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温孤让微微愣住, 涂灵却并未反应过来,又问:“你在禁法司步步高升,离开的时候当真舍得, 一点儿也没犹豫吗?”
“做间谍挺累的。”温孤让回:“察言观色,揣摩人心, 还要做戏,我倒宁愿在雪境做个猎户。”
涂灵闻言莞尔:“会打猎的手,还会弹琴吹箫写字,天底下仅此一人而已。”
温孤让也轻轻笑了。
涂灵起身挪到躺椅边, 手背碰碰他的脸:“你好些了吗?”
“嗯。”
“那我们走吧。”
“再待会儿。”温孤让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轻揉磨蹭,目光转向窗外:“我想再看看这里的雪。”
涂灵的心脏忽然间软得一塌糊涂, 欢情水未免太厉害,此时此刻她对温孤让的怜惜达到顶峰,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会毫不犹豫答应、满足。
铜炉里焚着香末,窗外梅花在风雪中凌霜盛开,狐皮褥子又软又暖,温孤让觉察涂灵专注的目光,转而望进她眼中。
四目相对, 脉脉无言。
既然欢情水的药效还在, 那么占一下便宜也很合理吧?涂灵这么想着,覆身而下, 碰到他柔软的嘴唇, 凉丝丝,有风雪的味道。
温孤让闭上眼睛,右手轻轻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涂灵对他的感觉一直很奇怪,仿佛生来就该这么亲近, 难不成这也是欢情水的缘故?
她微微喘息,把脸埋入他的颈窝,懒懒伏在他身上,竟然有些打瞌睡。
修了菩萨道的人,果然舒适可靠。
“你说,池修和鲁道难看见的末世景象是怎样的?”她轻声开口:“怎么能吓成这副德性呢?”
温孤让喉结微动:“难以预料,或许不是毁灭那么简单。”
涂灵坐不住,蹙眉思索片刻,起身去抓乱逛的池修。温孤让怀里突然空了,不免略微失落,从躺椅支起身瞧她。
“告诉我,会抽调魂魄的法术,由哪个组织掌握?”涂灵目色变得冷冽。
池修耳中挂着的舌头已经完全钻进了她的大脑,她现在宛若智障:“不懂,不懂。”
温孤让说:“我问过觉明和尚,他从未听过那种法术,池修应该是骗你的。”
涂灵眯起双眼:“又骗我?”
池修的口水流下来:“不懂,不懂。”
“温孤让,”涂灵咬牙:“以后遇到这种混蛋直接严刑拷打,我绝对不会再手软了。”
他说:“好在五脏铃拿到,不算一无所获。”
“代价也太大了。”涂灵恼火:“若你恢复记忆,想起灭你同门的凶手还是我的脸,那我真是给自己掘坟,蠢到家了。”
温孤让屏息默然片刻:“不会的。段成风不是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么?但他并不是你父亲啊。”
九幽门内十年,他早已想通,即便真是“涂灵”所杀,也未必是眼前的涂灵。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眼前的涂灵,她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屠戮一个门派,总要把真相弄清楚才对。
两人带池修出门,送信的黑狗回来,好像知道温孤让要走,趴在他腿边呜咽。温孤让弯腰抚摸狗头:“听师父们的话,等小蛮来接你,好吗?”
池修在涂灵的指挥下开启九幽门,原本普通的柴扉变成幽黑的洞口,温孤让和涂灵共同决定将池修留在门内,于是让黑狗把她带去佛寺,后半生都要留在那里赎罪。
因她而生的世界,也该有她一席之地。
“我们走吧。”
离开九幽门,对温孤让来说恍如隔世。
二人走出凌霄宫,涂灵不做犹豫,运炁发功,把洞口轰塌,让那扇异世之门藏在废墟般的迷宫里,变成永远的秘密。
——
贾仙看着温孤让目瞪口呆,心中惊愕只能用震撼来形容。
“十日不见,恁、恁……”
温孤让自己倒很云淡风轻:“怎么了前辈,我变化很大么?”
涂灵从虚怀拿出五脏铃:“现在可以帮他恢复记忆了吧?”
贾仙接过:“可以可以,药水我已经调配好,这五脏铃煞气太重,等我把它清洗干净,今夜就能做法唤醒神识。”
“不用那么急。”温孤让捂住手腕,提议说:“还是等明天,让我准备一下。”
贾仙怪道:“准备啥勒?”
涂灵说:“他为我疗伤耗费不少精神,修养一日吧。”
“中。”贾仙正要回身去忙,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上回给你们喝的欢情水只是普通甘露,没有啥两情相悦的作用,你们大可放心。”
涂灵和温孤让微怔:“什么?”
贾仙也觉得自己不太靠谱,清咳一声:“前几日我找到真正存放欢情水的瓶子,你们喝的那个还没经过调配呢,没毒的,放心。”
他说完自个儿走了。
涂灵懵逼半晌,眼皮子使劲地眨:“死老头,耍老娘?”
温孤让垂眸瞧着她攥紧的拳头,问:“要收拾他么?”
涂灵:“我这一拳过去,他骨架都得散。”
温孤让:“那还是原谅他吧,老头年纪大了,不抗造。”
涂灵想了想:“好吧。”
有没有欢情水的影响又如何,还重要吗?
——
经过一夜调整,温孤让手腕的剧痛消失,精神自然恢复大好,贾仙也准备妥当,二人在炼药的屋子里进行记忆修补。
涂灵和蛮蛮等在外头。
五脏铃清脆的声音不时响起,穿透整片竹林,它在贾仙手上不具备邪恶力量,涂灵也没有被勾起痛苦情绪。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贾仙打开门,涂灵见状赶忙进去,温孤让坐在蒲团上,满头湿汗。
“怎么样?”她问。
贾仙气喘吁吁:“我不可能失手,这次绝对成了。”
涂灵见温孤让脸色惶然,心直往下沉,绷紧神经问:“你看到我了?”
他望住涂灵,眉头紧蹙:“没有,我,我想起很多事情,但都是成长记忆,与我现在的处境没有太大关联。”
听见这话,涂灵也坐下来,盯着他问:“怎会无关,多少都能找到线索的,你家在哪儿,父母和朋友呢?”
温孤让缓缓摇头:“无父无母,我自幼在缥缈境长大,由二师父孤成子亲自抚养。”
贾仙也凑过来:“缥缈境?我怎么从未听过?”
温孤让:“本教十分隐秘,很少在世间走动。”
涂灵:“既然你师父有道号,想必缥缈境是修仙的教派。”
“嗯。”
贾仙思索点头:“有二师父,那肯定还有大师父?”
温孤让回:“大师父随阳子是掌教真人。”
涂灵怪道:“就这些?你还记得什么?身上的伤哪儿来的,谁把你丢进这个世界?”
温孤让闭上眼睛,微颤的手指扶住额头:“我不知道。”
涂灵转而盯住贾仙:“你不是说这回肯定成功吗?”
“我……我是成功了呀!”
涂灵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贾仙清咳一声:“他、他某部分记忆明显被人封印了嘛,我的药水可以唤醒丢失的记忆,但是对法力造成的空白就无能为力了。”
涂灵思忖道:“你心脏完整之后脑中不是闪现过一些片段吗?缥缈境究竟是不是被屠戮了?”
温孤让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池修……原来池修不是说她‘不懂’。”
涂灵一头雾水:“什么?”
“她说的是‘不桐’。”温孤让语气沉沉:“不桐山。”
涂灵屏住呼吸:“那是什么地方?”
温孤让默然片刻,抬眸看着她,犹豫开口:“缥缈境所在之处。”
涂灵目色沉下,语气也很冷:“还有呢。”
“虚极就在不桐山上。”
“这倒不稀奇,接着说。
温孤让突然有些头痛:“三师父丹绝子会摄魂之术……”
涂灵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瞥着他:“原来我父母的三魂是被你师父扣下了?他有什么目的?不桐山在哪儿?”
温孤让仰头望她,不紧不慢开口:“我也想知道。”
“你……”
贾仙赶忙调和:“别吵架,别吵架,先把事情捋清楚。如果缥缈境被屠,连温孤让这个大弟子都遭了劫难,那么很可能门派已经覆灭,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控制涂灵父母的魂魄呢?图什么?难道是复仇?”
涂灵无语:“说过很多次,我和温孤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缥缈境覆灭与我八竿子打不着边,复仇凭什么找到我头上?”
贾仙又琢磨:“还有个问题,既然缥缈境鲜为人知,那么池修是咋知道的?”
涂灵立刻去书架上找出这个世界的地图,铺展开,点燃弥烛,放置于地图上,慢慢移动。
温孤让和贾仙走到桌前紧盯着蜡烛。
“这张地图是求药的人送给我滴,不仅有大周版图,连蛮夷之地也涵盖其中,只要存在于世间,绝对能在地图上找到。”
可是弥烛熄灭了。
涂灵攥拳按压酸涩的眉骨:“缥缈境不在这个世界。”
温孤让:“也许池修是从预言里看见的。”
“反教。”涂灵睁开眼:“俶真道肯定有缥缈境的线索。”她凝神聚思,再次启动弥烛。
“弄啥嘞。”贾仙挠头:“这火苗咋晃来晃去?能不能行?”
温孤让琢磨:“反教俶真遍布九州各地,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贾仙嗤笑:“那还咋找?”
涂灵眉头紧锁,耐着性子移动弥烛,忽然发现火苗猛地窜了下,她返回刚才的位置,晃颤的火焰刹那间静止。
大家都愣住,涂灵挪开弥烛,看见它底下的地名:神母县。
“距离牛头山约莫六七日行程。”温孤让看着距离估算。
“骑马会快些吧。”涂灵转向贾仙。
“呵呵,想都别想。”贾仙摆手:“我那两匹马儿跟你出去一趟老遭罪了,我可不会再借。既然你们找到目标,我就不留客了,恕不远送。”
涂灵和温孤让互看一眼,十分识趣,迅速收起地图:“五脏铃和避世套换你这张地图,没问题吧?”
贾仙叉腰背对,脑子飞快转动,正要跟他们讨价还价,回过身,雌雄双煞已经揣好他的地图出门。
“蛮蛮,别跟狗玩儿了,走。”
三人没走出几里地,身后传来马蹄与车轮碾过尘土的动静。
贾仙轻轻勒住缰绳,斜眼瞥着他们,悠然轻叹:“哎呀,风和日丽出趟远门,顺带捎上你们吧。”
涂灵、温孤让和蛮蛮一动不动看着他。
贾仙白了眼:“我只是要经过神母县,而且缺个赶车的马夫,你们看我做啥?走不走?”
涂灵:“走。”她揪住蛮蛮的后领子,一把将她拎上豪华马车:“温孤让,我跟你轮流驾车。”
“好。”
他们在路上置办了些行头,主要是符纸、朱砂、桃木剑和三清铃,用道士的身份在外行走也算妥当。
到神母县时已经天黑,城门关闭,只能等次日清晨再进去。
城外有一座冷清的庙宇,涂灵几人选在那里歇脚,留宿一晚。
蛮蛮拾了些干柴在正殿生火,涂灵打量殿内泥塑的神像,却是一位持刀的元君,威严肃穆,杀气腾腾,再看其称号:“血海神母挽救天尊?”涂灵怪道:“这是哪路神仙?”
温孤让走近端详一番,摇了摇头,他也没有听过。
正在铺草席的贾仙说:“就是神母娘娘嘛。”
涂灵怪道:“前面的县城叫‘神母县’,可见这位神仙必定是在当地留下很大的功德,所以被百姓奉巳成神,但这间神母庙如此冷清,好像不太对劲。”
贾仙随口道:“现在大家都信奉俶真道,神母的传说离那么远,自然落寞了嘛。”
涂灵刚要细问传说,这时温孤让忽然提起桃木剑指向漆黑的角落,冷声呵斥:“什么人,出来!”
