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那么爱你,不会放你走的


    经过这一次当街胡闹,常衡又把他关起来了,虽然也没打他骂他,对他的态度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但一到晚上,又压着他追着要,一晚上都要很多次,一点节制都没有。


    要完之后,就给他请太医。


    孟梨从来都不敢听太医说什么,每次都把头蒙被褥里,紧紧捂着耳朵,事后,他身上总是布满了暧|昧的指痕,甚至是吻痕,虽然也不算什么伤,无须特殊处理。


    但常衡总是会把屋子里烧得热热的,不穿衣服也不会冷。


    用上等的温玉制作成的玉轮,涂抹上香气四溢的玫瑰油,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在他身上滚。


    孟梨已经没什么力气反抗了,趴着也好,躺着也好,哪怕是跪伏在常衡面前,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早已经习惯了,在常衡面前赤|身|裸|体。


    也早就习惯了,被当成娇贵漂亮的“玩|物”精心侍弄。


    他甚至都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最大限度地开发成最适合男人——不,准确来说最适合常衡玩弄的样子。


    已经完美和常衡的身体匹配。


    常衡比他更熟悉了解他的身体,从上至下,从里至外,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将他完整地在脑子里描绘一遍。孟梨甚至觉得,可能连自己的五脏六腑,常衡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好像……完全被他掌控支配了。


    孟梨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尽数在常衡的掌控范围之内。


    被禁足后,孟梨再度郁郁寡欢起来。


    如果不能出门的话,那就意味着,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地,只要常衡起了兴致,就会把他抱上榻。


    如果天气好,出太阳了。


    那适合干事的地点就更多了。


    他们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消耗在寻欢作乐上。


    常衡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问他,爱不爱自己。孟梨意识清醒时,毫不犹豫回答他,不爱。


    可被做到神情恍惚,瞳孔失焦时,他的回答就完全不能受他控制了。


    但具体说了什么,孟梨一觉醒来,也记不得了。


    常衡送了他一个小海螺,外表特别精致,可以挂在腰带上当饰品,蛮特别的。孟梨以前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小海螺,也觉得挺稀奇的,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上回在街上乱说话,再加上北方天气,阴雨居多。孟梨长时间待在房里穷极无聊,常衡就命人请来戏班子,在王府里演,想哄孟梨开心。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要死不死的,戏台上居然演了一出哪吒闹海,最后哪吒横剑自刎的画面,再度冲断了孟梨脆弱的神经,瞬间就把他点燃了。


    他先是推翻了面前的矮桌,随后爬起来就要去夺侍卫腰间的佩剑。


    可不管他往哪里扑,那些人就如避蛇蝎,紧紧捂着腰剑,往后连连避退。常衡冲过来抱他,他就蜷缩在地,双手紧紧抱着头,大喊大叫,说自己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要杀我!


    “阿梨,你别怕,别怕!”常衡连声安抚他,“这戏不好,我让人换,现在就换!我让他们耍杂技,喷火打铁花给你看?好不好?”


    “打,打铁花?”孟梨愣了愣。


    常衡见他似乎有点意动了,赶紧吩咐下去,眼下夜色也黑了,王府的庭院宽敞得很,假山后面就是一条小湖,很适合观看打铁花。


    “阿梨,来,喝点水。”常衡不敢再放孟梨自己坐在旁边,也不顾众目睽睽,就将人搂在怀里,用大氅包好,将温热的安神茶送到孟梨唇边,哄着他道,“你乖乖把这个喝了,一会儿不仅有打铁花,我还命人买了好多烟花爆竹,我陪你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孟梨喝了安神茶,果然情绪稳定了许多,还点头嗯了一声。猫在常衡怀里,就露出一双浅淡的眸子。望着如流星般在半空中飞舞的金光,眼底流露出了惊讶,火树银花般,将黑夜点亮,整个王府灯火通明,烟花呼啸,响彻云霄。


    还伴随着一盏盏长明灯,自王府的各个角落,盈盈升起,璀璨夺目,亮如繁星。


    那烟花不是等闲之物,而是常衡为了哄孟梨开心,特意命人连夜制作出来的,犹如千万朵梨花,在半空中绽放,最终汇聚成一行足以令举国百姓看见的大字:祝愿阿梨长命百岁。


    城中百姓纷纷涌出来观望,感慨这一瞬的绚烂。就连姬宁也闻讯出来,仰头望天,不由微微蹙眉。看来皇兄果然是把那个人当成了孟梨的替身。


    “喜欢吗?”常衡惊觉起风了,将人抱得更紧了,生怕有不知好歹的风,吹到了阿梨一分一毫。


    孟梨神情愣愣地看着头顶的金光灿灿的大字,看着无数梨花在天边绽放,又如雪片般,飞速坠落。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自己死的那天雪夜。


    他躺在雪窝里,冷得如坠冰窟。


    临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数不清的雪片在半空中飞舞。


    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见常衡一次,就砍他一次。


    可现如今,他却亲密无间地坐在常衡怀里,无疑是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够了!”孟梨突然挣脱出常衡的怀抱,大声道,“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我恨你!我要回家!我不要再待在这里!”


    他讨厌这里,讨厌常衡,再待下去,他就彻底迷失自我,变成只会逆来顺受,躺男人怀里撒娇的玩|物了!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他一把扯下腰间挂的小海螺,不管不顾往地上一摔。


    常衡瞳孔剧颤,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从海螺里很快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阿梨,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声音略带几分沙哑。孟梨愣住,下意识转过头,死死盯着那只小海螺。


    随后,那小海螺中,又传来了更沙哑,更妩媚的哽咽声:“……我也爱你。”之后,就是经受不住,而啜泣不止的娇|喘,隐隐还能听见床板震|动,以及淅淅沥沥的水声。


    就这么突如其来,暴|露在了满天烟火之下,常衡对他近乎是变态的占有和强迫,此刻,显露无疑!


    孟梨腿脚一软,突然就站不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神情愣愣怔怔的。


    见常衡冲过来要扶他。


    他吓得赶紧乱挥手臂,笑得比哭都难看:“你太恶心了!你真是太恶心了!!!”


    常衡神色一僵,默默弯腰将小海螺捡了起来。然后,他走到孟梨面前,蹲下,将小海螺贴上他的耳边。


    孟梨一把推开,他就执拗地再度贴上去。


    之后,小海螺里又传来了常衡的声音:“……阿梨,我一直以为,那天晚上是叶姑娘。我很慌,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好多次都想告诉你,又怕你会嫌弃我,然后离开我。”


    “后来,我决定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说。可是,你我成亲当夜,叶姑娘大着肚子找来了。”


    孟梨愣住,连呼吸都不顺畅了。神情呆滞,双眼失焦,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我知道,我再也躲不掉了。我应该以死谢罪。但我不敢让你知道。”


    “所以,我选择独自赴死,狠心让你离开我。”


    “可是,你死后,我才知道,那些人骗了我,而我又骗了你。”


    ……


    “我们还能重新来过么?”


    “我们还能重新来过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彻在孟梨耳畔。


    还能重新来过么?


    孟梨也很迷茫,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只能哭着,既像是问常衡,也像是在问自己。


    “所以,到头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丢下了我啊。原来,你也被骗了,你也是有苦衷的!”


    “哈哈哈……我介入了你们的感情,插足了你们的故事,到头来,顶替女主承受一切的,居然是我!”话锋一转,孟梨突然抓住常衡的衣襟,厉声道,“你该囚|禁起来折磨的是叶簌簌!不是我!”


    “谁准许你喜欢我的?谁让你喜欢我了!”


    “……”声音渐低,他很无力地问,“既然你喜欢我,那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回家呢?”


    常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抓着孟梨的手臂问:“你的家到底在哪儿?只要你高兴,我愿意送你回家!”


    “我的家在……在地球啊。”孟梨喃喃自语,“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只有得到你的爱,才能回家。可我回不了家,就说明,你是不爱我的。”


    “不!阿梨,我是爱你的!我愿意送你回家,我愿意!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会送你回家,你相信我!”


    “阿梨,阿梨!去请太医,快!”


    整个王府很快又闹成了一团。


    经此后,孟梨的状态就更不好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必须靠着太医开的药方,精心照料着。


    有一回,孟梨午睡醒来,迷迷糊糊坐起身,一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道观。


    看见常衡进门,就下意识伸手,嘟嘟囔囔地说:“我,我腿睡麻了,你过来……抱抱我。”


    常衡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三两步冲了过去,一把将人连同被褥抱在了怀里,一手搂着他背,一手去摸他藏在被褥里的脚。


    “……我不想学画符,不想练剑。”孟梨眯瞪着眼睛,跟猫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小声喃喃,“我是狐狸,不可以摸黄符,也不可以碰桃木剑的……你是笨蛋!”


    “好,不学画符,不练剑,我是笨蛋!”常衡紧紧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是世界上最笨的笨蛋!”


    居然曾经试图逼着一只狐狸,去学什么画符!


    他真是太笨了,明明有很多次,他都发现了端倪,却愣是没有将孟梨和狐狸联系在一起。


    “……我一点都不顽劣,其实,我,我很懂事的。”孟梨又快睡着了,声音细若蚊吟,“是你坏,你总是冤枉我。”


    “我坏,我最坏……”


    晚饭有竹笋炖的肉汤,孟梨就问:“你们这里也有竹笋啊?”


    “有啊,还有竹林呢。”常衡笑道,“怎么,你想出去玩么?”


    见孟梨不说话,他又道:“最近天气转暖了,郊外花草茂盛,风光秀丽,好些人趁此时节,出门踏青。”


    “……”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我再给你糊一个漂亮的风筝,对了,你喜欢什么花样的?”


    孟梨没吭声,默默吃了饭。睡到半夜,突然将一旁的常衡摇醒。


    听见常衡问他怎么了,他才凑到常衡耳边,小声说:“我想出去踏青。”


    常衡扬眉,刚想说好。


    孟梨就更小声地说:“这次,我一定乖的。”


    常衡笑了,随口问:“那要是不乖呢?”


    黑暗中,孟梨抿紧了嘴,两手死死揪住被褥,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低声说:“可以罚我不许吃饭。”


    “我可舍不得。”常衡搂着他,亲亲他的额头,“快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去玩,我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兴许晚上会有庙会,没有的话,我让人给你办一个。”


    翌日一大早,孟梨就先醒了。醒来后,就一眨不眨地盯着身旁的男人看。


    看了没多久,常衡就醒了,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你真像个孩子,一说到出去玩,就醒这么早。”


    孟梨根本不是为了出来踏青,他知道,春天正是农忙的时候,有闲情逸致出来踏青的,都是富贵人家。


    他甚至公然当街去拦别人的轿辇,可每次从轿辇上下来的人,在得知了常衡的身份后,还得反过来向他行礼。


    看着他们微笑着寒暄的样子,孟梨的心渐渐凉了,绝望之下,居然玩了一出玉石俱焚,公然大放厥词:“我是别国派来的奸细!目的是刺杀皇帝!岐王对皇帝早已心存异心,他通、敌、卖、国!”


    常衡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用震惊且愠怒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胆大包天的少年。


    但还是心平气和,带他玩了一整天。


    这番言论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并且在当天晚上,常衡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听说是下了大狱,之后只怕还要审问。


    要是证据确凿,必死无疑。


    临走之前,常衡也没发火,只是喂孟梨吃了饭,给他洗澡换了寝衣,还把孟梨的双腿用锁链锁住了,上面施了咒,保管孟梨逃不了。


    孟梨战战兢兢,骇得面若白纸,常衡只是冲他笑笑,风轻云淡地说:“乖乖等我回来。”


    晚上,孟梨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出常衡受刑的画面。


    好不容易熬过心惊胆战的一夜,连早饭都吃不下。


    他知道,姬宁肯定会把常衡安然无恙放出来的,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或早”,居然这么早。


    早饭才一撤下去,常衡就回来了。


    他还穿着昨晚走的那身玄色衣袍,进门前把外面的氅衣脱了,随手丢给身后的下人。


    又拿过绿油油的树枝,在身上扫了几下,去去晦气。


    进门后,就把房门关了。


    什么也没说,就远远站着,背着手,定定望着蜷缩在床角的孟梨。


    看着孟梨吓得面如白纸,浑身哆嗦个不停。


    好半晌儿,常衡才开了口:“我听说,你早饭只吃了几口肉粥。”


    孟梨没说话,把脸埋在膝上,抖得更狠了。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常衡缓步逼近床边,语气平静到令人觉得可怕,甚至连脸上也看不出喜怒,“是不舒服,不饿,还是闹脾气?”


    孟梨还是没吭声。越发蜷缩起来。


    “等我回来喂的,对么?”常衡又抛出了一个选项,但也没等孟梨的回答,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骇得孟梨直缩着脖子躲。


    “你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所以在害怕么?”他轻轻一笑,“我赌你根本不知道错,也赌你只是怕,而没有一丝一毫地悔改。”


    确实如常衡所言,孟梨只是害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改。


    他只恨,常衡怎么这么早就被放出来了。


    怎么一点事都没有,怎么一回家,就往他房里钻!


    “下了回大狱,我才知道,我每夜抱着你睡,有多舒服。”常衡笑了笑,亲密地揉了揉他的头,“我也饿了,我们一起吃点饭,好不好?”


    孟梨受不了这样,分明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可又不敢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好不容易等饭菜被撤下去后,他就看见常衡去抽屉里翻找东西。


    定是去拿人参的,要不然就是什么玉器!


    孟梨的眼眶一瞬间就湿润了,求生的本身驱使他跳下床就往外逃。


    可他脚踝上的锁链根本没有解,当即就脸朝下,往地上扑。


    常衡闪现而来,提着他的后领,将人放回了床上。手里果然攥着东西。孟梨吓得够呛,顺势就跪在床上,跟小狗作揖一样,合着双掌来回乱搓。


    饶是他再硬骨头,再倔强,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求饶?”常衡扬眉问。


    “是,是的!”孟梨被逼出了哭腔,但求饶的话,确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通敌叛国是大罪,罪当诛灭九族,你是我的妻子,自要与我同罪。”常衡道,“为了逃离我,你还真是花样百出啊。”


    孟梨哆哆嗦嗦,羞耻到撇过了脸。


    常衡见他怕成这样,哪里舍得斥责他,还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只要他开心,怎么样都行。


    他展开手掌,里面只是一把钥匙而已。


    可孟梨还是胆战心惊,晚上做了个梦,梦里他再次见到了小系统。


    他赶紧问:“常衡说,他喜欢我!误会也全部都解开了,为什么,还不让我回家呢?”


    小系统满脸抱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啊,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回家!!”孟梨追问。


    【阿梨,原本你是可以回家的,你们成亲的那天晚上,任务就该完成了,可是,就差最后一步,洞房花烛啊。】


    “可,可是,他已经得到我了,得到了很多次!难道,还不足以弥补吗?”孟梨尚存希冀。


    【但他已经没有心了,他的心在你身上。必须先让菩提心回到他的身上,那你们之间,才能划上一个句号。】


    “那我把心还给他,我就可以回家了吗?”


    【阿梨,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小系统感到非常抱歉。


    【没有心,你就会死,你死的话,那任务还是无法完成啊。】


    也就是说,把心还回去,孟梨就会死,死了任务失败,无法回家。


    可如果不把心还回去,孟梨还是没办法回家。


    这就是一个死局。


    既不能判定他输,也不能承认他赢。


    “无解了吗?”孟梨的嘴唇都在颤,“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家了吗?”


    小系统非常难过。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借尸还魂?我直接死在那天晚上不行吗?为什么,我还要活着?!”


    【那是因为,你和他的执念都太深了,你想活,他刚好也想让你活……没有你,他就活不下去了,可这个时空就是因为他而存在的。】


    孟梨颓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如果,他真心愿意放你回家的话,到时候时空会崩塌,只要他不存在了,那任务也就不存在了。或许……可这个可能性太渺茫了。】


    【他那么爱你,又怎么肯放你走呢。】


    到了最后,常衡对他的爱,终究成了禁锢他的枷锁。


    他真的,再也逃不了了。


    最后一丝回家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第82章 我只是想和阿梨有个好的结局


    孟梨的记忆逐渐变得混乱,且有倒退迹象。


    最初还不太明显,只是食欲不好,又比较嗜睡,太医过来瞧过几回,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说应当是春困,等过了这阵子就没事了。


    常衡虽然依旧不放心,但见孟梨没什么异常反应,便依旧每天精心照顾着,一时一刻也不敢松懈。


    哪怕孟梨睡得很熟,也寸步不移地守在旁边。


    等常衡发现时,只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孟梨醒来后,自己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跟常衡说,他想方便。


    常衡当时只当他是腿睡麻了,或者是在撒娇,就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结果孟梨环顾了房间一圈后,居然问他,轮椅在哪儿。


    常衡愣了愣:“你找轮椅做什么?”那东西早就被他吩咐,收到杂物间了。


    “你明知故问,”孟梨摸了摸自己的腿,“我不能走路,当然要坐轮椅啊。”


    常衡闻听此言,神情一变,忙检查起了孟梨的双腿,见没什么事后,才说:“怎么会不能走路呢?是腿麻了吗?”


