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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赶尸匠(一) “僵尸??”……


    十四年前的沪坝村还是个大多数人务农的老村, 村子里的原住民从几辈的祖上就生活在这儿。


    虽然比较破落,但村子依山傍水,冬暖夏凉。


    也算是一方水土能养活一方人。


    和沪坝村相连的屏州是个小城市, 大多数人文化程度不高。


    在那个年代背景下, 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封建迷信的。


    而沪坝村作为其中一个偏僻的村子,被其影响迷信程度当然会更严重。


    村里人当年尤为信奉鬼神之说, 什么借尸还魂,厉鬼索命的理论更是层出不穷。


    好在村里的人也只是迷信得多了点,其他都很正常。


    耕地务农,上山下乡,干部选拔,该有的都有。


    不该有的, 也有。


    “村长,咱们家今年得多分点收成吧,这回我可是出了特别多的力!”


    “这个得慢慢商量咧, 我到时候去村委会好好帮你说说。”


    “诶, 好好好,谢谢村长……对了,这些杨梅您拿着, 超级甜!”


    微笑着招招手告别,待人完全走了之后, 何三水立马换了个表情。


    哪还看得到半点笑意:“还给你多分点, 想得挺美的!给你多分点我的缺口上哪儿去找补?”


    嘀嘀咕咕处理完杂事, 何三水提着一袋子杨梅, 住家的方向走。


    遥遥就见何嬿艳在家门口玩要,他一下子眉开眼笑。


    呼唤还没出口,就看到自家孙女跑向了旁边——另一边侧也跑来个男孩, 两个小孩子笑很得开心,凑在一起一块玩耍起来。


    何三水变了脸色。


    那是蒯千伏的孙子。


    蒯祥。


    他三两步赶过去,大叫道:“嬿子!回家吃饭了!”


    脑袋顶扎着一对高低不平的麻花辫,何嬿艳圆乎乎的脸蛋好像两根筷子打着圈绕起来的麦芽糖。


    她不明就里:“爷爷,现在才九点多呢,平常十一点才吃饭,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啊?”


    眼角瞥见蒯祥的目光随之投来,何三水觉得被他看一眼都晦气,板着脸对何嬿艳道:“今天爷爷饿得早,你吃不吃?不吃中午就没有饭吃了!”


    “肚子不饿,想多玩一会儿”和“现在不吃,等下就要饿肚子了”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何嬿艳正苦恼着。


    还没说话,蒯祥机灵道:“嬿艳,你可以等会儿来我家吃饭呀!”


    “好啊好啊!”何嬿艳喜悦地拍拍手,转头问,“爷爷,那我等会儿去小祥家吃饭可以吗?”


    满腔怒气又不能明着发作,何三水扯着笑说:“嬿子啊,你不觉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吗?”


    “不麻烦!”烦人的蒯祥又好死不死道,“爷爷最喜欢热闹了!”


    “热闹”二字和蒯千伏挂钩,何三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稍稍用力揉了揉何嬿艳的头,沉声笑道:“嬿子?”


    何嬿艳是个懂事的,马上意识到自家爷爷不高兴了。


    小脸蛋一苦,她对蒯祥说:“那我吃完饭再来找你玩!”


    也许是才玩没多久就要分开了,蒯祥有些失落,但还是挥手告别:“我等你。”


    生怕被这几个字追上般,何三水赶着何嬿艳回了家。


    关上门,他拉着何嬿艳的双手,正儿八经地说:“嬿子,以后别和蒯祥一起玩了。”


    “为什么?”何嬿艳天真地问,“可是我喜欢和小祥玩,他脑袋瓜好使,总是有新奇的点子,和他在一块可有意思了!”


    “他爷爷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何三水恨铁不成钢,“成天跟死人打交道,晦气不晦气?几乎每个小孩都知道要远离他,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


    “可是爷爷,都没人和小祥玩,他好可怜哦,蒯爷爷看起来不也挺好的吗?”


    “嘿你这丫头……”


    一口气没顺上来,何三水差点把眼白翻上来,忙乎喝了两口水缓缓。


    好好讲道理说不通,他很快又生一计,摸了摸何嬿艳的脑袋:“嬿子,你平常最怕什么?”


    “鬼!”小姑娘把两边小辫子揪下来,拉到脸上,“好恐怖!”


    做完了铺垫,何三水不慌不忙地问:“那你知道蒯祥他爷爷为什么能赶尸吗?”