贾仙和蛮蛮愣怔地僵在原地,涂灵眯眼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墙角微微晃动,温孤让正要把剑刺过去,被涂灵一把拦住:“等等。”
那影子一颤。
“再不出来,当心灰飞烟灭。”
话音落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慢慢挪动脚步现身,她穿着大殓的丧服,面色灰白,月光下没有影子。
涂灵怪道:“孤魂野鬼怎么敢进神庙?”
那女子惊恐地盯着温孤让手中的桃木剑,急忙躲到神像后头:“别,别杀我。”
贾仙这才反应过来:“恁是鬼?!”
涂灵说:“你不害人,我们自然不会对付你。”
温孤让收起桃木剑,问:“为何留恋人间,你的家人没有替你超度吗?”
女子稍稍探出头,小心翼翼观察他们:“我,我一会儿就走。”
涂灵瞥向神像,走到火堆前坐下:“这座庙连鬼都敢随便闯,可见不是真神,难怪破败了。”
“不是的。”女子小声说:“神母知道我不是坏人……坏鬼,所以肯收留我。”
涂灵问:“她是什么神仙?”在天上有编制吗?
女子仰头望着雕塑:“数百年前周朝尚未建立,到处都在打仗,本县被一支军队攻破,当时的县官消极抵抗,五百守军窜匿,贼至即降。那些乱军一进城就开始烧杀抢掠,连婴孩都不放过,简直屠上了瘾……这时一个女子在城中阻拦士兵,她一个人杀光两千多名贼寇,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满天的霞光。幸存下来的百姓亲眼见此神迹,将她视为本县之母,为其修建庙宇,塑造金身,还将县名改为神母县,以此回馈她的恩德。”
涂灵听完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多感触:“和昆崖的待遇差不多。”
“呵,有啥用?”贾仙最讨厌这些神神佛佛的东西:“传说而已,整天求神拜佛,还不如靠自己。”
女子闻言低头不语。
涂灵注意到她惨白的脖子有道狰狞的疤痕:“你的伤怎么回事?做鬼还会受伤?”
谁知她竟抽泣起来:“昨日为了救我的女儿,险些魂飞魄散。”
温孤让眉尖微蹙:“你女儿怎么了?”
“她、她前天突然死了,苦命的孩子,活着遭罪,我原以为她死了倒算解脱,谁知她爹和兄长竟然将她的尸首卖给侯家配冥婚!”女鬼攥着袖子擦泪。
涂灵:“怎会有人突然就死了,总有原因吧。”
“她吃石榴被呛死的。”
贾仙五官拧起:“我勒个天爷,石榴肉那么小,还能把人噎死?你当我们傻呢?”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她吃下去,就在我面前活活噎死的呀……”女鬼哭得愈发凄惨:“近日还有两个人莫名其妙暴毙身亡,他们死前都在吃石榴,绝非我女儿一人遭殃,你们不信明日进城打听一下便知。”
涂灵虽然觉得怪,但并未继续质疑:“你刚才提到的侯家,肯定死了人才会买尸配婚,难道也是吃石榴死的?”
女鬼摇头:“侯家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商贾,死的那个侯显坤更是有名的纨绔,生前便调戏过我家奉缇,奉缇对他厌恶透顶,活着都避之不及,死后却被强行冥婚,我这个做娘的怎么忍得下去!”
温孤让问:“侯显坤怎么死的?”
“花柳病,病死的!”
贾仙忙道:“喂,你俩咋不问问卖姑娘尸体的爹和兄长?是亲爹和亲哥吗?”
涂灵:“是不是有什么差别,女子被家人吃干抹净的事情还少见么?”她继续问女鬼:“你想救女儿,但是没有成功?”
“侯家请来法力高强的天师,他封印了奉缇的魂魄,还差点将我打得魂飞魄散……”
涂灵:“谁?”
“公孙遗,他是同理会的天师,道法深厚,我根本无法近身。”
贾仙啧道:“真可怜,我看你还是尽快投胎去吧,来世再跟你女儿团聚。”
“不行啊,我得救她,否则落到侯显坤手上,魂魄便永不见天日了……”
温孤让拿出黄符,女鬼见状当即跪下求饶:“我马上走,别杀我,别杀我……”
温孤让一怔:“你别害怕,这不是用来驱鬼的。”
涂灵说:“明天进城看看,若果真如你所言,我们定会想法子救你女儿出来。”
女鬼瘫坐在地,满目惶然:“我被公孙遗所伤,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
温孤让道:“我将你收入符中,带你进城便是。”
女鬼泪眼婆娑:“我就知道神母显灵,一定会庇护我的!”
贾仙无语:“喂,什么神母,明明是我们这几个活人救你,她显啥灵,庇护谁啦?”
温孤让掐诀念咒,将女鬼收进符纸,再将黄符折成三角,揣进袖子里。
“可算清净了。”贾仙打哈欠:“赶紧睡吧,你们又多管闲事,别忘了来这儿的目的,当心被反教盯上!”
他们在庙里凑活一夜,次日天明驾车进入神母县,经过城门,混乱的街道和拥挤的人群霎时映入眼帘,涂灵坐在马车上不知该往哪儿走。
“先找一间客栈落脚。”温孤让说:“我们恐怕要在这儿住几天。”
涂灵把缰绳和马鞭递给他。
贾仙看温孤让轻车熟路,满是惊愕:“你咋晓得往哪边走?”
涂灵:“伏三娘在给他带路。”
“伏三娘是谁?”
“昨晚那位。”
贾仙轻轻发笑:“我说你俩咋那么好心呢。”
马车沿街往前,涂灵看着周遭熙熙攘攘,人烟稠密,一大清早就这么热闹,倒是稀奇。他们找了几间客栈,竟然都已满客。
贾仙怪道:“小小县城,哪里来那么多住客?”
掌柜的笑说:“他们都是从各地前来参加俶真道太初清醮的。”
“太初清醮?”
“是呀,每年七月底,城中设高台,无执真女向信众弘扬道法,已经持续十年了。”
闻言,涂灵和温孤让对视一眼,问:“俶真道总部在这里?”
掌柜的走到店门口指向不远处的山峦:“十年前搬来的,就在凤栖山上,再过几日你们就能见到无执真女了。”
涂灵想起昆崖,当年反教在束悠城内斗,俶真道被二十七劫陷害,导致昆崖跌落神坛,束悠百姓死伤过半,无执真女被活活烧死……没曾想他们还能东山再起,势力与信众遍布九州。
“难怪血海神母不受重视了。”
“可别这么说。”掌柜的忙道:“虽然俶真道风头正盛,但神母娘娘在大家心中还是分量很重的。”
四人终于找到有空房的旅店,简单安置,又吃过午饭,贾仙要去街上闲逛,虽然带着药水,但老头丝毫不会法术,涂灵便让蛮蛮跟着他,谨防发生什么意外。
“伏三娘的闺女此刻应该停灵家中吧?”涂灵问。
“是,今日侯家便要迎亲了。”
“我们过去看看,怎么会有人吃石榴被噎死。”
第77章
涂灵和温孤让照着伏三娘的指引来到一处名叫永安坊的陋巷, 意外安静,没有听见丧乐声,他们往里走, 找了会儿,来到一扇半敞的旧门前, 院中搭着简陋的棚子,棺材随意停在那儿,连个像样的牌位都没有。
模糊的说话声与笑声传来,涂灵推门进去, 见堂屋内有两人正在清点彩礼,应该就是死者奉缇的爹和哥。
那彩礼分为红白两类,一是常见的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 另一半却是纸扎。
“爹,侯家出手还挺阔绰,这下咱可以换间大宅子,不用住这破屋了。”
抽旱烟的老头哼笑一声:“要不是靠我周旋,就你那副怂样,见到侯家管事的都不敢开口讲话。”
“是是,全仰仗老爹英明。”奉缇哥哥走到纸扎前用脚踢了踢:“赶紧烧了, 堆在这儿看得渗人。”
他一抬眼, 看见涂灵和温孤让出现在自家院子,呆愣道:“你们谁啊?”
涂灵问:“这里是伏三娘家?”
奉缇哥哥与老头交换眼神:“我娘早死了, 你找她作甚?”
涂灵面无波澜:“伏三娘给我托梦, 说她女儿奉缇要被卖了,让我设法解救。”
此话一出,这对父子就像炸了毛的斗鸡,大步走出来:“我看你年纪轻轻, 怎么满嘴胡说八道?什么卖不卖的,父母之命是天经地义,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江湖骗子装神弄鬼,立刻给我滚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奉缇她哥挽袖子恐吓。
涂灵慢条斯理道:“侯显坤生前调戏奉缇,又是害花柳病死的,这种脏东西,你们怎么能给奉缇配阴亲呢?”
“谁让你诋毁侯少爷的?!”老头怒了:“什么调戏,他喜欢我家奉缇,不过是热情了些,多少姑娘想往上扑都没机会,你懂个锤子!”
“我看你最想扑,老屁股找不到地方卖。”涂灵白他一眼,转而去看尸体。
奉缇哥哥抄起锄头:“敢对我爹无礼,打死你们两条野狗!”
涂灵用竹棍抵住棺材盖,稍稍用力便推开,身后传来惨叫,她置若罔闻,朝棺材里望去,冷不丁吓了一跳。尸体灰白,已开始腐烂,奇怪的是奉缇的脸上长满密密麻麻的黑点,涂灵眯眼细瞧,原来不是痣或疹子,居然是粗大的毛孔!
她眉头拧紧,某种直觉怂恿,手伸进棺材,撩开奉缇的衣袖,整条手臂都是清晰可见的毛孔,蜂窝似的布满皮肤。
涂灵只感觉密集恐惧症快发作,心头悚然,不敢细想她全身都是这个样子。
“打人啦!救命啊!有强盗!”
奉缇哥哥被温孤让一脚踢到墙角,自知打不过,放声喊叫起来。
周遭邻居围到门边看热闹。
“快通知同理会,这二人想抢我妹妹遗体!”
涂灵合上棺材,用眼神示意温孤让离开。
“别走啊,打完人就想跑,还有天理吗?!”
涂灵回头瞥过去,老头嚣张的嘴脸实在辣眼,她掐指弹出真炁,把他门牙给崩了,登时满嘴冒血。
隔壁凑热闹的一位老婆婆见状小声嘀咕:“死老头真活该。”
涂灵一边出巷子,一边问:“他这么惹人厌?”
婆婆赶忙搭话:“你是奉缇的朋友吧?哎哟,那丫头可遭罪了,三娘死了以后家里所有粗活儿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洗衣、砍柴、做饭,她爹和哥把她当下人使唤,好可怜啊……前天三娘忌日,只有奉缇还记得,干完活去坟上给她娘烧纸,中午回来,正要打水做饭,突然喘不过气,咳了好多血,一张小脸憋得发紫,没多久就死了!”
温孤让问:“不是吃石榴噎死的吗?”
婆婆很诧异:“没人看见呀,怎么奉缇丫头也吃过石榴?上个月莽家老二和牛家老幺先后去上坟,回来就暴毙身亡,有人提过石榴,但大家根本没当回事啊!”
涂灵琢磨:“坟地在哪儿?”
