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涂灵想了想:“我能打听一下末日预言吗?”
“事关本教秘辛, 无可奉告,除非……”
话音刚落,竹编蚂蚱落到涂灵肩头, 真女一看,忽而惊喜鼓掌:“你被选中了, 丫头,明日来凤栖山观礼,或许还能看见你想知道的事情。”
涂灵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如此顺利。
她捻起那只蚂蚱瞧了瞧, 发出怀疑:“它挑选幸运观众的标准是什么?”
真女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百锦盒,这次从里面拿出一整只荷叶包的叫花鸡:“没有标准,只看它心情。你问完可以走了。”
涂灵瞥着冒热气的叫花鸡:“我也饿了。”
真女嘴角微颤, 凤尾似的眼睛眯起:“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
“可惜我喜欢吃素,没这个口福。”
真女见她起身要走,忙把人叫住:“去哪儿?回来。”
“哦。”
真女清咳一声:“素菜有的是,着什么急,坐下陪我喝两杯。”
她似乎早盼着有人跟她一起干坏事。
帐幔之外是数以万计的信众,谁能料到他们瞻仰的无执真女却在帐子里头摸鱼。
涂灵啃炊饼,拿酒当水解渴。
真女咋舌:“小小女子, 酒量竟然如此厉害。”
“随我妈, 千杯不倒。”
“是么?”
涂灵看着她:“你和我妈长得非常像。”
真女眼睛也没抬:“很久没听过如此低水准的奉承话了。”
涂灵并不在意她相不相信:“我妈原本滴酒不沾,怀上我以后突然变酒鬼。”
真女怪道:“稀奇, 竟有这种事?”
涂灵问:“百锦盒只有一个吗?”
“怎么, 你想要?”真女瞬间警惕。
涂灵喃喃自语:“用来囤甜点蜜饯倒挺好。”
“你想得美。”真女赶紧收起来:“闯我帐子还想连吃带拿?小姑娘怎么做土匪行径?吃饱了吧?你可以走了。”
涂灵起身朝她颔首:“明天见。”
她从帐子里走出去,台下池中鹤惊讶地望着,即刻告知左右护法:“怎么有人从里面出来?”
护法和五仙也看见了,但并没有斥责的意思, 只对她手中的蚂蚱感兴趣。
“被蚂蚱选中的人请走上前来。”
池中鹤愈发讶异:“她被选中了?”
不仅涂灵,还有温孤让和澹亦卿。
三人汇聚高台前,汹涌的人潮中走来一位女子,她头戴帷帽遮挡面部,看不清真容。
“还剩一人。”
五仙朝远处眺望,发现街边酒家二楼窗内闲坐的青年,他手上把玩蚂蚱,不紧不慢地从窗口飞身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带刀的随从。
帐幔收起,无执真女端正打坐,两手掐拈花指置于双膝,神态安然。
五只蚂蚱纷纷回到五仙手中,抱朴怀中有一只净瓶,里头插着杨柳枝,他走向五个幸运观众,用柳枝向他们洒水。
“明日请登凤栖山观礼。”
微雨般的水珠落下,涂灵抹了把脸,心下腹诽俶真道的仪式都在哪儿学的,华而不实。
澹亦卿倒很受用:“明天不仅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还能参与圣坛预言,如此幸事,你们不兴奋吗?明早大家一起出发吧。”
他身旁那位姿容清贵的男子略笑了笑:“好啊,一同上山。”说完带着随从走了。
隐瞒真容的女子没吭声,谁也不搭理,转身离开。
澹亦卿打量:“一个比一个怪。”
温孤让纳罕:“俶真挑选观礼者竟然如此随性。”
涂灵摇头:“我看未必,那些蚂蚱指不定藏着什么玄机。”
温孤让:“圣坛十年才开启一次,但无执真女每年下山做太初清醮,所以每年都会挑选五个人推算未来吗?”
澹亦卿:“是呀,真女的预知能力是非常准的。”
涂灵:“这也是维持民众信仰的一种方法。”
澹亦卿:“你们对自己的未来不好奇吗?我现在想想都期待。”
涂灵和温孤让异口同声:“不好奇。”
他们私心里压根不信任俶真道。
“明天第三轮心证会,不能参加了。”涂灵担心俞雅雅是否能应付那个场面。
回到客栈,她赶忙盯紧贾仙:“你的大实话准备好了吗?”
贾仙很不爽:“恁怀疑我?”
“不怀疑。”涂灵说:“先用在我身上试试。”
贾仙冷笑指着她和温孤让:“两个小鳖孙,老子早晚给你们下毒,让你们跪下喊爷爷!”
“不是舅舅吗,怎么长辈分了。”
贾仙哼笑,从他的布袋里拿出葫芦瓶,表情十分得意:“只需一滴,再擅伪装的人都会原形毕露。”
他打开盖子倒入茶碗,涂灵端起,想了想,抬头告诉温孤让:“待会儿我要说了不好听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好。”
涂灵闷头喝了两大口,寻常茶水的味道,没有任何古怪之处。
贾仙笑得可贼了:“妮子,来,评价一下温孤让。”
涂灵端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欣赏一圈儿:“姿容清俊,丰神俊朗,古朴典雅,干净清爽。”
“……”温孤让咳了声,避开她直勾勾的眼神。
贾仙的笑意瞬间垮掉:“不是让你称赞小白脸的外表!看人要看本质,让你评价他的为人!”
涂灵认真想了想:“沉稳,宽容,精通琴棋书画,擅长捉鬼驱邪,能文能武,宜室宜家。”
“他有那么好吗?”贾仙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来:“说他的缺点!我就不信了,只要是个人都能找出缺点吧?”
涂灵:“缺点是怕蟑螂,爱吃甜食,在街上看见糖葫芦走不动路。不过我觉得挺可爱的。”
温孤让失笑。
贾仙用力拍桌子:“不可能,看来我的药水有问题,还没发挥作用。”
蛮蛮指着贾仙:“他呢?”
涂灵转过来瞥着贾仙:“好吃懒做,轻狂浮夸,乖戾善变,不讲卫生,嘴巴刻薄。明明内心孤独,好容易交到朋友,想和我们待在一块儿,但不敢承认,整天骂我们鳖孙,以此掩饰他脆弱的情感需求。”
“……”一片死寂,贾仙屏住呼吸看着她,片刻之后硬起脖子按住心口:“不聊了。”
他揣好药水急忙逃离:“奶奶个腿儿,你咋恁能嘞。”
蛮蛮抠鼻子:“他生气了?”
涂灵:“没事,一会儿我下去哄。”
温孤让有些好奇,端过茶碗抿了口,对他来讲,说实话不是件恐怖的事。
“依我看这药水最大的好处并非戳破伪善,而是能让人诚实面对自己。”他琢磨道:“许多人无法看清自我,内心充满迷茫,正是因为习惯对自己说谎,不敢直面真正的需求。”
涂灵点头表示认同:“你呢,有什么平时想说,但一直开不了口的话?”
温孤让愕然:“在这儿等着我呢,趁火打劫?”
涂灵“嗯”一声:“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他垂眸默然,漆黑眼帘缓缓扇动,手掌握住桌沿:“像这样,一直在一起吧涂灵。有时候我会在心里这么想,但无法说出口。你我来自不同的世界,前路凶险,等你找到父母就该回到原来安定的生活,既然注定分离,又何必做纠结姿态呢。你来到这里不是因为我,我也不是为了你。”
涂灵望着他的眼睛,静默半晌,一动未动:“我明白。”
贾仙的哭嚎声从外头楼梯处传来。
“她欺负我……坏透了心肠的妮子,她欺负我这个孤寡老头……”
温孤让微微叹气:“看来现在就得哄了。”
……
静女堂,暗室。
“明日第三轮心证会,计划还是照常推进吗?”县衙捕头崔燕子正襟危坐。
琼玉手里捻着一颗晶莹剔透追忆珠:“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崔燕子凝神思忖:“可现在这个裴厚骅究竟是何来历尚未可知,万一又在她这里出岔子……”
“不管什么来历,左不过让她再死一次。”琼玉面容麻木:“找谁附身不行,偏找裴厚骅。也罢,命该如此。”
崔燕子接过追忆珠:“你想好了,确定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
琼玉冰冷的眸子浮现决绝之意:“除非见血,否则无法根治顽疾,为了我们共同的愿景,死几个人又算什么?”
崔燕子的神情也转为坚定:“好,那便如你所愿。”
——
次日,涂灵和温孤让从客栈出发,她特意嘱咐蛮蛮:“保护好雅雅,别让人欺负她。”
蛮蛮用力点头:“晓得!”
贾仙:“还有我在勒,恁大个活人,你当我吃干饭?”
涂灵:“就靠你的大实话了。”
“放一百个心。”
涂灵和温孤让往凤栖山方向去,路上碰巧遇见澹亦卿,摇着扇子凑到他俩身旁。
“昨晚我几乎一夜未眠,你们呢?”
涂灵:“睡眠质量差可能是因为肝火旺、脾胃虚、肾功能异常、大脑供血不足,你找找哪个部位出了问题。”
澹亦卿并不介意她的调侃,悠然笑道:“二位初到神母县便登上凤栖山观看圣坛预言,可见资质不凡,不如加入俶真,共谋未来。”
听见这话,涂灵和温孤让不约而同向他投去审视的目光。
“嗯?”澹亦卿起初还能维持微笑,然而被他俩死水深潭般的眼神盯住,没过一会儿便浑身不自在,尴尬,嘴角挂不住:“当我没说。”
……
到凤栖山下,另外两个幸运观众也到了。
“三爷,俶真的结界我们进不去,万一上面有危险如何是好?”
那个被称作三爷的清贵男子略抬手:“无妨,我自己去,你们在这儿候着。”
昨天闷不吭声戴帷帽的那姑娘依旧不动声响,澹亦卿跟她打招呼她也无动于衷。
涂灵穿入结界:“看来是杨柳枝洒的水起了作用。”
澹亦卿:“圣水嘛。”
五个人跟随俶真弟子上山。
盛夏炎热季节,凤栖山却如初春万花争艳,气温舒适,与结界之外的世界呈现两种模样。
涂灵问:“你们不是提倡自然无为么,为什么不顺应四季变换,而创造这种完美环境?”
走在前面的弟子回道:“并非我们刻意干预,俶真在此修炼十年,山中万物有灵,与人同修,造化所致罢了。”
这么牛?
三爷端详四周环境,忽然问:“俶真道为何在十年前从金陵迁来神母县?我并未看出此地有何特别,劳师动众离开中枢,不太符合常理。”
弟子回:“无执真女的决策,我等听命而已。”
涂灵想起池修和鲁道难看见末日预言被吓疯,心里也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凤栖山顶琼楼玉宇,云雾缭绕,周围是参天的古树,其中更有蓝脸小猴子在林间荡来荡去。
俶真圣坛设在悬崖边的浮云台,弟子送五人到达后便自觉退下了。
涂灵扫视在场众人,除无执真女、左右护法和金木水火土五位散人之外,还有三个陌生面孔,看衣着装扮像俗世之人,也不知什么来头。
“人都到齐了吧。”端坐在真女身旁的白胡老者打量他们,说了句奇怪的话:“竟然这么年轻。”
另一位坐姿霸气的中年男子淡淡开口:“往年便罢了,今日开启圣坛,怎么还让这些外人观礼?你们俶真道做事真叫人愈发难懂。”
在他旁边闭目养神的老太太睁开眼,不苟言笑,气势凌厉:“上一次圣坛预言你没来吧?”
中年男子:“那又如何?今日能坐在这里便是赢家。我说真女,赶紧办正事,给他们看看未来,早点打发下去。”
无执真女却道:“三尊莫急,先开圣坛,之后再看未来。”
涂灵听半晌,眉头逐渐蹙起,小声告诉温孤让:“那三个老油条好像是……二十七劫。”
“嗯。”温孤让盯着他们:“应该是上九流高层。”
“不错,掌劫师,掌管天地人三灾的老油条。”
温孤让诧异地转头看着涂灵:“你怎么知道?”
