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已经知晓自家阿玛的智慧,这一刻,纳兰容若依旧为对方的敏锐而震惊。


    是的,作为康熙帝某种程度上的知交好友,心腹之一。这些年,从万岁爷偶尔流出的只言片语,甚至对于太子殿下过分尊重的行径,纳兰容若心下并非没有揣测。


    可这些揣测委实过于玄幻,加之同太子殿下关系不错,这些年便是父亲明珠也从未提过。却是不想……


    “也不知,朝堂之上,如阿玛您这样的明眼之人能有多少?”


    事实上,明眼人哪里都不缺,尤其朝堂之上。这些年眼见太子越少过问朝事,暗自思量者不再少数,起码当前几位入朝的阿哥,已经有人暗暗开始下注。


    随着几位阿哥陆续出宫开府,明眼人都能看出,新一轮的争斗即将拉开序幕。


    只可惜,所有人都估错了老爷子的尿性。本以为分封之事已经够恼人了。谁知三月初,五贝勒胤祺赐婚五品员外郎之女他塔喇氏可谓惊掉了前朝一众人的下巴。


    五品员外郎之女在一众阿哥福晋中是什么概念,那是侧福晋都够不上的存在。上到大福晋,下到三四两位福晋,哪个不是出身大族,阿玛最低也是正一品大臣。


    更何况五阿哥府中,已经有了一位生下长子的侧福晋刘佳氏,其父还是正一八经的四品知府,按理比之他塔喇氏这个正儿八经的福晋都还要高上一头。这是生怕儿子后院太安静还是怎么?


    肉眼可见,五贝勒这内院很长一段时间绝对消停不了。


    这旨赐婚一出,本来还羡慕“五哥”还未入朝便得了贝勒位置的几位阿哥齐齐闭上了嘴吧。


    显然自家老爷子这红枣配上巴掌的套路用的极六。


    论面子和里子哪个重要?六七八三位阿哥表示,爵位可以再挣,妻族那可是要跟着自个儿一辈子的。事关的可是日后儿女的教养和体面。


    被自家阿玛暗戳戳地坑了一把,不提接到圣旨的胤祺这会儿是何等滋味。六阿哥胤祚这厢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紧接着便被赐婚礼部尚书嫡幼女钮钴禄氏。


    继五阿哥之后,六阿哥胤祚这下也麻了。


    礼部尚书,钮钴禄氏,单拿出来也都是一等一的好亲事,谁也不敢说万岁爷不疼自个儿亲儿子。关键是这会儿两年多过去,礼部已经被自家三哥掌握地差不离了,等闲再没六阿哥插上一脚的份儿。


    甚至因着这个,还要被三哥暗暗提防,得不偿失。


    就说钮钴禄氏,永寿宫钮钴禄贵妃,甚至十阿哥可还在呢!比之礼部尚书这个旁了又旁甚至即将退休的旁系子弟,钮钴禄一族闲疯了也不可能将家族力量用在六阿哥身上。


    总之,这门儿亲事也就瞧着光鲜,内里其实不过面儿上光。可偏生因着钮钴禄氏这份儿面儿,因着牢牢压在四妃头顶上,掌握者宫权的贵妃,永和宫德妃母子也等闲也不敢慢待六福晋半分。


    这口气,当真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合着这哪里是娶


    福晋!这是娶了菩萨呢!”


    得到旨意的那一刻,一直盼着喝媳妇茶的乌雅氏险些没气晕过去。倒是翊坤宫宜妃心态好些,甚至还能安慰特意跑过来为自家五哥抱不平的小九:


    “你汗阿玛这人,这辈子平衡一字可是刻在骨子上的,你五哥身后有太后,有郭络罗氏,甚至还有你和你十一弟。这些就注定不可能在婚事上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你胤禟,倘若不是看在小九你同太子殿下交好的面儿上,你觉得这次的分封,当真会有你的好处不成?”


    得了这么个儿媳妇,宜妃气吗?肯定是气地,但再气又有什么用,谁让那是万岁爷呢?


    这些道理,永和宫乌雅氏也并非不懂,四阿哥再不亲近,明面上也是跟永和宫一体的,倘有一日利益一致时未尝不可能拧成一股绳。


    可正因为懂得,德妃更加憋屈了。


    几人中,唯一得到好的只有七阿哥,许是怜惜这个儿子的不易,亦或者正因为这份残缺,康熙对这个儿子素来大方。不仅娶得是副都统法喀嫡长女,真正的实权官员,哈达那拉氏更是个才情仪态俱佳的大美人,闺阁中便素有佳名。


    选秀期间还曾有人笑言,这般气度,便是做太子妃也是使得地。


    两厢对比之下,更教前头两位气性不顺了。


    连胤禛这些时日,都尽量避开永和宫走。当然以两者这段时间的关系,若要四阿哥为此为难或者愧疚那是不可能的。


    “早些时候,额娘为了六弟的身子频频与爷联系,就该想到今日。”


    只想得到他的好处,不想承受苦果,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说旁人,连汗阿玛都不会允许。


