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我与仙君旧相识 > 3、第 3 章
    玉昉回到魔界,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躲入自己小巢。


    他赖以藏身的魔巢唤作瓶中境,是个玉瓶形状的人修法宝,瓶中自有一方阁楼大小的世界。


    瓶壁通体玉光莹莹,像一夜冰雪冻严了春色。


    瓶肚位置被修炼法宝的修士,仿照门派藏书阁的形制,抵着圆形瓶壁搭建了三层悬空木架,由盘旋栈道上下相连。


    往瓶里一钻,便不知山河之变,年岁之长,只能透过瓶口分晓晨昏,数一小片天的星辰。


    归巢的玉昉先是散作一团黑雾魔气,穿过纤长瓶颈,而后才在瓶中乾坤里幻化为人,轻若无物地落在栈道顶端。


    他沿着这条人行狭道,绕着环壁木架,慢慢往下走去。


    身旁最上一层的木架,被人用锐器刻下三个字,写的是“多佩戴”。搁板上分了三四百小格,分别盛放了用料不同的佩饰匣、珠玉椟、霓裳柜,瞧着是一整层的法器架子。


    只是匣椟盖板敞开,大多已是空空如也。


    等玉昉转过一大半栈道,行至瓶肚中段。


    身旁中层木架也刻了三字,写的是“多珍重”,底下又多添了几处小字,仔细注明了“疗伤”、“解毒”、“炼体”、“补气”、“延寿”。


    一整层丹药格子,分门别类,摆满了人修飞升前常服的丹药。近千药瓶,万枚灵药,不知能保寻常人修度过多少危厄。


    但仔细一瞧,每一瓶都因时日过久而药香散尽。不知是谁一直不曾服用,只珍藏起满架药性全无的废丹。


    当玉昉循着栈道走到下层,下层木架也被人用利器刻下“多修行”三字。


    架上摆了上千册人修功法,围拱成一圈浑圆。


    虽都是些第一重天的人修功法,但元婴、化神、大乘、飞升境界一应俱全。不同境界之下,又按心法招式归总得极为清楚,也不知耗费了多大力气收录。


    想来是盼着瓶中人勤勉修行,来日飞升重聚,才攒下这等煌煌赫赫的藏书。


    玉昉每次钻入瓶中境,都要降在栈道最高处,绕着瓶壁木架,如此走上一圈,逐层看看刻字,好慰藉这一路风尘。


    等他终于循着栈道下至玉瓶底部,照旧是褪履跣足,坐上瓶底柔软的圆榻。


    人靠着软枕,蜷缩进厚褥大被,又将墨绿披帛扯来,展开垫在被上,最后才伸手一招,招来自己拿精血炼化的那支鬼笔。


    玉昉自知驽钝,纵使开了情窍,还是张口讷讷,拙于表明心声;举止迟迟,难以展露喜恶。


    但活得久了,日转星移,倒也寻到法门。


    旁人侃侃而谈,他提前冥思苦索,拿笔墨记在掌心,也能勉强对答。


    需要顷刻成诗,他事先作好几首,一样应付交差。


    腹稿能载意会,笔墨可作言传……但还不止于此。


    靠着搜肠刮肚,落笔杜撰,玉昉甚至能叫自己在梦里生出新愁,多活些时日。


    他提着鬼笔,望着瓶外一隅天光,低低问自己:“这回要做个什么梦呢?要极令我伤心的。”


    玉昉这样木石泥塑一般的性情,春来生,雪落眠,本也不喜自讨苦吃。


    怪只怪世上有百千万魔,惟有玉昉这般因情堕魔的魔头生来短寿。


    一切魔种,都靠着堕魔时的一念长恨而存,禀性不移则魔体不散。


    旁的魔头倒是容易。贪色的不会坐怀不乱,嗜杀的怎肯弃剑封刀?


    只是,如何叫天下情魔永生永世,一心一意?


    玉昉遇见的几尊情魔,烟消云散之前,也不曾冒犯神佛,也不曾擅闯仙居,仅仅是光阴消磨心头怨,岁月抚平眉间愁,到头来或移情,或淡忘,或懈怠,或明悟。


    待到浓情转薄,一尊尊情魔自然也跟着风流云散。


    玉昉却是个不愿消散的。他执着笔,靠在圆榻上,轻声又问了自己一遍:“今日做个什么梦,能最叫我伤心呢?”


    他想了半晌,忽而道:“不如梦一梦……直至我魔体湮灭,不存于世,他始终不知道我来过?”


    这确实极像玉昉的下场。


    上仙在仙山洞府修行;自己手持心魔令,在山下洞外遥遥应付。


    往前数千年,正是这般;往后百千年,大抵如此。


    直至自己也移情、淡忘、懈怠、明悟了,魔体消散,变作下界的一阵风。


    上仙高居五六重天外,既不知他来过,更不知他去矣。


    从此阔别,说来确有几分伤感。


    但相似开端的梦,已经叫玉昉梦过几十回,年深日久,渐觉寻常。


    “要不然梦一梦,他一直等我飞升团聚,我没去成,害他苦等一场,他渐渐便怨恨起我?”


    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人做尽万千铺垫,从此翘首以盼。


    他愿自己在浩瀚书海中择一大道,有的是法器渡厄,有的是丹药破障。


    但玉昉顷刻间就堕了魔,修不成功法,服不得灵丹,还在数千年里损毁了许多法器。


    纵使……纵使后来能相见了,自己也不曾上前搭话,问候两句。


    若是上仙还在等,上仙想必怨恨。


    只是这样的梦,玉昉也做过十几回,原本摧心剖肝之痛,如今想来不过神伤。


    玉昉接连杜撰了几个梦,都是平平,突然心念一转,想到了令他最凄入肝脾的一个:“再不成就梦一个……今日他其实见到我了,但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也是,上一面还是八千年前,忘了也不稀奇。”


    玉昉连指尖都在发颤,将胡诌的故事一路顺了下去:“他今日只觉我行事古怪,甚至起过诛魔的杀心,他不记得我了……他不记得我。”


    像玉昉这样的木讷心性,抬头见月,便以为月随人走;刻舟求剑,总觉还是旧时波澜。


    说来也是,他记得对方十分,对方也有忘得十足十的道理。


    偏偏今日之前,玉昉竟未想过此事。


    他眼眶渐红,人却微微笑了出来,抚掌自夸:“这个可怜,就梦这个。”


    玉昉抚平披帛褶皱,驱使鬼笔,将笔尖一股股浓黑之气,灌注在布帛织面上,蓄得满腔苦楚,行文自是一片凄清。


    等一字一句写罢,玉昉把披帛法器掷向半空。


    那披帛化作一层鲛绡似的轻纱,在玉瓶半空翩跹,一寸寸遮住瓶口天光,笼罩成玉昉的长梦。


    梦里果真照着帛上字句编排,有倾世美人转过头来呵斥:你是谁,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了。


    玉昉在梦境内外啜泣,因这极致的惆怅,心中生出几丝缠缠绵绵的新怨,滋养着干涸的魔体。


    他在梦里双泪长流,上前哽咽着拜了一拜:“上仙当真不记得我了,是真不记得我了?灵山一别八千年,我与仙君原是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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