涂灵愣了愣,这才发现桑九在她脑子里发声,她跟着说了出来。
“白胡子是天灾太叔谬,老太婆是地灾灭绝慈母,黑眼圈那位是人灾第一堂皇,两年前屠了前任人灾晋升上来的。”
澹亦卿和三爷转头看她。
涂灵皱眉,压制桑九:“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回老家兴奋了?”
温孤让:“没想到二十七劫和俶真还会相安无事坐在一起。”
“毕竟同为反教。”
圣坛即将开启,众人噤若寒蝉,澹亦卿屏住呼吸望定前方,戴帷帽的姑娘双拳攥紧,僵硬的身形暴露她的恐惧,而那个三爷倒很自在,依旧阖着眼睛,一副俯瞰众生的姿态。
“反者为道,重归混沌。”
无执真女起身摊开双臂,端肃典雅,高挑挺拔,傲视睥睨之态将她衬得仿佛天神。
涂灵看着林娅真的脸,心里生出复杂的感觉。这还是昨日偷吃肘子的那个真女吗?
“看来他们依然认同反教的宗旨。”温孤让低声说:“但是对外只宣扬俶真,把反教这层关系无限弱化。”
涂灵抱着胳膊:“二十七劫到处作恶,名声比瑶池阁好不了多少,若宣扬反教,俶真无法与二十七劫切割干净,也不会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温孤让点头:“他们一明一暗,可能每十年才因圣坛开启聚在一起。”
涂灵有些奇怪:“可是依俶真道如今的势力,大可以踢开二十七劫,为何非要跟他们来往,总不会留恋同门之谊吧?”
话音刚落,只见无执真女从虚怀掏出一块鱼形玉器,白胡子也掏出相同的一块,合二为一,形成完美的圆璧。
“那是啥?”
“十方谶盘,反教圣物。”澹亦卿喃喃自语。
涂灵和温孤让不约而同投去审视的目光,而他聚精会神看着那块玉璧。
无执真女捧着合并完整的圣物往前两步,对着悬崖前的空地施展法术,那块玉盘悬于半空匀速旋转,周遭狂风骤起,地面逐渐幻化出一个罗盘图案,随着施法越来越大,几乎将空地占满,而罗盘上的天干地支、卦象和二十八宿消失踪迹,地面形成一个漆黑大洞。
涂灵张嘴呆望着,心下嘀咕:这什么情况?
尚未反应过来,抱朴竟然领着数十个弟子出现。
温孤让警觉:“怎么回事?”
只听抱朴声音高亮:“点天灯——”
涂灵毛骨悚然,一种莫名的诡异感席卷,她睁大了眼睛,心脏狂跳。
那数十名弟子手中握一把油纸伞,排队往前,井然有序,在靠近黑洞时将伞打开,接着不带一丝迟疑地纵身跳入漆黑深渊。
“喂!”涂灵高喊出声:“你们干什么?”
五仙阻拦,面容冷漠:“点灯仪式,休要干扰。”
“点灯?!”啥玩意儿?
正在纳罕的当头,那些跳入黑洞的人一个个撑伞飘了上来,真女双手结印,深渊之下仿佛火山爆发般喷出强大的气流,艳阳天被乌云笼罩,晦暗混沌,俶真弟子一边往天上飘,心脏如灯火般发亮、燃烧,隔着血肉,真像点亮的人形灯笼。
涂灵仰头眺望,看得目瞪口呆。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三爷抬手指过去。
燃烧的心脏点燃躯体,火势蔓延,从胸膛往四肢和头颅延伸,火星子漫天洒落,那是人体油脂。
戴帷帽的女子忍不住反胃,弯腰干呕。
“八十一人。”温孤让眉头紧锁:“他们疯了吗,自愿往下跳。”
涂灵绷紧嘴唇,望着上空不断升腾燃烧的人灯,脑中一片乱麻。她被昨天的肘子和林娅真的脸迷惑了,竟然对俶真道放松警惕。反教之所以是反教,即便伪装成仙门也难掩其变态的特质,冷不丁给价值观来一场暴击。
“快看!洞口又变了!”三爷提醒。
涂灵收回仰望的目光,低头一瞧,原本深不可测的黑洞出现镜花水月般的幻影,白雾茫茫,飘飘渺渺,弥漫缭绕。
三灾不由起身往前,愕然凝视眼前的景象。
白胡子太叔谬猛地回头询问真女:“预言何在?”
真女眉头紧锁,似乎也很困惑,望着本该出现预言场景的大洞,又看了看悬在半空的十方谶盘:“难道这是末世之后的混沌?”
众人闻言大惊。
涂灵与温孤让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神经不由自主绷紧。
数十名弟子尽数跳完,人灯是开启圣坛的媒介,浓雾移动,他们看见了恐怖无比的画面。
诡异的云团如波浪翻涌,阳光过滤之后呈现一种模糊深郁的蓝色,视角下坠,不断进入深处,云彩颜色愈渐变黑,光线无法穿透,四周陷入晦暗浑浊的迷雾,突然一道狰狞的白色闪电划开,瞬间点亮周遭环境,如海啸般厚重的云团层叠交错,奇形怪状,浩瀚磅礴,不可能有任何生物愿意在这里停留片刻。再往下,越来越黑,雷电消失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毁天灭地般的飓风,比静态云团还要恐怖的存在。漫长的下降,周围完全陷入黑暗,不再有一丝光亮。
死寂之中,所有人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
直到视线穿透云层底部,光线突然明亮,甚至刺目。
就在大家以为熬过地狱迎来新世界时,眼中所见却是极度的骇人和荒谬。
没有世界,没有山川河流,没有陆地,那些光亮是一片液化区域,犹如金属熔化成海洋,流动,吞噬……
人灯烧尽,预言结束,可怕的幻象消失,十方谶盘回到无执真女手中,地面也恢复本来面貌,只是天上散落的火星子昭示着活人献祭的存在。
预言过于惊骇,在场没有谁见过这种场景,五仙惶恐,面面相觑,不由转头望向真女和三灾掌劫师。
“你们怎么回事?”真女看着齐刷刷坐在地上的五个幸运观众。
“腿软。”涂灵回。
大概觉得他们没用,真女摇了摇头。
天灾太叔谬缓缓抚摸自己柔顺的白须,挑眉问:“谁来解答方才预言展现的内容?”
地灾灭绝慈母冷冷开口:“无真炁,无天地,无众生,幽冥地狱也不至于此吧?”
人灾第一堂皇整理身上的黑袍:“我说真女啊,你的预言能力是不是退步了?”
“预言不会有错,想来那就是大家最后的归宿。”
“放屁!”太叔谬骂了句粗口:“天地万物只剩一团怪模怪样的液体,那算什么归宿?!”
涂灵慢慢站起身,干哑的喉咙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那片液态区域是金属氢层。”
众人不解,满脸怪异:“啥玩意儿?”
涂灵的双腿依旧虚软:“对人类来说算得上毁灭,但对这颗星球来说未必,它只是换了种形态……”
真女一言不发盯着她,灭绝慈母厉声道:“说人话,即便世间毁灭也该看见灭世景象,崩裂的山,枯竭的河,怎么只有云雾闪电和液体金属?”
涂灵莫名发笑,抑制不住地发笑,并非嘲讽,而是看见极度可怕的事情之后觉得荒谬:“你的想象力能别停留在山崩地裂吗?算了,这里没有现代物理知识,自然理解不了。”她用力跺脚,想把地踩踏实:“这颗球是类地行星,以硅酸盐岩石为主要成分,所以有固体表面,也就是陆地、山川。刚才在罗盘中看见的景象是地壳瓦解后释放出来的大量气体和熔融物质,那些气体迅速累积膨胀,形成极其浓厚的大气层……”
涂灵再次用力咽一口唾沫:“而内部高温和大气层的温室效应导致地表温度急剧上升,将所有岩石和金属蒸发……地球从类地行星变成、变成气态行星……没有陆地,没有山川河流,整个世界只有气体和无止尽的风暴……”
第82章
听完她的话, 饶是温孤让也恍惚半晌,后背冷汗淋淋。
即便不知道“气态行星”的意思,但刚才亲眼所见已无需更多理解, 恐怖如斯。
真女愁眉紧锁:“难道果真无法避开末世?”
涂灵忽而轻笑:“那就是你们想要的混沌和美?”
“当然不是。”太叔谬抬起下颚:“本教的至高追求是让浊炁遍布人间,世道混乱无序, 百姓绝望痛苦,由此滋养无穷无尽的祸种,我辈便能成为掌控众生的神。”
闻言涂灵挑眉点头:“哦,原来反教追求混沌, 终极目的并不是消灭秩序和阶级,而是让自己成为掌控秩序和阶级的神啊。”
太叔谬没搭理她:“倘若人间变成预言里的那副鬼样,统治个屁。”
涂灵朝着真女发问:“池修和鲁道难窥探的预言和刚才一样吗?”
“不一样。”真女面色恢复冷静, 将半块十方谶盘递还太叔谬,接着端坐回椅子上:“五位客人请上前来,本座为你们推演未来。”
掌劫师们也回到自己的位子,抱朴将一只蒲团摆放在真女前方。
三爷第一个过去,盘腿坐在蒲团上。
真女右手掐诀,金线般的真炁从她指间飘出去,虚绕着三爷转圈, 不多时又腾至半空, 绕成一个椭圆,犹如铜镜般, 圆圈里逐渐生成未来图景。
三爷自个儿都觉得有趣, 仰头笑看着,谁知片刻之后他的笑容僵在嘴边。
镜像中他身穿铠甲手持长刀,率兵攻入皇宫,亲手杀死一个蟒袍金冠的贵公子, 提着他的头颅直逼宫殿,气势汹汹,朝龙座上的国君丢去头颅,随后结结实实双膝跪地。
“太子与二皇子勾结,窃据中枢,挟持圣听!为正朝纲,清君侧,儿臣已将二人诛杀,请父皇安心!”
老皇帝瞪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断头,手指不停地颤,一口气上不来,重重跌回龙椅,艰难喘息。
三爷一瞬不瞬看着他,站起身,不紧不慢走上前,略弯下腰:“父皇年纪大了,骤然痛失爱子,伤心劳肺,不如退居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逆子,你这逆子……”
镜像就此结束。
在场所有人直勾勾盯着三爷。
他屏息默然片刻,神色变换,展颜一笑:“看来本王的身份瞒不住了。”
“你是俊王殿下?”第一堂皇问。
“本王出京办差,途经神母县,听闻俶真下山打醮,原想顺道看看热闹,谁知被你们挑中,推演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未来。”
真女淡淡开口:“俶真道不理会朝堂之事,本座谨守预言,绝不从中干涉,殿下大可放心。”
俊王扫过众人的脸,略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俶真道的规矩我懂。”
第一堂皇怪道:“护国法师,你怎么连皇子都认不出?”
真女抬手挡住嘴:“本座离京十年,再说这位俊王不受陛下喜爱,甚少出席庆典,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俊王步伐顿住,忍不住回头提醒:“我听得见。”
真女轻咳一声面不改色,优雅抬手:“请第二位客人上前。”
涂灵几人面面相觑,戴帷帽的姑娘稍作犹豫,迎风走了过去。
她的未来让涂灵和温孤让更加吃惊,因为镜像中显出这女子的真容,多熟悉的面孔啊。
“豆芽?”