    短暂的幸灾乐祸了片刻,胤禛复又马不停蹄一头扎入了朝政之中。


    分府后,四阿哥原本就有的肝帝属性愈发明显了几分,每每忙碌之际,恨不得卷着被褥长驻户部衙门。因着这位的高压政策,户部的官员们这段时日腰都齐齐细了几寸。


    连张若霖都忍不住跑到胤礽这里吐槽:“四爷再这般下去,祖父说不得提前致仕了。”


    虽然按理来说,胤禛再是尊贵的皇阿哥,也管不到户部尚书头上,但奈何张英这人,如何也不是看着下属忙活,自个儿独揽清闲之人。


    短短几日,张若霖手中的养身茶都被老爷子拿走不少。


    能把顶头上司逼到这一步,但凡四阿哥身份再低一点,非被人暗地里套了麻袋不可。


    胤礽暗暗咂舌之余,隔日便提笔给自家四弟寄去了一道诗笺:


    “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


    取自唐代诗人韩愈的闻梨花发赠刘师命,只简单的一句诗词,没有时间,亦没有地点,但收到诗笺的胤禛却是当即心领神会。少有主动放下了案上纷杂的卷轴,同府里简单交代了一番,便麻溜儿地坐上了前往城郊的马车。


    作为太子,胤礽手上庄子不少,可最为常去的还是城西这座,不同于其他别庄的小桥流水,这里山壁陡


    峭,足有数丈之高的瀑布自悬崖之上倾盖而下,伴随着铮铮的古琴声,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豪迈壮阔。


    这些时日被密密麻麻琐事压在心头的胤禛,心下突然舒畅了许多。


    瀑布下,一座半人来高的青石上,胤礽笑着递来一壶清酒。


    胤禛没说话,只默默地撩开衣袍坐在巨石另一侧,学着自家一哥的模样,自斟自饮了起来。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水声,天地仿佛一瞬间空旷了起来,连同此刻四阿哥纷杂的内心一般。


    其实胤禛某种程度上算是一个心思极为敏感之人。户部,朝堂上骂他多事的,说他损人不利己的,说他那些提议作用甚少,不过白白忙活一场的,这些声音他不可能听不到,看不见。


    但有些事,不做,怎么就知道不成。任何一套规矩,无论创立之时有多完善,积年之下,利益体系形成之时,总有数不清的漏洞可钻。其中包括土地,盐政。


    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这才是历朝历代总免不了由兴转衰,底层人民生活愈发残酷的根本原因。


    像是金字塔一般,成型的利益集团总想向上攀爬,向下压榨,若不及时制止,总有一天,当金字塔最底下的人在看不到一丝出头的挈机时,就注定会演变成另一场浩劫。


    入朝这些年,所谓盛世繁华之下,胤禛早已经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但可惜这条路,从始至终注定是要艰难独行地。


    这一点,作为局外人的胤礽甚至比自家四弟更加清楚,若论平衡之道,权术纵横,汗阿玛无疑是佼佼者,百年内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但其弱势也非常明显,过于注重权衡利弊,地位名声的汗阿玛,注定做不得,也不会做这个宛若利刃一般孤注一掷的先行者。


    所以四弟注定受汗阿玛重用,却也同时意味着会被对方随手可弃。


    这其中诸多权衡度量,是眼前之人必须亲自去体验去学习的东西。而胤礽如今能做的,也只偶尔为对方松下这根弦罢了。


    铮铮的琴音不知何时复又响了起来,带着仿佛涤荡心灵的宁静与疏旷。


    胤禛并非善于饮酒之人,一坛清酒过后,面上已经多了些许醉意。没有人天生劳碌命,许是想通了什么,一夜歇息过后,胤禛难得地没有回去继续肝,而是命人去户部告了假。自个儿悠哉悠哉地陪自家一哥在庄上钓起鱼来。


    导致不知内情众人纷纷猜测,这位爷怕不是累病了吧?至于四爷偷懒,腰围整整细了一圈的户部众人表示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至于胤礽,这两年太子时不时缺席早朝已经不那么意外了。


    白露煮酒,红泥火炉,胤禛这两日过的闲适极了,跟着自家一哥,连松散了多日的剑法也慢慢拾了起来。


    还别说,这练一练,浑身筋骨的松了许多。只看着一旁晨曦之下,手中的剑势仿佛要在下一刻划破天际,衣袂浮动间,整个人也似崖壁之上不断流动的白云一般,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


    而去。


    那种人与自然,与天地万物,莫名相协的感觉,便是胤禛这个未曾修炼过的局外之人,心下也莫名感受到了什么。


    这些年点滴猜测复又浮上心头,胤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中午用的是一人从山泉中钓来的鲤鱼,还有山下庄户人家送来的粟米。不知是不是长于自然的东西,入口总是要格外鲜甜一些,连近日来没什胃口的胤禛,都足足用了三碗饭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桃树下的西风酒还是去年两人过来时酿下的,这会儿也到了开坛的时候………


