了下去。


    龙可羡后腰往下麻了一片,继而窜起火辣辣的后劲儿,她懵了神,这热感沿着脊骨往上爬,窜到后脑时,她用力颤了一下,接着便羞耻地把脸埋在了他膝盖上。


    阿勒没察觉,只当她害臊,语气硬得很:“我心肝儿若是黑的,这会儿就敲昏了你关到南清城里!”


    龙可羡额头湿了一片,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她艰难地抬头:“是新的?”


    “新的!”阿勒没好气。


    生气的是他,在营地里做新臂弩哄人的还是他,“反过来呢,你写些什么玩意儿,怕我气不死,再往心窝里踹一脚便痛快了吗?”


    “踹一脚?”龙可羡拧起眉毛,她不明所以地说,“我只是写了军务,请你过来指点一下。”


    这般正经堂皇的理由,阿勒就没法拒绝了吧,她还为此得意了半晌。


    阿勒眯起眼,“你觉得自己这主意还挺好?”


    龙可羡瞟他一眼,自信地说:“嗯!”


    “……”阿勒彻底没脾气了,他把臂弩搁一旁,揉了下脸,“什么军务要跟万六谈,他垫银子给你,就是没安好心!”


    龙可羡“唔”一声,悄悄地去扯寝衣。


    阿勒这才感觉到膝头微热,他当即把人翻过来,入目就是块洇湿的衣摆,还有烧透了的耳朵。


    龙可羡死死闭着眼,把脑袋往他胸口顶,颠来倒去地说,“湿掉了,打的时候,我没防备,我,你不要看。”


    阿勒沉默须臾,短促地笑出声,不怀好意道:“龙可羡,你尿在我膝上了。”


    第147章 记忆


    这话一出, 龙可羡脑中“轰”地就炸了,她怔忪着,夹了舌似的, 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幅模样落在阿勒眼里, 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撺掇, 他抄起龙可羡侧腰, 把人捞起来,面对面地端详她。


    他的眼神总是很直白, 像浸着一味毒,对骨头里那些下等欲望不加掩饰,无孔不入地侵蚀着龙可羡,他就是这么个混账,他就想撒在龙可羡身上。


    龙可羡没法直视阿勒, 湿热的衣物半黏不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快要被羞耻心杀死了。


    “不准看, ”龙可羡避开目光, 口齿也黏糊, “不准动。”


    “不准这,不准那, 少君这般威风,怎么却禁不住打, ”阿勒弹一记她额头,接着便顺着姿势把她扛在肩上,“是我力道落大了吗,还是那臂弩太冷太硬。”


    龙可羡咬死不答, 憋得脸通红。阿勒把她放到屏风里侧,龙可羡一骨碌就爬下来, 蹲在柜格前边翻箱倒柜找衣裳,把那浅黄月白的寝衣通通拨到边上。


    “哪件儿?”阿勒站她身后,随手从柜格深处捞了两件,一黑一白。


    龙可羡抬眼,迅速地指了指黑的。


    “没听见啊,”这人坏死了,逗着她说,“舌头也打结了吗?伸出来瞧瞧,若是结起来,趁早拿剪子挑开。”


    龙可羡转身,闷头给他一拳。


    阿勒笑起来,把黑色那件寝衣兜头罩上去,隔着布料揉得她晕头转向。


    简单洗漱过,龙可羡逃难似的冲出浴房,她穿了身全黑,是那种即便打湿了也看不出来的颜色。


    阿勒正坐在榻上正喝汤,隐约瞥到屏风后那团褪下来的皱巴巴的衣裳,再看她的寝衣,就忍不住笑出声,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朝她招招手,好歹没有戳破,把正事拎起来讲:“兵部空了个职缺,我有个人选,郭骅。”


    这个人,龙可羡有印象:“郭擎的儿子?”


    郭家在建朝之初也算老牌士族,家风正,满门都是征战沙场的好儿郎。但几代之后士族坐大,王权势微,地方私兵泛滥到镇压不住的地步。郭家本可以跟着这股风气笼络旧部,在地方重兵屯守,做个土皇帝。但他们没有,仍旧守着那几亩皇田过日子,有乱就平,无事就练兵种地,百年过去,为了养兵把家底儿都掏空了。


    于是,郭家就这般落到了中不溜的位置,没有万、李几家的清贵显赫,也没有徐、封几家的豪阔富裕,在现在的士族后辈眼里,成了不识时务的朽木。


    朽木也有朽木的好,郭家在士族眼里不成气候,但在民间口碑甚好,哪里出了旱涝之灾,哪里有匪寇作乱,郭家是动得最快的。


    就连北境突遇入侵时,郭家也敢顶着压力带兵北上,那时候,带兵的将领就是年近花甲的老将郭擎。  龙可羡觉着奇怪:“郭擎的儿子,连兵部也进不去吗?”