    孟梨摇了摇头:“你不要跟我装傻,到底把轮椅藏哪儿了?”


    常衡仔仔细细端详他的神情,见他不似在说谎,顿时就慌了,赶紧命人去请太医,可太医过来查看过之后,依旧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只当是孟梨睡迷糊了,等清醒过来就没事了,可一碗清神药喂进去之后,人又睡着了。太医说,等再醒来就没事了。


    可等孟梨醒来时,依旧迷迷糊糊,居然还主动伸手,向常衡要抱抱。


    这是孟梨意识清醒时,绝对做不出的事。


    他缩在常衡怀里,旁若无人地撒娇,说自己好饿,好想吃东西,但不想吃饭,想吃小零嘴,央着常衡给他买。


    常衡就更慌了,满嘴答应他,好好好,买买买,阿梨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忙对一旁的太医使个眼色,等太医凑近,试图拿针刺孟梨额头上的穴道,孟梨立马躲闪,把脸往常衡怀里一埋,死活都不肯让太医扎针。


    还一直不停哆嗦,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常衡见他害怕,也不忍心让太医给他施针,便示意太医退下,等将人安抚住之后,才走到隔间询问太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迟疑良久,才谨慎地开了口:“许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所以才出现短暂的记忆错乱。”


    可这就令常衡更加费解了,孟梨虽然偶尔也会迷糊,但从来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更何况,这几日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就是常衡下了大狱那一次。


    但常衡不管是事前,还是事后,都没有动怒,连一句重话,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孟梨。甚至还百般安抚他,让他不必将此事放在心里。


    怎么就让孟梨受了极大的刺激了呢?


    常衡实在想不明白,但还是听从医嘱,尽量保持情绪稳定,不能再给孟梨一丝一毫的压力,甚至是刺激。


    不过好在孟梨只是记忆有些混乱,但并没有做出过激行为。跟孩子似的,一天到晚腻在常衡怀里,还总是容易嗜睡。上一刻吵着说肚子好饿,下一刻才吃了没几口,就含着一嘴的饭睡着了。


    睡醒后,就不太能记得事了,有时候也不认识人了,要迷茫好长时间,才能认出常衡来。然后伸开双臂,让常衡抱抱自己。他以前是那样活泼开朗,幽默风趣,稀奇古怪的故事,层出不穷。


    又是那么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月牙,还有两颗可爱的虎牙。


    可现如今变得死气沉沉,沉默寡言,也不爱笑了,连虎牙都没了。大多时候都在睡,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十个时辰。


    好不容易睡醒了,也只是让常衡抱抱他,然后蜷缩在常衡怀里,跟猫儿一样,眯瞪着眼睛,似睡非睡,也不说话。


    常衡只能变着花样哄他开心,给他买很多稀奇古怪的精巧玩意儿,还有漂亮衣服。


    可孟梨总是兴致缺缺,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不能再让他提起兴趣了。他也不在意自己的穿着,甚至都失去了基本的生存能力,连衣服也不会穿。常衡给他穿衣服,他就好好穿着,不给他穿,他就光着,也不知道什么是害臊。一见到常衡就跟泥鳅一样,往人怀里钻。


    常衡命人清理了府里的小湖,从各地寻来最漂亮的鲤鱼,放在湖中,还移植了莲花。抱着被他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孟梨,坐在凉亭里喂鱼。


    孟梨起了一点兴趣,瞅了几眼,看着鲤鱼在碧绿的莲叶里游来游去,就问常衡:“为什么要把小鱼关在水里?”


    常衡有被这个问题惊到,小鱼本来就生活在水里啊,怎么能是关呢?


    他对孟梨解释:“因为,鱼就是应该在水里游,如果离开了水,鱼就会死。”


    “那小鱼只要待在水里,就不会死了吗?”孟梨又问。


    常衡点了点头,温柔地梳理他的长发:“是啊,水是在保护小鱼。”


    “可是那条小鱼翻白肚子了。”孟梨抬手往角落里一指,面无表情地道,“那条小鱼被水溺死了。”


    常衡拧了下眉,命人将死鱼捞出来,远远丢了。孟梨不让,非要看看那条死鱼。常衡拗不过他,只好命人把死鱼捞出来给他看。


    但只让看,不让孟梨碰。


    孟梨应了,可等下人捧着死鱼送上来时,他还是飞快伸手摸了一下。


    “凉的。”他喃喃自语道,“你骗我,小鱼待在水里,也是会死的。水太多,太满了,鱼也会死。”


    “阿梨,还有其他更漂亮的小鱼,你看看喜欢哪条,我命人捞出来,养在水缸里,放在你房里,好不好?”常衡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下人使了个眼色。


    下人会意,刚要退下,可孟梨不让。


    孟梨道:“我不喜欢其他的小鱼,我就喜欢这条死小鱼。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可是……”常衡问,“你要它做什么呢?”


    “秘密。”孟梨显得神神秘秘的,接过死小鱼后,就不让常衡跟着了。他对常衡说:“我要带小鱼去一个地方,你不许来。”


    常衡不想刺激到孟梨,就答应了,但又放心不下,尾随他回到了院子。


    躲在暗处,看见孟梨走到了梨树下面,仰头看了好长一会儿。


    如今天气转暖了,可这棵梨树还是没能开花,甚至连一点叶子也不长,光秃秃的。下人说,树没死,但可能就是不太适应北国的气候,所以才会这样,兴许明年就又活过来了。


    因为枝杆光秃,看起来崎岖丑陋。


    夜里倒影在窗户上,孟梨说,好像恶鬼在向他索命。


    常衡便命人在梨树上挂满了红绸,还有各种各样的灯笼,一到晚上树上就流光璀璨。


    孟梨找了一块石头,蹲下来,在树底下挖,挖出了一个小坑,才把死鱼放了进去。一边埋土,一边念念有词。


    “你回不了家了,我也是。”


    “你客死他乡,我将来也会这样。”


    ……


    “你是被常衡害死的,我也是。”


    “我埋的是你,可死的是我。”


    常衡听见这些话时,胸中无限凄凉。竟忍不住仰天大笑三声,热泪盈眶。


    他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也不知道孟梨还能不能恢复正常,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孟梨继续下去。


    夜里,他无颜再面对孟梨,便主动提出了分房睡。把卧房留给了孟梨,等人睡熟之后,才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待在书房里,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不亮,又偷偷回了卧房,见孟梨睡得很踏实,也就心安了。


    一连几日,孟梨都没什么异常,这让常衡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从来都不是孟梨需要他,而是他太需要孟梨了。


    失去他。


    孟梨依旧可以好好活着,太阳也依旧东升西落。人间依旧繁花似锦,一年四节相继更迭。


    可他失去孟梨,就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他这几日,也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该放手,让孟梨离开。


    是不是应该结束这段孽缘。


    是不是……他们本来就有缘无分,勉强走到今日,痛苦居多,欢愉甚少,还多半是他强迫孟梨的。


    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勉强到最后,也终究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常衡病了,得的是相思病。没过几日,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终日浑浑噩噩,他怕过了病气给孟梨,索性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每日关于孟梨的消息,都是从伺候孟梨的下人口中得知的。


    事无巨细到,孟梨一天当中睡了多久,吃了多少,吃了什么饭菜,又说了什么话,哪怕只是咳嗽一声,都必须准确无误地向常衡上报。


    常衡彻夜难眠,反复抄写清心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抄写了一张又一张,堆了一摞又一摞,手指都被毛笔磨得血肉模糊,他也不肯停下,字字如泣如诉,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越写越乱,越写心思越难静。写到最后,急火攻心,鲜血都喷到了砚台上,和浓墨混在一起,就用染血的墨继续抄。抄到他肯平静下来为止。


    抄到他想出了答案为止。


    抄到墨用完了,抄到他的血也熬干了为止。


    可不管他抄多少遍,他始终没办法放下孟梨,反而越发狂躁,越发不甘,越发痛苦难当!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自己和孟梨是两情相悦,为何从头至尾,他不知孟梨,孟梨也不知他!


    明明他们都成过亲,拜过天地,也互许过终生了,为何到了最后,居然闹成了这样!


    看着孟梨一日比一日嗜睡,一日比一日精神萎靡,常衡痛到肝肠寸断,似被投入了烈焰之中,饱受折磨。


    他只有一遍遍地拥着孟梨,一遍遍占有孟梨,才能短暂忘记那些痛苦,看着孟梨满面酡红,双腿交织在他腰间,身上满是他亲手弄出的痕迹,痴痴笑着说,我爱你,他就跟发了疯似的,异常欢喜,恨不得每天都听到孟梨对他说,我爱你。


    毫无节制的欢爱,无异于是穿肠烈酒,饮下去时,自然万般痛快,可一旦酒醒了,就陷入了更大的空虚和迷惘。


    一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了,才颓然地倒在一地的宣纸上。抬袖挡着面颊,无声地哭泣。


    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师父。


    他仓皇失措地爬了起来,跪在地上,哀求师父救救自己。


    自己快要痛死了,


    可师父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情肃然,一言不发。


    “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真的知错了!”常衡痛苦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师父!”


    “救救我吧,师父!”他叩头求饶了,“我知道错了,师父!”


    可师父问他,错在哪儿了。常衡又一脸迷茫。


    是啊,他错在哪儿了?


    他好像哪哪都错了,可又像哪哪都没错。


    他哭着说:“弟子失了道心,破了身,犯了戒,不顾师伯的劝阻,执意还俗离山,弟子错了!”


    “我从小就发过誓,一步入道,终生从道,绝不离道,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违背了誓言……所以,我,我受到了报应!”


    “师父!你救救我!”


    常衡跪着去抓老道士的道袍,泪水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此刻再也没有了素日的冷静自若,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哀求着师父救救自己,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所有的一切,早就不受他的掌控了,他维持得好艰难,他每一步都走得好痛苦。


    “徒儿,能救你的,从始至终,只有你自己啊。”老道士长叹口气,轻轻抚摸着常衡的头,“你忘了吗?为师逝世前,曾经给你留下三句话。”


    常衡怔住。他没忘。


    那三句话他一直都记得,师父告诫他,冤冤相报何时了。让他不许再去手刃生父。


    二是,天道承负,上善若水。让他时刻谨记出家人的职责所在。


    最后一句是,勿忘本心。


    可事到如今,他却连心都丢了。


    “师父!我不明白,徒儿不明白!”常衡大声道,“我忘不了孟梨!我喜欢孟梨!我从始至终都喜欢他,只喜欢他!”


    “我想和他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想要他开心,想给他幸福!”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


    可是,连师父也救不了他。


    师父的道袍逐渐在他手心里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了,任凭常衡如何哭喊,都再也寻不到师父的踪迹。


    蓦然,他清醒过来。


    依旧躺在书房的地板上,挡在脸上的衣袖都湿透了。


    忽听见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常衡恍恍惚惚坐起身来,也没有去管,直到听见推门声,才冷斥道:“滚出去!”


    可房门还是被推开了。


    孟梨抱着一个小枕头,神情怯怯的,似乎不敢进来,也不愿离开。


    “阿梨?你怎么过来了?”常衡一愣,赶紧起身,三两步就冲了过去,将人往书房里领,急声道,“这么晚过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孟梨摇了摇头,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脸问:“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常衡一愣:“我没有啊。”


    “你在躲我。你一连好多天都不肯过来找我,我就只好过来找你了。”孟梨一脸委屈,感觉快要哭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拉着常衡的衣袖,“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染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你,所以才闭门不出。你别多想啊。”常衡将人抱在怀里,仔细端详孟梨的脸,觉得他似乎瘦了点。心疼地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以后会听话的,不会再任性了。”孟梨猫在他怀里,小声道,“你不要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啊,你才不任性呢,任性的是我,都是我不好。”


    常衡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手里抱着小枕头,顿时心酸又好笑。


    他以前总说孟梨像小孩子,现如今,孟梨真成了小孩子。


    常衡悲从中起,眼泪再度控制不住,从眼眶里纷纷涌出,抱着孟梨哭得泣不成声。一声声地求他原谅自己。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是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常衡哀求道,“阿梨,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


    “你不要哭。”孟梨给他擦了擦眼泪,闷闷地说,“你一哭,我这里就不舒服。”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里面持续跳动的,是常衡的心。


    第83章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好,我不哭。”常衡把眼泪抹掉,抱着孟梨轻轻摇晃,“我不哭,阿梨的心就不会难受了。”


    “可我还是不舒服。”孟梨的情绪很低落,“明明……我没有犯很大的错,可你还是要冷着我。”往常衡怀里拱了拱,又道,“你不要去找别人……”


    “我不找别人,我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常衡心酸难忍,强忍着喉头哽咽,“我最爱的就是阿梨了。”


    他的手指穿梭在孟梨柔顺的乌发里,捧着他的后脑勺,低头轻轻吻孟梨的唇。


    “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冷着你?”


    孟梨也不知道躲,哼哼唧唧接受了。但很快又问:“你真的没有找别人吗?”


    “我何曾找过别人?”常衡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拧了拧眉,“是不是又有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


    孟梨睁圆眼睛,不说话。


    “是谁乱说话?我割了他的舌头!”


    孟梨立马缩了缩,好像是有点被吓到了。常衡赶紧放轻了声音哄他。


    “不会有别人,我只喜欢你。”常衡向他保证,“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任何人都比不了。”


    “可是,你最喜欢的不是我。我已经知道了。”孟梨垂着头,有点丧气,“我只是你找来的替身,你喜欢的人,已经死了。”


    常衡怔住,阿梨的记忆已经混乱到,连自己到底是谁也分不清楚了么?


    他急急地解释:“不,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阿梨,你不要听旁人胡说,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不是旁人,是你弟弟说的。”孟梨满脸迷茫,喃喃道,“我让他叫我嫂嫂,他不肯,他说,他有嫂嫂,但那个人不是我。”话到此处,他把头低得更深了,“他让我离开你,说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只会让你更疯魔。”


    “阿梨,他是同你说笑的。”常衡眉宇之间,怒气翻涌,但还是压着火气,柔声细语道,“别听那个混小子胡说八道,除非他不认我这个哥哥了,否则,你永远都是他的嫂嫂。”


    “真的吗?”孟梨抬眸看他。


    “真的。”常衡抓着他的手,低头亲亲,“我不会骗你的。”


    因为孟梨主动过来找他,算是短暂地破冰了。常衡苦苦煎熬了那么久,终于在孟梨面前,再度展露笑颜。


    他抱着孟梨回到卧房,发现没有一个侍女在,当即平复下的火气,又嗖的一下窜了起来。


    “阿梨,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来。”常衡将人安置好,才要转身出去,把负责伺候孟梨的侍女们发落了,衣袖冷不丁被人从后面一拽。


    他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乌乌的眼眸。


    “别走,”孟梨小声道,“我一个人害怕。”


    一句我害怕,瞬间将常衡心头的火气熄了不少,只好转过身来,合衣躺在床边。


    孟梨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他了,这会儿居然很依赖他,主动往他怀里蜷缩,两只手一直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常衡欣喜若狂,忙不迭将人搂在怀中,可喜过之后,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


    他清醒地明白,孟梨“病”得越来越重了,可又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梨的病情一日日恶化,只怕到了最后,他就真成了痴儿,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翌日一早,宫里就派人过来,宣旨请岐王及王妃入宫面圣。


    常衡大致猜得出姬宁寻他,所为何事,但依旧放心不下孟梨,更何况孟梨现如今意识恍惚不清,如同稚子般懵懂,情况时好时坏,他真担心孟梨会再闹出什么乱子。


    负责引路的宫人道:“王爷请放心,陛下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定不会伤了王妃分毫。再者,皇宫之中,有重兵把守,固若金汤。”


    道理常衡都明白,只不过……他低头看向从早上起来开始,就一脸呆滞,一句话都不说的孟梨。


    还是万般担忧。


    “王爷,陛下在御书房等您,莫让陛下等急了。”宫人从旁委婉催促。


    常衡只得将孟梨暂时交给宫人们,一直等到亲眼看见孟梨踏入宝华殿,才肯随宫人往御书房去。


    入殿之后,才刚要跪下行礼,姬宁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把托起他的手臂,正色道:“这里又没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多礼?”


    常衡坚持行礼道:“你我先是君臣,后是兄弟。”


    待起身之后,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你昨日来王府,到底同阿梨说了什么?”


    姬宁也没打算隐瞒他,正色道:“我这次召皇兄入宫,为的正是此事。”


    顿了顿,他的神情严肃了许多,“皇兄,我已经派人打探清楚了,那人本是叶家的公子,你囚了他妹妹,杀了他叔叔,还血洗叶家。现如今你将他强行带来离国,怪不得天道院迟迟不肯放过你,竟是有这般缘故!”


    “他不是叶家的公子。”常衡摇了摇头,“他是孟梨。”


    “皇兄!”姬宁的神情变了变,语气也沉了几分,“他不是嫂嫂!嫂嫂已经死了!我知道你因为嫂嫂的死,伤心不已,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皇兄,你莫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常衡笑了笑,语气肯定:“不,阿宁,他真的是你嫂嫂,我绝对不可能认错!你嫂嫂他虽然身死,但死后又借了叶长离的身,重新还阳了。我并不在乎,他现在的皮囊,到底是谁的,我只知道,他是孟梨。”


    “可是皇兄,你自己想想看,嫂嫂不借别人的身,偏偏借了叶长离的身,这事本身就存疑!”姬宁沉声道,“只怕这个叶长离就是对你心存恨意,故意让你误会,好寻适当时机,取你性命!”


