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清风瑟瑟, 高大的蒲苇成片摇曳,毛茸茸似猫尾巴。
琵琶曲子奏起,轮指如珠落玉盘, 细腻哀怨,女子坐在枯木边拨弄琴弦, 削葱根般的手指推压吟揉,技法高超。
送葬手莫观矜,容颜姣好,薄薄的衣衫被风吹起, 抚琴之姿美不胜收。
俊王摸了摸颈脖,走向一旁。
婉转的琵琶声在一个滑音之后突然变作绞弦,莫观矜柔媚的神态转为凌厉, 琵琶曲如同金戈铁马杀气腾腾,每扫一下弦便形成炁刃,攻向前方。
“当心!”温孤让和涂灵立刻闪避,那道炁刃正中后方粗壮的槐树,“咔嚓”一声,枝干断裂,大树倾倒。
俞雅雅和贾仙倒吸冷气, 仿佛待宰羔羊目瞪口呆。
“避世套!”涂灵提醒。
贾仙愣了片刻反应过来, 忙不迭掏出池修制作的法器,用嘴吹大, 打个结, 把自己和俞雅雅、蛮蛮塞进里面。
避世套内时间静止,炁刃对它也无法造成伤害,眼看三人浮在套子里暂时安全,涂灵再无后顾之忧, 双手结印,开启杀伐术。
“涂灵!”温孤让想制止,但为时已晚,她漆黑的双瞳布满暴戾之气,心魔幻象尽数浮现,恐怖扭曲的外形令人惊骇,他们仿佛从监牢放出,欢欣雀跃,绕着涂灵转了一圈儿,然后扑向前方。
“这是什么鬼东西?”俊王收起折扇,被其余随从护在身后。
豆芽盯着涂灵,忍不住摊开自己的手,幻想有朝一日拥有她那样的能力,会是多美妙的感觉。
心魔虚影变成实体,有的被炁刃劈开两半,有的被穿堂破肚,畸形的躯体散落一滩一滩血肉,但它们压根儿没有痛觉,继续在地上爬,爬向莫观矜。
温孤让站在涂灵身侧,用遁抵挡疯狂飞射而来的炁刃,琵琶声如千军万马磅礴浩荡,丝弦状的炁猛烈撞击屏障,“砰!砰!砰!”震得温孤让双手发颤。
瑶池阁老将胸膛起伏,召集师兄弟:“此二人不好对付,趁现在一起上,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老七立刻附和:“没错,这对狗男女与咱们不共戴天,今日必要杀之泄恨!”
瑶池棋子提刀列阵,刚积完阴德,身上的血腥气尚未消散,眼看杀伐术带来凶残的画面,倒叫他们兴奋起来。
“双马饮泉!”
温孤让眉头紧锁,见两名棋子交替跳跃,瞬间逼近,他立刻掷出肥遗皮,拴紧二人,打断他们持续攻击的想法。
涂灵见瑶池棋子也加入厮杀,扯起嘴角,笑得愈发森冷。
心魔在炁刃之下几乎将地面染成血池,一只融合而成的怪物从肚脐眼呕出一颗人头,头部底下连接着肠子,它像条怪蛇游向棋子,畸形头颅五官混乱,耳朵的位置张开大嘴,对准了离最近的人。
老将惊呼:“当心!”
老九及时侧身闪避,没有被咬掉脑袋,但左肩被心魔吞入口中,连带着整条胳膊都被卸了下来。
“啊!!!”
涂灵见状,阴测测发笑。
谁知琵琶炁刃砸穿屏障,呼啸着从她脸庞划过,擦出一道平整的裂口,不算大,但顷刻间血流如注。
涂灵抬手碰碰面颊,看着手指沾染的血液,心中杀伐之怒已全然不受控制,她当即召唤出更多心魔,铺天盖地扑向莫观矜。
温孤让见她受伤都是分心的缘故,于是站出去吸引瑶池棋子的注意力。
“你们想找我复仇,对吧。”
老将毒蛇般的眼睛死盯住他:“束悠城一别,你和涂灵两个赝品假货竟然如此逍遥快活,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师兄弟?今日若不拿你积阴德,天理难容。”
温孤让点点头,视线扫过豆芽,看来她早就重返棋子阵营,还把他和涂灵的情况通通交代了:“既为棋子,不如与我对弈,让我看看你们在棋盘上的本领。”
老将冷笑:“你只有一人,拿什么布局?”
“好说。”温孤让在掌心画符,用法术将地上蠕动的心魔烂肉捏成十六颗硕大的棋子,加上老将等十六颗黑棋,凑成一副完整的象棋。
“呵,想和我们对弈,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棋子们自觉走到自己的位置,口诀响起,地面出现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形成一张偌大的棋盘,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温孤让退到棋盘边缘,把血肉棋子安放于正确的位置。
红方先走,棋局开始了。
——
“精彩啊,真精彩。”
三灾掌刑师站在远处观赏激烈的战况,发出悠然赞叹。
第一堂皇整理袖口繁复的金线花纹:“荒胥,你带我们来,不止为看戏吧?”
荒胥眯眼瞧着那边的战况,清炁浊炁交织,稀奇古怪的法术轮番上阵,激烈血腥,动静吓得二里地之外的农户都不敢出门。
“浊欲鼎在涂灵手里,三尊不想要么?”
听见他的话,三灾不约而同转过头,静默了片刻。
太叔谬抚摸白胡子:“那姑娘平平无奇,得到弥烛便罢了,连浊欲鼎都有,她究竟什么来头?”
荒胥:“是真的,我亲眼见她操控浊欲鼎吞噬邪祟,那鼎只有巴掌大小,周身覆盖铜锈,但是力量非常强大。”
灭绝慈母抬起下巴:“弥烛被俶真道捷足先登,浊欲鼎该是我们的了。”
第一堂皇点头:“无执真女自认掌握天机,做事却迂腐刻板,什么遵从预言,难不成放着浊欲鼎等它落到缥缈境手上?”
话音刚落,第一堂皇的身影闪到十丈开外,朝神母庙方向逼近。
灭绝慈母挽着臂弯的拂尘:“我们也走吧,会会这群年轻人。”
——
莫观矜快撑不住了。
她汹涌磅礴的气势正在飞快瓦解,先前猛烈的进攻变作防御,勉强抵挡血肉心魔的逼近,而站在不远处的涂灵已经被自己强大的浊炁推上半空,以居高临下的俯瞰姿态漠然注视着她。
莫观矜满头大汗,号称送人下葬的双手鲜血淋淋,还硬撑着,狂扫琵琶弦。
涂灵额间的法印发红发黑,像要滴下血来。
莫观矜的炁刃变得无比凌乱,四处飞射,只听见一声惊恐痛苦的嘶吼,停在远处的马车连同马儿被炁刃分尸,切割两半。
那是贾仙最心爱的马,车上还有老百姓给温孤让的谢礼。
涂灵眯起幽深双眼,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莫观矜看着这幕心脏狂跳,像要被她的手掌覆灭般,下一刻琴弦尽数崩断,心魔咆哮着飞扑上去。
“王爷当心!”俊王的随从眼看三个高手被逐一击败,顿感大事不妙,赶忙护着主子,意欲趁乱离开。
这时“轰”地一声,鬼火般的浊炁如惊雷劈下,拦住他们的去路,将脚下砸出一个黑洞。
众人也不敢乱动,涂灵缓缓降落,面无表情地瞥着被心魔啃食的暴风眼倪沙,送葬手莫观矜,还有早就倒地死透的千面郎君箫孟。
温孤让和瑶池棋子在旁边的棋局正斗得如火如荼。
涂灵不着急,俊王等人也不敢走,只得留下来观看温孤让下棋。
“马七进六。”温孤让以清炁推动硕大的血肉棋子跃马过河。
对面进炮打马,灭掉一枚肉棋。
温孤让面色淡淡,瞧不出任何波澜,兵七进一,利用黑炮过河后的阵型弱点发动攻势,原来刚才是故意让黑方吃掉他的马,所谓弃马抢攻。
涂灵看了会儿,发现身后有人接近,回头见着荒胥和三灾,当即眸色发沉——更大的麻烦来了。
“无需紧张。”太叔谬瞬间洞察她的警惕,摸着长胡须道:“先观棋,别做声。”
荒胥似笑非笑地盯着涂灵,红宝石填充的左眼被他用无相功伪装成正常的瞳孔,看上去和寻常人别无二致,实则那只废眼根本看不见东西。
涂灵收回视线。
棋局进行到二十几个回合,周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马八进七。”温孤让进马将军。
“将五平四。”瑶池阁出将避杀。
“车四平六。”温孤让平车锁肋。
“士五进四。”瑶池阁支士挡车。
涂灵看出了温孤让的意图,口中喃喃念道:“炮借马力将军。”
瑶池阁回将。
三灾看到这里都笑了。
温孤让依旧不动声色,颜色平静:“弃车砍士。”
“吃车!”
温孤让抬起幽深双眸,将红马七至六路,然后轻声起唇:“马后炮,绝杀。”
瑶池阁无棋可走,全盘皆输。
“好,精彩。”俊王摇着折扇走上前:“好一个以攻代守,弃子攻杀,本王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棋局。”
随从紧张护驾:“王爷别过去,当心危险。”
“怕什么。”俊王抬着高贵的下颚:“本王有心招揽能人异士,礼贤下士的诚意自然该有。”
涂灵走到温孤让身旁:“他们要杀你,何必手下留情?”
“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涂灵奇怪地打量他:“之前在束悠城,你一晚上杀了十几个瑶池棋子,我以为你对他们深恶痛绝。”
温孤让垂下眼帘:“对我来讲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涂灵愣了愣,随即明白时过境迁,他的心境也发生巨大转变,更何况还修了菩萨道。
“呵,行。”但她修的是杀伐术:“那就我来杀。”
温孤让扣住她意欲掐诀的手,神色紧绷了下,垂眼看着她眉心浊炁翻涌的法印,心头一凛:“你吸纳的心魔已经太多了,不能再造杀孽。”
听见“杀孽”两个字涂灵笑出声,她分明很过瘾,而他却说这是在造孽。
怎么,难道她真成了反派魔头么?
温孤让接受她嘲讽的目光,低头咽下情绪,随后很快调整态度:“如果你真的想让他们死,我来杀。”
伤痕累累的瑶池棋子连连后退。
“喂。”荒胥抱着胳膊站在边上瞧半晌,不由出声提醒:“三尊在此,还不过来觐见,你们有没有礼貌?”
涂灵看着周遭血肉遍地,死伤惨重,温孤让和自己身上也被沾染大片血污,瑶池棋子丧失反抗能力不足为惧,可三灾掌劫师深不可测,大概和无执真女实力相当,一个都不好惹。
“王爷。”刚才在棋局中负伤的豆芽走向俊王,惨白的脸上满是懊恼:“属下无能,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
俊王看也没看她,直盯着三灾,笑盈盈走上前:“今日见证诸多高手对决,令本王大开眼界。三位长老知晓本王身上的预言,何不归顺于我?待大业完成,本王便封三灾为国师,居于真女之上,二十七劫再不必受俶真道的压制,如何?”
灭绝慈母不是耐性的人,话音未落便问:“大业?什么大业?”