    “兵部右侍郎原是定了郭骅的,”他慢悠悠把饼子撕成小块,泡进热汤里,“但内阁有意加强兵部职能,把守城士官的选授考客之权放下去,郭骅就被压下来了,冷落三年,此次右侍郎平调出去,位置才空出来。”


    “你有把握就好了,”龙可羡说,“演兵结束了,明日我将尤副将调给你差遣。”


    “郭骅明面上谁也不靠,这种人最好用,”阿勒把那碗泡好的饼子移过去,“让他知道尤铮为他暗中出了力气,也必然不会声张,这就是枚正经棋子。有郭骅在兵部,三山军日后在朝中就有了只耳朵。”


    龙可羡含着汤,含混地嗯了声。


    “海务税这事儿好办,算算日子,第一批南下的皇商船舰也要回来了,届时收进来的银子,你给安个明目,就照朝廷惯用的税目来拟,拟成折子递进王都,”阿勒喝着汤,“回来的船不急着泊岸,让巡船领着他们兜几个圈子,什么时候折子批下来了,什么时候放行。”


    龙可羡木愣愣地看他。


    皇商交的这笔银子,说起来算作巡卫费,是三山军的巡船在海上护卫的银子,买平安的,这么偷梁换柱,不是玩赖嘛。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付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就得上手段。”


    龙可羡含着软乎的饼,一忖度,点了头。


    朝堂上群狼环伺,北境王初来乍到,处处都是等着让她碰壁栽跟头的,当个不好惹的坏蛋没错儿。


    如此,海务税和兵部两件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阿勒废掉个万琛,搅了龙可羡的事儿,也能把烂摊子收拾得齐齐整整。


    这个人爱作也能作,就是因为他有兜底的自觉。


    就着热汤吃了饼子,阿勒才觉着缓过来些,俩人绕着廊下散食,月色敷在庭院里,薄薄的,冷霜一般,树枝被风摇得半秃了,张牙舞爪地向夜空探去。


    阿勒冷不防地说了句:“手。”


    “啊?”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没明白。


    阿勒压根不说第二句,捞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搓着。


    “高兴了吗?”龙可羡用肩膀顶顶他,“脾气撒干净了吗?”


    阿勒懒声应:“且没呢。”


    于是龙可羡会意,所以此时不算牵手,他是将她的手当胰子搓了,只消不搓下两层皮,挨点苦也没有什么。


    阿勒往她脸上落一眼,看那忍辱负重的样子就想使坏:“亲过才算好。”


    龙可羡震惊:“不高兴,也可以亲吗?


    “自然可以,”阿勒扯起来一套一套的,“不亲怎么高兴?”


    倒也说得通,龙可羡闷了片刻,突然在转角处把阿勒袖管一拽,按着他坐到廊下,“你喜欢哪种亲法,轻的重的,伸……”龙可羡顿了顿,“伸舌头吗?”


    阿勒这就笑了:“年纪小小,你懂得多少花样?只管照着使来,我只把话放在前头,亲不舒坦不作数的。”


    “你不要说话了。”


    龙可羡把眼一闭,亲吻被她当作了差事,一下下按部就班,试图把此事做得正经些,却架不住自个儿面嫩手生,亲下来简直毫无章法。


    生涩有生涩的妙处,这般别扭又被动的亲法,阿勒受着,硬生生尝出了万般滋味。


    讲起来也很奇怪,他们俩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总是吵吵闹闹,但作起来的都是阿勒,龙可羡就没有正经地生过气。


    哪怕不高兴了,也跟猫似的。


    要么关在屋里来回走上八百遍,要么自个躲起来玩儿,玩个半日便来寻他了,装作小尾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


    这跟撒娇有什么区别!


    阿勒伸出拇指,压在她下唇,就着滑润来回摩挲:“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龙可羡自动地掠过这句话,听出了层要紧的意思:“是我当真亲得很好吗?”


    “很好,我自愧不如。”阿勒语气压低,灌迷魂汤似的说。


    龙可羡果然被他拨得心猿意马,当真觉得自己在情/事上练出了结果,心里十分得意,却只抿了点儿唇,快速地弯了弯嘴角。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混账事?”


    “不好说,”阿勒得寸进尺,亲了亲她,“我这人,做什么都没个定性,先同你讨个准话,保不齐哪日就用上了。”


    龙可羡狐疑地把他看着,终究没抵过美人计,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


    坎西城第一场冬雨落下时,皇商满载而归,并依照朝廷商税条目向三山军缴纳税银。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先拍碎了大商行的几张桌子,背靠士族的商行掌柜纷纷怒斥皇商谄媚,不守规矩,这个口子一开,后边回来的商船哪还能不乖乖缴纳税银。


    若是不缴,且等着三山军带你绕海行个九万八千里吧。


    自此,北境这大半年来展现出的皆是强硬手腕。


    从率军南下,和骊王打擂台,向程家买几条船就敢出海南下,到建立海上巡卫,北境王疑似一言不合杀到南域反被扣留,再安然无恙脱身而归,在骊王和士族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最后彻底在海上站稳脚跟。


    原本诸家都以为北境要往朝堂走,势必要在屋檐下低头,没料到这北蛮子的狗脾气半点没变。


    龙可羡的路走得越来越顺,却没有遭到强烈弹压,越来越多人回过味儿来,这是天上有人在保的缘故。


    于是近来尤副将三天两头就有酒宴雅席,忙得不可开交。


    龙可羡走得顺,在宫里的宁贵妃就走得顺,有了小皇子傍身,骊王想再拿捏宁贵妃,就要掂掂北境王和小皇子的分量。


    静水之下有暗流涌动,阿勒和万壑松这些日子打得很凶。


    阿勒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他靠着野路子,用蛮横的方式冲击了士族之间“祸不及死,罪不殃族”的规矩,若是万琛就此死了,那才是真正扇在万家脸上的一巴掌,所以万壑松还在吊着万琛的一口气,