她背脊僵了下,索性摘下帷帽,手指紧攥,仰头望向自己的未来。
“老将,他好像断气了。”
瑶池棋子叫醒打瞌睡的豆芽,她托腮睁开眼,看着刑架上的死囚,面无表情活动颈脖:“歇着吧,等我回禀陛下,还有得忙呢。”
那死囚在巨大的痛苦中咽气,他刚刚遭受极刑折磨,瑶池棋子将铁钉烧红后嵌入他的脊椎骨缝,再泼冷水使铁钉急速收缩,从而撕裂神经。
已经成为老将的豆芽更衣面圣,她效忠的皇帝正是如今的俊王。
“呵,有趣。”俊王见状轻笑出声:“出来一趟,窥见天命不说,还得一员猛将。”
“程尚书受尽酷刑,临死也未供出同谋。”
“有他做例子,朕倒要看看太子余党谁还敢冒出头。”新皇眼皮子也没抬:“听闻程尚书的老母亲喜欢吃馄饨,你去准备新鲜肉馅儿吧,剁烂些,老人家牙口不好。”
“是。”
豆芽正要退下,忽然被叫住。
“瑶池棋子的身份瞒不住了。”皇帝目色冷淡:“他们祸乱束悠城,至今仍是朝廷钦犯,朕刚刚登基,四面楚歌,不能再落人口实。你想用新身份堂堂正正做官,也不能跟他们再有瓜葛,尽快处理干净吧。”
豆芽一怔,后背撑得笔直僵硬,似乎在犹豫是否求情,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倾身向前,额头抵地。
“是,臣遵旨。”
……
涂灵见她转身走来,原本圆润的鹅蛋脸瘦削不少,很奇怪,脸一旦瘦下去,凌厉的轮廓显现,再也没有人畜无害的面相,眼神也完全变了,以前她的眼睛能直接传达情绪,亮晶晶地,现在深了许多,逐渐凝做幽潭,死寂的幽潭。
涂灵记得当初大家从浮戏谷出来,分道扬镳,豆芽跟着莞颜去京城,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于是她直接问:“豆芽,莞颜呢?”
听见这话她嘴唇微抿,表情不大自然,梗着脖子对上涂灵的目光:“别再喊我豆芽,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莞颜回金陵了。”
三爷打量她,笑说:“你姓什么,本王来替你取名。”
豆芽心里不太舒服,她不喜欢别人为她起名,那感觉就像只宠物。
“多谢王爷。”她并未表现出抗拒,转而顺从地颔首:“草民姓姜。”
忽然身旁“噗嗤”一声,澹亦卿没忍住,攥拳放在唇边清咳:“姜豆芽?你爹娘怎么想的,起这个名儿?难不成你还有个哥哥叫姜蒜苗?”
豆芽冷冷瞥过去:“关你屁事。”
俊王思忖:“改为姜影吧。”他悠然道:“有些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事情,交给你做,你便如同本王的影子,如何?”
豆芽左膝着地,当即归附俊王:“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请起。”
灭绝慈母不大耐烦:“此处不是主仆相认大会,剩下几个一块儿上吧,别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涂灵和温孤让互看一眼:“我们不需要。”
真女轻笑,不容置喙:“来都来了。”
说罢,她手中金线般的炁同时向他们三人缠绕而去,游蛇般环了几圈,接着升入空中形成椭圆镜像。
第一堂皇打了个哈欠,歪在椅子上。
太叔谬托腮,对这些年轻人不敢兴趣。
灭绝慈母端起茶盏漱口。
“怎么会这样?”俊王咋舌,语气难掩诧异。
众人望着空荡荡的三个圈儿,面露不解。
真女松开掐诀的手,告诉他们:“推演失败,本座看不见你们的未来。”
俊王觉得稀奇,摇头笑道:“不会吧,国师的预知术从未失手,难道他们三个没有未来,今日便要命丧黄泉?”
涂灵、温孤让和澹亦卿不约而同转头望向俊王,眼神隐含质问:会不会说话?
真女:“即便是将死之人,本座也能见其来世之路,倘若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种可能。”
俊王还等着听唯一的可能性是什么,谁知真女竟然讲话讲一半,压根儿没打算说清楚。
“国师?”俊王最讨厌故弄玄虚,偏他已经产生好奇:“继续?”
谁知无执真女、左右护法、五行散仙和三灾掌劫师全都转头看着他,用眼神下逐客令。俊王张嘴愣了愣,很明显,接下来的事情俶真道不希望他参与,俊王略感失望,轻叹一声:“唉,好吧,那本王就不叨扰了。“
真女满意地点头:“抱朴,送王爷下山。”
“是。”
姜影跟着一同离开。
涂灵心中顿感不妙,后知后觉,有种羊入虎口的醒悟。
温孤让也发现了:“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涂灵:“那三个老油条不知练的什么功法,真女更是深不可测,硬碰硬对我们没好处。再说你不想知道缥缈境的消息吗?”
她说着,竹棍已握在手中。
温孤让:“你想做什么?“
涂灵直视前方:“老油条打不过,牲口得先宰了。”
温孤让正纳闷这句话的意思,却见涂灵突然冲澹亦卿发难,挥动竹棍猛地朝他天灵盖打去。
澹亦卿虽然留心他俩说话,可面对突如其来的杀意也惊了一跳,当即侧身躲避,那竹棍虽未给他开瓢,但结结实实砸中肩膀,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澹亦卿吃痛,以折扇相抵,挡住要命的第二棍,接着飞快闪到三灾身旁。
“你打他做什么?”真女端坐上位纹丝不动。
涂灵不解释,快刀斩乱麻,先把祸害解决了再说。
澹亦卿因肩膀剧痛而面容扭曲,见她气势汹汹杀来,立刻喊道:“三灾救我!我乃十二七劫,这个女人身上有弥烛!”
涂灵眯起双眼:“荒胥,装不下去了吧?”
温孤让眉头紧锁:“他是荒胥?”
太叔谬跺了跺拐杖,真炁从地面推向涂灵,阻挡了她的攻击。
澹亦卿冷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涂灵后退几步,面无表情:“刚才,你说出反教圣物的时候。”
“就凭这个?”
“还有你看人的习惯。”
“什么意思?”
涂灵调整方向,寻找可以直线进攻的位置:“你和左侧的人说话总要把整个脸转过去,想必因为左眼看不见,视野受限吧。”
澹亦卿又冷笑了一下,慢慢抬起袖子拂过面颊,他的无相功能改变面部结构,五官扭曲变换,如同橡皮泥自动塑形,属于荒胥的本来面目终于袒露,他废掉的左眼用一颗红宝石装饰,妖邪鬼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女:“不管你们二人有何恩怨,暂且按下,先聊聊弥烛的事。”
涂灵盯紧荒胥:“不急,等这人死了我才能安心。”
她说着凝神聚炁,刹那间分裂竹节人,无数只碧绿的小人抄着武器直扑荒胥。
第一堂皇不由往前探,眯起双眼:“啥玩意儿?”
“像是竹节人。”
“荒谬,无知小儿,在这儿玩过家家呢?”
第一堂皇张开五指,黑腾腾的浊炁铺开一道屏障,竹节人仿佛撞入弹床,尽数被弹回。
“收!”涂灵仍不死心,持棍飞身而去。
荒胥眉毛抖动,厉声惨笑:“疯婆娘,这么想杀我?”
真女见她如此上头,啧一声:“顽劣至极。”说话间掐诀凝炁:“牵引戏,掌中骸。”
金线缠住涂灵的双腿,将她从半空拽了下来。
温孤让暗叫不好,提刀而上,五仙齐齐动手,青赤黄白黑五色令旗将他包围,脚下出现先天八卦阵,他被锁魂咒困在了原地。
此刻涂灵也动不了,她低头看着那圈儿金线,扫描似的从她脚下慢慢往上移动,一种古怪又诡异的感觉霎时席卷,但她无法形容那种陌生和恐怖,仿佛超出了认知,只晓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改造。
“快住手!”温孤让一边突破阵法,一边冲真女大喊。
金线已升至胸膛,还在继续往上,涂灵睁大眼睛僵硬地盯着,无法阻止,无法动弹,呼吸急促而混乱,眼睁睁看它逼近头颅,经过下巴、嘴巴、鼻子,接着是眼睛。
在场所有人屏息注视,温孤让如同五雷轰顶般,连抵御五仙法术都忘了。
涂灵变得轻飘飘,薄如蝉翼,随风吹啊,落到温孤让跟前。
他慌忙伸手去接。
“境渊、境渊!”涂灵从未如此慌张过,几乎是大喊大叫:“我怎么了?!”
在她的视角,温孤让变得很大,由此可以推断自己变小了。
“你……”温孤让愕然看着手中纤薄的涂灵,喉结仓促滚动,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手都在抖:“你现在成了一张皮影……”
血肉之躯被压成薄片,而且并非正常、精美的皮影,她的骨骼、内脏和血肉统统挤压变形,糊成一团,像幅抽象画。
“我能看见你的心脏和肋骨。”温孤让也从未如此混乱过。
涂灵一听就明白过来:“我被降维了?我被降维了?!!”
“别慌。”温孤让强自稳定心神,眼下她还能说话,还有感知,证明这个法术不会要她的命:“国师,何必下此狠手?”
真女缓缓抚摸额头:“无需恐惧,只要她安分待在那儿,等事情了结,我会把她恢复原样的。”
温孤让低头看着皮影涂灵,心跳如鼓,拿着不对,捧着也不对,索性将她揣进怀里,露出脑袋。
“我被降维了。”涂灵尚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依旧喃喃自语。
三灾掌劫师面面相觑,不由干咳两声,暗暗惊叹无执真女的能耐。
“说正事吧。”真女发话:“十年前,圣坛预言,将有三人带着弥烛从虚极而来,现身神母县,想必诸位都知道弥烛的重要,倘若无法阻止末世,等到缥缈境的虚极开启,用它找到不桐山所在,反教弟子才能有一线生机。”
第一堂皇:“原来这就是俶真将圣坛迁至此地的原因?”
灭绝慈母看着荒胥:“你说弥烛在那丫头手上?可她又是从哪里得到上古法器的?”
荒胥:“桑九赠予。”
“桑九是谁?”
“清凉城典狱。”
“本座从未听过此人。”
荒胥眼珠子转得飞快:“看来他还没出生……我们在虚极中胡乱穿梭,桑九定是后世之人。”
听完此言,三灾不约而同露出了然的神情:“既然如此,弥烛理应回到二十七劫手中,方能圆了这段因果。”
涂灵心喊不妙,立马打断:“不对,弥烛是慈婆婆送我的,她并非二十七劫,而是俶真道的人!”
第一堂皇霎时瞪过去:“变成皮影都堵不住你的嘴。”
温孤让调整角度,把她的脑袋往外挪了些,这么说话方便。
“慈婆婆不是冥界的人吗?”他低声问。
涂灵咬牙:“不能让二十七劫顺理成章夺走弥烛。”
“这会不会乱了因果?”
“管他什么因果,先挑拨再说。”
真女稍稍直起背脊,姿态舒展些许,抬起下巴:“因果不可违背,这是俶真的规矩,我看弥烛得留在俶真了。”
三灾面面相觑,第一堂皇自然不服:“弥烛给你,人该给我们吧。”
真女问:“你想把他们带走?”
涂灵:“休想。”
灭绝慈母蹙眉:“轮不到你决定。”
涂灵告诉真女:“弥烛在我虚怀里,除非我自愿,否则就算把我弄死你们也拿不到。”
真女被她的威胁逗笑,死是容易的,但这世上还有个词儿叫生不如死,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敢豁出性命就无敌,多么无知可爱。
“二十七劫的弟子你们可以带走,涂灵和温孤让得留下,我还有话问。”真女说着站起身:“预言仪式已经结束,凤栖山简陋,就不留诸位了,下个十年再见。”
灭绝慈母不满:“如此待客之道,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太叔谬杵着拐杖起身,招呼荒胥:“走吧年轻人,别听了他们的秘密,当心要你小命。”
荒胥瞥向温孤让,目光落在他胸口,挑眉轻笑一声,跟随三灾离开。
等人走了,涂灵迫不及待询问:“什么时候把我变回来?”