俊王悠然摇动折扇:“改朝换代,王图霸业。”
灭绝慈母瞥着他:“政权变动不过是皇室内斗的把戏,本尊没兴趣。”
“……”
第一堂皇哼笑:“本教所谋之事关乎整个人间的生灭,小小王朝算什么霸业。”
俊王收起和善的面孔,背着手抬起下颚:“未来早已注定,顺应预言才是聪明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们都知道本王会登基吧。”
“是谁告诉你,未来不可更改?”太叔谬摸了摸胡子,拐杖轻巧一挥——
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俊王保持提拔的矜贵的站姿,右手执扇,左手背在腰后,气度高贵不言而喻。
可他的脑袋掉下来了。
“殿、殿下……”亲信随从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涂灵和温孤让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俊王的人终于有所反应,手忙脚乱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抱起滚落在地的头颅。
“你竟敢杀皇子?!他可是未来的皇帝!”
太叔谬悠哉的神态仿佛刚才砍断的只是根木头。
第一堂皇问:“他死了,预言怎么办?”
“毁了真女的预言,破坏俶真道在人们心中的神圣地位,让他们信仰混乱,而我们得到祸种,何乐而不为?”
闻言,第一堂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也对。”
灭绝老母却不赞同:“留着他发动政变,混乱更大吧?”
第一堂皇稍做琢磨:“有道理,预言之事少有人知,未必能让俶真遭殃。你怎么不早说?现在人死了也没法复生了。”
太叔谬抚摸拐杖,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还是让他活着吧。”
什么意思?
涂灵拧眉盯着老头。
但见他张开五指,如同握住一只无形的齿轮缓缓旋转,浊炁呈雾蓝色,深沉悠远。
“这是干嘛?把三皇子的头缝上去不成?”涂灵低声喃喃。
就在所有人等着看医学奇迹时,俊王周身萦绕雾蓝浊炁,搀扶他的随从不由自主退开,俊王仿佛独处一个空间,不待大家看清怎么回事,眨眼间的功夫,被浊炁包裹的躯体和头颅完整契合,快到几乎没有过程。
“殿下……”豆芽壮起胆子伸手碰他的肩:“你没事了?”
俊王恢复他清贵自信的姿态,奇怪地豆芽:“什么事?你们看着本王作甚?”
“王爷。”亲信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将刚才发生的状况讲述一番:“……您不记得了吗?”
俊王听完身体明显僵住,狐疑又惊恐地望向太叔谬:“你、你对本王做了什么?”
太叔谬笑道:“溯洄之手,让你回到断头前的时间罢了。”
涂灵闻言愕然,与温孤让对视:“还有这种法术?”
“倒流的时间只作用于俊王一人?”
“嗯,就像撤回键,取消上一步操作。”涂灵大概能搞明白:“这么厉害的法术,太叔谬岂非无敌了?”
温孤让端详他手中尚未消散的浊炁:“未必,此功法也有限度,估计间隔时间太长就无用了。”
俊王亦明白对方的恐怖,当即退避三舍:“呵,不愧是二十七劫三灾之首,本王受教。”
太叔谬的兴趣并不在他身上,转而望向涂灵和温孤让。
“听说你有浊欲鼎,是吗?”
三灾同时望过来,涂灵霎时感到窒息的压力。
她瞥了眼荒胥,知道是他大嘴巴,冷冷白了眼。
“如此神器,小小女子怎配驾驭?交出来,本尊保证不为难你们。”
涂灵沉默片刻,问:“二十七劫要浊欲鼎做什么?”
灭绝慈母冷声道:“自然想办法销毁,即便无法毁掉也不能让缥缈境得到。”
“可预言所示,反教将与缥缈境在末世共同开启浊欲鼎。”
太叔谬轻笑:“谁在乎末世?几百年后的光景与此刻有何干系?二十七劫活在当下,本尊才不是无执真女那个老顽固,整天把预言挂在嘴边。”
“不能给他们。”温孤让沉声道:“反教得到浊欲鼎将后患无穷。”
涂灵点头:“嗯。”她知道。
荒胥见状笑了:“三尊,这个女子是硬骨头,难啃,但她并非没有弱点,避世套里飘着的三人,还有这个温孤让,都是软肋。”
“是么?”太叔谬磨蹭拐杖:“那就一个一个杀,杀到她认清现状为止。”
涂灵当即沉下脸,眸中暗涌浮荡:“他们若有半点损伤,我更不可能拿出浊欲鼎。”
“哪儿那么多废话。”灭绝慈母甩动拂尘,太叔谬和第一堂皇不约而同往后退开几步。
荒胥扬起嘴角,转头瞥着避世套,他知道口诀,随即解开套子,把俞雅雅三人放了出来。
“你干什么?!”涂灵意欲阻止,脚下却骤然出现一幅巨大的法盘,将她和温孤让困于其中。
“送你们去速朽地,慢慢消磨。”灭绝慈母冷若寒霜。
荒胥随手将俞雅雅三人也推入法盘。
就在地面变作黑洞无端陷落的一瞬间,温孤让掷出肥遗皮,荒胥正看好戏呢,冷不丁手腕发紧,他脸色突变,猛地甩手,但下一刻便被迅猛的力量拽向法盘,跟着涂灵等人一同掉入黑黢黢的大洞。
“啊——”
贾仙的叫喊震荡着耳膜,蛮蛮抱住涂灵的腿,瞪大双眼盯着脚下漆黑的空间,俞雅雅死死闭紧了眼睛。
随着“扑通”几声闷响,众人悉数落地,他们眼前是一条萧索的街道,空旷无人,两旁建筑冷清,除了遍地浮沙与纷飞的枯叶,万籁俱寂。
“啥鬼地方?”贾仙揉着臀部站起身:“静得像死城。”
“地尊!”荒胥仰头大喊:“快捞我上去!”
无人回应。
涂灵冷笑道:“看来他们不管你的死活。”
荒胥扬手瞪住肥遗皮:“给我松开。”
温孤让不予理睬,将另一头缠绕树枝,限制了他的活动自由。
“方才灭绝慈母说,这里是速朽地。”温孤让打量四周荒凉街景:“何为速朽地?”
贾仙扭头盯荒胥:“喂,问你呢。”
荒胥白了他一眼,挑眉哼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呀?”
“我看你是找死。”涂灵目色阴沉:“既然三灾不管你性命,我便先将你大卸八块,反正出不去,留你在此徒生事端。”
荒胥冷笑:“这地方只有我知道蹊跷,你想杀我?不如先管管你自己吧,一会儿那些东西出来,每个人都别想好过。”
“那些东西?”俞雅雅白着脸问:“什么东西?”
荒胥不答,只冷眼旁观。
“别理他,个鳖孙。”贾仙赶忙问:“你们两个有没有受伤?咋身上沾恁多血?”
温孤让拉起涂灵的胳膊,撩开袖子,眼前赫然出现骇人的脸皮。
俞雅雅屏住呼吸:“怎么办?”
那脸皮挤眉弄眼,挑衅般望着他们,好像在说:能奈我何?
涂灵淡淡吐出三个字:“割了呗。”
“生割啊?”贾仙咋舌:“那不得痛死?妮儿,你顶不顶得住?”
涂灵捧着一只竹节人:“我能行,长痛不如短痛。”
温孤让目色沉沉:“这脸皮几乎铺满小臂,即便割下来,那么大的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贾仙赶忙在他的布袋里翻找:“我有药水,能促进伤口愈合!”他拎出一只小葫芦瓶,打开盖子闻了闻:“就是它,一会儿割完赶紧抹药,不消一个时辰就能长出新皮。”
俞雅雅拍拍胸口:“那就好……可是割的时候还是会疼呀。”
涂灵掐诀操控竹节人,准备速战速决:“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时温孤让也开始施法:“我用移花术同时推进,这样你就不会痛了。”
“嗯。”
竹节小人锋利的袖珍刀器沿着脸皮贴合处开始切割。
蛮蛮紧张得盯住:“师姑,会痛。”
俞雅雅也紧张,捂住了蛮蛮的眼睛。
温孤让的手掌覆在其上,清炁流转。
果然半分痛感都没有,涂灵抬眸瞥向温孤让,心下觉得神奇。
如此一来,竹节人便割得毫无顾忌,剩下小半张脸皮,涂灵直接用削的,猛地一下将那恶心的五官从胳膊削去。
“啊……”温孤让猛地倒吸凉气,眉间紧蹙,手抖了抖,满头冷汗密布。
“怎么了?”涂灵端详。
贾仙和俞雅雅立马拉过她血肉模糊的胳膊,将疗伤的药水倒下去。
温孤让闭上眼睛强忍片刻,微微摇头。
涂灵想起杜篱那句没说完的话,忽然心跳停滞,不由伸手捏住温孤让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移花术不是消耗真炁。”
温孤让缓过劲,拉着她的手:“你别乱动,药水都洒了。”
涂灵直勾勾盯着他:“移花术是把别人的疾病和伤痛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对吗?”
温孤让嘴唇微抿,在她的逼视下尴尬地笑了笑:“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转移到我身上,但用真炁调节,很快就没事了。”
涂灵浑身紧绷,气得不住发颤。
第87章
贾仙闻言大惊失色, 忙撩起温孤让的袖子检查:“痛苦转移?怎么完全看不出来?你闷不吭声干这种事图啥啊?天大的恩情,别人却不晓得,白白让自己承担, 你还真是菩萨啊?!”
俞雅雅也说:“境哥,别再修菩萨道了吧, 损己利人,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法术,就算你自个儿愿意承受,可身边的朋友见了该多心疼啊。”
温孤让只望着涂灵, 不知怎么竟有些心虚,随后又觉得好笑:“我……”
“不准你再做血包。”涂灵按捺着胸口窒息般的淤堵:“无底线的付出会让人有心理负担的,明白吗?”
“我不需要你有任何负担。”
“我也用不着你代我受过。”
“什么叫用不着?”温孤让眉头微蹙。
涂灵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诶, ”贾仙摆手:“你俩先别吵架,好像有动静。”
愈渐昏黑的天穹铅云沉沉,僻静长街冷风乍起,落叶纷飞,动静从长街尽头发出,涂灵屏住呼吸牢牢盯紧。
“那是……”
拐角处竟涌来泼天浪潮般的血河,仿佛山洪暴发, 又如巨龙出游, 庞大的水流塞满整个街道,呈奔涌之势飞速蔓延。
“疯了吧。”俞雅雅目瞪口呆:“哪儿来的那么多血?!”
“快跑!”贾仙率先往反方向冲。
涂灵抓住俞雅雅跃上屋顶, 蛮蛮也跟着跳上去, 温孤让捞回贾仙,带着他跳上街边房顶。
“喂。”荒胥瞪着刹那间近在咫尺的血河:“把绳子给我解开!”
涂灵和温孤让冷眼瞥他,不予理会。
“想我死是吧?”荒胥嗤笑,解不开肥遗皮, 他一掌劈断树枝,带着肥遗皮和一截断木飞上黑瓦层叠的屋顶。
波浪滔天的血河淹没长街,血水漫至屋檐,几乎吞噬了所有建筑。
脚下就是腥味浓重的殷红诡河,街道之外只有浑浊的浓雾,茫茫氤氲,看不见其他出路。
“见鬼了。”俞雅雅抓紧涂灵的胳膊:“这破地方未免也太邪门。”
“奶奶个腿儿。”贾仙站立不稳:“血水再涨上来没地方躲,我们都得死。”
为求保险,温孤让准备开启结界。
“让我来。”涂灵阻止他。
透明的圆形结界阻隔血水翻涌,贾仙这才放心地瘫坐下来,焦头烂额。
荒胥倒是不慌不忙,悠哉悠哉地坐在对面的飞檐边:“这是灭绝慈母收纳祸种的地方,除非她主动放人,否则你只能拿出浊欲鼎才能离开,我劝你们别浪费时间,血灾只是第一遭,后面有的是劫数呢。”
俞雅雅白他两眼:“你不一样出不去。”
涂灵走到温孤让身旁,拉起他的手,问:“疼不疼?”
