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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凡人终有一死23


    天色有些雾蒙蒙的,潮湿的雾笼罩着无人的墓地,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在?这片荒凉又庞大的墓地入口,耸立着一块无字碑,碑前站了一个人,正是不久之前在此苏醒的江月鹿。


    他已经凝视这块碑石很久了。


    无字碑上除了湿气没有任何东西,连青苔都没有生长,碑石的温度似乎很低,表层凝结了一层浅浅的霜。


    江月鹿没来由升起?一个念头。


    这里像是一片家族的墓地。


    为什么会把他传送到这里来呢?


    四处都看不见人,总是站在?原地也没有办法,江月鹿抬脚越过碑石,朝深处走去。


    在?他的脚跨过碑石时,身后忽地响起?“嗡”一声?,听起?来仿佛是遥远的钟被敲响,在?大地深处回?荡着。此时响起?的声?音,像是为了唤醒什么,但他转过身停留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还是不散的大雾,还是没有人和声?音。


    江月鹿于是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了。


    “嘎吱。”


    “嘎吱。”


    踩上黄叶残渣时,不时发出脆响。


    这里并没有树,但地面上却散落满了树叶,这些叶子不知在?这里覆盖多少年了,仍然保留着落下时的完整样?子。


    江月鹿不是很想破坏人家的墓地。


    但是却没有找到别的路,只能硬着头皮在?叶子上行走,虽然尽力避开了,但还是会踩碎许多。


    完整的黄叶在?他踏上之后就灰飞烟灭,他不由怀疑自己?是千百年来踏入此地的第一个人。


    这么庞大的墓地,居然都没有人前来扫墓祭奠吗?


    还是说……后代都已经死光了呢?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第一座墓。


    一块小坟包在?地上凸出一块,落满了枯黄的叶子,远远看去格外荒凉。坟前耸立着一块孤零零的木牌,江月鹿上前去看,发现这里葬的人竟然姓江。


    “江氏……”


    这位和他同姓之人在?百年前就已死去,江月鹿看着看着,竟然没来由有些伤感?。


    不知何时起?了风声?,在?身后呜呜咽咽地吹着。这片荒凉了百年的坟墓,无人祭奠也无人记得。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从衣服兜里掏了半天,找出来一颗糖,放在?了空空的坟包前,这才继续朝前走去。


    越往里深入,坟包就越来越多。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加之风声?哭嚎,本应该是无比可怕的场景,但江月鹿却走得很自在?,他一连经过了好几座坟,从木牌上确认了他们?的名字。


    无一例外都是江氏。


    有男也有女?。


    有一家几口,还有孤零零的一人。


    他朝前看去,视线所及不知有多少落满黄叶的坟,他的直觉再一次没有出错,这里的确是一个庞大家族的墓地。


    这个家族,姓江。


    和他一个姓。这会是意外吗?


    “啪嗒、啪嗒……”


    一阵怪声?引得他抬起?头,朝前看去。


    也许是起?风了,雾气消散了许多,依稀能看到前方光景。这片没有尽头的坟地蔓延到了深处,唯独中间留有一条小路供人行走。


    风将小径上的黄叶吹得飘起?,席卷向?了左前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大雾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仿佛在?记着什么。


    很快,他就走到了江月鹿面前。


    如果?不是自己?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可能都不会抬起?头多看自己?一眼。这个人整个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语速飞快地念叨着什么,看起?来竟是有些狂热到发疯的模样?。


    离得近了,江月鹿也听到了他的念念有词。


    “江氏墓地,年代久远,不知为谁所建,埋葬之人多为百年前死去,时间多靠近,以此为据,或可以推测出……”


    他抬起?头来,迷茫狂热的眼看到了江月鹿。


    不禁怔在?原地,“江月鹿?”


    莫知弦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上一次,他就待在?这片墓地里。刚进来的时候,他还算镇定,想要联系上其他人,但用尽办法却都无疾而终。


    最终他放弃了,转而开始研究这片荒凉的墓地。


    这么一研究,倒是真叫他发现出些不同来。


    这片墓地,是江家的。


    江家是很早之前就供奉在?神明前的大家族,后来不知为何被神明所弃,在?史?料记载上的风评一向?不好。


    后世很少有人会去研究江家,传世的记录少之又少。


    就算是莫知弦这样?爱动脑子研究的人,也只找到了极少的资料。看完这些资料后,他总是有种违和感?,这么大的家族,就算为人所不齿,但却有着他的价值。


    更何况巫师之中多得是猎奇之人,正派之人不愿去研究的,他们?反而很感?兴趣。


    然而就算如此,有关江家的记录还是很少。莫知弦有种感?觉,那就是江家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历史?流传下来。


    因?此看到这样?一片墓地,莫知弦的内心是很激动的。


    上一次的时候,他就走遍了整个墓地,有了许多惊奇的发现。被唤醒的时候还有些遗憾,但没想到这一次,他又被送了进来,有所准备之后,研究的速度就越来越快。


    莫知弦逐渐发现,这片墓地远不止他上次看到的那么大,它还有许多地方自己?没有踏足,这简直让他兴奋到爆炸。


    他刚从一片碑林里出来,正在?整理上午所见所得,一抬头,就遇到了走到此处来的江月鹿。


    听他讲完自己?的经历,江月鹿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寒他们?联系不到你,原来你一直都在?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


    莫知弦道:“这地方是挺怪的,我用符纸燃烧,想要联系上你们?,也做不到。我在?这里就像是与世隔绝了。”


    他没说,这地方像是完全被遗忘了。


    他奇怪地看了江月鹿一眼。


    “你也姓江,不会是江家的人吧?”


    江月鹿摇头道:“我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没听过什么巫师。知道巫师学院也是几个月前拿到通知书开始。”


    他的经历,莫知弦是知道的。


    从前不曾怀疑,是因?为和江月鹿并不熟悉。


    但和他经历了许多事,就发现其中有许多违和之处,莫知弦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和巫师的联系太深了,和那位鬼王更是……我们?巫师一行,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一切之中冥冥自有因?果?。”


    江月鹿想起?了曾在?他记忆中涌现出来的碎片,不禁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身上的确有很多异常,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


    上一次他入梦的时候,还见到了诞生初始的夏翼。


    他在?梦里很自然地说话做事,就好像那个被他附身的梦中人……是他本人。


    “但是……”


    但是怎么让他去相信这回?事?


    如果?他不是那个从孤儿院长大的江月鹿,如果?他是另一个“江月鹿”……那他过去的经历,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是从哪一步开始被替换的?他的弟弟妹妹们?呢?所有人和他的联系……轻飘飘一句假的就可以带过吗?


    莫知弦显然知道他在?纠结痛苦什么,当下便?揭过不提,岔开了话题:“我刚刚从一片碑林过来,有了一些发现。”


    “碑林?”江月鹿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莫知弦点头,“那里记载了一些江家秘事,你要去看看吗?”


    江月鹿走了很久,看到的都是坟包,现在?听他说起?有一片碑林在?墓地里,不禁来了兴趣,“好,那就去看看。”


    此地的碑林与墓地分隔,显然是有其他作用。前往的路上,莫知弦将自己?近日的发现告诉了江月鹿。


    “这片墓地死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在?同一年死去的。而其中又有百人,是在?同一日死去。”


    一个家族的墓地,必然有世代沿袭的脉络。


    可在?江家这个墓地里,却没有祖宗爷,死者大多数都是相近的时代。


    莫知弦又道:“这些死去的人里,有老也有少,尤其是在?同一日死去的百人里,更是分布了好几个家族分支,眼看着像是一整个覆灭了。”


    江月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是说……”


    莫知弦道:“死在?同一日,大多是灭门?惨案。我猜这个江家,可能在?百年之前遇到过一场浩劫。”


    江月鹿的心忽然抽抽了一下。


    他想起?了上一次梦中,他遇到的江日虎。


    江日虎从来不提家族的过往,学院里其他人在?说起?江家时,更是极力避讳。他们?江家似乎被夺去了某种资格,这会不会和那场灭门?的浩劫有关?


    百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莫知弦出声?提醒。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碑林。黑色的木门?连着黑色的石墙,围出了一大片地方,门?中的石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路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黄叶,比他来时看到的任何落叶堆都要厚重。


    江月鹿不禁道:“这里没有一棵树,也不知道这些叶子是从哪里飘来的。”


    没想到莫知弦也沉默了,过了很久才摇头,“这里没有树。”


    “没有树?”江月鹿吃了一惊,“那这些叶子……”


    “也许在?别的地方长着,这墓地很大,我都没有走完。”话虽如此,但莫知弦却知道希望非常渺茫。


    能在?这里都落满树叶,这棵树一定很大。


    哪怕离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巨大的树冠。


    但是他们?从未看到雾气深处有绵延不散的黑影,没有东西阻隔他们?眺望的视线。黄叶巨树,肯定是不存在?的。


    也许很久之前存在?过,但现在?绝对没有了。


    江月鹿踩着厚重的叶子走进了碑林,石碑依次耸立,无声?地与他对望。他刚想要附身,去看离得最近的一块碑身上的刻字,忽然间身体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与石碑尽头的石像对视。


    莫知弦吃了一惊,“这些石像……刚才都没有呢!”


    他出出进进碑林好多次,都没有看到过。


    江月鹿一来,却出现了!


    他复杂的眼神投向?江月鹿,却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些异样?。又顺着他的视线再次看向?了石像,这一次,莫知弦也被震住了。


    三座石人像站在?碑林深处,白雾在?他们?身上环绕着,神秘又凛然。


    石人的站位显然对应了某种次序,三人都为男子,面容相似,像是三兄弟。奇异的是,这三人的样?貌都和江月鹿很像。


    尤其是中间的那位,定睛一看,简直和江月鹿一模一样?。


    第202章 凡人终有一死24


    莫知弦目瞪口呆,在石像和江月鹿之间来回扫视。


    “你还说自己和江家没有关?系?你们家祖师爷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江月鹿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现在脑子也很混乱,莫知弦在身旁问个不停,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忍无可忍地闭眼,“别说了。”


    莫知弦闭嘴了。


    他看得出现在的江月鹿很不好惹。


    周围安静了下来?,江月鹿才好受了些。他不再看那?座让自己心神震荡的石像,转而来?到石像前方,擦去石碑上的灰尘,想要将?这段陈年往事看得仔细。


    但石碑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是莫知弦做的么?


    江月鹿浑浑噩噩地想。


    这块石碑记载了江家兴盛时的一段故事。


    原来?在很久之前,江家并不是开始就一帆风顺,也曾经历过势单力薄的尴尬时期。那?时候的巫师家族,最看重人才。


    天?人感应,与神沟通,在当时格外重要。


    可惜,江家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没有出现过厉害人物,就算是有,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年纪很轻便死去了,为家族做不了大贡献。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江氏三兄弟出现。


    说来?也巧,这三兄弟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父母寄予厚望,为他们起了“日月星”的名?字。老大为日,老二?为月,老三为星,三人的名?字中都带着意义?非凡的天?象。


    那?时候很少?有人敢给孩子这么起名?字,怕命格压不住。


    巫师中就更少?了,他们很看重这个。


    但这对父母却?像对自己的孩子有着盲目自信,在还未看到他们展露天?赋时,就为他们起好了名?字。而后来?,他们也如父母期望一般,得到了最优秀的通感天?赋,成为了当时一代中翘楚人杰。


    三兄弟长大成人之后便接管了江家,家族在他们手中很快兴盛起来?,成为了当时最大的巫师家族,势力不容小觑。


    那?是自江家诞生从未有过的强盛。


    说来?也妙,这三兄弟的性格也差着十万八千里。


    老大天?赋最为惊人,正?如他的名?字中带“日”,他就是发?光发?亮的太阳本身,走到哪里都灼灼逼人。


    他有着其他两位弟弟不具备的家族责任感,很多大事都是在他手中完成。老大本人也格外嫉恶如仇,那?些年在他手中丧生的鬼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鬼门?关?幽冥路听到他的名?号都要心抖胆颤。


    正?所谓烈日之下,寸鬼不生。


    而他的弟弟,那?位“月”字前辈,性格却?迥然不同。


    他走到哪里都是笑眯眯的,遇事从不像大哥直截了当的解决。


    打个比方,如果?同样遇到一只残害四方无恶不作?的厉鬼,大哥的做法是用日光灼过的符刀一击毙命,干净利落地杀掉再挂在城墙上警示四方,颇有家主的做法风格。


    那?这位二?哥的做法就十分阴损了。


    他会收齐这厉鬼作?恶的证据,从前用过什么法子害人,他便以相同的招数回馈在厉鬼身上。相当有耐心地折磨它千日百日,用在它身上的刑罚有的是在古籍上看过的,有的却?闻所未闻,是他自己感兴趣挖掘创新出来?的。


    这位二?哥,折磨人的本事无师自通。


    正?如月光寒凉,冷冷映照世人。


    至于?那?位最小的兄弟……他的做法,恐怕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两位举世瞩目天?才哥哥的庇佑之下,他生活得无忧无虑,从来?没有什么烦恼。正?如那?闪烁在夜空中的星星,眨眼一般闪亮着,相当古灵精怪,来?去如风。


    三兄弟十分和睦,从未有过什么龌龊和争斗,在他们的带领之下,江家自然而然成为了巫师家族中最闪耀的存在。


    当时有人曾感慨:“就算之后江家没落了,也肯定会在巫师史书上留下姓名?,因?为江家已经比往日任何一个巫师家族都要强大了。”


    “不对啊。”


    正?看着,旁边的莫知弦忽然冒出来?一句。


    “这个家族的家主明明就是老大,怎么这三座石像却?将?老二?塑在了中间?”


    江月鹿看了看石像下方的名?字,三兄弟是以“日”“月”“星”的次序排列,老大和三弟在旁边,中间则是那?位阴狠的二?哥。


    江月鹿想了想,“也许是为了遵循‘日月星’的叫法?日月星比月日星要顺口多了。”


    莫知弦却?摇头,“你不懂我们巫师的做法,宁愿难听也要遵从规矩,尤其是从前的大家族。现在学院里的四大家族虽不像从前看重长幼次序,但也万万没有将?家主放在旁边,让弟弟站在中间的道理。”


    像这么去塑像的话,肯定是要被抓起来?算账的。


    “除非……”莫知弦犹豫道:“除非家主不是老大。”


    他们猜来?猜去也没有结果?,这一面石碑都看完了,故事在“江家兴盛”时便戛然而止。江月鹿没有从中得到答案,有些茫然。


    呆怔在原地,他瞅着石碑,石碑瞅着他。


    忽然,他疑惑地嗯了声。


    莫知弦本来?在端详那?三座石像,听到这声音转过头来?,便看到江月鹿愣着愣着,忽然走了几步,绕到了石碑的侧后方,然后眼前一亮,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看。”


    “怎么了?”


    “这石碑有蹊跷。”


    江月鹿指着那?块碑石。侧过来?后光线奇异地折射在表面,竟然浮现出了一行行字来?。莫知弦又惊又喜。


    喜的是他的调查能够更加全员,惊的是他在这里进?出好几次都没发?现,江月鹿一来?却?注意到了。


    “你怎么知道要侧过来?看?”他问道。


    江月鹿摇头,眼中浮现出茫然之色,“我也不知道,就这么自然而然去做了。”


    话音落在寂寥的墓园,四周除了黄叶死去粉碎的沙沙声,再无声音,天?地间安静极了。这样的安静让二?人感觉出了某种玄秘,背后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在推动一切的发?展,而他们无法阻碍。


    江月鹿不再想其他,“先看看吧。”


    这些新浮出的文字,却?是弥补了刚才故事的结尾。


    但是看着看着,江月鹿就皱起眉来?,内心震荡不已。


    原来?,自从江家兴盛之后,便从偏僻之地搬去了喧闹人杂的中原。


    在此之前,江家一直都静守在穷山僻壤,深居简出。


    有人说这是上古时期留下来?的传统,当时神使分四家,其他三家都留在了中原,而江家却?遵循神谕,前往了人烟稀少?的大山之中,一定居就是数百年。


    中原人杰地灵,其他三家占尽天?时,很快就繁荣起来?。


    可江家却?不声不响的,也不知道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所以当他们迁到中原来?的时候,是很让其他家族震惊的。


    但不管怎么说,江家都是上古时期的遗老,又因?为那?三兄弟实力不容小觑,所以其他中原的家族还是很想和江家修百年之好的。


    他们很看重初次的交流,好几个家族都是家主亲自前往。


    有事缠身不能过去的,也派了族里最有能力的巫师代为问候。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后来?的发?展却?出乎人意料。


    这些家主在中原待久了,早就被捧上了天?,起初还想拿拿架子,但谁知道,碰上的却?是江家老大这枚钉子。


    也许是因?为久在深山中,不擅长这些人情世故,江家老大在这方面的情商低到令人发?指。经常直来?直往,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再加上他和他那?两个弟弟从来?都不避人锋芒,我行我素到了极致,渐渐有人就嫉恨起他们来?了。


    要知道当时中原的家族中,鲜少?有像三兄弟这样天?赋惊人的,一个家里出一个都很了不得了,江家竟然还有三个。


    想到这三兄弟掌家之后,不到数年就让江家崭露人前,各家族的家主们都有了一种危机感。


    不过,光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所有家族孤立江家。


    祸事,源自于?一个流言。


    “鬼门?关??”


    江月鹿沉浸在这段百年前的过往中,莫知弦忽然出声,吓了他一跳。


    莫知弦也在静静看着这些文字,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词,“鬼门?关?。”


    据说鬼节是一年一度鬼门?大开的日子。


    一年中,只有那?一天?才能百鬼出行。


    “我从前一直在想一件事。鬼门?关?是不是也分关?内关?外,关?内是人的领地,关?外则是鬼的。”


    关?外,就像是江月鹿熟知的鬼蜮一样。


    鬼蜮是鬼物的领地。


    就算巫师要进?去降妖除魔,也得掂量下够不够格,能孤身闯入异类的地盘。


    江月鹿从孔院长那?里听说过,鬼与巫的势力在历史中此消彼长,巫一直是完全压制住鬼的,是在那?一年中元节事变之后,死生翻转颠了个个,人间的生力人气再也压不住鬼气,学院的范围也一再地压缩。


    现在,江家的碑石提到了鬼门?关?。


    这两者间会有联系吗?


    “江家人,镇守的是鬼门?关??”看到这段话,莫知弦脸色大变。


    中原各家族对江家的态度完全大变,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一流言。


    仔细一想,也确实对得上。


    不然为什么江家在大山之中待了数百年还毫无怨言?


    人不可能完全做对自己不利的事。他们这百年来?在中原绵延发?展,江家难道就不眼红吗?


    从前他们还疑惑江家为什么这么坐得住,这么一看,是因?为神明早就给了他们更重要的权柄——居然将?鬼门?关?的钥匙送到了他们手中。


    “如果?真有这把钥匙,那?鬼门?关?就不会是一年才开一次,而是全凭江家做主。”莫知弦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


    “对于?其他家族来?说,无疑是将?命牢牢捏在江家手中,他们怎么会甘愿?”


    碑石上的后续故事与莫知弦的猜测一致。


    各家族纷纷叫嚷起来?,叫江家交出鬼门?关?。


    一家说,鬼门?关?如此重要,怎能被一个家族管辖。如果?江家生出异心,或者能力不够,一个不留神没看住,鬼门?关?大开群鬼出关?,那?就是生灵涂炭之时了。


    又一家说,鬼门?关?应当由四家轮流看管,集齐四家巫师之力才能叫人放心。


    他们像是完全忘了,在过去几百年里,鬼门?关?都安然无恙,什么群鬼出关?,生灵涂炭,他们担心的事从未发?生过。


    江月鹿眼底露出一丝讽刺。


    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那?可不见得。


    他们这么闹腾,也不见得是因?为惧怕江家手握关?门?威胁了他们,这么声势浩大地讨伐,估计只是因?为那?把钥匙不在自己手中。


    要么没有,要么都有。


    如果?一人独有,其他人都没有。


    就会生出异心。


    人性就是这样的。


    江家已经为人忌惮,这种流言无疑是火上浇油,江月鹿不用看下去,也知道最后的结局一定不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心居然能肮脏可怕到如此地步,江家的结局,竟然能惨到那?种程度。


    第203章 凡人终有一死25


    “先等一等。”莫知弦做了个手势。


    只见他?绕到石碑后?方,手中掐了个诀便朝地?上猛拍去?,江月鹿听到“哎哟”一声孩童的叫喊。


    片刻过后?,一个脸色乌青的小孩就被莫知弦拎了出来。


    “这孩子……”


    江月鹿仔细看这小孩的脸。


    面色青白,四肢僵硬,不像是活人。


    “这是灵童。”莫知?弦眼?中放光。


    “我只在一些古籍上看到过,从前的巫师荒蛮野性?,没有?多少正统的理念。他?们会将家族里死去?的孩子恭敬供奉在祭坛,用一些奇妙的术法将其改造,变成能?说会动的活死人。”


    “这样的灵童很?方便做一些事。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家族非常忠诚。”


    江月鹿问道:“所以这是江家的灵童?”


    “应该是吧,不然他?在这墓园子里干吗?”


    想到这孩子比自己?妹妹年纪还要小,却一个人在这寂静的死人园子待了数百年,江月鹿不禁沉默了。


    那灵童是个机灵的,立刻就觉得江月鹿是个好人,在莫知?弦手中挣扎起来,挣脱之后?用力抱紧了江月鹿的大腿。


    莫知?弦:“真是个野孩子。”


    灵童朝他?龇牙咧嘴。


    却忽然嗅到了什么,抱着江月鹿的腿细细闻了起来,脸上涌出茫然之色。


    莫知?弦将这点变化?看在眼?中,更加觉得江月鹿与江家关?系匪浅,但他?却不再说出口,转而打量起灵童来。


    他?们二人中,江月鹿是个半吊子巫师,还得看自己?。


    莫知?弦引导着灵童慢慢领会,好叫他?知?道自己?与江月鹿并无恶意,只是意外闯入了这片墓地?。


    那灵童本来一言不发,凶狠地?瞪着他?。


    可是抬起头看见了江月鹿的脸,微微一怔,又改变了想法,沙哑道:“你们对?江家的事很?感兴趣吗?”


    他?刚才一直藏在石碑后?面,听到这两?个人在念碑文上记载的往事。


    “想知?道江家事的,没有?一个好人!”


    他?的嗓子粗糙无比,仿佛在死之前就经历过一番折磨。


    这句话说得仇恨无比。


    “不想说就算了吧。”江月鹿不想逼他?,“我们也不抓你,你哪来的就回哪去?。”


    “也不用担心?我们会破坏这里,你藏了这么久,应当知?道我们没有?恶意。”


    “谁知?道你会不会骗我!外人都是骗子!”


    那恶童凶狠极了,可是江月鹿对?他?笑眯眯的。他?看见那张与二当家极为相似的脸展露出笑容,还没说出什么话,眼?睛就先发涩起来。


    死了很?久的人,连流眼?泪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涩声道:“你到底是谁?”


    莫知?弦插嘴,“他?姓江。”


    那孩子愣住了,江月鹿很?是不忍,转头瞪了莫知?弦一眼?,“别误导他?了,我不是……我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他?之前还信誓旦旦觉得自己?不是,如今却换了说法。


    石像和碑文对?他?的震撼很?大吧,莫知?弦心?想。


    也是好事。


    “是不是我们一族都不重要了,你来到这里,可能?就是有?缘人……”那孩子想了一会,才道:“我可以告诉你后?来的事。”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古碑,眼?中浮出一抹痛色。


    他?似乎想起了当年立碑在此的人。


    那些人早已泯灭在时间?长河中,连魂魄都不曾留下。当时和他?欢笑陪伴的人们,后?来连自己?的梦不曾入过。


    “他?们都以为鬼门关?的钥匙在我们家主手中,但其实那并不是钥匙,而是一份阵法图纸。”


    “很?多年前,我们江家的巫师为了镇压鬼物耗尽全力,神明大人将这份和鬼门关?息息相关?的阵法图送到当时的家主手中,一方面是觉得江家能?堪大任,另一方面是论功行赏,阵法图就是最珍贵的恩赐。”


    “当时的祖师爷叩头谢了神赐之物,将其妥善保存,之后?的百年间?,鬼门关?莫说一只鬼了,就连一缕魂都没飘出去?过。”


    “我江家代代忠诚,从没有?忘记在神明大人座下发过的誓言,可谁知?道……”


    “这样一份秘宝,却在百年之后?给江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枪打出头鸟,宝在手中摇。


    那些中原的巫师家族表面恭敬谦卑,实际商议着一场不光彩的讨伐。


    这些人里,少部分是觊觎阵法图,多得是软弱墙头草。


    有?一些是被江家老大得罪,火上浇油过来算账。


    还有?一些是不情不愿被胁迫过来,浑浑噩噩地?随波逐流。


    总之,一个成分复杂、各怀鬼胎的讨伐军队很?快组建了起来,他?们共同密谋,用谎言将江家人骗到了死谷中,企图一网打尽。


    “他?们告诉大当家,说谷中有?鬼物肆虐,需要立刻前去?镇压。我们大当家是什么性?格,他?是天底下第一正派的人物!”


    “听到有?人被鬼物残害,他?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可是他?不知?道,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他?被万箭穿心?,流干一地?血死去?……死后?,连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那些人害怕大哥死而复生,让谷中的鸟啃食了他?的尸体,余下的残渣装进铁罐里,用最阴毒的秘法镇压起来,再也无法复生……”


    “可怜我大当家拿着最好的剑出门而去?,想的是斩妖除魔,却不知?道……那谷里根本没有?一只鬼。”


    那恶童眼?眶发起惨厉的红。


    “不——!”


    “那谷里满是鬼,那些人……他?们比鬼还要可怕!”


    “他?们害死了当时的家主,然后?又斩草除根,之后?更是派人杀死了江家供奉的族神!”


    莫知?弦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什么?他?们杀死了族神?”


    他?一直静静听着,类似的巫师家族纠葛听得多了,并没有?特别震动,只是很?为江家惋惜不平。


    直到听他?说江家的族神被杀死。


    “每一个家族都有?自己?供奉的族神,这些族神据说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的千万分身。祂们有?着不一样的职责。”


    比如莫家就是巫乐。冷家是落阴。童家是巫医之术。


    族神和家族是相互依赖互补的关?系。


    家族越是繁荣,信奉的人越多,越是诚恳,那族神的力量就会越强。反过来也一样,族神下发的神谕越多,家族就越能?趋利避害,更迅速地?扩大领地?。


    孱弱的族神护佑不了自己?的家族,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长河。巫师间?有?种说法是,这些消失的族神其实是重生在了其他?家族,所以强的家族会更强,弱的家族无法持久。


    这就像是某种优胜劣汰一样。


    这种说法的前提是至高无上的神力总是恒久不变的,一个孱弱的分身消失,就会补充到别的分身上去?。


    不管怎么说,族神对?一个家族的影响力都是巨大的,族神一死,相当于这家废了。所以莫知?弦在听到他?们杀死了江家的族神时,非常震撼。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将江家推向绝路吗?”