“西祠坡,北城门边的一座荒山。”
涂灵和温孤让直奔目标。
还没走到坟坡,他们在田坎边发现一棵半死不活的果树,枝叶枯黄,但上面竟然结出几只又大又饱满的红石榴,格外醒目。
涂灵伸手摘下一只,掂了掂分量,瞧着外形与寻常石榴别无二致。
温孤让用刀划开一条缝,涂灵用拇指插进去,慢慢往两边剥,只见那里头是满满当当的石榴子,新鲜、多汁,像鲜红的宝石。
涂灵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并未将石榴剥开,保留完整的模样,揣进袖中。
“还要找坟吗?”温孤让问。
“不用了。”涂灵眺望远处的荒山:“那两具尸体应该和奉缇一样,全身毛孔放大,密密麻麻。”
温孤让打量:“几乎枯死的树还能结果,是有些古怪。”
“太阳快落山了,”涂灵说:“把它砍了吧,否则还有更多人遭殃。”
温孤让点头同意,当即挥刀砍断这棵诡异的石榴树,接着二人返回城中。
傍晚,侯家接亲的队伍到了,涂灵和温孤让站在人群外观望,只见一位身穿紫衣道袍的中年男子立在奉缇家门前,挺拔傲视,手执拂尘,并不打算进去。
“公孙遗?”涂灵向温孤让那边歪了下头。
阴婚虽在晚上迎亲,但该有的热闹丝毫不减,唢呐吹得喜庆,敲锣打鼓,整个永安坊都惊动了。
“起轿——”
奉缇的棺材用大红绸缎装点,六名轿夫抬出来,奉缇哥哥捧着她的牌位走在前面,她爹跟在棺材旁边,媒婆笑盈盈地给街坊发喜糖,公孙遗转身,潇洒挥动拂尘,置与臂弯,视线掠过众人,昂首跨步而去。
“他好骄傲哦。”涂灵说。
“同理会的天师。”温孤让抱着胳膊思忖:“不知是个什么组织。”
涂灵跟上迎亲队:“天马上要黑了,你猜这个公孙遗把奉缇的魂魄封印在哪儿?”
“禁场吧。”
“奉缇的禁场?”
温孤让摇摇头:“她能量太小,无法生成禁场。”
“那就是侯显坤的?”
“嗯。”温孤让语气肯定:“有天师协助,公子哥死后也能过得十分舒适。”
涂灵轻笑出声:“阴间也看背景资源,这世道真绝了。”
一路穿城来到侯宅,奉缇的棺材从大门抬进去,外头停着不少车轿,侯显坤的父母请来宾客参加冥婚,也不知客人们抱着何种心情,该笑还是该哭。
涂灵和温孤让趁着天黑跃上房顶,燕子般轻轻踏过瓦片和正脊,悄无声息,跟随浩浩荡荡的迎亲队来到正厅院落。
宾客云集,灵堂内横着一副上等的楠木棺材,挑夫将奉缇的棺木放置其侧,席上的亲朋好友们既好奇又恐惧,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瞥。
好在唢呐吹得喜庆,传统丧葬向来热闹,大家放下筷子和酒杯观礼,丫鬟和小厮做“替身”,抱着奉缇和侯显坤的牌位拜天地行礼,再向高堂敬茶。
涂灵伏在屋顶打量公孙遗,小声说:“侯显坤的禁场从哪儿进去?”
温孤让反问:“你觉得侯家哪里阴气最重?”
涂灵拧眉思忖:“侯显坤咽气的地方吧,他得花柳病死的,肯定死在自己床上。”
不等温孤让回答,涂灵拿出弥烛,锁定侯显坤生前所住的屋子,随后跳下房顶。
公孙遗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头望去,却见茫茫夜色低垂,黑瓦森森,除此外并无任何异样。
内宅空空荡荡,丫鬟婆子们都去前厅候着,涂灵和温孤让也不担心被人看见,大步穿过月洞门与游廊,来到一处封锁的院子。
涂灵收起弥烛,和温孤让一起从墙外翻进去,双脚刚落地,抬眸一看,吓得倒吸冷气。
“我去。”
偌大的院落,墙边堆满纸扎人,有男仆女仆,还有抄着棍棒刀剑的打手,应该已经烧过一批了,侯显坤父母唯恐他在禁场不够舒坦,备下那么多纸扎,这院子即便封锁起来也够阴森恐怖的。
“拉住我的衣裳。”温孤让忽然开口。
涂灵没多问,抓住他袖子一角。
温孤让走到庭院中央,闭上眼睛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那是连通禁场的口诀,当初对付夜新娘的时候涂灵就听他用过。
天上的月亮暗淡无光,不知是否错觉,涂灵感到阴风阵阵,拂过周身,寒毛耸立。
温孤让睁开眼,径直往前,推开正房的雕花木门,原本漆黑幽静的屋子在他们踏入的瞬间竟然灯火通明,龙凤蜡烛像一双犀利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偌大的“囍”字仿佛可怖的牢笼正对前方,嘈杂而喧闹的丝竹声从身后传来,几乎近在咫尺。
涂灵猛地回过头,却见方才空荡阴森的院落竟站满宾客,中间身穿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应该就是侯显坤了。
“把人带过来拜堂,啰嗦什么?”
这是他的禁场,他可以为所欲为。
两个面无表情的傀儡家仆押着奉缇的胳膊将她拽到侯显坤跟前。
“放开我!”
奉缇咬牙切齿,挣扎得厉害。她脸颊光滑,看不见毛孔的痕迹,维持着死时的模样。
侯显坤冷笑着瞥她:“能入我侯家的门,也算你死后有福,大喜的日子,别给我哭丧着脸,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此时一个面无表情的婆子用红盖头将奉缇的脸盖住,家仆端了把椅子,侯显坤落座,奉缇则被人死死按跪在地上,压住她的脖子叩头。
涂灵掷出竹棍,下手较狠,直接戳穿家仆的胸膛,纸扎所化的小鬼瞬间丧失行动能力,皮肉与五官也迅速从人的状态变回纸扎,看上去诡异无比。
侯显坤“蹭”地站起身,愕然望去:“你们是什么人?”
温孤让拿出三角符,扬手抛入院中,伏三娘被丢了出来,她赶忙扑上前:“女儿!”
奉缇慌忙扯开红盖头,见娘亲出现,霎时哭成泪人儿,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
侯显坤眯起双眼,略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的纸扎鬼们朝着不速之客一拥而上。
涂灵闲散地转动竹棍,往旁边退开,没有出手的必要。
温孤让从袖中掏出三张黄符,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口中默念咒语,符纸窜出火苗,自动燃烧,他朝着蜂拥逼近的纸扎鬼掷出符纸,小小火苗瞬间将人点燃,一烧一大片,比酒精引火还快。
纸扎烧成灰烬,侯显坤在漫天纷飞的黑屑里逐渐露出阴森可怖的面容,脸色死灰,瞳孔越缩越小,眼白几乎铺满眼眶,他缓缓张开双臂,禁场受其意念操控,开始变得极不稳定。
正房内所有蜡烛陡然熄灭,涂灵和温孤让站在门口,身后的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巨大的风力不知从何而起,如漩涡般吸食一切。
没想到他煞气如此厉害,禁场本就抑制活人法力,涂灵和温孤让差点被风掀翻,两脚离地,庆幸反应够快,当即抓住门框,没有被吸入黑暗当中。
“恩人!”伏三娘见状冲向侯显坤,想打断他施法,可惜力量实在孱弱,侯显坤轻而易举掐住她的脖子,狰狞的手指不断缩紧。
“娘!”奉缇大惊失色,急忙过去解救母亲。
涂灵死死扣住门框,可怕的吸力让人难以支撑,她大喊:“这间屋子是进出禁场的地方,我们松开手能回到外面吗?!”
温孤让也被风吹得凌乱:“不行,掉进漩涡会困死在里头,出口已经转移到了院门!”
涂灵眯眼望向狰狞的侯显坤,伏三娘的脖子随时会被他扭断,奉缇无论怎么捶打都无济于事。
“你快走啊!出去把他尸体烧了,否则禁场不灭,大家都得死在他手上!”
奉缇听见这话,咬牙把心一横,扭头往院门方向跑。
不人不鬼的侯显坤张开利爪,煞气凝结成吸力,要把奉缇吸回来。
涂灵用力掷出竹棍打断他施法,奉缇拼命跑出了门外,而涂灵掰着木框的手同时滑落,身体不受控制往漆黑的漩涡飘去。
完了。
她心下冒出这两个字,突然猛地顿住,在巨大的风力中,温孤让抓住了她的手腕。
奉缇成功逃离,侯显坤暴怒,扬手将伏三娘甩进正房,涂灵赶紧伸手去捞,慌忙中揪住她的衣衫,三人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屋内漩涡的吸力越来越大,伏三娘飘在空中,下半身完全隐没于黑暗。
“啊——”她突然绝望惨叫,涂灵使劲将她往前拽,拽到几乎与自己持平,这才发现她的下肢已然不见踪影,像被什么扯断似的,只剩下碎成烂布的衣裳。
“我、我不行了!”伏三娘痛苦摇头,用力望住涂灵:“帮帮奉缇,让她安息,早日投胎……”
涂灵来不及回应,伏三娘不愿做累赘,掰开她的手,瞬间被吸入无边幽暗。
温孤让骨节发白,再这么下去他也无法支撑,于是默念口诀,肥遗皮从袖子里射出,拉伸变长,拴住侯显坤的腰,另一头则缠住掉落地面的竹棍。
“来!”涂灵大喊,竹棍得到感应向她飞来,肥遗皮拖着侯显坤往前,停在屋门前。
涂灵伸手握住竹棍,几乎同一时间,温孤让扒着门框的手终于顶不住松开,整个人猛地往后跌,索性涂灵没松手,牢牢将他抓紧,温孤让抱住她的胳膊慢慢挪上前,握住打横的竹棍。
侯显坤见状便想用锋利的指甲割断肥遗皮,谁知越割越紧,蛇皮直接勒进了皮肉。
“奉缇怎么还没动手?!”涂灵着急。
温孤让回:“公孙遗在灵堂,恐怕她斗不过那老道!”
涂灵咬牙,回头瞥向黑黢黢的漩涡:“不能再等了,还得靠自己!”
温孤让试图伸手去够肥遗皮,再顺着蛇皮爬出去。然而侯显坤不给他们自救的机会,既然摆脱不掉腰间的累赘,他索性往正房里走,反正漩涡对他不起作用,不如送这二人一程。
涂灵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的双脚像是被超强力的吸油烟机吸着,马上就会撕裂。
侯显坤笑得无比阴森,一步一步逼近,他每往前一步,涂灵和温孤让就离幽深的漩涡越近一寸。
“快走!”温孤让突然揪住她的衣裳,还想凭借蛮力将她抛进院子,可惜人飘在空中,除了竹棍没有丝毫着力点,吸力太强,他没能成功。
就在两人即将被扯入黑暗撕碎的当头,涂灵从虚怀掏出了浊欲鼎。
如果说侯显坤的煞气能凝结成强力的旋涡,那么浊欲鼎就像超大质量的黑洞。
当它开始缓慢旋转,周遭气流变得混乱,漩涡吸力与之稍作拉扯,就在这个停顿的空档,涂灵和温孤让结结实实摔落地面,砸得骨头生疼。
屋内黑洞洞的旋涡仿佛化作液体绸缎盘旋,一寸一寸被浊欲鼎吞食,连同这间房子,所有木头、砖石和瓦片尽数瓦解。
侯显坤发出凄厉惨叫,躯体拉成长条,环绕神器盘旋升腾。
温孤让及时收回肥遗皮,拉着涂灵跑到院门口。
整个庭院都在被浊欲鼎吞噬。
“天。”
以前涂灵只见它吞鬼魂,没想到连禁场也能吞下,如此神通广大的法器,它的上限在哪里?除此之外还能吞噬什么呢?
一种未知的恐惧伴随强烈的好奇心,在胸膛内翻江倒海。
锈迹斑斑的青铜再次褪去部分斑驳,恢复吉金之色。
涂灵摊开手,吃掉禁场的浊欲鼎落回掌中。
她和温孤让踏出院门,正厅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二人立刻飞身赶去。
——
奉缇的魂魄回到躯体,抬手推翻棺材盖,直挺挺坐起身。
她爹和哥哥在主桌喝得正酣,殷勤地举杯敬酒,口中不断恭惟亲家,讨好姿态过于谄媚,侯显坤父母皮笑肉不笑,敷衍应对,直到棺材板掀翻。
热闹的庭院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寂静,紧接着尖叫声撕破黑夜:“诈尸啦!”