    万壑松拔掉了阿勒安插在朝堂上的钉子,将阿勒在伏虞城里的商铺强行摘了牌子,甚至联合内阁颁下道政令,对所有往大祈来的异域海商采取严格的文牒盘查,违律进关者,一律当作细作处理,简而言之,若是阿勒没有通关文牒,只要在城里露面,守城军就可以当场将他拿下。


    反过来。


    阿勒也没藏着,直接亮了牌,在海务司登记造册,以正儿八经的身份踏上祈国土地——他用的不是海寇头子这个身份,是鸣西王。


    早些年,南域还是老皇帝当家那会儿,老皇帝曾想封王拉拢阿勒,那时候阿勒性格轻狂,看不上这种虚衔,如今他稀罕了,稍漏点儿口风,明勖便把封号和仪仗规制送到了南清城。


    有这么层南域朝廷认可的身份,阿勒在祈国可以享上宾待遇,但他没有,日日泡在三山军营,纯粹是狂给万六看。


    但也由于这么件事儿,万壑松就坡下驴,给鸣西王下了帖子,请他赴场夜宴。


    鸿门宴。


    ***


    今日天寒,冷雨一阵阵地下,雨气压成流雾,把天空染成铁铮铮的灰色,山道泥泞不好骑马,尤副将便套了马车,亲送他们往西九楼去。


    龙可羡缩在毯子里,被晃得直打瞌睡。


    帖子是送往三山军营的,自然请了龙可羡。


    除开她,还有一位因为海务而破格外调的阁老,专掌天下粮务的李家掌事人,分量不是万琛之流可比。


    阿勒一只手扶着她脑袋,一只手把着枚铜钱翻转。


    行过外城山道,踏入内城之后逐渐有人声递来,龙可羡用力揉了两下眼,支开点儿缝往外瞧:“要到了吗?”


    尤副将在外头应:“再有两刻钟便到了。”


    龙可羡坐回来,人看着没精神,阿勒往她嘴里塞了颗糖:“怎么近来不见那傻小子?”


    他说的是哨兵,龙可羡困巴巴的,随口道:“派他回北境了。”


    手指上翻转的铜钱倏然停下来,卡在阿勒指缝间:“北境?”


    “是,我…… ”龙可羡扭过头,对上他的眼神便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艰难地转口道,“我派他回去探亲。”


    “探亲,”阿勒嚼着这两个字,看她因为心虚而飘忽的眼睛,“他最近的亲眷埋在褚门下,是跟随你的第二任哨兵,你要他去探谁?”


    龙可羡不想他连这也知道,不禁越发心虚了,要在阿勒眼皮子底下扯谎,这是天方夜谭,她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让他回去帮我寻些东西。”


    “寻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语气带着迷茫:“我不记得……落了什么在北境。”


    从南域回来之后,龙可羡就鲜少做梦,但记忆混乱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她有时候瞌睡醒来会恍惚,仿佛身体沉在地上,思绪悬浮半空,那种分裂和拉扯感持续不散,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影响她对真实的判断。


    记忆是很危险的。


    若是一个人连记忆都不可相信,那便意味着她的认知和判断都存在问题,只要谎言编织得足够精妙,谁都可以改变她,甚至击溃她。


    好比阿勒,如果他对龙可羡过往的阐述都是假的,是一道精心策划的谎言,她就是摊在阿勒眼前的透明人,任由他泼墨挥毫,画成他想要的样子。


    龙可羡并没有这般想,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但阿勒顺着她的话,摸到了这点,他捻着铜钱,望向长街上的湿红流绿,罕见的没有说话。


    第148章 退让


    马车直入万宅, 在夹道停下。


    一层蒙蒙的光晕渗进车帘里,龙可羡倾身要去拉车门,刚离座, 垂在身侧的左手被按住了。


    是个阻止的意思。


    她身体一晃, 重新坐回去, 阿勒顺势从她掌心往上收力, 磨得她手腕内侧那截皮肤微微发热。


    车内半明半昧,阿勒的身子沉在阴影里, 只看得清半截下巴,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仍旧意在北境,是记忆不全的缘故吗。”


    龙可羡点点头:“是的。”


    “你若想记起更多,何不与我回南清城,”阿勒搓两下眉心, 然后把她拉得更近,“虽说你生在北境, 然而开蒙上学、交友玩乐, 皆是在南清城, 说是在南清活过第二条命也不为过。”


    龙可羡膝盖轻轻碰上他的,伸手扶了一下:“与南清没有关系的。因何忘记, 比过往如何更加重要。”


    “你不想要知道过往如何,只想弄明白为何忘记的?”