    那恶童道:“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讨伐大队杀死江家老大之后?,终日惶惶不安,认为一定要将江家彻底摧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这么做,一方面是怕江家以后?会卷土重来,另一方面,却还是惦记着那份失踪的阵法图。


    他?们没从江家老大的尸身上搜出来阵法图。


    没有?保存在家主的身上,那会在哪里?


    他?们将主意打到了江家的祭坛。


    但是这一次,讨伐却没有?那么容易。


    江家这位二当家也不是吃素的,听闻大哥被他?们残忍杀害,他?枯坐一夜,将怒气生生忍了下来。


    大哥没了,江家正是需要他?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他?还要为大哥报仇,把害了他?的人一个个带回来。


    所以说,讨伐大队的顾忌还是有?道理的。


    江家三兄弟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可惜的是,尽管江家老二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是族神已死,即便是他?也回天乏术。可如果就这样屈服,那也不是他?了。


    讨伐大军兵临城下,这位临时的家主闭了门,静坐一夜,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造神。


    江月鹿听到此处,内心?一震。


    “造神……江家,是怎么造神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带了一丝颤动。


    恶童道:“二当家年幼时便在一本禁书上看到过造神之说,当年还因?为研究这种禁术挨了当时家主一顿毒打。二当家一直牵挂着这种秘术,但是大当家很?厌恶这种非正统的巫术,一直教?导他?要回归正途。”


    “一来二去?的,二当家便烦了。”


    只是暗中研究,不想再被哥哥发现。


    之后?哥哥继任家主,江家迁入中原,事情变得繁杂起来,他?就渐渐忘了这回事。直到哥哥被害,族神被杀,江家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才又想起这个方法。


    “只是那造神,却是没有?那么容易的。”恶童的眼?睛暗了下去?。


    神明,是与天地?并生之力。


    怎么能?被创造?


    这种逆天之举,相当于走火入魔的邪术,被正统严令禁止。


    不过,却没有?禁止得很?彻底。不然也不会被江家老二看到那本禁书了。


    这邪术听着荒谬,做着困难,老前辈们都想着,即便是有?人看到了,也不敢贸然去?试吧。因?为造神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并且要付出半个家族和百年子息的代价。谁会这样去?做?巫师又不是疯子。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江家出了这么一个疯子。


    大军在前,他?玩了一出空城计,等人马攻入江家祭坛,早就人去?楼空。


    大批江家子弟以及信徒被转移回老家,还是那座深山,还留着当初三兄弟玩耍的笑声,但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已改变。只有?这座山还静静驻守在原地?。


    这座山是江家历来镇守之地?。


    他?们世世代代生长于此。


    数千族人泣血含泪,与曾经的祖辈们无声对?话,他?们扎破自己?的心?脏,鲜血沿着咒文流入溪谷,又沿着溪水绕山一圈,像是山生长出了血管,死人的骨架成为山的骨肉。轰轰隆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过去?。


    这座山,忽地?睁开了眼?睛。


    第204章 凡人终有一死26


    山中睁开一只眼。


    这眼是一条黑漆漆的缝。


    生灵们不敢呼吸,似乎近距离围观了一场孕育。


    山如?母体子宫,从中剖出一条黑缝,随着呼吸慢慢蠕动。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熄灭,雨也歇止,那黑缝中慢慢扩出些光来,像是?一双空茫的眼扒在后面……


    “那是?族神,理应是?的。但是?气息又不像……”这灵童当年也在现?场,不过以?他的能力,只能站在外围。


    他当时站在百里之外,听到雷鸣闪电在那一片山里轰然作响,盘旋在山顶上的乌云挥散不去。


    他是?生死之间?的灵童,比旁人更能感觉到妖邪的气息。


    那本应该是?神明诞生的场所,可?他却嗅到了?妖异可?怖的鬼气……


    他刚想将这事报给二当家,可?是?那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闭紧眼深深嗅了?很?久,却什么都闻不到了?。


    江家人欢天喜地从山中接出新神,以?为转机业已到来,谁知绝望的事还在后头。


    “那位族神,什么都不会。”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动?。”


    从山中掉落出来以?后,它?就变成了?一枚落在地上的果子。除了?不能腐烂,它?与果子、木头没有区别。


    牲畜都要比它?好些,因为牲畜能跑能动?。


    没人敢说,但谁的心里都是?这么认为——


    这位新神,就像没用的废物。


    废物无法指引江家人,隐隐约约还有破败的气息。


    一切都在说明,造神计划失败了?。


    征战前的那一个夜晚,是?非常沉默的一夜。


    江家残存的族人零零星星坐在古老的祭坛前,江家代理的家主坐在他们更前方,许久之后,他对众人说道:“明日便是?背水一战,各位和我?都已仁至义?尽。”


    “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但你们并不是?……”江家老二如?狐狸那般笑得狡黠,遍体鳞伤了?还对三弟眨了?下眼。


    “我?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规矩行事。如?果大?哥在这里,必定会说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教大?家热血沸腾的傻话。”


    想起哥哥,他微微笑了?起来。


    “但我?不是?,你们姓江,却也有儿有女有牵挂,不必为家族做到如?此程度,所以?,今天晚上,想走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听到他说不会追究,有三两人摇晃着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人,匆匆离去。


    江家老三想要阻拦,但他的哥哥却对他摇了?摇头。


    “家主,这是?哪里话呀……我?们愿意跟着你。”


    “一日姓江,终身便是?江家人,在这种危难关头,我?怎能抛弃大?家?”


    “死便死了?,他们欺人太甚,和他们拼了?!”


    余下的人叫骂出声?,听得江家老二格外痛快,他道了?一声?好,拿过酒来,“这些日子憋屈极了?,从未这么痛快过,明日一到,我?们便杀出去!”


    “好!”


    “都听家主的!”


    “杀出去!”


    没有人去看深处的祭坛。


    他们的“族神”睁着眼睛,也没有在看他们。


    生出来到现?在,从未有过变化。


    他们已经失望了?。不再从神明身上谋求未来。


    未来在自己手中,这些被逼到绝境连族神都失去的巫师,忽然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道理——神治的时代终会过去,早就到了?人治的时代。


    等到族神真的消失,他们又该去依靠谁呢?


    也许他们早就该依靠自己了?。


    江家老二思?考着这些,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对头顶苍天的不敬。


    要是?老天真的开眼,那像大?哥那样的忠厚之人就不会死去了?。


    “呼……”江家老三喝下酒,凑到了?哥哥身边,“哥,明天也给我?一些人罢,我?要冲到最前面去,给大?哥他们报仇!”


    听到最小的弟弟咬牙切齿,江家老二微微一笑,“好啊,也不枉哥哥们宠你一场。”


    他为弟弟亲自倒下酒水,像小时候那样哄骗他。


    “喝了?哥哥就给你。”


    老三一饮而尽。


    然后头晕目眩倒地不起,等再睁开眼睛,已是?三日过去。


    尘埃落定了?。


    灵童忽然痛楚万分,抬头来已换了?声?音,“我?的第二个哥哥,我?所有的族人,都在我?缺席的那场苦战里死去了?。”


    “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


    江家老三残余的执念还在不甘低语,面上淌下的血泪百年都未灭却。他记得惨痛的片段,记得那些亡人的眼睛。


    江月鹿从这张覆满血泪的脸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江日虎的脸,他们非常相?似。


    江日虎原来是?江家老三的后代吗?


    在那样人人喊打的年头,他一个姓江的人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就知道我?还活着。我?被找到之后,为了?活下来,装成废物,对着仇人苦苦求饶……”


    本来江家老三出面就少,所以?他不如?他两位哥哥遭人忌惮。


    话虽如?此,要瞒天过海也是?不容易的。


    如?果要让那群人真的相?信,那他就必须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


    “奴颜婢膝的几十年……我?装疯卖傻四处下跪,早就忘记我?也是?被哥哥们保护长大?的……他们瞧不起我?,折磨我?,都没关系,我?必须活下去,好好活着,不然对不起苦心经营的二哥。”


    日子久了?,他老了?。


    如?今的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报仇大?事必不可?能在他手中完成。


    他必须要有后人。


    所以?他和一个善良的平凡女子成了?亲,生下了?孩子。


    他的孩子起初以?为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很?崇拜他。但是?梦在他下跪求饶的时候便破碎了?。


    他的后代们没有经历过那一场磨难,不明白什么叫做卧薪尝胆。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位祖父就是?一个混不吝的懒汉,当年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才骗到他们的祖母。


    更不相?信他口中江家的繁盛。


    听了?他这番话,江月鹿隐隐约约明白了?江日虎为什么会对江家先辈是?那种厌恶的态度。为什么他让家族的族神落灰在阁楼里。


    他又为什么很?想自己通过巫师考试,在学?院有一席之地。


    江家……实在是?太可?怜了?。


    “嘶……”残余的苦念呼痛起来,他已经快要消失了?。


    但是?灭顶的恨意如?同一面招魂幡,将方圆百里的江家怨念都召了?过来。借由灵童,万千族人在今日诉说起了?冤屈。


    他们还记得那时,家族中所有巫师男男女女均泣血发誓。


    “百年之后,鬼王归来。”


    “神既弃我?,我?势杀神!”


    “人既害我?,我?必杀人!”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像一轮轮暮日钟声?,在江月鹿和莫知弦耳旁回响。


    这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甚至忘记了?家族是?什么。但他们仍旧记得浓密的怨恨,稠水般无法化开。


    地上的枯叶被吼声?震得一一粉碎,碎去的烟尘将这处碑林笼罩起来。


    一块块碑,像无声?的影子,在他们身前旋转。


    莫知弦大?吼一声?,“不好!”


    “这些残留的念力让这座墓地快要崩溃了?!”莫知弦紧紧盯着远处飘荡起来的黄叶烟尘,江月鹿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表情。


    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这些叶子……这些叶子居然是?一个法阵!”


    这个法阵将江家墓地镇在了?里面。


    外人不能随便进去,进去了?也不能随便离开。


    这恐怕是?江家为了?保护亡魂的安宁,留下的最后一个法阵。


    但是?现?在,它?破碎了?。


    就像瓷杯裂开一个角,水流迸射而出。江月鹿和莫知弦像是?挟裹在黄色洪水中的两粒烟尘,很?快就被冲开了?。


    “莫知弦——!!”


    江月鹿大?吼一声?,无数的粉尘却呛进了?鼻口,他的后脑勺猛猛嗑在了?一块石碑上,眼前一花就失去了?意识。


    ……


    “呃……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捂着头醒过来。


    眼前昏暗极了?,只有左边微微渗出些浮光。


    江月鹿自然而然寻光而去,偏了?一下头,看见一堆枯木树藤以?及铜架,复杂扭曲地搭建在一起,组成了?一面高高的墙。


    这些木头铜架都很?破旧,远远看去就和垃圾堆一样。


    每隔十几米,就有一条长长的铜条凸出来,前方悬着一方血淋淋的布条。


    布条随风飘摇着。


    江月鹿艰难地走过去,努力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些血迹画出了?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血迹在布条上涂画出了?复杂的咒文,每一条和每一条之间?都像是?有某种关联。


    他的脑子还很?晕眩,多看一会就一圈圈冒金星。


    江月鹿收回视线,想要缓上一会再去找莫知弦。可?当他随意一瞥,看到铜架围绕着什么的时候。


    他完全愣在了?原地。


    这些铜条缠绕着符咒白帛,一圈一圈像是?年轮。中间?空出来的场地却是?极大?的。


    那片空旷的场地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如?此大?的地方只躺着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江月鹿的眼眶微微发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就知道自己被送来了?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造神现?场。


    神明已经被孕育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江家造出来的神,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人们希望拯救他们出水火的神,其实只和尘埃一般大?。


    第205章 凡人终有一死27


    江月鹿走过去,在夏翼身边坐了下来。


    和球场一样大?的祭祀地是?很宽阔的,他翻越过铜架山又走过来着实废了很大力气。在这个过程里?,夏翼一次都没有?看过来。


    甚至一根铜架掉了下来,金属撞地轰隆隆的,也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


    夏翼仰躺在地上,没有?负伤却一动不动,眼睛里涌过一阵阵的云浪。这样的云浪不知道在他眼中掠过了多少次。


    他不说话,江月鹿也不说。


    他看着云,江月鹿就看着他。


    看他眼底的云一点点移动,反而感觉岁月静好,心情极度安宁。


    江家人?说夏翼浑身鬼气,可他却感觉到了神性?。


    看得久了,便?也学着夏翼,躺在了地上,去看云卷云舒。江月鹿不知道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夏翼算是?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是?夏翼的实体,距离那?场事变早就过去了百年。


    也许和其他残留下来的魂灵一样,夏翼和这个祭祀地也是?过去的遗物。因为封印解除才意外现身。


    等到这阵动静过去了,他也会随着其他魂灵的安眠再度消失。


    自?己现在的陪伴,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但江月鹿就是?觉得,放任夏翼孤身一人?躺在地上,实在太悲凉了些。


    刚才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很为他心酸难过了。等到真的亲眼见到,他没多想就迈着双脚磕磕绊绊走了过来。


    陪着他吧,尽管是?影子,尽管不作数。


    但是?陪着他吧。


    “你是?谁。”


    一声发问叫他惊醒过来,江月鹿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夏翼竟然转过了头来。那?双原本倒映着云海波涛的赤目映出了他微微讶异的脸。


    “我……我是?……”他有?点惊慌。


    夏翼,夏翼怎么会和他说话呢?


    他明明只?是?个残留下来的影子……而且不同于江家老三和其他死去的族人?。他们作为人?,在活着时?情绪波动才留下了执念与他和莫知弦对话。


    江家人?没有?说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想想也知道,这个当时?还没有?自?己名字的“人?偶”一定在那?个祭祀地躺了很久。


    后世?的江家人?既然将他丢在阁楼里?管也不管,就说明那?之后的数百年他依旧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


    诞生时?是?什么样,后来就是?什么样。


    诞生时?不理睬人?,一动不动的,那?后来应该也是?。


    他应该没有?太多波动的感情,让他像江家老三一样饱含恨意地留到今天……那?为什么他还会开口说话呢?


    还看向了他。


    这太不合理了。


    江月鹿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这片祭祀地和墓地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夏翼残留的影子也和其他的江家人?不一样。作为“族神”,虽然是?个失败品,他还是?很特别的。他的影子应该也是?。


    江月鹿这才抬起头想要回答夏翼,可谁成想,人?家已?经转了回去,继续看天了。


    “……”


    好像他回不回答都挺不要紧的,人?家也不是?很在乎。江月鹿微微有?些气闷,又想起了在阁楼里?捡到的小神明。


    那?时?候他多听话啊。


    “我是?江月鹿。”


    没理他。


    “我以后会和你见面。”


    还是?没理他。


    “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无动于衷。


    江月鹿坐起身来,凑到了夏翼的面前。此举非常撒泼,将人?家好生生看着的白云青天完全遮挡住了,让那?双赤红色的瞳孔里?只?出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还微微拧着眉,似乎是?有?些郁闷。


    他才发现,他其实是?受不了夏翼不理他的。


    “你在这里?多久了?”江月鹿问。


    怕他听不明白,江月鹿又补充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在这吗?他们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好久了,夏翼才道:“有?。”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多聚焦。


    这让江月鹿有?些不安,因为像是?无法抓住他。


    “他们人?呢,又走了吗?”江月鹿不等他回答便?自?己嘀咕,“一定是?走了的,看你没有?用,帮不上忙,就把你扔下了。”


    眼前的人?类垂下眼,说着奇怪的话。


    他用鲜红的眼珠看着他。


    作为残存的非人?之物在这里?待了多久,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主人?在此起身,从这片祭祀地走了出去。将他剥落掉在了地上,没有?再回头看过。


    那?应该算是?自?己的主人?吧。


    毕竟自?己只?是?一段怪异的情绪,一阵波动。是?主人?在看云时?微微漾出来的念头。


    而他是?被剥落遗弃的东西,和这墓地里?的骸骨怨念一样,都被困在了几?百年之前,不像主人?能够走出去。


    也许和主人?前缘未断,即使相差着时?间和距离,他也能微妙地感觉到主人?的动向。


    起初,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是?他很熟悉的一种状态,主人?和他一块在此望着云的时?候便?是?什么都没在想的。那?些人?咒骂他是?废物的时?候,还会嘀咕说空洞的东西,这话倒是?说得很对,主人?和他就是?空的啊。


    但后来,主人?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主人?有?了情绪。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很惊慌。惊慌到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个身。


    等到发现惊慌也是?一种情绪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感觉从未有?过,就像是?从恒久无有?的地里?忽然冒出光来,他奇怪,他不解,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从一无所有?逐渐有?了一颗心。


    那?一次,他第一次起身,走到了铜架山的边缘。


    符咒血旗在头顶飘着,外面有?许多游荡的族人?魂灵。他们见到他现身,先?是?一愣,而后震惊,最?后破口大?骂。


    他一直明白他们在希冀什么。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像这样走出来,那?他们就不会死了。这些死去的幽魂又骂又哭,却看不出带来变化的神早就不在这里?,留在这被他们唾弃的只?是?一个同为遗物的怪东西。他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心情。


    因为主人?在诞生的时?候,是?没有?一颗心的。


    “怎样才能长出心?”他问江月鹿。


    他的手从下到上,摸到了自?己的胸膛。那?双任由云影来去的淡淡眼眸,泛起一丝迷茫。


    “我的肚子里?,没有?东西,没有?胃,没有?肺,也没有?心。”


    他是?空的。


    白白长着人?的壳子,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


    江月鹿看着他的手停在胃部?,想起夏翼平时?吃东西,就只?是?进食而已?,脸上看不出快乐与否。


    因为他没有?胃吗?


    那?些给人?带来快乐的食物会从他的喉咙滚落下去,落到一片黑暗里?。


    他的视线一下就柔和了,“为什么会是?空的?”


    “因为……”


    残留的影子微微眯起眼,想起了很多年前主人?诞生的时?候。


    想起江家的人?用棉絮填充主人?的胸膛,让瘪掉的人?偶外壳重新变得充盈。主人?的肚子里?填了很多东西,木,铜,土,火焰,丝线。很多很多,但都没有?生命。


    诞生之后空落落的感觉挥之不去,主人?被无数的祈愿拉伸膨胀,他是?那?么开阔,开阔到能够容天纳地。他


    他是?需要听人?心声的神明。


    江家人?在打造他的时?候,将他塑成能装下万千心愿的模样。


    但是?天地有?山川,有?江河,有?无数的人?们。


    天地很热闹。


    主人?什么都没有?。


    他躺在地上,还不知道当时?挠心的感觉叫做饥饿。


    迫切想要吃掉些什么,填充胃,没有?胃的话就吃掉别人?的,拥有?一个胃。云和雨,火焰和山也是?可口的,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他不禁咽下了口水。


    饥饿的感觉第一次消失是?什么时?候?


    是?他的主人?在阁楼被人?捡起来,被人?起了一个名字的时?候。


    “夏翼。”


    “夏翼。”


    他拥有?了一个名字,和天地拥有?山川雨水一样,他也有?了一个能充盈生命、填满身体的东西。名字,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让他,还有?主人?,都变得没那?么空。


    “我认识你……是?你……”影子的一只?手还停在胸口,能长出心脏的位置。一只?手却缓缓向前,想要抚摸江月鹿的脸庞。


    他一直不知道,让他拥有?情绪的人?类长什么样。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


    他不必再躺在这里?,看云卷云舒了。


    江月鹿感觉到脸颊一冰,那?残留的影子眼中滑落一滴泪水,他刚要下意识伸手擦去,眼前就融进一片黑暗。


    微微亮着的,是?手指上捆着的红线。


    红线连进黑暗里?,晃晃悠悠的,好像牵着前方谁的手。


    江月鹿迈进暗光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红线蜿蜿蜒蜒,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恍然开朗,耳畔也响起了金刀相撞的将将之声。


    红光千里?,符文灯飘满夜空。


    妖物鬼魂在河渠里?湿淋淋渡河。


    手执法器与之抗衡的是?万千巫师。


    百鬼夜出,这是?中元节的夜晚。


    红线还在前方延伸着,刀剑和獠牙都斩不断它,江月鹿跟着往前走。走过了莫知弦和冷问寒,走过了童眠。他能确定这是?哪一个中元节了。


    这就是?爆发了那?场事变的夜晚,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时?间并不是?凝滞不动的,他在墓地的时?候,外面的时?间也在往前推进。


    他们看不见江月鹿。江月鹿都擦肩而过了,他们还在尽心尽力?跟随着任务对象,还在完成瞎子布置的任务。


    但他跟着红线。


    第206章 凡人终有一死28


    “江月鹿。”耳边响起了瞎子的声音,似乎很是惊喜,“跟上去。”


    “其?他人都已成了,现在只剩下你这边。你跟上去,找到夏翼就是找到了最后?一个,天下从此就有救了!”


    有了瞎子指引,这段路走得更加顺利。


    江月鹿也算是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了,想必是瞎子给?他开?了后?门的缘故。


    他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红线那边有人出现,不禁问道:“还有多久?我记得这条路没有这么远啊。”


    他说的是学院回江家那条路。


    瞎子很平静,“你还有所不知,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原来在江月鹿“断线”离开?之后?,这段千年前的往事还按照既定路线向前推进着,很快就来到了中元节那一天。


    早在江月鹿和冷问寒等人偷听巫师们吵架的时候,一些?祸事就已初现端倪。


    这一切,江月鹿和夏翼都是不知道的。


    他还和夏翼在阁楼里闲闲过着日子。


    有了他做第一个信徒,夏翼变得越来越精神,说话也不再磕磕绊绊,有时甚至能走出阁楼,在院子里晃一圈。


    但他能力还是有限,再远一点的地方就去不成了。


    可就算夏翼只恢复了一星半点,他好歹也算是一个神明,这点动静很快就被祭坛的巫师发?觉了。


    几家人搜查作法一番,震惊地发?现,这微弱神力的源头竟然出自江家。


    那个被他们灭了满门的江家!


    他们的神居然复苏了?


    什么时候?


    想到江日虎平日里点头哈腰,却从没有提起过此事,巫师们由?不得不去多想,猜测江家人想要做些?什么。


    虽有人说江家人丁寥落,只剩下一个江日虎一个江月鹿,纵使神明复苏也只是一个孱弱小?神,根本不足为惧。


    但是这话基本都是小?一辈人说的,年老一些?的却知道这江家和他们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谁知道他们卧薪尝胆复苏族神想要做些?什么。


    现在是让族神苏醒,下一步呢?


    是不是要灭他们满门啊!


    于是大?佬团们大?手一挥,定下了剿灭江家的行动。如此说来,竟是和多年前的情景再次重合了。一想到祖宗没干成的事将在自己?手里完成,众巫师都有些?迫不及待。日子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了中元节那一天。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很完美,但却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们学院中出了叛徒,江家没剿完,自己?先被鬼门关里涌出来的鬼物?攻破了。


    “所以,你现在撞上来的时间,正好就在巫师将江家苏醒的族神困住之后?。”那瞎子道:“江日虎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而你,江月鹿,正想方设法拼命营救那位神明呢。”


    “夏翼。”


    江月鹿顿了一顿。


    这个名字从瞎子嘴里说出,有种奇异的感觉,但他很快便?岔开?,“这是你为那位神起的名字?为神取名,真是只有你才能干出来的事。”


    江月鹿摇头,“你也说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江日虎是江日虎,我是我,不要将我……和那个江月鹿混在一起了。”


    瞎子笑了下,“好。冒昧了。”


    但他却听得出来,如今的江月鹿已不像最开?始那么抵触了。


    他如今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罢……


    “你知道他是怎么被困住的吗?”


    “龙居浅水,虎落平阳。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神,岂能轻易就被凡人关在笼子里?那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害你和你哥是一害一个准,但对上他,却得称称自己?的斤两够不够格。如非必要,他们也不敢对上神明。”


    幽暗里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若是一直待在江家,那也自然是平安无事的。这些?年他虽没有为江家带来赐福,也没有受过江家的供奉,可多少都是因为江家人诞生?于天地间,江家与他是相?辅相?成相?互庇佑的关系。再说了……”


    “再说你当时不也是供奉了他许久吗?他还算恢复了一定力量。”


    江月鹿听懂了,只要夏翼不出江家的院子,那群巫师就无可奈何。可他是怎么被困住的?


    “都是因为你呀,江月鹿。”


    他一愣,“我?”


    “是啊。巫师们放出风声来,说江日虎出了事,你便?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去。等你消失不见了,那群巫师多得是办法让他相?信你也出事。”


    “可笑的是,这原本是诸多方案中反对票最多的废法子。人人都觉得他不可能那么傻,明知有危险还要踩入陷阱。可惜,他却真的这么去做了。”


    “那群人见他中招的神情啊……真想让你瞧上一瞧。谁也不敢相?信,老祖宗们没干成的事被自己?轻而易举做到了。他们狂喜地庆祝,那位神却在做什么?他在担心你啊,还在问你在哪里。”


    平静叙述的声音却像闷雷似的,劈开?了他的视野,他眼眶湿润,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脚底下没留神,便?摔了一跤。


    可能嗑到了石头,他的腿断了。爬起来的时候形容狼狈,右腿锥心刺骨。可江月鹿却满心满眼想着另一件事:夏翼当时,会?比自己?这会?受的苦更苦,他的痛也会?更痛……


    那瞎子等他爬起来,语气变得更加幽深,“他百年前帮过你,现在轮到你来帮他了。看到了吗?他就在前面,他是为你而来的,你一定不要辜负他……”


    声音隐没进黑暗慢慢不见了。


    红线崩得极紧,震人心弦猛颤两下,江月鹿抬起头来。前方涌出些?光,散着淡淡的红,地上绵延着囚笼的血迹,一个枯木攀爬而成的藤笼出现在眼前。


    里面安坐着一位红瞳的少年。


    深色的垂发?铺开?,蔓延到了笼外,静静地望着自己?。


    “我刚才见到了你。”他不知道这算什么开?场白,带出了一个很丑的笑,“不知道算不算是你。”


    夏翼:“在哪里?”


    他的回答居然让江月鹿的眼睛酸了起来。可能是真的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太?久没有见到他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听到声音便?觉得内心又酸又苦。


    “在江家的墓地。”


    夏翼了然,“你不离我近一点吗?”