    常衡道:“他是孟梨,我绝不会认错。”


    “好,那退一步来说,就算他真是嫂嫂,可依我对嫂嫂的了解,他与你是两情相悦,绝对不可能同你闹到这般田地!嫂嫂不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也断然不会公然大放厥词,诬蔑你通敌叛国!”


    都不等常衡开口,姬宁便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道:“而且,我昨日已经前去试探过了,叶长离是真的疯了,也是我故意把所有下人撤下的,就想看看他会不会逃跑。可结果你也知道了,他已经丧失了逃跑的能力,甚至……”


    甚至都丧失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姬宁敢说,现在把人丢到大街上,不出三天,他就会惨死街头。


    虽然并不清楚,常衡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到了这个份上。姬宁真的有点看不下去了,这才急召二人入宫,就是想化解这桩孽缘。


    “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在他身边,哪怕是死,我也要与他死在一起。”常衡语气平静。


    姬宁听闻此言,猛一转身瞧他,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道:“皇兄,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就不愿意待在你身边!若你只是把他当成嫂嫂的替身,玩一玩倒也罢了。你贵为离国的王爷,收几房美妾,并不是什么大事。偏你不是,你是动了真情的!他不能原谅你,而你又舍不得他,如此一来,不过是互相折磨!”


    常衡又何尝不明白?


    他只是陷得太深了,完全无法抽身,哪怕是抱着孟梨一起深陷泥潭,一起死,他也不肯放开孟梨一丝一毫。


    他不说话,姬宁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当即只觉得皇兄已经疯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真的还是当初那个站在他面前,风轻云淡,口吐莲花的道士吗?


    哪怕当初皇兄意图手刃生父,姬宁也从未像今日这样,觉得他疯,他可怕。


    姬宁错愕良久,才又开口:“皇兄,你这又是何苦?”


    “苦么?可我不觉得苦。我只知道,能与孟梨再续前缘,无论让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甘之如饴。”常衡唇角带笑,“若圣上今日召我入宫,只为说这个,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他刚要拱手,姬宁就气得抓起书案上的奏折,猛然往地上一摔,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放肆!”


    常衡微微扬眉。


    姬宁又厉声道:“你既已还俗离山,就再不是观里的道士!你是我离国皇室中人!”


    “我是皇帝!我不让你走,你敢走?!”


    常衡闻言便跪,道:“是臣逾越了。请陛下降罪。”


    姬宁见状,神情变了变,有些不忍,但很快又长叹口气,缓缓道:“皇兄,你可还记得?多年之前,我曾经问过你,难道当真不能原谅我们的父皇么?毕竟,父皇当初也是受狐妖迷惑,行出恶状,非他本意。事后,他也是万般后悔,痛苦万分。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低眸审视着跪地的青年,沉声道:“你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当时信了你,也理解了你。凡事有因果,万物有轮回,父皇也曾说,是他亲手种的因,才会结出苦果来,你是他的业障。可是时隔多年,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且问你,就算叶家对不起你在先,可那姓叶的公子被冰封了那么多年,什么都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何苦把他囚|禁在身边,还将人折磨至此?就不怕因果报应到你自己身上?”姬宁质问道,“皇兄从前是那般宽宏大量,那般悲悯众生,何时堕|落成如今这般地步了?”


    “我没有折磨他!我只是……”常衡也很困惑,他也很迷茫。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爱孟梨,却一步步把人逼到了绝境。


    就像湖里养的鱼一样。明明鱼是依靠水才能活的,明明水是保护鱼的。可鱼还是在水里无声无息地溺死了。


    孟梨就好像是鱼,而常衡用满腔的爱意,填成了一片湖。他把人圈|禁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爱为名,一点点把人逼入绝境。


    可笑他事到如今,还是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完全收不了手了。


    只怕真要闹得无可收场了。


    “你只是什么?说下去!如果你什么都没做,那他能疯吗?皇兄!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你现在去照一照,好好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姬宁痛心疾首,愤然道,“如果嫂嫂在天有灵,他该有多难过?看着你疯魔至此,还不知悬崖勒马,一错再错!”


    常衡颓然地跌坐在地,整个人跟被抽光了神魂一般,显得茫然无措。


    他确实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甚至,他就不敢看自己的脸——因为,他就是杀死孟梨的凶手!


    “皇兄,我本无意要如此伤你,只是想让你认清现实,嫂嫂已经死了。”姬宁走上前来,蹲下,轻轻把手搭在常衡的肩上,“皇兄,天亮了,你也该醒醒了。”


    常衡竟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天亮了吗?可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被绝望笼罩,他早就迷失了方向,走不出去了。


    姬宁叹气:“不如,由我做这个和事佬,你与叶长离各退一步。”


    常衡抬眸看着他。


    “皇兄,既然他想走,你就放他走,他想去哪里,都随他好了。等他在外头折腾不动了,吃够了苦头,自然就会想起你对他的好。”


    常衡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泪水一下子就滚落下来了,喃喃道:“一旦放他离开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怕吃苦,他怕的……是我啊。”


    “皇兄,你曾是出家人,怎么就看不开了?如果,他属于你,那他终究会回来寻你的。若他不属于你,那纵然强求也无用啊。”姬宁从旁安慰,“总比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怀里要强吧?”


    可常衡说什么也不肯,姬宁见游说无用,着实也有些恼了。忽然心生一计,起身一甩衣袖,冷冷道:“你既然这般执迷不悟,枉顾朕的美意,朕也不想再与你多言!”


    常衡没什么反应。姬宁寒声道:“朕只问你一句,到底同不同意将叶长离送走?”


    常衡摇了摇头。


    “那好,来人——”姬宁狠了狠心,转身一甩衣袖,吩咐道,“把岐王拖出去鞭打!他什么时候肯认错了,什么时候停!”


    顿了顿,他更狠地道,“打死勿论!”


    等侍卫将人带下去之后,姬宁又同一旁的宫人吩咐:“去宝华殿通传一声,就说朕要下令处死岐王妃,可岐王不肯,冒犯天威,现已被拖出去鞭杀!”


    之后,就独自在御书房里,背着手转来转去。


    殿门没关,隐隐能听见鞭子的破风声,以及鞭打在皮肉上,发出的撕裂声。


    宫里行刑是要去冠褫衣的,鞭刑又重,一鞭下去受刑之人就会皮开肉绽。


    二十鞭就能生生要了人命。


    他既怕皇兄熬不住,又怕叶长离无动于衷。在御书房担心不已,坐立难安。


    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有鞭裂皮肉的声音,没有半点痛声。他狐疑皇兄是铁打的人不成?竟隐忍到了这般地步!


    宝华殿离此地不远,又可以穿小道,走过来不过半盏茶的空,要是用跑的,会更快。


    可眼瞅着,一盏茶时间都过去了,还没听见动静。


    姬宁不免有些急,又知皇兄是个硬骨头,只怕打死都不会服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赶紧出去查看。


    遥遥就见他的皇兄裸着后背,跪在御书房外的石阶上,微微垂着头,长发都捋至胸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因为正对着殿门,姬宁也看不清楚他伤得如何,只是周身都被鲜血染红了。他甚至还瞧见,皇兄胸膛上早已经结痂的疤痕,看样子曾经受了不少伤。


    流落在外的这些年,皇兄真是吃了太多苦。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赶紧叫停。


    他怕再打下去,皇兄真的要没命了。


    “臣不知错。”常衡仰起苍白到了极致的脸,面无表情地道,“臣可以离开离国,永远都不回来。可任何人都不能带走孟梨。他是我的。”


    “你……荒唐!”


    姬宁觉得还是打得不够重,否则怎么还能如此执拗?


    他便不信了,区区一个替身在皇兄心里,到底能有多重要!


    抬了抬下巴,示意侍卫再打。


    侍卫提起了鞭子,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叩首道:“皇上,不能再打了!已经见到骨头了,再打下去,只怕……”


    话音未落,原本还执拗不肯低头的人影,猝然倒下,瘫软在血窝里的那一刻,他望着神情大变的姬宁,以及纷纷向他涌来的宫人,恍惚间又回到了六岁那年。


    他倒在血泊里,疼得完全动弹不得,又冷又痛。


    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首也倒在血泊里,他的童年彻底结束了。


    而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倒在皇宫的地砖上,被鲜血浸泡。竟没觉得有多疼,他只恍惚间,看见了母亲。


    她还是一如当年那般雍容华贵,姿色倾城。


    扯着唇角,想对母亲笑一笑,常衡情不自禁伸出了右手,无声地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可他手伸出的方向,却直指假山旁。


    姬宁在一片慌乱中,顺他手指的方向去瞧,就见叶长离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穿着一身挺喜气的绯色锦袍,发上编了很多小珍珠,各个都明亮精致,系的抹额上,绣的还是寓意“长命百岁”的灵芝和长春花,就连腰间的绶带,挂的香囊都是蝙蝠形状。


    他的皇兄是多么害怕叶长离死啊,将人打扮得倒是很美。


    只不过,此刻的叶长离面色苍白,神情呆滞,站在风口摇摇欲坠。


    明明没有人招惹他,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快要碎掉了。


    第84章 痛死都不回头


    叶长离的脸上同样没什么血色,吓傻了一样,神情呆呆的,像是丢了魂儿。姬宁蹙着眉,刚想出声唤他过来,哪知此人突然转身就跑。


    见人逃了,姬宁眉宇间染上一层愠怒,厉声道:“来人!把岐王妃抓回来!关到宝华殿,把人看好了,不许伤他分毫!”然后就急色匆匆命人将王爷抬到偏殿,大声喊,“去请太医!把所有太医都请来!”


    “要是救不回王爷,今日在场所有人,通通陪葬!”


    可是姬宁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忧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宫人才将常衡抬到偏殿的床榻上,他身上的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结痂。


    宫人们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不敢再看。


    姬宁也大为震惊,大步流星冲上前细瞧,但转念想起什么,转身冷冷道:“今日之事,都给朕烂在肚子里,谁若敢走漏风声,格杀勿论!”


    屏退众人之后,姬宁才坐在床边,轻轻地唤:“皇兄,醒醒,皇兄!”


    漆黑的长睫轻轻一颤,常衡缓缓睁开眼睛,眼底一片猩红的血色。


    姬宁怔住,下意识往后退,但很快又凑了回去,声音更轻:“皇兄,你怎么样了?”


    待血色渐退之后,常衡才开了口:“被你发现了。”


    “皇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常衡没有回答,试图坐起身来,可由于失血过度,摇摇晃晃怎么也挣不起来,姬宁连忙伸手搀扶他,急切地道:“皇兄!你莫要乱动!”


    将人重新安置回床榻上,望着满背已经结痂,但依旧狰狞可怖的疤痕,姬宁面露不忍,转过头去,沉沉叹了口气。


    “皇兄,既然你不愿说,那我也不问。但那叶长离对皇兄你,委实没有半点情!”


    他向常衡描述了当时的经过,然后又劝,“他既对你无情,皇兄又何必再对他执迷不悟?”


    “他只是失了心智。”


    姬宁冷笑:“是啊,得亏他失了心智,否则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不怨他。”常衡再度尝试着起身,又被姬宁给按回去了。只好趴着道,“若皇上执意怪罪,臣心甘情愿领受,但请皇上不要为难臣妻!”


    “皇兄,何必说这种话?”姬宁又叹了口气,“我是绝对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外人,就与皇兄你离心伤情的。”他把手轻轻覆在常衡的手背上。


    那手背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常衡愣了愣,仰头瞧他。姬宁道:“不管何时,你我都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他轻轻地求,“趁现在没有酿成大错,回头吧,皇兄。”


    “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常衡又垂下头,漆黑的长睫掩住了眼眸,倒映出两扇阴影,满嘴苦涩。


    姬宁语气急了些,“长痛不如短痈,若是皇兄下不了手,不如就把人交给我,我定会远远将他送走,再也不会让他出现在皇兄面前!”


    “不可!”常衡竟一下就坐了起来,反手抓住姬宁的手臂,厉声道,“不许你动他!”


    姬宁没防备,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抓,只觉得骨头生疼,似被钢板狠狠夹了一下,顿时面色一白,倒抽了一口冷气。


    常衡这才惊觉自己下手重了,忙收回了手。


    姬宁抽着冷气,被捏过的手臂,抬都抬不起来了。他隐约明白几分,叶长离为何会疯了,就皇兄这个手劲儿,搁谁谁不怕?


    “皇兄,叶长离如今越发神志不清,只怕假以时日,真成了个傻子,我想,你断然不愿如此。”


    见常衡脸上泛起几分动容,便知他这是听进去了,姬宁又道:“不如你二人先分开一段时间,双方都冷静冷静。”


    常衡抬眸望向他。姬宁保证道:“皇兄请放心,我知他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自是不会轻易动他。不仅如此,我还会派人给他治病,定不会怠慢他分毫。”


    “可是他需要我。”常衡道,“我此前尝试过,一段时间不见他,可他主动过来寻了我。”


    “然后呢?”


    “然后……”常衡的声音发颤,满脸绝望,“他病得更重,他甚至都不认得我了。”


    “阿宁,你说,如果我再也不见他了,那他会好起来吗?”他急切地向姬宁寻求一个答案。


    与其说是问姬宁,不如说是问他自己。


    姬宁迟疑,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我觉得,顺着他,总比逆着他,要让他自在许多。”


    他换了只手,轻轻握住常衡的手。


    “皇兄,若是他真的好起来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放手。”


    常衡唇角苦涩,好不容易才拿起来的,又如何轻易放手?


    “若皇兄依旧执迷不悟,我真怕他有朝一日,会死在你怀里,到时,你只会比现在更痛苦。”姬宁说,“我不在意他是死是活,但我不想失去皇兄。”


    常衡沉默良久。


    又怎么会不明白姬宁的良苦用心。


    就算真把孟梨的病治好了,可只要常衡一日放不下这段感情,就会囚|禁孟梨一日。


    那到时孟梨只会病得一次比一次严重,或许有朝一日,真像姬宁说的那样,会死在常衡怀里。


    而这种结局,常衡万般难以接受。


    常衡苦笑着,扬起脸来,语气决绝,“阿宁,帮我一个忙吧。”


    “皇兄请讲。”


    “你命人去炼制一副百斤重枷来,锁住我的双手,用锁链束缚住我的双脚,将我打入诏狱。”


    “皇兄!”姬宁震惊,下意识站了起来,失声道,“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你按照我说的去办,就算是我求你的。”常衡面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我听说,诏狱有千万种酷刑,到时候,就请每日给我上一种。我想,纵然我是不死之身,但终究会痛,待我痛到完全爬不起来了,自然就不能去找孟梨了。”


    姬宁被震得直摇头,一声声地重复说:“荒唐,太荒唐了!”


    然后又扑回去,抓住常衡的双手,“皇兄!我怎么忍心那样待你?我不答应!”


    常衡看着眼前满脸痛心疾首的弟弟,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你让我放手的么?”


    “是,我是让你放手,可我也没让你这么作践自己!!”


    “我只是想知道,我对阿梨到底有多喜欢。”常衡说,“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诏狱的酷刑落在身上疼,还是失去阿梨更疼。”


    “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姬宁道,“你贵为离国的王爷,求何不得?怎么偏偏就非那个叶长离不可了?我倒是没看出来,他哪一点像嫂嫂!又有哪一点,比得上嫂嫂!”


    “他就是你嫂嫂。”


    “皇兄!”