    雨打伞面, 万家管事见车帘未动,便下阶走出两步,撑着伞到了马车边。


    轻声细语传进来,龙可羡扭头看了眼:“我没有这样说, 你在曲解我的意思……该下去了。”


    “龙可羡,”阿勒纹丝不动, “你我就好比左右手,好比心肝和脏腑,好比筋骨和血脉,只要你想知道的,何年何月何日只管提,我记性不差,都能给你还原个七七八八。”


    根本不是这个道理,龙可羡急了,蹦出四个字:“耳听为虚。”


    耳听为虚,难不成是说阿勒说给她的事情都是假的?这小炮仗今日当真胆儿肥。阿勒神情莫测:“你不信我。”


    “……”龙可羡直愣愣瞪着他,急得舌头打成死结,半晌才捋顺了,“耳听为虚是说,许多事情,你即便全告诉了我,那也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被灌输的记忆就像仓促移栽的草木,契合度低,再如何说服自己心里边还是缺乏认同感,怎么说呢,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龙可羡的问题在于,分不清真假虚实的临界点在哪里。


    南下的记忆是真切的,但过去的一切都来自于旁人的言语灌输,就好像十七岁以前的龙可羡就是透明的,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存在。


    谁说一句,就往这具透明身体上添两道色,久而久之,龙可羡便会成为一个被悉心描画出来的人偶,被冠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准则。


    好比厉天说少君小时候便擅使鞭子,那么龙可羡若是没有自己的判断,便会在无意中顺从这种引导,放下弯刀,去拾起长鞭。


    然而被千人千言堆砌出来的龙可羡就是完整的吗?


    那也不然。


    所以龙可羡很少问起自己的过往。


    “我不喜欢这般,”龙可羡闷声说,“错误和混乱皆是始于北境,若是能查明原因,或许还有想起来的时候。”


    这话阿勒没法反驳,他敲了敲指节,问一句:“有头绪了吗?”


    “有的,”龙可羡挺起胸脯,正正经经说,“我在北境征战驱敌,军中和百姓都没道理做此事。只有龙氏视我为叛族者,祠堂也教我一把火烧了,他们是最有可能下手之人。”  “龙氏,倒也行。”阿勒点头。


    而后终于慢悠悠地直了背,光影斜铺上他半边身子,眼神随之瞟过来,带了点探究的意思,问,“龙可羡,自个儿琢磨这事多久了。”


    龙可羡的眼神霎时就飘了,嗓音因为心虚而软下来:“一点点久。”


    马车外边,尤副将握着缰绳,和万家管事干聊了小半盏茶,忍不住敲敲车门:“少君,到啦。”


    龙可羡如逢大赦,立刻说:“再没有事情隐瞒你了,这种事情我做来也十分别扭,只是没有十分把握,不要你因此失望。”


    阿勒把她的手搁在掌心,垂下眼,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摩挲:“此前不知你这般想法,是我疏忽了。这种事没人能与你感同身受,这样吧,你要查便查,需要人手只管提。”


    龙可羡乖乖点头。


    “若是查出来的事与你想象中的不同,也不要紧,所得与所盼总会有落差,”阿勒一字一句,叮嘱道,“万事信我。”


    龙可羡听这话就有些莫名,她自然是信他的:“我已经知晓族里不容我,小时候必定是过得不如意的,能遇到你已经是老天打瞌睡放过一马,后来必定是顺当的,如果有所盼,你才是我所盼。”


    她这样说着,语气是万万分的笃定,似乎认准了阿勒就是绝好的兄长与玩伴,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阿勒攥住她手腕,眼神有点沉,仿佛有话要说。


    龙可羡见此倒犹豫了,她自顾自地发散着:“难不成……”她惊恐道,“你打我!”


    “扯呢!”阿勒嗤声,弹她一记,“小时候头一回见面我就没打过你!”


    龙可羡吃痛,捂住了脑袋,眼巴巴地说:“那你便是欺负我?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是啊,”阿勒抄起手臂,凉凉道,“我把你扔进冰天雪地的大窟窿里,把你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把你称斤按两卖了沽酒吃。”


    “……”这会儿龙可羡听出反讽了,她颓然地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都没有,那便是有难以启齿的秘密瞒我了?”


    阿勒盯着她,停顿两息:“有。”


    “嗯……”龙可羡瞄他一眼,故意把音拖长,在阿勒晦涩不明的视线里弯了下眼睛,短促地说,“不要紧。”


    她故作高深:“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阿勒挑眼:“学聪明了,这番要留着我的把柄,待日后寻个好时机清算。”  龙可羡得意地朝他飞了个眼神:“你这般好,这个时机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等到我们都老了,就带进棺材里。”


    “你不要这样想,”阿勒眼神很定,“我要活得比你长,确保你一生都过得快活。”


    ***


    夹道的长灯亮了整一刻钟,万家管事真是稳得住,见帘子掀了,便撑着伞迎上来。


    后边跟了一串人,抱手炉的抱手炉,递帕子的递帕子,恭恭敬敬半点不乱,龙可羡搭着阿勒的手跳下去,就在门下看到了万壑松。


    风细细吹,把雨气化成湿漉漉的冷雾,要钻进衣领里蚀肤凿骨,人在外边站上片刻就要冻僵了。


    万壑松似是畏寒,罩着大氅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的,像枚套在绒袋里的冷玉。


    他含笑站在阶上:“二位里边请。”


    龙可羡和他擦身时,鼻尖微微一动,那是很浅淡的药味儿,她不禁侧过脸去,万壑松面上却看不出端倪。  万壑松察觉到目光:“少君?”