    江月鹿:“……好、好。”


    他忙走到了木笼边,离得近了,最先看到的就是少年手腕上的伤痕,狰狞地翻出。那些?流淌出笼子的血,竟然是这么来的。


    “这是怎么搞的——”江月鹿反应过来,怒不可遏,“是他们做的!”


    江月鹿又是气又是苦,他还记得夏翼被他养在阁楼里的时候。他知道夏翼从前过得苦,但没关系,以后?就好了,以后?他会?好好照顾他的。


    下定决心之后?他是半点脏活儿累活儿都不愿意夏翼干,他哥嘴里最懒的江月鹿,如今勤勤恳恳像一头老牛一样闷头在阁楼干活儿。


    为的是什么?


    就是让夏翼过好日子。


    看着被他养得细皮嫩肉的手腕皮开?肉绽,江月鹿内心一阵抽痛。


    夏翼见他苦大?仇深望着自己?的伤口,猜出了一点他的心思,转移注意力岔开?了话题,“我能流血了,你不好奇吗?”


    “嗯?流血……对啊,你为什么能流血?”


    夏翼是神。


    而且他的影子还在铜架山告诉过自己?,他的内里是空的。他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血肉这种东西,那为什么还能流血呢?


    他猛地想起了影子说过的话。


    “主人他……长出了一颗心。”


    心?


    温暖的,会?跳的心。


    五指覆住的皮肤和常人无异,有着温暖的温度。更深处还传来微微的震颤,和生?命的血流声。少年的眼中也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唯一没有变的,是和最初一样,一直一直看着自己?。


    眼里只有他江月鹿一个人。


    江月鹿揉了揉眼睛,怕夏翼看出自己?眼睛红了,低下头假装更用?心地看那些?狰狞伤口。可是目光触及手腕,微微一顿,隐约从翻开?见骨的血肉伤痕里嗅到了一丝味道,一丝怪异的味道。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夏翼忽然抽回了手,“你在墓地玩得愉快吗?”


    “那有什么愉快的,倒是听了一段悲伤的往事。不过……也算好事吧,毕竟让我知道了你的从前。”他笑着说。


    江月鹿从前是有些?不平衡的。


    夏翼对他了如指掌,他不清楚的秘密夏翼都知道。可他却完全不了解这个红眼睛的少年,对他成为鬼王之前的过往一无所知。


    话说回来,他又是怎么变成堕神的?


    中元节当晚的他被困在这里,分明还是神明的模样……


    难道,是那群无法无天的巫师干的?为了报复他们江家?


    他胡思乱想,完全没注意到夏翼已经贴近了笼边,和他的距离变得很近,他似乎对江月鹿在墓地中的见闻很感兴趣,一直在询问。


    问得多了,江月鹿就抬手按住了他的嘴唇,皱眉认真道:“现在受着伤,还关心那些?做什么?”


    夏翼勾唇微微一笑。


    他的吐息扑到掌心,带来一阵酸痒。江月鹿闹了个大?红脸,微微不适地收回手,还暗暗地攥了一下,似乎这样做就能让对方的气息存留更久。


    “然后?呢,遇到了我的影子,你就出来了?”


    江月鹿见他还惦记着这些?事,索性都说了个干净,“出来后?就跟着这个红线,一直走啊走,走到了你的身边。”


    他还特意摇了摇那根红线,夏翼一笑,将那根红线扯向自己?掌心,完全地攥紧。这种冷酷的举动有些?陌生?,不像是这个时期的他会?做出来的,不过江月鹿也没有多想,仍旧笑着说:“还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


    “真的?”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夏翼却飞快道:“那你有见过鬼门关的阵法图吗?”


    江月鹿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阵法图?你问这个干什么?”


    “感兴趣而已,你有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


    “真的?”


    已经是第二个真的了。这种怀疑的态度让江月鹿微微不爽,他刚要挑眉教训下这个不听话的小?神明,冷不丁却想起了一件事。


    夏翼为什么会?对鬼门关阵法图感兴趣?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像瞎子说的,关心自己?的安危吗?


    可是从现身之后?,他的话题一直都带着自己?走向江家墓地……难道说,都是为了问出阵法图的下落?


    一个怀疑的种子种下,先前被忽略的细节就渐渐涌出了水面。


    比如,夏翼手腕上的伤口。


    他猛然间想起,那种味道,他曾经闻到过。


    鬼身上才有那种味道。


    可夏翼如今还未堕神变成鬼王,他身上怎么会?有鬼气?


    ……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


    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夏翼吗?


    “你怎么都不说话?”突然的问询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等看清眼前他更是心头一惊。不知何时,夏翼已经与他贴得极紧。


    那双赤红色的眸子带了一丝怪异的黑金色泽,对自己?微微勾起唇来,露出了一个分外陌生?的笑容,“江月鹿?”


    他闪身避开?。


    这不是夏翼!


    第207章 凡人终有一死29


    江月鹿没想到他刚刚转身,脚下的枯枝就像装死的臭虫,纷纷鲜活冲天?而起,将他牢牢绑回笼子边捆了起来。


    他不想和这个“假夏翼”硬碰硬,勉强笑了下,“你这么对我干什么?你这么对我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你一见我就跑我会更伤心。”一个陌生的笑容绽放在“夏翼”的脸上,江月鹿实?在不想看到这张脸欺骗自己。


    他的脸一下就冷了,“你到底是谁?”


    “不应该是你来问我问题。我之前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呢。”那人冷冷地?道:“现?在可以说?了,你在墓地?有没有看见阵法图?”


    江月鹿怒极反笑:“我要?是不想说?呢?”


    “不想说??”


    他若有所思,暗金色的眸贴了过来,这一瞬间他像极了冷血的虫。江月鹿曾看到过这种眼?神无数次,他也感受过这种气息无数次。


    这个假扮“夏翼”的人,他竟然来自鬼都。


    他身上有鬼的气息!


    一双冷冰冰的手?张开五指,暧昧地?从脖颈间贴上。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玩。”


    话音未落,耳旁忽然响起一阵噼啪灯花爆裂的声响。周围的温度一下子就变了,瞧见那熟悉的青色火焰狂放燃烧在周围,似乎宣示着主人几乎差到极致的心情?,江月鹿竟然心头一热,“夏翼——!”


    “你叫错了。我在你后面呢。”声音带上一丝阴狠,手?下忽地?用力,扼住了江月鹿的脖子。


    在他刚要?下手?之际,忽然被强劲的力道击退。


    五指像是摸到了禁忌的火焰,让他极快松手?,青色火光在眼?前扫过,将江月鹿和半边牢笼紧紧包围。诡异的温度让他勃然变色,连幻形都差点没维持住。


    先前还以为是江月鹿喊错了名字,现?在他可以肯定了。


    鬼王夏翼,居然真?的来了!


    江月鹿面前一晃,就稳稳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你还好吗?”


    他怔怔地?看着夏翼。


    有一半是因为没从之前的事回过神。片刻前江月鹿还看到这张脸在骗他,可眼?下他绝不可能认错,这才是真?的夏翼。


    还有一半又酸又涩又鼓胀的心情?来自于其他。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情?况下见到他……他想按住自己的心,它有奇怪的动向。


    之前的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狂跳。


    江月鹿不是孩子,他知道这份感情?叫做什么。


    可是他发现?自己喜欢夏翼的这一刻,来得太迟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


    江月鹿不回应自己,这让夏翼有些不安。可是下一秒,怀里的人却?伸出手?,飞快又轻微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


    江月鹿出神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夏翼:“……”


    “哼……”阴阳怪气的笑声从另一侧传来,这时青火全部熄灭,他一眼?就看到江月鹿和夏翼在自己面前搂搂抱抱地?秀恩爱。


    想到他们对自己,还有哥哥的所作所为,真?是一肚子鬼火发不出来。


    “你哼什么劲。”夏翼不紧不慢地?将江月鹿放下,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身上这张皮还要?穿多久,以为我这次还会饶恕你吗?”


    “你以为我想穿吗?要?不是为了……哼。”江月鹿听他的口气,完完全全就像个小孩,这种任性?的语气让他久违想起一位故人来。


    在夏翼和他的注视下,这位装扮成“夏翼”的人蔫蔫地?褪去了伪装,他的身形不断缩小,变成了一个身披白衣的小孩。


    一身白色,再加上他那副又蔫又废又丧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丧门星也不为过。


    这么多年了,夏翼还是瞧见这张脸就来气,“你哥哥虽然也很难评,但起码比你喜庆点。自己有多衰不知道吗?非要?跑来给我找事?”


    这副训孙子一样?的语气真?的是……


    “我要?喜庆做什么?喜乐的事交给哥哥就行了,那又不是我的专长,何况我也不需要?成为鬼市的船主,我只要?找一个地?方躺着就行了。”


    江月鹿从这番毫无起伏的话里听出来了点意思。


    “哥哥,他难道是……”夏翼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先说?话,“你既然躺着就行,为什么要?私自联系外人设计学院的巫师?”


    “设计?”


    那白衣小孩像是听到很可笑的事,连眼?中的丧气都消散了,“我们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我设计他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看不透你了……你不管我哥哥,不管所有的鬼都都主……这些巫师们大摇大摆闯进?我们的家,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侮辱我哥哥,叫他颜面扫地?!”那孩子气喘吁吁,显然很少这么动气说?过一长串的质问,最后又朝夏翼大吼道:“你还不让我去找我哥哥!”


    “他犯了错,在关禁闭。我早晚会放他出来,你急什么?”


    那小孩呆了一刹,“……你会放了他?”


    “我是什么吃人的魔鬼吗?”


    小孩心中涌出一句难道不是吗,但他没敢说?出口。他看得出来,夏翼现?在的心情?非常差。自己这一系列的举动实?实?在在把他给惹毛了。


    复杂的眼?神又落在了夏翼身旁的巫师身上。


    他知道这个江月鹿,就是他上了哥哥的衔尾船,把他的鬼市给破坏掉了。


    纪红茶和秦雪也败在他的手?上,他后来还去见了苏铁,废了他的麟芽城?


    说?真?的,江月鹿之后会不会也来和他斗,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他让哥哥变得不快乐了……


    夺走哥哥的乐是和夺走他的丧一样?的后果,所以他才会答应了那个人……开始了这一次考试的设计。


    “不说?话就从这里滚出去。”夏翼冷冷道。


    “我为什么要?出去?我的事还没有做完呢。”说?到这里他忽然高?兴了一点,尽管这种开心出现?在他一个丧门星的脸上就只是平和的表情?,但他还是语气起伏了一些,“你来得还是晚了,一切早就已经被我布置好了。”


    江月鹿忽然发现?这小孩瞄了自己一眼?。


    这小孩每次瞅他的眼?神都冷冷的。


    “哼……就算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也没关系。反正他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有了他,还有其他几——”


    “其他几个巫师吗?”夏翼忽然道。


    小孩的笑僵住了。


    “你所谓的计划,不就是打着让他们拯救世人的幌子,让他们在过去跑一趟徒劳无功……你想让那些无丧花,悄无声息长满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在梦里就死去……罗小蜡,你比你哥还要?愚蠢。”


    罗小蜡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早晚料到夏翼会看穿,因此他现?在也不慌张。


    “你既然都识破了,那我也就明说?了。”


    “在你把我哥哥关起来的时候,我就策划了这一切。那个人需要?我的能力,我需要?那个人将江月鹿他们从学院带出来,所以我们合作了。”


    “合作?”夏翼嘲讽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罗小蜡不在意,“他是谁都行,反正他可以帮我杀了江月鹿。”


    “所以……没有什么拯救世人的困境,这个考试也是假的。鬼王大人,您如此爱惜的人,居然连这点简单的把戏都看不穿,我实?在不知道您爱惜他什么?”罗小蜡复杂的眼?神落在江月鹿的身上。


    “你这么说?他,我们可就不爱听了。”


    一道不属于三人的声音,现?身在了此空间。


    夏翼现?身之后,这个迷离如梦的昏暗环境也产生了变化,江月鹿不知道是不是夏翼从罗小蜡手?中抢夺了控制权,总之这里不再像刚才昏暗,地?上的牢笼也不见了。


    那些藤木枯枝早就被鬼王焚之一炬。


    只有那根红线还蔫巴巴圈着自己的手?指,江月鹿刚抬起看了一眼?,就被夏翼捉住,面无表情?地?扯掉扔了。


    江月鹿:“……”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周围已经完全变幻。


    几人的身影出现?,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童眠阴阳怪气道:“什么叫鬼王大人为什么爱惜江月鹿,你是谁啊,敢这么说??”


    莫知弦咳了一声,把他拦住道:“这么说?就过分了,我看他刚刚失去了至亲,应该是心神大乱,才会胡言乱语。”


    冷问寒更直接,一把黑杖嗖嗖飞过去,横在了小孩面前。似乎在说?,你要?是不注意自己的言辞,别怪我欺负熊孩子。


    罗小蜡:“……”


    “你们……”


    ““我们怎么会在这?”童眠阴阳道:“你这点小把戏,我们刚进?考场没多久就发现?了,连我们都能发现?,就不用说?能瞒过江月鹿了。”


    江月鹿内心尴尬地?笑了一声。


    童眠是在吹牛。


    其实?他也是到了地?下祭坛,和那个瞎子说?了会话才觉得不对劲的。后来做了一次梦,就更觉得不对了。


    他对面色难看的罗小蜡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百年难遇的大劫……不,不对。也许是有的,就是你罗小蜡自己带来的灾难。”


    “能让所有人在无限悲苦绝望的心情?中死去,你和你的哥哥金木犀,还真?是完全相反呢。一个是极致的乐,一个是极致的丧。”


    他低头一瞥,看见了盛开在肩膀,一直延伸到心口的苍白的花。


    悲凉丧苦的愁闷似乎随着枝叶能长进?心口里,这就是罗小蜡的能力,是他用来杀死自己的武器。


    “你想联合那个瞎子杀了我,你恨我,这我知道。我惹了你的哥哥,你找上门来也是对的。这种亲人间的感情?我很了解。”


    罗小蜡偏过了脸,他才不懂自己和哥哥的感情?!


    但是江月鹿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不得不转回头去,“你恨我,是出于你想为金木犀报仇雪恨,或是出于你们鬼物难以言说?的心情?,都没关系。”


    “只一点,你为什么要?跟那个瞎子——”他顿了顿,罗小蜡还是第一次在江月鹿这个人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你为什么要?跟巫师的神明合作,想要?杀了我呢?”


    第208章 凡人终有一死30


    罗小蜡愣住了,“什?么?”


    江月鹿无奈道:“你和他合作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罗小蜡艰难道:“他……合作的?你是说,那个瞎子……他是神?他是巫师们?的……神明?”


    他那久违有过起伏的脸上写满了骇然,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


    神是什?么?


    神与他们?有多?遥远?


    怎么会和?他合作?


    罗小蜡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摇头道:“你们?的神怎么能从学院跑到鬼蜮来?他不是在睡觉吗?再说了,我也没从他身上闻到一丝臭味。”


    听到他形容神明是臭的,莫知弦等人的脸瞬间?变得很阴沉。但是转念一想,对这些鬼物来说,香气扑鼻反而是腐烂的味道,神明身上的洁净气息以及那些香火的气味,可不就是臭烘烘的吗?


    虽然能这么解释,但几人的表情还是像吃了屎般难看。


    童眠啧道:“小孩家家的懂什?么?神明大人无处不在。神的分身也有千万种。你肉体凡胎,怎么能轻易分辨出来?”


    他嘟囔道:“再说了,那也不算是真?正的神明大人……”


    罗小蜡冷冷道:“他说是,你又说不算是。究竟是不是,你们?分不出来吗?如今的巫师就这么差劲了?”


    “你——!”


    “好了好了。”江月鹿一边劝架一边在心中嘀咕:果然是巫鬼两极端,凑在一起没说几句就要吵起来。


    他态度温和?地转向罗小蜡,因为他太矮了,还友好地蹲下了身,但对方冷脸撇开头去,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


    江月鹿并不在意,“童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一码事。但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我收到通知书,参加的第一轮考试说起……”


    莫知弦听他说着说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江月鹿不会是要将学院的机密说给罗小蜡听吧……他咳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这样不妥,一块冷冰冰的东西却将他拦住了。


    莫知弦低头一看,是冷家的黑杖。


    他抬眉看向落阴官,意思很明显:你不怕我扣你们?分吗?


    “噗嗤。”童眠笑出了声,“如果我猜得不错,莫大主席一定是想要扣我们?的分吧。但是有件事我得先跟你盘一盘。”


    莫知弦:“盘什?么?”


    “你一直在和?学院外?某个神秘势力通信,对吧?”


    莫知弦的脸色微微变了。


    “对方告诉了你很多?机密,让你对学院的信仰崩塌,开始暗中调查一些事。”看到莫知弦转头朝他盯来,童眠耸了耸肩,“你和?江月鹿在墓地的时候,我也不是闲着的。”


    “但这和?今天的事无关吧。”


    莫知弦严肃道:“我事后自会向学院申请处罚,不会因为我是主席就徇私舞弊,但同样的,这些事如果在今日被这些鬼物知晓,我也会告知院长,让他们?秉公处理。无论怎么说,学院的机密都不该被他们?知晓。”


    童眠笑了一下,“院长恐怕也……算了。我就不兜圈子直接跟你说了,你那些信件十有八九是从鬼都寄出来的。”


    莫知弦惊愕片刻,又很快恢复了神色,这么快就稳定了心智,饶是童眠正在和?他对峙谈判,也不由得内心称赞。


    莫知弦:“你有什?么证据?”


    他知道这个当下童眠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他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和?自己说开。但他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既然你非要听……”童眠伏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再懒懒抬起身来,莫知弦已?经面色发白。


    他这次是真?信了。


    一直没有发话?的冷问寒开口道:“你要和?他算账,不如看你够不够资格。”


    莫知弦垂着头,苦涩道:“……我自然是没有资格的。”


    童眠所说的信件上的标记,以及收信的方式,都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他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和?鬼蜮脱不了关系了,只?能反复回想有没有将学院重大机密透露出去。半晌了才叹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了,你们?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我和?冷问寒也没有闲着,在那场过去的梦里找到了不少小发现呢。”


    他的语气虽然很调侃,但莫知弦却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担忧。


    童眠在担心什?么?


    那些发现怎么了?


    对学院不好,还是对巫师不好?


    ……


    莫知弦可能看出来他在隐瞒什?么了。但是没关系。


    那些发现啊……当然是现在不能说的。重要角色还没有到场。


    童眠扫视过罗小蜡、江月鹿、鬼王……


    以及他们?正在说的“巫师神明”。


    这次的“考试”,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江月鹿是对的,发现那是一缕“神思”之后就告知了孔院长和?舅舅。


    现在这个场上,站着鬼王、都主。这无疑是鬼蜮的势力。


    他、冷问寒、莫知弦,还有后面昏睡不醒的鬼头小五,以及那缕莫名奇妙的“神思”,他们?是巫师的势力。


    自那次中元夜起,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碰过了?


    竟然在今天阴差阳错又交汇在了一起……


    只?是他们?人人鬼鬼都有位置,可唯独江月鹿,他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真?是为了他的弟弟妹妹们?吗?


    ……


    江月鹿很快就对罗小蜡说完了前因后果,起身时还很诧异地朝莫知弦看了一眼——他对鬼都都主泄密是没有任何愧疚感的,因为他对学院没有一点感情,甚至还有点反感。


    可莫知弦不一样。


    他以为这位大主席先生总要过来阻拦一下他,说扣分什?么的……


    离得有些远,莫知弦又低着头,他也看不太清,只?能高声喊道:“莫知弦,你还好吗?”


    莫知弦的声音听起来很丧,“我没事。”


    江月鹿:“那你为什?么这么丧……”


    童眠笑眯眯摆手:“别担心了,莫大主席根骨极佳,身上开的无丧花比我们?多?多?了,丧一点是应该的。”


    罗小蜡的无丧花竟然这么厉害?江月鹿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罗小蜡本来垂着头在想事情,发觉他的动?作,冷笑了一声道:“我的能力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发动?的。”


    江月鹿正等着他说下文?,没想到他却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所以你刚才说,学院那群巫师的神,真?的醒来了……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换了你的身体?你去我哥哥的船,也是他间?接影响的?”


    江月鹿道:“可能不止你哥哥的船。”


    之前的秦雪、纪红茶,之后的金木犀、苏铁。


    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出了苏铁这个岔子,他肯定是要自己去找乌夜明的。


    罗小蜡不相信,“你是怎么断定的?”


    江月鹿不假思索,“因为苏铁。”


    “苏铁?”


    “他在临死前给出的最后一个回答,就是孔。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是谁的姓。”


    罗小蜡自然是知道的,世?上姓孔的人千千万万,但江月鹿此时提起的应当只?有那位孔逐宁,孔院长。


    作为接受神谕的第一人,他是有能力影响这一切。


    “不光孔院长。学院的系统,也是那位神使大人,她从一开始就牵引着我一步步走?入局中了。”


    这位也是老熟人,罗小蜡已?有几分信了,可他不愿这么轻松就让江月鹿快活,撇了撇嘴道:“苏铁可是鬼。他临死前的话?你也相信吗?”


    不等江月鹿回答,静守在一旁的夏翼却看了过来。罗小蜡下意识就以为他要揍自己,收笼双腿就要后退。


    但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讲了一句话?:“他当时不想死,求我留他一命。这个回答就是他献上的礼物。”


    但苏铁最终还是死了。


    不像纪红茶和?秦雪,他们?都是很次的鬼,死了就死了。苏铁的实力其实还在他与哥哥之上,可就这么轻易地挂了……消息传来时,罗小蜡也很难相信。


    他似乎看见苏铁是怎样献上了血淋淋的礼物,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没有活下来。


    罗小蜡斟酌言辞,“有谁……能在您面前动?手吗?”


    夏翼看了他一眼。


    罗小蜡对上那双赤红色的眸子,忙不迭低下了头,他听到夏翼平静的语气,“你说还会有谁呢?”


    鬼王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能压制住他的存在……也不是没有。


    沉睡的神,不在的鬼……都是可以的,可祂们?都是传说中的老古董了。


    所以说来说去,真?是巫师家的神醒了?操纵了这盘棋局?


    “那个……”他还有话?想要问江月鹿,但对方却没在看自己,正拧着眉瞧阴影里的鬼王。罗小蜡很罕见地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从前哥哥与他在一起还未分离的时候,旁人就是这样无法走?入他们?的世?界。


    可江月鹿和?鬼王大人并不是兄弟,他们?又为什?么会同样亲密无间?呢?


    ……


    阴影中的夏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这一看,江月鹿便更加觉得不对劲。


    不对。


    夏翼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一直像沸腾愤怒的火焰,从没有平息过,怎么会露出这种看破生死的淡然?要不是认定他是真?的,他几乎以为又是一个罗小蜡在搞恶作剧了。


    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夏翼同时也开了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那种幽静到让人不安的神情,他甚至还对自己笑了一下。江月鹿看得出来,那是夏翼在安慰自己。


    “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夏翼这么说完,便用眼神鼓励着他继续与罗小蜡对话?。


    有他在这里,肯定是不必担心的。何况他确实还有要紧事要问罗小蜡。


    “罗小蜡。”


    “嗯?”


    他转过头去,兜头展开一张旧照片。


    照片里唯一认识的人类,就是面前的江月鹿了。至于他身后的那两个男孩,还有那个女孩,和?他半点都不像。但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笑着。


    那是最能刺痛他这个丧鬼的灿烂笑容。是母亲曾对他和?金木犀说过的,亲人之间?才会有的笑。


    江月鹿认真?道:“你在你的鬼都里,有没有见过这三个孩子?”


    第209章 凡人终有一死31


    罗小蜡只扫了照片一眼便道:“没见过。”


    江月鹿:“你确定?……真的没见过吗?会不会是你见过,但是忘记了?”


    罗小蜡嗤道:“你当我那鬼都是你们人的城市?别说是这三个孩子,就是他身上的一件衣裳,断掉的指甲落在了无丧城,我也会第一时间发觉的。”


    江月鹿:“无丧城就是你的鬼都吗?”


    “正是。”


    江月鹿怔怔道:“所?以他们还是不在……”


    罗小蜡认识江月鹿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失魂落魄,诧异道:“这三个孩子是你什么人?”


    江月鹿抚摸着照片,“是我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


    罗小蜡的神色复杂了起来,“他们也?和?你失散了吗?”


    江月鹿:“也??”


    罗小蜡并不想回答自己的事,“看?起来他们还是人,既然没死,怎么会去?鬼都?你莫不是叫人骗了。”


    江月鹿自己也?知道。


    孩子们在鬼都的消息是孔逐宁给他的,后来的事已证明孔逐宁并不可信。可是他实在……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不在鬼都,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算了。”他叹出一口气?,将照片收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我们还是……”


    “轰——!”


    脚下的大?地猛然摇晃,几人就像坐在翻滚的龟壳上,身形无法稳住。


    尤其是江月鹿,脚下正好是个斜坡。如果不是夏翼过来扶住,他差点就栽倒撞晕过去?了。江月鹿头晕目眩地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慌忙间摸到了一双冰冷的手,夏翼的声音在落石中传来,“不用跟我道谢。”


    头顶的土石簌簌掉落,童眠呸了几口出去?,无比惜命道:“这样晃下去?,没多久就会塌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出去?!”


    开玩笑。他是现场最容易受伤的男人,要是一个砖砸下来,他就小命呜呼了!


    莫知弦却定睛一看?,“等等。罗小蜡不见了!”


    一片混乱中,这位被?鬼王大?人威胁得不能动弹的都主终于找到了脱逃的时?机,在夏翼留神江月鹿的一刹那就原地消失了。


    莫知弦急道:“罗小蜡知道了学院的秘密,我们不能放——”


    “砰”一下,他脖子上被?砍了一手刀。江月鹿和?童眠看?着莫知弦缓缓倒在了冷问寒脚下,又被?这位面色不善的落阴官拎着脖子揪了起来。


    “……”


    冷问寒察觉到他们的眼神,抿了下嘴巴,“他很吵,会碍事。”


    “做得对,问寒。”江月鹿笑了下,四周的震动更加厉害,此时?无法再去?关注罗小蜡的动向,“先出去?!”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猛烈摇晃,比先前更甚。就仿佛是地底有只怪物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抢先下手将他们置于死地。


    “不好——!!!”


