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那三个字被叫出口的瞬间, 俞亦舟如遭雷击。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还维持着按住对方手的姿势,甚至忘了呼吸。


    两人之间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怎么不说话了?”苏温言看着他道, “再找不出其他理由了, 是吗?”


    俞亦舟按着他的手松动,似要抽离, 他一把将他抓住, 顺着那截结实的手臂向上, 摸上他的脸。


    俞亦舟闭上眼睛。


    指尖勾住口罩挂绳, 轻轻将它从耳后取下, 最后一层隐藏身份的遮挡也从脸上摘去。


    额发被拨开,露出藏在其后清晰英俊的眉眼。


    是俞亦舟,又有些不像俞亦舟, 当年尚带青涩的面容变得更加成熟坚毅,与他无数次魂牵梦绕的脸庞产生了些许出入。


    时隔四年, 终于再次看到这张脸,苏温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应该高兴,高兴于昔日的恋人回到了他身边, 又应该难过, 难过于直到最后一刻对方也没有主动向他坦白。


    终于, 一切情绪化作一声轻叹, 他指尖顺着对方的脸颊滑落。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俞亦舟问。


    一个月来,苏温言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


    四年过去,虽然他的容貌和身形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声音却几乎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更加低沉一点。


    难怪他要装成哑巴, 一旦他开口,苏温言就会立刻听出他的声音。


    为了不被认出来,这家伙也是够能忍的,宁可憋着一天到晚都不说话。


    苏温言有些啼笑皆非:“什么时候?大概是你来我家的第二天。”


    第二天……


    俞亦舟一时怔住。


    那岂不是意味着,其实他做的这些伪装根本没起到一点作用?


    “你以为你用个假身份就能唬住我了?”苏温言说,“还给自己起个名字叫‘周遇’,把‘俞亦舟’倒过来用个谐音就万事大吉?好歹也走心一点吧,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很好糊弄?”


    俞亦舟:“……”


    那只是因为事发突然,他临时编的名字,来不及细想。


    他本来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混过去啊。


    苏老师说是他来家的第二天认出了他,那也就是说第一天他们签合同的时候,他还没发现他是俞亦舟的,那不是恰好证明了他随便取的名字也起到了作用,真的把他糊弄过去了吗?


    当然,这些话俞亦舟没敢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想。


    “你还敢脱了衣服给我当人体模特,我看你是挺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苏温言还在计较这件事,“我画过你那么多次,能记不住你的身体比例?人成年以后,不论身形再怎么变,身体比例都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你顶着和俞亦舟一模一样的身体比例,是觉得我看不出来,还是觉得世上真的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双胞胎除外。”


    俞亦舟无话可说,但还是有些不服:“我怎么知道没有,反正你又不止我一个。”


    苏温言没听懂:“什么?”


    俞亦舟:“我说你又不止雇过我一个人体模特,他们不是都长得差不多吗,我怎么知道没有两个比例完全一样的人。”


    苏温言:“…………”


    这段话槽点太多,让他简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反驳起,他终于被气笑了:“谁告诉你我雇过很多人体模特?”


    “你画室的墙上,那么多人体素描。”


    “你看不出画的全是一个人?”


    “……我看不出。”


    “你这个艺术白痴。”


    “我就是。”


    “……”


    苏温言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不解风情的体育生活活气死。


    俞亦舟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耳根有些发热,可他又不想就这么服软,理不直气也壮地回嘴了几句,继续跟他犟着。


    “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他问,“既然都看出我是俞亦舟了,又为什么陪我演戏这么久。”


    “我在等你主动跟我坦白,”苏温言平静了些,“在等你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等你跟我解释为什么一声不吭人间蒸发,又一声不吭地突然出现。”


    俞亦舟沉默下来。


    时间在他的沉默中悄然流逝,等了许久,他依然没说一句话。


    “到现在了,还是不想跟我说实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俞亦舟不敢看他,“你既然突然来拆穿我,那就是已经知道了吧,既然知道了,还何必问我。”


    苏温言叹了口气。


    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那我问你答——什么时候离开运动队的?”