    “成全我吧,阿宁,算皇兄求你了,就成全我吧。”


    姬宁万般不忍,但终究还是答应了。


    “皇兄,万事不可勉强,若是受不住,就立即停下,我会派一名亲信,随皇兄一同下诏狱。”


    常衡微微一笑:“待我下了诏狱,我就不是什么皇室子弟了,就把我当成穷凶极恶之徒,十|恶|不|赦之辈对待。”


    顿了顿,他又道:“请你帮我照顾好阿梨,他如果不问起我便罢了,若是问起了,你就告诉他,我去扬州,给他买他喜欢的糖水了,很快就会回来,让他不要急。”


    在下诏狱之前,常衡还是放心不下孟梨,悄悄来到宝华殿。


    远远就看见孟梨抱膝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门前的一棵红花树,看得愣神。


    眼神无比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围围了一圈宫人,各个神情紧张,小心翼翼从旁伺候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常衡站在角落里,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孟梨回了宝华殿,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进了诏狱,要先去冠褫衣。


    换上囚衣,戴上重枷,束上锁链的那一瞬,常衡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反而诡异地有些坦然。


    这副枷锁是特意打造的,足有百斤重,普通人要是戴上,断然要被压断手骨。饶是常衡戴着,也觉得走动间有些吃劲儿。


    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常衡在昏暗的牢房石壁上,写下了日期,四月十二。


    还在旁边画了一朵小小的梨花。


    戴着重枷的手,吃力地抬了起来,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墙上的梨花。


    他在想他。


    ————


    姬宁闲暇时,也会亲自去看一看叶长离,但他始终神情呆滞,目光空洞,也不说话,别人同他说话,他也置若罔闻。


    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醒来后也不吵不闹,甚至都不知道喊饿。听伺候他的宫人说,他醒来后,就睁着眼睛盯着床帐子上的花纹看。有时候会自己坐起来,但也是安安静静的。


    偶尔会自己走出宝华殿,但也走不了太远。就坐在门槛上,一直看门外的那棵红花树。


    甚至连鞋袜都不知道穿。


    比三岁小孩还不如。


    太医们对他的病情都束手无策,只说要好生休养,不可受任何刺激。开了一堆安神补气的药,每日用着。


    姬宁起先还有点担心叶长离会发疯大闹宝华殿,都想好了,趁皇兄不在,定要将人拿住,好生教训一顿。可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叶长离比自己养的猫儿还要温顺。


    自从皇兄下了诏狱后,叶长离提都没提过一句,心是真冷。


    比起叶长离来,姬宁更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皇兄。


    眼一转,皇兄在诏狱里都待了二十六天了,人间已入五月。


    诏狱的刑罚都很重,皇兄的骨头也是真的硬,一天受一种,一天都不曾停。


    姬宁派去的亲信日日都会入宫禀告,只说岐王今日受了什么什么刑,又如何如何。听得姬宁都觉得痛,也曾几次深夜潜去诏狱,都被皇兄婉言赶了回来。


    姬宁看着不到一月,就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皇兄,哪里还有当初半点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一身囚衣血迹斑斑,根本分不清原本的颜色,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派风轻云淡,面对姬宁的劝说,也依旧执迷不悟。


    “皇兄!那个叶长离想必是个无心之人!从你走后,他根本一句都没有提过你,也从未找过你,你又何苦如此?”姬宁光是看,都觉得好痛。诏狱昏暗又潮湿,牢房又小,一到晚上阴冷阴冷的。


    可怜他的皇兄,明明贵为王爷,却被关押在此地,日日受刑,夜里还要受冻。


    他的身子如今这般单薄,纵然是个不死之身,也是会伤会痛的!


    “皇兄!”姬宁语气都哽咽了,又道,“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看见你沦落至此,不知该有多心疼!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心疼一下弟弟!我看见你这副模样,我都快痛死了!”


    “那你往后就不要再来此地了,这里也不是皇帝该来的地方。替我照顾好阿梨。”常衡背对着姬宁,合了合眸,语气平静,“我在这里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心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皇兄!”


    “阿宁!”常衡打断他的话,“我真的没事,我二十六天,没有去见孟梨了。我想,我会慢慢习惯没有他在的日子。”


    “可你是在拿命来熬!”姬宁痛心疾首,“你曾说,道法可渡众生,结果到头来,渡了你什么?渡了你执迷不悟吗?”


    “我确实……心中有愧。”


    “但凡你真的有半点悔改之意,就该好好珍惜自己!”姬宁道,“我去寻忘情绝爱的药水来,皇兄,你把叶长离忘了吧,把嫂嫂也忘了吧。我只希望皇兄能把所有痛苦的事,通通忘掉,然后与我一同打理离国!”


    “可我不想忘了他,我真的很想见他,特别想。可我一见到他,就绝不可能放手的。”常衡的语气很轻,“你帮我照顾好他,治好他的病。放心吧,我会回头的。”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姬宁问,“你又还能撑多久?”


    “我也不知,但应该不会太久了吧。”话到此处,常衡还笑了一声,“阿宁,再给我加点刑吧。否则,我怕自己还有力气砸断枷锁,逃出这里。”


    “……”姬宁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转过身去,沉痛地合上了双眸。


    皇兄说,不会太久,却又生生熬了八十六天。


    在这八十六天里,皇兄徒手砸坏了十八副百斤重的枷锁,扯断了锁链,踹翻了牢门,数次大闹诏狱。打伤了不下于万名侍卫。


    发了疯一样,要逃出逃狱,闯入皇宫,去找孟梨。


    可最后还是因为伤得太重,被重重御林军拿下了。


    他有理智时,会对姬宁说,再加刑,用铁笼把他关起来,绝不许放他离开。


    实在不行,就打断他的双腿。


    用铁钉把他钉在刑床上。


    反正只要能困住他,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他失去理智时,又开始疯狂砸铁门,哪怕砸得双手血肉模糊,还是不肯停,眼眸赤红,硬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才肯消停。


    姬宁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皇兄这个人从小就性格执拗,一旦他认定了什么,就极难更改,哪怕是撞碎了南墙都不肯回头。


    本以为,出家当了回道士,这执拗性格能改,谁曾想还变本加厉了!


    他不知道,这场闹剧到底怎么样,才能收场。


    他只知道,再这么闹下去,他就没有皇兄了。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常衡再一次砸碎了枷锁,挣脱了束缚,连夜逃出了诏狱。


    围困在诏狱外的近千名御林军,竟都拦不住一个手无寸铁,还身负重伤的人。


    等姬宁带人赶去时,就看见宝华殿周围乌泱泱围满了人,殿里却一片漆黑。


    诡异的平静。


    他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进殿之后,悄悄点了烛火。


    借着烛火的光,他缓慢靠近。


    就看见皇兄一身血衣,小心翼翼地躺在床边,一只手同叶长离十指紧扣。脸上挂着久违的,舒心的笑意。


    而叶长离是醒着的,也是主动回握住的。这好像只是他的身体,早已经形成习惯后的本能。


    神情迷茫,又懵懂。侧着头,一眨不眨地呆呆盯着躺在一旁的人看。


    浑不在意姬宁的存在,还悄悄凑了过去,跟常衡额头贴着额头。很小声地嘟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这也是这一百多天以来,叶长离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瞬间,姬宁如遭雷击。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傻子配疯子!


    或许,叶长离也是喜欢皇兄的,只不过,他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因为过不去,才把自己磨疯了。


    同时,姬宁也明白了。


    除非身死道消,否则,皇兄绝不会放手的。


    他太执拗,太冥顽不灵,也太执迷不悟了。


    他把自己困住了,痛死都不知回头。


    第85章 常衡,我不怪你了


    姬宁命所有人都退出宝华殿,之后就在御书房枯坐了整夜。


    翌日临近中午,常衡才过来寻他,二人相对无言,千言万语最终不过化作姬宁口中长长的一声叹。


    “皇兄,我确实阻不了你。”


    常衡嘴里满是苦涩地说:“对不起,阿宁,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姬宁摆了摆手,缓步走到了常衡面前。仰着头看他。


    片刻之后,又叹了口气,黯然神伤地道:“皇兄,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皇兄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常衡微微抿唇,并未应允。


    “我知道,若是那叶长离当真遭遇不测,皇兄定不会独活,我自不会不自量力到,请皇兄看在我的情面上,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着。”姬宁自嘲一下,很快又敛眸,正色道,“我要你答应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必须留在离国,哪怕是死,你的尸骨也得葬在皇陵里!”


    “阿宁……”


    “答应我吧,皇兄。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了。”


    良久之后,常衡才道:“好,我答应你。纵然是死,我也死在这片土地上。”


    待他伤好离开皇宫时,人间已至九月中旬。


    北国再度被寒意笼罩,虽白天依旧艳阳高照,但早晚温差较大,外面干冷干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像是薄刃生割皮肉。


    自从上回踏青事件发生之后,孟梨的意识再也没有恢复清醒过,哪怕是一瞬,也没有。


    他总是恍恍惚惚,也懒懒散散的,非常嗜睡。


    醒来时,也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盯着床帐,能盯半个时辰都不眨眼。常衡有时会问他在看什么,孟梨多数是不理他的,就有一次告诉他说,床帐好像鸟笼子,而自己就是鸟,被关起来了。


    常衡直接扯了床帐,当着孟梨的面,命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光映着少年秀气的眉眼,似雪后的墨梅,异常清寒,却也空洞。


    他抓着孟梨的手臂,伏下头来,郑重其事,也温柔无比地告诉他:“阿梨不是被囚困的鸟,阿梨是我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孟梨神情怔愣,无神的双眸,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


    天气冷,可孟梨却不愿意穿衣服了,他说自己是小狐狸,而狐狸是不用穿衣服的。衣服是束缚,是绑在他身上的死物。


    他会光着身子,撅着屁股跟小动物一样,在床上爬来爬去,然后再一头扎进毛茸茸又厚实的毛毯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能安安静静睡一下午。


    睡醒后,会央着常衡喝一碗温热的糖水,喝完之后,就从毛毯里爬出来,非常熟练地钻进常衡怀里,让常衡抱着他,再吃一个烤橘子,或者半根烤红薯。


    他现在的行为,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准确来说,是一只智力低下的幼兽。总是吃得满脸都是,常衡会不厌其烦,温柔地一遍遍替他擦拭。


    顺便把孟梨吃不完,随手塞他嘴里的食物吃掉。


    然后拿出从外面买回来的话本,圈着孟梨,温声细语念给他听。孟梨听得似懂非懂,睁着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不穿衣服终究是不行的。常衡生怕态度强硬,会再度刺激到孟梨,又不敢让他穿动物皮毛的衣服。


    哄了又哄,孟梨才答应,穿夏天的薄衫,轻薄如纱,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的皮肤似冷玉一般莹白,又无比光滑水嫩。


    稍微碰一碰,就会泛起桃花般的绯红。


    动情时尤盛,极其靡艳,妩媚动人。他也不懂得拒绝了,睁着一双瞳色浅淡的眼眸,一点点染上情|欲。


    还会天真地问常衡,为什么要用鞭子打他那里。


    常衡告诉他,这不是打,而是爱。我们是夫妻,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只有我可以这么对你。


    孟梨还是不懂。


    常衡吻着他的眼眸,轻轻解释:“就是和你相伴到老,一辈子伺候你,保护你,疼爱你的人。”


    孟梨似懂非懂,没有迎合,但也没有拒绝,坦然地接受了。


    再也无力对抗命运。


    爱恨和欲|望交织,将两人都困在深渊里,挣不脱,也跑不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常衡请来无数名医,以及能人异士,试图治好孟梨的病,可依旧没有半点起色。


    反而让原本一直乖顺安静的孟梨,再度陷入了不安。


    孟梨会等人走后,抓着常衡的衣袖,神情怯怯地问:“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阿梨什么也没有做错。”


    “可我不认识那些人,是要把我卖掉吗?”


    “怎么会呢?阿梨是人,又不是物品,不会被卖的,我只是找他们陪阿梨玩而已,别怕啊。”


    孟梨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非常认真地说:“不,就算我是人,也会被卖掉!”


    “阿梨……?”


    “我会被卖掉,我会被卖到那种专门供男人们取乐的地方!”孟梨喃喃自语,“我会被卖掉,会被卖掉的,没有人救我,没有人……”


    然后又突然抓着常衡的衣袖,仰头瞧他,神情急切地说:“我不要去那种地方!我不去!”


    “好好好,不去,不去!我把那些坏人打跑!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你,好不好?”


    常衡温声安抚他的情绪,一遍遍亲吻他的额头,又一遍遍让他不要怕。


    可这种不安的情绪,还是让孟梨炸了,再看见下人端上来的药后,一把推翻在地,大喊起来:


    “我没有病!我不要喝药!我再也不要喝药了!”


    “阿梨,没人说你有病,那只是安神茶而已!”常衡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安抚他的情绪,“我寻常也喝的,阿梨,别怕。”


    “可是我不想喝那个,我再也不想喝了!”孟梨嘴一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揪着常衡的衣襟道,“我也不喜欢那些人!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好,不喝了,再也不喝了。”常衡低头亲亲他的额头,“我们阿梨才不是什么怪物呢,不喝就不喝了,别哭了。”


    “那我想骑大马,你让我骑,好不好?”孟梨抽了抽鼻子,跟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要骑马。


    常衡宠着他,什么事都依着他。


    自然甘愿跪伏在地,让他骑在自己腰背上。


    那地上的碎瓷片还没来得及清扫,扎进皮肉里,鲜血从锦袍中渗透出来,常衡也感觉不到疼,只小心翼翼地给孟梨当马骑,生怕摔着他。


    姬宁多日未见皇兄,一来就撞见这一幕,顿时既惊且怒,下意识厉呵一声:“放肆!”


    就这一声,吓得原本还在“马”背上破涕为笑的孟梨,瞬间如同惊弓之鸟般,险些摔倒。常衡手疾眼快,将人抱住,孟梨立马往他怀里一钻,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


    “实在是太荒唐了!”姬宁尤不解气,上前两步,冷眼盯着皇兄怀里瑟瑟发抖的人,寒声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羞辱我皇兄!你罪该……”


    “姬宁!”常衡护着孟梨,一只手捂着他的耳朵,将他的头脸按在怀里,满脸阴色,“闭嘴!”


    “皇兄!”


    “我让你闭嘴!”常衡将人护得更紧了,凶过姬宁之后,又低下头,轻轻地哄人,“不怕。不怕啊,没事的,阿梨不怕。”


    姬宁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一甩衣袖,扬长而去。实在后悔今日来此,还憋了一肚子火。


    等人走后,孟梨才低声嘟囔:“我不喜欢他。”


    “他凶你,是他的不对。”常衡轻声道。


    孟梨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他让人打你,我讨厌他。”孟梨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是他把你关起来了。”


    “……”


    “他不让我见你。”


    “……”


    “我一直在等你接我回家,可你让我等了好久。”孟梨说,“我还以为,你又要把我丢掉了。”


    “……”


    又。


    他说的是又。


    阿梨明明把什么都忘了,却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可见,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早就刻进了他的骨髓,成为他毕生难以释怀的痛。


    也是常衡满身伤痕中,最重的一道沉疴。


    事后不久,姬宁又来了王府一趟,还特意挑在孟梨睡着的时候。


    他交给常衡一个玉瓶,道:“皇兄,此为忘川之水,乃我费尽心思所得。传闻饮下此水就能忘却世间一切情爱。”


    常衡没有接,只是静静看着那瓶忘川水,脸上没什么情绪。


    “皇兄,我知你对叶长离用情至深,也不逼你做出选择。但是——”姬宁正色道,“阿宁还是希望皇兄能迷途知返,切莫一错再错。”


    语罢,将小玉瓶放在桌上,便转身离开了。


    常衡注视了良久,最终还是不肯忘记孟梨。


    痛也无妨,苦也无妨。他甘之如饴。


    纵然孟梨永远无法恢复清醒,那也不要紧。他会一直守着孟梨,守到两人都白发苍苍。


    守到一起躺在棺椁里。


    守到两人的尸骨都腐烂成泥,融为一体。


    只要天地未曾毁灭,他对孟梨的爱意,就一日难消。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又已入冬。


    已至十月下旬了,北国已经开始飘雪,到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因为严寒,孟梨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每日都懒洋洋地躲在毛毯里睡觉。


    醒了就吃,吃完了没一会儿又睡。


    饶是常衡精心再精心地照料,还是没能将人养胖。他还是瘦,胳膊腿很纤细,腰腹平坦,一丝赘肉都没有。


    好似怎么吃都不会胖,清俊出挑得像是雪中青竹。


    再过两月,就到孟梨的生辰了。


    上回没能好好过,这一次常衡说什么也要认真对待,天南地北搜寻宝物,费尽心思,也只为图孟梨一笑。


    可还没等到那天到来,孟梨就出事了。


    那本该是个很温馨热闹的夜晚,只因为太后,也就是姬宁的生母,从六合山回来了,说是想见见常衡,也想见见传闻中的岐王妃。


    姬宁的母亲,原本就同常衡的母亲乃同宗同族的堂姐妹,纵然没有嫁给先皇,按辈分来说,也是常衡的姨母。


    多年未见,长辈又发话了,自然是要入宫见一见的。


    姨母挺喜欢孟梨的,纵然一眼就看出孟梨是个傻的,也没有任何嫌弃之色,反而越发怜爱。拉着人过去坐坐,还赏了不少好东西。


    孟梨很乖巧,虽然话不多,但还是很有礼貌地道谢。看着他乖乖的样子,常衡原本悬着的心,也渐渐松懈下来。


    “阿洵,你太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太后拉过常衡的手,柔声道,“你该好好珍惜自己,莫让你母亲,在天上还为你牵肠挂肚。”


    常衡应是。


    “姨母老了,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六合山,吃斋念经,向天祈福,我离国繁荣昌盛,也望你和阿宁都好好的。”太后又拉过孟梨的手,放在常衡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你们都是好孩子,今生有缘相遇,就该好好珍惜彼此。”


    她还对孟梨说,“若是阿洵欺负了你,你就来宫里寻姨母,姨母定为你出气!”


    孟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似听懂了,还点了点头。太后顺势就把自己一直戴的佛珠,套在了孟梨的手腕上。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孟梨一直待在姨母身边,还自己拿东西吃,聚精会神地看台下的歌舞。


    有时候还会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喝彩,看起来很精神。


    坏就坏在,宴散离宫,路过梅园时,孟梨突然就挪不动脚了。


    常衡以为他是累了,就要背着他,可孟梨却指着梅园说:“我想要一枝开得最好,最漂亮的梅花,你去给我折一枝,好不好?”