    “因为蒯爷爷厉害!”何嬿艳兴奋地抢答。


    “错!”


    “大错特错!”何三水两颗发黄的眼珠子用力外突,凑到了何嬿艳脸上。


    炮仗一样的字眼接连吐出:“因为他请鬼上死人身!他的周围全是鬼!蒯祥周围也全是鬼!”


    言行举止把何嬿艳吓坏了,倒退两步,何三水看在眼里,接着添一把火:“你要继续跟蒯祥玩,等熟了,他爷爷就要让鬼上你的身了!你以后天天都会看见鬼了!你信不信!”


    尖叫声冲破嗓子眼,何嬿艳扑到何三水怀里,哭着说:“爷爷,我不跟他玩了!我以后都不要跟他玩了!”


    何三水十分满意。


    他本来就看不上蒯千伏这种靠死人赚钱的。


    身为村长,平日里也是能少打交道就少打,能避免碰面就避免,就连各种消息通知也是让别人代为转达。


    可有句话说得好,什么事你越不想碰上,就越容易碰上。


    堪比楞次定律,躲都躲不掉。


    这天有个村委会成员大晚上从镇上赶回来。


    他惊慌失措地敲开何三水的家门:“村长!我今天去领材料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个事儿。”


    正对着电视机嗑瓜子的何三水,看见他夜深人静找上门还有点烦:“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村委会成员凑到他耳边:“听办公室里的人说,今早儿屏州附近挖出了僵尸!僵尸还跑了好几个!这事儿还没个处理措施,本来要封锁消息的,还好我今晚路过得巧听到了!”


    “僵尸??”


    何三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翘起指甲超长的小拇指,挖了挖耳朵:“你是说僵尸?电视上演的那种?”


    “是啊!就是那种穿着一身清朝服饰,皮肤煞白,双手伸直,一蹦一跳咬人的僵尸!”


    “好端端怎么会冒出这玩意儿?”


    “听说是好几具尸体不火化,随意掩埋在外,产生一种特殊病菌让尸体尸变!被那僵尸被咬了的人很快也会变成僵尸!”


    村委会成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怎么办村长,先前闹瘟疫的时候,咱们为了省钱,在村子附近随便找地方埋了一堆尸体,会不会,会不会也变成……我这一想到这个,就赶紧回来和你说!”


    大晚上的,外头乌漆嘛黑,风和树鬼哭狼嚎。


    加之病变这说法站得住脚,何三水很快接受了僵尸的存在。


    他也慌张道:“镇子上有消息了吗?”


    “消息没传那么快,我也没敢随便跟镇子上的人透露,就怕到时候乱成一锅粥,处理尸体排不上我们的号!”


    “对,对,你做得对!”关了电视,何三水站起来,踩着人字拖来回踱步。


    看他一声不吭,村委会成员急病乱投医:“村长,咱们现在怎么办啊,去镇上叫大三轮车或者摩托车来把尸体拖走吗?”


    “你傻啊!”何三水给了他一榔头,“去镇上叫车,叫个四五辆车,那么多目标大摇大摆开到市里头,咱们非法埋尸还瞒不瞒得住?那可比僵尸严重得多,是要追究大责任的!你我担得起吗?”


    “也是啊!那、那现在咋办?”


    “吵什么?我不是在想办法吗?”


    村委会成员不敢吱声了。


    屋外的鬼叫声不减反增。


    何三水捏着拳头,双手缩在腋下,驼着背走过来走过去。


    好一会儿,他顿住脚,指挥道:“你现在马上让村委会的人去把那些尸体挖出来。”


    “全部吗?”


    “对,全部挖出来,一具都别剩,有亲属的先斩后奏,明天再通知亲属说清楚,没有的直接挖,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些尸体多一秒待在我们这里,定时炸弹就少一秒倒计时,你先带人去办,其他的事我来解决!”


    交代完,何三水打着手电就去了蒯千伏的家。


    这一隅土地,八百年前路灯就坏完了,他平日十里开外都要绕路,这会儿却必须要走进去。


    走到尽头的屋子,他还要好声好气地扯着嗓子喊道:“千伏啊!千伏!”


    门很快打开了。


    蒯千伏睡眼惺忪,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衣,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咳嗽了两声问:“啊,村长啊,这个点找我有什么事吗?”