    “一年前。”


    “为什么离开?”


    “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就这样忍气吞声?”


    俞亦舟又不吭声了。


    季扬发来的邮件里,详细描述了近几年发生的种种,苏温言方才知道,原来俞亦舟在运动队过得并不好。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一塌糊涂。


    倒并非他的成绩不够优异,相反,是成绩太优异了,遭人妒忌。


    体育竞技永远不缺勾心斗角,即便是区区一个市队,依然暗流涌动。


    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又或者是太过急于展现自我,才刚进队就崭露头角,直追当时队内力捧的选手,他天真地以为会因此得到赏识,却不知道招来的只有祸患。


    短短半年时间,他先是莫名其妙在训练中受伤,又因使用违禁药物而被判罚禁赛两年,俞亦舟极力辩解,发誓自己绝对没用过违禁药物,但没有人听他的。


    “我没法拿他们怎么样。”许久,俞亦舟终于开口道。


    一个没有背景、家境不好的普通学生,当然斗不过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即便他声嘶力竭,也没人会听他喊冤。


    他没有证据证明真的有人陷害他,此后的两年时间,他想尽一切办法试图为自己洗清冤屈,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位即将退役的运动员站了出来,为他作证,说自己亲眼看到有人把违禁药物加到了俞亦舟的饮料里。


    但时间过去太久,禁赛期都已经过了,再撤销处罚也无济于事,为了不扩大影响,息事宁人,市队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说是外来不明人员陷害了他们的运动员,证明了俞亦舟的清白,并因监管不力给运动员造成损失给予了补偿款。


    或者说,用“封口费”三个字形容更为恰当。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苏温言问。


    “二十万。”


    二十万……


    还买不下他作品的一角。


    苏温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问他:“既然是冤枉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俞亦舟垂着眼,小声:“找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体育圈的。”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人脉?”苏温言更生气了,“都过去这么久了,网上的痕迹删的七七八八,我还能查清楚你那点破事,就证明我有能力帮上你的忙,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俞亦舟抬起头,语速快了起来,“正因为相信你一定会帮我,才更加不想连累你,万一连你也证明不了我的清白,可我又已经拉你下水,到时候那些脏水泼到你身上,你又要怎么解释清楚。”


    “那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我自己,”俞亦舟再次将视线移开,好像和苏温言对视是一种煎熬,“时间久了,我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我拿不出证据,就不会有人相信我,既然我拿不出证据,又怎么证明自己清白?”


    “你……”


    苏温言感觉自己又开始胸闷气短了,他当然知道俞亦舟是不想麻烦他,不想给他带来困扰,就像当年他说他要去当老师,对方就主动提出分手一样。


    可他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信任”。


    他眼前有点发黑:“就算是你被污蔑期间不想来找我,那之后呢?不是一年前你就证明清白了吗?你离开运动队以后,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俞亦舟犹豫着说:“他们……为了让我不再追究那件事,威胁了我的家人。”


    “你还有家人?”


    “……虽然我跟他很久不来往了,但他的确是我亲缘关系上的父亲,我想他们连我快十年没联系的家人都能找上,如果我去找你的话,他们也一定会去威胁你。”


    “我会怕人威胁?”


    “我知道你不怕,但我怕,而且……他们给我爸塞了钱,我爸又是个赌徒,很快就把那笔钱挥霍一空,之后就又惦记上我的钱,他要是知道我们的关系,知道你有钱,也一定会去找你……”


    “就因为这个?”苏温言忍不住打断了他,“这些都是借口,你明明知道我不在乎,这根本不是你不回来的真正理由。”


    “就是因为你不在乎我才更在乎!我就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行吗!”俞亦舟突然抬高音量,几乎是喊了出来,“谁不知道苏老师年少成名,才华横溢,拿过数不清的奖,一画难求,年纪轻轻就当上教授,闻名遐迩如日中天……可我呢?我到底有什么资格站在你身边?”