    “好。”


    “那我坐在这里等你。”孟梨指了指旁边一块石头,还冲常衡笑了笑,“一定要开得最好的一枝,不好的我不要。”


    常衡不放心留他一人在此,刚要开口,孟梨已经一屁股坐了上去,还催促道:“快点快点!”


    常衡想着,反正这里是皇宫,守卫深严,眼下又下着大雪,孟梨就算要跑,也定跑不了多远。自己只要快去快回,定不会出事。


    “好,我现在就去折,你乖乖在这里等我。”然后就转身进了梅林。


    可待他用最快的速度,折了一枝梅花回来时,孟梨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常衡瞬间就慌了神,顺着脚印去寻,可雪下得太大,纵然有脚印,也很快就会被覆盖。


    他开始满皇宫地找,大声喊孟梨的名字,命令巡逻的侍卫,立马封锁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待他好不容易找到孟梨时,他竟踏在冰湖上。


    天气冷,湖里结冰,冻得很结实,但越往里走,冰面越薄。


    很容易就会冰碎。


    常衡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了,连忙示意身后的侍卫们禁声。


    然后一边缓慢靠近,一边温声安抚住孟梨。


    “阿梨,你就站在那里,不要乱动。我这就来救你,你最乖了,千万别动!”


    孟梨神情愣愣的,对常衡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还继续往里走。


    “阿梨!”常衡提了个音,竟噗通一声跪倒,“我求求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这么一跪,可把身后的侍卫们吓个半死,忙跟着纷纷跪倒在地。


    姬宁此刻也带人赶来了,赶紧上前一步,拉着常衡。


    “皇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快些起来!”


    可孟梨只是回头看了常衡一眼,就一眼,然后就面无表情地又往前踏了一步,嘴里喃喃自语:“常衡,我不怪你了。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


    脚下的冰层不堪重负,卡擦一声,裂出了蜘蛛纹,他整个人就掉进了碎掉的冰窟窿里。


    “阿梨!!!”


    常衡大喊一声,迅速甩开姬宁,犹如离弦的箭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冰湖上跑,不顾身后姬宁的呼喊,一头扎进了冰窟窿里。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在一片黑暗中,寻找他的光。


    第86章 爱都以伤害的方式呈现


    “还跪着做什么?!快去救王爷!快去!”


    岸边姬宁大声吩咐,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起身往冰湖上涌,用刀剑拳头,砸碎冰面,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扎。


    等常衡将孟梨从水里抱上来后,姬宁赶紧从宫人手里夺过狐裘,往常衡身上盖。


    可常衡却又一把扯下,劈头盖脸将孟梨包裹得紧紧的。


    然后抱起孟梨,发了疯似的,赤红着眼睛大喊,“去请太医!请太医!!!”


    “阿梨,阿梨!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我依你,我什么都依你!!”


    “只要你平平安安,我们就一起喝下忘川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宫人们大惊失色,满脸难以置信。


    望着年轻俊美的王爷,抱着落水后垂死的王妃,跌跌撞撞往前跑,还崩溃地嚎啕大哭。


    这场面怕是只要见了,就很难忘怀。


    常衡撞开殿门,慌忙将人抱到床上,扯下孟梨身上湿透的,已经开始结冰的衣服,用干爽的厚褥子,将人紧紧包裹住,又一把扯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只穿着一身里衣,将孟梨紧紧抱在怀里。


    呵令跟随进来的宫人,把火炉子点上,然后抬到床边。


    孟梨冻得脸色青紫,紧闭起了双眼,还一声声有气无力地念着,“下雪了,你去给我堆雪人,堆一百个。”


    “我堆,我堆!!”常衡带着哭腔。


    “你要带我去山上抓山鸡,劈竹子,做竹筒饭吃。”


    “好!”


    “可是我好冷……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背着我走……”


    “阿梨!我什么都答应你!”常衡哀求道,“只要你这次能挺过来,我就放你离开!!”


    “我好累……”


    “我放你走,我真的放你走!!”常衡嘶吼着,“太医,太医!!!”


    太医们冲进来,慌忙诊脉,施针,还取来人参,塞进了孟梨的嘴里。


    可孟梨立马就吐掉了,他低低地说:“不要救我,让我死,好不好?我不想活了……”


    “不好,我不答应,我不答应!!!”常衡拿起掉在被褥上的人参,再次往孟梨嘴里塞,可这一回孟梨不仅咬不住,甚至脸色骤暗,头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常衡一瞬间心如死灰,被绝望笼罩。


    最坏的结局,还是应验了。


    太医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起来,有个胆子大的太医,颤着手去探孟梨的脉搏,一碰之下,骤然神情大变,慌忙跪倒在地。直呼王爷节哀。


    “滚出去!!”


    常衡厉声呵斥,推开太医,赶走了所有人,然后把孟梨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摆出坐姿,然后双手贴在他的后背,将大量灵力输送进他的身体里。


    “孟梨!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准你死!!”


    “你要是敢死,我一定剖出你的心,把你制作成只听我一个人话的傀儡!”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想方设法把你的魂魄锁起来!我让你连转世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你想回家?做梦!我让你死,都得死在我家的坟地里!!”


    ……


    常衡收回双手,飞速变幻手势,猛然往孟梨的后背一推,“嘭”的一声,常衡发间的银冠再也不堪重负,竟当场碎裂,乌黑柔顺的长发,顷刻之间松散开来,外溢的灵力吹得发丝飞扬,隐隐有银光闪烁。


    他额间的红线颜色越深,几乎能淌出血来。


    伴随着最后一丝灵力,也消耗殆尽。


    乌发瞬间褪色成霜。人也紧跟着歪倒一旁,面色一白,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梨!”


    都来不及擦血,常衡赶紧接住倒下的孟梨,伸手探他的鼻息,又去摸他的脉搏,见终于有气了,脉搏虽微弱,但再度跳动起来。


    脸上这才有了喜色,忙扯过被褥,将人重新裹好。


    常衡的喉咙里传来了痛苦的哽咽,好半天儿才哭出声来。


    这次跳冰湖,险些要了孟梨的命。


    寒气入体,在冬日里染了风寒,还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反复发烧,又反复退烧,持续了半个多月。


    好不容易醒来后,就真的谁也不认识了。


    甚至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像根木头一样,静静躺在床上,任凭常衡如何喊他,如何求他,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得像个纸人,比死人死得更透彻。


    太医们束手无策,常衡也想尽办法,可效果微乎其微。姬宁和太后也反复过来劝说,但常衡就是看不开,也看不透。


    他快把最后一滴血都熬干了,已经瘦得脱相了,完全没有当初半点丰神俊朗。


    他才二十岁,却已经熬得满头白发,形同枯木。


    直到姬宁说:“皇兄。若一个人一心求死,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孟梨一心求死,一点活下去的意愿都没有了,纵然常衡再如何想方设法吊着他的命,保全他的躯体,也无济于事。


    看着孟梨日渐消瘦,病得都快死了,常衡几度崩溃,已经痛到麻木了。


    再执迷不悟,只怕真要应了姬宁当初的话——孟梨会死在他怀里。


    他和孟梨都是爱情笨蛋,明明两情相悦,却闹了个无法收场的地步。


    爱都以伤害的方式呈现,每一次当常衡以为,孟梨终于服软了,两人才刚刚有了点幸福的影子,孟梨就以更惨烈的方式,来狠狠回击他……


    “你赢了,孟梨。”常衡把脸贴在孟梨的掌心,轻轻地说,“我确实拗不过你。”


    纵然万般不舍,常衡还是选择了放手。那只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他抱着孟梨,反复摸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还有苍白的唇,将那瓶忘川水,一点点灌进了孟梨的嘴里。


    “阿梨,这是忘川水,阿宁说,只要喝下去,就能忘记世间一切情爱。”


    “阿梨,把我忘了吧,把世间所有令你不高兴,令你感到痛苦的事,还有人,通通忘了吧。”


    “忘了之后,你可得好起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


    把忘川水尽数喂下去之后,常衡把脸埋在孟梨的颈窝,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他的手紧紧捂着孟梨的嘴,不让忘川水流出来,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孟梨有片刻的清醒,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常衡,可眼皮却越来越沉。


    有什么东西,剥茧抽丝般,不受他控制地逐渐消散——


    最终,他再度陷入了昏迷。


    十一月十八日。


    玄相千里迢迢从白云观赶至离国,随行的还有几个天道院的修士,以及一直没有放弃救哥哥的叶簌簌。


    常衡并没有露面,全程都是姬宁出面协商。


    叶簌簌迫不及待要见哥哥,可在看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叶长离之后,眼泪瞬间涌出。


    几步就扑了过去,跪在床边哭泣。


    一声声喊哥哥。


    姬宁收回目光,同玄相道:“劳烦小道长,送叶公子前往天道院。”


    玄相答应了,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不知常师兄现下在何处?师兄他还好么?”


    “离国皇室可没有姓常之人,也没有小道长口中的师兄。”姬宁话锋一转,“但道长若问的是离国的岐王,那朕可以告诉你,他很好。”


    玄相还是万般担忧,总觉得师兄过得并不好,他很想同师兄再见一面,可又知道,见或者不见,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师兄已经不是白云观的道士了,纵然在外闯了弥天大祸,天道院也不会出面问责白云观。


    而白云观也没有资格再去管一名还俗的道士,更何况离国皇室力保他安然无恙。


    天道院是绝不会为了一个本身就有错的附属小家族,而同离国开战的。


    待送走了这些人后,姬宁马不停蹄赶至了宫里的一处暗室。


    是他特意命人建造的,里面是一座玄铁打造的铁笼子,坚硬异常,还接连着十六根铁锁,上面缀满了符篆,可以压制体内灵力。


    而笼子圈出的空地,则是一道“囚阵”,一旦将人关进去,任凭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也决计出不来。


    这是常衡要求的。


    他知道,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把人,交还给天道院。


    “皇兄,该喝忘川水的,应该是你啊!”姬宁满脸痛色,“用情至深的是你,痛苦不堪的也是你。你怎么能把忘川水尽数给了叶长离!”


    可是在常衡看来,用情至深的是孟梨,因为情而痛苦不堪的,也是孟梨。


    而自己……从来不觉得爱孟梨是一件痛苦的事。


    对他来说,失去爱孟梨的能力,远比世间任何酷刑,都要痛苦。


    常衡被锁链束缚着,吊在了铁笼子里,嘴角满是苦涩,他仰头望了望不远处墙面上,开的一道小窗。


    窗外就是一棵梨花树。


    是王府里种的那棵,他请姬宁命人移植到宫里来了,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见。


    “阿宁,你说明年春天,这棵梨树会开花吗?”


    姬宁不忍心看他,背过身去,闭着眼睛,长长叹气。


    “阿宁,你不要告诉姨母,我被关到这里来了。如果姨母问起了我,你就告诉她,我和孟梨一起游山玩水去了。”常衡又道。


    “皇兄……”姬宁的声音发颤,“你觉得,这种低劣的谎言,能瞒得住母亲么?”


    “我想,只要你肯帮我,就一定可以。”常衡轻声道,“抱歉,阿宁,皇兄已经不是你曾经认识的皇兄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怪物,一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内心欲|望的怪物。”


    而怪物,就是应该被囚困起来。


    “不,皇兄,你在姬宁心里,永远都是当初那个,悲悯苍生,正义凛然,不畏强权的小道长,也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皇兄。”姬宁哽咽着道,“皇兄才不是怪物!”


    皇兄只是用情太深,他口中的欲|望,若是能化作具体像,也仅仅是一个孟梨而已。


    若是可以,姬宁倒是希望世间能有转移情爱的丹药,如此一来,他定会想方设法取来,然后,让皇兄把对孟梨的爱,尽数转移到他身上。


    如此,他们就能一直守着离国的江山社稷。


    一生一世,不分离。


    纵然是死,也可以同葬皇陵。


    “阿宁,最后再帮我办一件事吧。”常衡突然又开了口,“帮我打听,玉衡碎片。”


    姬宁问:“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还欠了孟梨一件事。”常衡轻轻一笑,“只要我做到了,他一定会很开心,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会死么?”姬宁猛然转过身来,声音颤得厉害,“我问的是皇兄,完成了这件事,你会死么?”


    常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他很快又说,“不过,纵然我真的死了,也会按照和你的约定,死在离国的土地上。”


    姬宁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就像皇兄阻止不了孟梨求死,而他也阻止不了皇兄。


    第87章 我很丑……你会怕我么?


    孟梨清醒时,已经躺在了天道院的客房里。看着面前的一圈人,很懵。


    听见旁边的姑娘喊他哥哥,就更懵了。


    “我不认识你。”他又抬眸瞥了其他几个人,又道,“也不认识他们。”


    众人闻言,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叶簌簌赶紧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谁?”


    孟梨摇了摇头。


    叶簌簌立马站了起来,转身同为首的男人,道:“宋长老,我哥哥他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应该是失忆了,许是受了惊吓所致。”宋长老道,“我方才已经喂他服用了本门秘制的丹药,如今他既醒了,想来也无碍了,好生休养便是了。”顿了顿,他还放柔了声音,安抚起了叶簌簌,“你莫要太过担心,若再有什么事,只管过来寻我。”


    “好,那么就多谢宋长老。此次能救回我哥哥,多亏天道院和宋长老从中斡旋,也感谢三位师兄随我一起千里迢迢赶至离国,大恩无以为报,请受簌簌一拜!”


    叶簌簌拱手,盈盈拜了下去。被宋长老轻轻托起了手臂,淡笑道:“不必多礼,好生照顾你哥哥罢。”


    等送走他们之后,叶簌簌折身回来,坐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的男人,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哥哥,你自由了,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再抛下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了,祖母病逝了,小叔叔也死了,我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她哭得很可怜,“所以,哥哥,请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你真是我妹妹?”孟梨瞥了她一眼。


    叶簌簌道:“千真万确。你叫叶长离,而我叫叶疏遥,簌簌是我的小名,哥哥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经常跟在哥哥身后,你还教我写字!”


    “不记得了。”他又阖眸,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记忆也没有。


    心里也是,很空很空。


    只是看见叶簌簌,心脏就会不舒服,所以,他把脸撇了过去,闷闷地说,“你不要哭。”


    “好,我不哭!”叶簌簌擦掉眼泪,挤出了笑,“我想你一定饿了,我去拿吃的来。”


    可吃过两个包子加一碗肉粥之后,肚子是饱了,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为了填补心里的空虚感,孟梨就主动向叶簌簌询问有关自己的事情。


    叶簌簌言简意赅向他讲了一遍,但却避开了关于常衡的一切。末了,她道:“如今你我身在天道院,自是安全,只不过,毕竟是寄人篱下,往后你我还是要谨言慎行些。”


    等人走后,孟梨躺了回去,面对着墙,抓着腰间悬挂的玉佩摩挲,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叶长离。


    宋长老又过来看过他好几回,替他诊脉,又喂他吃了些丹药,说他恢复得不错,至于丧失的记忆,劝他不必心急,该想起时,自然就会想起。


    孟梨一点都不急,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心里有点空而已。


    “你荒废修炼太久,如今重修,必比旁人艰难许多。”


    孟梨倒也无所谓,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觉得修炼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但到底什么重要,他又想不起来。


    “我最近要闭关一阵,先命我的大徒弟过来教你,可好?”


    孟梨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叶簌簌说的,寄人篱下要会看人脸色,又赶紧说:“谢谢宋长老,我一定好好跟大师兄学,绝对不会偷懒!”


    可话是这么说,真学起来挺费劲的。


    大师兄明显偏爱叶簌簌,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她身上。


    孟梨乐得清闲,拿着毛笔随意在空白的符纸上乱画,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个大王八。


    是个形状特别清奇的王八,他为自己的精妙画技感到骄傲,清咳几声,吸引旁边两人的注意。


    叶簌簌看了一眼,然后就为难地抿唇,还偷觑大师兄的脸色。大师兄果然蹙眉,不悦道:“胡闹!你画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这才不是鬼东西。”孟梨有点失落,轻轻地问,“为什么要凶我?”


    “那不然呢?”大师兄反问他,“难不成我应该夸你画得妙极了?”


    孟梨下意识点点头。


    大师兄就更气了,拍桌骂他:“我不罚你,便是好的,还想让我夸你?!”