    忍着反胃,何三水拉着蒯千伏的手,哭丧脸道:“千伏呀,现在有个任务交给你,非常紧急,我想了一圈,也只有你有这个本事能做到了。”


    蒯千伏是个老好人,平日遇事没急过眼,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会出手相助,何三水一说,他马上要拉人进屋:“来来来,村长你进来细说。”


    “不用不用,我就不进去浪费你的电了。”何三水倒退了两步,抽回手,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他夸大其词,蒯千伏也对僵尸感到惊诧:“竟然有这种事?那现在……”


    “现在外边儿还压着消息,但明早就不一定了,所以得把之前瘟疫埋的那堆尸体送去市里头,情况特殊,你要走山路去,尽早赶到,我会联系殡仪馆的人去接应你完成火化。”


    蒯千伏又咳了两声问:“现在就要出发吗? ”


    “差不多,我已经让人去挖尸体了,等全部挖出来,你马上就出发。”


    再度拉过蒯千伏满是老茧的手,何三水假惺惺地说:“千伏啊,村里人的安危可都和这事儿绑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晓得了村长。”脸上爬着一道道皱纹的老人回给他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也不多问了,“我去准备一下。”


    “当晚,蒯千伏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的孙子蒯祥,也在次日沪坝村因为尸体事件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不知所踪。”路禛元凝重地说完了起因经过。


    办公区外头的大垃圾桶里多了几碗空泡面桶。


    僵尸,赶尸人,非法掩埋,集体送尸。


    很难想象如此迷幻的几个事情,全部真实地发生在当代社会的一个小村子里。


    众人的脸上露出了各式各样的神情,一时无言。


    “陈队,我怀疑凶手就是这个失踪的蒯祥。”


    还是路禛元先提出了观点:“当年蒯千伏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蒯祥才要隐姓埋名,杀人献祭,一个赶尸人的孙子,了解一些奇门遁甲太正常了,指不定要用什么不可说的法子!逄悉不正好是孤儿吗,依我看,他们极大可能就是一个人,再加上屏州口音对上,不就是闭环了?”


    邢科不解道:“可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凶手是蒯祥,按照事件来讲,当年促使蒯千伏出事的是何三水,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何三水,而是要杀死何嬿艳呢?”


    “也许是准备全部都杀,只是还没杀到何三水身上?”甘婼晴猜测道,”又也许,不杀何三水是这场献祭仪式的硬性要求?”


    “那代迁逾又是怎么回事啊?”一个警员更困惑了,“她和这件事会有什么关系?”


    办公区的头脑风暴通常伴随着很多片烟雾。


    当然,也少不了接受无能的人捂住口鼻和挥手驱散。


    这算是一种警局内无法打破的平衡。


    对着推开的窗户缝隙,陈昉向外吞吐几个来回:


    “老路,你们连夜跑长途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对屏州熟悉些,等明天再辛苦跑一趟,去查一查屏州的警局和福利院,看看有没有逄悉或者蒯祥这两个名字的人,有没有这两个名字待过的记录。”


    “没事陈队,其他人可以回去,我再带几个人今晚就出发。”路禛元主动拒绝了休息的时间,非常重视还能够获得的线索,“回来路上本来就是大家换着开,换着眯,早点走也吃得消。”


    先前同行的几个警员立马说:“陈队,我们也能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拉扯就没有意义了。


    陈昉一抬手,路禛元便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地出发了。


    侧过身,陈昉又道:“老邢,你去找代群和葛昭问问话,过去有没有在屏州待过,二十几年前都从事过什么职业,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猜测,既然凶手杀害何嬿艳是因为她的爷爷何三水,那么杀害代迁逾或许也是因为她的父母。”


    熄灭烟头,陈昉再度前往审讯室。


    封闭的房间内,甘臣和逄悉之间陷入了僵持。


    看见他进来,逄悉不禁问:“陈警官,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警察,应该清楚我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吧,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呢?”


    “还请你稍安勿躁。”对着他这副伪君子的面具,陈昉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们现在也是根据证人的指认合理怀疑,例行问话,如果24小时内查明了你和这两起凶杀案都没有关系,你就可以离开了。”


    逄悉看上去有些为难:“陈警官,因怀疑而问话我可以理解,但24小时会不会太长了一些?我还有工作没完成,熄因也才刚死里逃生回来,我还要安顿妥帖他,安抚爸妈的情绪。”


    “你去是安顿安抚吗?你是去激怒证人,谋害证人吧!”


    想象中的反驳具象成沉默,甘臣愣是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瞪眼看着逄悉。


    逄悉耸耸肩,不太在意他们的表情:“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不然这样,至少把电话先还给我,让我把生活和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交代清楚,行不行?”