    他脖子上青筋凸起,不知道是愤怒又或羞愧,皮肤红了一片:“我本来是想留在运动队的,即便还有一分希望我也不想放弃,可后来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没人会在乎我,没有资源向我倾斜,即便我留下来也没有任何作用,成就和地位注定不属于我,我永远也站不到和你等同的高度,所以我退出了。”


    “那时候我真的已经放弃了,”他说,“我决定好,不会再来找你了,就当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个约定,我离开了燕市,去了别的地方,我想忘记你,于是给自己找了点活儿干,可我发现普通的工作还是不能填满我的生活,一旦我闲下来,又会想起你。


    “我只好让自己再忙一点,我去送快递,去福利院做义工,去疗养院照顾老人,我的生活很充实,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彻底没时间想你,就不会有太大的负罪感。


    “直到三个多月以前,我突然听到你的消息,我听说你出了车祸,生死未卜,于是我连夜赶回了燕市,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根本放不下你。”


    苏温言轻轻抽了口气。


    “苏老师,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既想待在你身边,又不敢待在你身边,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年我没跟你走就好了,如果我没在花店打工,就不会跟你相遇,就不会喜欢上你,这样我们就不会相恋,不会分手,你也不用在我身上浪费这么长时间,你完全可以找到比我更优秀的。”


    “……优秀?”苏温言被这个词逗笑了,“你觉得我喜欢一个人,判定标准是他优秀不优秀?我会在乎他的身份地位,会在乎他是否能给我助力?”


    “你越不在乎我就越在乎,”俞亦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正因为你太好了,才衬得我更加卑劣,你对我太温柔,衬得我像在无理取闹。”


    “你现在就是在无理取闹。”


    “你说的对,”俞亦舟声音低了下去,“所以我应该当一个哑巴保姆,只做事,不说话,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需要了我就走开,这才是适合我的位置——我应该当你的保姆,而不是当你的恋人。”


    苏温言:“……”


    饶是他脾气再好,也要被某个人犟出火气,他咬了咬牙:“如果我硬要让你选一个呢?”


    “保姆。”


    “行,保姆是吧,你这么想当保姆,我就偏让你当不成这个保姆。”苏温言气不打一处来,“你拿假名字跟我签合同,合同作废,鉴于你的欺诈行为,从今天开始,你被解雇了。”


    俞亦舟露出惊讶的表情。


    “给我滚出去,”苏温言冲门口方向一指,“我不需要你这样毫无诚信的保姆,滚。”


    俞亦舟似乎没料到这样的发展,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苏老师好像真的生气了。


    苏温言一向很少跟别人红脸,即便是面对不服管教的学生,也从没对他们发过脾气。


    俞亦舟记得他们谈恋爱的一年当中,苏温言没有对他发过一次火,哪怕是他有一次不小心弄脏了他刚画好的画。


    两人唯一一次吵架,还是他单方面地指责苏老师不爱惜身体。


    以至于他不知道苏温言生气时是什么样子,更没在他口中听过“滚”这种字眼。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苏老师骂滚的时候,也是不带感叹号的。


    苏温言:“没听明白吗?你是哑巴,又不是聋子,我让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别再回来了。”


    “……好,我滚,”俞亦舟后退一步,垂下眼帘,“对不起。”


    “没人需要你的道歉。”


    俞亦舟抿了抿唇,什么都没再说,转身离开了。


    玄关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


    苏温言靠上轮椅背,将脑袋后仰,只感觉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厨房里陷入一片寂静,洗过还没切的菜放在案板上,从冰箱拿出来的肉正在水池里解冻,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随意地搭在桌边,像是拿出来准备穿又没穿的样子。