他的眼神一下变得柔软,反握住她的手:“不疼。”
“怎么可能,你别硬撑了,赶紧运炁调养。”
“你担心我?”
“嗯。”
荒胥在那边直翻白眼:“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调情,真不害臊。”
俞雅雅:“关你屁事。”
蛮蛮跟着骂:“对,屁事!”
温孤让盘腿打坐,进入意念之海调养生息。
涂灵望着眼前可怖的奇观,喃喃思忖:“速朽地,祸种……”
俞雅雅道:“没记错的话,祸种是混乱造成的负能量吧?跟血水有什么关系?”
涂灵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个地方会把祸种具象化,血河也许是愤怒的表达。”
“啊?”俞雅雅咋舌:“那还得了?”
贾仙却不太理解:“啥意思,啥叫具象化?”
涂灵给他打比方:“你生气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脑袋发热,好像快冒出火苗。”
“有。”
“具象化的意思就是真的有团火烧起来了。”
“……”
荒胥仰在他的金刚罩里跷二郎腿:“小聪明,猜到有何用,能出去才算真本事。”
俞雅雅:“你不也出不去。”
话音落下,涂灵敏感的神经觉察不对劲,她屏息凝视血河,那粘稠、新鲜的猩红之水逐渐平静,河面不再翻涌,平整无波,诡异让人头皮发麻。
“咋没动静了?”贾仙问。
这时,猛地“哗啦啦”巨响,几根长满尖刺的荆棘破水而出,长而粗壮,像被扒了皮的大蛇,抖动着变形的身躯,疯狂甩向结界。
脚底晃颤,房屋猛烈震动。
“奶奶个熊。”贾仙瞪大双眼:“这又是啥破玩意儿?!”
俞雅雅冷汗直冒:“还好结界够扎实。”
涂灵垂下眼帘,见温孤让眉心蹙起,在意念之海不太安稳,随时会出来。
“嗙!”恐怖的荆棘不断攻击结界,震得脚底发麻。
涂灵蹲下来,凑近温孤让耳边:“别分心,我们没事。”
温孤让眉宇逐渐舒展。
涂灵拿起他手边的佩刀,飞离结界,迎上血肉荆棘。
“师姑!”蛮蛮见状也跳了出去。
贾仙想拉没拉住:“不是,待在里边安全,她俩干啥呢!”
俞雅雅:“这些怪东西不停骚扰,境哥没法专心调养。”
荒胥看了看闭目静坐的温孤让和外面挥刀砍杀荆棘的涂灵,脑子突然刺痛,模糊的画面浮现,与眼前的场景逐渐重叠。
怎么搞的?
荒胥用力甩头,没来由一阵心慌。
涂灵与蛮蛮斩完荆棘肉条,衣裳已经被血染透,浸没了整条街道的血河水位下降,不可思议地消失踪迹。
天色愈发暗了,铅灰色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压下来。速朽地恢复沉寂,空荡长街萧索阴郁,不留丝毫血腥气息。
随着昏黑的天色变化,屋檐下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看起来就像一座普通的死城。
可大家心有余悸,暂时不敢离开结界下去。
俞雅雅抱着蛮蛮坐在瓦片上,贾仙哀叹:“我咋觉得还会来第二波?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涂灵走到温孤让身边,伸手碰碰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头,正想收回手,忽而被他握住。
温孤让睁开眼,仰头看过来。
“怎么样,胳膊还疼吗?”
“不疼。”他这么说,涂灵却不能分辨真假,因为此人忍耐的能力可谓登峰造极,当初把她的断手之痛转移到自己身上都没吭过一声,涂灵压根儿没有觉察。
“为何这样看我?”温孤让轻捏她的手,有些凉,他两掌合拢,搓了搓。
涂灵不语,垂眸瞥着他温柔的动作,没来由提醒:“我手上全是血,不嫌脏么?”
温孤让略微一怔,瞧了瞧,笑说:“我也没好到哪儿去呀。”
可涂灵却感觉他是越来越干净了,与自己简直天壤之别。
“先找出口,”温孤让扫视周围:“祸种还会再来,我们得抓紧时间。”
“嗯。”
他们跳下屋顶,走在幽暗之间,两旁氤氲着模糊光线的红灯笼像伺机而动的鬼眼,带给人异常不适的视觉。
荒胥慢条斯理走在房顶上,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涂灵拿出弥烛探路,火光微弱,飘忽不定,失去判断能力。
“难道这地方没有出口?”俞雅雅问。
“要不用浊欲鼎把祸种全都吞掉,说不定连这条街都能毁灭,到时就能离开了。”贾仙提议。
涂灵仰头望着浑浊漆黑的天幕:“那么做的话,三灾会立刻夺走浊欲鼎。”
俞雅雅琢磨:“真没想到那个鼎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起初以为只是能吸纳魂魄的法器而已。”
涂灵转而询问温孤让:“你在缥缈境长大,当真一点儿也没听过古宙和浊欲鼎么?”
温孤让眉心微蹙,垂下眼帘:“没有,师父对我隐瞒了许多事情。”
贾仙:“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嘛。”
突然一声脆响,众人神经紧绷,倏然回头,原来房顶上的荒胥碰掉了瓦片,坠地摔个粉碎。
他无谓地笑了笑,抱住胳膊:“其实有个简单的法子可以出去,涂灵,你身怀浊炁,不如让我教你本门心法,你便能用这些祸种提升修为,灭绝慈母必定出手制止,到那时便有了逃生的机会,如何?”
话音刚落,涂灵尚未开口,温孤让骤然发作,凌厉的真炁从指尖射出,猛地攻向荒胥,他飞快避闪,只听“轰”地一声,真炁将房顶击穿一个大洞,青瓦纷纷坠落。
“你……”荒胥眉毛高挑,气得发笑:“又没让你学,干你什么事?!”
温孤让面色冷冽,二话不说提刀逼向荒胥。
俞雅雅咋舌:“境哥这是怎么了,突然开打?”
涂灵不语。
那两人正缠斗得紧,蛮蛮忽然攥住涂灵的手,指着身后惊呼:“鬼、鬼魂来了!”
俞雅雅和贾仙当即回头:“在哪里?”
阴暗中隐约有影子在晃动,大家眯起眼睛屏息盯紧,但见密密麻麻的人形雾影如幽魂般浮现,样貌模糊,细看之下竟是由无数螺旋状的小风暴组成,正在不断翻涌。
众人不由倒退,温孤让和荒胥打得天昏地暗,眼看雾影扑来,涂灵只能开启结界,那些人影似海浪般直奔目标。
不好。涂灵预感不妙,雾影竟能无视结界长驱直入,贾仙和俞雅雅惊得下意识用胳膊挡住脑袋,可想象中的危险并未发生,雾影缠绕住涂灵,却对贾仙、俞雅雅和蛮蛮视若无睹,从他们身旁经过,再扑向温孤让和荒胥。
“咋回事?!”贾仙大惑不解。
俞雅雅左右张望,见两个男人也被雾影包围,它们似乎对没有真炁的人不感兴趣。
“师姑、师姑……”蛮蛮想拉涂灵,汹涌的雾影像飓风将她缠绕,无法靠近,蛮蛮急得抓耳挠腮原地蹦跳。
“坏事勒。”贾仙抓紧葫芦瓶:“这些怪东西是怨魂,被禁锢此地不知多少年月,又遭祸种侵蚀,连魂魄也变得面目全非。”
俞雅雅忙问:“那会怎么样?”
“它们会将自身所受的精神痛苦放大到极致,感染给缠上的人。”
听见这话,俞雅雅眼皮发抖:“有什么办法解救?五脏铃呢?”
“对啊。”贾仙即刻掏出五脏铃帮他们稳定神识:“撑住,念清心诀!”
涂灵全然无法抵挡雾影的侵染,其中最强的一股念力将她整个人包裹束缚,头脑瞬间不堪重负,毁灭般的痛苦折磨着神经,生不如死,她仰头喊了出来。
“啊——”
贾仙满头大汗,使劲摇五脏铃。
“臭老头,别动那破铃铛!”荒胥厉声呵斥,他一边承受雾影的侵蚀,一边承受五脏铃唤醒神识,某部分缺失的记忆疯狂复苏,脑中乱成浆糊。
“好徒儿,别硬撑啊。”心魔亦顶不住雾影的骚扰,纷纷窜了出来,桑九在涂灵身旁蛊惑:“荒胥说的没错,速朽地对二十七劫来讲就是福地,那么多祸种,把它们都给消化了,自然能对付这些雾影,我立马将心法传授于你。”
“不准学!”那边温孤让传来一声急呼:“别着他们的道,涂灵!”
桑九冷笑:“到底是缥缈境的人,谁又知他安的什么心呢。”
涂灵这会儿根本没有多余力气关注他们在说什么,侵染她的这只雾影十分厉害,和鬼上身不同,雾影的怨念扭曲着每一根神经,让她感知自己生前承受的摧残和折磨。
“凭什么我生下来就有罪,凭什么要我承担灾祸的根源?如果这是险恶的诅咒,为何又赋予我如此强大的异能?如果我是天生的坏种,为何夺走我冷血的资格?”
涂灵难以承受,捂住耳朵倒在地上挣扎。
侵蚀她的女子生前被视作妖邪,刚出生不久便克死了父亲和祖父母,许多靠近她的人都会倒霉遭殃,轻则病倒,重则身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从未主动害过谁,可却有那么多人因她而死。
她不甘心,不服气,千方百计想洗脱身上的脏水,可惜没人愿意相信她的善意,他们无数次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让她消失。
如果不是母亲拼命阻止,她早在五岁那年就被投入河中喂鱼。
后来她长大了,同胞哥哥娶不到媳妇,也开始责怪她是祸害。那之后没多久,哥哥没来由的风寒卧床,短时间内病势沉重,眼看着就有了下世的光景,母亲终于受不了,哭着说出希望死的人是她。
随后没两天母亲暴毙身亡。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天生的异能是反噬。
所有冲她投射恶意的人都会遭到反噬,不管她愿不愿意。
这听上去仿佛受上天垂爱才拥有的能力,于她而言却是诅咒。
原来她果真是妖邪。
涂灵感知到她的绝望,以及最终走向烈火自焚的痛楚。
“涂灵!你还在等什么?!”荒胥亦在承受雾影的摧残,大声催促她吸食祸种。
“闭嘴!你自个儿怎么不吸?!”
“他的元神负担不了这里的祸种。”桑九倒替荒胥解释:“你有我一生的修为,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跻身二十七劫上九流,有什么好犹豫的?
“涂灵……”温孤让用哀求的语气:“不要。”不要成为二十七劫。
荒胥:“大伙儿全死在这儿你才高兴?眼下没别的法子了!!”
涂灵头痛欲裂,桑九不断念诵反教心法,催促她尽快吸纳祸种。
“温孤让……”成为什么都不重要,我们得活下去。
涂灵闭上眼,眉心法印像地狱边缘的血色之花蔓延,某种来自未知的指引强烈怂恿,唤醒她心中最纯粹的欲望,对力量的渴求,对是非善恶的藐视,将人类制定的道德规则踩在脚下,高于一切,藐视一切……
多么迷人的蛊惑。
涂灵决定放弃抵挡。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温孤让的声音。
“让我来消除你们的痛苦,渡你们解脱,离开此地,去往永恒的宁静。”
这是对雾影说的话。
他要做什么?