    “让你拿手机,给你机会联系律师来把你保释走?”甘臣再度在心底无声吐槽。


    “很抱歉。”陈昉对他还能保持客观的态度,不带情绪也是一种职业操守,“规则如此,我们必须遵守,你也不用太紧张,就当是一块聊聊天,找找线索,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不是么?”


    逄悉疲惫地叹气道:“陈警官,该说的我都已经和你旁边这个警察同志说过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问的了。”


    “我们不聊案子了。”陈昉压了压指关节,平声说,“我想和你聊聊代迁逾。”


    他的目光不轻不重压在逄悉身上,“你们怎么认识的?”


    “陈警官也八卦这个?”逄悉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但身体仍旧紧绷。


    “只是好奇,代迁逾和你差了五岁,她初中的时候你读大学,她大学的时候你在工作,你们之间应该有不少代沟和价值观的差距吧?即便是工作,她一个移动公司经理,你一个搞环保工程的,似乎也没有共同语言。”


    “其实是一个偶然。”被带动着,逄悉也开始回想,“迁逾在路上遭遇了扒手,我帮她抓住想跑的人,拿回东西。”


    “这么简单?”


    逄悉笑了笑。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长长的,长到了腰下面,穿着小白裙和小白鞋,笑起来尤其赏心悦目,她为了感谢我请我吃饭,我觉得她很合眼缘,就向她请求交换联系方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还记得,吃饭的时候,她吃了一口辣,明明没多辣,她却辣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赶紧让服务员拿水,她又把一整杯水喝下去了,喝得太急打了个嗝,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了他们家遗传吃不了辣,后来也再没有让她吃过辣的东西。”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两人的故事,看上去真的很怀念当时的光景。


    不过怀念到底是不是演出来的,已经没必要细究。


    “那一天是几号你还记得吗?”陈昉瞧着是被他说动了,审讯俨然变成了话家常。


    “9月11号。”逄悉也适应了这些问题,肩膀松懈下来,“教师节的后一天,不难记。”


    “听说你们感情很好啊,你很爱她?”


    “当然,我很爱她。”


    他眼中的情愫竟然不是浮于表面的虚假。


    甘臣觉得此人指定有些表演型人格。


    如果不是代熄因恢复记忆,也许根本抓不出他一点把柄。


    “那你记得代迁逾的生日吗?”


    “记得。”他不曾犹疑,“新历六月二号,农历四月廿五,也是……她离开那天。”


    “以往生日的时候,你们会庆祝吗?”


    “如果和她在一块,肯定会出去庆祝,如果出差了,就只能回来再补偿她了,没想到……”


    “平常出差的时候,长时间见不到,你会不会想念她?”


    “一般都在忙,很累的时候,会想她怎么不在旁边?她要是在旁边就好了。嗯……可能是一种习惯吧。”


    说着说着,逄悉已经不只是对着陈昉了,还透过他望向虚空,没人看得见那里显现了什么画面。


    但看不见不代表察觉不出,陈昉趁机开口:“身为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安康的成年人,有一个很相爱的妻子,工作稳定,生活美满,换谁都会向往这种日子吧?”


    “是啊,周围的同事没人不羡慕我。”


    “你和爱人过得愈发幸福,相处已经变成了习惯,你的生活不能没有她了……可是有一天,她突然遇害。”陈昉极轻地问,“你是什么感觉呢?”


    “一时根本接受不了。”逄悉伸手捂住心口,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更好的伪装,他真把自己代入了爱妻好丈夫的角色,神色哀伤,“做事情的时候,还会走神想起她,想起她在旁时的日子。”


    “我能理解你。”


    陈昉的双眼中带着感同身受的动容,竟也落下泪来,“她那么好,那么善良,然而从今往后都是一张冷冰冰的照片了,一切与她相关的温度都不会再有了,换做是我也不能接受啊。


    “但所有的事情都压了下来,白日里根本无暇悲伤,晚上一个人又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后心里还空落落的,我会好想她啊,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拥抱她,我想感受她的温存,我想把她留在身边。


    “可是她的遗物远远不够,那些不过身外之物,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开改变,我只能抱着她的骨灰回忆过往了。”


    真切的神情与泪水催化了逄悉的情绪,他深陷接连的暗示性言语中,摇了摇头:“骨灰只是死后的一抔黄土,和一纸证明无异,要把她留在身边,当然要她活着时候身上的东西,那才是她的温度,她的存在。”


    “可她终归要火化的,我能怎么办呢?”