    四阿哥不是铺张之人,素来轻车简随,一旁的胤礽更是了,以他如今的修为,天地间哪里去不得。有时候出门,连个贴身宫人都不再带的,宫中但凡有眼色地也不敢打听这位的行踪。


    以至于整整两日,宫中包括康熙所在的所有人都以为四阿哥还在家中养病,至于太子,嗯,殿下闭关不是常有的事。


    夜里,城郊庄子上仍是一片宁静,殊不知数十里之外,大贝勒府上,这会儿已经闹做了一团。


    或许人都是会变地吧,当初信誓旦旦不愿纳侧,甚至不惜为福晋忤逆生母的大阿哥,如今竟也要为了权势,为了不在朝堂上被底下同为贝勒的几个弟弟压上一头,竟也轻易松口了惠妃娘娘的提议。


    哪怕这时候,自家福晋已然临近产期。事实上,没有什么消息是可以被彻底瞒住的,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殷红的鲜血自大福晋腿间袅袅而下。


    产房内,伊尔根觉罗氏神色空洞地看着绣着百子多福的床帐,突然觉得无尽的悲哀。可转瞬间,撕扯到极致的痛苦,一个母亲对子女本能的疼爱又将这个女子生生从茫然中唤醒。


    “大福晋用力啊!”


    “阿哥爷的头就要出来了,福晋您就要熬出头了,可不能在这会儿松下来啊!”一旁陪侍的丫鬟焦急不已。


    日落时分,夕阳将整片天空晕染成一片火红。


    经过一夜的折腾,几乎耗尽了大福晋所剩无几的生机,大阿哥到底还是生了下来,只看着一旁接生嬷嬷颤抖不已的脸色,伊尔根觉罗氏便知道这孩子并不如所有人想要那般。


    喧闹的产房这一刻安静的吓人。


    拼着最后的力气,大福晋将瘦的几乎听不到呼吸声,连哭声都愈发微弱的儿子抱在了怀里。听到一旁太医语焉不详的话语,大格格疯了一般推开一众侍女嬷嬷闯了进来,看到的就是一旁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的众宫人,还有自家面上甚至看得出死气的额娘。


    突然想到了什么,琪琪格突然飞快地跑了出去,再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个成人拇指大小的玉瓶。


    看到玉瓶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眼前俱是一亮,这种白玉青花的玉瓶素来是太子喜用的,整个紫禁城没人敢有这个胆子模仿。尤其是一旁早年诊治过皇贵妃的一众太医们。


    “额娘…你快,快吃了它!”


    “太子一叔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


    下意识将药丸取出递到自家额娘嘴边,仅仅是扑面而来的药香便叫房间众人神色一震,连床榻上的伊尔根觉罗氏都多了一丝力气,再琪琪格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即将放入嘴边的丹药一把夺过。


    “额娘!”


    这时候,琪琪格方才看到自家额娘手中那方蓝色襁褓,还有襁褓中,迟迟未有声响的孩童,下意识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从琪琪格心下蔓延开来。下意识想再去抢对方手中的药丸,却在下一瞬被身旁一众丫鬟嬷嬷们死死拉住。


    哪怕学了几年的剑术,琪琪格此时还只是个九岁不到的孩子。若是长剑在侧,或许还有一拼的实力,可此时的她,只能被一众力气极大的嬷嬷死死拉着。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晋此刻做出了什么决定,所有人也都希望她会做那个决定。只有琪琪格,这个素来刚强,哪怕最疼的时候都没留过一滴眼泪的小姑娘这会儿几乎哭哑了嗓子,近乎祈求的看着榻上的妇人:


    “额娘!四妹妹她还小,她才四岁不到啊,她不能没有额娘的。”


    “阿玛,玛嚒都不喜欢四妹妹,没了额娘,四妹妹要怎么办啊!”


    “还有一妹妹,三妹妹,她们都还没长大,妹妹们不能没有额娘啊!”


    “晴云姑姑,你劝劝额娘啊!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额娘从娘家带来的,你从小陪着额娘一道长大,你劝劝她,劝劝她啊!”


    名唤晴云的姑娘不忍地转过了头,泪流不止却从始至终没能劝过一句。大格格只能眼睁睁看着,流着泪看着自家额娘将最后一点生的指望尽数喂给了眼前的弟弟。


    或许每个人生来就是求生地,哪怕是无知无觉的婴孩,蕴藏着极大灵气与生机的丹药甫一靠近,怀里的孩童便下意识张开了嘴巴。花生大小的丹药几乎入口即化。


    胤礽当初所言丝毫不错,焕生比之当年的回春丹效用还要更强上一些,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便能保人无虞。这也是胤礽目前为止,炼过的品级最高的丹药。


    不过片刻,孩童脸上代表着不详的灰气尽数退下。原本赤红的小脸此刻竟能显出几分白嫩来,连哭声都有力了许多。一众前来把脉的太医脸上莫不流露出惊喜之态。


    听着怀里孩童呀呀的哭声,伊尔根觉罗氏灰白的脸色此刻竟也透出几分温柔来。


    唯有一旁的琪琪格,被一众嬷嬷放下的那一刻,便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恍若木偶一般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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