死去数日的奉缇从棺木中站起来,缓缓扫视周围,她扯下袖子,露出两条胳膊,然后开始抠自己的皮肤。
粗大的毛孔遍布其身,更恐怖的是,每个毛孔里都嵌着一粒石榴子,随着奉缇跳下棺材,无数的石榴从她身上掉落,弹珠般四处乱蹦。
“啊!!”众人惊恐逃窜,像撞见猫的耗子。
混乱中,公孙遗不紧不慢张开手,抓住了一颗石榴子,掌心顿时传来剧痛,他拧眉细看,原来这些石榴竟然长了五官,碰到人就会张开嘴啃咬皮肉!
“妖孽。”公孙遗眯眼盯住奉缇,提起桃木剑向她刺去。
当涂灵和温孤让赶到灵堂,只见院中东倒西歪哀嚎一片,奉缇她爹和哥身上爬满石榴子,被咬得血肉模糊,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斯文体面的老爷夫人们乱七八糟声嘶力竭,拼命拍打衣衫,拼命躲避石榴子。
奉缇已经被公孙遗制伏,狼狈地趴在地上,颈脖被拂尘勒死,公孙遗厉声呵斥:“再不收起妖术,本道让你魂飞魄散!”
奉缇抓紧尘尾,死死瞪着,毫无悔过之意。她身上的石榴还在不停掉落,掉完毛孔变空,很快又挤出新的石榴果肉,无止无尽。
饶是看过许多大场面的涂灵也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十根手指不受控制地用力,恨不得亲手帮她把石榴全都抠下来,清空,抠个干净。
“不能让老道士动手。”涂灵记着伏三娘的嘱托,要保住她女儿的魂魄,于是当即掐诀,竹节人操着武器飞跃而上,割断了公孙遗的拂尘。
“谁?!”公孙遗大惊,怒目扫视。
温孤让看着满地打滚的宾客,飞速闪到香案前,掀起八卦衣旋转,同时摇动三清铃,口中念起细密紧凑的咒语,在铃声的伴随下威严神秘。
法衣开光后能收服邪祟,正在咬人的石榴子纷纷松口,朝八卦图案移动,公孙遗错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愣怔片刻后回过神,脱下自己身上华丽的道袍,裹住奉缇,阻止她皮肤里冒出更多石榴肉。
“啊!!”奉缇痛苦挣扎,涂灵拿出符纸,将她的魂魄收入符中,折成三角。
“你这是做什么?”公孙遗拧眉:“厉鬼应当立刻除掉,否则她再出来祸害人间。”
“说反了,是人间在祸害她吧。”涂灵冷淡瞥了眼:“我要为奉缇超度,你若担心邪祟做怪,不如想想怎么处理这些石榴子。”
她说着,将下午在坟坡摘下的那颗红石榴丢给公孙遗。
他伸手接过,顺着切口剥开外皮,只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石榴肉全“活”了过来,缓慢蠕动,微小的五官苏醒张开,像饥饿的婴儿等待哺乳。
公孙遗面露嫌恶,冷着脸把它塞进道袍。
温孤让收集了满满当当的石榴子,将法衣打结包好,贴上符纸。
伤痕累累的宾客们倒在地上哭叫不迭,其中更有五六个孩童,温孤让于心不忍,用移花术为小孩疗伤。
第78章
公孙遗狐疑地打量:“你们是什么人?”
“路过此地, 得知伏三娘的遭遇,听闻有人仗势欺压孤儿寡母,过来看个究竟。”
涂灵语气轻巧, 公孙遗听得不是滋味,正色道:“两家结阴亲, 三媒六聘,何来欺压之说?那伏三娘化作厉鬼,我不过将她打出城外,并未赶尽杀绝, 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涂灵懒得跟他掰扯,转而望向灵堂的棺椁:“奉缇的尸身被石榴污染变异,不能再留, 得用桃木烧干净才行。”
她双手结印,竹棍分解成无数竹节小人,乖乖列队扛起尸体送回棺中,再把鼓鼓囊囊的法衣也一并丢进去。
公孙遗一瞬不瞬观察,心下若有所思。
涂灵扫视周围:“还能动弹的赶紧起来,把灵堂拆了,桃木棺材尽快焚毁, 否则那些咬人的石榴子可能还会卷土重来。”
惊魂未定的众人闻言赶忙照做。
温孤让这边治好孩童的伤, 一个老头举着自己被咬烂的胳膊颤巍巍来到他跟前:“道长,救救我, 太疼了。”
温孤让只瞥一眼:“回去敷点草药, 死不了。”
“……”
他打坐调理内息,没想管其他人,尤其浑身烂肉的奉缇爹和奉缇哥,那么大面积的伤, 不死也丢半条命,温孤让对他俩没什么怜悯。
“你怎么样?”涂灵见那几个孩子转眼间痊愈,心里不由惊叹,他修炼的这门移花术果然神奇,但每次使用都会消耗真炁和精神吧?若传出去,都把他当治病疗伤的神医,人人都来求救,那还得了?
所谓菩萨道,涂灵一听就不靠谱,寻常人怎么能学菩萨呢?注定前路坎坷。
温孤让倒神色如常:“我没事。”
两人就这么走了,公孙遗想叫住他们问个究竟,但顾及侯老爷和侯夫人在旁,奉缇能逃出禁场,想必侯显坤凶多吉少,还是别让侯家人知道的好。
涂灵和温孤让回到客栈给奉缇超度,又给她和伏三娘点香烧纸,但愿她们母女的灵魂得到安息。
贾仙摇头叹气:“你说这是弄啥嘞,三娘还信啥神母,要真有神灵,咋不见她出来保护孤儿寡母。”
涂灵怪道:“古代虽然陋习颇多,但冥婚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官府至少在明面上不会支持才对。侯家如此大张旗鼓做阴亲买卖,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贾仙忙说:“下午我和蛮蛮在县城闲逛,打探到一些情况,你们想不想听?”
涂灵和温孤让拿过瓷杯倒热茶喝,没搭腔。
“……”这俩怪胎都是沉得住气的,贾仙自讨没趣,清咳一声,正襟危坐,也给自己沏了杯茶,方才继续道:“神母县的衙门不管事,形同虚设,百姓遇到问题更愿意找同理会解决,尤其年轻人,压根不把衙门放在眼里。”
温孤让琢磨:“公孙遗正是同理会的天师。”
涂灵问:“职位很高么?”
贾仙:“同理会的会长叫池中鹤,在当地的声望可高了。”
涂灵思忖:“比俶真道还高吗?”
“那倒比不了,俶真道在神母县的地位和仙人差不多,是信仰,而同理会只是代替朝廷的一个民间组织。”
涂灵点头:“此地被宗教势力把持,俶真道主张自然无为,难怪这里的法治成了一纸空谈。”
温孤让攥着冰凉的茶杯:“再怎么温和也属于反教,别忘了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让世间变得混沌。其心可诛。”
蛮蛮趴在桌边听他们谈话,打了个哈欠,含糊重复:“其心可诛。”
涂灵见她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于是将她抱回房:“我们先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贾仙问:“早起干啥?”
温孤让:“善后。”
——
次日清晨,涂灵与温孤让再次来到永安坊,找到昨日和他们说话的那位老婆婆。
“劳烦您带我们去见莽老二和牛老幺的亲眷。”温孤让记性很好:“就是被石榴噎死的那两位。”
老婆婆惊恐不已:“石榴真的成精啦?昨夜侯家闹鬼的事都传遍了!奉缇爹和哥被抬回家,现在躺在床上痛得哭天喊地呢!”
涂灵说:“坟坡那棵石榴树有古怪,恐莽老二和牛老幺会尸变,得把他们挖出来烧了。”
老婆婆霎时语塞:“这、挖坟掘尸,两家人怎么受得了?”
涂灵言语直接:“他们受不了我也会挖出来烧干净的。”
温孤让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事关百姓安危,只要讲明其中厉害,我想他们不会反对。”
事实证明温孤让是对的,昨晚侯府的遭遇轰动全城,尤其住在永安坊的人后怕不已,得知还有可能尸变,纷纷带上锄头铲子前往坟坡。
莽老二和牛老幺的家眷站在田坎边掉泪,乡亲们动手前望向涂灵和温孤让,似乎想向他们确认:真的要挖吗?
涂灵没有犹豫,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挖。”
坟堆被移平,下葬没多久的两副棺材重见天日,大伙儿纷纷围上去,撬开长钉推开棺盖,一股潮湿的气味涌出。
“啊啊啊——”
负责开棺的几个男子吓得五官狰狞,扑腾着爬出土坑,摔个狗啃泥。
围聚在坟边的人也赶忙往后退开,涂灵和温孤让上前查看,原来棺材里的尸体已经异化得不成人样。他们的皮肤布满毛孔,里面塞满石榴子,而且那些石榴子正在熟睡,一呼一吸,就像粪池里密密麻麻蠕动的蛆虫。
而尸体大殓时所穿的寿衣几乎烂完,应该是夜里被醒来的石榴子啃光的。
更奇怪的是,死尸胸膛长出扭曲的根系,一颗小苗破胸而出,已经开始发芽。
涂灵见状蹲下身细细打量:“石榴苗,以人体为肥料生长,等到明年开花结果,又成一棵害人的诡树。”
温孤让回头望着惊恐的人群:“不必害怕,这些脏东西白天没法作怪,尸体抬出来,准备桃木焚烧吧。”
无人响应,大家都被吓呆了,不敢靠近,更别提触碰死尸。
涂灵站起身:“架好桃木,尸体我来抬。”
男女老少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如此淡定,面面相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暂时按下不表,埋头干活。
温孤让披上道袍做法,涂灵分裂竹节人,双手结印,操控它们进入棺材抬出尸体,放置于桃木柴堆,随后点火焚烧。
黄纸在黑烟里漫天纷飞,涂灵候在一旁等待温孤让法事完毕,她往田坎那边望去,不知不觉竟然站满了凑热闹的百姓,大概听说挖尸一事,都跑来现场观看。
法事做完,涂灵和温孤让准备打道回府,谁知众人忽然欢呼雀跃,竟为他们鼓掌。
“干得漂亮!”
“昨晚也是他们降服邪祟,救下侯府好多人!”
“年少有为,我辈之光!”
涂灵和温孤让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出了很大的风头,估摸着一上午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他们离开坟坡,看见人群外立着三个紫衣飘飘的男子,为首的那位姿容清俊,手执折扇,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二位请留步。”他款款上前,视线不经意地端详,透出些许玩味:“昨夜侯家遭难,听闻二位参与其中,请随我回同理会详谈。”
涂灵也打量他:“你是谁?”
他轻摇折扇:“澹亦卿。”
涂灵不喜欢姿态造作的人,对他第一印象不太好:“公孙遗对昨晚之事一清二楚,你直接问他就是。”
澹亦卿合上折扇随手摇了摇:“他的话不可全信。二位颇善法术,我们会长求贤若渴,见了你们必定会好生款待。”
涂灵思忖片刻,朝温孤让挑眉:“行啊,走一趟看看呗。”
还能吃了他们不成。
——
同理会。
匾额悬于门楣之上,气派的院落宽敞明亮,澹亦卿在这里似乎有些地位,每个人看见他都会侧身颔首,以示尊重。
涂灵同温孤让小声嘀咕:“来这儿办事的人还挺多。”
正当此时,几位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从里头出来,见着澹亦卿,停下脚步作揖。
涂灵不由盯着她们瞧,等人走后开口询问:“她们是俶真道吗?”
走在前边的澹亦卿笑了:“俶真道远离俗世,怎会来这儿?她们是静女堂的人。”
温孤让问:“静女堂是什么地方?”
“城中士绅之家的贵妇组成的堂口,专门替女子解决困难。”
“果真?”涂灵稍微感到诧异。
澹亦卿回头看她,略笑了笑:“请。”
他们来到一处花厅,小厮立刻出去备茶,三人落座。
“你们听。”澹亦卿抬起下巴转向敞开的窗子。
涂灵和温孤让也随之望向窗外,只见一棵高大的乌桕立在院子里,枝叶繁茂,他们看了会儿,不明所以。
“听什么?”