    “保留属于她的血肉,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说得轻巧,血肉都是要一起被烧光的。”


    “很简单啊,把刀上的血液留下来不就好……”


    最后一个字音截断在喉咙里,逄悉骤然住口。


    眼中的那些情绪霎时散去,瞳孔急剧收缩。


    审讯室鸦雀无声。


    这会儿他是只看着陈昉了。


    强行控制面部肌肉走势,逄悉的嘴唇在发抖:“你……你演戏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大拇指抹去眼角的泪滴,陈昉的眼眶依然泛红,眼神却寒如坚冰:


    “是你,主动为我解答的。”


    在审讯室这么长时间下来,逄悉的眼中终于迸射出了慌乱。


    他强行扯出一个笑:“那是我累了瞎说的,陈警官当成胡说八就好了,不必放在心上……”


    不再理会他怎么狡辩,陈昉当即转身出门。


    到办公区,抬手挑了人就走:


    “你们几个人跟我出一趟复勘,我怀疑作案的凶器极有可能还在在现场。”


    第27章 赶尸匠(二) “该指纹并不属于逄悉,……


    “师傅, 您为什么认为逄悉会留下代迁逾身体上的东西呢?”


    甘婼晴回想起刚才,甘臣和她手舞足蹈地说了审问的情况,末了还要由衷地感慨一句“没想到师傅的演技居然这么好”, 她一边遗着憾自己没能亲眼见证“影帝时刻”, 一边提出最大的困惑——


    自家师傅到底是怎么看穿对方的。


    没有直接回答,陈昉反问:“你觉得逄悉爱代迁逾吗?”


    “都杀了她, 甚至分尸了,怎么还会爱?”甘婼晴的头像个陀螺一样晃个不停,快要甩出风了。


    “既然选择杀人这种极端的报仇方法,逄悉就不会是正常人的思维,想要猜中凶手心中所想,首先就要把自己代入凶手。


    “逄悉记得两个人初次见面的日期, 记得当时的种种细节,甚至记得和代迁逾相关的很多事情,说起代迁逾时的留恋也不像是假的, 所以我认为, 他选择先杀死何嬿艳,后杀死代迁逾,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想要和代迁逾再待得久一点,顺着代入进去一思考, 我就知道他不是要收集遗物那么简单。”


    “好可怕, 这个人居然因为他所谓的‘爱’, 变态到把杀人的凶器保存下来, 还不清洗?他对自己那么自信,认为警方查不出来吗?”额头渗出几滴汗来,甘婼晴面色白了白, 有些反胃。


    “或许他选择留下代迁逾的血液,不仅仅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一个原因。”陈昉给出了个有理有据的说法,“你还记得你们找的资料里面写到,很多时候,凶器会被当作献祭的法器吗?”


    经过他的点拨,甘婼晴略一回想,尘封的记忆复苏了:“法器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和洗涤的!”


    “不仅如此。”陈昉补充道,“姜焓月法医说过的话你有没有印象——‘两起案件可能是同样的凶器所为’。”


    甘婼晴脑袋瓜灵光,一点就通,使劲一拍手:


    “凶器上可能能够检测出两个人的血液痕迹!”


    *


    椿日丽小区。


    小区回归了正常,后门的监控也修理好了。


    来到逄悉所在的楼房,他的那间居室被封锁了,门外安了摄像头防止凶手返回现场,屋内的大部分痕迹都维持原样。


    没人动过。


    其实能搜出来的东西多半早在第一次现场勘查就搜清楚了,但陈昉认为,总有些会被忽略的地方,需要再三返回才能够发现,故而一直封锁着。


    复勘人员分组调查。


    上到每根灯管顶部,下到所有固体底板,床单内部,空调内部,甚至每一本书的内部,一切能够发现空间的地方,不管是主动开放的空间,还是强行制造的空间,都要逐一查探,决不错漏。


    又回到之前探索过的厨房,陈昉让人把所有的碗筷清理出来,所有的柜子拆卸出来,翻看每一处底部与背面,连仅容纳一层手掌的缝隙也不放过。


    然而这样的地毯式搜寻,好一会儿了也没有找到该有的东西。


    从厨房内走了出来,陈昉的视线又落在了旁边的水箱上。


    他打开冰箱,冷气扑面。


    这间房子的电并没有断,冰箱里的东西也没有坏掉,连冰块都似乎和之前看见的一样,不存在任何变化。


    他把里头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手和这些东西成了一个温度,也没显露丝毫反应。


    很可惜,清空了的冰箱和那些被拆的柜子一样,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发现。


    翻了个底朝天后,陈昉又把所有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


    蔬菜,水果,酱料,速冻食品,以及已经由液态转变为固态的自制冰棒。


    关上冷藏柜的门的时候,陈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叫来甘婼晴问:“你减过肥吗?”