    孟梨就是觉得,他们不该是这个反应,懵懂却又天真大胆地问:“为什么不能夸我呢?我画得……明明很好。”他倔得抿着嘴。


    “天底下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夸你这道符咒画得好!如果有,他不是个瞎子,就是个疯子!”大师兄断言。


    叶簌簌想了想,从旁小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孟梨摇摇头,心里好空,他觉得有点委屈,也有点想哭。


    最后,他把大师兄说他画坏了的符纸,悄悄叠好,藏在了怀里。


    第二日就趁着大师兄单独教叶簌簌剑法,偷偷混进了下山采买的队伍里。


    他看什么都新鲜,不知不觉就偏离了队伍,走到了桥头,靠岸有条画舫,隐约能看见几个抱着琵琶,簪着鲜花的妙龄女子。好多人驻足观望。


    孟梨也站在桥上观望,觉得唱的曲儿是真不错。


    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两个人发生了口角,突然就互相推搡起来,还不小心撞到了孟梨,他竟摔下桥去,周围瞬间响起惊呼声。


    疾速下落的身躯,骤停。


    后背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了一把,等孟梨再缓过神时,已经站回了桥上。


    围观众人见状,纷纷鼓掌,他一头雾水,茫然回身左右观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从那往后,他就经常偷偷跑下山来,四处逛逛。


    但他又总不记路。


    逛着逛着,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每当这时,从会有好心人路过,然后为他指路。


    还有一次,孟梨去帮大师兄买茶叶,结果把钱弄丢了,他怕大师兄责骂,就垂头丧气地坐在阶梯上。


    没一会儿,就有人把他遗失的钱袋送了回来。


    买完茶叶后,又刚好下雨了,他没带伞,也没钱买伞,正准备淋雨回去,路过的好心人就送了把伞给他。


    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了好多,他好像有福运在身,凡事都能化险为夷。


    孟梨把自己的好运,告诉了叶簌簌。


    叶簌簌当时坐在桌前,两手托腮,一副很愁闷的样子,应该是没细听,只随口应了句“嗯”。


    就一个“嗯”。


    孟梨往后就再也什么事都不跟她讲了。


    有一次,他又溜下了山,也不知道怎么的,半途中突然心脏难受,似如刀绞,他痛得满头大汗,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隐约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还慢慢向他靠近。


    很快,冰冷的手指,就落在了他的额头,还有他的脸上。他冷得微微一哆嗦,隐隐嗅到了几分清冽的雪意,还有淡淡的降真香。


    很熟悉的气味。


    很令人心安的感觉。


    可他却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直到一股温热的气流,缓缓涌入了身体,心脏才突然松快了许多。


    察觉到对方要走,孟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手,似蛰伏已久的蟒蛇,精准无比地咬住了对方的手腕。


    手的主人一愣,立马要挣脱,可奈何孟梨抓得死紧,执意挣脱恐会伤着人。


    孟梨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眼睛逐渐睁开,入目就是一片凄惨的白。缓了好久,才逐渐能看清楚。


    仰头看清面前人的一瞬,心脏蓦然狠狠跳动了几下。他无措又惊慌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谁?”


    “过路人。”


    “不对,我的心告诉我,你在撒谎!”孟梨道,越发用力拽住对方的手腕。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用力抓。


    但手就已经这么做了。


    因为抓住了,心就不空了。


    “那你的心有没有告诉你,我可能是个坏人?”


    孟梨稍微感受了一下,然后说:“它跳得很厉害,寻常不这样。”


    “放手。”常衡把脸扭了过去,刻意不去看孟梨。


    孟梨抿了抿唇,还是没放,道:“我虽然不认识你,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告诉我,你不是坏人。”顿了顿,显得有些迟疑了,“而且……它不想让你走。”


    只这么一句,常衡险些要绷不住了。


    他只是出来寻找玉衡碎片,顺道过来看一眼孟梨而已。


    他真的……只打算看一眼,就一眼。


    可刚刚看见孟梨晕倒在地,还是忍不住现身相见。


    现在,他必须得离开了,否则,若是让孟梨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被天道院发现了,都是一件麻烦事。


    最麻烦的,还是他一见到孟梨,就不舍得放手了。


    “放手!”常衡再度开口,显得十分冷漠无情。


    孟梨觉得挺没劲儿的,悻悻然地慢慢松开了手,余光一瞥,忽然呀了一声。常衡微微蹙眉,刚一转回头看他,就惊觉自己的左手被一双热乎乎的手捧住了。


    “你受伤了,在流血啊!”


    孟梨捧着他的手,拉他到一旁的树桩子上坐下,很熟练地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清洗伤口,好好上药,虽然天气冷,但要是发炎溃脓了,会很疼的。”


    常衡愣愣地看着左手扎的蝴蝶结,闻听此言,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我不怕疼。”


    “怎么会不怕疼呢?你又不是根木头。别逞强啦,疼就哭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好。”常衡的声音都在颤。


    孟梨感到很纳闷,又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对他的发色感到很好奇,便问,“好奇怪,你明明看起来很年轻,怎么一头白发?天生的吗?”


    “或许吧。”常衡唇角的苦涩更浓,“我知道自己很丑,你……你会怕我么?”


    孟梨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怕,想了想,他又说:“你不丑,你比大师兄长得好看。”


    “大师兄是……?”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天道院好多人都说,大师兄的模样生得好,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和我妹妹金童玉女,般配极了。但我觉得,他没有你长得俊。”


    孟梨如此说,还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掰成两块,把大的一块,递给了常衡。


    常衡看着递过来的饼子,迟迟不接。


    “你嫌弃啊?”孟梨悻悻然地收回了手,也很困惑,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一个陌生人会接受自己掰了一半的饼子。


    “不嫌弃。”常衡赶紧接了,珍惜万分地小口啃饼子,眼眶微微濡湿,“很好吃。”


    他问:“你平时就吃这种东西么?”


    “也不是啊,但我妹妹说,寄人篱下要学会看人脸色,所以有的吃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挑食。”


    常衡又问:“你不挑食么?青菜胡萝卜你会吃?”


    “吃呀。”孟梨说得理所当然,“虽然我确实不喜欢吃……”


    得到这个答案后,常衡不由暗自窃喜,这是不是就说明,阿梨只有在他面前,才像个被娇惯坏的孩子呢?


    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觉得,阿梨又在过苦日子。


    “你不是当地人吧?”孟梨啃完饼子,满脸好奇地问,“看你的打扮,感觉是个修士,你来此地干嘛的?”


    “寻找一样宝物。”常衡紧紧盯着孟梨的眼睛。


    “宝物……呐,那你寻到了吗?”


    “寻到了。”他紧紧盯着孟梨的脸,声音渐低,“我找得好辛苦。”


    孟梨更好奇了,凑过去问:“那能让我看看吗?”


    常衡深深凝视着他的脸,片刻后,掌心一翻,一块通体散发着璀璨光芒的玉石碎片,就悬浮于掌心。


    “这是什么?”孟梨问,觉得没什么稀奇的。


    “这是玉衡碎片。”常衡道,“一共有三块,这是第二块,等找齐之后,我会想办法把它拼好,到时候,就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了。”


    “哦。”孟梨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你不问问我,是什么愿望么?”


    孟梨摇头,神神秘秘地说:“把愿望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


    “也对。”常衡笑了一下,但还是怅然若失地低声喃喃,“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更想告诉你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


    余光瞥见孟梨怀里露出了半角黄纸,便问:“这是你画的黄符么?可不可以拿给我看看。”


    孟梨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大大方方拿给他看了。还故作镇定地说:“想笑就笑吧,我知道我画得不好。”


    “不,你画得好极了。”和从前在白云观里画得一模一样。常衡轻轻捧着符纸,神情认真地问,“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啊!”孟梨一下子就精神了,很兴奋地说,“我也觉得我画得好极了!但是——”他又有点失落,“大师兄觉得我画得不好,他还说,世间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我画得好,如果有,那不是瞎子,就是疯子。”


    话到此处,他又抬头看看常衡。


    “你不是瞎子,那……那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常衡反问:“那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我不知道。”孟梨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就算你是疯子,也是个长得很俊的疯子。和你说话,我挺开心的,心里也不那么空了。”


    他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常衡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得回去了,嗯……再见!”


    “再见。”常衡看着他蹦蹦跳跳地往山上跑,眼眶更加湿润,好几次想出声挽留,可到底没能张开口。


    直到孟梨都跑出一段路了,突然转身向他挥了挥手。常衡才鼓足勇气,高声道:“你说的再见,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孟梨也大声回应他,“人间的戏文里说,有缘自会再相见!”


    然后就转过身,一蹦三跳地往山上跑。


    常衡一直看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长阶尽头,才堪堪收回目光。


    低头望着掌心捧的符纸。忽然很大两滴泪珠落在上面,他慌慌张张,赶紧用衣袖小心翼翼抹了泪滞。


    然后将画着王八的符纸,万般珍惜地护在胸口。


    从此后,他就期盼着,能和孟梨见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也好。


    第88章 喜欢小狐狸吗?喜欢。


    可是一连多日,都没等来孟梨。


    常衡逐渐开始乱想,是不是被天道院发现了?


    所以他们把孟梨关起来,不让他下山了?


    还是孟梨想起了什么,不愿意再见他,索性就不再下山?


    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阿梨生病了?


    等得越久,心绪越乱。


    有好多次,常衡都想强闯天道院,亲自确定孟梨是否安然无恙,可到了最后,还是忍住了。


    临出离国时,阿宁百般叮嘱,还往他的右手腕上,套了个皮筋,意为约束。


    只要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扯一下皮筋。


    短短几日,他就扯了无数回,皮筋下方的皮肉,先是抽红抽|肿,逐渐崩裂流血,每一次手指勾起,再狠狠弹下去时,都会血珠飞溅。


    就当常衡失魂落魄,终于打算离开之际,孟梨再度出现了。他跟才放出笼的雀儿一样,欢快地在热闹的人间蹦蹦跳跳地转圈圈。常衡面色一喜,才刚要现身接近。


    却不曾想,孟梨的身后,竟还跟着一个背负长剑的修士,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梨。


    也穿着天道院的弟子服。


    年纪轻轻的,气度倒是不俗。


    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常衡突然驻足,脸上的笑容渐失,远远观望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孟梨就跟兔子一样,在他跟前蹦来跳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师兄,我要这个!”


    “大师兄,我要那个!”


    “大师兄,这个我也要!”


    “还有那个那个,我通通都想要,大师兄给我买!!!”


    常衡难受得攥紧拳头,嘴里都酸了。


    孟梨捧着一个刚出笼的大肉包子,可能是有点烫,他咬了一口,就呼呼呼地吹气。


    他的脸比包子皮还要白嫩,在热气的蒸腾下,微微泛起艳丽的薄红,十分娇媚。


    大师兄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目光撇开,连同包子钱一道付了。什么东西也没让孟梨拿,尽数塞进了腰间的乾坤袋里。才一抬头,就见孟梨被街头杂耍吸引,愣愣地往人群里钻,不远处刚好有辆马车行来。


    赶紧伸长手臂,将人提着后领揪了回来。


    孟梨愣愣地回眸问:“大师兄,干嘛突然对我锁喉?”


    “别乱跑,街上人多。”


    等大师兄手一松,孟梨又蹦蹦跳跳往人群里挤,身后的大师兄警惕地左右张望,见几个意图不轨的男人,试图往孟梨身上贴,还伸手往他腰上摸。孟梨也浑然不知,还蹦蹦跳跳地鼓掌,大声喝彩。


    不过,那些脏手还没碰到,就被一把剑挡开了,一回头就撞见了一张面露薄怒的冷脸,顿时悻悻然地闪开了。


    “大师兄,刚才你看见没?那个人居然会喷火,好厉害啊。”看完杂耍的孟梨意犹未尽,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还有顶碗的也厉害,那么细的棍子上,居然站得住人,我连扎马步都难,人家却能金鸡独立,一脚直接翘过头顶,顶十七、八口大碗,真是太厉害啦!”


    “嗯,厉害。”大师兄左右逡巡,眉头紧蹙。


    孟梨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便问:“怎么啦,大师兄?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出来玩啊?”


    “没事。”他收回目光,对上了孟梨的眼睛,“你玩得高兴就好。”


    “高兴,高兴,我可高兴了,爱玩!”孟梨笑嘻嘻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师兄,我要这个!”


    “大师兄,那个我也要!!”


    “大师兄!”


    ………


    常衡闪身躲至了幽暗的巷子口,方才险些被发现了。


    原来,那个人就是孟梨之前提过的大师兄,确如他所言,是个青年才俊,能在短时间内,就锁定到了常衡的位置,果真警觉。


    他不免苦笑起来。


    或许,孟梨已经不再需要他了,离开他之后,孟梨开始了新的生活,又遇见了其他更好的人。


    好久都没见孟梨这么开心地蹦蹦跳跳,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孟梨终于“活”过来了。


    可是……


    他为什么还是好难过?


    常衡明白,自己不该再闯入孟梨的生活,可在临走前,他想帮孟梨过个生日。


    可能连孟梨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他不知道孟梨在初九那日,会不会下山,他只能像个不被妻子疼爱的怨夫一样,在山脚苦苦等待。


    等待,漫长却又不知尽头的等待。


    或许是老天开眼,怜悯常衡的苦情,也或许是心有灵犀,那天孟梨真的下山了,而且,就他一个人。


    他似乎很惆怅,边走边思考,嘴里还念念叨叨,连常衡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也浑然不知。


    还是突然发现走错了路,猛一回身,才发现的。


    “呀,怎么是你?!”孟梨惊喜道,“我们好有缘分啊,居然又遇见了!”


    常衡笑着点头。


    “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宝物吗,怎么还待在此地呀?”孟梨问,还围绕着他转了几圈,皱着鼻子道,“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没钱吃饭呀?”


    “我还有些要事,所以……”常衡道,“我有钱吃饭,谢谢你关心我。”


    “既然有钱吃饭,那就多吃点,吃点好的,你太瘦了,感觉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你吹倒。”孟梨抬眸看了看天色,又道,“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常衡赶紧道:“好啊,那我请你吃饭吧,就当作是谢谢你上回的饼子,还有……”他抬起了左手,“谢谢你,已经好了。”并把手帕还给他。


    “好了就好。”孟梨摇了摇头,没有接,“相逢即是缘嘛,送你啦,就当谢谢你待会儿请我吃饭!”


    可当常衡领着他,来到镇上最大的酒楼时,孟梨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去。


    “怎么了么?不喜欢这里?”


    孟梨小声说:“这里的菜超贵的!”他指了指旁边的小面摊,“你请我吃碗馄饨面就行了。”


    “不怕。”常衡一阵心酸,强忍着泪,轻声道,“我有钱,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可你我只见过两次,你就请我来这里吃饭,无功不受禄。”顿了顿,孟梨又道,“大师兄说,让我不要在外面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常衡很是难过,霜白的睫毛都落寞地垂了下去。


    孟梨看出了他的难过,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我刚刚就是客套客套!”


    可尽管对方让他随便点,孟梨也只敢点了一笼最便宜的蒸饺,连好茶都不敢点,就乖乖喝免费的白水。


    “你可以点你所有想吃的菜,不必替我省钱。”常衡又道,“我手上很宽裕。”


    “可一笼蒸饺就足够我吃了。”孟梨笑眯|眯的。


    只是一笼蒸饺而已,居然就可以令他如此高兴。


    原来,哄孟梨居然这么简单。


    可常衡却硬生生把问题搞得无比复杂。


    常衡心酸至极,借口说,自己吃不饱,把菜单上所有菜,全点了一遍,让孟梨随便吃,想吃什么都可以。


    还从旁轻声问他:“我,我做一份手擀面给你吃,好不好?”


    “我不太喜欢。”孟梨撇了撇嘴,“我不吃面条。我一看见面条,心里就不舒服。”然后夹起一只蒸饺,小口小口吃,吃相很乖很斯文。


    常衡道:“你敞开了吃,不必拘束。”


    “可是大师兄说,我吃相不好看,会在外面惹人笑话。”孟梨说,“我不想让人笑话我。”


    “我不会笑话你,我觉得你怎么样都好。”常衡神情认真,“你做自己就好,不要听那些人胡说。”


    孟梨愣了愣,突然有点失落:“如果,大师兄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他对你不好吗?”


    “还可以吧,他那个人啊,性格不太好,我经常觉得他好凶,动不动就训斥人,但时间一长,我就发现,他就嘴上凶,实际上心肠最软了。”


    孟梨支着下巴,浑然没发现常衡的脸色,越来越白,自顾自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大师兄刚开始很偏心我妹妹,我也没觉得心里不舒服,反而乐得清闲。可慢慢的,我就有点难受了。”


    “哪里难受?”


    “不知道,反正不是心。”孟梨道,“我,我好像曾经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我就不受控制地想把大师兄的注意力,从我妹妹身上拉过来…”


    “……”


    “我只是缠着大师兄多教我画几次符,我画得不好,他就总骂我,他一骂我,我就,就蔫蔫巴巴的,他就不再骂我了,还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别着急。”孟梨说,“我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常衡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什么,最让他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孟梨失忆后,移情别恋了。


    而且,他移情别恋的方向,都是因为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曾经的常衡!


    他霍然站了起来,有些气息不顺。


    孟梨惊问:“你,你怎么啦?”


    “屋里闷,我开个窗户透透气。”常衡语气生硬,哐当一声把窗户推开,吹着冷风,心绪稍微平复了些,又道,“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喜欢妹妹,还是喜欢哥哥?


    “我不知道……”孟梨摇摇头,“我也不敢问。不过,我妹妹倒是跟我说过好几次,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成亲,会一直守着我。她,她还说……”


    “还说什么?”