    巨石轰然掉落,江月鹿眼前一黑,但下一秒,那些碎石砖瓦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呛人的尘土不到片刻就消失殆尽,等他再次睁开眼来,已经?随着夏翼来到了敞亮的室外。


    夏翼缓缓推开他,“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夏翼很不对劲。


    “嘶……”


    长?时?间没有接触过阳光,眼睛有些被?刺激到,江月鹿下意识抬手遮挡,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叫唤声,转过身一瞧,童眠几人也?出来了。


    但他们的情形却要狼狈多了。


    童眠甩了甩头上的土,刚要破口大?骂,嗓子一甜,竟然喷出一口血来,缓缓倒了下去?。


    “童眠!”


    莫知弦看?过一些巫医家的古籍,这时?除了他没人再能医治童眠,冷问寒立刻一个手刀将他劈醒,说清前因后果之?后,莫知弦顾不上问是谁劈昏他的,立刻检查起了童眠的身体,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头上受了伤,应该是刚才被?石头砸到了。”


    江月鹿忙道:“砸到哪里了?”


    莫知弦便转了转童眠的头,江月鹿低头一看?,没有看?到伤口,又定睛再看?,这才看?到一道细微的伤痕,浅浅冒出血珠。


    江月鹿:“……”


    他抬起头,莫知弦知道他要问什么,“他的身体你又不是不了解,一道口子也?能要了命,就是这么的倒霉。”


    江月鹿放心了。


    莫知弦见他不回夏翼那边去?,以为?是要有话和?他们说。可江月鹿看?着周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对……”


    “这不是我们刚来时?的祭坛吗?原来我们还在考场里?”


    江月鹿认为?夏翼是无敌的。


    夏翼既然来了,那瞎子的障眼法不攻自破。不必孔逐宁他们过来,这个考场也?已经?被?破除。可没想到,眼下他们还在这个罗小蜡和?神思编织的谎言里,刚刚塌毁的,其实是他们入梦的那个祭坛。


    他疑惑地看?向夏翼。


    难道……夏翼受伤了?


    “哈哈……”


    江月鹿等人听到笑声,如临大?敌。这笑声来得古怪,响得也?怪,四面八方不见人,可笑声却无处不在。


    “哈哈……哈哈……”


    一道人影在空中乍然现身,正是诱他们至此的“神思”。


    之?前,他扮作瞎子引导他们入梦。


    再之?前,他还占据了江月鹿的身体。


    而此刻,他变成了一个谁都没有见过的普通人。这张人脸看?久了,会心生怪异。因为?实在普通至极,让人过目即忘。


    这张脸,还在无限变幻。


    一时?之?间,男男女女,孩童老者,世间所?有的脸都在半空轮回了一遍。从?他/她喉咙间发出的声音也?像隔着巨钟传来,格外悠远空灵。


    此情此景,竟真像“神明”一般,在高空冷冷俯视着众人。


    江月鹿总感觉他和?上次见到时?不同了。非要找个词来形容,像是……整体都进化了。压迫感也?变得更强。


    他不自觉后退一步,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地上的枯叶微微震颤着。


    “想要做什么?”


    “是啊。您的计划已经?被?我们识破,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劫,这一切都是你和?罗小蜡为?了杀我制造出来的骗局。”


    地上的树叶由枯萎转而鲜绿,又从?鲜绿再度变成死寂。


    “骗局?杀你?”


    随着高空之?神的一缕叹息,绷紧的线似乎从?中裂开,绞紧了他的心脏。江月鹿没来由有些恐慌。


    “你是我的子民,我怎么会杀你?”半空中的神微微叹了口气?,“我的道从?不在杀人,而是在治人啊。江月鹿。”


    听到他开口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始终找不到亲人的疑惑,迷雾中前行的茫然,还有夏翼身上出现的异样,都让他更加不安。


    江月鹿站在神前,却像被?人压倒在地,匍匐着无法抬头。


    额头不断流下冷汗,他用力锤了下自己的头,好快点清醒过来。


    混乱中,他下意识看?向了夏翼,却惊愕地愣住,这位从?未有过痛苦之?色的鬼王眼中满是挣扎。


    仿佛有无数道无形丝线,紧紧捆缚在他身上,逼得他不得不做出无奈之?举。


    那位半空之?神自然也?看?到了,满怀悲悯道:“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痛苦吗?他身上种满了因果的种子,他本该跟我一同行事,可是他并不愿意。”


    “江……”


    夏翼的身上割开无数道伤口,让江月鹿惊惶不安的是,他完全看?不到敌人在哪,“夏翼——!”


    半空中飘来一阵强风,将他吹回原地。任凭江月鹿用尽全力,也?不能再朝夏翼前进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翼的衣裳被?割破,这时?他终于能看?见伤人的武器是什么。


    丝线。


    根根丝线从?天?上地下射出,编织出了一个紧密精致的笼子。无论夏翼在哪,这笼子都紧紧跟随。丝线捆缚着夏翼的手腕、关节、脖颈……就像操控傀儡的提线。能束缚鬼王的除了神还能有谁!


    他扭头勃然大?怒,“是你做的,是你做的!”


    “你错怪我了,我的孩子。巫师们没有教过你吗?神是什么颜色?”


    江月鹿愣愣的。


    他不喜欢上课。来学院也?不是为?了读书。


    可那是来学院上的第一节课,所?以他还是记住了——神没有颜色。


    祂和?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祂无处不在,所?以祂没有颜色。


    江月鹿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再次看?向夏翼……那些丝线是黑色的。


    “黑色是谁的颜色?”神还在慈悲地问询着。江月鹿自己都不安起来,他为?什么会质疑悲悯的神明呢?他明明如此宽怀,都饶恕了他的冒犯。


    “黑色……是……”


    啪叽。


    他脑海紧绷的弦,断掉了。


    凌驾于如今的鬼王,又能和?神明并肩的,只有传说中的……


    鬼……才是黑色的。


    神明柔和?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终于懂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


    奇异的感觉在胸膛激荡开,江月鹿自言自语道:“为?了我?”


    “是啊。你看?这四处,还是那个考场吗?”


    江月鹿朦胧地看?向周围,童眠等人都消失不见,夏翼的身影也?变得遥远。他好像被?带到了高空中的陌生地方。


    底下处处高楼大?厦,远处有山有水,这似乎是一整片人类的都市,远方还是人类的原野。他看?到无数小格子里,万家灯火平静地闪烁着。


    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曾经?的他,和?……和?谁坐在一起吃饭?他在教谁写字?那三个模糊的身影……是谁呢?他的脑子慢了下来,和?神明站得太?近,他已经?无法承受。


    “处处都是考场,人间就是最大?的考场。知道我要用它来做什么吗?”神明的语气?轻到了极致,望着远方的白色眼眸现出了狂热。


    “轰——!”


    天?空从?天?而降一个影子,像块石头咚落下,砸出了地面一个坑。


    江月鹿缓缓移向坑内,看?到了面朝下生死不明的罗小蜡。


    “我是和?他有一个合作,但是合作的范围却比你们料想得广阔多了。他以为?,无丧花只需要在这个小考场里种下,但其实,我已经?让无丧花开遍天?下。”


    “天?下……”江月鹿无意识道:“你是说,这片大?地上的所?有……”


    “是啊,所?有人。如今他们都陷入了此生最绝望的心境,世人怎会没有遗憾和?痛苦之?事?就算是小小的孩子,也?会因为?思念母亲而彻夜大?哭,只要沾上一点丧的机缘,花就会开了……他们会在怒放中死去?。”


    神明笑如春风,“罗小蜡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比他的哥哥厉害得多。毕竟……苦痛比欢乐持久多了。”


    江月鹿:“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让这么多人去?死?”


    “我?我说了。这一切都是为?你而做。”


    “知道我等这一天?多久了吗?为?了真正的神明再度降临,为?了让这世界迎接神明再次欢唱……这些凡人的哭声,不就是最好的奏乐吗?我已经?没有莫家再能鸣曲慰神的巫师了,这点愉快,凡人都不愿意回赠给我吗?”


    “凡人终有一死,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从?今往后,不必由他们自己选择。”


    “我是他们最敬仰最热爱的神明大?人……我会指引他们在死生之?地轮转,就像千年之?前所?做那样……”


    江月鹿的视线快要模糊了,一轮雾蒙蒙的圆日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


    哀鸿遍野,惨叫连连,他的通感在这一刻膨胀到了极致,好像能够联通天?地,好像能触及所?有人。


    尽头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了很久,他才知道。


    那是神在幽幽叹息,敲得他心魂俱颤。


    “若非你主动自焚前来寻我,我又怎么会从?三千世界找到你?有人费劲苦心藏匿起你的行踪,已经?百年了啊……”


    第210章 神降01


    巨木伫立在原野。


    树冠悠远延长,和云层没入天际。树身的宽度,是巨人也?难以?搂抱的程度。这样一株巨木伫立在无人的原野,庞阔的树荫落在地上,影子里躺着几个昏睡的人。


    倘若站在树冠远望,就能看见一条一条细细的红色血管,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巨木,似乎生长在天地的正中心。


    “呃啊……”


    最先醒来的是童眠,刚睁开眼就冒出金星,勉强扶住一根什么东西,才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来,朝四周看去。


    冷问寒、莫知弦……躺在不?远处。


    他们也?慢慢醒过来了,状态看起来比童眠要?好很多。


    童眠看了一会?就觉得费力无比,一个劲地冒虚汗,栽倒之前又扶住了一根什么东西,这次他睁眼看去,发现?两次救了他的,竟然是一条胖蟒般的树根。


    树根……


    他抬起头,看见了绵延千里的树冠,将头顶笼罩成黑夜。


    “我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这是、这是要?死了吗?”


    “你不?是要?死了。”一个熟悉,但?绝不?该出现?在此?的声音响起,童眠大惊失色,转过头去,“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


    童副院长坐在轮椅上,他仰头靠在椅背,也?看着这罕见的巨木。他的身上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叶,看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等候很久了。


    “这是建木。”他极为出神地说道:“你们真该都过来看一看,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能看到?……咳咳……能看到?建木的……”


    冷问寒和莫知弦走了过来,童副院长温和地看向他们,“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要?问我,但?现?在不?是时候。知弦,推我过去吧。去树身底下。”


    莫知弦应了一声,三个学生跟着老师,沿着轮椅滚出的车辙痕越过一条又一条庞大无声的树根,最终来到?了树下。


    树身下反而没有一条根须,也?没有落叶,格外干净,有一种圣洁的气息。


    地面?青翠,仿若玉石。这种无垢的玉石,就算是他们学院的广场也?没有完整的一块,但?现?在这里却铺得到?处都是。


    他们都看见了躺在青玉广场上的两人一鬼。


    江月鹿与夏翼,一人一鬼,密不?可分。他们手牵着手躺在树下,树荫柔和地披在他们身上,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而在他们对?面?,也?躺着一个人。


    童眠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孔院长?!”


    童副院长无奈道:“本来……应该是老孔去的,可我实在分不?开他们两个,只?能让老孔躺在他们身边了。”


    这么一看,孔逐宁的确格格不?入,像个闯进二人世界的外来者。


    莫知弦不?知道这二人一鬼要?做什么,饶是他看过那么多书也?不?知道。


    童眠小声道:“舅舅,他们是要?干吗啊?”


    “不?是他们,是江月鹿。”


    童副院长:“你以?为这是我来做的吗?这一切早就不?由我们来控制了。”在看到?那朵盛开在江月鹿身上的无丧花时,他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再做了。


    他们的“神”是蓄谋已久,今日对?江月鹿的身体势在必得。


    孔逐宁身居院长之责,才要?追到?这件事的尽头。


    数个小时前,他们跟随着世界的巨变,跟随着那些痛哭的人和流淌的血河来到?这棵树下。孔逐宁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已经不?明白祂想要?做些什么了……你能明白吗?”


    他也?不?明白,所以?没有回答。


    孔逐宁身心俱疲,“我要?去问个清楚……祂为什么从沉睡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世,我要?去问个明白。不?然我死也?不?能安心。”


    童副院长默然不?语,他知道孔逐宁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没有人能在见过祂之后?活下来,那毕竟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就算是他们,领悟神谕之后?也?会?很快死去,这就是巫师为什么难以?长寿,很容易疯疯癫癫。


    那缕“神思”能和他们像人一般对?话,是因?为他并不?纯粹,他只?代?表了神明的一缕精神,是庞大莲花中的一丝浅红。


    他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再次看向这三个年轻的学生。


    “你们看到?远方那些奔腾的血管了吗?那些是从天地各处献祭而来的人血,来喂我们脚下这个巨大的法阵。”


    身为巫师,他们最明白法阵的意义,也?知道献祭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个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为了唤醒。”


    能唤醒什么,他如今也?不?确定了。


    唯一知道的是,被这样一种邪恶献祭的法阵唤醒的,绝对?不?是他们的神。


    “如今,只?能看江月鹿能否抵御住神思的最后?一击,只?要?他能心志坚定,一切就还会?有转机……”童眠看着他舅舅的脸色,就知道他没有十分胜算,甚至连三四分都是没有的。可是他和江月鹿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对?江月鹿有些滤镜的。


    “没关系的舅舅,他很厉害的,很多次不?都化?险为夷了吗?在树人女高?,在麟芽城,都好好的活下来了……”


    冷问寒忽然道:“为什么是他呢?”


    童副院长:“一直是他。也?只?能是他。”


    “你们都以?为他是今年才来到?学院的,其实不?是,他已经在学院待了很久很久了……他的年纪,甚至比我都还要?大。”


    童眠目瞪口?呆,“江月鹿这么大?不?对?啊,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在学院的哪里啊?是哪个家族的人?”


    童副院长摇头道:“他在考场里。”


    “考场?”


    “人人都知道,考场是我设计出来的。其实我只?是在老祖辈们留下的东西上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这些考场,都是万千世界,当初为了给江月鹿保命,我们不?得不?将他藏在了一个世界里。”


    童副院长失神地说着,童眠还要?继续问,却被冷问寒和莫知弦按住,他们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示意童眠去看童副院长的眼睛。冷问寒道:“他没有在和我们说话。”


    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却不?是在和他们说话。


    童眠看向自己的舅舅,发现?他的眼神果然是散开的,他没有注视着外界,反而像在身体里面?和谁进行对?话。这种状态他曾经在疯掉的巫师上见到?过。他的眼眶一下就变红了,“我舅舅……他虽然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但?他从来都没这样过……”


    童眠快要?被恐惧击倒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濒临崩溃。


    童副院长还在大声说着,血泪从他的眼眶鼻子不?断流出。噼啪、噼啪落在轮椅边的落叶上。


    “为了滋养他的灵魂,我们不?得不?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适合他长大成人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人收养,他遇见了三个孩子,把他们认成是自己的弟弟妹妹……”


    “舅舅!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童眠跪倒在轮椅边,哀求着青年。


    可是他置之不?理,七窍流血却微笑着,形状宛如修罗恶鬼。童眠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害怕和自己的舅舅对?视,害怕听到?他开口?说话。


    “要?为江月鹿保命。”他微笑着开口?,童眠哀叫一声。


    要?为江月路保命。


    这句话的说法和前面?截然不?同,冷问寒和莫知弦都听得出来,这非常像神谕的口?吻。神谕就是一种下达给巫师的命令。


    为江月鹿保命,是神的命令?


    这番话同样给了冷问寒冲击,他从江月鹿那听说过他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可这些在江月鹿眼中就是自己的人生,他多么看重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些居然是人为安排好的吗?


    如果江月鹿知道了……那会?有多恐怖?


    莫知弦喃喃:“如果要?做成这么多的事,那一定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布局了,你说他比童副院长你还要?活得久,那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童副院长的嘴唇勾起,露出一个邪异的笑容。


    这种时候,这样的笑,几乎抓紧了三人的心脏不?得动弹。


    他轻声道:“他几乎魂飞魄散,在那个中元夜。”


    说完之后?,他的身体便诡异地凝滞一霎,然后?从脖颈处张开一朵惨厉的白花,细密的花瓣接连在他瘦弱的身体上爆开,顷刻之间,这位为学院谋来无数福祉的年轻副院长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血液滴滴答答从轮椅上滴落。


    童眠的眼睫毛上还沾着舅舅喷射出来的血水,他的呼吸停滞,不?自觉眨了下眼,浓稠的血流下,像是泪水爬满了他的脸颊。


    “舅……舅舅……”他费力地伸手。如今轮椅上只?剩下了一朵血迹斑斑的白花,可在他触碰的瞬间,白花也?枯萎化?成了粉末,他什么都没抓住。


    现?在轮椅上什么都不?剩了。


    ……


    “舅舅,这个轮椅以?后?能给我吗?”小小的童眠仰头问道。


    “你要?轮椅做什么?你的腿脚还好好的呢。”童副院长柔和道。


    “可我们一族不?是总会?变成这样吗?我以?后?也?会?腿脚不?便,容易生病,等到?那个时候,我要?用舅舅你的轮椅,你造出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听着小侄儿欢乐的声音,童副院长的笑有些苦涩。


    他们一族的诅咒,究竟何时才会?被破除?他希望童眠哪怕没有绝佳的通感也?好,只?需要?做一个普通的人平安、健康度过一生,那样就很好了。


    他低声道:“也?许这样的诅咒,在我身上就会?断绝了……”


    “舅舅,你答应不?答应嘛?”


    他摇了摇头,“也?许你以?后?会?遇到?一个人,他会?治好你的病。就像我们的祖先治好了第一个人,从此?给我们的家族带来好运。童眠,这个人也?会?给你,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等到?那时候,你就不?必再用舅舅的轮椅了。”


    “你会?活蹦乱跳、会?健健康康长大……”


    “不?必走到?舅舅的结局。”


    ……


    舅舅,你说得对?。


    我的确遇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用一把秤就让我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


    我的好运不?应该如你所说,从此?开始吗?


    为什么……你会?……


    “啊啊啊啊啊啊啊——!!”


    苍茫的大地上,响起了惨厉的痛哭声。这样的哭声,很快就被巨树的冠顶遮掩。


    树荫一如既往洒落在地上。


    照着清醒的人,哭泣的人,还有沉睡的手牵手的人-


    江月鹿睁开了眼睛。


    一夜无梦。这是自从那场大火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人一旦精神了,心情?也?会?比较好。于是他多在床上赖了一小会?,他放松着大脑,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躺着放空。


    他在睡着之前……好像见证了什么灾难。


    “嘶……”江月鹿的头剧痛起来,他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惩罚。不?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躺在这里休息的吗?他为什么要?去想那些事?那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盯着天花板再次放空起来。


    咦。


    这个天花板的颜色,好像有点眼熟?


    天花板和墙壁的连接处没有一丝尘埃,也?没有可疑的霉斑。和他在孤儿院住过的发霉的房间不?一样,这里的天花板干净又高?级。


    他不?由想起了收养自己的言家。


    言家很有钱,他们家的房子也?很高?级。江月鹿第一次进来时需要?换掉脏兮兮的鞋袜,穿上干净的拖鞋才能进入客厅。


    他们是不?是看得起自己,其实他并不?在意。


    他们死在火灾,他也?没有很伤心。


    可能就像别人说的,他这个人比较冷血无情?。可他真的无情?吗?他对?言家人并非没有感情?,不?然也?不?会?寻找言家三兄妹长达几年的时间……他不?在意的,只?是言家的父母,言家的亲戚,言家的佣人……


    这些人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他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他都不?关心。


    因?为……因?为他们……


    江月鹿努力地回想,发现?他竟然想不?起这些人的脸了。他们全都模糊了面?孔,坐在那栋熟悉的房子里凝视着自己。


    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江月鹿第一次看向门口?。随着屋子一览无余展现?在视野,他终于想起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里,就是言家。


    这是他曾住过的房间。


    江月鹿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发现?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响起敲门声,他不?知道,他想不?通。


    但?是他能确定一件事,就是死去的人不?可能再回来。


    所以?这个用言露的语气询问还在敲门的人,一定不?是他最小的妹妹,“哥哥,你醒了吗?我要?进来了哦?”


    第211章 神降02


    江月鹿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怀疑自己的妹妹。


    一门?之隔。


    他与寻找了两年多的妹妹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她开门?。


    他站在门?口,听着言露敲了一会门。更远处还有言飞的?声音,“哥还?没醒吗?”


    言露没好气道:“都怪你,非要让哥去开家长会,他都被你们气病了。”


    言飞:“我可没有,我向来?都是好榜样,这事?你得问他。阿音,你是不是又在学校里跟人干架了,看你把哥气的?。”


    江月鹿听不到?言音的?声音,但他能猜到?,他一定默认了这件事?,冲着哥哥和妹妹一个劲儿地扮鬼脸。


    果?然?,言露下一秒就拔高了声音,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你还?高兴,你过来?,快来?给哥认错!”


    声音远去了,一阵鸡飞狗跳。


    江月鹿不自?觉被闪了下眼睛,他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那?笑容如释重负又真心实意。他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哥,哥。”言露已经揪着言音的?耳朵来?到?了门?口,“嘶嘶,疼啊,你轻点行不行,哥,你快出来?吧,快来?救救我的?耳朵啊!”


    “吱嘎——”门?开了。


    “哥!”


    “哥!”


    言音第一时间冲上来?,用?力抱紧了哥的?大腿,言露一看,也不甘示弱,抱住了另外?一条。江月鹿一开门?,腿上就长出了两个小孩,他用?力地晃了下,居然?没有走动,无可奈何道:“先下来?行不行?”


    “为什么啊,哥你不原谅我我就不下来?……”言音嘟囔着,忽然?瞥见对面腿上的?妹妹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转了转眼珠,听话?地松开了手,和言露一起退了回?去。


    言露笑嘻嘻道:“哥,言飞已经做好饭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江月鹿点了点头,“好。”


    他们很快就用?完了晚餐,等到?收拾碗碟的?时候,言家三兄妹的?亲生父母、也就是江月鹿的?养父母,还?没有从公司回?来?。四人对此习以为常。


    江月鹿吃完之后,下意识像从前一样,开始收拾餐具去厨房洗碗。他知道这三个孩子不可能是活人,不必对他们特别对待,可是饭后洗碗就像肌肉记忆,刻在了他脑子里。


    也许是他们太逼真了。


    一举一动都很鲜活。


    言露久久没等到?他开门?的?委屈,她有心眼的?时候会下意识眨眼,和言音一起商量坏事?。而言飞,他做出来?的?饭菜就是这个味道,刚才江月鹿尝了第一口的?时候差点回?不过神。这一切都太逼真了。


    搞得他也开始入戏。


    为了不沉浸在这里,他决定做一些往常没有的?动作。


    于是他放下了碗碟,言飞愣了一下,“怎么了哥?”


    江月鹿:“今天?你们洗吧,我有点累了。”


    三个孩子看着他转身离去,走上二楼后,很久才有关门?声传来?。言露小声道:“哥是不是忘记了?”


    言音:“他不会记得这些事?啦。”


    言飞已经开始洗碗,“还?是照原计划进行,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


    一个小时后。


    江月鹿再一次睁开了眼。


    还?是一样的?天?花板。


    看起来?这个梦一时半会是不会醒了,他认命地坐了起来?,开始思考外?面三个人是真是假。


    首先,他是亲眼看到?了三个孩子的?尸骨的?。


    然?后他捡到?了那?张始作俑者的?“录取通知书”,从此目标变得明确。他要查清他们死亡的?疑点,无论是什么力量,将?科学扭曲得不复存在,让死了的?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他都会去寻找。


    现在三个孩子都出现了。


    他的?疑虑也在感受到?他们的?真实以后慢慢打消,那?是不是说明……他可以试着去相?信呢?


    有时候,相?信要比怀疑艰难得多。


    江月鹿打算先给自?己找点事?做,首先是观察他这个房间。房间本身并无特别,但是江月鹿看到?了桌上放的?日历,今天?的?日期标了一个圆圈还?有三个感叹号,等他看清日期是什么时候,惊雷轰隆隆炸响在脑海。


    今天?……是言露的?生日。


    言露的?生日!


    就是发生火灾的?那?天?!


    江月鹿像一阵风,用?最快的?速度开门?冲了出去,他连袜子都没有穿,踩在下楼的?楼梯上冷进骨髓。等他跑下楼梯,快要拐到?客厅,马上就能看见三个孩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不敢再动了。


    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梦到?那?天?晚上的?火焰。


    没有一次不被外?力牢牢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房子焚烧殆尽。本来?就是这样啊,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在二楼睡着的?时候,言露他们在楼下被火烧死。酣眠的?时候,难道没有听到?弟弟妹妹的?惨叫吗?


    两年来?连续不止的?噩梦是他原谅不了自?己。


    时间终于又来?到?了那?天?晚上,这一次他再被定在原地,他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切了。


    在这个时候,江月鹿以为他会很迫切地冲进去,但他没有,他不敢。


    不知道在原地赤脚站了多久,他才犹豫地踏出了第一步。


    脑海里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没有火。


    是的?。客厅没有火光,黑漆漆的?。天?知道这样的?黑暗给了江月鹿多大的?安慰与勇气,他一步步走进了客厅,快要碰到?沙发的?时候,头顶忽然?“啪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爆开,飘飘洒洒落在了他头上。


    些微碎屑黏在了他后颈,一点小小的?动响就让江月鹿屏住了呼吸。


    灯忽地亮了起来?,不太刺眼,温温和和。


    一个巨大的?蛋糕放在茶几上,言飞言音和言露三个一起冒了出来?,像三棵小树苗摇摆着双手,“当——哥哥,生日快乐!”


    江月鹿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言音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好感动啊,感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待会要给我们送礼物哦,千万别忘了!”


    言露骂道:“是给我送礼物,你和言飞都没有的?!不要想太多了。”


    言飞:“好了好了,听哥怎么说吧,你们真是太吵了……”


    江月鹿有点晕眩,“今天?……呃,你们在过生日,不对,不是露露的?生日吗?为什么在祝我快乐?”


    言露委屈道:“哥!你都忘了!不是早就说好的?吗?我们的?生日都在这个月,所以凑到?一块儿过了,你今天?好奇怪哦……”


    江月鹿愣愣的?,“是吗?”


    言露这下真的?不高兴了,“对啊,你看,我还?给你写了贺卡呢。”


    她手上真的?有一张贺卡,写着:祝哥哥和我天?天?快乐(ps顺带让言飞言音也一起快乐吧)祝福语的?下方画了一幅涂鸦,笔触很稚嫩,四个小人在花田里唱歌,一个大的?,三个小的?,最小的?小人儿扎了两根小辫子。就和言露此时扎起来?的?一样。


    江月鹿注意到?,那?是他的?手法,是他给言露扎的?头发。


    是啊……那?天?早上,确实就是他给露露扎了头发。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月鹿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感动,这让言露几人都很疑惑,言露踩在沙发上去摸她哥的?额头,“不烧啊……哥,你……你是不想跟我一块过生日吗?”