    甘婼晴愣愣地眨眼。


    但她不会像甘臣一样问出诸如“啊师博你要减肥吗”或者“啊师傅你觉得我需要减肥吗”一类的弱智问题,只点头道:“大学的时候闲,跟舍友们一块减得最勤,工作就很少了,怎么了师傅,你发现什么了吗?”


    “你减肥的时候吃东西吗?”


    “当然啊,节食不可取,健康减肥才是王道。”甘婼晴说得头头是道,“只不过在吃上面要丰常注意,有很多食物是得忌口的。”


    “比方说?”


    “甜品奶茶,煎炒油炸,还有烧烤麻辣烫……”甘婼晴扣着指头,“反正只要是好吃的都不能碰。”


    “冰棒算是甜品一类吧?”


    “算!当然算!甜品可是减肥禁碰之首,要想减肥就决不能碰!”


    陈昉终于知道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他猛然打开冷冻柜门,抽出最后放进去的自制冰棒:“这种,是不是也不能碰?”


    盯着怼到面前的东西,甘婼晴脑子还没转过来,连连点头:“自己做冰棍肯定也是要加糖的,不然不就成了生啃冰块?”


    脑中的猜想愈演愈烈,陈昉拿着这一排冰棒进了厨房,放进微波炉解冻。


    等待的过程中,甘婼晴讶异道:“师傅,您觉得凶器藏在冰棒里面了?”


    “还记得吧。”陈昉说,“代迁逾桌上,喝完水的杯子里,杯壁上检测出来的成分是什么?”


    这些天查七查八,脑子里塞了一大堆的线索资料,前面的有些细节都要被沉底遗忘了。


    他这一问,甘婼晴想起来了:


    “是减肥药!”


    陈昉又何尝不是呢。


    这种一笔带过的细节太容易被其他更明显的东西掩盖,导致人忽视,如果不是回来复勘看见,再度触发记忆,他恐怕也要略过了。


    点了头,他解释:“代迁逾正在减肥,生日当天家里连蛋糕都没有,更不可能去吃一大堆的自制水棒,但是冰棒却是当晚制作的,代熄因不经常来,没有理由在代迁逾家里做冰棒给自己吃,同样的,代迁逾不知道代熄因当晚会来,没理由为他准备,自然也不是代迁逾的手笔。”


    “所以能进入并且制作冰棒的,就只有凶手逄悉了。”


    这个时候,微波炉“滴”一声响。


    上一次看见这些未成形的冰棒时,陈昉没有细想过怎么每一滩液体的颜色都那么深,原料跟不要钱似的。


    现在才知晓是为了隐藏其中的东西而刻意加大的量。


    他从不同颜色液体中逐一拿出东西。


    分割水流,露出其他普通的冰棒柄。


    唯独深红色的水中,首先感受到的是与其他棒柄不一致的重量。


    接着,带动液体的面积大了不少,持着的手也开始收紧。


    等完全拿起来的时候,总算能看清它的前端。


    并非和之前几个一样普通。


    那赫然是一段极其锋利的刀刃!


    设计新颖,保留了原来的刀刃,刀柄则被去掉,刀柄下剩余部分被打磨成冰棒柄的样式。


    摆明了是凶手专门制造的小刀。


    盯着刀,甘婼晴眼睛睁得老大,浑身却提不起力气来:“师傅。”


    她慢吞吞地说:“用亲手做的刀,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我真的,真的不能相信,这其中还会有爱。”


    把刀收进物证袋里密封,陈昉察觉到她的情感波动,脱了手套摸摸她的头:“别想太多了,你还年轻,也不是主攻心理侧写这一块,不需要让自己去过度理解杀人犯的想法,这种活,是需要长期的经验积累,要是没有强大的心脏,一不小心会难以脱身的。”


    甘婼晴温顺地点了下头,但目光始终落在那把体积不大却极其锋利的刀刃上。


    虽然凶器找到了,传唤时间也到了,逄悉被释放了出去。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无处可去,马上要回到局里。


    果然,这之后的好消息像是雨后春笋一般接连冒出头——


    “师傅,我们拿着逄悉的照片去能够购买得到活性炭的地方询问了个遍,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他购买大量活性炭的记录!”甘臣累得气喘吁吁,同时无比激动。


    数不清多久没合眼的路禛元下了车一路冲进办公区:“陈队,我们跑遍了全屏州的福利院,终于找到了逄悉小时候待过的那一家,经过福利院的几位老负责人分辨,确认了蒯祥和逄悉实为一人!”