    苏温言望着天花板,只觉身心俱疲。


    他这么久不敢向俞亦舟询问失约的原因,是怕提起他不愿提起的事会害他跑掉,却没想到,最后是自己亲手把人赶走的。


    刚刚,他好像太冲动了。


    有些后悔直接把人赶走,却又不想现在就叫他回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掰正俞亦舟认死理的死脑筋,或许他根本没有立场,说出一些劝他不要在意的话。


    只有真心喜欢才会去在意一个人,在意自己做的够不够好,在意自己配不配得上他,若是心安理得地占据着一切好处,反倒让人怀疑这份感情是否纯粹。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俞亦舟呢,连他自己也在担心,对方会不会觉得自己喜欢他只是因为看中他的身材。


    苏温言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拨动手柄操纵轮椅离开厨房,他内心很是茫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家里一旦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竟变得如此冷清。


    人总是会变,现在的他,变得愈发耐不住寂寞了。


    从画室门口经过,他向里面看去。


    整整一面墙的人体素描还钉在展览板上,它们画的全都是同一个人,全都是不同的姿势,没有一张重复。


    五年以来,从未间断。


    即便是俞亦舟不在身边的那些天里,他也在画他,没有实物摆在眼前,他就画梦里的他。


    他对这具身体是如此熟悉,即便没有实物,也能画得分毫不差。


    那好像已经成了某种精神上的慰藉,成了他突破瓶颈时的灵感,他已经习惯了去画他,没法不去画他。


    偏偏有个人居然说他看不出他画的是谁。


    居然说他雇了其他的人体模特,还不止一个。


    苏温言越想越生气,气得来到展览板前,伸手去拔上面的钉子泄愤,边拔边自言自语:“白痴……”


    “浑身上下找不出一颗艺术细胞的蠢货,我到底看上你哪点。”


    “既然觉得不配当我的恋人,那这面墙你也别占着了,有多远滚多远。”


    工字钉掉了一地,原本钉好的画也一张张飘落下来,他拔得不耐烦了,索性直接去扯,也不顾这些画会不会被暴力撕坏。


    下面的两排被他扯完了,他扶着墙站起来去拽更高处的,一时间情绪上头,也没在意腿疼不疼。


    他一张一张摘画,脚步也一点一点往旁边挪,等到摘完了这一排,回过头时,才发现轮椅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苏温言终于冷静了些,想要回去,可来的时候情绪激动感觉不到腿疼,一旦冷静下来,顿觉膝盖的不适感难以忽略。


    他强忍着疼,扶着墙往回挪,左腿没有护具的支撑还是吃不上劲,没走几步就感觉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他本能地伸手撑地,试图缓冲一下,散落在地的透明工字钉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没留神手掌撑了上去,向前一滚,他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上瓷砖,发出咚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甚至没能叫出声音,剧烈的钝痛险些让他直接昏死过去,只感觉大脑空白,眼前发黑,耳边一阵嗡鸣。


    就这样过了两分钟,安静的房间里才重新响起他激烈的呼吸声,他用额头抵住地面,太阳穴附近青筋凸起。


    终于,他艰难让自己翻了个身,整个人仰面朝上,胸口不断起伏,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剧痛让他有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在地上躺了二十分钟,才勉强能重新坐起来,一点点爬到轮椅旁边,试图借力起身。


    可这次不光是腿没力气,连胳膊也使不上劲了,挣扎了半天也没能成功爬上轮椅。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温言放弃了。


    他背靠着轮椅坐在地上,忍着疼,慢慢把左腿放平。


    手边摸到什么东西,是被他从墙上摘下的人体素描,他将它捡了起来,看着画上的轮廓。


    近处还有,他又伸手去捡。


    一张,两张……


    攥着素描纸的手指收紧,将纸页捏皱,他咬紧牙关,有什么潮湿的东西顺着下颌跌落,砸在纸上。


    *


    俞亦舟离开苏温言家以后并没走远,而是坐在小区门口的马路边上,看着往来的车辆行人。


    快到晚高峰了,路上的人和车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燕市正在进入一天中第二次喧嚣时段,耳边是逐渐吵闹的人声与车声,他却好像浑然未觉。