澹亦卿收回目光:“人声,说话声。”
涂灵眉尖微蹙,似笑非笑。
“同理会每天都要处理城中事务,为百姓答疑解困。”
温孤让问:“县官竟能容忍?”
澹亦卿挑眉:“官家在神母县横行霸道多年,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同理会的出现将他们从贪官酷吏手中解救出来,之后无论朝廷再派什么好官上任,百姓也倾向于同理会和我们会长池中鹤。”
涂灵笑道:“听上去像是谋反,朝廷权力丢失,怎么没有派兵镇压?”
澹亦卿慢条斯理:“俶真道的圣坛迁至神母县,官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涂灵和温孤让对视,不由诧异:“俶真道的影响力这么大?圣坛所在之地竟然允许自治?”
澹亦卿抬眸:“无执真女乃护国法师,二位不知道么?”
涂灵不语。她从哪里知道去,俶真在其他世界几乎销声匿迹,谁知在这儿却能呼风唤雨,被世人奉为仙门。
小厮端茶进来,盖碗打开,清香扑鼻,上好的茶叶与瓷器,以及花厅内的字画、屏风、盆景,铜炉焚香袅袅,说不出的雅致精巧,如此陈设,比得过任何钟鼎之家。
涂灵心里冒出几个字:有钱,真有钱啊。
温孤让抿了口茶:“请问池会长何时得见?”
澹亦卿打量外边的天色:“会长此时正在处理公务,还请二位稍等。”
涂灵琢磨:“池中鹤,名字倒很出尘。”
澹亦卿笑道:“会长乃奇人,曾是探花郎,后来不喜官场斗争,辞官云游,闲云野鹤,又与高僧学习辩经,经历颇为传奇,被大家津津乐道。”
涂灵不解:“他的私人经历怎么大家都听过?”
“会长平日喜欢写一些随笔杂文,同理会整理刊印,卖得还不错呢。”澹亦卿调侃。
涂灵心想连自传都出了,看来是全民偶像的地位。
澹亦卿随口问:“你们并非本地人,不知从哪里来呢?”
“牛头山。”
“路上可曾听过什么奇闻?”
涂灵摇头:“没有。”
澹亦卿挑眉:“束悠城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你们没听过?”
涂灵和温孤让一愣:“束悠城?”
“唉,荒蛮之地,两位不知道也在情理当中。瑶池棋子造反潜逃,朝廷的通缉令都发到了县里,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太初清醮在即,近日涌入许多信徒和游客,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混迹其中。”
涂灵轻轻挠了挠侧颈,默然不语。温孤让端起瓷杯吃茶。
这时小厮进来:“公子,会长请你过去。”
澹亦卿立刻神清气爽:“二位随我来。”
起初涂灵纳罕他为何如此热心引见,但很快明白其中用意。
在正堂与池中鹤碰面,他个头不高,眼睛小,有些凸,头戴玉冠,身穿华服,手上戴着一串紫檀念珠。
公孙遗表情沉沉地跟在他身侧。
澹亦卿倒十分轻盈,笑着上前:“会长,今早西祠坡的事听说了么?”
池中鹤点头:“就是这二位清除邪祟的吧?”
“是啊。”澹亦卿的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公孙遗:“昨夜若非他们救场,侯家可要遭大难了,不仅如此,参加宴席的宾客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一下伤了那么多人,天师负责冥婚事宜,怎会弄成这样?”
公孙遗嘴角略撇。
池中鹤轻叹:“公孙,新娘子尸变,你没有提前防范吗?”
“我早将她的魂魄封印在禁场,谁知这两个年轻人竟将她放了出来。”
澹亦卿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到底,作怪伤人的是那石榴,即便奉缇安分,早晚也要出事。”
公孙遗白他一眼:“侯家现在还不知道侯显坤已经魂飞魄散,是否该向他们坦白此事,还请会长定夺。”
涂灵和温孤让都看懂了,此二人不对付,澹亦卿想借机打压公孙遗,而公孙遗则用侯显坤反将一军。
池中鹤闻言只是惊讶地望过去:“亡灵禁场如此凶险,你们竟能从里面逃脱生天,果然好本事。”
涂灵看出他的招揽之意,也就顺水推舟:“太初清醮在即,我们慕名前来,想见识俶真道的风采,不知会长能否帮忙引荐。”
“没问题呀,这个好说。”池中鹤笑道:“也许你还能登上圣坛,看见自己的未来呢。”
涂灵和温孤让默默对视了一眼。
池中鹤又道:“除了太初清醮,两日后的心证会也是县里的大事,到时请二位过来参加,也好早日了解咱们神母县的风俗。”
澹亦卿负责送客,一边走一边向涂灵和温孤让解释这个心证会的习俗。
“凡在本县引起巨大争议,却又没到犯罪地步的丑闻,便要召开心证会,将道理摆开说明,是非曲直由大家公断。”
涂灵:“我能不能理解为,家务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澹亦卿笑了:“每个人心中都有正义的需求,会长说,我们在日常中难遇大奸大恶,但日积月累的辛劳、愤懑和委屈也需要释放,借由心证会,每个人都能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失为一种纾解的渠道。”
温孤让:“被大家讨论评判的那个人能受得了吗?”
“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总要给个交代。”澹亦卿轻摇折扇:“而且心证会并不要求本人必须到场参加。”
涂灵问:“所以这次是哪个倒霉蛋出事了?”
澹亦卿走在他俩右侧,说话时总习惯将整个脸转过来:“住在南城的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画工,张涵之,妻子裴厚骅。上个月他家办丧事,张涵之的老父亲过世,出殡时,裴厚骅不知为何发笑,引起婆家人不满,此事传出不过半月,成为全城议论的丑闻。”
涂灵扯起嘴角:“我没明白这有什么值得轰动的。”
澹亦卿道:“后天第二轮心证会,倒时就知道了。”
“第二轮?”
“对,太初清醮之后还有第三轮的最终裁决。”
涂灵没忍住:“你们倒挺清闲。”
离开同理会,走上热闹的街头,忙活这一大早,时近中午,涂灵肚子饿了,正好碰见馄饨摊,她和温孤让坐在街边要了两碗。
老板是一对夫妻,有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蹲在地上玩石头,大概是他俩的儿子。
生意好,周围几桌都坐满了,老板娘动作利落,那馄饨皮薄得都能看见里头的馅儿。
“客官稍等啊,很快就能吃到了!”老板飞快用抹布擦拭方桌,送完茶水又送凉菜。
“阿才别玩儿了。”老板娘招呼儿子:“回去练字,玩石头有什么出息。”
孩童站起身用力叉腰:“哼,谁说没出息,我以后可是有大作为的!”
话音刚落,馄饨摊所有人哄堂大笑,除了涂灵和温孤让。
他俩面面相觑,不懂笑点在哪里。
老板娘对自家娃又爱又气,啐一口:“小混球,不学好。”
客人说:“后天第二轮心证会,你们还做生意吗?”
“做的,照常摆摊。”
“不去看大作为?”
老板摇头,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媳妇儿:“第一轮心证会她去看了,回来气得睡不着觉,偏头痛发作了两天呢。”
“可不是,我娘虽然没去心证会,但听我哥转述,也气得够呛,现在一提起大作为就上火,嘴里的泡都消不下去。”
“唉哟,老年人最好别打听,太气人了,我家那位八尺男儿都受不了,他说他活三十年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妇人。”
涂灵问:“你们是在说裴厚骅和张涵之吗?”
老板回:“是呀,怎么你没听过?”
温孤让:“我们昨天刚到神母县。”
“难怪。”
涂灵又问:“大作为是什么意思?”
众人一听,仿佛被掐中某个穴位,不约而同乐起来:“就是裴厚骅嘛,她是有大作为的。”
“怎么说?”
涂灵和温孤让的一无所知激起他们强烈的分享欲,兴致勃勃道:“第一轮心证会,裴厚骅理直气壮地发言,说她当初若没有嫁给张涵之,必定有大作为,早就展翅高飞了。”
涂灵不解:“听上去没什么特别,为何变成大家的口头禅?”
“因为她只会吹牛,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呐。”旁桌接话:“一个好吃懒做的泼妇,除了在家咒骂丈夫孩子,她还会作甚?张老爹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从未听过有刻薄儿媳的事,裴厚骅自己也承认公爹待她极好,可她居然在送殡时笑出来,心肠忒毒了。”
“就是就是,她还嫌弃她丈夫呢。”食客们愈发不忿起来:“那张涵之虽然家境普通,但好歹有一门手艺,给寺庙画壁画,辛苦养家,赚的钱都交给媳妇儿,老老实实,又不出去花天酒地,这种丈夫上哪儿找?大作为不知足呀,惦记高门大户,有段时间攀上柳家夫人,老去柳宅打秋风,连人家吃剩下的点心都要带走,啧啧,真是大有作为。”
果然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涂灵和温孤让听完也没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气愤。
回到客栈,贾仙和蛮蛮也在外边吃饱喝足回来,瘫在矮榻上抚摸肚皮消食。
“哎哟,恁别说,神母县的东西真带劲,街边随便一家摊摊都好吃。”
涂灵:“你们在外面当心点儿,此地鱼龙混杂,要是遇到瑶池阁的亡命徒就不好了,他们认识蛮蛮。”
“啥?”贾先闻言坐起身,把她和温孤让盯一圈,啧一声,焦头烂额倒回软塌:“我嘞个亲娘诶,你们咋到处结仇,还专门招惹些凶神恶煞……先说清楚啊,我跟你们可不是一伙滴,要遇到危险,千万别把我拖下水……”
涂灵瞥过去:“放心,我一出门就到处跟人说你是我亲舅舅。”
贾仙又坐起身:“我不是!不要乱讲话!咦,你这女子咋这么狠毒?”
温孤让失笑,端起手边的杯子:“舅舅,喝碗茶吧。”
“……”
第79章
贾仙抬起颤抖的手指着他们, 正要骂鳖孙,外头店小二出现,站在敞开的门边。
“二位道长, 有客来访。”
涂灵和温孤让纳罕:“客人?”
“是,就在大堂候着呢。”
贾仙怪道:“恁在这儿还有熟人?喂, 该不会是瑶池棋子找上门了吧?!”
不可能,那些棋子见不得光,怎会直接跑来客栈。
涂灵和温孤让下楼,蛮蛮跟在后面, 贾仙也跟着看热闹。
“道长!仙姑!”
客栈大堂候着一群生面孔,见他俩出现纷纷涌上前,尤为殷勤。
“我是瞿员外的管家, 道长救了我家小公子的命,老爷夫人特意遣我来酬谢二位。”
“我是柳记绸缎庄的,老太太命我备了些薄礼,请道长去府上小坐。”
“我家老爷做古董生意,派我来送帖子,请二位务必赏光。”
……
那晚温孤让救治的孩子都是这些富贵人家的宝贝,管事的后边跟着小厮, 手里拎满礼品, 贾仙见状赶忙从后头挤出去,笑呵呵道:“给我吧, 我来拿, 我是他俩亲舅舅,呵呵……蛮蛮,咋这么没眼力见,还不过来帮忙!”
“哦。”
“既然是救命之恩, 为何只派底下人跑腿,这算什么诚意啊?”一位女子姗姗来迟,轻瞥着旁边乌怏怏的人,很是不屑。
贾仙打量她:“恁又是哪位?”
女子微抬下巴:“仙草堂医师杜篱。”她说着转向涂灵和温孤让,稍微端详:“昨夜家夫带女儿去侯府赴宴,不幸被邪祟重伤,听闻道长医术精湛,想请你去仙草堂切磋一二。”
涂灵眉尖微蹙,担心的事情来了。
温孤让思忖片刻,点头接受她的邀约:“行。”
这么痛快?涂灵张了张嘴,话到嗓子眼又咽回去,她不能替他做决定:“你……量力而行。”
“我知道。”
究竟哪个王八蛋教他修的菩萨道?
