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我与仙君旧相识 > 2、第 2 章
    钧天九重。


    第五重,萤惑天。


    上仙悟道之处,自是云水万里,垂虹似练,飞星腾浪。


    无边烟云,拱卫着万壑叠嶂之山。山麓尚有松翠横斜,山巅便云分雪界。


    云深处,风鸣为铃,雪落为鼓,隐隐可见冰阶霜槛,飞阙重城。


    蹑雪而上,两尊木雕的狐童子护着山门。


    手持孤灯,身侧不住掠过滚滚烟雾,势如游龙。


    步转回廊,疏梅怪石之后,又是霜侵楼阁,月连长天。


    立地阶前,终见经幡素长幔,神龛三炷香。


    来人跋涉许久,此时才单手将兜帽取下,露出一张略失灵秀的明净脸庞。


    双臂绿色披帛逶迤曳地,被他左右拽起一截,一端缠在右腕,另一端盖上左肩。


    双手一动,腰间玉瓶坠子款摆,重新系上的心魔令也跟着翻转了一面,令上明晃晃刻着玉昉两个大字。


    来人不是玉昉古魔又是哪个。


    这还是玉昉第一回蒙受征召,踏足第五重天。


    心魔令虽能助他一路破碎界域,横跨三重天门、四方大世界。


    但乘风驰骋之际,难免擅入雷池,被风霜刀剑所伤。


    更莫说守关的天王,摆渡的菩萨,个个出手决绝,若非玉昉祭出披帛法器,半边身子已化作粉齑。


    即便玉昉侥幸留下一命,到达荧惑天,也要先如数奉上心魔令的供奉。


    这方魔界令牌因损耗甚大,此刻红光暴涨,从令牌正中裂开一条长口,将牌上所刻名讳竖向斩断。


    一张巨口如渴如饥,冲着玉昉不住索取,露出婴孩乞食之态。


    玉昉见了,也低头在储物戒一通好找,摸出几个上古时期旧人相赠的法器,依依不舍地喂了令牌。


    可惜灵气太半流失,还不够银货两讫,尚欠几分锱铢。


    那令牌本是邪器,又索食片刻,不见进账,下一瞬便反噬其主,巨口死死咬在玉昉左手上。


    随着邪光疾转,左手拇指、食指、中指血肉尽融,仅剩三根白森森的指骨。


    玉昉怔怔看着,但他生来木讷,也不太分得清躯壳疼痛,照旧用无恙的右手,抵在令牌巨口旁,一件件收回它吐出的法器残骸。


    虽只是些铁片、碎布、玉块,但也能熔铸成环,佩戴指间;缝在衣领,添些颜色;钻个小孔,系于丝绦。


    等令牌巨口收拢,红光褪去,玉昉一面催动魔功止血,一面单手持灯,涉雪穿云。


    好不容易循着轻烟薄雾,寻到堂前,仍是一无所获,心中不免慌神。


    今日一程,何等不易?


    纵使玉昉不通俗务,也知道要快快做些事,讨些赏。否则浑身上下些许皮肉,经得起令牌几回咀嚼?


    他不敢再作耽搁,快步跨入堂内,在堂中几番打转,将每面长幡都扯了扯。


    正烦恼间,就见香案神龛中一共供奉着四尊泥塑。


    前三尊看造像形制,分别是儒门、道门、释门祖师,倒是对得上洞府主人儒道同修、兼破禅关的功法渊源。


    唯有尽头那一座坐像,仅能认出是个蓄着三缕长须,手拿山河扇的男修,面目塑得模糊,与诸天神佛都不肖似。


    但玉昉竟也知道这是哪一路神仙。


    毕竟七八千年前,两人都曾腰系玉昆真人弟子令牌,一同在他座下修行悟道。


    倒不怪栴檀上仙香火情薄,只能刻个空白面庞,即便连玉昉自己,其实也不大记得父亲当年的长相。


    玉昉把灯笼挂在一旁,从儒圣、道尊、释祖面前走过,在最后一尊座像跟前,缓缓跪下。


    他右手皮肉贴着左手森森指骨,双手合十,虔诚拜了三拜,喃喃道:“儿今年也时常想你,遥祝你千百轮回,富贵不改,事事欢喜。”


    玉昉原本还想再拜,谁知下一瞬,眼前夜雪宅院景色,倏地消散。


    他所跪之处,成了青石铺地、墨瓦盖顶的一条长廊。


    四尊座像,只是栏杆外半亩繁花。


    玉昉莫名破了迷局幻象,精神大振,撑坐起身,从栏杆缺口处踏出檐外。


    人穿过灼灼芳菲,又寻了一程,总算望见远处天含残碧,烟水迢迢,水外隐有一户灯火人家。


    那小院孤零零建在水心,门大敞,窗洞开,几缕风穿堂,四面水归宅,倒是个汇聚灵气的风水。


    再往里看,静室内横了一面碧玉屏风,稍稍阻隔望眼。


    玉昉站在水岸另一端,右手手搭凉棚,凝眸远眺。也不知是不是两眼昏花,莹莹玉屏上,前一瞬还隐约透出屏后人影,下一瞬又浑似捕风。


    玉昉自从踏入荧惑天,为免魔气外泄,除却疗伤止血,就再未运转过功法。


    此刻离得这般近,他更不会轻易施展魔功,一时望不清楚,就踮起脚来,极力再看。


    等玉昉总算确认玉屏后,确有一道人影在掐诀修行,这才后退半步,趔趄站稳,微微笑了。


    那一抹淡笑,静过柳叶起婆娑,轻过飞花惹水痕,也不需第二个人,得知他暗自欢喜。


    玉昉慢慢收敛笑容,又退了半步,忽然“咦”了一声——四周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已令他长睫漉漉,挂有水珠。


    原来他每往对岸望去一眼,烟水上空就罗织雨幕;望向别处,只是沾衣不湿的春愁。


    只怪他方才入神,一味支手去看,绵绵骤雨阻隔,竟许久不觉。


    玉昉心底不免大惊:自己才走出院落迷阵,莫非又闯入谁的仙家领域里了?