“不急。”
“把我恢复人形,我才能拿弥烛给你呀。”
真女被她惹毛,端庄悠然的姿态终于无法维持,抽起袖子叉腰,大步走近,冲着温孤让的胸膛骂道:“你烦不烦、烦不烦?属麻雀的?聒噪个不休!再啰嗦就一辈子做皮影,别想翻身!”
涂灵张着嘴,黑溜溜的大眼珠乱晃,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给震住了。
温孤让不着痕迹抬手,轻轻合上皮影的嘴巴。
“回清水堂!”
真女、护法和五仙扬长而去,温孤让立马跟过去。
山顶云雾缭绕,那清水堂是一座多彩鎏金大殿,如梦似幻,琉璃穹顶折射出斑斓光影,华丽璀璨。
真有钱啊。
涂灵侧面朝外,头部只能上下活动,左眼扫视周遭环境,心里发出感叹:太有钱了。
无执真女跪坐于织锦垫,斜倚着黑漆描金凭几,左右护法与五仙各自落座,温孤让揣着涂灵立在殿堂中央。
“你们是缥缈境弟子,从虚境来的,是吗?”
真女清亮肃穆的声音响彻大殿。
温孤让不由上前半步:“你知道缥缈境的消息?”
“本教创立上千年,在百余次预言中不止看见末世,还发现缥缈境这一神秘仙宗。”真女说着轻轻弹指,金线结成幻影,展示储存的预言镜像。
涂灵和温孤让看见一座空中浮山,隐藏于结界,轻易无法觉察其所在。山下云雾缥缈,巨大的树根盘根错节,更显诡谲。
而山外是氤氲的世界,红光遍地,浊炁沉沉。
“怎么会这样?”温孤让露出愕然的表情。
真女问:“有何疑虑?难道你认不出自己的师门?”
“不。”温孤让目光颤晃:“这的确是缥缈境,但我从未下过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光景。”
真女闻言与五仙交换眼神,似乎在怀疑他此话的真假。
“据我们掌握的信息,缥缈境诞生于末世前二百年,人间战乱频发,妖孽横行,越接近末日,异象越是肆虐,缥缈境虽处于结界内,但依旧属于这个世界,不可能完全独善其身。难道你的师父从未向你提过外面的光景?”
温孤让肯定地摇头:“我以为人间与缥缈境一样,未曾听过末世之说。”
“这倒稀奇。”真女缓缓搓动手指,一寸一寸端详他:“那么你所知的缥缈境是什么样的存在,道来听听。”
“一个修真门派。”温孤让警惕心起,直视真女:“既然你们能从预言中掌握信息,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吧。”
“小小年纪,跟我耍心眼。”真女轻笑,接着神态转为严肃:“缥缈境横空出世,它的诞生似乎是受到大罗天的神旨,不仅将不桐山这座洞天福地赐予他们,还点拨其炼化古宙的方法,避世静修。”
涂灵和温孤让异口同声:“古宙是什么东西?”
“到底谁是缥缈境弟子,你们两个笨蛋怎么比我还不如,一问三不知!”真女怒了,没忍住恼火,噼里啪啦一通训斥,左右护法清咳两声,上前为她扇了扇凉风。
“害我口出恶言。”真女压下躁意,重新端正仪态:“古宙乃是上古混沌的余烬,它的能量可以维持天地不灭,使世界永远处于末世的边缘,人鬼同行,正邪混乱……”
涂灵接话:“那么岂非反教盛世?”
真女瞥着她:“不错,倘若天地处于混乱,我教大业便得以实现。但古宙之力还有另一个作用,它能加快毁灭的进程,耗尽人间所有资源,开启浊欲鼎,接通大罗天,让少数人飞升去往一个新世界。”
涂灵和温孤让再次不约而同怔住,默契张嘴:“浊欲鼎?”
第83章
真女已经不想跟这俩蠢货解释:“总之缥缈境和我们是两个路子, 他们想灭世升仙,我们想维持混乱人间,就看古宙之力怎么用了。”
涂灵闷了会儿:“灭世之后, 这颗星球就会慢慢气态化,正如预言中显现的样子, 这么说来缥缈境成功了?”
“那倒未必。”真女抬起高贵的下巴:“成事在人,预言又不是死的。”
涂灵心想你先前可是坚称要遵从预言指示。
“那末世距离现在还有好几百年,缥缈境尚不存在,你此刻苦心经营也影响不了未来呀。”
“荒谬, 此刻每一个决定都可以影响未来。”真女眯起双眼:“退一万步讲,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毁灭,不是还有弥烛么?虚极便是我们的退路。”
说话间真女指间的金线探向温孤让的胸怀, 将皮影涂灵拽出来,从头到脚绕一遍,被压成薄片的身躯逐渐膨胀,血肉恢复,内脏骨骼归位。
涂灵低头查看,不断抚摸自己,担心缺斤少两, 或是什么地方不对称。
“怎么, 怀疑本尊的法术?”真女悠然冷笑。
“难说。”涂灵面色惨白,心惊肉跳地检查身体, 认知再次颠覆, 她以为自己身怀浊炁与杀伐术,能单挑上九流荒胥,见鬼杀鬼,佛挡杀佛, 似乎可以横行霸道了,谁知被真女降维打击。
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和肩背——温孤让也担心她有没有完整恢复。
左右护法用客气到冷漠的语调提醒:“道友,请交出弥烛吧。”
涂灵看着端坐在上的俶真道,他们个个霓裳羽衣,仙容玉骨,分明是正气浩然的模样,却透着不易察觉的邪性,压迫感像酝酿的乌云笼罩头顶。
涂灵屏住呼吸:“我有个问题,弥烛交给你们,数百年后还是会回到我手上,周而复始,对你们有何用处呢?”
真女瞥着她:“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温孤让:“我也有问题。”
真女暗作深呼吸,脸上挂着假笑:“你们真把我当掐指神算的仙人呢?说吧。”
“除了我们以外,贵教历史上还接触过其他从虚极而来的人吗?”
真女微微困惑,歪着头打量他。
涂灵也思忖:“对啊,虚极开启,不会只有你和荒胥进入异时空吧?”
真女单手支额:“我们对虚极知之甚少,或许并非每个肉体凡胎都能随意进入其中。”
涂灵继续琢磨:“没错,荒胥说他进来只剩下元神,而温孤让缺了半颗心,难道就是掉入虚极的代价?”
真女立刻质疑:“你的代价呢?怎么你不是从虚极来的?”
“我们那地方没有灵力,没有真炁,没有法术,更没有神鬼邪祟,是以物理和科学为基础运转的。”
闻言众人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觉得天方夜谭。
“我明白了。”真女道:“你生活的地方类似九幽门内的小世界,那里资源稀缺,荒蛮落后,尚处在未开化的阶段,而我们属于更大的世界,虚极的开启影响了你们的正常秩序,所以你被带了进来。”
涂灵扯起嘴角:“不是吧,我们那儿应该比你们先进才对。”
真女快失去耐心:“别再拖延时间,交出弥烛。”
“不能给她。”温孤让忽然沉声开口。
涂灵转头望去,见他面色冷峻,目光清冽。
“荒胥乃二十七劫,他能进入虚极,说明反教用弥烛找到缥缈境所在,攻了上去,我记忆中师门被屠,一定是反教干的。”
真女挑起细眉:“那倒未必,你先看看这个。”她单手掐诀,将储存的某一块预言镜像拖拽出来。
“之前你们询问池修与鲁道难窥探的预言,正是此景。”
温孤让眯起双眼盯紧,不由吐出三个字:“万玄台。”
“什么?”
“缥缈境的最高地。”
涂灵没瞧明白:“那口大黑锅是什么?”
真女服了:“那是浊欲鼎。”
涂灵登时愣住,下意识探向袖子,浊欲鼎怎么能变那么大?目测直径几乎顶半个足球场,难道这就是它被彻底唤醒之后的模样吗?
周遭围聚着海潮般的人流,山下还有数不清的人正在往万玄台赶,距离有点远,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儿显得像网游里复制粘贴的昆虫军团,渺小密集,看不太清。
“他们在干嘛?”
“点天灯。”真女慢条斯理道:“没猜错的话,缥缈境与本教达成某种共识,相互合作,用本教秘术维持浊欲鼎的开启。”
“不会吧。”涂灵脑壳痛:“缥缈境和反教勾搭……啊不对,私通……不对,合作。你们怎么会合作呢?不想保住末世霸主的地位了?”
真女冷眼瞥着她:“问老天吧,这其中必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曲折和阴谋。”
温孤让脸色发白,用力闭上眼,攥拳叩了叩额头,神经猛地发痛。
“你别着急。”涂灵按住他的肩:“或许你的师门与反教经历过恶战,但并未被屠尽,说不定你被投入虚极正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镜像中的浊欲鼎尚未启动,在它上方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球体,好似结界。”
“那是什么?”
“不知道。”
“……”
“反正不是反教的东西。”真女说。
涂灵拍拍温孤让的肩:“你快看看那玩意儿,认识不?”
他往前走近些,仔仔细细端详,俶真道众人屏息不语,心中隐含期待。
然后温孤让摇头:“不认识。”
真女彻底对这二人丧失耐心,当即结印施法,金线再次环绕涂灵。
“我看你还想试试牵引戏的乐趣。”
涂灵低头盯住那恐怖的金线:“别。”
这时温孤让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东西:“球体之上似乎有根蜡烛。”
视角俯瞰,距离太远,蜡烛小得可怜,稍不留神就会忽略。
涂灵从虚怀掏出弥烛:“难道是它?”
真女操控金线卷走弥烛,实力悬殊太大,涂灵知道取舍,温孤让也不再阻止,他现在思绪繁杂,这么多的信息突然塞到脑中,熟悉的缥缈境变得何等陌生,师父似乎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
真女拿到弥烛,打量端详,不由露出喜悦之色:“本尊要确保它留存于末世。”
涂灵撇了撇嘴,抬手指着镜像:“池修和鲁道难也太不经吓了,这场面就能把他们吓疯?”
真女那双丹凤眼斜斜地扫过去:“预言中的浊欲鼎尚未真正开启,倘若开启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发挥你的想象力。”
涂灵想象不出来,她拧眉琢磨:“没了弥烛,我又该如何去找缥缈境?”
真女听见轻笑出声:“你身旁就有缥缈境弟子,还怕找不着么。”
“我又没法控制迷雾走向……”
真女脑子转得很快:“虚极在末世才会开启,我想那些迷雾定与末世混沌有关,既然你身怀浊炁,又与本教颇有渊源,不如与我做个交易。”
温孤让眉尖紧锁,转而望向涂灵,她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也没有应承。
“如何?”
“说说看。”
温孤让登时沉下声:“涂灵,你和反教走得太近了。”
她转头看去:“可拿走我父母三魂的是缥缈境,不是反教。”
他骤然语塞。
真女见状笑起来:“既如此,还请温孤道长先行离开,莫要偷听我们的秘密。”
温孤让淡淡瞥她一眼,目光扫过涂灵,没说话,转身先走。
无执真女摊开弥烛,用炁将它慢慢推向涂灵,物归原主。
护法与五仙诧异,纷纷挺直背脊,愕然望着真女:“这是为何?”
涂灵也很吃惊,看了看弥烛,一时没敢接。
“你不是要靠它去找父母么?”真女微笑:“我愿意将此物奉还,成人之美。”
涂灵:“条件呢?”
真女的金线浮荡在她面前:“与我签订契约,等你去往末世,将那里的情况告诉我。”
涂灵屏息默然片刻:“相隔数百年,如何能传达?”
“用祥光金丝。”真女指的是她以炁化形的金线:“无论你处于未来哪个时空,只需开启祥光金丝,留下记录,我们便能在圣坛预言中看见。”
涂灵握着弥烛缓缓搓揉,脑中思索判断:“如果我抵达末世但不给你留信息呢?”