    龙可羡说:“你生病了。”


    这几个字倒是把阿勒的注意力抓了过来,他没什么表情,掩在袖摆下的手抓住了龙可羡的,在她看过来前开口:“六爷身子骨弱,少操劳,方能长命百岁。”


    万壑松借着转身,不着痕迹地落了眼那交叠的袖摆,轻声细语打回去:“那便要请哥舒公子手下留情了。”


    “好说,”阿勒笑,“我这人最好相与,谁顺着我的意,我便与谁为善。”


    万壑松拢着袖:“哥舒公子还是孩子脾气,喜欢被人哄着么。”


    “是啊,”阿勒眉梢一挑,就露出些轻佻,“哄不高兴不作数。”


    风疾了些,打在伞面上沙沙响,两人的目光在这湿雾中相撞,一个势在必得,一个从容不迫,仅仅过了瞬息,便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眼。


    穿过园子进了屋,香风暖意扑面而来。


    今日天寒,时辰还没到呢,没想到人都来齐了,已经在里边用过了两盏茶。


    万壑松是主家,站在中间互相引见。


    龙可羡扫了两眼,面容清癯的是齐阁老,弥勒佛似的是李掌柜,这两位都是在宫里见过的,只是彼时她身披银甲,身形面容都瞧不出来,这会儿在灯影澄澄里一打照面,他们有片刻讶异,眼风互相交递,便快速地掠过去了。


    对这些老狐狸而言,北境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没有多大区别,该结交时春风拂面,该翻脸时也毫不留情。


    茶水撤下去,换了热食酒水上来。


    宴是鸿门宴。


    按照阿勒的性子,不说搅风弄雨,也至少要占稳上风,但今夜他格外收敛,仿佛藏起了尖利的爪牙,挂上一张谦逊和善的面具,政事军务丝毫不谈,只讲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譬如谁家的酒更醇,谁的曲儿谱得好。


    齐阁老和李掌柜都没跟他打过交道,面上不显半分,心里边都在骂娘,简直怀疑这小子是要憋什么大招。


    酒过三巡,场子热了,大伙儿半是借酒兴,半是真试探,开始掏了点儿真话。


    李掌柜假借航道之名,明里暗里说阿勒这些年把海上搅得腥风血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拔高了各国之间往来的危险性。


    阿勒笑笑,只道:“若不是海上难走,哪里显得出诸位的本事来。”


    四两拨千斤地给推回去了。


    李掌柜本家做粮食生意,他有个孪生兄长,时任户部侍郎,主司屯垦、征粮和召纳,老爹也曾任两朝阁臣,不过他自己却不入仕,和兄长一个在野,一个在朝,把住了祈国粮仓,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海上越乱,粮食越贵,李家越高兴嘛。


    李掌柜精明得很,顺着这话提出南域粮税太高,活生生要扒下粮船三层皮似的,阿勒面不改色,当场让了两成利。


    不仅如此。齐阁老是带着两项海务来谈的,原本已经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打算,没想到话风刚抛出去,阿勒就接了,不该吃的亏全吞肚子里,那些明显有问题的条款也答应得干脆利落。


    哥舒策茹素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只有万壑松眼神带笑,在无形的博弈间读出了退让的意思,宴席结束,龙可羡前脚回到军营,后脚万宅侍从就拍马而来,将十七封信原原本本交到了阿勒手上。


    第149章 旧信


    十七封信完好无损。


    万琛没有来得及动。他利用阿勒的人手和布控, 在北境几乎要把每一寸土都翻过来,最后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信的去处,没有料到刚刚露出点马脚, 就栽了个彻底。


    万壑松是没想过要动。他和阿勒的明争暗斗持续良久, 本质原因, 还是阿勒用野路子近乎粗暴地打破了士族之间的政治生态, 但这个原因不能抬上台面, 那十七封信就成了在争斗之间来回推拉的一道线。


    完好无损是它值钱的前提, 若是信被拆封过,被第二双眼睛看到过,那这就是另一件天翻地覆的事儿了。


    信封一字叠排,阿勒抚着上边的火漆印。


    细雨冲刷着屋脊,这声音听起来很单调, 但很容易把人心底里那些本已忽视的情绪重新翻起来,阿勒指头慢慢滑动, 直至摸到最后一封信上。


    他屈起指节, 轻轻敲两下, 然后把第十七封信投进了火炉子里。


    ***


    那日鸿门宴后,以齐阁老为首的士族官吏都吃到了甜头, 阿勒的退让就是真金白银,这两项海务促成之后, 士族在海上的话事权进一步加大,行市间已经听不到皇商的声音。


    他们本来就是群根基薄弱的小商户,跟动辄数百年传承的士族不同,他们的崛起仰赖于骊王, 是南域、王庭、北境和士族交锋下的阶段性产物,脆弱且虚张声势。


    如果骊王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撑, 他们便会犹如昙花一现,碾碎在滚滚的巨轮底下。


    相反地,如果骊王此时迎难而上,站在皇商背后补足气势,他也能收获一批死心塌地的钱袋子。


    骊王如何把第二步棋走好,龙可羡不太在意,她只在意每月返回账上的利钱,在意龙清宁在宫里的处境。


    还有哨兵捎回来的消息。


    龙可羡没想到当真能查到东西。


    “哨兵信里边说,少君是匆促间被召回北境的,进军营之前还在龙宅偏院住过两日,属下猜测,当时龙氏在战场上折了太多人,他们是既盼着您撑起大梁,又怕您翻起儿时的旧账。”