见温孤让离开,余下各府的管事们向前围拢:“仙姑,我家老爷还等着呢……”
涂灵嫌他们烦,扭头上楼睡午觉,留贾仙对付这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
温孤让在草仙堂坐诊,杜篱特意为他腾出地方,用竹帘做隔断,未雨绸缪。毕竟温孤让治病疗伤用的是法术,容易引起围观。
两天时间,涂灵看着温孤让憔悴不少,虽然晚上回客栈调养,但毕竟耗损真炁,次日就是心证会,涂灵让他留在屋里休息,以后去草仙堂坐诊也要做一日休一日,不能这么持续消耗。
温孤让问:“最近你的心魔还有发作吗?”
涂灵略微一怔:“没有,怎么了?”
“我在想,此地卧虎藏龙,俶真道势力庞大高深莫测,尚不知是敌是友,如果……”
“你担心会有危险?”涂灵打断他的话,笑说:“可是哪次没有危险呢?想想看,我们最初相识在大荒皮母地丘,那时连半点法术都不会,但是都走过来了呀。何况我现在身怀杀伐术,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打得过就打,杀个血流成河,有什么好怕的呢?”
温孤让呆望着她,喉结滚动,张了张嘴:“我担心的正是这个。”
“嗯?”
“若清除你体内的浊炁,便等同于拿走你自保的能力,但如果任由它滋长,你又摆脱不掉心魔纠缠……”
“谁说我要摆脱?”涂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温孤让语塞。
她眉尖微蹙,略歪着脑袋打量他:“我需要浊炁,在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强大的法力,那就等同于待宰的羔羊,我不想回到大荒的状态,不想任人鱼肉。”
温孤让目色深沉,瞳孔微微晃颤:“可是杀伐术会加重你的心魔。”
“我喜欢杀伐术。”涂灵挑起左眉,语气悠扬:“虽然畸形,但很实用。况且我相信自己能够驾驭心魔,要说害怕,它们自然就是恐怖的怪物,可若把它们看做工具,能为我所用,不是挺好的么。”
温孤让喉咙又滚了一下,嘴唇有些干燥:“你现在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涂灵笑了笑:“反正我绝对不会修炼菩萨道这种损己利他的功法。”
温孤让莞尔自嘲:“觉得我很蠢么?”
涂灵摇头:“没有,你喜欢就去做,我虽然不理解,但求同存异嘛。”
他垂下眼帘转开话题:“明天的心证会你要参加?”
“不想参加,鸡零狗碎的八卦,没什么意思。”她轻叹:“可是得卖池中鹤面子啊。俶真道所在的那座凤栖山我去看过,有结界,不好硬闯。”
温孤让没有多说什么。
——
次日是个大晴天,午后,涂灵带蛮蛮和贾仙前往同理会,到那儿发现已经被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比庙会还热闹。
澹亦卿摇着扇子在外头等她,见了面便笑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么多人啊?”涂灵叹为观止:“怎么进去?”
“随我来。”
澹亦卿带路,领着她走偏门,来到偌大的庭院,只见院中搭着一座方形的台子,面向正门排着几把交椅,池中鹤端坐主位,右边是公孙遗和静女堂堂主琼玉,左边椅子空着,应该是给澹亦卿留的。
“请留步。”澹亦卿用折扇挡住贾仙和蛮蛮。
“做啥?”贾仙皱眉。
澹亦卿道:“上面没有你们的座椅,还请留在台下。”
贾仙顿时火冒三丈:“信球货,奶奶个腿儿,老子还不稀罕勒!”
涂灵往旁边张望,指着一棵乌桕:“树下有个石墩,赶紧过去占座吧。”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二排边上,身旁是乡绅和同理会的骨干。
台子前方还有两把交椅,并未正对大门,而是隔着两米的距离面对着面,张涵之在左,裴厚骅在右。
夫妻二人都垂着头,神色异常消沉。
“好了,大家静一静。”典仪高声维持秩序:“第二轮心证会开始,请保持肃静。”
围观的百姓有的带了小板凳,有的带了瓜子蚕豆,兴致勃勃围在台下。
涂灵胳膊搭在扶手上,托着腮,有些打瞌睡。
典仪的声音又尖又亮,中气十足:“经过上一轮的心证,你们夫妻二人回去可有反省?”
张涵之率先回过神,点点头:“我,我对不住厚骅,成日只晓得在外面干活,不曾顾及她的感受,这些天我试图弥补过失,只希望她能开心起来,能对我笑一笑。”
典仪转向裴厚骅:“你呢?”
她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典仪提醒:“若有反省,可以点头表示。”
裴厚骅一动也不动。
涂灵坐在最边上,从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不知此刻什么表情。
底下的观众倒是已经开始不悦了。
典仪回身拿起一叠纸:“这是近些天收到的举证,全部来自于你们亲友的口述,现在由我来发问。裴厚骅,你曾经在孩子面前发狂大叫,把她吓得哭泣不止,所为何故啊?”
她默然片刻,抬手比划动作。
涂灵见状一愣,原来裴厚骅是哑巴?
不对啊,看客们说她把张涵之骂得狗血淋头,怎么会是哑巴?
在场没有一个人看懂她在比划什么。
张涵之开口:“都怪我,那段时间太忙,女儿见不到爹,所以才大哭的。”
话音落下,裴厚骅的手蹲在半空,抬眸一瞬不瞬看着他。
“她在干什么?”台下传来议论声。
“真吓人,用眼神警告呢。”
张涵之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抿嘴垂头。
典仪继续:“住在你们隔壁的荷娘说你喜欢跟她丈夫高谈阔论,有时还会争得面红耳赤,她丈夫说你是故意引他注意,是这样吗?”
裴厚骅摇头冷笑了一下。
看客们被她不屑的态度激怒了:“什么表情啊?”
“脸皮真厚,居然还笑得出来?”
“果然有大作为。”
张涵之嘴唇蠕动,似乎想开口,但犹豫不决。
典仪道:“但说无妨,心证会就是要坦诚相见。”
“隔壁李二虎言语轻薄我娘子,她只是与他争辩……”
“是这样吗?”典仪问。
裴厚骅没有回应,底下的议论声清晰传入耳中:“张画工也太老实了,肯定是大作为倒打一耙,他怎么那么听话?”
“就是,完全被大作为吃得死死的,这女人简直恐怖。”
裴厚骅胸膛起伏,手指微微发颤。
典仪摇了摇头:“接下来是你婶娘的举证,在你堂姐素琴敲定婚事以后,你曾经百般阻挠她出嫁,这是为何?”
裴厚骅忍不住了,仰头盯住典仪,双手用力比划,嘴巴想说话,但只能发出“啊啊”的怪声。
“你还想狡辩?!”看客里走出一个妇女,气势汹汹,正是举报她的婶娘:“厚骅,我自认待你不薄吧?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要这么祸害我家!素琴是你亲堂姐啊,她找到好夫婿,你就那么看不过去,非要挑唆她逃婚,安的什么心呐?啊?”
裴厚骅站起身,拼命用手解释:“啊、啊……”但她显然没有学过手语,情急之下更是乱七八糟,口不能言,脖子涨得通红。
“急了急了。”
“被戳中痛点了吧?”
“她真的好歹毒,背后究竟干了多少坏事?”
纷纷扰扰中,涂灵越看越不对劲,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家庭纠葛,但裴厚骅焦急解释却无能为力的模样,分明是单方面的凌辱。
她扫向前面端坐的池中鹤等人,无不以审判者姿态巍然不动,仿佛将自己当做庙宇里的神龛。
婶娘无视裴厚骅想解释的意图,指着她破口大骂:“你嫉妒素琴比你嫁得好!她如今在腾县锦衣玉食,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你可嫉妒坏了吧?好在当初被我及时拦下才没有中你的奸计!”
“婶娘快别气了,不值得,有些人就是天性恶毒,纯粹坏透了,没有善恶观的。”
“这女人越挖越可怕,真不知张画工图她什么!”
“我快受不了了,她怎么那么下三滥啊?!”
裴厚骅脑子嗡嗡作响,目之所及全是厌恶和鄙夷,难听的话语塞满耳朵,像无数把机关枪朝她扫射,天快塌了。
典仪还在逼问:“你肯反省改过吗?”
她攥紧手指浑身发抖。
这时一把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都不能说话,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不太公平吧?”
裴厚骅以为幻听,转过身,看见坐在圈椅里的涂灵。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望去。
澹亦卿悠然一笑:“是这样,上回心证会,她口若悬河引发众怒,天师便用法术暂时封禁了她的嗓子。”
涂灵若有似无翻个白眼:“法术就用来干这种事啊?不让说话,只准挨骂,这不是欺负人么?”
“仙姑你别被蒙蔽了,是她在欺负别人。”底下有看客出来反驳:“天师做了我们都想做的事,大伙儿可解气了!”
涂灵微笑:“我现在想让你闭嘴,能把你毒哑不?”
贾仙在树下搭腔:“我看中!哈哈!”
池中鹤对她的态度很是意外,不禁开口提醒:“涂道长,你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心证会并非吵架的地方,而是诚实以待,找出不足之处,加以改正,这样才能帮到他们。裴厚骅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习惯用言语控制丈夫孩子,强迫他们屈服,否则便哭闹不休,可这一套在外人面前是无效的,善良的人不该被利用。她必须正视自己的问题所在,否则这么无止无尽的索取和压榨,张涵之总有一日会受不了崩溃,孩子也会崩溃的。”
涂灵扯起嘴角:“哈??”
静女堂堂主琼玉回头端详涂灵,微微摇头叹气:“其实早在第一轮心证会之前裴厚骅就曾到静女堂哭诉,当时她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我们也有所耳闻,问她为何在公爹出殡时发笑,她说操持丧事几天几夜,疲劳过度,表情不自觉失控。”
众人哗然。
琼玉继续道:“丧礼事务繁杂,我能理解辛苦,但这不能成为不孝的借口。”
“没错!什么狗屁理由,把大家当傻子呢?!”
“恶人先告状,她还想拉静女堂下水!”
琼玉端坐抬手:“大家放心,静女堂虽为女子而设,但不会纵容包庇,我们有辨别是非的能力。”
“漂亮!别上她的当,坏事做尽却跑出来装可怜,这种人太多了!”
琼玉叹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张涵之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裴厚骅在丧礼上发笑,大概觉得公爹死后便少了一个麻烦,她视老人为累赘,那么瘫痪在床的婆婆又该怎么办?”
看客们议论纷纷:“那还得了?张涵之在外面做事,大作为肯定不耐烦伺候公婆,现在老爹死了,她能善待婆婆吗?”
“指望她善待?不虐待就不错了。”
“说不定早就虐待过了!”
琼玉摇头叹了口气,转而望着涂灵:“仙姑还坚持方才的看法吗?”
涂灵反问:“视老人为累赘和虐待公婆有实证吗?如果没有,你们的揣测和引导会把人打入地狱,言辞不该谨慎些么?”
琼玉脸色微变:“静女堂经营多年,从未听过这种指控。我们平日接触那么多杰出的女子,个个力争上游,功成名就,那样的女子才值得我们尊重。静女堂一向鼓励大家要自强,而不是好吃懒做哭天喊地,自身品行不端,活成一个笑话,这样的人我不同情。”
“对,不同情!”
“没想到仙姑竟然替大作为说话,真令人失望。”
“众人皆醉她独醒呗,标新立异显独特?”
“裴厚骅都恶毒成那样了,什么人还会帮她狡辩?”