真女语气淡淡:“那么在我羽化前会将你列为俶真死敌,无论你去哪个未来,都会遭到俶真的追杀。”
涂灵搓动弥烛的手停住。
真女莞尔安抚:“缥缈境是敌非友,等你登上不桐山,只怕想杀他们还来不及,而反教说不定能助你找回父母三魂。”
“用不着给我来恩威并施这套。”涂灵心里也在揣摩分析,如果下次被迷雾带到未来,那么只需从俶真道对自己的态度便能提前预料自己在末世做出的选择,不至于到了最后一刻还摸着石头过河。
“杀伐术我都受得住,金丝线算什么,来就是。”
涂灵就地盘腿打坐,一副毫无畏惧的架势。
“总算痛快了一回。”
真女正要施法,涂灵突然抬手打住:“等等。”
“……又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要求。”
“说。”
“离开这里。”
“谁?”
“你们。”涂灵端坐直视:“退出神母县,把秩序和法律还给这座县城。”
真女歪头瞧着她:“顺其自然不好么?”
涂灵:“你们顺其自然去死不好么,干嘛还要用圣坛看预言,干涉未来?”
五仙不满,蹙眉警告:“放肆,休得无礼。”
真女却悦声笑起来:“本座便依你。”她说着冲涂灵眨眨眼:“谁让你说我长得像你母亲呢?”
涂灵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低吟般的咒语响彻大殿,一缕祥光金丝从她额间法印探进去,心诀咒语也印刻脑海,久久不绝。
殿堂上端坐的俶真道人们优雅观赏施法,正当此时,涂灵体内的心魔被金丝侵入,竟然猛地诈尸,无数个扭曲狰狞的幻影从她背后冒出,绕着她徘徊旋转。
众人猝不及防:“那是什么东西?!”
涂灵平静地睁开眼,熟视无睹:“心魔幻象而已,不要大喊大叫。”否则他们会更加兴奋。
“乖徒儿,你都登上鎏金宝殿了,真有出息。”桑九言语嚣张,他死时被浊欲鼎吞噬,身体撕裂拉长成面条状,此刻也是一团乌黑的长条绕着她转,东张西望。
“你又学了新法术,准备怎么害人?”夜新娘是一团鲜红长条,顶端剥出一张惨白的脸,忽而年轻忽而年老。
“涂灵你是不是死了?这是天宫吗?”
“她死了应该下地狱被扒皮抽筋,怎么可能上天?”
“还没死?我们在地狱等你,快点来啊。”
无执真女默然看着那堆怪物不断发出恶毒的诅咒,而涂灵静坐其中充耳不闻,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祥光金丝种好了吗?”她问。
“嗯。”真女若有所思。
涂灵闭眼凝神,将心魔尽数收回意识,免得他们把浊欲鼎的事说出来。
她碰碰额间法印,站起身,这时温孤让突然去而复返,从殿外大步走近,拉住她的胳膊:“走,山下出事了。”
“出什么事?”
“心证会。”
涂灵愣怔:“雅雅吗?你怎么知道?”
他拿出一只竹节人:“它来报信,被挡在山下结界外。”
涂灵接过,竹节小人站在她掌心焦急比划,虽然看不出它到底在比划什么,但情况一定十分紧急。
“我们走。”
“等等。”无执真女起身走来:“本座随你们一同前往,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涂灵盘算:“不管情况如何,请你为我朋友撑腰,用俶真道的权威替她摆平困局。”
真女闻言稍微愣了下,打量她,似有不解:“怎么,你像是已经知晓山下的状况。”
“能猜个大概。”从俞雅雅决心要出席第三轮心证会,涂灵就料到结果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
——
太初清醮结束后,为真女讲经搭建的台子尚未拆除,第三轮心证会便在这里进行。
由于地方开阔,又是城中央,今日的排场比第二轮还要厉害,看热闹的民众乌泱泱聚集围拢,带着亢奋与恼怒,声势浩大。
临街最近的酒楼负责茶水,同理会侍从们去后厨端茶。
贾仙给蛮蛮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绕到后街,蛮蛮轻轻一跃便跳了进去,不多时里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声,乱糟糟。
“哪儿来的小怪物,竟敢抢东西?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蛮蛮跑进酒楼,从前门出去,侍从们一窝蜂追赶而上,就趁这个时候贾仙翻墙进后厨,在烧开的水壶里倒入他调配的大实话。
“呵,等着看好戏咯。”
蛮蛮丢掉茶叶,甩开同理会侍从,与贾仙汇合,混迹汹涌人潮,往讲经台靠拢。
县衙捕头崔燕子带着衙役侯在场外,池中鹤和静女堂堂主琼玉已然落座,因负伤几日未曾露面的公孙遗也来了,城中显贵们坐在旁边一同观赏。
侍从井井有条,挨个奉茶。
眼看他们都喝下茶水,贾仙大为高兴,捞起蛮蛮坐在自个儿肩上。
今日张涵之没来,俞雅雅孤身出席第三轮心证会。
她脸色很不好看,面对无数双愤怒仇视的眼睛,压力之大,说不紧张害怕是假的。
涂灵和温孤让都上山去了,拥挤人群中她看见贾仙和蛮蛮,打消些许孤军作战的恐惧,心里暗暗给自己壮胆:别怕,干死他们。
“裴厚骅。”婶娘率先发难,冷笑质问:“你怎么还好意思出席?看来很享受全城瞩目啊。”
俞雅雅打量她,问:“婶娘的酥酪铺近来生意好吗?”
婶娘哼道:“素琴给我开的铺子,怎么,你又嫉妒了?”
俞雅雅:“听闻你给乳酪起名‘厚脸皮’,酥饼起名‘大有作为’,客人都冲着能羞辱我去光顾,你赚得盆满钵满,是不是该分我一半?”
婶娘略怔了怔,随即撇撇嘴:“大伙儿喜闻乐见,你惹人厌恶,不该反省自己做过什么吗?”
俞雅雅:“不错,我也想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还是伤天害理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审判,我还以为我通敌叛国了。”
“少来这套,你干的那些坏事都被扒个底朝天,还想赖呢?”
俞雅雅直视说话的人:“当然,没人经得起你们这么扒。随便找个人上来坐在这个位置,给我三天时间,我也能将他扒个底朝天,扒成道德败坏、罪大恶极。如果有谁认为自己经得住这种检验,请上来。”
一时间无人搭理。
婶娘嗤笑:“别的不说,你撺掇素琴逃婚,居心险恶,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原谅。”
“她用不着你原谅。”
一把清亮的声音传来,裴厚骅的堂姐素琴现身,径直走到台前。
“你怎么来了?”婶娘惊讶。
素琴面无表情扫过她娘,转而望向俞雅雅,略叹了声气,接着告诉大家:“别听我娘夸大其词,厚骅与我自幼亲密无间,我最了解她的为人,她绝非邪恶善妒之辈,你们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就对她大肆讨伐,这样不公平,也不公道。”
“怎么,难道她没有怂恿你逃婚?”
素琴紧抿嘴唇:“没有,她事事都为我着想。”
婶娘不满:“女儿,你被她虚伪的外表骗了,怎么现在还犯傻呢?”
素琴皱眉:“我不希望自己的私事再被放在这里讨论,总之厚骅不是恶人,你们别再冤枉她了。”说完她回身走向俞雅雅,低头拉住她的手:“我出来一趟不易,也不能久留,立马就得回去,否则……”
俞雅雅见她面露愁索,神态十分为难,便说:“我可以应付,你放心。”
素琴屏息看着她,默然片刻后点点头:“好,挺过去,别害怕。”
俞雅雅突然心下酸涩,倘若裴厚骅听见堂姐的鼓励,是不是就不会绝望投井了?
“夫人。”随侍的婢女提醒:“咱们该回了。”
素琴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讲经台。
婶娘赶忙跟上:“你大老远回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素琴越走越快。
“你怎么回事啊?当众拆我的台,还当不当我是你娘?”
素琴突然猛地回头,气得呼吸发颤:“你为何陷害厚骅?她一个弱女子,孤零零站在台上被千夫所指,而你身为婶娘竟然落井下石,怎么做得出来?”
婶娘愣了愣,难以置信般看着她,随即怒上心头:“我是你娘啊,你怎能这么说我?裴厚骅阻碍你的婚事,若非我及时发现,你还能过少奶奶的生活吗?如今你穿金戴银,出门有婢女服侍,不都靠我为你筹谋得来的?你不谢我反倒替外人来指责我?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素琴瞪大双眼,忽然一把拉起袖子,将布满青紫的胳膊伸到她面前。
“这就是你精心为我谋求的姻缘?这就是你到处显摆的良婿?”
婶娘看着触目惊心的伤痕,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张嘴结舌:“怎么搞的?他、他打你?”
“呵,但凡你多用心打听打听呢,只顾媒婆说他如何富裕,年纪比我死去的爹还大,你都能夸出千般万般的好。”
婶娘目光慌乱:“你、你受了这种委屈,怎么不回娘家告诉我呢?”
话音未落,素琴冷声打断:“告诉你有什么用?不过虚伪地掉两滴眼泪,然后劝我回去继续忍耐,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也得接着忍呐,难不成你还能说出别的话?”
“我……”
“我此生最后悔便是没有听厚骅的。”素琴冷若寒冰:“多谢你把我送入火坑啊,娘亲。”
她转身疾步离去。
婶娘望着女儿的背影,双腿虚软,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84章
心证会还在继续。
素琴的澄清并未扭转裴厚骅的境况, 毕竟她的罪恶罄竹难书,大伙儿骂出去的话绝不可能收回,绝不可能自打嘴巴, 还是要让她认错悔过才行。
“素琴真是个好人,专程回来替你说话, 可惜人善容易被骗啊,裴厚骅你不觉得惭愧吗?”
因为过于荒谬,俞雅雅被气笑了。
“她居然还笑?”
“死不悔改,没救了。”
琼玉见时机成熟, 朝人群里的安排的煽动者使了个眼色。
那人留着络腮胡,双臂抱在胸前,嗓音浑厚:“神母县岂容如此道德败坏之人?让她道歉!否则逐出此地!”
群情激奋, 振臂高呼:“道歉!道歉!”
俞雅雅胸膛剧烈起伏,脑子一阵嗡鸣,下意识往蛮蛮那边望去,只见贾仙拼命指着某个方向,她这才反应过来转移目标。
“池会长。”自证清白行不通,还得靠始作俑者自爆才行,俞雅雅问他:“我可曾做过一件犯法的事, 要被这么审判?”
贾仙在台下紧盯着, 等他张嘴。
池中鹤却是气定神闲,没打算开他的金口。
俞雅雅强自稳定心神:“起初我在丧礼上发笑的事根本没什么人议论, 是你, 你听闻此事,竟然联想到数百年前兵寇侵略,残杀百姓,若非神母降临救世, 本县早已灭绝。你说,要是神母晓得自己救下的后代如此冷漠,不知会不会后悔。”俞雅雅说着忍不住扯起嘴角:“你可真能扣帽子上升高度,手段一流啊。”
池中鹤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唉,那又如何?”他说:“我有这个权力呀。”
俞雅雅屏住呼吸:“什么权力?”
池中鹤抬抬下巴:“你看那些激愤的人,只要我稍作引导,他们就像收到指令的蝗虫,指哪儿祸害哪儿。操控的权力,多有趣。”
琼玉惊讶地转头看他。
公孙遗愕然,张嘴干咳:“会长,你说什么呢?”
台下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俞雅雅面不改色,继续套话:“这对你有何好处?”
池中鹤摊开手:“平民忙着互相残杀,上位者才能安枕无忧,很难理解吗?”
此话一出,台下逐渐鸦雀无声。
俞雅雅:“为何同理会审判的大多是女子。”
“男子也审判呀,只不过大家对男人容易宽宏大量,骂两句就算了,对女人才会下死手,恨之入骨。你自认倒霉吧。”
俞雅雅冷笑。
公孙遗压低声音,猛拽他衣裳:“你怎么回事?私下说说便罢,这是什么场合,你昏头了?”