    他虽未见过领域,也知《万魔典》中有过记载:强者可修成自身领域,亲自制定其中法则,下能腾转冬春,上可号令风雨。


    但《万魔典》亦有提起:领域铺开,百丈为限……否则天道法则必究。


    细究此地水遥烟远,与屏后仙人相距一百六十丈不止,应当不会误入他人……那人领域的。


    奈何玉昉思来想去,几番壮胆,到底畏惧。


    他将右袖一举,遮在头顶挡雨,半截披帛垂下,正好遮掩面目,背转身,快步穿过花丛,退向乌瓦长廊,跨过栏杆缺口,踏入廊内,一路逃到飘摇细雨之外。


    他高举着袖,往廊外看了又看,估摸着与那户人家相隔了两百来丈,这才迟疑着垂下右手。


    由于太过慌乱,玉昉有一刹那,甚至想过就此遁离——


    反正这辗转一程,进过那人新府,见过那人一面,已是占尽万千便宜,圆满大多遗憾。


    幸得心魔令震了震,叫玉昉只恍惚了片刻,就醒转过来,重新为着职守操劳,蹲到了长廊檐边。


    他将右手伸出檐外,耐着性子,转动手腕,等雨水浇湿右手。


    冰凉水滴在指尖跳跃,淌过掌心手背,缠绕着蜿蜒青筋,淋漓向下,反复浸透衣袍。


    等玉昉觉得够了,就在身旁寻了一处干燥地面,伸着这只湿漉漉的右手,研雨为墨,提指作笔,在地上蘸着水写了一句谤诗:怜香惜玉最慈悲……


    仅看头一句,便知玉昉将写的是首谤佛诗。此间主人佛道儒三修,在他地界,首句一出,已是冒犯。


    可像玉昉这般,遥遥藏匿行踪,悄悄蘸水成诗,神不知佛不觉,或许不会怪罪。


    玉昉腰间心魔令连连颤震,反复提点他光阴紧促。


    他也不敢再作耽搁,将腹中早有成稿的全诗,提腕一气呵成,只见他写的是——


    怜香惜玉最慈悲,入世避俗谁笑谁。


    鹤发不愁三千缕,青茬烦恼月剃皮。


    拜鬼求神磕旧塔,寻芳问柳见莲池。


    斩断六根杀孽满,徒留双目怎识规?


    玉昉岂有泉涌之才,能匆匆写下这样一首庸诗,自是多日琢磨。


    字里行间,尽是胡话,不是说“我三千缕白发哪会愁,和尚每月剃一遍头皮青茬更麻烦”,便是夸耀“一味求神反落了执念,不比我无拘无束春日寻芳,更容易寻见菩提树莲花池”。


    但不等全诗多留一瞬,玉昉便拽着湿润袖袍,在地面一统乱抹,将诗文水迹全数抹去。


    他还嫌不够,站起身,右手连同残缺左掌一并伸出,在雨中重新掬了水,浇在地面,又弯腰擦拭了一回。


    直至青砖干透,诗句泯灭,玉昉心中大石落定,这才软软靠坐在雕花栏杆上,从袖袋中翻出自己炼化的邪书一册,鬼笔一支。


    如今使者已反复叮嘱,命他每赴一趟心魔契,务必记录行事,自省得失,一干大魔也会择日查看。


    玉昉拿着纸笔,构思了一阵,等心魔令能在上界停留的时辰将尽,才挑了一页白纸潦草落笔,恣意行文:


    “地界荧惑天,时节春而雨。


    玉某首至栴檀上仙洞府,先破幻阵,后遇真身。


    玉某当面题下五十六字谤佛诗,藐藏经,负苍天!


    此回虽险象环生,然玉某终克万难,洞府题字,全身而回。


    可笑栴檀上仙,进阶只在须臾。纵使悲怒,即便恨切,亦不能中断运功,当场出招与我一战。


    未闻神功寸进,只怕隐伤反生。


    微功奉上,聊表寸心。


    玉昉敬呈。”


    玉昉写满白纸后,慢慢撕下这一页,口中默念咒文,整张纸在玉昉手中凭空消失,仿佛核验到所言大多为实,几点天道因果落回玉昉身上,叫他左手三根骨指,再度长出血肉。


    玉昉对着光,望向自己还有几分透明的左指,忽然发觉有人在看着他。


    周遭当然空无一人。只是一丝端倪,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是长廊开始有风灌入,有飞花飘进,有雨水开始顺着墨瓦缝隙滴落。万事万物从四面八方途经此地,想看清来者。


    玉昉慌张中用双袖挡住了脸。


    只是眼前一暗,风吹雨撩之感更是难捱,远胜过先前噬指之痛——玉昉几乎就要因这莫名慌乱,哀求出声。


    恰在此时此刻,心魔令终于耗尽时辰,无须玉昉激发,便自行运转起来。


    下一瞬,玉昉就像那张邀功薄纸一样,被虚空摄去,急急逃离第五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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