“物以类聚,同类嘛。”
……
涂灵看见公孙遗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静女堂堂主高傲地抬起下巴,澹亦卿攥拳清咳。
台下众人指指点点,言语逐渐冷嘲热讽。
涂灵气笑了,起身挽袖子,准备跟他们慢慢理论。
这时裴厚骅却冲她摇头,湿润的眼睛像碎在野溪的月亮,投射在她身上。涂灵愣住。
池中鹤示意典仪退下:“第二轮心证会到此为止,太初清醮后进行最后一轮心证,张涵之,裴厚骅,希望你们回去再做反省,大家为你们的家事耗费多少精神,总要有个交代。”
张涵之呆站着,脑袋低垂,一副顺从的样子。
裴厚骅收回目光,转身下台,张涵之伸手想扶她胳膊,她猛地避开。
看客们忍无可忍,发出此起彼伏的声援。
“张画工,别气馁,我们都知道你受委屈了。”
“兄弟,你真不容易,佩服。”
“这种婆娘还养在家供着?赶紧休了找下一个吧,好女人多着呢。”
“就是,我倒想看看她有啥大作为。”
……
温孤让刚午睡醒,房门“砰”地被推开,涂灵像只怨灵飘进来,一头栽进软塌,直挺挺瘫着。
“怎么了?”
贾仙跟紧随其后,坐到桌边倒茶喝水:“给妮儿气的。”
蛮蛮也渴,抱起杯子咕噜咕噜狂吞。
“咦,你个死孩子。”贾仙嫌弃:“懂不懂尊重老人?居然让我给你倒茶?”
涂灵:“按年纪,指不定她比你老呢。”
温孤让瞧她的脸色,笑问:“谁惹你生气了?”
涂灵:“所有人。”
贾仙把心证会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越讲越激动:“要我说别人的家务事就不该瞎掺和,那个媳妇现在人人喊打,干的事确实不地道,你何必为这种人得罪大家?”
温孤让听完想了想:“无论如何也该给她说话的权力,把人嗓子封了不许解释和反驳,多少有些歹毒。”
“很歹毒。”涂灵双臂垫在后脑勺下,双腿交叠:“那公孙遗真不是东西,还有池中鹤、静女堂堂主,我们看他们和束悠城的宏法司没什么差别,只是伪装得更隐秘而已。”
贾仙说:“你今天把池中鹤得罪了,我看他不可能再帮你引见俶真道。”
涂灵冷哼:“太初清醮那日无执真女下来传法,我自个儿上去打招呼。”
“年轻人就是冲动。”贾仙放马后炮:“沉不住气,瞎得罪人,事倍功半,不动脑子。”
涂灵瞥道:“我看不过去就要说话,否则以后想起来更后悔。”
“幼稚。”贾仙盖棺定论。
——
当天晚饭没多久,天很快就黑了,从二楼望出去,街上灯火如晓人烟稠密,男女往来衣香鬓影,好一处天上人间。
涂灵在温孤让房里下棋,贾仙调配他的药水,蛮蛮待在边上打瞌睡。
小二又来扣门,说:“道长,有客来访。”
贾仙没抬眼,嘴里啧一声:“没完了,又是哪家管事的?”
小二挠挠头:“是个姑娘。”
涂灵瞧着面前厮杀激烈的棋局:“她找谁?”
“没说,递了张条子,上头写着仙姑。”
涂灵觉得奇怪:“找我的?那请她上来吧。”
“好嘞。”
不多时,一位头戴幕篱的女子出现,待小二离开,她掀开遮挡面容的纱罗。
“裴厚骅?”涂灵诧异地起身走近:“你怎么会来这儿?”
她霎时鼻尖通红,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
涂灵不明所以,接过打开字条,只见那上头写着五个字:我是俞雅雅。
“?!”
涂灵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会这样?!”
温孤让亦是满脸诧异,贾仙瞧他俩这么大反应,拿过字条:“俞雅雅是谁啊?”
“你……”涂灵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又急又躁:“你干嘛又进游戏?”
俞雅雅也着急,张嘴想说话,但根本发不出完整的言语。
温孤让眉尖微蹙:“她被公孙遗下咒变哑,让我先给她解咒。”
涂灵忙点头,拉住俞雅雅的手进屋,顺便把房门关拢。
俞雅雅摘下幕篱,坐在圈椅上,温孤让拿出符纸、朱砂和毛笔,准备解咒。
涂灵面无表情看着,心证会发生的一切不断在脑中重现,原本只是不忿的情绪逐渐烧成熊熊怒火,随时爆发。
“我要去杀了公孙遗。”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涂灵下定决心。
贾仙用力翻白眼,五官皱巴巴:“刚说你冲动,你就要去杀人,啥意思嘛?”
温孤让动作倒快,解了公孙遗下的禁语咒,俞雅雅摸着喉咙干咳几声,终于恢复语言功能。
“别杀人。”她拉住涂灵:“我要给裴厚骅和自己讨个公道,就算把他们全都杀光,泼在我身上的脏水还是脏水。”
贾仙怪道:“外面那些传闻难道是假的?不会吧,你的邻居、婶子、亲戚全都不是好人,故意陷害你?”
俞雅雅皱眉瞥过去:“这个糟老头子是谁?”
涂灵:“不重要,你说你的。”
贾仙:“……”
第80章
俞雅雅抿了抿唇, 双手按在心口:“裴厚骅第一轮心证会结束之后就投井死了,我进入游戏附身在她身上,顺着水桶绳索爬上来, 发现家里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婆婆,还有一个哇哇大哭的三岁女孩。”
温孤让问:“她丈夫张涵之呢?”
俞雅雅冷笑:“他原本只是个普通画匠, 因为裴厚骅这个恶婆娘,他倒成了全县同情的对象,士绅商贾都请他做西席呢。”
涂灵:“所以张涵之并非他在外面表现的那么忠厚老实?”
“他根本不老实,但也不是恶棍。”俞雅雅努力思索形容词:“他这人特别擅长装傻, 很会审时度势,做出对他自己有利的表现。”
贾仙没听懂:“咋了,他没有赚钱养家?”
“他赚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一家子温饱。”俞雅雅说:“家里瘫痪的老娘和重病的老爹全丢给裴厚骅, 他嘴上说得诚恳,但从来不替妻子分担,每天下了工回家就等着吃饭,吃完饭立刻跑出去找朋友喝小酒,等他媳妇把老人小孩都伺候完了他才回来。”
涂灵扯起嘴角:“原来他爹娘都是裴厚骅在照顾,这事儿他一点儿不提啊?”
俞雅雅胸膛起伏,心中也积攒着强烈的愤懑:“我这次附身和以前不同, 不仅占据了这副躯体, 还继承了裴厚骅的记忆,她过去所有经历全部涌入我脑中, 搞得我都快抑郁了。”
涂灵思忖:“所谓裴厚骅冲女儿发狂, 是什么情况?”
“她没有发狂,就是太累了,某天绷不住大哭……”俞雅雅深吸一口气:“洗不完的衣裳,做不完的饭, 她婆婆长年瘫痪昏睡,按摩、擦身、喂食都是裴厚骅照顾,那天她婆婆排泄,把新换的衣裳和褥子弄脏,裴厚骅只能打水重新清理。张老爹为了给儿媳减轻负担,自己去厨房做饭,可他身患重疾,手脚不受控制,把灶台旁堆积的秸秆点着了。幸亏裴厚骅及时发现把火扑灭,厨房烧得乌烟瘴气,这时女儿又饿得直哭,裴厚骅终于顶不住,坐在地上崩溃了。”
涂灵靠在桌边,手指按住酸胀的太阳穴:“所以她在葬礼上发笑就是因为过度疲劳神经不受控制而已。静女堂没有相信这个解释。”
“事情发生之后很快传播开,谣言四起,裴厚骅无法自证,只能寻求静女堂的帮助。堂主琼玉带她到暗室密谈,具体说过了些什么我想不起来,只记得结果,那静女堂根本不体谅妇女的处境,或者说她们只共情有钱有势的贵女,而对底层妇女嗤之以鼻,只觉得裴厚骅在卖惨,不屑与之为伍,当众高高在上地教训一顿就把她打发了。”
贾仙忙问:“你那个邻居嘞?”
“张涵之不说了么。”俞雅雅沉下脸:“李二虎喜欢占口头便宜,张涵之都知道,但是装糊涂和稀泥,裴厚骅只能靠自己对付他了。”
贾仙咋舌:“那你婶娘为啥跳出来指证你?”
“婶娘给素琴找的丈夫是有钱,但足足大她二十八岁,前头已经死了三个老婆,素琴根本不想嫁。裴厚骅深知婚姻不易,鼓励她遵从本心,坚守自我。但素琴最后还是没有扛住现实压力,嫁给了那个老头。婶娘扬眉吐气,不知怎么恨上了裴厚骅。”
温孤让思忖:“也不一定是恨,人生漫长又无聊,总要找一些激烈的情绪填补空虚。”
“我嘞个去。”贾仙哭笑不得:“这么说来你啥坏事都没干,咋传来传去变成现在的下场?”
俞雅雅:“第一轮心证会,无论裴厚骅如何自证,她的意图都会被扭曲,那个池中鹤特别奇怪,似乎一开始就认定她是一个好吃懒做、刻薄家人的泼妇,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一句看似中立的话都在往这上面引导。裴厚骅受不了千夫所指,直说自己后悔嫁人生子,倘若当初没有被感情蒙蔽,选择继续念书,必定有一番作为,不至于沦落成蓬头垢面的怨妇。”
涂灵:“然后引发众怒,被公孙遗下了禁语咒。”
俞雅雅点头,攥紧双手:“我能体会那种窒息的感觉,强行闭麦,不准反驳,全世界的厌恶扑面而来,当公孙遗施完法术,他们欢呼雀跃,好像打了一场胜仗……裴厚骅确实惨败,回到家,张涵之竟然先发制人,埋怨她不该顶嘴抗争,忍一忍事情就过去了。接着柳宅的请帖送过来,让他去教柳家小公子画画。”
“哪个柳家?”
俞雅雅深吸一口气:“裴厚骅有段时间做针线活儿贴补家用,柳家夫人看中她的绣功,邀她去家里给丫头们打样。裴厚骅靠这个赚些银钱,柳夫人知道她女儿喜爱甜食,每次都让人备好糕点给她带回去。”
贾仙闻言纳罕:“听起来这个柳夫人蛮喜欢你的嘛,为何不出来替你说两句,反而聘请张涵之?”
“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俞雅雅沉声道:“裴厚骅名声毁了,众口铄金,知道她真实为人的不敢吭声,有话语权的避之不及,宁肯顺从舆论,表明自己被她蒙蔽。柳夫人聘请张涵之的举动就是这层意思。”
“所以裴厚骅绝望投井了。”
“嗯。”
听完这些,大家都静默半晌,贾仙叹气:“我们几个相信你也没用,这些事情都没办法证明,我看第三轮心证会你就不要参加了……”
“不,我要参加。”俞雅雅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决:“只要能说话,我一定得站在台上跟他们辩论,世上没有辩不明的真理,我必须替裴厚骅讨回公道,洗掉她身上的脏水。”
“别指望那些污蔑你的人认错。”涂灵琢磨:“同理会和静女堂究竟是听信谣言,还是故意针对你,我没想明白。”
俞雅雅说:“池中鹤在县里颇受爱戴,他早年率领百姓反抗酷吏和贪官,打击衙门暴敛横征,积累了巨大的声望。裴厚骅也曾十分敬重他,以为能在心证会得到公正的裁决,谁知那池中鹤根本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倒挑动民众情绪,似乎故意将事情闹大,实在令人费解。”
涂灵思索片刻却笑了:“只有一种解释,当初他反抗官府的出发点并非为百姓牟利,而是为自己立威。如今他身居高位,与民众成了天然敌对的关系,为了稳固手中的权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利用心证会这种东西塑造全民公敌,让老百姓窝里斗,他这个审判者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听完这话,贾仙嘶一声:“妮儿你是不是太阴暗了,咋把人想那么坏?”
温孤让道:“制造仇敌转移民众矛盾焦点,确实是当权者常用的手段。”
涂灵告诉俞雅雅:“既然裁判就是始作俑者,你想要的公理怎么可能实现?”
俞雅雅咬住下唇沉思片刻:“无论如何我都要尝试,否则活活憋死。”
贾仙忽而笑道:“这个容易嘛,我来调配药水,到时让他们把心里话说出来,孰是孰非不就一目了然了?”