琼玉用一种嫌恶又狐疑的眼神盯着他俩。
池中鹤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望着台下无数双质疑的眼睛,他站起身,抬手安抚:“别误会,你们得继续审判这个女人,把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对我只需继续崇拜,将我当做君上来景仰,乖乖地做哈巴狗……”
“天呐,会长在说什么?”
“他什么意思?”
一片哗然。
贾仙舒服了:“原来他把你们当蝗虫和狗啊?”
公孙遗忍无可忍,飞快按住池中鹤:“你是不是疯了?吃错东西了吗?!”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随手端过茶盏:“这茶水有问题,定是被人动过手脚……你不能再说话了!”
公孙遗赶忙上前告知众人:“大家稍安勿躁,池会长被奸人下药,不小心说出心里话,你们就当没听见,这都是他的问题,与我无关,可千万别连累我!”
这下更是炸裂,宗族权贵们面面相觑,脸色比祖坟诈尸还难看。
事情再次超出预料,琼玉与远处的崔燕子遥遥对视。
而台下的百姓遭到他们敬爱的池会长和公孙天师接连背刺,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辞把他们震得不知所措。
有的人动怒:“真没想到池中鹤竟然揣着这种心思,人不可貌相啊。”
也有的不敢相信,使劲找补:“他被下药了,肯定胡言乱语,中毒了嘛……”
“对,池会长的为人大家都该清楚,事有蹊跷,可别委屈了他。”
“没错,我看等他神智清醒之后会给大家一个解释的。”
俞雅雅目瞪口呆,当场傻眼:“你们真能自欺欺人,他都这么说了,你们还帮他遮掩?”
众人怒道:“与你何干?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即便会长有失,难道你做的那些破事就是假的?别想把你自己摘干净!”
俞雅雅瞳孔晃颤,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琼玉见此情形决定维持原计划。
而俞雅雅没忍住心里的愤慨,破口大骂:“你们精神正常吗?不肯承认被池中鹤当做蝗虫和哈巴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错上加错!天理何在啊?!”
人群中的络腮胡得到琼玉的暗示,从人堆里挤到台前:“凭你也配说天理?”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牌位,向大家高举示意。
“我娘被这个毒妇活生生气死!从第一轮心证会到第二轮,裴厚骅死不悔改,做出种种姿态。”络腮胡含泪控诉:“我娘曾经瘫痪在床,被我嫂嫂欺凌虐待,两个毒妇如出一辙,满嘴狡辩颠倒黑白,我才想问问天理何在?你还我娘命来!”
俞雅雅连连后退。
人们怒了,指着她厉声呵斥:“好歹毒的婆娘,还不跪下磕头谢罪!”
络腮胡直接跳上讲经台,伸手揪住俞雅雅的衣领,他人高马大,粗糙的手掌攥成拳,像铁锤那么硬。俞雅雅脑中一片嗡鸣,贾仙被怒火中烧的百姓夹在中间寸步难行,蛮蛮见她被抓,当即蹦上台,一把揪住络腮胡,扬手抛得老远,连同他带来的那块牌位也摔个稀碎。
暴力冲垮岌岌可危的理智,板凳、竹篮、擀面杖、菜刀,手边有什么丢什么,全部往俞雅雅和蛮蛮砸去。
“欺人太甚!”
“弄死这个毒妇!”
场面混乱失控,愤怒的群众涌向讲经台,贾仙被挤到地上挨了好几脚,公孙遗见状不妙,拉起池中鹤准备趁乱先走,谁知琼玉却将池中鹤按住,冷声笑问:“会长去哪儿,不留下来收拾局面?”
“你想干什么?”
琼玉眯起眼睛,神情凌厉:“想让你死。”
池中鹤大惊,登时甩开她的手:“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琼玉纹丝不动,只牢牢盯住,池中鹤正要走,人群中的络腮胡突然从袖中掏出匕首,却是径直朝他逼近。
公孙遗觉察危险,甩出拂尘缠住络腮胡行凶的手。
讲经台的另一头,俞雅雅被围得严严实实,幸亏蛮蛮弹跳能力卓越,抓着她一起从人堆里蹦下台,喊打声从四面八方乌泱泱涌向她们。
“别过来!”俞雅雅看见蛮蛮的爪子已经亮出,那些平民百姓肯定非死即伤,到时可真就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去死吧毒妇!”
一把斧头对准俞雅雅的脑门射来。
与此同时一根碧绿竹棍径直砸中斧子,“砰”地一声弹飞。
涂灵从天而降,抬脚踹向行凶的男人,把他踹得跌出几丈远。
“对两个姑娘用斧头,找死。”
涂灵手握竹棍,准备把那人的手骨敲碎。
“你去哪儿?”温孤让从后面拉住她的胳膊。
群众振臂高呼:“他们是一伙的,大家一起上!”
涂灵面无表情瞥着温孤让:“你看见了,这可是他们要下死手,我只是正当防卫。”
正当此时,无执真女与左右护法犹如神仙下凡,从天飘落,不疾不徐,翻飞的华服如同五彩云霞,仙姿轻盈。
“俶真在此,不得无礼。”
二位护法用炁划出两个半圆,推向四周,所有人仿佛被劲风袭击,不由往后踉跄几步。
混乱瞬间停歇。
民众面面相觑,纷纷跪下哭诉:“求国师做主,收拾这几个祸害,他们把神母县搞得天翻地覆,实在该死啊!”
无执真女对眼前铺天盖地的仇恨与愤怒浑然不觉,她看待这些活人和猫狗马鹿并无差别。
“不必惊慌,本座具已知晓。”她抬手召唤:“裴厚骅,你过来。”
俞雅雅绷着嘴唇没动,望向涂灵。
“走吧,不用怕。”涂灵陪她回到讲经台。
真女掐诀,让金丝在她身上绕了一圈,做做样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善根坚固,分明是个贤良的好孩子,并非你们口中所说的祸害。”
民众愕然:“国师可知此女做了些什么,万万不可被她蒙蔽啊。”
真女淡淡笑道:“怎么,你质疑本座的判断?”
“这……”
“裴厚骅先前所说的观点,本座倒很赞同,若有谁觉得自己经得住万众检验,尽管上来。”
无人上前,只在底下窃窃私语。
“我们分明在做正义的事,怎么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难不成果真误会了裴厚骅?”
“国师都发话了,反正我信奉俶真道,国师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风向似乎开始转变,但俞雅雅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公道。
池中鹤见此情形立马上前表明态度:“国师明察秋毫,今日心证会失控,闹成这种局面,都怪我失职,同理会必定吸取教训,认真反省。”
涂灵听他这么说,转头瞥向贾仙,便知大实话的药效已经过了。
池中鹤很会见风使舵,这种人能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没有道理。
“其实也不能怪会长。”
底下人说:“对啊,他也是想解决问题。”
“好在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大家日后谨慎些吧。”
……
眼看事情就要被轻描淡写翻篇,池中鹤依然屹立不倒,琼玉坐不住了,她已经跟他翻脸,若再不放手一搏,下场会有多惨,她能够想象得到。
“谁说没有损失?”琼玉站出来,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以静女堂堂主的身份站在这儿,神态不由带出一种决绝:“裴厚骅已经死了,被你们活活逼死了!这个人是假的!”
俞雅雅愣在原地。
无执真女望向涂灵,朝她挑了挑眉。
群众交头接耳:“堂主疯了吗,裴厚骅好好站在这儿,她在说什么啊?”
琼玉凌厉的目光盯住俞雅雅:“你敢否认吗?”
俞雅雅面无表情回瞪过去,不否认也不承认,不想理会她。
真女走向椅子落座:“看来此事隐情颇深,你慢慢讲来。”
琼玉望向人群外,高声招呼:“崔捕头,该干活了!”
一直隔岸观火等待时机的崔燕子突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她面色沉沉,大步走上讲经台。
池中鹤冷笑:“原来堂主与衙门官差私交甚笃啊。”
琼玉置若罔闻,只看着崔燕子:“把追忆珠拿出来吧。”
涂灵:“追忆珠是什么?”
真女为她解答:“一枚法器,能储存记忆,重现人的生平。”
琼玉面朝群众:“这是裴厚骅生前的经历,原本要在她死后拿出来,没想到这个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破坏。”
她说着便将追魂珠抛向天空,珠子溶解分离,像油墨滴在水中逐渐扩散,裴厚骅的回忆在其间浮现。
琼玉自顾说道:“她的坏名声被池中鹤坐实后,便到静女堂求助,我们在密室详谈,裴厚骅告诉我,她心疾发作频繁,恐怕会像她早逝的父亲,命不久矣,既然要死,不如死得有价值,拿她这条命扳倒同理会。”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俞雅雅告诉涂灵:“我完全没有密室里的记忆,原来她们悄悄制定了一套计划?”
涂灵眉尖微蹙:“你代替裴厚骅活过来,计划被打乱了。”
“我们用追魂珠留下证明她清白的记忆,待第一轮心证会之后,裴厚骅投井自尽,到那时拿出追魂珠,你们就会知道自己多么愚蠢,被池中鹤和同理会牵着鼻子走,活活逼死一个好人……”琼玉双手攥拳:“她想用自己的死唤醒真正的良知,她明白一旦走上心证会将面临什么,正如过去每个被扣上无端罪名的受害者,不死也脱一层皮,果不其然,你们甚至变本加厉,把她嗓子封了,不允许她为自己辩驳……虽然早有预料,但我相信裴厚骅心中的屈辱和愤慨依旧强烈,强烈到她不假思索跳井,以身殉道!”
台下一片哗然。
真女托腮:“用将死之人做局,未免太过极端了,但话说回来,倘若不是快死了,谁又肯搭上性命赌这一把呢?”
琼玉:“裴厚骅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因为她身患重病甘愿牺牲,更因为她足够完美,完美到挑不出一个毛病,她简直贤良淑德、吃苦耐劳、勤恳善良……但是就这么一个完美女子都能被你们打成妖魔,可想而知同理会养出什么样的一群怪物!伪善的道德,虚假的正义,再这么下去神母县将毁于一旦,事实上已经毁得差不多了!”
池中鹤冷笑:“别说得大义凛然,我看你是想扳倒同理会,让静女堂独大吧?”
琼玉回头瞪住他:“是又如何?我真后悔当年扶持你上位,我以为你敢于对抗官府,必定会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谁知权力到手,你为了讨好此地宗法势力,与其狼狈为奸,配合他们打压静女堂,不许我们拿到应得的地位。静女堂沦落为同理会的附庸,再也干不了正事,贵妇小姐们想打发时间便直接安插进来,混个好听的名头,尸位素餐!平民女子前来求助无法得到任何帮助,按照同理会的要求,只能教她们安分、忍耐、别没事找事!”
琼玉高声怒喊:“你们还想被驯化到什么时候?同理会不倒,天道难容!池中鹤不死,你们永远都是他的狗!”
池中鹤立马反击:“这么说今日大乱都是你的手笔?那络腮胡是你安排的混子,若非他做戏引导,大家又怎会丧失理智?既然裴厚骅已死,你明知现在这个女子不是裴厚骅,却依然找人攻击她,好把她逼死,完成你所谓的大计,如此草菅人命,也配说什么天道?”
琼玉自有一番道理:“夺权之路势必伴随牺牲,我要先拿到权力才能做事,若非铁石心肠铁血手腕,怎么跟你这种毒瘤抗争?!”
听着二人唾沫横飞,俞雅雅脸色惨白,一阵头晕目眩,往后踉跄。
涂灵抬手将她揽住,轻声道:“你做的没错。”
俞雅雅深受打击:“可我失败了,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池中鹤才是坏的那个……”
“你对人性的判断过于理想化,再说良知通常不是靠唤醒的。”
俞雅雅嘴唇微动:“那是靠什么?静女堂堂主的手段么?”