    余蔚也在跟着看信,她就是在龙宅里见到少君的,那宅子里的人怎么说呢,反正不像能毫无芥蒂启用少君的人。


    龙可羡刚刚在校场上试新马,听着消息就往回奔,这会儿额上密密麻麻覆了层汗,她接过热帕子胡乱按掉,抽出第二张开始看。


    她看得慢,因为开蒙晚的关系,小孩儿习惯一直不改,总要用手指头比着一个个字往下看。


    这片刻功夫,余蔚正好捣了团茶去煮,顺带帮她把前边的事儿捋顺了。


    “龙宅里余下的人不多,照料过您的大夫和侍女也难觅踪迹……因为宗祠失火的缘故,连带着您住过的那片宅子也烧了大半,要寻个与您相关的物件着实不容易,能搜到这些信实是不易。”


    龙可羡咬住匕首,匆匆地看完了哨兵留的话,牛皮袋里鼓鼓囊囊的,都是上了火漆的信,信封上脏污不堪,盖着脚印和泥灰,像是战乱中几经转手的样子。


    她松口,匕尖挑开火漆封泥,就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


    阿勒。


    若你看到信,不要惊讶它的厚度。


    别人的家书才两行,可是我要写好多,小时候你该让我进书塾再上几天学的。


    老先生的胡子很长,但他可以把信变得很短。


    我想学会用四个字的成语,作七个字的诗,写前后对仗的词。


    褚门雪还没化,人走在地上打滑,我跌了一跤,很想你,坐在这里给你写信。


    离开家的第二十日零三个时辰,我还在生气,我走时你没有看我一眼,你快些问我为什么知晓,我会立刻告诉你,因为我一直在看你,直到你被海平面吃去。


    我不喜欢北境。


    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是转头就送我去战场,打仗会流血,流血好痛,他们说这是荣耀,为此欢呼,可是没有人问我哪里痛。


    我非常生气。


    ————


    你说满一月就来接我的,我将日子记在靴筒上,今日就满三十道。


    骗子,你没有来。


    ————


    别人告诉我,梦都是反的,我有点难过。


    已经离家四十八日了,超过你出海最长的一次,北境的仗打不完,很不想理他们了。


    算了,小山今日哭得很伤心,因为我说他爹爹死在战场上了,他娘亲朝我丢了一块泥巴,骂我失心疯。


    阿勒,我不想打仗。


    我想回家。


    他们说这就是我家,龙家祖祖辈辈的骸骨都埋在北境土地下。


    我觉得好可怕,昨夜甚至没有睡着,我怕夜里有个陌生老头拽我头发,叫我乖孙,而我都不认识他们。


    我只认识你。


    如果家是这样的,那还是和你在一起比较好。


    可是你不要来接我。


    还是非常生气。


    ————


    今天的信很短,我发现小山的爹爹回不来了,但成哥、毛豆和棉棒的爹爹都还在,我好高兴。


    我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明日我想多做一点。


    因为高兴,所以没有那么生气,如果你此刻站在我面前接我回家,我会考虑三日之内原谅你。


    ————


    别人会受伤,会疲惫,可我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听人讲怪物才会这般,我是怪物吗?


    若我是怪物也很好,你不要怕,我有得是力气保护你。


    可是你不要我,我好生气。


    ————


    今日我去策军。


    不知道讲什么,就给他们背了首童谣,新学的。


    铃儿载着英魂归,英魂归。


    英魂归入娘心窝,娘心窝。


    娘心窝作千丝线,千丝线。


    千丝线里缝罗锅,缝罗锅。


    罗锅护儿心,


    丝线缠儿伤,


    心窝纳百川,


    英魂乘铃归。


    大家都哭了,可能我讲得不好听,磕磕巴巴的,还爱忘词,你知道,我以前就是个结巴,也可能是今日风太大,沙尘多迷了眼睛。


    我想,督军大爷可能要觉得晦气,没想到大爷也哭了。可是大爷站在棚里呢,果然是我没讲好。


    幸好,今天打了个大胜仗,前所未有的。


    回到帐篷高兴了一盏茶,暂时忘记生气。


    ————


    又轮到我策军,我很高兴,准备再给他们唱那首童谣。


    督军大爷拼命拦我,不叫我唱,尽管我向他保证,我练了好些天,保准不再磕巴。


    好吧,我只能给他们耍了一趟红缨枪,我心觉遗憾,但总算没有人哭。


    今日又打了个大胜仗。


    但还是有些生气。


    ————


    掉进一个冰洞里,困了三日三夜,大家都觉得出不去了。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出不去呢,只要想到你在外面等我,就绝无可能出不去。


    但是出冰洞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从天而降,我还是生了一会儿气。


    就一小会儿。


    因为留给我想你的时间不多,不能浪费在生气上。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


    ————


    在北境,我最喜欢睡觉,因为你每夜都出现在梦里,这是如何做到的,你教教我,我也想进入你梦里。


    哥哥。阿勒。哥舒策。


    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睡不着时念给自己听。


    我不生气,你来接我回家。


    ***


    茶烟模糊了龙可羡的视线,她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把底下的火漆封转过来就明白了,这是十六封寄不出去的信。