涂灵猛地睁开眼。
她身上影影绰绰缠绕的怨念逐渐松动,像饿狼找到更美味的猎物,纷纷掉头涌向温孤让。
濒临崩溃的意志突然得到松懈,如同溺水者骤然浮出水面,涂灵大口喘息。
“境哥……”俞雅雅僵硬地怔在原地,看着眼前发生的震撼场景。
涂灵爬起身,拖着奄奄一息的心魔走向温孤让。
他端坐在结界里,法印呈现洁净的冰蓝色,以极度的坦诚和纯粹施展移花术,接纳所有雾影的怨念和痛楚。
“住手!”涂灵扑过去,试图阻止:“温孤让你疯了?!”
他的结界将她挡在外面,上百只雾影却塞满其中,像鸦青色的乌云在风暴中搅动,整个结界变成污浊的圆形球体。
“这……移花术不仅能转移活人的疾病和疼痛,还能转移邪祟的精神痛苦?”俞雅雅和贾仙仰头望着不可思议的一幕。
“移花术?”荒胥头发凌乱,大口喘着气,高挑眉毛盯死了混沌中的温孤让,禁不住冷笑连连:“世上竟有这种功法,竟有这种人,哈哈哈哈……”
涂灵像个屠夫,双手攥紧竹棍疯狂打砸结界,蛮蛮虽然不懂事理,但师姑做什么她也要学,于是找石头猛攻圆盾。
“快看。”贾仙抬手指过去:“那些灰不拉几的雾影被净化,变成白色了!”
俞雅雅张着嘴:“境哥怎么受得了……”
涂灵急火攻心,喉咙涌出一股铁锈味,她酝酿真炁破坏结界,可惜消耗过重,已经无能为力。
“温孤让,你出来!”
他双目闭合,像一尊石像。
涂灵从虚怀掏出浊欲鼎:“谁要这玩意儿尽管拿去,你们赢了。”
她说着摊开掌心,想让神器将雾影和祸种尽数吞噬。
“怎么搞的?”
浊欲鼎没有反应,死器般瘫在她手中,原本恢复吉金色的部分也莫名消失,它又变回锈迹斑斑的青铜模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涂灵的脑袋好像有根粗针在往里钻,痛极了。
“呵呵。”荒胥却笑起来,阴森森地,神态很不正常。
“赝品,丢了吧。”他说:“真正的浊欲鼎在缥缈境,你手上这个只是假货。”
“闭上你的嘴。”涂灵一手捂住头,一手死死指过去:“轮不到你说话!”
荒胥直勾勾瞧着她:“真可惜,现在能对你说几句真话的只有我了。”
“什么意思?”
荒胥眼睛也不眨,用一种极度怪异的目光凝视她,起伏的胸膛昭示紧张,但他在极力克制。
“方才在雾影和五脏铃的折磨之下,神识清明,让我想起一些事情。”
贾仙粗声粗气开口:“咋,少装蒜,你也失忆啦?”
俞雅雅皱眉:“你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背景么?二十七劫,从虚极中来。”
荒胥只盯住涂灵:“不错,我比温孤让幸运,记得大部分的事情,只丢失了某段记忆。”
涂灵只盯着结界里的温孤让。
“满嘴跑火车。”俞雅雅嗤之以鼻:“谁知道你又在憋什么坏。”
“瞧你现在这副样子,真让我失望。”荒胥啧两声:“倘若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定会懊恼自己如此愚蠢,涂灵。”
贾仙将五脏铃揣进口袋:“妮儿,别听这个鳖孙胡说,他心肠黑着呢。”
荒胥无动于衷,起身走到涂灵跟前,拿过浊欲鼎瞥两眼,接着随手扔到地上。
“喂,你干嘛?”俞雅雅忙捡起来。
“一切都是假的。”荒胥换上散漫的神情:“缥缈境为何抓你父母三魂,你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的,没想过吗?”
涂灵终于转头看着他的眼睛。
“这地方根本不是虚极。”荒胥说:“你们称作什么?游戏?呵,我们称作深瞳。”
“深瞳。”俞雅雅屏住呼吸:“涂灵……这款游戏的名字就叫深瞳。”
“我知道。”
贾仙不解:“啥玩意儿?”
“这是缥缈境特意为你打造的游戏,他们在设法唤醒你啊,涂灵。”荒胥问:“你还记得万枯寨吗?一个培养暗枭和死士的人间地狱,乱世中无家可归的孩子被送到那里接受残酷的训练,弱肉强食,朝不保夕。寨中设有比武场,每三个月进行一次考核,场子周围是宽阔的看台,孩子变成野兽的过程是人们观赏取乐的把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逐渐在厮杀中铸造钢筋铁骨,成为合格的利刃兵器。那些出类拔萃的孩子会得到一个代号,比如我,百魅生。”
涂灵听完,眉头逐渐拧起,语气不耐且冷漠:“你在跟我倾诉身世?”
谁问他了?
荒胥沉下脸:“稍微保持耐心,我的身世与你有关。”
第88章
依荒胥所说, 他在万枯寨长到十二岁,第一次出任务,因为长相过分俊俏, 带队的师父安排他伪装成小倌,用色相套取情报。
当时的荒胥虽然已接受多年杀手训练, 但其能力远远没有达到后来的地步,他尚未学习法术,而师父却强壮阴狠,惩罚手段残忍, 大家对他的恐惧深入骨髓,不敢怠慢第一次任务。
荒胥按照计划等在二楼屋子,烟柳巷歌舞笙箫, 他靠在床头把玩匕首,房门被推开,一个肥胖臃肿的男子醉醺醺进来,摇摇晃晃扑向床榻。
“美人儿。”
“老子是你爷爷。”荒胥没有依从安排套话,却是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狰狞的伤口飚出鲜血,怂恿更深的暴戾, 荒胥用匕首一刀接着一刀, 把尸体切成尸块,支离破碎。
干完这个, 他得逃命, 师父不会放过他,万枯寨也不会。
“我抱着必死之心找师父决斗,谁知竟看见他躺在地上,胸口被贯穿一个血洞, 早就一命呜呼。”
涂灵面无表情:“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荒胥挑眉,自顾自道:“十二岁的我以为上天眷顾,助我度过此劫。为了摆脱万枯寨,我加入反教,成为二十七劫,后来……”他略微停顿:“后来我在虚极的时空中遇见你,险些被你打死,肉身具损,只剩元神完好……”
俞雅雅和贾仙对视:“啥意思?你们以前认识?”
涂灵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活人温度。
荒胥:“不仅认识,我从虚极出来,在缥缈境游荡,无意中得知一个天大的阴谋,然后我告诉了你。我们第二次进入虚极,寻找你身世的真相,结果遇到我师父,是你杀了他。”
贾仙听得焦头烂额:“啥啥啥,啥第二次入虚极?”
俞雅雅:“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荒胥目不转睛看着涂灵:“没认错,你就是缥缈境苦心孤诣炼化而成的古宙。至于温孤让,呵,他只不过是你在漫长炼化过程中因孤独而产生的意念,他完全按照你的喜好而塑造,而存在。简单来说,他就是你的附庸品,呵,连个人都算不上。”
涂灵屏住呼吸,转过头,与结界里的温孤让对上视线。
他满头冷汗,额角青筋暴胀,雾影蚕食着他的精神和理智,每一只都迫切想要摆脱痛苦,根本不管他能不能承受。
“他和缥缈境是一伙儿的,”荒胥靠近涂灵:“跟我走,别再重蹈覆辙。”
温孤让眼底充满痛苦,他嘴唇颤动,想开口说什么,喉咙用力滚动,结印的双手不断发抖,憧憧雾影围绕他漫天旋转。
“涂灵。”荒胥扣住她的手腕:“我还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先跟我走。”
蛮蛮还在搬石头砸结界,俞雅雅和贾仙抓耳挠腮地在原地踱步。
温孤让用力闭上眼睛,选择专注完成移花术,净化所有雾影。
涂灵亦收回目光。
“别管他了。”荒胥想直接拉她走。
涂灵忽然挥起竹棍划向他的颈脖,而荒胥眯了眯眼,仿佛早有防备一般,在喉咙断裂之前元神离开这具肉身,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涂灵……”俞雅雅胸膛起伏:“荒胥究竟在说什么?”
她垂眸摇头,此时此刻脑中嗡鸣不绝,只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混乱的思维无法支撑她整理零碎的信息。
速朽地的灯笼逐渐熄灭,天色一点点变亮,结界内汹涌的雾影就快净化干净。
“什么声音?”贾仙僵硬地直起背脊。
蛮蛮觉察危险,跑回涂灵身旁抱住她的腿。
“祸种又要来了。”
“不对劲,你们往上看。”俞雅雅瞳孔飞快晃动:“那些乌云在酝酿雷电。”
贾仙猛拍大腿:“完了完了,极端异象同时攻击,我们还能往哪儿逃?!”
涂灵已有些精疲力尽,先把三人带上屋顶,用结界保护起来。
“境哥怎么办?”
“不管他。”涂灵在上方目不转睛瞧着,喃喃开口:“吸纳那么多负能量,还能活吗?”
突然“咔嚓”一声巨响,狰狞的雷电笔直劈下,涂灵的结界遍布蓝光,紧跟着是铺天盖地的雷电接连不断落下,速朽地仿佛进入世界末日。
“洪水来了!”
长街尽头血河翻涌,朝着他们奔腾而来,血肉荆棘像巨兽在其中若隐若现。
“那又是啥?!”贾仙腿软,指着远处毁天灭地的龙卷风大惊失色。
涂灵端坐屋顶,已无任何应对方法,只能维持结界,但愿能挺过这场浩劫。
血河淹没了底下的温孤让,荆棘如同巨形章鱼复苏,恐怖的雷电像雨水般密集,龙卷风无限逼近。
所有人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嗡摩诃室利耶……”
咒语声不知从何而起,绵绵密密,悠悠荡荡,响彻整个速朽地。
涂灵睁开眼,面前澎湃的血河惊涛骇浪,可水位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降,活在血液中的荆条正在不断萎缩,直至缩成一根毫无威胁的毛。
“快看,血水颜色都变了!”俞雅雅站起身。
血河一边下降,一边转为清澈,温孤让的圆形结界逐渐显现,雾影完全消失,他周身围绕明亮光线,低眉垂眸,嘴唇微动,笼罩整个空间的经文是他发出的。
龙卷风减弱,狰狞的雷电停滞,乌云密布的苍穹一点一点澄澈。
“这是……”贾仙摊开双臂不可置信:“啥情况?”
涂灵屏住呼吸望着温孤让。
俞雅雅说:“难道境哥的菩萨道修成了?!”
“肯定是呀!”贾仙恍然大悟:“他牺牲自己为那么多雾影转移痛苦,肯定修成了!”
具象化的祸种在咒语的作用之下丧失法力,分崩瓦解,净化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长街明亮清洁,天空蔚蓝。
速朽地坍塌。
涂灵一行人回到神母庙外,围观的三灾、瑶池棋子和俊王等人无不愕然,想来他们都能看见速朽地发生的事情。
“你、你们把我的祸种全都糟蹋光了?!”灭绝慈母攥紧拂尘双手发抖。
温孤让淡淡道:“是净化,不是糟蹋。”
太叔谬忙问:“你方才所持何咒?”