涂灵摇头:“心证会就是把人妖魔化的过程,当人不再是人,而是丧尽天良的蛇蝎坏种,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对其进行审判甚至迫害。静女堂堂主想用人命和鲜血刺激良知觉醒,我认为太绕了,而且本末倒置。”
“怎么说?”
“如她所言,裴厚骅是个完美受害者,似乎这种无懈可击的完人被逼上绝路才能引起最大的反弹,才能刺激沉默者反抗、施暴者反省……然而这个逻辑还是在依赖人的道德,太被动了,你们好像把民众全当成愚钝、需要开蒙的精神婴儿。”
俞雅雅愣了愣:“什么意思?”
涂灵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所谓法不责众,躲在集体里施暴是最安全的,所以他们才会肆无忌惮。裴厚骅白璧无瑕这没错,可惜她是个弱者,谁都能上去踩一脚,倘若今天换做无执真女被审判,你认为会有什么结果?我告诉你,即便真女烧杀抢掠,这些人都会找到无数理由为她辩护,甚至歌功颂德。”
俞雅雅屏息片刻,脑中嗡地一下,不知为何笑了。
“你好悲观,我还是相信人有善念。”
“当然,只是比善念更稀缺的是勇气,群体的压迫感那么恐怖,即便好人存在不同意见也不敢出来说话。”涂灵瞥向无执真女:“不过他们很快就能发声了。”
池中鹤与琼玉还在唇枪舌战相互攻击,真女抚了抚眉,修长手指略微绕个圈儿,金丝线围绕二人缓慢旋转,他们登时噤声。
真女的视线扫过众人,落在身穿官服的崔燕子身上,问:“你是捕头?”
她上前行礼:“回禀国师,下官乃神母县县衙捕头崔燕子。”
“我记得知县大人也姓崔。”
“正是家父。”
真女点头:“回去给你父亲带话,俶真道将择日迁回金陵,我们走后,神母县还得由衙门全权接管,大周子民应当遵守大周律法,心证会这种乱七八糟的审判就不要再办了。”
崔燕子闻言怔住,一时没有应承,反倒扭头去看池中鹤。
台下百姓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俶真要走?还让衙门接管本县?”
“那同理会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池中鹤也慌了,眉头紧锁:“神母县由同理会管理多年,深受百姓信赖,俶真向来不问世事,为何突然横插一脚?难不成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努力全都白费了?你问问大家同意吗?”
无执真女面色淡淡:“今日之祸皆因同理会而起,你身为会长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
池中鹤正要继续争辩,身前环绕的金丝线却突然收缩,勒住他的脖子绞动,顷刻间见血封喉,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扑通倒地,暴胀的眼珠子布满血丝,直勾勾盯住真女的方向,死不瞑目。
在场众人倒吸冷气,压根没料到池中鹤的下场来得如此突然。
公孙遗见状毛骨悚然,屏息敛声,不想再引起任何关注。
“死得好!”
台下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喊:“池中鹤把持本县多年,操控民心、大肆敛财,嘴上说着天下为公,实则等级分明穷奢极欲!他利用心证会挑拨离间,使我们自相残杀,裴厚骅便是可怜的牺牲品,我为她叫屈!池中鹤该死!该死!”
有了这个开头,响应者接二连三站出来怒斥同理会,池中鹤的拥趸在真女强大的法力面前乖乖臣服,不敢反驳只字片语。
“呵。”俞雅雅觉得讽刺,自嘲般失笑:“我真蠢,竟然寄托于良心。”
“理想主义者容易早死。”涂灵提醒:“你之前经历过薛府宅斗,应该知道人很多时候都是慕强的。”
俞雅雅深吸一口气:“我大概受裴厚骅的影响,很难接受现在这个结果,死者昭雪,池中鹤伏诛,却不是出于正义降临。”
涂灵:“与其寄托他人良心发现,不如自己掌控话语权,纠结于道德自证是落入上位者权力操控的陷阱,你应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俞雅雅摇头:“我不要换角度,如果世上没有公理,只看强弱,也忒无趣了。”
这时温孤让开口:“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人性善念恶念交缠,自古如此,不必悲观。”
第85章
回到客栈, 几人都有些精疲力竭,各自瘫坐在椅子和软塌上,缄默不语。
张涵之听说了心证会上的变故, 抱着孩子找到客栈,要见俞雅雅。
大家累得不想搭理, 店小二带人上来,张涵之不敢进去,站在门边欲言又止。
“我、我媳妇儿呢?”他视线闪烁。
“死了。”贾仙语气不耐:“早就投井死了,你个鳖孙, 在这儿装傻给谁看?”
张涵之把孩子往上捞了捞,磕磕巴巴望着俞雅雅:“是我对不住她,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可、可娘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瘫在家里无法动弹,我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清楚……”
说到这里孩子突然嚎啕大哭,朝俞雅雅伸手喊娘。
贾仙叉腰站起身,似笑非笑地逼近张涵之:“裴厚骅死了,老娘和娃娃没人照顾了是吧?你也死逑了?跑来这里想干啥?骗人回去当丫鬟?”
“不不不,”张涵之赶忙解释:“事发突然,我只希望给我几天时间适应, 厚骅一走, 家就得散,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放屁, 少给老子胡求喷, 瞧你那死鬼劲儿,真磕衬,媳妇儿被人欺负的时候屁都不敢放,现在人没了你在这儿装好丈夫, 恶不恶心?那么爱装,咋不登台唱大戏呢?”贾仙一通数落。
张涵之不敢回嘴,孩子拼命伸手要娘,俞雅雅闭上眼睛别开脸,神情十分难受。
涂灵见状当即下逐客令:“赶紧滚,否则打断你的腿。”
张涵之见俞雅雅似有痛苦之色,便想再争取一二:“我……”
话刚开了个头,一只碧绿的竹节人窜到他面前,手中的袖珍长枪对准他的左眼飞速旋转,随时可以把他的眼球戳烂。
张涵之吓得连连后退,慌忙间对上涂灵冷冽的目光,警告意味浓重,再不走可能就走不掉了,他咬咬牙,丧气地扭头离开。
“我说妮儿,你可别心软啊。”贾仙也看出俞雅雅不好受。
“我只是觉得小孩可怜。”
涂灵:“你受裴厚骅影响太大了。”
“也许是吧。”俞雅雅深呼吸:“什么时候启程?我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涂灵望向温孤让:“既然缥缈境在末世,只能等待白雾带我们穿梭时空,不如先回牛头山吧。”
贾仙闻言笑道:“好啊,我家地方宽敞,够你们几个住的……不过山里清净,鲜少人来往,境渊的移花术没法修了。”
涂灵:“我一直想问,你究竟修这门功法作甚?真想做菩萨不成?”
温孤让看着她,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起初是为了替你净化浊炁,但你似乎并不领情,我也不想强求。”
听见这话,涂灵愣住。
他继续道:“虽然如此,移花术我还会继续修炼,也许在你看来很蠢,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很有价值。你们都有过去,都有家人、朋友、记忆,可我什么都没有。即便想起师门,对我来讲却更加扑朔迷离,我找不到自身在尘世的位置,常有飘零之感,移花术至少让我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偌大的客房骤然寂静,俞雅雅和贾仙对视一眼,没敢吭声,拉起蛮蛮离开屋子,带上了门。
涂灵有点懵,屏息片刻,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还好吗?”
温孤让眼帘垂下,低头抿嘴:“不好不坏,一向如此。”
涂灵抬手碰碰他的脸:“你不是什么都没有,别这么想,除了我们这些人,九幽门里还有你的女儿呢。”
温孤让拉过她的手,放在离嘴唇很近的地方,哑声低喃:“大家迟早都要分开,你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不定还有仇。”
“缥缈境是缥缈境,你是你。”涂灵见他这样很难受:“即便我父母的三魂真被你师父控制,那也与你无关。”
闻言,温孤让抬眸看着她,眼睛很深,好像里面装了很多的话,不必开口言语,涂灵都能感受得到。
她轻轻叹息,语气放软:“这次回牛头山好好休息几天,什么都别想,你太累了。”
温孤让闭上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垂落,将她手掌贴在脸颊:“涂灵,你真的需要我吗?对你而言我是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她手指微颤:“温孤让,你……”
难得见他如此示弱,小模样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涂灵又叹一声气,捏起他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听着,你现在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自我概念模糊,因为身份困惑才感觉与他人脱节,从而引发孤独感,又因对生命意义、死亡、自由这些问题缺乏明确答案,陷入存在主义危机,此类心理状况都是人类正常的体验,别害怕,我们那儿有很多哲学家都探讨过这些问题,我可以从学术角度帮你理清思路,找到解决的方法。”
温孤让屏息愣了愣,随即别开脸,莞尔失笑。
涂灵不解:“怎么了?”
他摇摇头:“你现在还要和我谈论……学术?”
“不然呢?”
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锁着她:“其实有更好的法子。”
“是什么?我来做。”
温孤让骤然语塞,复又低下头去,有些无奈,有些懊恼。
他这样子真是格外惹人怜爱,涂灵心下一动,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双手捧起那张脸,瞧了瞧,在晃颤的注视下亲了亲他的额头,眉心,鼻梁。
“你想要这样么?”她低声问。
温孤让哑着嗓子轻轻地:“嗯。”
于此同时脖子扬起,伸手揽住她的腰,视线往下,落在嘴唇,他迎上去将她捕获。
涂灵耳朵在发烫,感觉他的气息萦绕而来,干净,清冽,带一丝微弱的甜。
两个人都有些生涩,碰了几下,温孤让的呼吸变沉,启唇将她含住,唇舌间湿润之感犹如春雨浸润,点点潮意。
涂灵双手落在他肩头,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专注感受这一刻。
原来接吻能让身体这么热?
“温孤让,”涂灵气息微乱,往后退开些许:“再这么下去少儿不宜。”
他目色迷离,缓缓扇动眼帘:“什么少儿不宜?”
“就是不能被小孩子看到的画面。”涂灵转头望向房门:“蛮蛮他们随时会进来。”
温孤让恢复理智,稍微一想,别开脸去清咳了一声。
“你在害臊吗?”
“我……没有。”
“是么。”涂灵笑笑,用手背擦擦他亮晶晶的嘴角,接着坐到一旁沏茶:“我好像比你麻木很多。”
温孤让闻言愣怔:“麻木?”
“嗯。”涂灵挑眉:“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我没有和其他任何人建立过亲密关系,无论同学、朋友还是亲戚,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小时候我有个同桌生了重病,班里发起捐款,很多同学都哭了,可我一点儿伤心难过都没有,老师叫我起来发言,我说,每个人都会死,有的寿终正寝,有的生病或遭遇意外,早晚的差别而已,再说他现在还没死,你们在哭什么?”
温孤让见她露出自嘲的表情,心跳滞住。
涂灵摇头:“怎么会讲出那么冷漠的话呢,我当时才十二岁,老师看我像在看一个怪物,她被吓到了。”
“你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但没有人情味。”涂灵目色黯下:“甚至没有人味儿。”
“不是的。”温孤让脱口而出:“你很好,独一无二,光芒万丈。”
涂灵无谓地笑笑。
温孤让却扣住她的手,把人转过来,然后抬起她的下巴,眼睛认真注视:“不许你那么说自己,以后都不可以,知道吗?”
涂灵从不把别人的夸赞和贬损放在心上,刚才温孤让的安慰她也只是随便听听,却没想到他如此在意,不惜第二次郑重提醒。
静默片刻后,涂灵麻木坚硬的心脏微微松软,也把他的话揣进了心里。
“好,我知道了。”
——
次日清晨,几人稍作收拾,准备启程离开神母县。
谁知刚走出客栈,一群男女老少围了上来。
“道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啊。”
温孤让这几日义诊医治的平民百姓听说他要走,自发过来送行。
贾仙见状立马上前指挥:“多谢多谢,都放马车里吧,放这儿。”
仙草堂杜篱抱着胳膊从人堆后走出来:“境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离开,可算神母县一大损失。”
温孤让:“承蒙照拂,前两日我在贵堂坐诊,见识颇多。”
杜篱的视线瞥向涂灵,晃了晃,略作犹豫:“其实我想问问,你用移花术替人治病疗伤,是消耗真炁还是……”
正说着,街上的游神队伍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猛地炸开,众人往后躲避,杜篱没说完的话也断在喧嚣里。
俞雅雅捂住耳朵,见人群抬着神像出行,问:“现在不是正月,他们这是在干嘛?”