    “她说,我和她只是名义上的兄妹,实则,她与我自小订了娃娃亲。”孟梨一脸郁闷,“但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能跟她在一起。”


    常衡的声线都哑了:“你应该听从你的心,心是不会骗你的。”


    “真的吗?”孟梨抬头看他,很快又抿了抿嘴,“可是,我的心面对大师兄时,就是一潭死水……我,我好像只是想找回记忆,所以才接近大师兄的……”


    他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又闷闷地说,“水不好喝,我想喝酒。”


    “喝酒伤身,宿醉会头疼。”


    常衡让他再多吃点,他就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孟梨起身,再次感谢他请自己吃饭,还邀请他同自己一起出去逛逛,反正天色还早,不急着回山。


    常衡自然乐意至极,今日是孟梨的生辰,他不愿让孟梨伤怀,便带着他四处闲逛。


    暗暗期盼着,孟梨也能像那天一样,蹦蹦跳跳地拉着他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


    可孟梨一直安安静静,情绪虽然不低落,但也不算高亢。路过一间珠宝店,他就走不动了。


    常衡道:“进去看看?”


    “可是……我没什么钱。”孟梨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扁得可怜。


    “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顿了顿,常衡怕孟梨拒绝,又道,“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


    “笑一笑,我不想见你愁眉不展的。”


    此话一出,孟梨立马凑了过去,对他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还笑嘻嘻地问:“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常衡心满意足,领着他去珠宝店。


    “你们这里有没有适合做成剑穗的玉石啊?”孟梨直奔主题。


    “有啊,这里全都是!”老板端出一个大盒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玉石。


    但孟梨觉得都不好,余光瞥见橱窗里放着一块墨绿色的扇形玉,像个贝壳一样闪闪发光。


    “喜欢这个?”常衡问。


    “喜欢……但好像很贵。”


    “不贵不贵,只要这个数!”老板竖起了三根手指。


    孟梨惊讶:“三十灵石啊?那太好了!”刚要掏钱,哪知老板说:“是三万!”


    “啊……”孟梨颓了。如果他是个兔子的话,此刻两只长耳朵一定是搭拉着的。


    “我买了。”常衡忍俊不禁,很豪爽地付了钱,还顺便买了旁边一个蛇形镯子,玉倒是一般,但胜在做工精致。


    孟梨愣愣地看着他眼也不眨地付了十万灵石,一直等蛇形镯都套到手腕上了,才恍如梦醒,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这个镯子太贵了,我不能收!”立马就要把镯子摘下来。


    “我拿你当朋友看待,才送你镯子,莫非……我只是一厢情愿?”常衡的神情有些落寞。


    “可,可是这个太贵了!!我没有办法还你的人情!”孟梨有点急,“我也很想和你交朋友,但,但……”


    “那就是你不喜欢这个镯子?”


    “不是,我喜欢……可……”


    “你喜欢就好,这个也是你的。”常衡把那枚扇形玉,连同锦盒一起递给了孟梨,老板还附赠了好些彩带和小玉珠。


    “那,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对我真好。”孟梨抱着锦盒,跟他离开珠宝店,并肩在街上走。


    “那你今天开心吗?”常衡问。


    “开心,开心,我可开心了!”孟梨笑道,“有了这个,我就能做成剑穗送给大师兄了!”


    “……”常衡有点不开心了,“送他?”


    “对啊,大师兄最近辟谷成功了,我还没好好恭喜他呢。”


    “……”


    辟谷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这也值得恭喜?


    常衡是真的不开心了,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嗯”了一声。路过套圈的摊子时,孟梨拉住了他,买了十个竹圈,分了五个给常衡。


    “你想要什么,我套给你。”常衡随意瞥了一眼地上摆放的物品,目光突然被一只狐狸布偶吸引住了。


    那狐狸是纯白色的,和从前的阿梨很像。


    “我想要那只小狐狸。”孟梨也一眼相中了。但他笨手笨脚,竹圈套完了,也愣是没套住。


    还反过来从常衡手里拿回了四个,依旧没中。


    “就剩一个了。”孟梨撇嘴,叹气。


    可下一瞬,人群中就传来一阵惊呼。


    他一抬头,就看见放在最远位置的狐狸布偶,已经被竹圈牢牢套住了。他惊呼:“谁?谁?是谁干的?!”


    “我。”


    “啊?!”孟梨回头,更加震惊。


    “是我套中的。”常衡隔空一抓,狐狸布偶就脱离竹圈到手了。


    孟梨抱着狐狸布偶,都走远了,才回过神来:“你准头居然那么好?!怎么早不说!我本来还看中了别的东西!!”


    “抱歉,因为你没有问。”常衡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买给你,只要你高兴。”


    “算啦,人贵在知足常乐!”孟梨抓着狐狸布偶,贴着自己的脸,冲常衡眨眨眼睛,“可爱吗?”


    常衡紧紧盯着他的脸:“可爱。”


    “喜欢小狐狸吗?”


    “喜欢。”


    “想要吗?”孟梨又问,笑得一脸狡黠。


    “想,想要。”常衡的喉结上下滚动,脸都微微有点红。


    “那我把这个送给你啦,你要帮我照顾好他!”孟梨把小狐狸塞他怀里,看了看天色,觉得还是有点早。就提议去酒肆里喝酒,自己还有一点钱。


    常衡小心翼翼抱着小狐狸,略一思忖,便问他:“要不然去画舫,听琵琶女唱曲儿吧?”


    孟梨当即就一脸雀跃,连连答应。


    常衡领着他上了画舫,落座之后,琵琶女纷纷入场,坐在珠帘后面,素手轻弹,婉转唱起了小曲儿。


    孟梨喝了点果酒,越喝越上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你少喝点,这虽是果酒,但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常衡提醒他。


    “不怕!我尝着一点酒味都没有,甜甜的,真好喝!”孟梨才不管呢,又倒了几杯灌下肚。


    很快就醉得一塌糊涂,歪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常衡摆了摆手,示意琵琶女都出去。等人走后,才敢小心翼翼将孟梨圈在怀里。


    “酒,好喝……嘿嘿,曲儿好听……”


    常衡无奈地摇了摇头,望着怀里面若桃花,颜如牡丹照水的俊俏面容,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着他的唇。


    可一吻之下,又实在无法抽身,反而一手捧着孟梨的头,撬开他的贝齿,继续加深这个吻。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常衡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


    抬手在孟梨的额间,注入一股灵力,可孟梨依旧面红耳赤,没有一点清醒的样子。


    甚至身上也很烫。


    常衡后知后觉,定是酒水里加了什么东西,这里毕竟是画舫,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不过好在,药量不大,只不过孟梨不胜酒力,只怕要睡上许久了。


    “好,好热……”孟梨喃喃自语,无意识地开始扯衣服,“好难受……”


    “阿梨。”常衡握住他的手,眼底满是克制的欲|望,“不要这样。”


    他嘴上说着,不要这样,可已经控制不住,又吻上了孟梨的喉结,轻轻舔|舐他的锁骨,还有耳垂。


    孟梨本来就难受,被他吻得越发燥热,主动勾住常衡的脖颈,双双倒在了船舱里。


    无限旖旎,春色无边。


    事后,常衡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抱着孟梨坐在船舱里,静静看着他,等他酒醒。


    忽听外面传来动静——


    “公子,今夜这画舫被人包场了,你可不能进去啊,公子!”


    下一瞬,哗啦一声,竹帘被人从外掀开,脚步声渐近。


    常衡一抬眸,正好同来人对视。


    此人便是孟梨口中的大师兄。


    在看见孟梨面色通红的倒在一个男人怀里时,大师兄卡擦一声,扣开了一直攥在手里的长剑,面色非常不善。


    第89章 我愿意和大师兄成亲


    须臾之后,还是常衡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他笑了笑:“听闻,你辟谷成功了,恭喜你啊。”


    大师兄蹙紧眉头,长剑唰的一声出鞘半寸,目光阴冷地直视着面前的白衣修士,冷冷道:“你怎么敢来此地?”


    “你竟认得我?”常衡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敛眸,正色道,“我并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


    “若真是如此,你就不该出现在天道院山脚,更不该出现在叶公子面前!”大师兄语气不善,寒声道,“我不管你同叶家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也不管你是什么皇室贵族,如今,叶公子既已拜入天道院,就是天道院的弟子,你再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定不会饶你!”


    常衡浅浅一笑,并没有言语相呛,更没有半点要动手之意。若论修为,此人定不会是他的对手,但打赢了又能如何?


    如今的他,无法带孟梨离开,又何必给孟梨在天道院中树敌?


    “放心……我此后,若非有紧急之事,绝不会再踏入此地半步。”


    大师兄却道:“纵你有天大的事,也不许你再踏足此地半步!”而后,便伸出左手,沉声道,“把人交出来,我放你安然离去!否则——”


    常衡默然,垂眸深深凝视着孟梨的睡颜,看着他睡梦中,脸上还泛起欣愉的笑容,也忍不住跟着牵了牵唇角,可露出的笑意,却满满都是浓墨浸泡过的苦涩。


    就在大师兄实在按捺不住,准备动手直接将人夺回来之际,常衡才终于松了口:“多谢你照顾他,往后,也请你好好待他。”


    “他是天道院的弟子,他的小叔又与我师父有些故交,我定不会怠慢他。”顿了顿,大师兄又道,“你与他之间,仇深似海,你欺他失忆,又处心积虑接近他,欺骗他,实在下作无耻!但凡你还有一丝人性,就不该再同他相见!”


    常衡没有反驳。


    小心翼翼又珍惜万分地将人放倒在软垫之上,孟梨睡得很熟,但可能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常衡的衣袖。


    大师兄见状,眉头蹙得更深了,紧紧抿唇。


    纵然再不舍,常衡还是一点点将衣袖拉了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回眸看孟梨了。


    生怕再多看一眼,他就会再度忍不住,将孟梨生拉硬拽,就是绑也要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落下一句“请不要告诉他,我是谁”之后,就行色匆匆,身形狼狈地逃离了此地。


    等人走后,大师兄才收了剑,快走几步冲上前蹲下,在孟梨耳边轻唤:“醒醒,叶师弟,快醒醒!”


    可人醉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


    见其衣着完整,也不似受过什么伤,大师兄暗松口气,将长剑负在背后。


    一手穿过他的后背,一手从人腿弯一操,轻轻松松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才一走出船舱,迎面就是一阵夹杂着梅香的寒风。


    “唔。”孟梨被冷风吹醒了,勉强掀开一丝眼皮,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嘴里说着醉话,“下,下雪了吗?”


    “没有!”大师兄的语气不好。


    “那,那如果下雪了,你能给我堆一个大雪人吗?”孟梨醉到听不懂对方的语气,也认不清抱着自己的,到底是谁。


    “不行!”大师兄无情拒绝他,并且骂他,“你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这副难看样子?!”


    “……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又要凶我?”孟梨的声线颤了颤,闭着眼睛,小声抽噎。


    大师兄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见他哭了,瞬间就有点慌,只好软了语气,边大步流星往前走,边说:“好了,不许哭!又不是姑娘家,不准掉眼泪!”


    “我没哭……”孟梨道,“是水自己从眼眶里流出来的,又不是我让它流的。”


    大师兄低眸瞥了他一眼,再抬头时,脸已经有点红了,脚下很快,上山也如履平地,几个瞬息之间,就遥遥可见山门了。一直站到山门口,他才说:“别哭了,没下雪,我纵是想给你堆雪人,也堆不了。”


    “那我想吃竹筒饭。”


    “……”


    孟梨没听见回答,只听见了长长一声叹。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就已经躺在了房间里。叶簌簌过来告诉他,他偷溜下山,还误了宵禁的事,大师兄替他隐瞒下来了。


    只不过,要罚他画一百张有用的符,否则,就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这可太为难孟梨了!


    他画来画去,只会画王八符,而且,那符还是没用的!根本变不出王八来!


    叶簌簌也明白这太强人所难了,安慰他道:“哥哥,别怕,我会帮你一起画的!”


    孟梨倒是没啥可怕的,只是不能出去玩,有点郁闷。但很快郁闷就一扫而空了,叶簌簌拿了竹筒饭过来,甜的咸的都有,满满当当一托盘。


    吃饱喝足之后,叶簌簌就研磨,两人一起开始画符。


    叶簌簌聪明,画的也快,十张起码有一多半是有用的。


    孟梨不聪明,但画得也很快,十张里头最起码有九张都是废符。饶是两人熬油点灯地画,也画了三天三夜,两人都累得不行。


    主要是,叶簌簌觉得,自己就算帮忙,也不能帮得太明显,所以折腾得比较久。


    可大师兄过来一检查,绝大多数的符都是废符。而且,他也不瞎,一眼就看得出,哪些是叶簌簌画的,哪些是孟梨画的。


    他捏着薄薄几张黄符,非常诧异地问孟梨:“我教是一样教,你们学是一样学,结果,你画了那么多道符,就这三张是有用的?”


    “大师兄,是四张。”孟梨很严谨的。


    可看见大师兄脸色都黑了,赶紧又道,“我有很用心地画,画了三天三夜,指纹都快磨没了!”


    “你还好意思说?”他又没说,一定要尽快交上来,拖个三、五个月,也没什么。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大师兄,你就饶了我哥哥吧,他真的没有偷懒!”叶簌簌从旁道。


    “你别说话。”大师兄又转头望向孟梨,“你怎么好意思让你妹妹帮忙?”见孟梨不说话,他把手里的符往桌上一拍,“重画!不许再找人帮忙!”


    “哦。”孟梨蔫蔫巴巴。


    叶簌簌也不敢说话。


    见两人这样,大师兄有点不忍心了,“算了,只要你自己画出二十张有用的符……”


    “十二张!”孟梨讨价还价。


    大师兄眉心青筋乱跳:“十五张!”


    “呐呐呐,十张,就十张吧,好不好嘛,大师兄?”孟梨得寸进尺。


    这下彻底惹恼了大师兄,沉声道:“三十张没商量!不许讨价还价!”


    “可是,大师兄!”孟梨道,“虽然我失忆了,但我觉得,画符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所以,你是我教过的弟子中,画符画得最烂的!”大师兄脸色铁青,示意叶簌簌随他出去。


    叶簌簌不敢不从,只能给了孟梨一记“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我并非真心要罚他。”大师兄嘱咐道,“他若是想出来,你就放他出来,但你盯着他,别让他往山下跑。”


    叶簌簌脸上泛起喜色:“我就知道大师兄最好了!”顿了顿,她又有点疑惑,“那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不想让他下山乱跑,人心险恶,他心思单纯,我恐他受坏人蒙骗。”


    接下来的日子里,孟梨就窝在房里画符,时不时偷跑出去,在山里四处逛逛透透气。闲暇时,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白衣修士。


    然后盯着手腕上的镯子,注视良久。


    孟梨把亲手做的剑穗,交给了大师兄,别别扭扭地说:“我手笨,只能做成这样了。”


    大师兄捧着剑穗,觉得确实挺丑,但他有点想笑,可还是板着脸道:“你画成功几张了?”


    孟梨比划了一个“二”,大师兄点点头,有些欣慰:“不错,居然画二十张了。”


    哪知孟梨却一脸难为情地说:“不是二十张,是两张……”见大师兄的脸色由晴转阴,他赶紧又道,“我没偷懒,我就是做这个剑穗,花了太多时间!”


    “谁让你做的?”


    “没谁,是我自己想送礼物给大师兄……”孟梨低头绞着手指,鼓起勇气抬头道,“还有,你收了我的礼物,就放我下山吧,我快闷死了!”


    “谁说我收了?”大师兄把剑穗推回去。


    “不,你得收!”孟梨往回推。


    “我不要。”大师兄又推回去。


    “你要,你要!”孟梨又往回推,


    “我不能收的。”大师兄静静看着他。


    “为什么不能收?”孟梨满脸不解,“是嫌我做的难看吗?”


    “不是,你知不知道,在天道院,送一位男修剑穗,意味着什么?”


    孟梨摇头,想了想说:“那我去找个人问问!”


    “算了,你别去了!”大师兄把剑穗抓到手里,叹了口气,“这个我先收着,若是,将来你想要回去,再来寻我。”


    孟梨点点头。


    当天下午,就如愿溜出了山门,他跟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下了山,来到之前和常衡相遇的地方,转了几圈,又去酒楼,画舫里转了几圈。


    折腾到天都黑了,还是没有找到他。


    或许,他已经离开了吧。


    竟然也不提前说一声,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孟梨有点闷闷不乐,蹲坐在桥边的一棵树底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


    他明明只是想画个王八,结果却画出了常衡。


    心里空落落的,情绪也低落。


    眼前忽然一暗,他愣了一下,一抬头,居然看见了大师兄。


    赶紧起身,用脚把地上的画飞快抹掉了。孟梨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呢?”


    “该,该不会是找我的吧?”


    “你说呢??”大师兄的语气沉了些,但看见孟梨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孟梨摇了摇头:“我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所以心里才空落落的。”


    “心里空,是因为曾经占据你心的人和事,已经被你遗忘了,你不妨往心里装一些新的人和事,这样就不空了。”


    孟梨依旧愣愣的,仰头望着大师兄。


    却意外看见大师兄背上的剑柄上,挂着自己送的剑穗。


    大师兄也察觉到他发现了,不再遮遮掩掩,他道:“在我们天道院,送男修剑穗,就意味着想与他结为道侣。”


    “啊!??”