“大音咒。”
第一堂皇先发制人:“他能毁坏速朽地,不可周旋,杀之以绝后患!”
三灾不约而同齐齐攻向温孤让,瑶池棋子见状也加入混战,想借三灾之力铲除他和涂灵。
温孤让身上围绕五彩斑斓的霞光,双手结成奇怪的手印,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三灾愕然怔住,打出去的法术尽数失效,这种情况超出认知范围,天方夜谭。
“再上啊!”老将喊。
然而温孤让周身霞光蔓延,大家仿佛看见一个幻象,在他身后出现巨大的手印,不断膨胀,大到能够遮天蔽日,所有人都在手掌之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被剥夺了自身的存在,比毁灭还要可怕的空洞和虚无将人包围,意识脱离肉身,飘荡在世间找不到落脚之地。
什么都没有,自己仿佛也没有了。
“啊——”
瑶池棋子纷纷发出绝望的哀嚎,被未知的恐惧击溃。
三灾还在抵挡,冷汗淋淋,他们造过无数的孽,打败过无数的对手,可从未接触过如此抽象的功法。
剥夺存在,比死还难受。
“别再念了……”瑶池老七哀求。
大音咒转变音调,更加奇异的感觉来了。
长年累月被腌入味的贪嗔痴抽丝剥茧般被净化,像陈年污垢被至洁之水洗涤冲刷,全新的认知将他们打碎重组,全新的自己塑造完成,戾气散尽,内心如婴儿般澄澈,一种没有被人世污染过的纯净塞满胸膛。
当大音咒停下,大手印消散,瑶池棋子围绕在温孤让身旁,跪坐在地,姿态虔诚得堪比拜佛。
有人痛哭流涕。
他们刚才像是真的看见了菩萨,普渡众生的菩萨。
三灾筋疲力竭瘫坐原地,大口喘息,目光发直。
温孤让伸出手,轻轻覆在老将额头。
老将身体一颤,匍匐下去,止不住地抽噎。
“……”
贾仙已然目瞪口呆。
俞雅雅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境哥他……”
贾仙擦了把汗:“大音咒好厉害。”
温孤让走向麻木的涂灵,伸手抱住了她。
“我不是你的意念,也不是你的附属品。”他低声说:“我是真实存在的人,有属于自己的思想,能感受到吗?”
涂灵没有应答。
“我不知道荒胥所言真假,但无论你是涂灵还是古宙,无论你要对付反教还是飘渺境,我都会坚定站在你身边,我只跟你一伙儿。”
涂灵抬手抚摸他的背脊和后腰:“你的血肉和心脏是重新长出来的,不管从前如何,现在的你已经是全新的人。”
温孤让做深呼吸,抬眸扫向四周:“等抓住荒胥,好好审他。”
涂灵屏息闭上眼:“不用了。”
温孤让微怔:“为什么?”
“蛇蝎之人,即便当真知道些什么,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你敢信么?”涂灵松开他,牵起蛮蛮的手:“我想回牛头山,特别累,走吧。”
贾仙有气无力:“我的马……”他指着周遭众人:“我们安安分分上路回家,招谁惹谁了,一群死了爹的鳖孙,非要跟我们过不去,还杀了我的马……狗娘养的,弄死你们都不解恨!”
俞雅雅和蛮蛮走向四分五裂的马车拿行李,涂灵见贾仙这么难受,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问问:“弄死狗娘养的,会好受点儿吗?”
贾仙瞧着马儿的尸首抹眼泪。
涂灵了然,点点头,身子一转,竹棍从袖中射出,直接穿透了俊王的喉咙,他摇扇子的手继续摇了两下才僵住。
“王爷!”后边的亲信随从刚做反应,下一刻也被分解而出的竹节人割断了喉咙。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是刚刚改名姜影的豆芽。
她看着瞪眼倒地的俊王,就在昨日,无执真女的预言给了她明朗的未来,她会成为俊王的左右手,还会穿上官服踏入前朝,那么真切美好的未来,几乎唾手可得,怎能功亏一篑?
“不能死……”豆芽扑向俊王,双手用力按压他颈脖的血窟窿:“预言不会出错,断不可能出错……我要做大官,我要位极人臣……你不能死……”
下雨了。
温孤让从马车里拿出油伞,罩在涂灵头顶。
蛮蛮拎起包袱,贾仙收拾葫芦瓶,俞雅雅挑拣值钱的带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温孤让望向前路,风声潇潇,绿竹猗猗,不一会儿土路变得泥泞。
“是沾衣欲湿杏花雨。”涂灵把他拉近些,好像他随时会消失不见,或者自己消失不见。
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大伙儿带着家当上路,毛毛雨丝逐渐密集,淅淅沥沥落满伞面,没走多远,他们在猎户家避雨。
“大哥大姐,你家一直供奉血海神母吗?”俞雅雅看着挂在堂屋的画像不是新换的。
“是啊,怎么了?”
“我还以为会是俶真道无执真女。”
“国师名气很大,可我们家世世代代信奉挽救天尊,她才是真正拿命救过先祖的人。”
贾仙摇摇头:“传说而已,你又没亲眼见过。我真不明白,那大罗天上的神仙为啥不下凡展现神通呢?只要稍微露个脸,如我这般鄙夷厌恶神明之人必定当场皈依。”
涂灵:“那就不叫信仰了。”
“嗯?”
“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却仍然坚定选择追随,这才是信仰的价值。”
贾仙捂住额头:“我看就是懦弱导致的迷信。”
“也不能这么说。”俞雅雅搬一只矮凳坐在屋檐下:“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类本能,想象神明的存在也是对抗虚无的一种方式嘛。”
大瓦缸里荷花盛开,蛮蛮摇晃荷叶接水珠玩儿。
温孤让看着潺潺雨水,转头望向涂灵,她已经换了身衣裳,脸颊的血迹也都清洗干净,干净得像一种瓷器。
他抬手探过去,手指碰到她的侧脸。
涂灵眉梢微动,漆黑的眸子颤了颤,蜻蜓点水般让沉静的面孔有了涟漪。
“干嘛?”她声音很轻。
温孤让歪头瞧着她:“也许我们真的成过亲,否则怎会这么熟悉。”
涂灵拉过他的手:“荒胥有句话说的没错。”
“哪句?”
“你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审美。”
一旁的俞雅雅干咳了声,背过身去和贾仙聊天。
温孤让低头想想然后笑了:“你很少这么直接。”
涂灵打量:“你耳朵好红。”
“有吗?”
“嗯。”涂灵伸手去摸。
温孤让不由闭上眼睛倒吸一口气,像是痒痒。这下脸也红透了。
“真想把你塞进虚怀里带走。”涂灵这么说。
温孤让伸手将她搂住,双臂收得很紧,侧脸贴着她的头发磨蹭。
“我也是。”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嗓音有点抖,一种压抑深久的情绪在胸膛缠绕。
涂灵感受到了,他剧烈跳动的心。
“你在想什么?”
其实她此刻脑中空白:“在想你的大音咒是怎么回事,那个大手印又是怎么回事。”
“离相寂灭,菩萨道修成之后的境界。”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涂灵不解:“觉悟真人不是说移花术纯粹利他么?如果能修成这么厉害的功法,他怎么甘心只停在第二层。”
温孤让回:“觉悟真人根本不知道大音咒和离相寂灭,我也是方才修成,才觉醒这个信息。”
闻言涂灵愕然:“这么神奇?”
他微微挑眉:“想学?”
“不想。”涂灵很有自知之明:“我没你那么无私,全世界都没几个人能做到。”
温孤让喃喃地:“我也不希望你学这个。”
涂灵思忖:“即便你肯教,我肯学,只怕也是徒劳。”
“怎么说?”
“我猜这菩萨道要修成,需得有义无反顾的纯粹,若提前知晓它的厉害,起了功利心,那就学不成了。”
温孤让想了想:“当你在夸我了。”
“自然是夸你。”
雨渐渐小了,蛮蛮摇晃着从瓦缸旁走来,“师姑……”她张开手臂,似乎想加入拥抱。
涂灵伸手迎接,谁知忽然顿住——却见屋檐外白雾弥漫,腾腾笼罩。
不待多想,涂灵下意识用力搂住温孤让,并一把拽过蛮蛮,不想面对即将分离的现实。
“师姑,你是不是、要走?”
涂灵盯住扑面而来的白雾,呼吸急促,脑子嗡鸣不绝。
蛮蛮慌忙说:“我等你、来接我。”
涂灵心脏仿佛被揪了一把,温孤让收拢胳膊将她抱紧,仿佛越用力就能抵挡雾气的操控。
可惜即便他修成菩萨道,修出大音咒和离相寂灭,在诡异的白雾面前也束手无策。
涂灵怀中的温度陡然消失,空掉。
她甚至来不及和贾仙道别。
潮湿浓重的雾气消散,身处环境已变了模样,她站在一条林间小路中央,不远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温孤让、俞雅雅、贾仙和蛮蛮都不见了。
挑柴的农夫和洗衣归家的农妇从田坎经过。
涂灵心里空落落,身心疲惫到临界点,再这么下去真是受不了。她漫无目的往前走,不多时便看见了城郭,清晨车来人往,还挺热闹。
涂灵刚入城,大街上迎面撞见一个妇女,上下打量几眼,忙不迭将她抓住。
“道长会驱邪吧?”
涂灵目不转睛瞧着这个女人,忽然有点想笑,继无执真女后,又一位长着林娅真的脸的人出现了。
“笑啥?”妇女先是奇怪,接着猛地倒吸凉气,神秘兮兮嘀咕:“莫非你已提前算到此劫?我就说嘛,正要出城找道士驱邪,那么巧遇见你,定是冥冥中的指引。”
涂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接受了这个身份,问:“你怎么称呼?”
“叫我眉娘便是。道长快随我来。”她拉着涂灵的胳膊疾步穿行于喧闹长街,拐入某条巷子,来到一个小四合院。
正在院子里喂鸡的老太太惊讶道:“怎么这么快,你不才刚出门吗?”
眉娘带涂灵直往堂屋走:“缘分,还未出城就遇见了道长。”
那老太太杵着扫把端详涂灵的背影:“这么年轻的小仙姑,能行吗?”
眉娘请她落座,一边倒茶一边介绍说:“那是我婆婆,左邻右里都喊她施婆。”
涂灵慢慢抿了口茶,苦涩清凉,并不怎么好喝,于是放下碗:“你们要除的邪祟在哪里?”
眉娘点头笑道:“道长这么爽快?不先谈谈供奉香油的数额么?”
“我不住观也不侍神,这两日你们管我吃住就行。”
施婆闻言走进来:“如今外头兵荒马乱,你不收钱怎么维持生计?哎哟,我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白忙活。”
涂灵:“邪祟若能顺利消除,到时你们非要给钱我也不拦着。”
眉娘笑了:“道长说话真有意思。”
施婆见状放下扫帚坐下来,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
眉娘跟她讲明事情原委。
“我们西巷住着一位戚婶,她家里有两个孙女,双胞胎,十五岁,祖孙三人相依为命,那戚婶患有腿疾,平常不怎么出来走动,靠着精妙的绣功养活孙女……要说挽棠和拾槿都很乖巧……”眉娘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从前些天开始,两姐妹不太对劲,神出鬼没,还被更夫撞见她们大半夜背着背篓去山上。”
涂灵暂时没有听出什么特别之处:“山上有什么?”