杜篱提高声音回答:“俶真道即将搬离本县,大家把血海神母请出来坐镇。”
高大英武的神像以睥睨之姿巡游全城。
鞭炮太厉害,蛮蛮躲进了马车。
漫长的队伍过去,杜篱与其他送行的人也相继道别离开,涂灵他们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启程。
“走了一个俶真道,神母又被送上圣坛。”俞雅雅说:“老百姓总是需要精神寄托。”
贾仙不屑一顾:“神明要是管用,世间怎么还有那么多苦命人?”
俞雅雅:“你说反了,正是因为命运无法掌控,充满未知,人们无力抵抗,所以才寄托于神明。”
温孤让在前面驾驶马车,望着街边店家拿出神母灵位和神像烧香供奉,不知为何心里感到不大舒服。
“也不知这位血海神母的来历,她可愿意成为世人膜拜的对象。”
涂灵掀开轿帘探出头,打量周遭街景:“佛经里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道家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都是反对造神的态度。”
温孤让回头瞧她。
俞雅雅问:“涂灵,你有没有信仰过什么人?比如偶像,或者精神灯塔?”
“没有。”
“真的假的?连榜样也没有吗?”俞雅雅很吃惊:“我以为大部分人都有崇拜的对象,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才能依靠这股精神力量走下去。”
涂灵淡淡回应:“我没有,要说信仰,那还是信仰我自己吧,比较靠得住。”
听闻此言,温孤让不禁莞尔失笑。
涂灵挑眉瞥过去:“笑什么?我还有事问你呢。”
“嗯?”
“为什么把你的字随便告诉别人?”涂灵避开对视,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境渊,我以为只有亲近者才会喊你的字。”
温孤让怔住,有些困惑:“你指的是谁?”
涂灵吸一口气,撇撇嘴,正色道:“算了,总之以后不要轻易跟别人说你的字。”
他忽然反应过来,心下又觉得好笑,清咳了声:“不是我主动的,她觉得直接喊大名不太礼貌,所以才询问我的字。”
涂灵不语。
贾仙在车里啧道:“要命了,看不出来这妮子醋劲儿还挺强,我说境渊,以后有你受的。”
涂灵回头瞪他一眼。
温孤让倒是压不住笑意,愈发愉悦。
一路说说谈谈,马车驶离县城,经过他们曾借住的神母庙,远远地,人影憧憧,马儿仿佛受到某种危险预警,不敢再往前走。
“咋了?”贾仙问。
温孤让盯着那群人,沉声道:“当心,麻烦来了。”
涂灵撩开轿帘跳下马车,看见庙前不少熟悉的面孔,俊王及其手下,还有改名为姜影的豆芽,这些人都好说,但想不到的是,瑶池阁棋子竟也从神母庙走了出来。
“哟,老将,那不是跟咱们称兄道弟的阴提校尉么。”老二阴测测笑望过来。
温孤让没吭声,涂灵见老四架着一个血人,随手丢入杂草丛生的土坑,连带着一件华丽衣衫也丢下去,草草掩埋。
俞雅雅睁大眼睛:“公孙遗吗?”
“嗯。”涂灵也看见了,确切地说是从那件惹眼的紫衣道袍认出来的,至于公孙遗这个人已经不成模样,身上的肉尽数被剔除。
“他被瑶池棋子拿来积阴德了。”
俞雅雅回想起瑶池阁的阴狠手段,霎时脸色发白,恶心得想吐。
“赶紧走吧。”贾仙催促:“这群鳖孙没安好心。”
现在哪还走得了。
俊王慢条斯理摇晃折扇,轻飘飘打量他们:“恭喜两位安然无恙从圣坛下来,可惜很快就要死了。”
贾仙怪道:“你这人咋说话恁难听?我们又没得罪你。”
涂灵:“三皇子是想灭口吗?”
贾仙回头:“灭啥口?”
“他被真女推算未来,几年后将杀死太子,逼迫皇帝退位。”
俊王瞥她一眼,神态倨傲冷漠,似乎不屑再开尊口与将死之人讲理。
豆芽站在俊王和瑶池棋子之间,面无表情看着。
“王爷请稍候,属下立刻替您把这些挡路的渣滓处理干净。”
俊王身后两男一女三位高手摆开架势。
贾仙立刻往后躲,顺便揪住意欲上前的蛮蛮:“瞎凑啥热闹?你打得过谁?”
俞雅雅见状,担心马车被损毁,于是牵到远一些的地方。
涂灵挽动手中竹棍,瞥着第一个上前的男子。
“在下暴风眼倪沙,”他生得方正,粗眉深目,姿态端得像个标准反派:“向二位讨教。”
贾仙伸长脖子打量:“这人长得好奇怪,俩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
只见他口中默念着什么心法,两手并拢二指,抵于太阳穴,凝神聚炁,不多时睁开双眸,黑珠子似的瞳仁竟然“呕”出又一双眼球,倪沙握在手中把玩转动,就像盘核桃。
“呵呵。”他莫名其妙地冷笑了声,接着忽然向涂灵和温孤让抛出眼球。
“我靠。”俞雅雅咧嘴:“啥玩意儿?”
射过来的眼球不断“呕”出更多瞳孔,分裂复制般瞬间成百上千,带着黏液和血丝,铺天盖地如冰雹砸落。
涂灵略感恶心,指挥竹节人迎上。
“赶紧戳烂它们!”贾仙蹲在路边,抓蛮蛮挡在身前:“脏东西忒隔噫人!”
密密麻麻的眼球被竹节人削破,顷刻间爆浆,黄绿色的汁液四处喷溅,所沾之处花草腐蚀,堪比强酸。
眼看危险的液体从天而降,贾仙啊啊大叫,俞雅雅撑开从马车取出的八卦伞挡住自己和贾仙、蛮蛮。涂灵只顾掐诀操控竹节人,这时“砰”地一声,温孤让开启结界,将那些腐蚀性极强的汁液挡在了结界之外。
竹节人也被灼伤大半,涂灵当即召回,心疼地抚摸破损的竹棍,这下得休养几日才能恢复了。
温孤让见她眉头紧锁,不自觉地跟着拧眉,随后冷冷瞥向倪沙,双手结印,以炁驱动周遭的小石子,猛地攻向对方。
“呵,雕虫小技。”倪沙也开启了一道防御屏障:“躲在里边乖乖受死吧,我的瞳仁可以无限繁殖,看你们的结界能撑多久。”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浊炁从涂灵指尖射出,以迅猛之势击碎他的屏障,于此同时,温孤让控制的碎石子如同利刃飞扑,直接嵌入他的眼眶,那双能吐纳诡异瞳孔的眼睛就这么毁了。
“啊——”血水流淌,倪沙捂住脸惊恐咆哮。
“废物。”第二位高手用袖子挡开其余石子,自顾出来迎战。
“千面郎君箫孟,也想讨教讨教。”
涂灵扯起嘴角:“打架利索点儿,不报名号起不了范儿是吗?”
只见他幽然冷笑,忽而掀开自己的披风,随着口诀响起,里面竟然浮现无数张人脸,飞饼一般抛了过来。
温孤让的圆形结界很快被脸皮铺满,每一张脸都不一样,表情似笑非笑,层叠交错,拥挤密集,那场景别提有多悚然和恶心。
“当心这些脸皮!”贾仙惊呼:“要是被它沾上就甩不掉了,它会融进皮肤,除非割掉一层肉,否则没有办法摆脱!”
俞雅雅看着结界罩子铺满五官,强忍着几乎没吐出来。
这还不算,数以千计的脸皮忽然贴着结界飞快旋转,每一张嘴开始说不同的话,有的冲他们阴森森发笑,有的面无表情如同死尸。
视觉与听觉遭受巨大折磨,贾仙、俞雅雅和蛮蛮相继吐了出来,涂灵也觉得头晕目眩,当即闭眼,谁知为时已晚,只要看过一下便印入脑海,就算闭上眼睛也无法摆脱那个画面,脸皮依旧在旋转。
“这是什么妖法?”俞雅雅呕得脖子筋脉暴起:“比坐海盗船还难顶……”
蛮蛮一头栽到地上翻白眼,贾仙也快不行了,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五脏铃。
温孤让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拿过铜铃,左手高举摇晃,右手掐诀,垂眸念诵清心咒。
五脏铃具备洗涤神识的功效,加上清心咒文的加持,大家方才缓解一二,至少停止作呕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涂灵说:“我得出去剿灭它们。”
贾仙瘫倒喘气儿:“你一出去就会被脸皮沾上,别乱来。”
俞雅雅也说:“是啊涂灵,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千面郎君。”
“用五行遁术。”温孤让沉声道:“擒贼先擒王,我去抓人,逼箫孟就范。”
涂灵接过五脏铃,见他这就要用出遁术,不禁开口提醒:“别手软。”
温孤让点点头,旋即掌心画符,覆于地面:“土公土伯,速启关津。穿山透石,隐迹藏形。一遁百里,九地通明。敢有阻者,化为微尘!”
咒语结束的瞬间,温孤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他刚才所站的位置泥土肉眼可见的松软。
涂灵不断摇动五脏铃,可她身上浊炁太重,无法使出温孤让清心咒的效果,俞雅雅和贾仙又开始吐了,蛮蛮直接翻白眼昏厥,涂灵自个儿也浑身冷汗淋淋,脑袋嗡鸣不绝。
结界快顶不住了,就在此时,密不透风的脸皮陡然撤离,比苍蝇还要折磨人的噪声也停止,透明结界终于干净,涂灵看见站在对面的温孤让,他的佩刀正架在俊王肩头。
“三皇子,你招纳的高手怎么都是些怪物?”
“呵,本王不在乎他们手段是否漂亮,只要能办事就行。”
“道长悠着点儿,伤了俊王殿下,你死罪难逃。”
温孤让不以为然,将锋利的刀口往他颈脖怼:“是么?”
俊王思忖片刻,笑了笑:“不如你们二人投入本王门下,他日建功立业,高官厚禄,本王都能应允。”
温孤让没搭理他。
那边结界碎裂,伙伴们松一口气,涂灵正欲上前,谁知还有一张落单的脸皮,从背后奸笑着向她扑去。
“涂灵当心!”俞雅雅大喊。
她猛地回头,下意识抬起竹棍挥打,岂料那脸皮根本不怕,顺着棍子钻进她袖中,涂灵惊愕不已,头皮发麻,她猛地掀开袖子,发现人脸已经覆盖了她的小臂,冲她露出阴森的笑容。
温孤让脸色突变:“涂灵!”
她呼吸停滞,太阳穴绷得发痛,看着右臂畸形的五官,恨不能把自己的胳膊给剁了。
千面郎君抬手撇清关系:“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涂灵眯起眼睛,冷冽的双眸缓缓瞪过去,下一刻竹棍掷出,闪电般的速度直奔箫孟,只听“咻”地一声,棍子扎透他的胸膛,血液飞溅。
温孤让愣了愣。
众人屏息看着这一幕。
涂灵脸上没有半分波动,她招招手,竹棍从箫孟身体撤退,留下一个悚然的血窟窿,肉眼可见,被开了一个洞。
千面郎君倒地,眼睛瞪大,全然没想到自己会死得如此草率。
温孤让顾不得其他,当即回到涂灵身边,拉起她的胳膊:“怎么样?”
一张恶心的脸皮赫然映入眼帘。
涂灵看也不想看,冷冷道:“待会儿再处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