    “陈队,已经从代群口中把话问出来了。”邢科在电话筒里大声说道,“他十几年前的确在屏州工作过,干的就是替殡仪馆拉人的活!”


    在各组的努力下,逄悉犯罪的证据链逐渐齐全。


    鉴定科也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不停蹄地赶出了最重要的一环。


    “陈队。”科室的法医神色疲惫,却面露喜色,“结果出来了,刀刃上的确检测出了代迁逾和何嬿艳的生物痕迹,小刀下半缺失刀柄的部分,也发现了逄悉的指纹,不过这枚指纹只有一小道痕迹。”


    “只有一小道?”


    “是的,一道细长的痕迹。”


    目光锁定物证照片思忖一番,陈昉有了结论:“说明缺失刀柄的部分不是因为他直接脱掉手套而粘上指纹,大概率是由于这部分也比较利,划破了手套导致。”


    “除此之外,缺失刀柄的部分还存在几枚痕迹完整的指纹。”法医把第二份报告递到陈昉手中。


    “该指纹并不属于逄悉,而是……”


    *


    多变的天气是盛川的特色,可以在连着一个月放晴之后连下一个月的雨,也可以一天下雨一天放晴的来回切换。


    比白天和夜晚的的交替变得还快。


    好在昼夜更迭有属于它自己的规律,夜晚过去必然就是白天。


    第二次坐在审讯室里。


    不是传唤。


    而是审问。


    逄悉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笑起来。


    那是一种十分苍白,十分无力的笑:“其实那天我就觉得完了。”


    陈昉看着他,脸上没有半点情绪:“那你为什么不自首。”


    “带着侥幸心理呗。”他说得理所应当,“万一你们没找到凶器呢?”


    “交代一下作案过程吧。”陈昉并不想要和他过多废话。


    耸耸肩,逄悉没有辩解了。


    他说:“时间充足,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作者有话说:有聪明的宝宝猜到凶器了吗[捂脸偷看]


    第28章 赶尸匠(三) 原来有的时候,答应比拒……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小男孩。


    他的爸妈早早撒手人寰,剩下他一个人和爷爷生活。


    小男孩的爷爷既当爹又当妈,把小男孩照顾得很好, 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小男孩做, 自己却说不爱吃,有什么好料子就给小男孩穿, 自己却总是打补丁,小男孩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要和爷爷提出,爷爷都会尽力满足。


    那个时候,小男孩觉得, 他的爷爷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人,只要和爷爷待在一起,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 小男孩的爷爷因为祖传的手艺, 被很多人嫌弃。


    老人唠叨大人,大人劝阻小孩,大家都不爱接近他们。


    好不容易, 小男孩交上了一位朋友。


    他可高兴了,每天都期待着和这位朋友玩耍。


    小男孩还把爷爷送给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分享出去。


    结果, 被她狠狠地扔在地上。


    这个所谓的朋友展现出了真面目。


    她也对小男孩露出了与其他人无二的厌恶表情, 甚至辱骂小男孩的爷爷, 要他们滚出村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 小男孩的心态就变了。


    他开始反抗,开始报复那些人。


    从装神弄鬼吓唬老人小孩开始,到糟蹋一整块菜地, 砸烂整个酒窖的酒,小男孩洋洋得意。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男孩的行为很快被人发现了。


    苦主们找到村委会,村委会又找到爷爷,要他把小男孩交出去狠狠惩罚。


    小男孩不怕被罚,他只怕爷爷生气。


    但爷爷并没有。


    爷爷只是带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棺材本,一户一户上门给人道歉赔钱,默默承受最恶毒的谩骂与诅咒。


    却不舍得让小男孩出面。


    看着爷爷一次一次压弯的背脊,小男孩的脊骨也跟着疼痛起来。


    他第一次知道了后悔的感觉。


    处理完一切对外的事务,爷爷那花白的头发更白了,一道压着一道的皱纹从脚攀爬到了脸上。


    比掌心的纹路还要多。


    接着,爷爷只是象征性拍了拍了小男孩的手掌心。


    因为他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是他没有教导好小男孩。


    可他甚至不舍得打骂小男孩一下。


    他一字一句告诫小男孩绝不可以再有这种不干净的念头。


    抱着爷爷,感受着爷爷怀里的温暖,小男孩满足地想——


    算啦。


    跟着爷爷一块生活就好。


    他不需要任何其他人。


    “可是何三水那畜牲连这么小的愿望都要破坏!”