施婆插话:“啥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一座山罢了。她们带着背篓也许是采药或者采花,可为什么半夜摸黑去,连灯笼都不打?”
眉娘点头:“不仅如此,拾槿那丫头行为鬼祟,有时站在门后偷看我们,吓死个人!”
涂灵漫不经心地听着,她更关注现在处于哪个时空,与上一个地图相隔多远。
“媳妇儿……”
正聊在兴头上,厢房那边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额头缠着纱布,走路略微踉跄,叫唤着来到堂屋。
“这位是你找的道长啊……”
涂灵看着他,呼吸不由屏住,涂栋梁的脸出现在眼前。
“呵。”实在太扯了。
眉娘清咳一声:“让你见笑了,这是家夫阿腾,你喊他腾叔也行。”
涂灵按压酸胀的太阳穴,几乎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已经不想探究此二人与父母长得一模一样的原因,如果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那么这个荒谬残酷的游戏应该快到尽头了。
“道长你看。”眉娘按住腾叔的脑袋,指着他额头的撞伤:“前天他出去吃酒,夜里回来,走在巷中发觉有人在暗处偷窥,他借着酒劲到姐妹花家门前,想把人喊出来问个清楚,谁知凑近却对上了门缝中间的一只眼睛,给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摔个狗啃泥,脑袋碰到砖上开了瓢……”
施婆叹道:“哪有小姑娘这么吓唬人的?”
眉娘说:“等到第二天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我们才敢过去敲门,想让戚婶管管拾槿那个臭丫头……”
涂灵打断:“双胞胎应该长得很像吧,你们怎么分辨是谁在作怪呢?”
“挽棠和拾槿性子差别不小,姐姐大方妹妹拘谨,姐姐爱鲜艳妹妹爱素净,其实很好分辨的。”眉娘如是说。
“对,挽棠脸蛋上还有颗显眼的黑痣。”施婆补充。
涂灵点头:“好吧,然后呢。”
“挽棠还算懂事,替她妹妹道歉,拾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神叨叨的。”眉娘又气又无奈:“没爹没妈的孩子,脾气古怪也难免。”
腾叔捂住脑袋:“身世可怜不能当做理由,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挽棠怎么就没那些怪癖呢?再说拾槿以前虽然闷不吭声,却也是个乖孩子,近期突然行为诡异,不是中邪是什么?”
涂灵大概听明白了:“突然上门驱邪不太礼貌,让我先把事情查明再做打算吧。”
第89章
当天夜里, 月上中天,挽棠背着背篓出门,拾槿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 亦步亦趋。
“你在家照看奶奶。”
“奶奶睡了,我, 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
“笨死了,胆子那么小,为什么又敢监视邻居呢?”
“我怕他们发现那个秘密……”
“你太紧张了,有姐姐在, 不用害怕的。”
“嗯。”
夜色深沉,涂灵隐在黑暗里,远远打量着, 听见了这段奇怪的对话。
穿过半座城,披着森冷月光上山,挽棠轻车熟路,抽出镰刀挖草药。
“苍术、艾草、白芷……”
背篓逐渐过半,拾槿左右张望,瑟缩着开口:“差不多够了,姐, 我们该走了。”
“胆小鬼, 这点儿草药哪够?”挽棠用食指戳了戳妹妹的脑门,看她咬唇快哭出来的模样, 不由叹一声气, 将镰刀放回背篓:“好吧好吧,今晚到此为止。来,拉着我的手,下山当心。”
涂灵像只鬼魅悄无声息, 不露一丝痕迹,跟在后边返回春风巷。四下昏黑,清皓月光洒下银辉,挽棠将背篓带进里屋,不多时蜡烛点亮,朦胧灯光透过窗户纸映出模糊的人影。
姐妹俩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响起,听不清在说什么,灯灭了,挽棠从正屋出来,回偏房去睡。
次日清晨,挽棠一大早就起来忙活,打水洗漱,生火煮饭,端着清粥和咸鸭蛋进屋服侍奶奶,顺道收拾妹妹。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懒觉,再不起床我拿藤条抽你。”
拾槿声音沙哑:“姐,昨天歇得太晚,我还困着呢。”
奶奶笑说:“让她多睡会儿吧。”
挽棠叹气:“没出息,什么都得我来干。”
她抱着一叠衣裳到后院打水,院子不算大,墙边搭着紫藤架,翠茵茵,泥土湿润。
挽棠在水井边忙碌,洗完衣裳,正准备晾晒,起身转过头,登时愣住。
“你是谁?”她僵直的视线盯住紫藤花架的方向。
涂灵打量四下,没有私闯民宅的慌乱,慢条斯理走近。
“我是眉娘和滕叔请来做法的道士。”她这么自我介绍。
挽棠狐疑地瞥过去:“道士?跑来我家作甚?你怎么进门的,翻墙?”
涂灵若无其事点点头,走到挽棠跟前,目光扫过她脸颊的黑痣:“你妹妹还好吗,需不需要驱邪?”
挽棠撇撇嘴:“不需要,她只是身体不舒服……”说到这里她忽然变脸,叉腰咒骂:“胆小怕事的笨蛋,成天给我惹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真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涂灵一瞬不瞬地盯着,等她骂完,不紧不慢地开口提议:“令妹哪儿不舒服,我会医术,请她出来让我瞧瞧吧。”
挽棠烦躁地丢下衣裳,朝里屋喊:“拾槿,你起了没有?!”
无人应答。
“你说她有多懒。”挽棠大步前往屋内:“都怪你吓着滕叔,人家请了道士来收拾你,还不快出去?”
拾槿低声抽噎。
奶奶赶忙劝道:“别吓着妹妹,她胆子小,你一凶她更不敢见人了。”
挽棠没好气地拍拍身上的围裙:“不中用。”
涂灵望着里屋的窗子,若有所思。
挽棠出来:“道长,你还是走吧,滕叔那边我会再登门赔罪的。”
“哦。”涂灵点头:“这个好说,但你后院埋的尸体该怎么办呢?”
挽棠登时脸色大变:“什么?”
涂灵朝紫藤花架抬了抬下巴:“泥土翻新过,尸体埋得不够深,靠近能闻到腐臭味,死了不到一个月吧。”
挽棠目不转睛地看着涂灵,屏住呼吸闷了半晌,沉下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涂灵找了把凳子落座:“要不我现在去报官?”
“……”
“或者先听你说说故事,兴许不用惊动官府。”
挽棠攥紧双手,绷着僵硬的肩膀,嘴唇抿住,纠结之后泄了气,也拎了张矮板凳坐下。
“没错,花架下面是埋了人。”
“谁啊。”
挽棠有些抵触:“我爹。”
涂灵思忖:“可听说你们姐妹和祖母相依为命。”
“是,我娘很早就跑了,杳无音讯,我爹常年不在家,偶尔回来就是找奶奶要银子,跟土匪强盗没什么两样。”
听完这话,涂灵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所以他前些日子又回家打劫,你们忍无可忍把他给杀了?”
“他找奶奶要钱,不给就抢,还想把拾槿抓去抵债。”挽棠垂下眼帘:“畜生不如。”
涂灵默然片刻:“明白了。”
她回到眉娘滕叔家,堂屋里已经置办好寻常斋醮用的法器,只等她开坛做法。
“不必费事张罗,并没有什么邪祟。”
涂灵直接把挽棠坦白弑父之事告诉了他们。
三人听完倒吸凉气:“你是说,那娇滴滴的姐妹俩杀了她们的爹,还埋尸在院子里?!”
施婆满脸慌张:“唉呀,难怪她们近日举止诡异,大半夜去山上采药,是为了掩盖……尸臭?”
滕叔捂住额头:“所以拾槿鬼鬼祟祟盯着门缝,怕人发现她们的秘密?”
眉娘攥拳砸掌:“这可怎么办,要是报官……弑父可是忤逆大罪啊……”
“不行,这么大的事,该把其他人召集过来一起商量才好。”
涂灵游离在外,没有参与他们的共谋。
晌午日晒昏昏,大门紧闭,眉娘和滕叔把左邻右里叫到家中密谈。
原本准备用来驱邪的法器都搬到了后院,涂灵摆弄三清铃和铜钱剑,细密的谈话声从堂屋传来,七嘴八舌,像持续不断的风雨。
涂灵盘坐在蒲团上,屏息凝神,进入意念之海。
意念中正值黄昏光景,水面如同光滑的镜子,不起一丝涟漪。小船空空荡荡,她没有等到温孤让,也许这次的世界只给她一个人经历。
涂灵离开意念之海,睁开眼,却见后院有个小姑娘凑在桌前翻看香烛法器。
“女孩子也能做道士吗?”天真无邪的童声。
涂灵:“女孩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学法事。”她抓起铜钱剑:“每次看见斋醮科仪都觉得好厉害,可爹娘说那不是姑娘家该干的活计,而且没有道士愿意收我做徒弟。”
涂灵随口搭话:“怎么会,你们这里没有坤道吗?”
“坤道是什么?”
“就是女道士。”
小姑娘思索片刻摇摇头:“我没见过。”
涂灵闭眼调理内息:“男人女人都可以做道士,不拘这个。”
小姑娘披上法袍,举起桃木剑在院子里转圈,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经文。
“怎么样,我的禹步走得如何?”
涂灵“嗯”一声:“很好。”
“你都没有看。”
涂灵睁开眼,两手搁在膝头:“好吧,再来一次。”
小姑娘有模有样,再踏禹步,过于宽大的法衣拖在地上,涂灵帮忙洒了把纸钱。
小姑娘乐得咯咯直笑。
涂灵觉得她可爱,正想伸手掐她脸蛋,这时心魔陡然出现,畸形的人脸从涂灵身后探出,顺着她的胳膊拉扯,往前探向幼小的女孩。
“……”恐怖来得猝不及防,小姑娘的笑意僵在嘴边,与近在咫尺的扭曲人脸对视片刻,脸色大变,直挺挺往后栽到地上。
涂灵惊得一把揪住心魔将其撕裂,接着赶忙查看小姑娘的情况。
呼吸心跳全没了。
涂灵脑子嗡嗡鸣响,当即给她做心肺复苏。
“一、二、三、四……”
约莫五组过后女童睁开眼,目光懵懂迷离,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姐姐,我怎么了?”
涂灵见她活过来,松一口气,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你差点死了。”被我吓死。
小姑娘缓了会儿,支起身爬到她怀里歪着:“我好像看见了怪物。”
“你没看错,是我身体里的怪物。”
“那……那你疼吗?”
涂灵语塞,思索半晌:“不疼。”
小姑娘放心地点头:“那就好。”
涂灵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脑袋瓜被吓傻了。
“稚儿。”女孩的娘亲找了过来:“哎哟,你怎么穿着法衣还躺在地上?是不是又捣乱了?”
“我,我玩桃木剑不小心踩着衣角摔倒了。”
涂灵诧异地看着她。
女孩娘亲赶忙过来收拾:“又给人家添麻烦……真对不住啊,道长,这孩子就是调皮,上蹿下跳像个臭小子,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她。”
怎么会这样?
涂灵望着母女俩离开的背影,不可思议地怔了许久。
堂屋那边静得出奇,原来邻居们都已经走了。
眉娘和滕叔若无其事收拾桌上的果盘:“哎哟,中元节快到了,祭祖的东西得提前备好,列张单子给道长,省得像去年一样手忙脚乱。”
涂灵问:“你们商量的结果呢?”