    江月鹿下意识摇头,“不是,我只是……”


    “我只是……”


    他想了半天?,才找出来?词,“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他们听不明白,“什么这样的??”


    “就是……我以为你们不是在写贺卡,而是在玩招魂游戏……”想到?这里江月鹿还?是一身恶寒,他赶紧甩开了这种感觉,“你们不是一直都对招魂游戏很感兴趣吗?还?约好了要一起玩的?。”


    “可是哥哥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我们玩这种游戏吗?”


    江月鹿:“我说过吗?”


    “是啊。你还?把言音买的?小卡片小蜡烛都丢了呢,那?天?发了好大的?火……怎么今天?又说起这事?来?了。”


    言飞一直在观察战场,这时才出声,“哥,你是不是害怕我们还?在私底下偷偷玩?我们不会的?。”


    他警告性?地看了一眼言音,言音舔了舔嘴巴,老实道:“好吧,我说实话?。其实……那?天?我又捡回?来?了蜡烛和卡片,但是——!你们先别瞪我,等我说完!但是第二天?我就去箱子里看过了,那?些东西又不见了!”


    “不见了?”


    “对啊。我还?以为是被哥又丢出去了……”


    言露愤怒道:“肯定是啦,你不听话?所以哥哥才这么生气!”


    “我错了……”


    “都怪你我过生日还?要被哥怀疑……”


    熟悉的?吵架让江月鹿叹出熟悉的?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了。你们没有玩招魂游戏的?心思……”


    他脑海灵光一闪。


    既然?不玩了,那?是不是预示着未来?从此刻起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江月鹿半信半疑地跟他们一起庆祝了生日,时针走到?了零点,一切安然?无恙。他们三个都好好活着,火灾没有发生,死亡也没有发生。


    言露看着他,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哥,你怎么眼睛红红的??”


    没有。


    哥哥只是太高兴了。


    江月鹿从来?没想过这一天?还?能正常结束。


    他不用?再去验尸,也不用?再接手公司。什么通知书什么学院,都从他的?生活里完美地消失了。


    他的?生活恢复正轨,言家也跟上了往日的?轨迹。


    言飞被重点培养,言音去学了他感兴趣的?,言露自?由生长。他们很快就考入高中,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最后言飞学了MBA,言音当了飞行员,露露则留在了本地,自?力更生开了一家化妆品公司。


    开业的?那?天?,江月鹿还?去帮忙剪了彩。


    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言露的?男朋友,言音给他递剪刀的?时候咬牙切齿,“就不该带着他和我妹见面的?,什么兄弟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言音发誓要拆散他妹妹的?爱情,但是天?不遂人愿,一年后他们就迈入了结婚礼堂。江月鹿在台下鼓掌的?时候,很难相?信这个身着婚纱,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就是他很多年前在停尸房看到?的?一具焦炭。


    ……怎么会想起这些事?呢?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年纪有点大了。


    言飞结婚了,言露也是了,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会停在原地呢?


    这些年过得平安顺遂,只有偶尔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一双红色的?眼睛。那?究竟……究竟是谁呢?


    透过朦胧的?梦,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好像在说……


    为什么你又忘了我。


    江月鹿摇了摇头,抬手打了下言音的?脑袋,“小子。就剩你了,你哥我什么时候看你不往天?上窜就心安了。”


    言音笑嘻嘻的?,“那?你可要失望了,看啊——我也要结婚了!”


    他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张信封,江月鹿笑着拿过来?,一边拆一边说道:“好小子,就跟你那?年闷声考大学一样……”他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边。


    信封内的?喜帖是黑色的?。


    他翻过来?一看,赫然?一行大字:录取通知书。


    第212章 神降03


    “哥哥。”


    “哥哥。”


    “你怎么了?哥哥?”


    言音连声催促,江月鹿从冷汗淋漓中惊回魂,转过头对上一张骇然的面孔。


    言音……言音的脸,模糊了五官,像橡皮泥搓出来的未成品,脸上没有发声器官,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而来,一遍遍对他说着:“哥哥,你怎么了,哥哥?”


    江月鹿向后?退去,却撞上了红毯舞台。


    他转过头,对上身着婚纱的言露,她优雅地弯下腰,以猎食的姿态俯视着自?己,“哥哥,你怎么了?”


    她的脸也没有五官。


    婚礼上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过来,一部分跟在言露身后?,一部分跟在言音身后?。他们的脸都没有五官,一遍遍喊着哥哥、哥哥。


    重复的回声在礼堂荡开,像是巨大的钟声轰鸣。


    江月鹿的冷汗沿着额角滑落,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拿到手里的黑色信封。录取通知书,五个阴魂不散的大字盯着自?己,也像长出了没有五官的人?脸,嬉皮笑脸地叫喊:“哥哥、哥哥!”


    他扔飞了大叫的通知书,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礼堂。


    脚下的地面不断裂开,通知书像濒死的闹钟,唤醒了真正的世?界。


    那群模糊了五官的生物奔涌出礼堂,不断滚落进裂开的地面,惨叫声步步紧追,江月鹿一刻都不敢回头,只能朝着前方不停奔跑。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崩溃的声音停止了,场景焕然一新?,变成?了窗明几净的教室。江月鹿朝门口的人?看去,发现他竟然认识这个人?。


    这就是他自?己。


    十?多岁还在高中的他自?己。


    听着教室里的读书声,看着在门口漫不经心的年轻版江月鹿。他忽然记起了这是什?么时候。高中有一次,因为前一天过生日,他睡得晚了没能起来,第二天刚进教室就被老班丢去罚站。


    一节课快过去了,老班走了出来,年轻版的他诚恳地承认错误。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样。


    突然之间,以他站的地方为一条线,在教室的对面忽然又?出现了一间一模一样的教室,就像是折叠的一张纸,印出了完全相同的涂鸦,教室、老师、乃至年轻版的江月鹿都被一一复刻。


    其中却有细微的不同。


    这个被复刻出来的年轻江月鹿并没有承认错误,他的态度惹恼了老班,跟着去了办公室继续挨骂。


    很奇妙的感觉。


    现在他的面前延伸出了两?条道路,一条路上,他和老师还在教室门口;另一条路,他却已?经跟着老师逐渐远去了。


    耳边传来多米诺骨牌清脆的倒塌声。


    一个又?一个相同的教室相继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老师和他做出了不同的行?动,五花缭乱却又?蕴含着某种规律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生日?”其中一个老班大声训斥,“你的生日不是昨天,还想蒙我呢江月鹿?”


    我的生日不是昨天吗……


    江月鹿有些糊涂了,他觉得自?己是被这些五花八门的世?界晃得晕眩了,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出生的日子?他当然会记得。那一天怎么不会是自?己的生日?他都过了这个生日好多年了,怎么会记错呢。


    无穷的老师和无穷的江月鹿,他们的面孔在夕阳中慢慢模糊,最后?变成?了和言音言露一样的无面人?。


    于是他知道,这个地方也要裂开了。


    江月鹿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


    很快,他就看到了初中的自?己……刚来言家的自?己……还有在孤儿院被收养的那天,第一次见到言家父母的自?己。


    所有的人?都模糊了五官,变成?了无面人?。


    所有的场景一一被粉碎,逼迫着他不停向前。


    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出生的医院,还有从没见过面的妈妈……这个世?界裂开之后?,前方出现了一条幽暗的通道,只在尽头微微发着光,那里有一扇门。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发现这里原来是另一间病房,刚刚变成?了无面人?的妈妈正在声嘶力竭地生产,血肉正在她的脸上生长。如?果说刚才是以裂开为结束的死亡,那这里就是恢复正常的新?生。


    这里的人?都有五官。


    他在这里出生,然后?再次来到孤儿院,再次被言家父母收养,再次见到了言飞他们……一个无比相似的轮回又?在眼前上演了。


    江月鹿猛然发现,如?果将这些轮回里都会经历到的高中教室剪切在一起,就会变成?刚才晃晕自?己的情况。


    所以这些轮回,没有尽头吗?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


    飘浮在空中的神百无聊赖,懒懒地看着底下。


    这是一个很诡谲的空间,好像没有天地的概念,非要打个比方,就像是神拿了一个比城市还要大的漆黑望远镜,遥遥关注着镜中的江月鹿。


    祂看着江月鹿沉浸在美梦里,看着他拆开了那封恶意的通知书。看着他的世?界一步步塌陷、分裂。


    “他已?经快要接近谜底了,不是吗?”


    这并不是自?言自?语,神在对人?说话。


    没有听到回应,祂的脸便在侧脑上再次出现——神明并没有转头的概念,祂想要在哪里留下眼睛,哪里就会生出眼睛。


    这双挪到了耳朵上方的眼睛注视着“望远镜”旁边血淋淋的人?,祂的眼涌出奇异神采,神念引起意动,这个人?翻过了身。


    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孔逐宁已?然重伤,他的双眼还睁着,不死不灭地瞪视着上方的神明。见状,祂笑了起来。


    “就在刚刚,你的好伙伴死去了。我有些不懂,他的侄子?为什?么会抱着轮椅哭呢?”


    血模糊了孔逐宁的视野,他破碎的喉咙挤出的问题模糊不清:“为什?么……为什?……”


    “什?么为什?么?啊。你还在执着进来时的问题。可我不是早就回答过你了吗?”


    祂是回答了,祂的回答就是让孔逐宁变成?了一个血人?。


    “说到为什?么……其实如?果没有你,我还做不到这些事呢。”祂叹了口气,很是怅然的样子?。


    “我的力量很弱了……这你应该最清楚。我想要做成?一件事,还得依靠你们……孔逐宁,这件事完成?得很好,我很高兴。一切结束之后?,我应该会让你活下来吧……应该?”


    “为什?……你是……我们的……神……护佑……应该……”


    “好了,好了。省点?力气吧。”


    祂无可奈何地将血淋淋的孔逐宁翻了个面,“还好留下你来打发时间,江月鹿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哎?”


    看着镜中的江月鹿重新?出现在一个房间,祂露出了人?一般真心实意的笑,“哎呀,哎呀呀,终于要发现了。”


    “不知道你在得知一切的时候,会有多痛苦……尽情痛吧,难过吧,让绝望长满你的身体,那样……”


    “花就要开了。”-


    他在言家的客厅。


    墙上的时钟摇摆着,已?经快到了弟弟妹妹们放学的时候。很快,门口就响起了言露的声音,银铃一般的笑传进了门内,连江月鹿都带上了笑容。


    “哥哥!”


    推门跑进来的言露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感受着温暖的人?的温度,看着言音和言飞在后?面换拖鞋,他们也喊了两?声哥哥。江月鹿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这三个孩子?的脸上是有五官的。


    每一张脸都神采飞扬,对自?己讲着今天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江月鹿一边听着,一边不注意,扫了对面的电视柜一眼。


    言家的电视柜是反光的,擦得非常干净,映照出来的四人?,连五官和表情都清晰可见,江月鹿看着其中一个人?影,停了下来。


    “怎么了,哥哥?”


    江月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来的,“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因为你就是哥哥呀。”


    江月鹿的声音在颤抖,“我都没有脸,你们怎么能认出来我是谁?”


    “因为江月鹿就是哥哥呀。”


    江月鹿快要疯了。


    他蹭地站起来,冲进了厨房,拿出一把刀子?,对着自?己的脸用力划了下去,尖锐的痛苦比不上内心的煎熬,很快他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他又?冲到了言飞等人?面前,大声说道:“这样还能认出来吗?还能认出来吗!”


    “可以啊。”


    “你就是哥哥。”


    “是啊,江月鹿就是哥哥。”


    言露甜甜地笑着,他崩溃地扔掉了刀子?,大叫了一声。


    他的叫声喊破了这个客厅,整个空间突然爆掉,在他的头顶扭曲旋转而去。不知道抱着头在地上蹲了多久,他才又?抬起头来,这一次,面前不再站着言露他们,而是两?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童副院长,孔院长。


    他们的中间,还躺着一个自?己。


    江月鹿已?经对这里层出不穷出现的自?己感到麻木了,可这一次,他福至心灵感觉到了不一样。这个他是不一样的。


    他直勾勾盯着那个自?己。


    十?七八岁,身受重伤,眼睛紧紧闭着。


    他见过这个自?己。


    在刚刚结束的那场考试里,他回到了那次的中元夜之前,他在江家的阁楼里捡起了夏翼,给他起了名字。


    那个和夏翼相遇的他,就是这个年纪。


    孔逐宁抬起手,将江月鹿的脸遮住,等他的手再放下来,江月鹿已?经不再是十?七八岁。他变成?了自?己最熟的样子?。他每天都在镜子?里看这张脸。


    孔院长:“没有时间了,江月鹿伤得很重。我听过了神谕,如?果要治好他,就得送他进你那个考场。”


    童副院长:“可是这个考场刚刚试炼,有很多问题,谁也不知道进去之后?会怎么样……”


    孔院长:“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我们不送他进去,他肯定死定了。要是他死了……就没人?能牵制鬼蜮了——你知道的!那只鬼,那个堕神,他逃进鬼蜮的后?果……我们学院经此一战,已?经无力再跟他们抗衡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吧!”童副院长像是下定了决心。


    “这个考场,是我将【万物生】的小世?界改良而来,和其他的小世?界不一样,它?实在不适合学生历练。这个考场,不会有既定的过去,每一秒都是新?生的未来……说这些,你很难理解吧?”


    “算了。你就当做这个是心想事成?的世?界。”


    童副院长感慨道:“神明大人?说得对,如?果要修补江月鹿破碎的灵魂,【万物生】是最适合的地方。他要在这里经历一遍又?一遍的活着,才能坚定他内心的信念,才能养好那已?经泯灭的灵魂……”


    他看着童副院长从地上随手挖了一点?泥巴,捏出了三个小人?的形状。孔院长在一旁笑道:“古有女娲造人?,今有你——”


    童副院长:“大逆不道。这种话你也敢说了?”


    “既然要让他体会活着的感觉,就得有重要的人?际关系,这样吧,给他安排一个比较悲伤的开端……比如?,被父母丢弃,在孤儿院长大。”


    “但?之后?的发展会比较顺利……比如?,被富裕的家庭收养……”


    “他一定要有看重的人?,人?不能没有感情。这样他会好得更快……友情?爱情?不,还是亲情吧……”


    ……


    他们在说什?么,江月鹿完全都听不到了。


    他只看见那三个小泥人?落地即长,随风节节高,很快就变成?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没有像自?己一样有过长大成?人?的经历,他们从始至终都是被火焚烧而死的年纪和样貌。


    万物而生,他们为了治愈自?己而生。


    现在他们三个来到了自?己身边。


    这个十?七岁的江月鹿,就是过去的他,毫无疑问了。


    因为他现在不是在原地看着,而是回到了这一切的原点?,回到了过去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还能看见远去的童副院长和孔院长。


    他的视线定格在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明明是惊喜的相会可他却流出了眼泪。言露不解地问道:“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因为哥哥再也找不到你们了。


    因为从泥巴里长出来的你们,从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第213章 神降04


    “丧、悲、绝、灭。”


    “无丧花要经?历的四重痛苦,他在这一刻全部感受到了。”上空飘来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倘若江月鹿此刻抬起头来,就会因直视神明陷入疯癫。


    从前他能与?神笑谈,是因为那?并不是神明的完全体,仅仅是祂伟大力量的一缕化身罢了。但现在出现的,却是神的本体。


    不过,就算他此刻想要抬头,也会被阻止。


    作?为神降临世间的躯壳,他是不会让江月鹿轻易死去的。他需要这具完好的、与?他格外?适配的身体,来?达成一次重生。


    在做成这一步之前,他首先要剥离江月鹿的灵魂。


    这是一项精细活儿,人类的灵魂与?身体从诞生就合二为一,除非死去,不能轻易剥开。而江月鹿还在【万物生】中活了一次又一次,灵魂深种肉骨,要剥离二者,除非让他的灵魂产生剧烈震动。


    神一直等着那?一刻。


    可惜,江月鹿此人心性?坚韧,就算将他的弟弟妹妹烧死在火焰里?,他还忍辱负重了两年,最后竟然发起疯,自焚拿到了通知书?。


    这样?的人是无法轻易动摇的,所以神明有了一个灵感——


    既然他那?么?看重弟弟妹妹,不如就让他以为他们还活着,汲汲营营奔波到最后才发现一场空,那?时?他还会坚定吗?


    他自以为的动机根本不存在,他一路心心念念的亲人也都是假象。


    他会找不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他会怀疑起一切,心神俱裂。


    果不其然,得知真相的江月鹿身上终于?盛开了无丧花,之前怎么?都不开的花在顷刻间就长出了四重花瓣。这正是神明所要看到的。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谁都不知道,罗小蜡的绝技无丧花并不止四重痛苦,还有最死寂的一种痛,世人很难尝到。”神明饶有兴致,“今天你算是能饱一会眼福,他还能再痛一重。”


    孔逐宁也体会到了痛苦,即使他身上没有一朵无丧花。


    这么?多年被欺骗的,又何止江月鹿一个人,他以为自己是公正的一杆秤,是改革学院的一把利刃。可到最后他才发现,他只不过是神明手中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还是朝着自己人举起挥下。


    “神明大人……”他不无悲伤和讽刺地开口,“您知道的事,可真多啊……罗小蜡的无丧花,您比他的哥哥还要了解。身为世人的神,您是为什么?……”他呕出一滩血来?,“为什么?要和鬼合作?呢?”


    神明瞥来?一眼,“你知道了啊。”


    “很难不知道啊……这些年,您一直在沉睡,原来?是要瞒着我们去做这些事……您利用了我们,还想利用鬼蜮那?群疯子……他们可不是您的子民,也不如人类善良……您就没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一道冷光劈下,孔逐宁瞬间就被劈得昏死过去,很快又被痛醒,他的头顶同时?响起了万万道声音——


    “凡人岂可窥探神鬼之心!”


    肃然的吟唱在低空盘旋不停,孔逐宁的手脚都颤抖起来?,他的头被一道力量狠狠抓起,求生欲让他瞬间做出了抱头的动作?——不能看,一看就会疯,一看就会死!


    谢天谢地,神明并没有想立刻杀他。但是从指缝漏出来?的些微光点还是让他的眼球暴涨,手掌间传出破风扇般的喘息。


    “可怜的凡人。你连面见我一眼都做不到……”


    他悲悯极了。


    “很早以前,你们便?是如此脆弱。还记得你们第一次渴求上天传达神谕的时?候吗?那?时?的我,很疑惑。疑惑地上为什么?出现了不一样?的蝼蚁虫子,这种虫子每天想的居然不是吃喝拉撒,还渴望与?我对话。”


    “和我对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们这种聪明的虫子也会第一时?间发觉。我等待着你们放弃……却没想到会再次听?见你们渴求的声音。”


    “那?时?候的我们啊,太寂寞了。”


    “天地辽阔,我与?他代?表世间最大的两股力量。阴与?阳,善与?恶,黑与?白……凡是对立的,必会降临在我与?他身上。这么?强大的力量,让我们毫无对手,每日除了聆听?你们这些虫子的声音,真的找不到其他有趣的事来?做了。”


    提起与?他相伴的另外?一股“力量”——也就是传说中的鬼。他的语气颇为怀念。


    在原地若有所思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噢,你是在拖时?间是吗?给谁拖时?间呢?那?个年轻的小鬼少年吗?”


    “就算我真的很为他们的故事感动,但也不得不说一句……即便?是他,我的老伙伴来?了,今日都于?事无补。”


    “江月鹿的命,我要定了。”


    躺在地上的孔逐宁低声道:“谁说我是在拖时?间……我是……我是想让他快点死啊!”


    谁也不知道这孔逐宁怎么?忽然就垂死挣扎,他一把撒开捂脸的双手,这犯浑不怕死的模样?让神明大人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由?着他跌跌撞撞冲到了江月鹿身前,双手飞快捏出一张致死符咒,抬手就要往心口上劈去。


    “啧。”神明忽然很心烦,像挑走蛋糕上一粒不规则石子挑飞了孔逐宁,眼瞅着他在半空坠落,跌在地上砰得一声,完全不知是死是活了。


    “你想杀了他?”


    他倒也不是不懂孔逐宁的意思。


    现在这个情况下,他需要江月鹿的身体。孔逐宁倘若在这之前把江月鹿杀了,那?他的肉身跟着灵魂一起死去,自己就不能再如愿了。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尚且还在这里?……孔逐宁是疯了吗,居然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江月鹿?


    他是千里?耳,孔逐宁就算离得很远,他也能听?到他含糊不清混着血的一句话,那?竟是含着笑意的:“我做到……做到了……”


    做到什么?了?


    事态脱离控制的感觉并不好,神明不再悬浮在空,高高在上,落地去查看孔逐宁刚才在江月鹿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江月鹿仍在噩梦里?,眉头紧皱,冷汗淋漓。


    神明特意检查了心口的位置,他刚才看得清楚,孔逐宁是抬手往这里?劈的。这一看,还真叫他发现了些不一样?。江月鹿心口处亮晶晶的,像是一只死去的蝴蝶附在了上面,身体都融化了,但亮晶晶的粉尘还浮在表层。


    虽然不是伤及性?命的东西,但神明还是一挥手,弹走了这些亮粉。这些粉又琐碎又难清理,他很快就失了耐心,想连同江月鹿的心口皮一块清除——左右他只需要一具躯壳,至于?这壳子是不是完整靓丽,他并不在意。


    可才想了一想,江月鹿就生出异变。


    就像是噩梦做到了最激烈处,他的身体剧烈颤动起来?,每一声呼吸都拖得极长,神明无比看重这具新生躯壳,他知道一定是刚才孔逐宁做了些什么?,江月鹿的情况才会突然变坏,他一个闪现从原地消失。


    下一秒出现在了孔逐宁面前,他失态地揪起孔逐宁的头发,“你做了什么??”


    孔逐宁勉强睁眼,意识不清地呵呵一笑,吐出来?的都是血水,“我说了,我想让他……死,快点……死……”


    江月鹿哪里?是快死了的样?子!


    等等。


    等等!


    神明揪住孔逐宁,又在原地闪现,下一秒回到了江月鹿身边。他看起来?比刚才更差了,等神明端详了他的神色,便?更加确定自己猜想——江月鹿竟然是要提前进入第五重痛苦之境,他要开出完整的无丧花了!


    神明诡异地看向孔逐宁。


    他自然不会觉得孔逐宁是在帮他。他此举一定有别的阴谋。


    “你到底要做什么??”


    孔逐宁呵呵道:“不好受吧?”


    “什么??”


    “我说……猜心的感觉不好受吧?从前是我们猜您的心思……现在反过来?,你也尝一尝我们担惊受怕的滋味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非常连贯,竟然都没有断气。分明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无比狠辣地说出来?的。或许能报复到神明,让这位巫师感觉到了爽意。


    “你——!”


    孔逐宁见他抬起手来?,“不用让我死,我很快就会死。你不是想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告诉你也无妨……我先问你,你了解江月鹿吗?”


    神明失笑:“什么??”


    孔逐宁:“我问你,了解江月鹿吗?你想让他痛苦……那?你知道他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在神明开口之前,他又拦下,“杀了他的弟弟妹妹?让他知道从前的记忆和人生都是假象?哈哈……你只知道这些。也难怪了,你对他的了解,最早持续到他进入【万物生】……但别忘了,他从前还有一段人生经?历呢……”


    神明的神色诡异不定,“你是指……江日虎?”


    孔逐宁连连摇头。


    “不是、都不是……哈哈……真蠢啊,什么?都不知道,还想让他开出第五瓣最痛苦的花……”


    孔逐宁又被揪起头发,但他此刻的眼神已近疯癫,两只眼球接连爆开,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楚。失去了视野,他只能模糊大概望向江月鹿的位置,脸上浮现出了真心的笑容。对这个人,他始终亏欠。


    但是,再真心的笑,在他此刻修罗般的脸上出现,都显得恐怖异常。


    “可我是认识他的,我认识江月鹿……比你关注他要早得多……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那?个时?候,我都看见了……他和夏翼在一起……逃命……”


    “所以——所以我将他那?段记忆唤醒了!”


    孔逐宁恶狠狠道:“我让他记起来?——多年以前的中元夜,夏翼为什么?堕鬼而去!他又是怎么?魂飞魄散……这些——我全都让他记起来?了!”


    “他会非常痛苦,痛到极致——!”


    但是他也会有一线生机。孔逐宁在心里?默念道。


    他当年见过深渊之上的诀别。


    他见过夏翼当年是怎么?拼尽全力救他的——


    所以,这一次,他还是会去的。


    第214章 神降05


    痛、痛、痛!


    江月鹿刚睁开眼,浑身上下就传来剧痛。植物的触须在他皮肉里翻来绞去?,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土壤,让无数花朵饥饿地扎根。


    他在原地抽搐了一会,痛到意识模糊昏死过去。


    等?到再次睁开眼,已经不知天日是何时。


    幸运的是,那种痛苦终于消失了。


    是幻觉吗……


    可是残留在身上的冷汗和?形似花朵的斑痕都在提醒他,刚才?并不是幻觉。他的身上……为什么会长出奇怪的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是突然现身的引线,引爆了先前痛得丢失的记忆。


    花,无丧花。


    他,江月鹿。


    他是江月鹿。


    又不是江月鹿。


    他不是弃儿,也不在孤儿院长大。他真正的亲人江日虎已经在很多年?前死去?了,他是一个从古早时代留下来的遗物。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学院,反而?很早就在学习巫术了。


    那个时候的他只有?十?七岁,是学院最让老师头疼的捣蛋鬼,哥哥江日虎对他是一万个不放心。他哥哥白天?想夜里哭,盼着?祖坟冒青烟,就等?着?江月鹿能通过学院的考核,重新获得巫师的资格。


    好在他资质不错。如果循规蹈矩,江日虎或许是能如愿的。


    但是学院早就对江家忌惮很深,再加上江家从前的族神苏醒,所以他们决定在中元夜彻底除去?江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命运就按照既定的轨迹朝前奔去?了。可惜那个时候,江日虎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站在旁观人的角度,才?看清了这段故事里人人的位置。


    中元夜。


    角色悉数在那一晚登场,各有?各的阴谋,各有?各的算计。


    学院、鬼蜮;神明,鬼物;巫师、妖邪;就连小小一个巫师的队伍中,也有?数不清的心眼儿,各有?各的立场。


    各方人马全部登场,在那一夜发生转折。


    那一天?晚上,他……


    江月鹿卡顿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的记忆还是出现了断片,他最后的记忆,是最后身负重伤倒在了地上……“嘶……”江月鹿回想起那一刻,心莫名开始绞痛,他按了按心脏,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心痛。


    再然后……是孔逐宁捡起了他,孔逐宁和?童眠的舅舅遵照神明的意愿,带他去?了【万物生】修生养息。


    至于他是怎么受伤的……江月鹿却不记得。


    这段记忆是空白的。


    而?根据孔逐宁他们的说法,自己当初是和?夏翼在一起……坦白说,他已经对这些被人转述的过去?烦透了,与?其让那些人一遍遍告诉自己失去?的记忆,还不如让他亲口去?问夏翼。


    不过,夏翼去?哪了?