    “叶长离,我实则并不喜欢你。”顿了顿,他又说,“但我也不讨厌你,如果,我一定要找个道侣的话,那个人可以是你。”


    “可是我……”孟梨觉得自己不应该答应。


    “你不妨先接受我。”大师兄说,“也不妨先把我装进心里,这样你的心就不空了。”


    “可是……”孟梨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觉得这很难。


    “或许,你正需要一个,可以庇佑你,但又不会真的要得到你的人,护在你身边,好断了某个人的念想。”


    孟梨:“你是指我妹妹吗?”


    “……”大师兄惊讶,“叶姑娘对你有男女之情?!!”


    孟梨:“……”


    虽然不太理解大师兄的话,但他觉得,和大师兄结为道侣不是一件坏事。


    这样一来,往后他和妹妹就不是寄人篱下了,未来有了安定的居所。


    而且,大师兄刀子嘴,豆|腐心,为人挺正派的,又是天道院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真要论起来,自己只是条丧家之犬,是他高攀了大师兄。


    “那结为道侣之后,你还会凶我吗?”孟梨问。


    “不会了。”


    “还会罚我画符吗?”


    “不会。”


    “你会剥|夺我的自由,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不会。”


    “那如果,我想离开你了,你,你会绑着我,不让我走么?”孟梨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大师兄没有正面回答,他说:“腿长在你身上,命也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我如何阻得了你?”


    孟梨得了这个回答,心里也安定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只要答应了成亲,就势必会找回一些最重要的记忆。


    只要找回了,他就真的彻底解脱了。


    “好,那我们成亲吧!”孟梨展露笑颜,“我愿意和大师兄结为道侣,愿意成亲!”


    “那我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大师兄笑了。


    “不仅是婚事,还有别的……也要好好准备一下。”大师兄轻声道,目光落在孟梨露出衣袖的一截皓腕上,蛇形镯在夜色下,色泽光鲜。他又看了看孟梨的脸,意有所指地道,“我会证明给你,还有天道院看,我是同龄人中,实力最强的。”


    第90章 他只是还没有勇气面对最终结局


    叶簌簌得知此事后,立马跑过来,开口就是一句:“哥哥,你是认真的吗?”


    孟梨正在摆弄一只流光溢彩的鲤鱼灯,是大师兄给他买的,这鲤鱼灯的做工可精细了,鱼目是两颗大小相同的珍珠,还可以转动,鱼鳞则是用金片银片紧密排列而成。


    不算太大的灯,提起来有些分量。


    闻听此言,他就抬头看了一眼叶簌簌,之后又低下头,继续拨弄鲤鱼的眼睛。


    “你都知道了啊,消息传得挺快。”


    “哥哥!”叶簌簌绕到他的正前方,两人中间隔了张桌子,她双手拍桌面上,激动万分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这种事情不就讲究你情我愿吗?大师兄愿意,我也愿意,那不就成了?”孟梨说着,还从桌子底下提了一盏兔子灯,推到叶簌簌面前,“喏,这是给你的。”


    “那你是真心喜欢大师兄吗?”叶簌簌不看兔子灯,直勾勾盯着孟梨看,满脸费解,“你懂感情吗?”


    “大师兄说,他不讨厌我,而我也不讨厌他。”孟梨抬眸看看她,“你情绪这么激动做什么?我要是和大师兄结为道侣,你也能跟着沾点光,往后你我就不再是寄人篱下了。”


    “你就因为这个?”叶簌簌怒道,“我不答应!”说着就上手扯孟梨的衣袖,拉他往门外走,“你跟我一起去找大师兄,跟他说清楚!”


    孟梨被她拽了起来,被迫走了两步,很快就甩开她的手,摇了摇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叶簌簌满脸惊讶地看着他,见他脸上满是认真之色,顿时就难过地问:“你真的愿意和大师兄结为道侣?”


    孟梨点点头。


    “可是,你明白结为道侣意味着什么吗?”叶簌簌又道,已经隐隐带了点哭腔。


    孟梨:“意味着,我即将有家了。”


    “可是,好多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大师兄,或者任何一个人结为道侣,你一定会后悔的!”


    孟梨想了想,告诉她:“或许我将来有一天会后悔,但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然后又走回桌前,继续摆弄鲤鱼灯。


    气得叶簌簌冲过去,一把将鲤鱼灯推倒在地,磕坏了鱼头,一只鱼目都掉了下来,孟梨的视线追随着乱滚的鱼目,弯腰作势去捡,却被叶簌簌抢先一步,一脚踩住了。


    孟梨抬起了脸,这下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沉沉开口:“叶、疏、遥,你发什么疯?!”


    叶簌簌有被他突然,也罕见的发火震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可很快,她又冲回原地,抓着孟梨的手臂,带着哭腔地说:“如果你只是为了不再寄人篱下,那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天道院!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孟梨抽回手臂,摇了摇头:“我不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他就是要这么做。


    “既然,你仅仅是不讨厌大师兄,就能和大师兄在一起,那我们……”叶簌簌还没说完,就被孟梨打断了。


    孟梨神情认真地道:“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我的心没办法接受你。”


    “那你的心就能接受大师兄了?”


    孟梨:“我的事,你别管。”


    叶簌簌都快哭了,她又不是个傻子,经过这阵子的相处,她很难察觉不出端倪。


    一个人不管再怎么变,性格习惯喜好是很难改变的。


    她与叶长离自小就认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怎么可能不知叶长离的性格?


    就算,叶长离再如何失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判若两人。


    更何况,她相信常衡不管多疯,也断然不会把叶长离错认成孟梨。


    那答案就显然易见了。


    孟梨的元神借用了叶长离的身躯,重新活了过来。


    真正的叶长离在哪儿,叶簌簌不知道,但她知道,真正的孟梨就在她的眼前!


    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孟梨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我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对我从来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也不勉强你,可是,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安宁吗,为什么一定要去改变呢?”叶簌簌继续游说,“一旦你跟大师兄结为道侣,你知不知道,到时候会引起多大的乱子?”


    她相信,一旦常衡得知了此事,必定会杀上天道院阻止,到时候只怕又要闹得无法收场。


    孟梨不明白,追问道:“什么乱子?我只是和大师兄结为道侣而已,又没有做错什么。”他推开叶簌簌,从地上捡起鱼目,攥在手心里,又说,“而且,我相信大师兄会保护好我的。”


    叶簌簌刚要再说,门外突然传来大师兄的声音。


    “不错,我会保护好叶师弟的。”


    缓步踏入房门,大师兄看了一眼面色发白,泫然欲泣的叶簌簌,轻声道:“你是觉得,我天道院是什么小门小派,随便什么人,都敢在此闹事?”


    叶簌簌摇摇头,轻咬下唇。


    “那就是觉得,我一定打不过那个人?”他的声音骤沉。


    叶簌簌的脸色瞬间更白了,但还是强撑着,问:“大师兄,你是当真喜欢我哥哥,还是出于别的目的?”她问的直接,也没有避讳孟梨还在场。


    闻听此言,孟梨也抬眸望向了大师兄,满脸探究。


    “我不讨厌他,也愿意照顾他。”大师兄道,“哪怕我知道,他曾经遭遇过很不好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是他不好。只是可怜他,曾经受过那种苦。”


    没有直接回答叶簌簌的问题,却给了另外一个答案。


    叶簌簌听罢,怅然许久。


    她明白了,或许大师兄不是孟梨最好的归宿,但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


    “刺如果不拔出来的话,它就永远长在肉里。”大师兄又道,“躲得了一时,但躲不了一世。”他看了一眼神色迷茫的孟梨,又望向了叶簌簌,“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放下了,你们又何须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孟梨不明白,他听不懂。看了大师兄,又看看叶簌簌,几次想插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等叶簌簌离开后,大师兄帮忙修好了鲤鱼灯,他看出了孟梨的满腹疑惑,便道:“遗忘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保护,你既然选择了遗忘,定然就是想与曾经一刀两断。若你还贪恋着曾经发生的事,那么,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来,根本无须外力介入。”


    孟梨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大师兄说的有道理,但自己听不大懂。


    见他这么呆,大师兄忍俊不禁,又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忘都忘了,又何必还要执迷于过去不放呢?不如珍惜当下,展望未来。”


    这下孟梨听懂了,珍惜当下,展望未来。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又溜下了山,漫无目的地乱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街道上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大师兄不放心他,一直尾随他下山,见他如此闷闷不乐,就请他去戏楼看戏。刚好台上演了一出白蛇传,正唱到白娘子饮下雄黄酒,误把许仙吓死了。


    孟梨看得入迷,连瓜子也不嗑了。


    他对大师兄说:“接下来,许仙会陷入沉睡,白娘子给他一个真爱之吻,他就能活过来了!”


    大师兄非常诧异:“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个版本?”


    戏台上也没有像孟梨说的那样演,孟梨干笑两声,说可能是自己记错了,然后继续嗑瓜子。


    后面连续好多天,他有事没事就往山下转转。明明也没有刻意去找哪个人,就是随便转转。


    可还是忍不住左右张望,心里也空落落的。


    他尝试着,把大师兄往心里放,但心很抗拒,不允许大师兄进来。孟梨也是没辙。


    接下来,不管是量尺寸裁剪衣服,还是挑选成亲需要的东西,孟梨都没什么兴趣,唯一有点兴趣的,就是出去玩和吃东西。


    心里一空,孟梨就躲起来吃东西,不停地吃,往嘴里各种狂塞,叶簌簌怕他吃多了积食,还让他少吃点,他也不听的。


    可能是心情低落,藏着心事,不管他怎么吃,就是吃不胖,短短两月,就瘦了一圈。


    寻常穿着很合身的衣服,现在都有点空荡。


    大过年的还瘦了,大师兄应该是心疼了,请了他的一个医修师弟,过来看看。


    看过之后,就开了个方子,趁大师兄被叶簌簌喊出去的空,这个医修就开始肆无忌惮,上上下下打量了孟梨好几遍,孟梨十分不自在。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孟梨问,“我们以前就认识么?”


    “不认识。”此人收拾好了东西,起身就走了。在房门口时,遇见了回来的大师兄,两人压低声儿,在房门口低声交谈。


    孟梨伸长脖子偷听,只依稀听见那人说“心离身之后,还会和本体有所感应”,以及什么“无心之人,纵是得到了旁人的心,也终究是具空壳子”。


    孟梨不明白,也听不懂。只是伸手往胸口按了按,心脏在跳,可却空落落的。


    人间已入二月,竟还下了场大雪。


    孟梨就坐在山门口的台阶上,两手托腮,望向远处,望眼欲穿地等,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反正就想等等看,或许能等来什么,也说不定呢。


    就这么茫无目的地等,丝毫也不觉得冷。


    等大师兄过来寻他时,他浑身上下都是积雪,俨然成了一只雪兔子。


    “你不冷吗?”


    大师兄走过去,将他从台阶上拽了起来,伸手掸了掸他肩头的雪,看着孟梨跟小动物似的,摇晃着脑袋,把发间的落雪甩开,还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便脱下自己身上穿的狐裘,往孟梨肩上披。


    “唔,大师兄!”孟梨刚想拒绝,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按了回去。


    “你我成亲之日在即,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病殃殃地跟我拜堂。”


    孟梨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只低声说了句谢谢。狐裘很暖和,还裹挟着大师兄身上的热气,隐隐能嗅到一点沉香。很好闻,但很陌生。孟梨本能地有些抗拒被陌生的气味笼罩,只觉得狐裘压在身上,让他有点喘不过来气。


    “又下雪了。”大师兄伸手接雪,晶莹剔透的雪花,落至他的掌心,很快就融化了。


    “嗯。”孟梨心绪很乱,低低应了一声,又听大师兄问他,“你之前让我帮你堆雪人,现在还想要吗?”


    孟梨一愣,他啥时候让大师兄给他堆雪人啦?


    当即就摇摇头:“我不要了。”


    “是不想要雪人了,还是不想让我给你堆?”大师兄的问题很尖锐。


    孟梨不擅长说谎,支支吾吾半天,脸都憋红了。到了最后,也只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大师兄笑着摇摇头:“不必道歉,你又不曾做错什么。”顿了顿,他又道,“想不想喝酒?”


    “想!”可是很快,孟梨又犹豫了,“可……山上禁饮酒,我不敢。”


    “谁说要在山上喝了?”大师兄道,“我们出去喝。”


    孟梨就又开心了,但寻思着,光两个人喝,那也没意思,索性就把叶簌簌也喊去了,在大师兄有些阴沉的目光注视下,孟梨战战兢兢,又把刚好和叶簌簌在一起的二师兄,三师兄,也一起喊去了。


    五个人一起喝,凑桌麻将都绰绰有余。


    叶簌簌,还有二师兄,三师兄的酒量真不怎么样,喝了没多少,就醉得一塌糊涂。孟梨抓着一壶酒,晃晃悠悠出了船舱,雪已经停了,冷风一吹,他还瑟瑟抖了一下。


    踉踉跄跄走到甲板上,慢慢躺了下来,枕着一只手臂,边喝酒,边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眼前蓦然一暗,是大师兄追出来了。


    大师兄也有几分醉意,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也跟着躺在了甲板上,并肩看星星。


    “大师兄,我总觉得,我好像遗忘了一件特别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该忘的。”孟梨皱着眉,往嘴里灌酒。


    “那你想记起来吗?”


    孟梨想了想,回答道:“想,但也不想。”他很惆怅,“我怕,我真的……很怕。”


    “或许,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大师兄的声音很轻,转头紧紧盯着孟梨的侧脸。


    可能是酒劲使然,也可能是年轻气盛,又或许只是因为眼前之人脆弱得像块琉璃,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他突然撑起身来,两臂禁锢住孟梨,俯身就要吻。


    孟梨却惊慌失措的像只兔子,不仅立马撇开了脸,还用尽全力推搡他。甚至都带了点怒意:“不可以!!!”


    “……抱歉,我真的有点醉了。”


    大师兄终究还是松开了他,又重新躺了回去,合上双眸,耳边是瑟瑟的寒风,船下的水浪哗啦啦地冲击着船板,身下有些摇晃,如置身云端,飘渺不定,乱他心神。


    婚期如约举行。


    孟梨一早就被人从床上提了起来,好一番梳妆打扮之后,他望着镜子里,陌生的样子,有些愣神,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自己。


    可他早就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样子。


    像个精致漂亮的提线木偶,在一群人的操纵之下,披上红盖头,引着他来到了礼堂。


    耳边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纵然头顶红布,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所走的每一步,孟梨都觉得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腿软到有些站不稳。


    本该热血沸腾的心,此刻也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的。他鬼使神差地连连回头观望,却被搀扶他的弟子提醒,让他注意仪态,不可当众出丑。


    孟梨置若罔闻,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直到听见一声高宣:有请新人入场!


    才骤然清醒。


    人也已经站在了礼堂正中央,他低着头,只能看见自己藏在喜袍下面的黑靴子,以及面前的方寸之地。


    蓦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孟梨一愣,随即就听见头顶传来大师兄刻意压低的声音。


    “别怕,该来的总会来。逃是逃不掉的。”大师兄的手,紧紧攥着他不放。


    引导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大堂,在宣唱声中,孟梨刚要拜下去,就忽听身后传来吵闹声。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人抢婚!”


    场上瞬间就乱了起来,大师兄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护在身后,孟梨顾不得周遭的嘈杂声,也顾不得任何礼节,一把就扯下了红盖头。


    他藏在大师兄身后,隔着那么多人影,远远就看见一道白影,缓步走来,试图冲过去阻拦他的弟子,根本无法近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飞出去。


    那抹白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婚宴现场,同在场穿红穿紫,喜气洋洋的宾客,显得格格不入。他不像是来赴宴的,分明是来奔丧。


    从头到脚一身素白,连头发都苍白如绸。


    微风一吹,发丝和衣袍飘飞,如同散落在空中飞舞的纸钱,惨淡无光,又阴气森森。


    右手执一把短刀,背上又负了三把长剑,满身肃杀之气。


    “你还是来了。”大师兄将孟梨直接推到人群后方,示意师弟们护好他,而后曲指一招,长剑入手,寒声道,“我说过,你再敢踏足此地,我必不会饶你!”


    “我也说过,若非重要之事,我必不会来。”常衡道,“而今日,我非来不可!”


    气氛瞬间死寂。


    叶簌簌见两人如此剑拔弩张,赶紧冲出人群,从中调解。


    “常衡!事已至此,你就休手吧!”她同常衡道,“我知是我叶家对不起你在先,可千错万错,都与我哥哥无关!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然后又飞快转过头来,“大师兄!请你不要为难他!”


    大师兄冷笑:“你觉得,今日还有可能善了么?”剑指常衡,语气更寒,“你穿这一身孝,来参加我的婚宴,到底是想恶心谁?”


    常衡并不理会叶簌簌,只是深深望向了人群后面的孟梨,而后,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个身穿婚服的男人。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正打算拿你的血,来染红我这身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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