施婆走近,笑着告诉她:“挽棠那孩子有癔症,定是发病了胡言乱语,你别当真,她爹早死了,哪里再去杀一个爹?”
眉娘也说:“是啊,道长莫要将病人的话放在心里,咱们得赶紧准备中元节祭拜祖先。”
涂灵见此情形便明白他们要替那两姐妹遮掩弑父之罪,还要堵住自己这个外人的嘴,只不过城府太浅,想出来的借口也十分苍白。
“她确实病了,但不是癔症。”涂灵没跟他们绕圈,直接语出惊人:“尸体也不止一具,而是三具。你们若想帮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掩耳盗铃,治标不治本,她早晚还得疯。”
话音落下,假装忙活的一家子不约而同愣在原地。
“三、三具尸体?”
“嗯。”涂灵点头摆弄桌边的筷子:“你们有看见她们姐妹俩同时出现吗?”
眉娘和腾叔面面相觑:“好像……是没有。”
施婆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昨晚我跟踪挽棠出门,发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用两种声音跟自己对话。”
“啊???”
涂灵把三根筷子推向一边:“奶奶也没有露面,她们弑父那天定是两败俱伤,奶奶和妹妹都死了,挽棠受到巨大刺激,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是幻想她们还活着,一起处理弑父埋尸的秘密。”
眉娘倒吸冷气:“不会吧?”
滕叔搓了搓胳膊的鸡皮疙瘩:“你的猜测有什么依据吗?”
涂灵回:“她夜里上山挖草药,可尸体埋在后院,那么多驱味的草药却放在里屋,说明里屋还有尸体呀。”
施婆顿时吓得脚软,扶着桌角坐下:“太可怕了,挽棠那孩子和死尸同在屋檐下生活,当真疯了不成?”
眉娘抓住滕叔的手腕:“这可怎么办……”
涂灵道:“你们肯为她遮掩杀人的罪行,想来是真心替她考虑。”
“这话说得,怎么不真心呢,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她们那个爹就像甩不掉的毒瘤,大家都清楚的呀……”
“道长,你可有什么法子?”
涂灵琢磨:“可以用认知行为疗法引导她直面创伤。”
“啥疗法?”
——
子夜,挽棠又带着拾槿去山上挖草药,披星戴月,姐姐走前边,妹妹亦步亦趋,不停在她耳边嘀咕。
“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懦弱,面对那个混蛋不敢出手,眼看着奶奶被他推倒……”
挽棠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地上孤独的影子。
回到家,满室通明,她迟疑地推开院门,堂屋影影绰绰,女人的谈笑声传来,死寂般的屋子有了活气。
施婆清咳了一下,从桌前站起身:“挽棠回来了,饿了吧?我们在做夜宵,你快看看想吃什么馅儿的馄饨。”
挽棠不由自主放下背篓:“奶奶……”
涂灵走过去拉她,小声说:“放心,后院埋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秘密不会被发现,没人能拆散我们。”
挽棠神情呆呆地,眨巴眨巴眼睛,走进堂屋。
眉娘迎了上去,温柔笑看着她:“乖女儿,你长这么大了。”
挽棠屏住呼吸。
眉娘抚摸她的额头和鬓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你,当年为了摆脱你爹,为了自己的人生,抛下你们,一去不返……好孩子,你们姐妹俩一定吃了很多苦,都怪我没本事,没能保护自己的女儿……”
挽棠立在屋檐下,就着昏黄灯光望向她的“娘”,转而又看了看“奶奶”和“妹妹”,紧绷的神经逐渐麻痹、松软,她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就在眼前,根本不想抵挡。
“娘亲……”
眉娘和施婆将她紧搂入怀中。
“好孩子,别怕,都过去了,你得走出来,往前看……”
挽棠发着抖,声音嘶哑:“他想带走拾槿,说我们的命是他给的,理应由他支配。奶奶不允许,抱住他的胳膊,死死拖住……谁知他竟然丧心病狂,连自己亲娘都下狠手……奶奶撞到桌角流了好多血……拾槿,都怪拾槿没用,她吓傻了,像个废物瘫坐在地,让姐姐一个人去对付那个恶人,结果、结果……”
涂灵缓缓开口:“不是你的错,拾槿,不用责怪自己。”
眉娘顿住,低头细细打量,手指点住她脸颊的黑痣,蹭几下,竟然蹭掉了。
“你是拾槿,不是挽棠?!”
怀中女孩不住地发颤。
“她把自己幻想成挽棠,逃避姐姐已死的事实。”涂灵垂下眼帘:“或许她希望活下来的是姐姐,而且在心底深处责备自个儿独自活了下来。”
眉娘和施婆听得难受:“好孩子,千万别钻牛角尖,无论挽棠还是奶奶,她们一定舍不得你这样,过好以后的日子才对得起她们呀。”
滕叔在外边等半晌,听着动静忍不住摸进来:“如何如何,成了吗?”
眉娘叹气,揽着拾槿往外走:“这几天去我们家住吧,可怜见的,一个人待在这种环境怎么能不生病呢。”
施婆也道:“没错,住多久都行,婆婆给你收拾床铺,晚上跟我睡吧。”
没人搭理滕叔,他只得望向涂灵:“道长,现在什么情况?”
涂灵朝那里屋方向瞥去:“明早准备报官吧。”
“要报官吗?可我们大家已经商议……”
“一具尸体能瞒,三条命怎么瞒?”涂灵道:“奶奶被爹打死,姐姐和爹拼命,同归于尽,说到底拾槿手上没有沾血,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滕叔琢磨:“对啊,那,挽棠和奶奶的遗体……”
“在里面。”涂灵说:“我进去看看。”
滕叔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她的袖子:“道长你、你小小年纪,胆子也忒大了,这种事情自然应该是我上才对。”
“好啊,你走前边吧。”
“……”
滕叔愣了,呆望她片刻,用力吞咽唾沫:“行啊。”
说完定在原地好久才挪步子,走到里屋门口,他举着烛台的手不停打颤。
“她们不会坐起来的。”
涂灵忽然开口,原想让他安心,谁知滕叔听见这话吓得毛骨悚然,当即拔腿就跑。
“啊——”
涂灵捡起掉落在地的烛台,独自走入里屋,看见床铺上平躺着两个人影,周围堆满草药。她能够想象拾槿的绝望和崩溃,一个人如何面对呢,只能幻想姐姐和奶奶还活着,她们一起处理渣爹尸体,一起上山采药,仿佛瞒住这件事就能回到过去风平浪静的日子。
“涂灵,你现在比死人还恐怖,知道吗?”
心魔幻影浮现,环绕着她讥讽。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尸体习以为常了?你还像个正常人吗?”
“尸体有什么可怕的,她今天险些吓死一个小姑娘。”
“是啊,她慢慢成了别人的噩梦。”
涂灵烦躁地闭上眼,对脑子里这群扭曲的怪物早已经厌烦透顶。
“想灭掉这些声音吗?”
一只陌生的心魔以完整人形站立在她面前,难得的正常模样。
涂灵瞥了眼:“你是哪位,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他两手揣在袖子里:“以前你依赖杀伐术,沉浸杀戮,自然不会见到我。”
涂灵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乃悬丝十三针,生前曾替桑九封禁体内的杀伐术,可谁知他中途后悔,竟然把我给杀了。”
“你能封禁杀伐术?”
桑九猛地冒出来:“好徒儿,可别听他胡说,没了杀伐术,你在这诡谲险恶之地如何自保?”
十三针不紧不慢道:“温孤让修成菩萨道,让他帮你净化浊炁为真炁,莫说自保,随便学什么功法都不在话下。”
桑九冷笑:“你已经熟练掌握杀伐术,好端端的,还需要学什么别的功法?”
十三针摇头轻叹:“好端端?一发功便出来无数恶心扭曲的怪物,你当是什么香饽饽呢。”
涂灵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扭头回眉娘滕叔家。
——
眼下时局动荡,外头到处都在打仗,城中官府已无暇顾及日常公务,拾槿家里的三具尸体匆匆检验,加上邻里作证,拾槿不必过堂,遗体也发还给她自行处理。
大家帮忙抬去郊外焚烧,拾槿爹随便埋在乱坟地,挽棠和奶奶的骨灰则装殓起来,她要带回老家祖坟安葬。
施婆担心:“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不安全,要不还是等过些日子太平了再出远门吧。”
拾槿却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眉娘和施婆为她准备行囊,一路送出城,拾槿把家里钥匙交给她们,这一走可能大半年后才回来。
如此正好,涂灵说:“房子借我住几天吧。”
“你敢住?”眉娘大惊:“不害怕吗?”
涂灵摇头:“越恐怖越好。”这样就没人会来打扰了。
当天下午她住进这间凶宅,关上门,盘腿坐到空旷的床榻上。
是时候理清思路了。
她看看自己的手,中指指腹抚摸眉心痕迹,不知不觉,这道法印已经成为她的标记,从第一个游戏世界开始,一直到现在。
那么许多事情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她可以吸收真炁学习法术,而大熊和俞雅雅跟她一样经历那么多地图,却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先前涂灵以为是山神为她开了法印的缘故。
可昆崖只是给她和温孤让下了感应咒,额头这道疤痕变成法印,唯一的解释,她原本就有。
而她和温孤让某些相通的功法也并非感应咒的作用,而是她本来就会。
整个游戏都像一个唤醒过程。
荒胥说她是古宙。
没记错的话,俶真道在预言中摸索到古宙的信息,那是上古混沌的余烬,由缥缈境炼化,其能量可以维持天地不灭,使世界永远处于末世的边缘,又或者加快毁灭世界的进程,连通大罗天。
所以,涂灵也许有一个前世,来自缥缈境。
温孤让记忆中屠杀他师门的人,搞不好真的是她。
涂灵猜测,缥缈境设计这么大的局,就是为了唤醒她身上的古宙之力。
所以拿什么唤醒呢……
“十三针。”
涂灵召唤心魔显影。
“桑九当初为何找你封禁杀伐术?”她问。
“杀伐术固然厉害,却也极度危险,人的承受度毕竟有限,倘若杀到临界点,无法控制泛滥的心魔,必定会陷入癫狂。”
涂灵琢磨:“这邪门功法引诱人嗜杀成性,杀得越多则越近发狂,由此恶性循环越陷越深,直至……彻底成为妖魔。”
第90章
十三针点头:“不错。桑九一边恐惧一边沉溺, 惶惶不可终日,可见危险的东西也尤为迷人。”
涂灵心想,这便是缥缈境和反教的意图, 以此刺激她觉醒古宙之力。
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不能发疯。涂灵暗暗警惕。
“奇形怪状的邪修, 哪里迷人了?”
十三针笑道:“如此说来你当真要封禁杀伐术?哈哈,当初桑九也这么信誓旦旦,谁知中途舍不得,眨眼间就反悔了。”
涂灵调整呼吸:“我不但要封禁杀伐术, 在见到温孤让之前还要把浊炁也封住,以免忍不住用它杀人。”
十三针道:“浊炁与杀伐术相辅相成,若浊炁翻涌, 杀伐术必定伺机而动。”
涂灵想起那个险些被她吓死的小女孩,决心已定。
“银针我准备好了,请开始吧。”
十三针面露狐疑:“确定?一旦封禁法术便不能再动杀念,否则功亏一篑。”
“别啰嗦了,再拖延下去我控制不住桑九出来捣乱。”
“……那好吧。”十三针正色道:“用针不难,找到头颅正中央的百会穴下针三寸。”
涂灵打断:“这么深?”