    夏翼……


    江月鹿想到他,大量复杂情感冲进内心,刮得他五脏六腑说不出地难受,紧紧地闭上双眼,好让这段汹涌的感情缓过去?。


    他现在不是二十?多岁的江月鹿了,他是十?七岁在江家阁楼捡到失落神明的江月鹿。他们认识了几个月,几个月后便戛然而?止。然后他就去?【万物生】被人更改了记忆和?人生,一别数年?,他和?夏翼原来是一别数年?……


    江月鹿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乱。


    睁开眼好像就在那个小阁楼,他看着?夏翼在笑?。


    闭上眼又是言露言飞在喊哥哥。


    脑子一片空白。


    ……他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的目标是什么?是找到弟弟妹妹的尸骨,为他们报仇?


    可这些都随着?他们的不存在烟消云散了。


    一直牵挂的目标被人粉碎,他连愤怒的感觉都失去?了,现在就是很疲惫,前所未有?地疲惫,很想把?脑子挖了,什么都不想,就在这里躺着?当一个白痴好了。


    这里?


    江月鹿这才?留意到周围的环境。


    这地方像是一个洞穴,但是光线却很充足,因为洞穴的入口是一条瀑布。这情景和?电视剧里的水帘洞倒是很像,瀑布垂挂在洞口,水波透亮,映得地面和?洞壁上都是荡漾的波纹。


    如果不是他的手脚被捆了,这里简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滴答、滴答……”


    洞内很潮湿,墙壁不断渗出水珠,经年?累月下,滴落形成了一汪又一汪的小水潭。这样的水潭到处都是,江月鹿的脚边也有?一个。


    他挪到水潭边,看了看自己的脸。


    十?七岁,没?错了。


    看起来他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过去?,是孔逐宁干的吗?他在神明眼皮底下能做到这些,江月鹿很佩服。但孔逐宁之后的处境应该会很难过了。


    江月鹿并不为他担心。


    现在的他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孔逐宁为什么把?他送过来,他心里大概有?数。当时的他只等?着?被神明剖了灵魂,怎么看都是死局。可为什么要回来?是为了拖时间还是这里真的有?破局的解法?


    江月鹿并不在意孔逐宁等?人的死活。他甚至也不在意自己的。反正是换来的身体,烂命一条,神明想要就给他,灭世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


    现在支撑的他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属于过去?和?现在从来都不变的伙伴,他的友人,也是他最喜欢的人。是的,人,他从不把?夏翼当成神明。神明有?什么好的?鬼都比神更像人。


    他想见夏翼……想找到他,和?他说一会话。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原以为这个太久只是几个副本?的时间,没?想到他们居然错过了那么久。


    夏翼知道这一切吗?他知道吧。他都记得江月鹿这个名字。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江月鹿”……


    江月鹿有?点想哭,明明二十?多岁当哥哥的时候很少矫情,这具十?七岁的身体和?灵魂都太瘦弱了。可是真的好想哭啊,夏翼一直记得他,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江月鹿这个名字,在别处成为了另一个身份。


    可是他还记得。


    一直记着?。


    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一边转着?茶杯一边对自己说,我从前有?一个朋友,和?你名字相同。想到他察觉自己的身份有?异,追出来抵住他的咽喉,种下一次又一次的因缘……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比眼前荡漾的水波还要闪耀。


    “所以,我一定要去?见他。”江月鹿下定决心。


    决心说出来以后,他好像又有?了底气。


    因为手脚被捆,他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挪到洞边,深吸一口气冲进了激流,水珠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睁开眼,一看外面就沉默了。


    “……”


    这个洞穴居然和?水帘洞一模一样,是悬在高空峭壁上的。


    往下看深不见底,他算是体会到了玩跳楼机是什么感觉,从前言音就很喜欢玩这种惊险项目,喊他去?他从来不去?……想着?想着?,笑?容就凝滞在了嘴边。


    没?工夫黯然,江月鹿又深吸一口气冲进水里,一来二去?总算搞清了外面的情况。


    首先,这个洞悬在峭壁的中间,看周围山石的走向,似乎他离最高处也有?一段距离。


    其次,往下看就更高了。底下是一大片水潭,这个高度全手全脚跳下去?都不一定活着?,再不用说他现在还被绑着?手脚。


    上不接天?,下不挨地。


    不上不下的处境,多像他尴尬的人生啊。


    江月鹿慢慢挪回原地,洞口的出路是彻底堵死了,现在他想看看洞内有?没?有?一线生机。说来也怪,他的手脚明显是被人捆起来的,而?且他还看得出,这几根绳子都被施了巫术,就是为了让他难以挣脱。


    先是捆了他,然后又把?他丢到这里来。


    这是不让他脱逃的双重保险。


    真是好心机啊……是谁做的呢?除了那群想清算江家的巫师,应该没?有?旁人了。


    他们捆了自己却不杀掉,是为了威胁夏翼吗?用他做鱼饵,钓出夏翼?想到之前听过的说法,巫师们利用自己骗了夏翼走出江家,江月鹿更加坐不住了,像条虫子急切朝洞更深处挪动。


    和?地面摩擦过大,他连衣服磨破了都没?注意。


    更没?注意他的眉心微微发亮。


    不一会儿,他就爬到了深处。和?外侧不一样,洞的内侧光线昏暗,飘来的味道也不如外面干净,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血腥和?腐烂的气息。


    无论是血还是腐臭,都不是很好的预兆,江月鹿有?些犹豫,往前就是完全黑暗,光再也照不到了,他此刻毫无还手之力,万一那群倒霉巫师还给他设下了陷阱怎么办?自己死了不要紧,可他还有?话要对夏翼说呢。


    正犹豫间,不远处忽然响起锁链哗啦啦的响声。


    怎么会有?锁链?


    江月鹿下意识回过头。


    已经离洞口很远了,水声不再震耳欲聋,这意外的锁链声很是引人注目,江月鹿转回了头,警惕地往后挪了挪,目不转睛盯着?黑暗处。


    腐烂的臭味越来越浓。


    “哗啦……哗啦……”


    洞顶忽然降下瓢泼大雨,江月鹿躲避不及,一大半都淋在了身上,这些雨水很奇怪,黏糊糊的,闻起来还有?点熟悉,好像就是刚刚飘来的腐臭和?血腥味。


    这好像不是什么雨水……


    他可能有?点被水声误导了,这些液体从颜色味道来看,都更像是——


    “呜……”


    震耳欲聋的呼啸从前方吹来,江月鹿抓住一旁的枯草才?没?被吹出洞去?,啸声虽止,风力却仍很强劲,他眯着?眼睛,顶着?巨力迎头去?看,和?黑暗中显出身的巨型身影对上了视线。


    一双硕大的眼珠出现在面前。


    第215章 神降06


    那是一双异常巨大的眼球,在江月鹿的?面前,活像两扇亮起红光的?大门。随着野兽的?嘶吼,眼球的主人随之现身。


    眼球都?这么大,本体得大到哪去?


    等到真身完全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江月鹿才知道他想得简单了。


    这只?看不出品种?的?巨兽非常非常庞大,大到要缩起脖子才不撞上洞顶。如此强壮的身躯,就缩在狭窄的?洞穴深处,它的皮毛散发着浓浓的恶臭,身上?四处溃烂,一动就有无数蝇虫飞出。


    江月鹿往后慢慢退,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只?巨兽竟然有点?畏惧自己。


    它只?是最开始出来时动作很?大,见了江月鹿这个小小的?人类便停在了原地,一双通红的?眼珠子不住地打量着他,不时还用鼻子嗅嗅,看起来颇为警惕。


    他警惕着野兽,野兽竟然也在警惕他。


    只?是巨兽粗犷,他很?渺小。看起来有点?微妙。


    那只?兽一边闻他的?味道,一边从喉咙深处响起细弱的?声响,他不禁想到有些猫在撒娇和吼人时的?区别。


    “啊……”江月鹿的?头一偏,看见了洞深处闪耀的?微光,“怪不得你动不了,原来是被锁住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所说?的?,巨兽微微一动,扯动了捆缚住它的?锁链,咚咚滋啦响个不停。那根锁链也很?巨大,随便一扇就在地上?激起灰尘,似乎是为了这只?巨兽量身定?做。


    可话又?说?回来,谁会狩猎这样一只?野兽,还把它捆在这里?


    不能去想这些。


    “我还有事要去做……”他转过身,却听那只?巨兽忽然嘶吼起来。


    这道吼声比它之前发出的?任何一次都?要粗野,吼得他在原地退了好几步,抓住的?草都?被扯断飞出去,重重撞到了洞壁。


    这一摔摔得江月鹿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他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慢慢爬起来,不远处那只?野兽还在盯着自己。


    江月鹿一怔。


    它的?眼神变了。


    先?前的?畏惧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它趾高气扬,微微昂头睥睨着自己,仿佛盯着一只?渺小的?蝼蚁。


    无缘无故的?转变不会出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月鹿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再被耽搁在这,好在刚才那一吹竟然叫他扑向了洞口。虽然洞口上?不挨天、下不着地,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从这只?来意不明?的?野兽口中逃脱,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盯着野兽的?眼睛,不露一丝怯意慢慢挪向外面。


    不得不说?,【万物生】那几年真是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这些学来的?东西是假的?吗?


    如果是假的?,又?怎么会在此刻救他性命?


    “呜嗷…………”


    两只?红彤彤的?眼珠饶有兴致地看他慢吞吞逃生,江月鹿一看便心凉了,这只?兽聪明?得很?,它现在把自己当成了玩物,一点?也不慌,等着他这只?小耗子折腾。


    江月鹿不得不去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只?野兽一开始很?怕他,这是肯定?的?。


    然后呢?


    它似乎是闻了一会味道才开始吼他。他的?味道有什?么稀奇吗……江月鹿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是他的?味道有问题。这野兽闻的?时候明?显就是在辨认什?么。


    等等。


    辨认……


    难道一开始,它把自己认成了别人?


    江月鹿越想越有可能。


    在野兽眼里,人类都?是双脚双手一个头,野兽是用气味来辨识人的?。它肯定?将自己认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很?让它恐慌畏惧的?人。


    这只?兽好像也不清楚为什?么眼前的?人类眼神变了,但它确实没有从他身上?闻到熟悉的?味道。将它锁在这里还无尽折磨的?人类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难闻,但很?刺鼻。


    它张开大口冲着江月鹿露出獠牙,恶臭扑鼻而来,涎水像雨帘垂下。


    可江月鹿浑不在意,他出神地盯住野兽后肢的?一块伤口,那里翻起了一张嫩黄色的?碎纸,上?面还有鲜红的?字符。


    这字符,是咒文。


    是巫师的?咒文!


    没有错了……这张符纸还是被烧过的?,没有烧尽所以才被他看到了。江月鹿转过身,那野兽立刻嘶吼起来,朝着他逼近几步,锁链哐当哐当摇晃。他无奈地收回脚步,走是肯定?走不掉了。


    既然不能退,只?能选择进。


    江月鹿盯着野兽的?眼睛,慢慢挪动到了它的?后肢。野兽本来就当他是个乐子,自然不觉得他能伤害到自己,只?是颇有兴趣地看着小人挪来挪去。可是等它发现江月鹿是冲着那块伤口去的?时候,它开始狂怒了。


    “这个……很?疼吧?”江月鹿指向那块烧了一大半的?符纸。


    符纸和溃烂的?伤口已经长?在一起,洞穴内又?常年湿冷,野兽没有人类的?脑子,它不知道自己的?腿为什?么会痛,但是大约能懂是符纸带给自己痛苦。


    可每次想要撕烂那张纸时,又?会被附加的?咒文击退,嘴巴也留下灼热的?烧感。久而久之,它便更不敢去碰。


    长?年累月下来,伤口就变成了这样。


    它一时间不知道江月鹿要做什?么,迟疑的?片刻江月鹿已经摸了上?去,他在学院的?半年也不是白学的?,努力让自己的?通感和咒文共鸣。


    使用这张符纸的?巫师能力一定?很?出众。


    要不是已经烧了一半,江月鹿还未必能奈何。


    “嗷呜……”


    可这一扯,却叫那野兽疼痛不已,凶性毕现。


    立刻就朝着江月鹿扑了过来!


    江月鹿并不慌张,去扯符纸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刚才摔落的?地方有一个凹陷进洞壁的?死角,如果能在野兽发动袭击的?时候躲在里面,是能躲过一劫的?。只?是这法子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他才决定?安抚野兽再离开。


    那恶臭的?气流喷来之前,江月鹿拔腿就跑。


    跑动的?刹那还扯掉了摇摇欲坠的?符纸,这一下牵连骨肉,野兽尝到了更痛的?滋味,顿时恨不得将江月鹿扒皮抽骨,速度竟然变得更快,三两下就追上?了他,叼着他的?右脚猛地向后一甩。


    江月鹿发出一声闷哼,被野兽翻了个面,转头就看见血口兜头而来,下意识避开了要害处——


    “当——”


    周围荡出一圈无形的?波纹。


    预料中的?咬伤并未发生,江月鹿缓缓放下手肘,那野兽的?爪子还按在他的?小腿,喉间发出怪异的?嗡鸣,左右晃头,四处看去,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当——”


    又?是一声响起。


    像极了钟声的?回音在洞内扩开,那野兽的?两只?耳朵一颤,爪子像被烫到般收走,雷霆之势缩回了洞穴深处。


    “当——”


    野兽已被吓到低头匍匐,前肢紧贴着地面,一动都?不敢动。


    就算是他认错江月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害怕过……江月鹿想寻找这声“当”来自何处,可声音经过扩散无处不在,整个洞穴都?充溢着圣洁的?钟鸣声,一阵异香自身旁飘来,他抬头看去。


    他看到了夏翼。


    红瞳的?少年从古至今从未改变过样貌,只?在气质上?有很?大差别。


    最初他捡到的?小神明?,是圣洁无暇,略微还有些童稚可爱,和后来冷艳高贵的?鬼王夏翼截然不同。


    江月鹿不会认错他们,可眼下却有点?晃神。


    这个夏翼,和其中哪个都?不太一样。


    要说?圣洁,他是看起来格外高贵,可是他的?周身却又?散发着不详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在鬼蜮遍地都?是。


    夏翼先?看了眼自己,可能是在确认江月鹿受没受伤、严不严重,这关?系到那只?野兽的?结果。


    终于确认江月鹿身上?没有伤口,他才走向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凶兽——当然现在已经是小可怜一个了。


    “你……”


    江月鹿下意识想开口阻拦,可是夏翼并没有出手就夺它狗命。听到心上?人开口,夏翼迅速转头,可江月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又?没有要杀它。


    自己是被杀伐果决的?鬼王影响过头了。


    他只?能道:“你要对它做什?么?”


    夏翼肃然:“给它一个教训。”


    江月鹿点?了点?头。


    这东西让他摔得浑身剧痛,是该吃点?教训。


    于是好整以暇坐在地上?,等着夏翼出手。


    可他盯了半天,夏翼都?只?是抬手站着,江月鹿想了想,“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惩罚它吧?”


    夏翼一直都?在阁楼待着,什?么都?不懂,恐怕还真会这样。


    就好像是,来的?时候看见江月鹿差点?被咬伤愤怒得引出本能,三下“当”就吓退凶兽,可真要狂揍它,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夏翼抿了下嘴巴,耳根也有点?发烫。


    江月鹿笑了起来,“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夏翼茫然地看着他。


    江月鹿道:“算了,你站在它面前就是在吓它,这么久也够了。”夏翼这才啊了声,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江月鹿看见他还微微松了口气,在背后看格外明?显,心中就更想笑。


    此时此刻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之前的?痛苦和伤心也一并埋没,他本来想丢弃这些牵念,变成躺在地上?什?么都?不想的?白痴,可是夏翼一出现就填满了他的?内心。


    又?酸又?涩,又?鼓又?重。


    这么一想他和夏翼还挺像,空的?,他不也是空的?吗?


    只?不过夏翼是先?天空的?,而他是后天空的?。


    正出神想着,抬头他已走到身边,江月鹿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就想收回。


    为什?么来他不知道吗?当然是为救他而来。


    江月鹿道:“那些人编了不少谎话吧,恐怕说?得我快要死了,其实我好好的?,还能活蹦乱跳呢。”


    夏翼:“也没有说?错,你的?确受困。”


    江月鹿:“是啊,被捆了扔到这地方,还和个大怪兽一块待着。对了,你是怎么上?来的??飞的?吗?”


    夏翼摇头,“只?在一念之间。”


    江月鹿撇嘴,“神神叨叨,听不懂。”


    他瞥见夏翼揣着个鲜绿的?东西,伸手便夺了,“这是什?么……你怎么带这玩意出来了?”他的?笑意掩不住,因为夏翼居然带了个小盆栽出来救人。


    这盆栽是当时布置阁楼一块放进去的?,夏翼很?喜欢,每天都?会浇水,在他的?细心呵护下,小植物很?快节节长?高,冒出土层的?部分像一个绿色小圆包,鼓鼓囊囊的?,还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非常骄傲非常喜庆。


    江月鹿身上?剧痛无比,还想逗他,“这么喜欢啊,连出门打架都?要带着?”


    夏翼敏锐道:“你怎么了?”


    他一握住江月鹿的?手腕,后者就嘶了一声,夏翼一眼就看了出来,虽然没有外伤,可却是受了内伤。


    “不能在此耽搁,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呢?”


    江月鹿心想,这一切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不能再扭转。


    现在这个时候,他哥哥恐怕已经被巫师们绞杀,然后马上?就是自己。他很?快就要逼近到当年的?结局,得知自己神魂崩溃的?真相。


    他不为自己伤心,但是却隐隐心痛。


    既是自己的?神魂崩溃,也是夏翼和他分离的?节点?。


    之后他们再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好啊,走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江月鹿任由?他扶着站起身,身上?的?力气正在缓慢抽离,原以为是被摔的?,现在想想可能跟逆时空之举有关?。


    在这里待着,他这个外人会越来越虚弱吧。


    但是,无所谓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呜咽。


    转头看去,那只?趴在地上?的?野兽耷拉着脑袋,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眼中写满了求生的?渴望。江月鹿和那双红彤彤的?眼球对上?很?久,对这双和夏翼相似的?瞳色起了恻隐之心,“虽然是那群巫师放在这折腾我的?,但它被锁着,也怪可怜。”


    夏翼秒懂,“我放了它吧。”


    好像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那只?看不出品种?的?巨大野兽欣喜地抬起大脑袋,喉咙不住发出小狗般的?呜咽。


    夏翼一挥手,果真如他所说?心念一动,那条被设下牢固禁制的?锁链就断成了两节。巨兽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能逃出生天,犹豫地动了动腿,真的?感觉到松了才高昂起头,尖啸声冲破云霄,似乎在庆祝它今日自由?。


    这一声尖啸畅快无比,江月鹿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夏翼一起穿过水帘。


    “走吧。”


    它会有它的?结局,我们也是。


    第216章 神降07


    隔着一段时空与曾经的恋人相遇是什么感觉?


    江月鹿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人公最后隔着漫长的时间相遇,她?看着昔日的恋人,模糊的脸逐渐从记忆中复苏,她?有一句台词,江月鹿印象深刻——


    就好像与他再相爱了一次。


    现在就很像这个故事。


    夏翼侧头?看他,“累了吗?”


    江月鹿:“没有的事。”


    夏翼回过头?又看了看战火沸腾的原野。


    不用?看也知道,巫师和妖鬼们战意正酣。


    中元夜之战从未如此逼近在江月鹿眼前,他从前只在童眠和孔逐宁等人的转述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但现在它惨烈地?投放在江月鹿面前,就像是非常逼真、逼真到了极致的真人体验游戏。而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扮演着谁,他就是江月鹿,是这段往事的亲历者。


    若干年?前,他就和夏翼一起在这片原野行走过。


    那时燃烧的火焰尾随身后,在原野上接连怒放,像是一朵一朵凄厉绚烂的花。


    遥远的嘶吼和哭声传来,可?他已经麻木。


    属于江月鹿的最后一个家?人已经死去,江日虎的灵魂去了那片江家?的墓地?。时隔百年?还是团聚了,也不算是彻底的悲剧。


    亲情?的联系已然切断,在这个时空他不必在乎人类的生死。


    更不在乎自己。


    他在乎的,唯有眼前这个很快就要逼近死亡的神明。


    他会死去,然后又脱胎换骨,去神魂结鬼怨,无边无际的怨念造就了新的夏翼,这一夜他既会死去,又会新生。


    他想说话,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将他的灵魂束缚,像是被关在了这个身体里面,多余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动作?都做不出来。


    然而他还是能看着夏翼的。


    夏翼观察他,“你累了吗?”


    他想摇头?,可?是脖子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熟悉的音色从他口中说出,“我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江月鹿毛骨悚然。


    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恐怕才是当年?的自己。


    这才是他们当年?经历过的中元夜,一比一还原。


    孔逐宁将他送到中元夜大战,他提供的力量让他能在一开始自由活动,可?刚才在解决了那只猛兽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变得有些僵硬了。


    等到孔逐宁的力量彻底流失,他就被封在了身体内,不能再?做即兴的演出,也不能再?对?周围一切产生影响。


    江月鹿知道,孔逐宁一定是算好一切的。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现在这个局面一定是他希望看到的。


    比起他做出多余的动作?,孔逐宁更希望他能旁观这一切发展……


    江月鹿安静了下来,体会着身体里来自过去的心情?。


    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担忧。


    当年?的他和江日虎是朝暮相伴的亲兄弟,不像他离开了好多年?,对?此时的江月鹿来说,早上还在和夏翼在阁楼里玩乐,晚上就爆发了中元夜的鬼巫大战,其中还掺杂着巫师内部对?江家?的屠杀……


    当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慌才会乱。


    跟随着夏翼跋涉一路,牵挂着哥哥的生死,他早就身心俱疲了。


    所以才会承认累了,还很担忧地?询问哥哥江日虎……


    江月鹿很能明白这份心情?,这和他对?言飞等人的担忧多么相似,他从这种?熟悉里第?一次感受到,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身体里的所有心情?融合交织,属于过去的部分和属于未来的部分融在一起,像水溶解于水那么自然。


    看着过去的“夏翼”安慰“江月鹿”,他也越来越明白,时间分别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变化。


    过去的江月鹿是会慌乱的十七岁。


    过去的夏翼也是初将诞生的懵懂神明。


    他们能从百年?前的混乱中脱逃成功吗?很多年?后的他和夏翼有可?能做到,但他们一定不行。


    江月鹿看着他们不断被追来的鬼物缠住,此时的族神夏翼远没有以后那么凶残,他面对?杀戮还很青涩,多是江月鹿熟练掐诀,用?巫术来解决这些追兵。


    江月鹿体力不支的时候,夏翼会咬紧牙关挺身而出。


    鬼物的冷血溅在他的眼下,他用?指腹一点点擦掉,不让血滴碰到自己的衣袖——一衣服是江月鹿为他准备的,他不想弄脏。


    这个时候的夏翼,又乖又听话。


    即使他不是那么想杀生,可?为了江月鹿还是去做了。


    后面还越来越熟练,手起刀落干脆无比。


    二人支撑着度过了一段时间,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后方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黑暗的密林蛰伏着看不见的危险,他们丝毫不敢放松。


    林子乌鸦齐声惨叫,一双猩红的瞳仁在林中现身。


    江月鹿感觉到身体一瞬间被恐惧扼紧了。


    这是他们逃亡路上见到的最凶残的鬼物,他们看似一路在战斗,其实并?没有深入到这场大战,两个少?年?还没有见识过战场真正的残酷。


    但现在,他们见到了。


    这只嗅着味道跟随至此的鬼物,不像之前的只会蛮干撕咬,它还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人的心机和鬼的凶厉叠加一起,让它无比懂得狩猎之道,专门等到江月鹿二人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这一路它在后方撕咬着同类的尸骸——都是被江月鹿和夏翼斩杀的鬼。


    那些都太难吃了。


    远不能跟眼前的大餐相比。


    这二人的味道……还不像单纯的人。它能闻到其中一个是人,另一个却不是……虽然不是,但要比人更香更好吃……


    恶鬼的涎水不断流下,它苦苦压抑自己的欲望已经到了极点,在溃堤的刹那扑向了二人。夏翼下意识挡在前方,可?是江月鹿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同时行动,不巧撞在了一起,短暂一滞,恶臭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


    危险——!


    连江月鹿都为小小的他们攥紧了拳头?。


    “嗷呜……”


    那恶鬼忽然崩溃尖叫起来,江月鹿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巨兽将恶鬼的脖颈一口咬断,砸吧着嘴就地?啃咬起来。


    不到片刻,那恶鬼就变成了他人盘中餐。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弱肉强食遍地?都是。


    丛林中的蚊虫蚂蚁投来一瞥,便知晓这场争斗已经有了结果。它们静静等在一旁,等着巨兽结束饱餐,就轮到它们开饭。


    “夏翼,这不是……这不是我们才刚放走的那只……”江月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转身向夏翼确认。


    夏翼也认出来了。这是从他手里放走的,他不可?能不认识。


    “它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江月鹿喃喃。


    巨兽已经被囚禁了好多年?,逃出生天之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远离此地??


    那只猛兽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它卧倒在夏翼和他面前打?了个滚,滚出了地?震的动静,野兽的老?脸跟着一红,不好意思地?转到一边,扭扭捏捏露出相对?而言比较干净的肚皮来。


    江月鹿惊了,“这是让我们摸吗?”


    夏翼迟疑,“好像是的。”


    江月鹿于是摸了摸它肚皮上的毛,野兽被摸之后更加开心,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那对?猩红的眼眸让江月鹿觉得很亲切。


    他想了想,“就叫你小红吧!”


    “它既然来帮咱们,就说明有缘分。我们带着它一起逃走吧?”


    自然没什么不行的,有了野兽,他们还免于行走,可?以坐在巨兽高?高?的脊背上,体验日行千里的感觉。


    闻着皮毛里淡淡的腥味,看着如电疾退的夜幕,他无端有一种?走到天荒地?老?的错觉,何况心爱的人还在身旁。


    江月鹿看着夏翼,没留神就说出了口,“以后你要记得我啊。”


    夏翼皱了皱眉,“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江月鹿:“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啦,可?是……我就是说一说。也许是哥哥和我分开了,爸爸妈妈也很早就和我分开,我始终觉得这世上谁和谁都是要分开的,也许我们也会呢?”