    目光落在虚空当中,大脑自动屏蔽了一切,唯一引起注意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她弓着身子,步履维艰地从面前经过,因为走得慢,在眼前停留了更长时间。


    但俞亦舟的视线依然没有跟上她,直到她第二次从面前经过,手里多了一兜蔬菜。


    “小伙汁,坐在这儿干嘛呢?”老奶奶主动跟他搭话,虽然牙都掉光了,满是皱纹的面容却十分慈祥,乐呵呵道,“跟对象吵架啦?”


    俞亦舟抬起头。


    刚刚看到她是去,现在看到她是回,行动迟缓的老人往返一次,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不知不觉间,天都黑了。


    “不早了,快回家去吧,”老奶奶用拐杖敲了敲他的腿,“跟对象吵架嘛,不就是床头吵完床尾合,我也刚跟我家那口吵完架呢,我俩猜丁壳,说好的谁输了谁去买菜,结果她耍赖,非说定的是谁赢了谁去——我可还没老年痴呆呢。”


    买菜……


    俞亦舟看着她手里提着的布口袋,里面冒出一截大葱叶子。


    以前他也会在傍晚去超市买菜,能碰到特价处理的菜,不过他给苏温言买菜都是早上去,买最新鲜的。


    ……说起来,他走得太匆忙,还没给苏老师做晚饭呢。


    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算了,他自己肯定不会做饭的吧。


    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告诉等下他回去做饭吧,希望苏老师不要随便弄个泡面把自己糊弄了。


    想着,俞亦舟去掏手机,一摸兜,却发现兜里空空如也。


    ……手机呢?


    路上掉了,还是忘记拿了?


    俞亦舟仔细回忆,隐约记起可能是和苏温言吵架的时候,顺手放在厨房桌上了。


    糟糕。


    出来这么久了都没发现自己没带手机,万一这段时间苏温言给他打电话,岂不是联系不上他?


    俞亦舟猛地站起身来,草草跟老人说了句“奶奶您慢走”,便头也不回地向小区里走去。


    “哎……”老人摇了摇头,慢慢走远了,“就说床头吵架床尾合吧。”


    俞亦舟快步往苏温言家所在的方向走,小区太大,他出来又没开车,心急之中,走着走着就成了跑。


    等下要怎么跟苏温言说呢,就说他回来拿手机,顺便给他做顿饭,做完了就走,这样应该不会被赶出去吧?


    他来到家门口,想按门铃,又忍住了,最后还是拿出门卡,刷进了屋。


    室内一片漆黑。


    俞亦舟愣了一下,打开玄关的灯,小声唤道:“苏老师?”


    没人回应。


    “那个……我手机落在你这儿了,回来取一下。”


    还是没人回应。


    “苏老师,你在吗?”


    室内一片寂静,除了他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动静。


    俞亦舟顿时感觉情况不太妙,开始在家里寻找起来,先进了最近的厨房,手机在桌上,但没人。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冲进苏温言的卧室——


    没人。


    洗手间,没人,书房,没人,直到他经过画室,看到白色的纸张在地面反射出微弱光线。


    俞亦舟心头一跳,急忙开灯,就看到苏温言坐在地上,抱着几幅画蜷缩在轮椅边。


    “……苏老师!”他箭步上前,差点被地上的钉子滑个跟头,忙站稳了,在苏温言面前蹲身,轻轻推他,“醒醒。”


    苏温言毫无动静,他脸色苍白得可怕,俞亦舟伸手触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他才离开两个小时,苏老师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来不及多想,俞亦舟赶紧将他抱了起来,冲到玄关抓起车钥匙。