“这只是开始。长针入穴后,引导浊炁从下丹田出发, 沿督脉上升至百会穴, 使其附着于银针而不下沉。此法需反复数百遍才能将炁尽数封于颅顶,到那时再召唤心魔, 它们出不来, 失去浊炁滋养便如同人丧失神识,也只能依附于银针,这个过程亦需反复数百遍,你能保证不受干扰, 极度专注投入吗?”
涂灵想了想:“我可以进入意念之海,那里清净。”
十三针道:“整个过程短则三日,长则七日,封印成功之后银针不可取出,否则功亏一篑。”
涂灵扯起嘴角:“什么,我脑壳得一直插着针?”
“等温孤让替你净化浊炁之后才能拔掉。”
“行吧。”
涂灵现在都无所谓了,她要跟缥缈境对着干,想让她发狂变态,她偏要做回正常人,毁掉他们的计划,说不定能提前结束游戏,逼他们现身。
“百会穴在这儿?”涂灵摸索头顶。
十三针瞥了眼,比划指引:“再往后半寸。”
“哦。”涂灵拿起银针:“你也可以消失了。”
十三针轻叹:“我早就想消失了。”
话音落下,心魔幻影回到涂灵身体。
蜡烛点燃,细若蚕丝的柔针在火中烤了会儿,她沉静的神色堪比死水深潭,一路走来实在太累了,到此为止吧。
涂灵镇定地将针缓缓刺入百会穴,插至三寸方停。
接着她闭上眼,双手结印,进入意念之海,开始漫长的封印之旅。
——
“道长在屋里两天两夜了,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眉娘靠在门边朝拾槿家张望。
滕叔嗑瓜子:“她不是说过这些天别进去打扰么。”
“可是都两天了,没有生火开灶的动静,哎哟,又没成仙,肯定饿肚子。”
腾叔说:“家里米够吃,我看她胃口不大,咱们给她备上。”
“行。”
时近傍晚,施婆和眉娘在厨房摘菜,滕叔坐在灶台后面生火。
“听说莽字军已经连续攻下两城,不会往我们这边来吧?”眉娘担心:“县里只有几百守军,能守得住吗?”
滕叔说:“官家的守军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莽字军收编不少土匪山贼,素质有限。再说咱们这小县城不在他们图谋的范围之内,我猜莽字军会直接南下,攻打长江重镇。”
施婆也说:“是啊,倘若真要打仗,城里那些达官显贵肯定早就得到风声逃了。”
眉娘叹气:“咱们普通老百姓只能仰仗官府,家当都在这里,弃家逃亡等于自断生路,即便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别杞人忧天。”滕叔过去捏她的肩膀:“打仗都是一阵一阵的,最坏的情况就是劫财,拿到粮食和钱财他们就会走,只要提前防范,守住这个家,老本在,人不散,什么时候都不用怕。”
施婆说:“你们年纪轻,不像我,大风大浪经历多,如今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眉娘轻叹:“但愿如此,我这心里不踏实,听见打仗就害怕。”
做好晚饭,她端去拾槿家,敲敲门,往里打量:“道长,道长?你还好吗?蛋炒饭给你放在门口,饿了出来拿。”
不见回应,眉娘也没再继续叩门。
夜里睡不安稳,月光出奇惨白,滕叔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眉娘给他盖好薄被,往窗子外面望去,隔壁屋里传来施婆的呼噜声,真是一脉相承。
“你还没睡?”滕叔醒了,喃喃支吾。
“晚上给道长送的饭她一口都没动,关在屋里干什么呢。”
“修炼嘛,到了一定境界就没有口腹之欲了。”
眉娘说:“可我看她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形单影只,在外行走多危险啊,尤其现在世道艰难……”
滕叔轻声打断:“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至少等莽字军走远了,”眉娘说:“这么一个姑娘家,我实在不放心。”
滕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家也不怕多一双筷子。”
两人午夜私语,将涂灵道长的生活安排妥当,这才终于睡去。
——
天还没亮,乱糟糟的闹声由远至近,眉娘惊醒,顺手推滕叔:“怎么回事?”
施婆已经起了,打开院门,巷子里人影重重,邻里仓惶逃窜,脸上是陌生的惊恐。
“莽字军突袭,打进来了!!”
眉娘和滕叔慌忙出门,人声鼎沸,混乱中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七嘴八舌,尖叫与哭喊如巨浪翻涌。
“驿站瘫痪、军报延误,城防已经被突破了!”
“守城军呢?官家呢?!”
“他们跑得比狗还快!没人管我们的死活啦!”
“既然如此我们也赶紧投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让莽字军接管吧!”
“他们这回不止洗劫钱粮,还要屠城,已经杀过来了,赶紧找地方藏好吧!”
眉娘和滕叔听见“屠城”二字,浑身血液霎时凉透,他们立即往家赶,跑回巷子,左邻右里都吓呆了,不知道该逃还是还躲。
“道长!乱军杀进来了!快找地方藏好啊!”
眉娘滕叔拍门,里面毫无动静,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从外面把门锁住,造成屋内无人的假象。
“躲起来,快!”
眉娘和施婆钻进厨房的空水缸里,滕叔则躲到秸秆堆,严严实实遮挡。
巷子外面的惨叫和喊声越来越汹涌,孩子在哭,女人在哭,夹杂着肆意杀戮的欢呼,县城正在沦为人间地狱。
——
意念之海如同镜子般平静的水面泛起点点涟漪,经过三日极度的专注,涂灵已将体内浊炁与杀伐术封印于颅顶银针,过程比她想象中顺利。
隐约声响回荡在意念之海,像隔着厚厚的墙壁穿入,听不真切。
涂灵仰头看天,乌云层叠,风雨暗涌,昭示某种不详。
她退出意念,五感回到现实,顷刻间铺天盖地的喧嚣冲击着听觉,涂灵愣了愣,爬起身,拍拍麻痹的大腿,然后走向院落。
大门打不开,从外面锁住了。
涂灵刚想跳出去,陡然想起身上的炁已尽数封印,她现在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条,宛如刚进游戏的新手,只能找石头垫在墙边,小心攀爬。
刚爬上围墙,巷子里的血腥景象将她震住。
邻居一家五口惨死,尸体排排站,被一根长枪穿透,钉在门口。他们生前必定遭到可怕的戏耍,否则不会以这种姿势被杀。
涂灵脑中嗡鸣不止,当即跳墙跑回眉娘滕叔家。
门是敞开的,院子里躺着三具尸体,血从厨房拖出来,滕叔就瘫在厨房门口,胸膛被戳了几个血洞,眉娘和施婆倒在不远处,颈脖被抹断。
涂灵屏住呼吸上前,人已经死了,她却下意识去捂眉娘的伤口,粘稠的血液沾了满手,腥味弥漫。
太阳穴跳得厉害,脑子里面火辣辣地疼。
怎么会这样……
拾槿家大门为什么锁了?
难道他们在这么危险的时刻还想到替她把门锁上,做出空屋的假象?
涂灵看着眉娘滕叔与自己父母别无二致的面孔,心脏一阵阵揪着发疼。
这时巷子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小兵闯入巷内,发现还有屋子完好无损,如此漏网之鱼,一刀劈开门锁,兴冲冲闯进去翻箱倒柜。
“他娘的,什么值钱玩意儿都没有!”
“将军说了,进城抢三天,吃饱喝足再南下,有的是时间,不用急。”
涂灵听着脚步声,立马起身藏到门后。
那三个小兵经过,往里张望,见着地上的尸首,顿觉无趣,扭头走了。
涂灵绷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稍稍松懈,突然响起的尖叫又让她头皮发麻,探头望出去,一个神智崩溃的妇女被他们拦住,衣裳几乎撕烂。
妇女激烈反抗,抓伤小兵的脸,拳头抡下去,她摔到地上,他们围上前。
涂灵拎起墙边的柴刀,大步过去,不带一丝迟疑,扬手砍中一个小兵的脑壳。
没有真炁,拔刀的时候稍微卡住,好在另外两个士兵都愣在当下,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她拔出柴刀,下一刻抹断了他们的脖子。
当涂灵去拉那个可怜的妇女,却发现她胸膛插着匕首,已然断气。
涂灵认得这个女人,还跟她说过话,就在前几天。
手发颤,柴刀落地,涂灵脑子嗡鸣不绝,她直愣愣爬起身,走到这个女人的家门口,看见她女儿小小的尸体摔在葡萄架下,一滩血。
前几天她做心肺复苏救回来的稚儿,还是死了。
涂灵将软绵绵的尸体横抱起来,想去山上找个地方挖坑下葬。
她现在没办法思考,只能凭本能行动,人死了得入土为安对吗?总要埋葬的,不能放在那里不管。
走出巷子,街上到处血肉横飞,士兵像打猎似的追着百姓屠杀。凄厉的惨叫声将这座县城包围,涂灵抱着遗体往山那边走,远远看着山的轮廓,她忽然觉得似曾相识,这个地理环境,在哪里见过。
还没记起,猛地窜出两人将她撞倒,稚儿滚落在地,安睡的脸颊沾上灰尘,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
涂灵伸手想去捞,两个士兵以为小女孩还活着,竟然一□□了下去。
心脏揪紧。
有个男人大喊着冲了过来,与士兵搏斗。
涂灵捡起地上一把带血的长刀,加入混战。
“小娘们学人拿刀?”又来几个士兵,发出讥笑,没把她放在眼里,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开,准备先处理反抗的男子。
涂灵又回到双拳难敌四手的困境,甚至因为三天三夜的消耗,连拿刀拼搏的力气都没有了。
反抗者遭到最残忍的报复,就在涂灵眼前。
她突然什么都听不见,失聪一般,就这么看着。
自从进入游戏,她见过无数多的死人,自己也杀过许多人,杀到后来都麻木了,跟砍柴火没什么差别。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封印杀伐术和浊炁,好不容易决定洗干净手上的血,再也不造杀孽,为什么让她遇上屠城。
难道这也是飘渺境设计的?
呵呵。
涂灵心下冷笑,她也不晓得自己在笑什么,人处在极端荒谬的境况底下就是会发笑。
不管是不是设计的,就这样吧。
涂灵抬手摸到头顶百会穴,那里有一小截突出的尖锐体,手机抠住,不做迟疑地,她把脑中封印的银针拔了出来。
——
长刀不知砍断了几把,温热的血液不断喷洒到她身上,衣服都已浸湿。
涂灵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个莽字军,一百?两百?五百?
起初边走边杀,后来他们发现打不过,随即号召士兵,在大街将她团团包围。
清晨到黄昏,瑰丽的晚霞在天边大片绽放,映照着这座屠杀之城。
即便真炁护体,涂灵的双臂也砍到失去知觉。
眼前阻碍的人越来越少了。
最后剩下几个士兵放下兵器求饶。
涂灵没有放过他们,一个一个戳透他们的胸膛。
残阳余晖笼罩,时间仿佛静止。
涂灵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好多好多的死人啊,全都是她杀的。
啜泣,哭声,幸存下来的百姓跪在远处哀嚎,口中在喊着什么。
涂灵仰起头,喉咙滚动,夕阳烧红的光线笼罩山顶,她突然明白过来,哦,那是凤栖山,这个地方就是还没改名的神母县,她就是被后世供奉的血海神母,挽救天尊。
涂灵又笑了。
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快被这个游戏折磨疯掉。《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