    夏翼看着他抱着膝盖,欲言又止。


    江月鹿看了眼他,“就当我是随口乱说好了。不过,假如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夏翼脸色一变,“你——”


    “以为我会死吗?”江月鹿笑着摇头?,“我不会的,我也会竭尽所能活下去,活到和你再?见的那一天。”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跋涉七日之后,讨伐江家?的巫师大队还是追上了他们。


    已经七日过去,鬼巫大战进入到了疲乏的后期,他们总算能分出神来对?付江家?逃走的余孽。


    江月鹿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将自己看得比除鬼还要严重,宁愿先除自己再?保学?院。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


    谁让夏翼跟着他跑了呢?


    恐怕在巫师们看来,自己已经不止是余孽了,还是勾引神明逃走作?乱的异端,必须立刻斩草除根。


    对?鬼不一定会最狠,但对?同类一定是。


    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和夏翼坐在龇牙咧嘴的小红身上,巫师们就在对?面虎视眈眈。


    他远远扫了一眼,没看到乌夜明。


    被囚禁在体内动弹不得的江月鹿同样感受着过去自己的视野,可?是在刚刚涌现出“乌夜明好像不在”的念头?后,他就头?昏脑涨,像是突然被敲了一闷棍,眼前一黑,被拖入无边的黑水……


    这种?气力消退动弹不得的感觉和初次被禁锢很像。


    江月鹿快要溺死在混乱时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嗯?孔逐宁种?下的力量没有了吗?罢了……真是孽缘,就让我助你最后一臂之力……”


    “你是……”


    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看不见黑影是谁。


    “不要问了,快些回去。”


    “再?不去,就赶不上再?见了……”


    “什么……”


    他的额头?被人猛地?按入水中,再?次湿漉漉惊醒抬头?,突然对?上了一双痛彻肺腑的红眸,夏翼,是夏翼!


    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会这么痛苦?


    百年?前的夏翼一直如神祗般淡淡,他从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神情?!


    “江月鹿,不要松开……”一丝咬着牙关溢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高?空吹来的风冰寒彻骨,缓缓回头?一看,竟然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层层稀薄的云雾吹拂在身后,像是无数蛛女吐出的野丝勾魂索命。


    坠入这样不见底的深渊,无疑会当场毙命。


    江月鹿还未收回视线,就看见相隔不远的峭壁山石上,沉重地?悬挂着一只巨兽的尸身,那双死不瞑目的红眼珠定定望着主人的方向。


    他的灵魂都跟着痛了一下。


    小红死了……


    背着他们跋涉七日的野兽,被巫师们斩杀了。


    接下来是谁,是他,还是夏翼?


    “你不要想着丢下我。”夏翼用?力拉紧他的手,唇边溢出大块大块的血,“他们带了鬼物想要吞噬我,我身后如今也是万丈深渊,你死了,我也不能活,所以你绝对?不能……抛下我。我不想……”


    我不想再?孤零零一个了。


    “我躺在阁楼里几百年?,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像你一样……江月鹿,你给我起了名字,你不能丢下我……”


    眼泪大滴大滴砸在他脸上,这是神明殿下为他们江家?下的第?一场大雨。


    “这是什么……?”夏翼从没有哭过,茫然又心痛。


    “是眼泪。”


    江月鹿感慨地?看着他的神明殿下。


    曾几何时,他的身体空空传来回响,他什么都不懂,被遗忘在阁楼里从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是他让木头?长出了生命,拥有了会痛的血肉。


    他轻声对?夏翼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人有七情?六欲,人有心脏,所以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现在你很伤心,所以才会哭……”


    夏翼道:“……眼泪,跟你现在脸上的一样吗?”


    他如今悬空在崖边,胸膛压在重石上。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那里好像长出了全新的心脏,正和雷霆一样隆隆跳动着。


    他诞生成神的时候,从没有人为他祝贺。如今他长出心脏,诞生为人,他不必再?沉默被动聆听他人的心愿。


    而是有了自己的心声,想被江月鹿一人聆听。


    昔日的神明殿下,今日的夏翼开口说道:“我许愿千千万万年?,与江月鹿永不分离。”


    第217章 神降08


    冰凉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初生的心是那么滚烫,像是要透过他?的眼,一路看进他?的魂魄。


    生生世世,千千万万年,我都与你永不分离。


    抓紧自己的手像是快要脱力,江月鹿看着他?喘了口气,又用力将自己拉近,好听见那气若游丝的话,“这个……给你?。”


    他?们一起相处,朝朝暮暮。夏翼何曾这么狼狈?


    江月鹿不禁眼热鼻酸,眼前一阵模糊。


    “哭什么?”他?亲昵贴着自己的额头?,就?像往常在?阁楼一起窝着。那时他?对神明的气息好奇,夏翼便凑过来?,微红着耳廓渡来?一口气。


    如今他?也像渡气一样?将什么东西渡了过来?,那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没有那么温暖治愈,反而冰冷无比,顷刻便融化流淌进身体里,很快就?让他?打起冷战,嘴唇起了一层绒绒的白霜冰晶。


    但他?相信夏翼,他?不会对自己做不好的事。


    江月鹿于是哆哆嗦嗦地看他?。


    夏翼柔和道:“你?带着这个,无论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这是什么?”


    夏翼眨眨眼,眼泪就?滴在?了他?的脸颊上。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这泪水又跟刚才落下的瓢泼大雨不同,带着细碎的闪光和滚烫的温度。给他?一种错觉,好像夏翼正在?融化,融化进这些泪水,会随着灼热的日出蒸发。


    这泪水还有微微的跳动感?,就?像也有生命。


    夏翼垂下眼眸,看着他?逐渐空荡的胸腔,他?竟然在?笑。


    “原来?心被带走……是这样?一种感?觉。”


    江月鹿:“……你?说什么,你?把什么给了我?”


    夏翼慢慢松开了手?,看着他?逐渐撤离而去,江月鹿一阵不安。


    夏翼道:“接下来?的日子帮我好好保管吧,有了这个标记,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他?彻底松开了手?。


    江月鹿大吼一声“夏翼”,坠入了无边的深渊。


    他?脖子上逐渐涌现出一块水滴形的透明琥珀,昙花一现后又融进身体里不见踪影。封印在?他?体内的神明之心从?此刻起开始生生不息运转,哪怕他?坠入深渊、哪怕被巫师找到也能活下来?。


    这是神明给予他?的最后一道赐福。


    可是……那你?呢?


    给了我全部……那么你?呢?


    在?他?的视野中?,夏翼从?一个立于崖顶的黑影慢慢变成了小?黑点,他?看起来?那么孤独,却如同崖顶盛放的孤绝之花那么惊艳。


    江月鹿抬起手?来?,可是抓不住空气,往下坠落同时也是在?时空坠落,无数碎片在?眼前掠过,而他?忘不掉那个浮空在?悬崖边,身后就?是蠢蠢欲动的恶鬼大军,却深深看向他?的人。他?的眼泪瞬间涌出。


    源源不断的眼泪,像是和过去终于接轨,让那一夜的惨痛得以释放。


    他?明白了。


    为什么夏翼初次见他?时,提起江月鹿这个故友的名字会面无表情又波澜不惊,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


    为什么他?是空的,听不见回响,是因为他?把心给了自己。


    他?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


    他?也知道了夏翼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堕鬼。


    悬崖的炼狱专为他?而打造,七七四十九天被恶鬼撕咬啃噬,最后被丢入鬼蜮自生自灭。


    在?鬼蜮,他?只?用了数年便一跃而起变成了鬼王,这是他?自身的造化,也是背后有高人在?指点——就?是与神对立的鬼大人。


    祂很欣赏夏翼,也有自己的图谋。


    鬼玺就?是祂给他?的。


    除了偶尔点拨夏翼,祂几乎不出声。


    最大的存在?感?就?是那一团在?鬼蜮旺盛的青火,后来?有一半都被夏翼吞噬变成了自己的。这在?鬼蜮十分常见,被吞噬之后,祂甚至还为夏翼祝贺。


    这些年里,夏翼再也没有提过江月鹿了。


    他?只?在?最开始,还能微弱感?受到自己的心时,前往过一次江家。


    大火将昔日的阁楼焚烧殆尽,曾经生活在?那栋小?楼里的少?年乃至其他?人都已离散。


    他?还记得江月鹿,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这样?微弱的心情早晚会随着心的离开被忘却,夏翼很快就?不记得他?是怎么从?悬崖炼狱中?杀出来?,拖着一身残躯和不剩多少?的精力,走了几天几夜才来?到悬崖底下,他?当时站在?日出里,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站了很久很久,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他?记得是来?寻找一个人的。


    那个人叫做江月鹿。


    可他?不记得为什么要来?找他?。


    江月鹿这个人有这么重要吗?


    既然重要,提起他?时为什么没有一丝波动?


    后来?,连这样?的疑问都没有了。


    他?化为一滩死寂的水,石子丢入他?的身体,不会产生半点涟漪。他?与孔逐宁在?辽阔的山顶谈判,定下鬼巫暂时和平相处的约定。孔逐宁既是试探,又是可惜地问他?,是否已经忘记了江月鹿。


    他?看着广阔的山水天下,听不见身体内的任何生机。


    他?说,江月鹿,我是记得的。


    但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许多年过去,鬼蜮的大小?恶鬼轮转更替,换了不知多少?轮。得知纪红茶和秦雪逃走,他?没什么波动,但是那位沉寂许久的鬼大人却再次出声,这倒是叫他?有些惊讶了。他?遵循着那位的命令,在?学院的一个考场发现了纪红茶二鬼的行踪。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化身为考场的少?爷NPC。


    那群学院的巫师拥簇在?他?周围,似乎将他?当成了通关的救命绳索。他?不以为意。


    “还有一个考生呢?”


    “怎么还没来?啊?”


    他?知道此时此刻,按照他?的人设应该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不耐烦是什么样?的?他?有些不记得了。


    在?庞杂的脑海和记忆里搜寻着对应的表情,终于,他?在?一处明亮的小?阁楼里看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耐地拍掉自己的手?,“你?又客气起来?了!给你?买东西就?是让你?用的,不要舍不得啊!再这样?我就?不会给你?买了!”


    江月鹿是吗?


    没有了感?受,却能评价。


    这么多人里,他?的表情最生动,也最漂亮。


    夏翼扯了扯嘴角,学习他?的动作和语气,现场的人果真被骗了过去,唯唯诺诺地奉承安抚。


    江月鹿的招数真的管用。


    他?感?觉平直的嘴角似乎有微微上翘的迹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什么,就?听到旁边大吼一声“终于来?了!”无数人跟着看去,他?也看去。一个面容清晰的青年出现在?青翠山水中?,带着一丝陌生又熟悉的笑。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


    命运的轮盘再次启动。


    ……


    因为不急着找到江月鹿,所以他?一开始把他?认成了别人。可是他?逐渐发现,这个人比其他?人有意思。


    树人女高的那段时间,他?又体验了一次心动的感?觉,等再变成鬼王,看待江月鹿就?和从?前不同了。


    而在?这个时候,他?又发现,原来?他?的怀疑没错……江月鹿就?是江月鹿。


    ……


    过去与现在?重新接轨,他?的心没有回归原位,而是再次长?出了新的——只?要来?到江月鹿身旁,他?就?会从?神变成人。


    幽暗中?,夏翼体会着来?之不易的心跳。


    他?的血液再次奔流。


    一个腐烂枯朽的齿轮,再次缓缓轮转。


    “没想到啊……”一股青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起,比夏翼自身的青火更古老。他?听着这不知听过多少?次的声音,哼笑一声,语气颇为熟稔,“舍得从?鬼蜮出来?了……老头??”


    祂发出一声轻笑,“这烂透的脾气,让人既爱又恨啊。”


    夏翼不屑:“你?又不是人。”


    “人和神,人和鬼的区别,果真有那么大吗?”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突然问他?哲学问题,夏翼还真有些不太习惯,“你?看啊……神不也是为了重活一次,觊觎起人的身躯,算计起人心吗?”


    夏翼感?觉他?意有所指:“你?是说……”


    他?改口道:“你?会做什么?”


    “还记得我给你?的鬼玺吗?那是用来?打开鬼门关的,拿去用吧,给这场混乱再添一把火呵呵呵……”祂发出怪笑。


    “多少?恶鬼妖邪趋之若鹜,为了鬼门关夜夜大开。可他?们并不知道,开门并不难。”


    “鬼门关一年就?能开一次,中?元节的那天百鬼都能出行。如果凡人与神灵真的对此忌惮,根本?不会让鬼门关有开启的机会,又怎么会定下固定的时间年年轮回呢?可见开关并不是最要紧的。”


    幽幽的青火跳动沸腾。


    “最要紧的……是关门啊。”


    夏翼奇道:“关门?”


    祂意味深长?:“你?见过门这个字最古老的写法吗?”


    夏翼摇头?。


    “门,是个象形字。在?甲骨文中?,由两扇门,还有一根横木组成。这个字的出现,刚好是在?商周巫文化盛行的时期……哈哈,说起这些,你?便不爱听了,还急着想见你?那个人类小?朋友?”


    夏翼不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要说快说,不要上大课。”


    老鬼嘀咕:“在?阁楼里是谁上大课上得挺高兴,我讲的这些与你?和你?小?朋友乃至天下苍生的得救都大有关联,别给我摆臭脸。”


    夏翼不信,“你??关心天下苍生?”


    老鬼笑得青火直摇摆:“啊呀呀,被你?瞧出来?了,我是不关心~反而觉得就?这样?世界崩溃也挺好。但是呢,就?像你?和江月鹿有约定,我和祂也有一个赌约……我年纪大了,最不希望的就?是输呀。”


    夏翼不置可否。


    他?一直知道神鬼之间有猫腻,但他?并不关心。


    那老鬼善于察言观色,立刻道:“你?既不爱听,那不妨去想象,天下有一种门,是不是除了两块能开合的木板,还在?门后有一道可以插上的木棍。”


    很早的时候,夏翼就?见过这样?的门,“这木棍就?是关门的最后一步?等等……”他?忽然陷入深思。


    “想明白了?呵呵……要不说人聪明呢。光是两块木板闭合有什么用啊,真正算作最后一步,能让那扇门关得无比紧实的,就?是那根木棍。”


    夏翼:“鬼门关……真的是一扇门?背后插着一根木棍的……门?”


    老鬼笑道:“那自然不是。我这样?去说,只?是方便你?能听懂。你?只?要知道,鬼门关的确有一块神奇的木头?,是在?绝地天通时便备好了的,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那群巫师想得不错,江家的确藏了宝贝,但却不是鬼门关的阵法图,而是那根‘木头?’。”


    “是最后一块活着的建木。”


    第218章 神降09


    树木的香味,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在?时?间中漂流了多久,江月鹿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木香。他从水中睁开眼,看见了铺天盖地的树冠,从穹顶扩散而去,有一种?圣洁的神性。


    “你看?到了吗?”


    他转过头,看?见孔逐宁大咧咧躺在另一片水中。


    孔逐宁,孔院长。


    现在?看?到他,江月鹿的心情非常复杂。


    在?坠入崖下,即将魂飞魄散的时?候,是他出手相救,和童眠的舅舅一起将他送入特殊考场保全一命。他为什么这么做,江月鹿也不知道。当时?的孔逐宁还不是院长,救下他,一个江家的余孽,无疑是顶风作案。


    居然让他混过去了,还安然无恙当上了院长?


    孔逐宁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假,可是他又?让自己多年的挂念落空,而且还骗得他团团转……别说感谢救命之恩,他没?过去抡一拳就不错了。


    ……呃。


    江月鹿发现自己的性格有点变了。


    没?那么平和了。


    居然像个小年轻似的,想要揍院长。


    这算什么,去了趟中元夜,把十七岁的中二激昂吸收了?他想要起身,可是这片水底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将他牢牢吸住。


    左右漂,那是可以的。


    但要起身?对不起,那是绝对不能。


    江月鹿感觉自己有点疯了,他这会的精神跳动太大,整个人都?有点狂躁。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回想孔逐宁刚才的问题(本来他没?想搭理这人)


    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什么?


    “树。”他回道。


    孔逐宁闻言脸色一变,“树?”


    江月鹿嗯了声,“很大的一棵树,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你看?不见吗?”


    孔逐宁摇了摇头,“那完蛋了。那是建木,你能看?到它,说明神明大人的记忆正在?和你相融,很快你就不记得这些事了。”


    江月鹿大张着嘴巴。


    孔逐宁道:“干啥这么看?我??”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不是还把我?送到了中元夜?”江月鹿没?好气?道。


    合着弄了半天?还是徒劳无获,他还是要死是吧?


    他死不要紧,但是那样一个玩意?降临在?他身上,不会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吗——不,祂其?实已经把世界搞颠了,他死不要紧,夏翼苦了几百年终于能过平静日子,居然还要在?这样一个癫狂的世界生存吗?


    他不干。


    孔逐宁漂在?水里,话音幽幽地传来,“这话说的,我?难道就是万能的?别说我?们两个凡人,就是把整个世界的人都?加在?一块儿,我?们也不会是神的对手啊。”


    江月鹿:“那送我?回去的用意?是?”


    孔逐宁:“让你和初恋好好聊聊呗。”


    江月鹿定?定?看?了他好一会,看?得孔逐宁老脸都?有点挂不住了,“你能不能别瞅我?了?你们家那个有点丧心?病狂,当时?跟我?谈判还没?长心?呢就冷若冰霜,现在?什么都?想起来还不难为死我??往后漂漂,离我?远点。”


    说着自己还往远漂了点,大有跟江月鹿划清界限的意?思。


    江月鹿都?快被气?笑了,“我?倒是没?想到,孔院长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孔逐宁:“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哎哟喂,这块石头躺着真舒服……我?跟你说,其?实我?不想当这个院长,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多费时?间多费精力哪,老童那家伙代理了几年就残废了,我?呢?我?可比他脆弱多了。”


    江月鹿:“你比童副院长还脆弱?”


    孔逐宁嗯呐:“可不是。居然让我?这样的人当上了院长,一干还是这么些年,哎,咱们学?院看?起来真要完蛋了。”


    这人嘴里全是不着调的废话,江月鹿远离他,打算自己想出路。可孔逐宁像是孤寡多年的中老年人,逮着人就说个没?完,“我?这人哪,没?什么抱负。那时?候要不是神谕给我?发过来了,我?怎么会揽你这档子麻烦事?”


    “从那之后麻烦就无穷无尽,你要是一直躺在?考场里醉生梦死那也罢了,可是架不住神明大人喜欢你啊,得嘞,又?打发我?出来办事。天?知道我?最大的念想不是当千秋功高的院长,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会平静日子啊。”


    江月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最后一句,顿了一下。


    他想到了在?院长室里见到的孩子玩具,还有那张摆在?桌上光亮处的全家福照片,“你的家里人呢?还好吗?”


    神把世界都?破坏了,世界中生活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很好……院长又?有什么例外?


    可孔逐宁却笑着说:“都?好着呢。”


    江月鹿觉得奇怪,“你把他们安顿好了?”


    孔逐宁:“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放心?吧,我?死也不会让我?家里人死,他们都?在?最安全的地方待着呢。”


    江月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闲着也是闲着,跟我?说说你家里人的事吧。”


    孔逐宁嘿了声:“我?说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江月鹿还是神啊?行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说。”


    孔逐宁在?学?院的巫师当中,算是一个异类。


    因为他不想着怎么提升通感,也不想在?学?院里排资上进。


    他生来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他很赞同那些出世之人的看?法:神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人治的时?代,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巫师。


    奉献给神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还不够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


    这些话在?那些老巫师听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巫师一族生来便要侍奉神明,他们祖祖辈辈都?应如此,那些想要离开家族,融入人世的人,是遗弃了神明的人,自然也会被神明遗弃,他们会遭到严酷的惩罚。


    孔逐宁乐了。


    对他们说,是吗?可我?上次才见走了的赵四张三,他们都?在?外边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一点事儿也没?有啊。


    老巫师们气?得发抖,孔逐宁安抚地拍拍他们光亮的额头。


    安心?啦大师,神明不会那么小气?的,神爱世人,无论这个人身份如何,是巫师还是普通人,都?会一样爱,这才是大爱,不要将你们凡人的心?思强加在?神明身上,那才是亵渎呢。


    对于孔逐宁这样的人,老巫师们肯定?是有多远扔多远,打发他去做学?院最边缘的教工,不让他触及到核心?机密。


    隔三差五还会派人再?去给他上上课,企图将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感化带回正道。可是几次三番,孔逐宁还是滑不溜秋嬉皮笑脸,一副没?救了的样子,他们也就放弃了,仍由?他自生自灭。


    好在?孔逐宁不是乌夜明那种?会搞事的人。


    他说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就喜欢钻在?家里,和这些生活气?的东西打交道。


    这样的人,也不会翻出什么大浪来。


    所以巫师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这个人,随他去了。


    可谁知道,孔逐宁后来居然会当上院长,还成了最接近神谕的巫师?


    “真是造化弄人哪。”孔逐宁在?水中长叹气?。


    江月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很矛盾。


    孔逐宁既然不愿意?侍奉巫师,那为什么后来一直在?聆听神谕?不管他是不是自愿的,但是推动这一切的手就是他孔逐宁,这只手是神明专门放在?学?院的。


    给江家发通知书的是他,让江月鹿变成神明容器的也是他。换言之,如果没?有他,江月鹿很可能在?中元夜就死了……不对。


    夏翼给他的赐福,怎么不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孔逐宁插了一脚,先一步带他走了!


    江月鹿感觉心?脏砰砰砰狂跳了起来。


    再?往前?……是不是连夏翼给他心?都?在?计划之中?


    有了夏翼的心?,他才能活下来。


    夏翼给出了心?,才不会疯了一样地找他。


    他们错过的几百年,刚好是江月鹿在?修生养息的时?期……不会吧,难道连这段时?期也是为了童副院长做的那场手术?


    想想也是,一场手术怎么就能让他替换成容纳神明的容器,一定?是经过了几百年的改造!这是……这是……


    江月鹿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是一场布局了百年、牵涉无数人的巨大阴谋!


    “你怎么不说话了,到底听没?听呢?”孔逐宁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拍着水花问他。江月鹿好容易平静下来,问他道:“孔院长,你的妻子叫什么?”


    “你怎么瞎问别人老婆的名字……”


    江月鹿一板一眼:“你妻子叫什么?”


    大概是被江月鹿严肃的语气?影响了,孔逐宁憋屈回了:“许珊珊。”


    “那你孩子呢,她叫什么?”


    “……孔宁姗。”


    宁,姗。分别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吗?


    江月鹿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女儿是什么时?候出生,生日在?什么时?候,平时?和老婆关系好吗,吵不吵架……孔逐宁莫名其?妙,最后彻底被惹毛了,“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关心?我?们两口子的事?还吵架……是不是连我?们什么时?候关灯睡觉都?要问出来?”


    江月鹿也不管他说什么臊脸的话,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孔逐宁身上。


    刚才问的那些细节,孔逐宁都?能一一答上,按理来说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只要一想起来推着自己来到学?院的人就是孔逐宁,就没?有办法相信他背后这么简单。


    另一片的水里半天?都?没?传来声音,孔逐宁有点担心?,还以为江月鹿重返十八岁,被自己说怕了,咳了一声,“你也别——”


    “孔院长。”江月鹿忽然叫了他一声,把孔逐宁叫蒙了。


    自打来到这里以后,他就没?这么称呼过自己。


    孔逐宁下意?识道:“怎么了?”


    江月鹿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你到底为什么要送我?回到中元夜?眼下我?们被困在?这里,神降也没?有终止,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孔逐宁:“草,怎么又?绕回去了……我?都?说了,我?们——”


    江月鹿:“你根本没?想改变这一切吧。”


    孔逐宁一呆,“你胡说什么……”


    江月鹿:“我?说你,从没?有想过改变这一切。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神降发生的。”


    孔逐宁都?被气?笑了,“江月鹿,小老头我?是没?有多大的志向,也并不像童副院长那么想拯救世人于水火之间,可基本的是非对错还是能分辨出来。而且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己的老婆孩子开玩笑,有你在?,他们不一定?会长命百岁,但如果是神在?,我?们都?没?希望活下来。”


    江月鹿:“你的老婆孩子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孔逐宁静了一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老婆孩子真的存在?吗?”


    孔逐宁静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你是疯了。”


    巨大的悲悯悬在?了江月鹿心?头,他转头朝另一侧的水面看?去,沉在?水中的男人当了百年的巫师,是最接近神明世界的人类,他日日夜夜聆听着神谕,在?巫师普遍不可能活过二十岁的诅咒下,他居然硬生生挺到了这个年纪。


    他的举止那么矛盾,是因为像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控制。


    木偶丝线的一段始终垂向天?空。


    江月鹿的耳边幻听出来自过去的风声。


    ——越接近神的世界,就越容易疯。


    “是你疯了,孔逐宁,你早就疯了。”江月鹿悲悯地推倒了院长室那张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一家人幸福的微笑从阳光退至黑暗,倘若用心?去看?,就知道照片上依靠着孔逐宁的两个人笑得标准,逼真宛如假人。


    他们仿佛再?一次置身于过去时?空。


    江月鹿从桌前?转过身,看?到抱着玩具的孔逐宁坐在?玩偶堆里,“你每天?下班回家,敲开门以后,迎接你的是什么?”


    孔逐宁的瞳孔微微散开。


    一串涟漪从他的生命激荡开来,他一次次来到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一次次笑着说我?回来了打开房门,女儿会跳上他的怀抱,咯咯笑着拿走他刚买的玩具,妻子正在?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炒好的菜,招呼他趁热吃。


    这是他最幸福的日常生活。


    一年如一日。


    但江月鹿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头顶割开了这个美梦,他抬起头来,对上他凛然刺痛的眼神,像是忽然清醒了一秒,重新换了一双眼睛。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他一个人对着空气?做出跳舞的姿势,餐桌上摆着一盘盘没?人开动的佳肴,婴儿房里响着玩偶的笑声。


    这拥挤的幸福房间,居然只有他一个人扮演着丈夫和父亲。


    江月鹿问得悲伤,可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极了恶魔的诅咒——


    “孔院长,你的妻子孩子,他们真的能长命百岁吗?”