    他不知道苏温言为什么而发烧,也不知道画室一片狼藉是发生了什么,保险起见,他还是直接送他去医院吧。


    去地下车库开了苏温言的车,俞亦舟把他放在后座,驱车赶往医院。


    一路上他紧张得掌心都出了冷汗,到了医院直接挂急诊,被安排先去输液退烧。


    他把苏温言小心放在病床上,护士看了一眼说:“怎么还拿着东西,这样可没法输液。”


    苏温言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素描纸,明明已经不省人事了,却怎么都不肯松开,俞亦舟轻轻去掰他的手,掰了好半天,才将素描从他手中抽出。


    一幅男性裸|体素描顿时呈现在护士眼皮底下,俞亦舟有些尴尬,忙把画倒扣过来,压在床头柜上。


    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们两眼,没说什么,给苏温言手背扎上针。


    “他……怎么样?”俞亦舟忍不住问,“输了液就没事了吗?”


    “这我不清楚,我只负责给他输液,”护士抱歉一笑,“你问医生吧,啊,赵医生正好过来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病房门口,俞亦舟站起身。


    医院是之前苏温言车祸后住的那家医院,医生也还是之前那个医生。


    俞亦舟迎上前去,赵医生见了他道:“是你啊。”


    之前他来过医院几次,询问苏温言的身体情况,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赵医生都耐心给他说明,本来以为最近苏温言身体好转,以后应该不会常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


    “赵医生,”俞亦舟有些局促,“苏老师他……不会有事吧?”


    赵医生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先问问你,你不是说你是他的保姆吗,专职照顾病人的,那怎么还能让他摔跤,摔得这么严重。”


    刚刚做检查时,他们在苏温言腿上发现了磕伤的痕迹,已经紧急做了处理。


    “我也不知道,”俞亦舟垂下眼,“下午我们吵了一架,我出门了一会儿,回来就看到他变成这样了。”


    赵医生摇摇头:“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应激反应造成的发热,但腿不能再受伤了,你也知道他膝盖做过手术,很脆弱,这次没把骨头磕坏,逃过一劫,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再来上这么一次,恐怕这条腿真的要瘸了。”


    俞亦舟心脏狠狠一揪,不自觉地攥紧了五指。


    “你是他男朋友吧?”赵医生又问。


    “我不……”


    “你说你是保姆,我看你不像,我跟季扬是朋友,他跟我说,苏温言一直说自己有男朋友,我之前还奇怪,既然是男朋友,怎么他住院期间一次都不来看他,今天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你。”


    俞亦舟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对你们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但你既然是他男朋友,就把人看好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抢救回来的病人,别再让他遭罪了,你说是不是?”


    “我……”俞亦舟喉头发哽,他不再反驳,“知道了。”


    “知道了就行,”赵医生拍拍他肩膀,“有事叫我,今晚我正好值班。”


    目送医生离开,俞亦舟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守着。


    这是个单人间,病房里很安静,点滴一滴一滴地走。


    他握着苏温言的手,帮他捂着手腕,试图让他输液的手不那么冷。


    苏温言住院期间,他一次都没顺利地进过病房,现在坐在这里,看着他苍白憔悴的睡颜,突然非常后悔。


    他应该早点回来的。


    夜里没有学生陪他,病房里这么安静,这么冷清,一个人的时候,苏老师会不会觉得寂寞,觉得难过?


    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在他面前现身,为什么偏偏每一次都选择了走呢。


    这次无论再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走了,苏温言生气也好,骂他也好,他都不会再退缩半步。


    守着守着,他忽然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他立刻凑到近前,小声唤他:“苏老师。”


    苏温言缓缓睁开眼。


    意识尚且不清醒,适应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对上焦,看清对面的人是俞亦舟的那一刻,他双眼亮了下,但随即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把脸别向一边。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挣扎了一下,试图抽回,哑着嗓子道:“出去。”


    “苏老师,”俞亦舟用更大的力量拉住他,“别赶我走。”


    苏温言安静下来。


    他听到俞亦舟含着歉意的恳求:“苏老师……别不要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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