    第150章 琴戏


    纸面发黄且干燥, 在翻阅时发出脆响,甚至不甚平整,上边有一枚枚水滴干涸的痕迹。


    龙可羡轻轻摸过去, 那横竖撇捺的灰黑色线条如此熟悉。


    有些记忆缺失了, 可是习惯和喜好根植在身体中, 远比记忆更加诚实。这与耳听旁说截然不同, 仿佛时光罅隙里还存着另一个龙可羡,用字里行间盛着她的喜怒哀乐, 无论何时,只要龙可羡看一眼,就能接到过去的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旧事有了那么点模糊的概念。


    龙可羡吸了吸鼻子,胸腔浸了一汪醋, 把心口泡得软乎乎的,她小心地把信纸铺平, 夹进书里。


    余蔚不知何时已经掩门出去了, 茶壶静静搁在小泥炉上, 余息孱弱,龙可羡用力揉了两把眼睛, 拉开门,把书揣进怀中, 冲进了酽酽夜色里。


    阿勒还在调试琴弦,指头下淌着音调,他把绢灯都点起来了,仿佛知道有人要来。


    “砰砰砰!”


    极富个人特征的拍门声响起, 而后在阿勒应答之前,两扇门板骤然推开, 又骤然合紧。


    寒风袭面,一团白色影子猛地扎进了胸口,电光火石那么快。


    琴弦“铮——”地拉出长音。阿勒闷哼:“撞死了龙可羡。”


    龙可羡环着他腰,把脑袋埋在他胸前,半晌都不吭声。


    “我知你心爱我,心爱这种东西呢,用讲的好,用做的更佳,”阿勒把最后的弦拧好,往上滑到她后脊骨,讲话仍旧没个正经,佻然地说,“不知道少君今日中意哪种法子,我建议后者,因为我近来寻摸到个好东西,你来得巧,一会儿我们试试。”


    龙可羡听他一顿胡诌,心口的酸软去了大半,傻乎乎应了句:“试试?”


    阿勒低头,在她耳边把话呵进去,温度和距离刚刚好,把本就浪荡的话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伴随若有似无的触碰,龙可羡的耳廓迅速红了一层,她瞥着那张琴,刚想开口,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


    “让让。”龙可羡匆匆忙忙撤身,把怀里的书取出来,小心地检查了一番,把皱掉的边角抚平。


    阿勒往后靠到椅背上,架着扶手说:“投怀送抱我就很喜欢,挑灯夜读却不是我所好。”


    “不是读书。”龙可羡把信抽出来,跳到榻上,弯弯手,要他来看。


    阿勒意兴阑珊,没动身:“什么好东西?”


    “你来。”龙可羡重复道。


    阿勒这会儿才起来,沿着她的手指头往下看,墨字撞眼,继而撞在胸口,令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哪怕曾经看过,但战火纷飞的仓促一瞥,和寒夜暖灯里的慢慢细看不同。


    人也不同。


    阿勒把手罩在她发顶,揉了揉,在开口之前就被龙可羡抢白了。


    她跪坐起来,捧住阿勒的脸亲了又亲,濡得那双唇面水亮亮,才说:“方才我看到信,第一个便想着你必定是不知道的,虽然信来得迟了两个秋冬,但是,但是如今你我一道看了,也不觉得差什么了。”


    她把话讲得凌乱无序,但阿勒听得明白,小崽不知道自己写了信,满心地误会战时纷乱,阿勒必定没有收到家书,自顾自地代入了等待者惶急的心绪里,只记挂着安抚他,完全没有提起信里边她日日生气又日日盼望的事。


    龙可羡不是没看到,不是不想问一句“你为何没有接我回家”,是此时此刻,她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于是自然而然地忽视了那些话。


    阿勒不由喉咙干涩,这坏胚竟然有倍感心虚的一日,他把龙可羡的脑袋按到颈窝里埋着,避开了她干净透亮的眼神,避重就轻地说:“你说得是,如今你我在一处,就再不差什么了。”


    龙可羡牵着他手指:“你我从前这么要好,我却不能想起更多,心里边总是觉得遗憾。”


    “也不算多要好,”阿勒偏过头,“三日不打架都算稀罕事,闹得凶时足足有五个时辰不曾说话。”


    “这般久!”龙可羡惊诧道。


    “嗯,”阿勒循循善诱,“那些污糟事儿,即便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只要知晓你我情深意重、相依为命便足够了。”


    龙可羡心觉不对,却讲不出哪里怪异,呆呆地点了头,用额头蹭蹭他的面颊:“打架也不是污糟事。”


    阿勒心思一动:“若是比打架更严重的事儿呢?”


    龙可羡不明白:“有比破皮流血更严重的吗?”


    阿勒不假思索:“自然,有那么一次,你气得差点劈了我。”


    龙可羡愣住:“伤到了!?”


    “……没有,”阿勒掐头去尾道,“只是略有些轻伤。”


    这就不好说了,龙可羡翻来覆去地想了想:“既然当时已经发作了脾气,那事便算过了,后边不要再提。”


    阿勒半晌没说话,把她捞进怀里。


    龙可羡挣出颗脑袋:“你做了什么事让人这般生气?”