俞雅雅目色惊喜:“什么药水?”
贾仙得意挑眉:“我取的名字叫‘大实话’,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讲,再会隐藏的人都会原形毕露!”
“果真?”
“咦,你这妮子咋跟涂灵一样没眼力?”贾仙把话放出来:“只需两日,大实话就能配出来,第三轮心证会你等着靠它翻身吧!”
俞雅雅望向涂灵。
贾仙:“中不中?”
涂灵:“中。”
俞雅雅挠头。
此事定下,涂灵转开话题,问起棠莉和周烨的情况。
“我接到你的电话立刻找过去,让小区物业开的门,他俩瘫在客厅沙发里,棠莉一喊就醒,那个周烨情况比较复杂,肢体特别僵硬,棠莉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涂灵摆手:“你为什么又跑进游戏?还没玩够吗?”
俞雅雅瞪大眼睛霎时炸毛:“你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还跑去大熊家借电脑,谁知发生什么紧急的事,我不得进来看看啊?!”
贾仙听得一头雾水:“电脑是啥?”
涂灵犹自琢磨:“原来是担心我。”
“……”俞雅雅语塞,不跟她计较:“你们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涂灵便将这一路的遭遇慢慢讲给她听。束悠城,如愿佛,九幽门,地祖山庄,还有阴魂不散的荒胥,无不是惊心动魄。
俞雅雅张嘴听着,半晌说不出话。
“难怪……”她望向温孤让:“总觉得境哥哪里变了,原来你被困在九幽门十年?”
贾仙最怕小姑娘露出伤感之色:“好了好了,又不是变成老头子,我看他现在更俊俏了嘛。”
涂灵起身:“跟我回房吧。”再说些私房话。
“不了,我还得回张涵之家。”
众人闻言诧异:“为什么?”
俞雅雅带上幕篱:“我现在毕竟还是裴厚骅的身份,要是被人发现夜不归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呢。”
涂灵点头:“那我送你,顺便教训一下张涵之。”
“别。”俞雅雅搭住她的胳膊:“只要药水配成,我可以忍到第三轮心证会,让他们一个个原形毕露。”
涂灵见她复仇之心如此坚决,果然受裴厚骅影响颇深。
“让蛮蛮做你的护卫,省得有人欺负你。”
“不行,平白无故的,会引起非议。”
涂灵想了想,召出一只竹节人:“这个总没问题吧?”
俞雅雅接过端详:“可以,像个玩具。”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放它回来通知我。”
“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
夜半,贾仙的呼噜声连绵起伏,温孤让听见隔壁窗子嘎吱一声打开,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明月高悬,神母县逐渐恢复沉静,涂灵轻轻跃上同理会侧殿的房顶,趴在层层叠叠的黑瓦片上探出脑袋。
公孙遗端坐树下打坐,吸取月光炼炁。
涂灵从袖中缓缓掏出竹棍。
忽然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温孤让轻轻落在她身旁,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用嘴型说:“不能露脸。”
涂灵皱眉。
他递来一块黑布,自己还有一块,先蒙上脸。
涂灵见状也蒙住。
“是不是想收拾他?”
“嗯。”
温孤让从虚怀掏出肥遗皮:“让我来。”
公孙遗耳朵抽动,霎时睁开眼:“什么人?!”
涂灵和温孤让下意识缩回屋脊后头。
公孙遗冷笑一声,起身拍拍华丽的天师袍,张开双臂脚尖塌地,优雅地跃身而起。
谁知刚飞上半空,一条不明物出现,“嗖”地一下缠住了他的左脚腕,公孙遗低头看去,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那古怪的绳子竟然拽着他翻身,一个天旋地转,他被倒吊在乌桕树下。
“谁?!!”
涂灵和温孤让探出脑袋。
公孙遗掐诀念咒:“弟子请来解法草,一解天法,二解地法,百般邪法都解了——”
无事发生。
涂灵说:“我记得肥遗皮很有弹性,可以自由伸缩。”
温孤让右手掐诀,指向公孙遗:“这样?”
肥遗皮如同松紧绳般伸缩,公孙遗的天灵盖砸中地面,整个人被拽上去又砸下来,duangduangduang,青石板逐渐砸开裂缝。
“哪个卑鄙小人在作祟?!”公孙遗暴怒:“胆敢戏耍本天师,不想活了?!”
肥遗皮停下。
温孤让:“他好像生气了。”
涂灵点头:“他骂我们卑鄙。”
“那要不再卑鄙点儿?”
“好。”
肥遗皮又动了起来,这次加快伸缩,公孙遗的惨叫从“啊——啊——”变成“啊、啊、啊、啊……”
涂灵的瞳孔上下晃动,像两颗玻璃弹珠。
正玩得开心,同理会众人听见动静,提灯寻来:“怎么回事?谁在喊叫?”
“像天师的声音!”
“快去看看!”
涂灵见整个同理会灯火通明,乌怏怏一群人往这边赶,而公孙遗已经昏了过去。
“这么不扛造?”
温孤让收回肥遗皮:“走吧。”
两人跳下房顶,转过身,正要离开巷子,谁知澹亦卿竟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似笑非笑地打量。
“深更半夜,二位趴在同理会屋顶作甚?”
涂灵右手张开,缓缓凝结真炁:“你认识我们?”
澹亦卿笑意敛去,瞬间滑跪:“不认识,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算识相。
俩蒙面大侠潇洒离开,隐入夜雾,消失在幽深长巷。
——
太初清醮进行三日,街上到处放鞭炮游神,热闹堪比过年。
第三天,涂灵和温孤让随着浪潮般的人群涌向城中央,贾仙蛮蛮跟他们走散不知去向,香客们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干干静静前来参加太初清醮。
县衙捕快在最前面维持秩序,涂灵二人好容易挤过去,只见讲经台下最好的位置摆放着一排黄花梨圈椅,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落座。
俶真道从凤栖山下来,华盖随驾,无执真女现身,那是个高挑端正的美丽女子,约莫四十岁,五官明艳大气,头戴莲花金冠,身披五彩霓裳,脚踏翘头履,飘带翩然,宛如壁画中的神仙轻盈模样。
真女身后有左右护法,名唤无忧、抱朴,再之后是五行散人,自称金木水火土五仙。俶真道在九州各地的主事皆汇集于此,浩浩荡荡。
无执真女登上高台宝榻,盘膝而坐,护法与五仙各归其位。
“福生无量。”
不用音响喇叭,圆润的声音从城中央向四周扩散。
温孤让:“好强的真炁。”
身旁的人没有回应,他转头一看,却见涂灵瞪大漆黑的眸子,浑身僵硬,嘴唇微张。
“怎么了?”
涂灵浑身寒毛耸立,手指发颤,死盯着无执真女:“她,她……”
温孤让眉尖蹙起:“她怎么?”
涂灵咬出三个字:“林娅真!”
有点耳熟:“谁?”
涂灵收回惊愕的目光:“我妈!”
温孤让愣住了,往台上盯半晌:“不会吧?”
涂灵脑子一团乱麻,她和林娅真相处十九年,自己的亲妈,别说穿古装,就算化成灰她都不会认错。
温孤让思忖:“你还记得段成风吗?”
涂灵攥紧手中的碧绿竹棍:“段成风和我爸长得一模一样,这个无执真女又和我妈一模一样,闹鬼了这是。”
她心跳乱蹦,思绪难以平复,太阳穴突突直跳,过了半晌才听得进声音。
“我让你们绝仁弃义,并非是走向仁义的反面,而是超越仁义。”
无执真女清亮的声线仿佛天上之水,化雨滋养众生,她神色温和笃定,姿态疏懒松弛,散发着一种引人仰慕的魅力。
“所谓立仁义,修礼乐,却是将人的内在本质改变。因为有纷争,所以才有对‘仁’的重视,有欺诈,才有对‘义’的重视,需要区分男女,才需要对‘礼’的重视。所以,仁义礼乐都是因为有纷争、欺诈之类的坏现象,才作为补救措施发挥作用。”
“仁义有不仁不义的反面,遂不能轻易肯定。”
“俶真道的‘真’不是真理,而是本真。与‘真’相对的不是‘假’,而是‘伪’。”
“伪不是虚伪,而是人为。与伪相对的真,才是本真。”
……
涂灵见周遭男女老少听得投入,小声开口:“这么大排场,就为了宣扬绝仁弃义的观念么?”
温孤让:“听闻曾有个狂人挑战无执真女,辩论半宿,真女把对方活活说死了。”
“啊?”
“心智软弱之人,容易被梦幻泡影的言论击垮,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从而走上绝路。”
涂灵琢磨:“太初清醮之后就是圣坛预言,我觉得那才是重头戏。”
无执真女讲经结束,台子周围的帐幔落下,五仙起身,朝着不同方位掐诀念咒,手中竹叶编织的蚂蚱飞向人群,从他们脑袋顶上掠过。
涂灵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一位大姐兴奋笑道:“外地来的吧?今日有福了,被蚂蚱挑中的五个人可以上凤栖山观礼,还能知道自己的未来!”
涂灵:“没被选中就不能上山?”
“俶真道的圣坛在上面,外人岂能轻易靠近。”
这时左右护法下来,池中鹤笑着迎了上去。
“福生无量,数月不见,二位愈发仙姿飘逸了。”
抱朴:“城中邪祟可现身了?”
池中鹤点头:“是,一棵石榴妖树,有三人误食暴毙,不过已经斩草除根,不会再祸害其他百姓。”
“竟是石榴树?”
“不错,幸亏真女预知危险,同理会严谨防范,才能及时干预。”
抱朴和无忧点了点头。
温孤让远远瞧着:“他不会帮你引见了。”
涂灵既没指望靠池中鹤,更不指望蚂蚱,她绕到讲经台后头,趁大家的注意力在蚂蚱身上,她掐了个瞬移的诀,径直闯入帐幔之内。
这也算一招险棋,如此鲁莽的行为倘若惹怒无执真女,搞不好适得其反,她想打听事情更加没门。
虽有顾虑却不妨碍她当机立断采取行动,只是闪进去的瞬间万万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
高贵典雅的无执真女端着东坡肘子,口中塞满软糯香嫩的肉,嘴巴和手指沾满酱汁,愣怔地看着她。
涂灵也呆住。
两人无声对望,气氛诡异又尴尬。
“咳。”真女率先反应,若无其事地放下肘子,用手帕慢条斯理擦拭,仿佛她刚才吃的是琼浆玉露:“你是谁呀,为何擅闯我休息的地方?”
涂灵看着那张和林娅真别无二致的脸,明知她不是妈妈,心里依旧生出亲切感,于是不顾分寸地开口:“这么庄重的法会,你偷吃东西啊?”
“……”真女顿住擦嘴的动作,瞥过去,严厉地瞪她片刻,挑眉回答:“我饿。”
好吧。
涂灵上前看着桌上的八棱锦盒,怪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案上明明空无一物。”
“百锦盒。”真女将最上面那层拿起来,底下就出现九宫格糕点,拿出这层,底下居然还有鱼羹,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是法器?”
“当然。”真女一层一层放回去盖好,两手捧起来,脸盆那么大的漆盒逐渐缩小,缩成胭脂罐子模样躺在掌心。
“好东西。”涂灵称赞:“带在身上,饿了随时拿出来吃。”
真女微微挑眉:“本教以前有个弟子颇善法器制作,数来数去,这个百锦盒最如我意。”
涂灵默然片刻问:“池修?”
真女一怔,不由打量她:“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见过。”
“在哪里?”
“牛头山。”
真女笑了:“她还待山上疯疯癫癫呢?”
涂灵盘腿落座:“她被困在九幽门里,永远出不来了。”
“是么。”
“鲁道难也死了。”涂灵直视她的眼睛:“听说他们看见圣坛预言,从此神智失常。”
真女不太感兴趣:“那二人早已脱离本教,是死是活自有天命。”《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