    第219章 神降10


    “从我来到学院开始,就是你在给我派发任务。”


    “纸人城,树人女高,衔尾船,让我逐渐发现建木的秘密,让我粉身碎骨不得不接受手术。”


    “这些指定的副本,恰好有优势的队友,是院长你做出的指示,还是睡梦中听到的神谕,你将它写了下来呢?”


    “不想侍奉神明的人却早就在通神了。”


    江月鹿轻声问:“孔院长。你幻想中的妻子孩子,你的家,真?的存在吗?”


    时空之水再次发生改变。


    一点一滴析离而出,像是倒悬的一场大雨。


    水平面像是透明的镜子,翻转之后?,孔逐宁又一次回到了学院。在他面前?展开一条长长的走廊,窗口都被?铁架封住,隔几步就贴满了猩红的符咒,无数的人像照片镶嵌在这些符文之间,他们的脸都格外年轻。


    孔逐宁认识他们,他们都是因为通神疯癫死去?的巫师。


    巫师活不长久,因为他们在窥探另外一个世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像凝固住了他们濒死的那一刻,眼白微微翻出,往上抬起,像是在注视着天穹狂欢。


    往前?走着,孔逐宁也在慢慢受到影响。


    这些人脸都生动极了,他们的狂热就像是真?的听到了至高无上的神谕,用?力抬高头颅,脖子就此?扭断也无所谓,孔逐宁越往深走就越被?这种狂热感染。


    他不害怕。


    这样的感受是很熟悉的,是从小?到大每天都在经历的,只要你是一个通感不错的巫师,你的命运就会?和通神联系。


    只要通神一次,逼近过那个难以形容的世界,就会?被?标上神的印记。


    不是你寻找祂,而是祂寻找你。


    就算你畏惧了,你想要过平静的日子,想要就此?远离,可你的头顶永远都有视线注视——那是不含人类感情、没有温度的视线,带着超越世界遥远的距离感,在你头顶张开一只巨大的瞳孔。


    视线就是压力。


    他一直生长在这种压力中。


    他不畏惧。


    孔逐宁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倒数第二张人像。


    右下角有他的名字。


    童惜敏。


    这个走廊里?贴着的人都死了,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在其?中。唯独这张脸是最熟悉的,因为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童惜敏,童副院长,他也死了吗?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混乱的世界分?别。


    他抱着必死无疑的心闯进幻境来,童惜敏可能也心怀死志。他太容易死了,要么是因为他那副烂透了的身子骨,要么是为了他的侄子童眠。童惜敏很有可能会?死去?,孔逐宁能想出一百种死法,他的结局会?是死亡,这毫不意外。


    可是他没想到,童惜敏居然也是在通神的那一刻死去?的。


    神明已经苏醒到这种程度了吗?


    孔逐宁最后?凝视了一眼好友的脸,跟其?他人一样,童惜敏也翻着眼白,狂欢而亢奋地对着苍天。他想要将这张脸改写,变成不被?控制往日里?温温和和的童副院长,变成他最好的搭档和伙伴。


    可是他无能为力。


    人力岂能跟神力抗衡。


    他用?自己的人生证明了这一点。


    连老童都不例外,他又怎么会?呢?


    他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张脸。


    那是一面镜子,直直地照出他自己。


    他的脸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翻出眼白,伸长舌头,狂欢大喊大叫。


    他不再是孔逐宁了,他不再是一个能被?辨认出来的个体。


    他被?融入群体性的疯狂中,进行群体性的拜神。在古往今来的疯狂祭祀中,个体永远都是不被?看到的,他们的渺小?意志会?淹没在神谕和人们最大的渴求中。孔逐宁这个名字被?手舞足蹈的人们碾碎,扬起灰尘,最后?连灰都不剩。


    孔逐宁也被?挂在了这条走廊。


    “其?实这面走廊,应该是倒着走的。”他对着空气说,但?他知道江月鹿能听见?。


    “最先通神的巫师,就是我。”


    然后?才是其?他巫师,童惜敏一直求稳,这次可能是想要找出拯救世界的方?法,所以他去?通神了,然后?也被?控制。


    孔逐宁的面前?没有人。


    江月鹿的面前?也没有人。


    但?他们异口同?声说道:“这是一个布局了百年的巨大阴谋。”


    话音如水滴滴下,再一次翻转之后?,孔逐宁看到了江月鹿。他的一半脸都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确定这是江月鹿,还是已经是那位神明。如果?是前?者,就当是谈话的继续。如果?是后?者,就当给故事画上尾声。


    孔逐宁坐在阴影里?,静静地望着江月鹿,“所以,我早就疯了吗?”


    “什?么救世的宏大愿望,我从未想过。但?有时候看着妻子和孩子,我会?觉得这么做下去?,我也算是一个伟大的人,也有为世界和平做出过自己的牺牲和贡献。”


    “原来我的自豪、愤怒、牺牲、伤痛……在神力之下毫无尊严。”


    孔逐宁仰起头来,他的嘴角溢出荒谬的讽意,“这就是神吗?祂悄无声息就让我变成一个只知道传达命令的傀儡,而我毫无察觉。”他笑了一声。


    “拯救世界,我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看,江月鹿,我们人啊,根本谁都拯救不了。”


    江月鹿沉默半晌,“但?是老师,您救了我。”


    孔逐宁一顿。


    不可置信地朝他看来,“你叫我……什?么?”


    自从得知真?相以后?,江月鹿从不客气地称呼他为您,他不像童眠和冷问寒,对着老师也是说你。


    百年前?江月鹿就是学院的一员,百年后?又进了学院,所以他尊称孔逐宁一声老师,是完全合理的。


    他从来不叫,孔逐宁知道,他一直抗拒、厌恶他。不止是他,还有关于巫师的一切,都让江月鹿竖起浑身的刺去?拒绝,他讨厌这里?的一切,从前?是因为江家,后?来是因为学院偷走了他的亲人。


    但?是江月鹿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叫了第一声老师。


    “我从前?没觉得这个称呼这么好听。”孔逐宁笑着说:“可能是你说出来的,就更受用?了。”


    “好吧,我就来当一刻钟你的老师。”


    孔逐宁站起来,做出迎接的姿势。


    “现在,来杀了我。”


    江月鹿没动,他不可能杀谁。


    但?他的手就像有自己的理智,先一步做出了动作,二指并拢一声令下,这房间的四面墙像是倾倒的镜中水,在倾泻而下的一瞬间变成了无数只透明的水色之箭,朝着孔逐宁齐声并进,数百水箭瞬间穿透孔逐宁的身体,完成使命后?便溶解为水。


    孔逐宁的浑身湿透了,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一只箭,却?溢出了无数孔洞里?的鲜血。血水混杂很快就抽干了他,在脚下印出越来越大的血泊。


    “啪嗒。”


    桌上斜斜坠落的相片框滚进了血水里?,翻出了笑容晏晏的一家人。


    血浓于水。


    孔逐宁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本来我不想死在你手里?,才让江月鹿动手,但?是连这点愿望都不给我,神明啊,真?是……”


    他没有说完就倒了下去?,心口最大的孔洞刚好成为照片的匣子,将虚构出的血脉镶嵌进了他的身体。


    江月鹿,或者说占据了躯壳的神明,幽幽道:“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孔逐宁。”虽然说他辛苦,但?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眼孔逐宁。


    他伸展了一下双手。


    这是他第二次占据这具躯体,可还是用?得不太灵活。


    而且,还有个小?东西在身体里?挣扎,更让他不太舒服。


    “挣扎吧,你也挣扎不了多久……唔?”他眼前?忽然一暗,接着身体一轻,居然以灵体的状态和江月鹿对视。


    他居然被?江月鹿硬生生拖进了身体!


    “劝你不要动。”江月鹿见?他脸色不善,立刻道:“我现在还能掌控这具身体,不听我的我就立刻自杀。”


    “你真?舍得死?你不要夏翼了吗?”


    江月鹿冷冷地看着他,他就知道这人是来真?的。


    他收起了虚假的笑意,“你要干什?么?”


    江月鹿冷笑道:“我要干什?么?现在是我的身体要被?你抢占,是我被?你布局引入了这个圈套,是你搞得天下大乱,你们神是不是高高在上惯了,抢东西这么理所应当?那不如别做神了,去?做乞丐不是更好?”


    “哦,对了。乞丐都能自知冷暖,跟你比简直是登月碰瓷,辱乞丐了。”


    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不为所动看着他。


    二人的长相身高都完全一致,看起来就像面对面的双生子。但?是神更加无感清冷,听到江月鹿如此?辱骂也没有生气。


    “你有点像当年了。”他反而做起了判断。


    江月鹿顿时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当年我已经到了最虚弱的时期,只能听到离我最近的祈愿。学院的学生也在里?面,他们每个都有渴望的东西,一到夜里?心动起来非常吵闹……可是你却?没有一次祈求过我。有时提起我来,也是像刚才这样带着脾气。”


    “那时候我就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真?的很爽。”


    江月鹿像听到了很荒谬的话。“很爽?”


    “是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喜怒由己,看不顺眼的便大骂出声,喜欢的便说尽甜言蜜语,我多想像你一样啊。”


    江月鹿:“所以你就是因为这……因为这选了我?”


    与他相似的脸微微一笑,“这是不能违抗的命运。”


    江月鹿没话说了,他盯着这张脸,这张脸和他太相似,像到有些毛骨悚然,可他还是用?力盯着,“你大费周章布下这个百年之局,应该不止为了夺取我的身体降临吧?你还有其?他的图谋是不是?”


    “被?你发现了?我以为我瞒得很好……噢,是你的小?伙伴告诉你的吧。”


    江月鹿愣了一下,他摸不清这个小?伙伴是指谁。


    他有这个想法,是因为直觉,此?刻从他心底涌来的直觉。


    远处传来奇异的震声,他们两个心灵相通般一起转头看向同?一个方?向,不同?的是江月鹿什?么也不懂,但?神明却?很了然:“要开始了啊。”


    江月鹿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直觉不妙,“开始什?么?”


    “你不该问我问题,此?时此?刻我在想什?么,你都能知道。珍惜这种机会?吧,可能几分?钟之后?你就要灰飞烟灭,再也体会?不到神思了。”


    江月鹿暗骂一声,用?心感知着磅礴流动的消息,终于捕捉到了一刹,那是刚才他听到雷声流露的第一个念头。


    宛如一个叹息——


    “鬼门关,终于要开了啊。”


    第220章 神降11


    地?震了。


    一开始江月鹿以为是?地?在?晃动,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数以万计的踩踏震出的?声响,轰轰隆隆的?地?鸣从远处传来。


    万鬼齐声嚎哭,铃音晃动召来邪异。


    鬼门关真?的?开了。


    同?样的?动静他?只在?那次的中元节夜晚见到过。


    这次比那次还要汹涌百倍。


    他?猛地?转头,揪住双生子?的?领子?,“你干了什么——鬼门关开了夏翼会怎么样?!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原来你不知道啊……啊,力量回来了。”


    江月鹿惊愕地?松开手,他?的?力气如流沙逝去。容貌一致的?双生子?在?这一刻长出透明的?纽带,他?的?力气生命乃至一切都在?源源不断输送向对面。


    神什么都不用做。


    站在?那里就有?人?献上全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这一刻也?不例外,他?只用站在?那里翻转手指,就能感受到充盈的?生命。


    欣喜扩散在?他?初将长好的?胸腔。


    不用再沉睡,不用再腐朽,从祂变成他?,他?变成了人?。


    “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满足你一个临死前的?心愿,除了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告诉你。”


    好一句施舍的?话,江月鹿都要听吐了,可即便自己不想听,神也?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从来不会问旁人?看法。


    “孔逐宁并不是?我的?第一枚棋子?,我的?第一枚棋子?叫做乌夜明。”


    江月鹿的?眼睁大了。


    他?想起那个据理力争为神忠诚致死的?巫师。


    传说他?在?那一夜叛乱去了鬼蜮,传说他?是?联合外敌让鬼物在?那一夜攻破防线,大肆进攻巫师,使得神鬼之力顷刻失衡的?罪魁祸首。


    他?的?家族因此蒙羞,后来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唯一的?血脉只能带着一个假头在?学院忍辱负重地?生活。


    现在?,这位神明说,他?操控的?第一枚棋子?叫做乌夜明。


    难怪……难怪事情闹成了这般地?步,乌夜明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江月鹿心头电光火石一闪,简单一句话却打通了诸事最?不通的?那几窍,让许多事变得明朗。


    “也?是?你……那次也?是?你打开了鬼门关……?”


    “是?我。”神得获新生,此刻心情不错,“那时的?我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借助人?类的?帮助,束手束脚啊……哪会像现在?自由?乌夜明是?年?轻人?里最?诚心的?,心诚则灵,所以我给了他?珍贵的?赐福,让他?成为第一个知晓我大计的?巫师。”


    江月鹿只觉荒唐。


    这算哪门子?赐福!


    “别这种眼神,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不是?乌夜明,怎么知道他?不肯为我做事?”


    江月鹿:“如果知道你要开鬼门关,如果知道你的?出世会让生灵涂炭,他?又怎么会去帮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神语速飞快,咄咄逼人?,“你从未信仰过我,怎么知道他?人?信奉的?诚心!别人?可以将生命奉献给我!就算我想杀尽天?下人?又如何?我是?神!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痴迷地?为我助力!你不愿意,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江月鹿:“你这样……还算是?什么神,狗屁……”


    “蝼蚁焉知鲲鹏之志。”神只觉他?愚昧不堪,懒得和他?计较,“总而言之,乌夜明为我打开了鬼门关,没发现那一夜的?出关太过声势浩大吗?年?年?开关,为何只有?那年?变成了命运的?转折点……那是?因为背后有?我指点。”


    江月鹿的?脑海又清明了。


    这番话又解答了他?的?疑惑。


    按理来说,年?年?中元节都是?百鬼出行的?日子?,可是?历年?都有?规有?矩,从没有?出过乱子?。关内关外相安无事已久,那一年?中元节鬼魂暴乱出关,人?人?都以为是?乌夜明和鬼物里通外合,但其实?,乌夜明只是?一个工具人?。


    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葬送了大半巫师,将巫师的?命脉掐灭在?那一夜,彻底恢复不了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信奉千年?的?神!


    轰、轰、轰。


    地?动山摇都比不上江月鹿此时心头巨震。


    他?已经不再是?一头雾水的?江月鹿,与过去接轨之后,他?同?时也?是?巫术生江月鹿。虽然他?自己不敬爱神明,可他?从小就生活在?遍地?巫师的?环境,就连哥哥江日虎也?是?畏惧又崇敬着神明大人?。


    那么多双眼睛。


    虔诚、洪烈、纯粹的?视线,注视着天?空……


    亲人?爱人?也?没有?感受过的?炙热情感,不求回报地?赠予神明……


    江月鹿好像看到一个个叩首在?神像前的?人?,他?们从未抬起头,看过高高在?上的?神像,他?们低头叩拜从不索求,是?因为太过信赖,像孩子?依恋母亲。但其实?只要他?们抬起头来,哪怕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位神明并不慈悲渡世。


    “你真?是?不配受人?香火……你算哪门子?神?”江月鹿冷下了表情,“鬼都比你像个人?!”


    这句话不知道戳破了他?什么肺管子?,一直面无表情的?双生子?忽然抬起手,虚空中一划,残忍切断了某种虚弱如丝的?联系,江月鹿顿时感觉力气流逝得更快,到后来已经不能称为流逝,而是?硬生生被抽走。


    抽骨扒皮的?痛苦几乎让他?面孔扭曲,疼得耳鸣阵阵,但那位神明大人?硬是?揪着他?的?头发,让他?好好听清楚。


    “鬼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比?你的?使命完成了,待我新世界大成,会给你留一个往生牌位,和孔逐宁他?们供奉在?一起的?。”


    此刻提起孔逐宁的?名字,恶意扑面而来。


    有?一瞬间江月鹿都觉得对方身上的?味道不是?让人?安宁的?沉香,而是?他?在?鬼蜮经常闻到的?恶魂的?腐臭味。臭的?程度比苏铁有?过之无不及,像是?层层叠叠烂了百年?才能发酵出这种恶臭。江月鹿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还是?神吗?


    神最?后注视了一眼江月鹿。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让他?焕发出生机的?人?类,他?对他?有?着格外多的?耐心和善意。


    眼前一幕幕划过,是?他?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


    看到最?后,他?不免也?有?些感伤了,可能这就是?成为人?的?代?价吧,他?再也?不像从前百毒不侵,还有?了情绪。


    “一路好走吧,江月鹿。”


    他?是?对江月鹿有?许多感情,可那又怎么样?


    神若有?生命长度,想必极为漫长。他?见过的?人?类那么多,难道要一一感伤?江月鹿和从前给他?带来乐趣的?人?类没什么不同?,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为自己提供了一具降生的?躯壳。


    从人?类的?意义来看,应该算是?兄弟吧?


    他?决定在?最?后一刻叫他?一声哥哥。


    这个独属于?人?类的?称呼会结束神的?时代?,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连刚才的?感伤都烟消云散,可在?他?刚要开口?喊出“哥……”的?时候,一个怪异的?笑声忽然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恶意和臭味先一步冲到了鼻子?里,令他?有?些厌恶起人?类的?身体。


    他?在?当神的?时候,绝不会因恐惧出现鸡皮疙瘩。


    “哥哥?你想要喊谁呢?”


    就连江月鹿也?感觉到了更为浓稠的?恶意,他?之前在?鬼蜮遇到的?都主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位庞大。


    他?在?双重压力的?挤兑之下眼冒白光,差点就要魂归故里,如坠云端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月鹿!”


    这一声乍入春雷,可他?却立刻放松下来,“夏翼……”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可以无憾离世了。


    “江月鹿、江月鹿!”


    “你不能再丢下我——江月鹿!”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悬崖边望到的?一眼,夏翼最?后投来的?视线那么惊心动魄,勾起的?愧疚如潮水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他?,却让他?无比安全。


    他?像回到了原始之海,缓缓恢复了些许力气。


    抬起头就看见一双充满担忧的?红眸。


    居然不是?幻觉?


    是?夏翼……他?来了。


    他?轻轻扶着自己,江月鹿下意识朝对面看去,惊奇地?发现,对面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先前是?他?和神明照镜子?,现在?随着夏翼的?出现又多了一个,和夏翼有?五分相像的?人?浑身上下包括脸部都布满黑色的?斑点,随着他?的?说话起伏那些斑点也?像是?死去活来,在?他?的?皮肤上进行着挤压,扩张伸缩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黑嘴。


    这形容看得人?毛骨悚然。


    这个“人?”从背后按住了神明的?脖颈。


    江月鹿这才注意到神的?脸色,他?居然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和不忿之外的?表情,对于?一个初生的?人?来说,这个表情简直可以说是?复杂。


    他?居然在?神的?脸上看到了愤恨、厌恶以及恐惧。


    “你怎么会跑出来!”


    “鬼门关不是?开了吗?你亲自开的?,你忘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怎么能——”


    “怎么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怎么会有?如此丰沛的?力量?嗯,你是?该这么想嘛,因为之前见到我,来和我求和的?时候,我明明都快死了。”


    江月鹿和夏翼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有?默契地?避开了。


    眼前这一对借了他?们身体的?“人?”正在?旁若无人?地?吵架,江月鹿想起了从前有?人?对他?和夏翼的?评价,说他?们两个在?一起自带结界,外人?怎么都插不进去。现在?他?看着这两个人?,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人?的?感受。


    他?有?点猜到这是?谁了,和夏翼一起出现,还说自己来自鬼门关,以及和神明熟稔的?交流,都指向唯一一个身份。


    与神相对的?鬼。


    一方为善,另一方为恶。


    一方为纯白,另一方就是?纯黑。


    可是?眼下,这两个上古生灵维持的?人?形,气息不是?纯恶也?不是?纯善,颜色既不是?纯白也?不是?纯黑,他?们黑白交织善恶不分,搂抱在?一起让江月鹿想起了古老的?民族刻在?岩石上的?涂画,那时候的?神灵就像交缠在?一起的?双蛇。


    它们同?根而生,无法分开,彼此间交缠着对方的?气息。


    现在?却彼此厌恶。


    那位神明看着还要更恐惧一些,好像在?他?们难以理解的?维度里,神是?被鬼力量碾压的?。从现状上看也?是?,鬼更为游刃有?余。


    昔日的?兄弟表现得越害怕,他?就越兴奋。


    “那时候是?我装的?啊,哥哥。”


    “……”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啊,你是?不会怀疑我,因为在?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堕落,还是?纯白无瑕的?天?上神明,凡事都会往好处想的?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欺骗你?我只要稍微装得虚弱点,你就相信了。”


    他?发出几声怪笑。


    站在?他?对面的?人?如坠冰窟。


    “……你说、你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吗,哥哥?那是?我们自诞生以来第二次再见吧……中间隔了几千年??还是?一万年??不记得了……反正你从来都避着我走,那次冷不丁来了我的?地?盘找我,可是?让我吓了一跳呢。”


    不用他?说,神也?记得。


    那是?对他?来说最?屈辱的?记忆。


    因为逐渐虚弱,总是?陷入沉睡,他?再也?听不到人?们的?祈愿,也?无法给予他?们赐福。他?非常着急,思前想后,恐怕只有?他?的?“孪生弟弟”才能帮助他?。他?们都有?着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随着人?间的?善恶黑白起起伏伏。


    他?强,他?便弱。


    他?们同?生一体。


    “你来了以后,在?黑暗里对我讲了一个预言。很遥远的?预言,是?你在?诞生之际听到的?声音。你听到来自更高处的?声音对你我的?死亡做出了一个预言,这个看不清身份的?神秘人?预言我们会在?万万年?之后一同?死去。”


    当时的?神察觉到了自己力量的?消亡,来到多年?不见的?弟弟面前,发现他?也?一样虚弱,就知道这个预言是?真?的?。


    “接着,你就开始恳求我。”


    神猛地?抬头,愤恨地?盯着他?的?弟弟,可他?的?弟弟品尝到他?的?愤怒,居然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他?越羞耻,他?就越兴奋。


    “你说你有?办法让我们继续活下去,但是?,我得帮你做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我想他?们一定知道吧。”他?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从哥哥身上移开,落在?了江月鹿和夏翼的?身上,一换到他?们身上,视线就变冷了。


    这让江月鹿意识到无论外表如何相像,他?们的?底子?都是?完全不同?的?造物。


    他?问道:“就是?那次的?中元夜?”


    “没错,就是?那次。哈哈哈!可怜的?巫师绝对不敢相信,出卖他?们的?竟然是?他?们的?神明大人?。如果知道这一切恶果都是?他?们的?神跪在?我脚下舔着我的?脚求来的?,那些巫师会作何感想?”


    他?亲昵地?喊道:“哥哥,你觉得他?们还会为你擦洗供桌,精心摆满贡品,还会教他?们幼小的?孩子?那些可亲可爱的?神仙歌谣吗?”


    江月鹿看到先前无比优雅的?神浑身颤抖。


    “我是?……我都是?为了他?们!”


    “我的?子?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呢?要是?没有?我……他?们要去哪里祈求?没有?我,还有?谁会聆听他?们的?声音?”


    他?一遍遍高声重复着,声音紧绷出了僵硬的?调子?,可他?还是?继续颤着舌头重复,好像坚持下去就能确信。


    看着他?这样,他?的?弟弟越加玩味,“真?的?吗?你是?为了他?们?”


    “当然是?真?的?!”


    “我的?哥哥啊,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对方的?声音扭曲极了,贴近神让他?逼视自己所否认的?,“你来找我,你的?计划,你的?图谋,你敢说都是?为了他?人?吗?”


    “当然是?为了他?们!我可是?……”


    “你可是?无私的?神,是?吗?无私的?大爱的?神明怎么会承认自己拥有?欲望?像你那该死可恨的?弟弟一样?”他?一把抓住神的?手,冰冷的?温度让神打了一个激灵,接着他?扭转了神的?身体,他?们一起面对着江月鹿和夏翼。


    “最?后剩的?巫师,就站在?这儿,你敢告诉他?你真?正的?心思吗?你到底为什么打开鬼门关——那一次,还有?这一次,都是?为了谁!”


    “为了……为了我的?子?民!”


    “骗人?!哈哈哈!你骗人?!”


    神在?弟弟怪异的?大笑下濒临崩溃,“是?、真?的?……”他?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忽然尖叫了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骗人?!骗子?!你也?学会了骗人?!你该死!”


    江月鹿皱着眉看他?们。


    他?们就像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恶意,让他?只想远离。


    他?也?明白了神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会避开鬼,跟他?待在?一起不到十分钟就会把自己逼到崩溃,谁愿意跟他?待着呢?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夏翼一眼。


    夏翼和鬼大人?待一起这么多年?,真?的?没事吗……


    “啊啊啊啊——!!”一阵尖锐的?爆鸣让江月鹿不禁捂住了耳朵。


    大吼大叫的?神哪还有?之前的?优雅,他?像被人?公开扒光了衣服,浑身颤抖起来,双瞳剧烈颤抖着,发疯吼完不住地?喘气。


    他?想起那时跪在?恶鬼的?脚下,也?是?如今日一样羞耻到想要死去的?心情。


    为什么坚持下来,都是?因为……


    “你太虚弱了,哥哥,你恐惧那个预言啊。”他?弟弟的?声音玩味中带了一丝悲悯,仿佛是?为了他?们同?体的?命运,“为什么不敢承认呢?你也?有?了欲望。向我低头、与我合作,忍受你所不能忍受的?臭味,现在?还站在?我的?面前……都是?因为你自己。”


    “哪是?因为那些巫师……哪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明明就是?为了自己才计划这一切的?,否则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巫师又算什么呢?”


    神到此刻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你是?故意的?。”


    “对~我是?故意的?。但这不也?是?你积极推动的?吗?别把一切都算在?我头上。”


    他?看着兄弟甜甜蜜蜜腻人?的?笑,闭上了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睁开像是?什么都没变,但什么又都变了。


    “没错。”


    他?逐渐沉睡,逐渐听不到子?民的?祈愿,他?无比慌乱。


    “我不想死。”


    他?还想继续聆听,还想继续被人?注视,他?还想拥有?万万年?无尽的?时间和超乎寻常的?力量,为此付出再大代?价也?不足惜。


    谁死了都不要紧,孔逐宁、童惜敏、江月鹿、夏翼……乃至他?的?孪生弟弟,全都死了也?不要紧。


    从无私变成自私,从纯善洁白变得堕落。


    他?的?脸上浮现出针尖大小的?黑点,很快就布满了全身,这些不知道藏了多久的?黑色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很快他?就和身旁的?弟弟变得一模一样。


    无所谓了。


    他?的?眼底很冷微笑却滚烫,残酷承认罪孽,“因为神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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