    阿勒挑眼:“你说了不必再提的。”


    龙可羡被堵了回来,噎了片刻,倒也就算了,半点没搁在心上,她扭过身子,把信纸一张张夹回书里,很心爱地,搁在箱格最里边。


    接着伸手环住阿勒脖颈,好听的话龙可羡不会说,但是她会把他抱得很紧。


    心跳的频率和力道最直白,透过薄薄的衣裳,在相互传递间胜过千言万语。


    在伏虞城时,龙可羡便很想要阿勒,起初是种出于猎奇心理的试探。


    她频频为这个人侧目, 与他们是不是早就认得没有关系。


    是因为他恣意又处处妥帖,浪荡又有涓滴柔情,洞察力可怕,掌控欲强,习惯性占据主导位置,却愿意把自己放在她下风。


    不是大善人,只能算是个犹有底线的坏蛋。


    靠着三分皮囊,三分风骨,三捧坏水,还有一分谁也参不透的诡诈横行无忌,有公子哥儿的脾气,还有掌事人的果决。


    后来,那层窗户纸彻底捅开,龙可羡在他的攻势下犹如撞了树桩的那只兔子,被迷得晕头转向。


    阿勒谈情说爱时不讲究水到渠成,对他来说,这么理智这么文明不是谈情说爱,那是读圣贤书了,他需要足够强劲的刺激,龙可羡就是他的那味毒,只要看到她,听到她声音,感知她,他就会兴奋起来。


    “不要看信了。”


    龙可羡胸口涨得厉害,急需一个宣泄口,她攥着阿勒一根指头,把他往榻上带。


    细细密密的吻从他唇边往下滑,直到喉结覆上两圈齿印,龙可羡想起点什么,拽着他衣摆,小声地说:“好东西……”


    “嗯?”


    一把沙哑的嗓音。


    龙可羡抬眼,飞快地指了一下琴,而后往他胸口一埋,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含糊了,阿勒顺势把指头探进去,寻路一般,在她齿间找条柔软的通道。


    那通道很短,尽头处是窄的,稍碰一碰就要红眼眶了,那要呕不呕的感觉哽在喉咙口,龙可羡吞咽都困难,她攥着毯子,用湿润的眼睛望着阿勒。


    阿勒这就差点儿丢盔卸甲了。


    他额上迸着青筋,在几个长呼吸里把劲儿压回去,左手把琴抄过来,然后麻利地抽出手指,把龙可羡抱起来,让她半边小腿压在弦上。


    “要玩儿好说,我须得把话放在前边,这把琴算不得雅物,是专程打来榻上玩花样的,绷着几根清弦,奏的却是快活曲。”


    阿勒划过龙可羡的小腿,把那靴筒剥下来,滑进锦袜里,把多余的布料除掉,再引着她踩上琴弦。


    龙可羡脚底敏感,踩上弦立刻抖了一下,又惊又懵地看琴,再看他:“不一样的。”


    她说的是弦。


    “自然是不同的。”


    阿勒拨了一下弦,清亮的一道音起,那质地特殊的琴弦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弹了一下,龙可羡立时闷哼了声,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把琴的用处。


    她推着琴,又推着阿勒,不知道是喜欢还是难以承受,总之耳朵红得不像样。


    阿勒还要火上浇油,伸手把小几扯过来,从匣子里取出铃铛,咬在龙可羡耳边说:“你弹给我听。”


    满屋子滴着混乱的音符,龙可羡锁骨往下皆是红线,一道道纵横交错,那是在琴弦上压久了的缘故,有的压得狠了,甚至显出红肿的痕迹来。


    琴被撞偏了。


    阿勒抚在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力道弹回来,打得龙可羡颤颤巍巍,红得要滴血似的。


    她受着琴弦的困扰。  不知道这弦究竟有什么来头,弹打回来时竟然不觉得疼,只是热,十分噬骨的热,还带着股微妙的痒。


    窗外雨停了,风催得急,惊鸟铃颤颤作响。


    屋里也是。


    铃铛浸在冰块里,刚刚被取出来,就滑进了暖腔中,跳动起来。


    榻上绘着群山,边缘压迫龙可羡的视野,阿勒的手臂横到眼前,紧接着卡住了龙可羡的下巴,沿着脖颈一起掐住了。


    龙可羡感受着震颤,月退根儿酸软,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下去,那把怪异的琴就卡在她小肚子上。


    “不要玩了。”


    龙可羡泪眼汪汪的。


    阿勒充耳不闻,他看着龙可羡发红的脊背,听到琴弦在震动下发出的音律,有种错乱且热烈的美感。


    他撞得琴乱晃。


    琴晃得越厉害,龙可羡就被迫往琴身上挨得越紧。


    滴滴答答的,眼泪无意识淌下来,打在琴身上,和着音律一起,潮得一塌糊涂。


    龙可羡被琴和铃铛作弄得眼冒金星,身后还有个凶狠攻伐的阿勒,她今日这般高兴,满心都以为这十六封信起了个好头,她总有一日会找到记忆失序的原因,接着想起一切,俩人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从此圆圆满满,以至于都没有想过,还会有彻底反转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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