    说起蒯千伏的温情全部消散。


    逄悉的眼神忽而变得狠毒。


    “爷爷生病了,何三水从来不会关心他病得重不重,病好了没有,村子一出事,就舔着个脸找上爷爷了。他要爷爷连夜赶山路把当初随手掩埋的所有尸体送到市里,他用全村人的安危道德绑架爷爷,爷爷不得不带着病体加急赶路!


    “我知道我劝不了爷爷,所以偷偷跟在爷爷身后。那么长那么陡的路啊,爷爷拼命赶,拼命赶,不眠不休赶到了有人接应的地方,那口含着的气一溜烟儿就泄光了。


    “爷爷倒在我面前,我恳求接应的人先把爷爷送去医院,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说人家给了钱,要他务必第一时间把这一堆尸体送去殡仪馆解决完,否则病毒扩散了他承担不起那个责任,不过他会帮我叫辆救护车。”


    “我等啊等,的确等到了救护车。”


    逄悉突兀地笑了一下。


    笑声比长指甲刮擦黑板还难听。


    “可是有用吗?嗯?”


    他脖子一抻,颠了颠下巴,“我问你们呢,有用吗?”


    回应他的只有窸窣的记录声。


    他便又开始笑。


    笑到双手捂脸,笑到只剩下咽喉的摩擦声:“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我的爷爷已经死了!”


    猝然的暴起把审讯室流动的空气都叫停了。


    纸上的字迹歪斜了一下,甘婼晴嘴唇有些抖动。


    转了转了笔头,她很快恢复寻常,两笔涂掉错处,接着记录。


    “他活生生地累死了……”


    这句话是从逄悉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沙哑得不像话。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何三水的强迫!是接应人的见死不救!是他们一模一样的自私自利!他们让我失去了唯一的至亲,失去了我最亲最爱的爷爷,你知道那种痛苦吗?生不如死,比死还前熬!”


    裹满盛怒的控诉遍布审讯室的一砖一瓦,每个角落。


    也只有控诉。


    “我一个人待在福利院里,懂事后一个人调查,找啊找啊,终于查到了那天接应我的人,也查到了何嬿艳,我想老天爷真是对我太好了……”逄悉无可抑制地抽搐起来,露出一种被毒蛇咬过后的躁动,“他们居然在同一座城市!”


    “所以结婚是一场骗局。”


    这本该是个问话。


    但陈昉是当陈述句说出口的。


    “当然啊。”逄悉嗤笑出声,“就连抓小偷的戏码也是我买通别人演出来的。你知道和代迁逾结婚之后,我每天要忍受着恶心管代群叫爸有多难受吗?”


    他抛出了共情的邀请,陈昉却并不打算参与这个环节:“何嬿艳呢?你怎么接近她的?”


    “我告诉她我是蒯祥,告诉他当年我和爷爷被她爷爷害得有多么多么惨,她长大懂事了,有文化了,自然知道当初何三水与她做的事情有多过分,我勾起她的回忆,让她良心难安,也让她放松警惕,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这个毫无人性的凶手,利用被害者的人性,杀害了她们。


    还引以为豪。


    仇恨将他滋养成了可怖的魔鬼,他也许早就忘了当初同样善良的自己。


    “你模仿三一四案是为了什么?”


    “把你们的视线转移走,同时要其中的仪式为我所用。”


    “明知道终会暴露,为什么还要用特殊方式处理尸体?”


    “那是我最初的计划。”


    那双眼里有些遗憾——遗憾计划的失败。


    “开始我是想要她们的死拖到六月下旬后甚至更晚再被发现,这样我有更充足的时间逃跑。何嬿艳一切顺利,可是在代迁逾这却出现了变数,我只能让两具尸体连续暴露出来。”


    他坦白的这两个问题与陈昉先前猜测的都对上了。


    “你具体是怎么杀死代迁逾和何嬿艳的?”


    “陈警官。”逄悉不咸不淡翻了个白眼,“这些神通广大的你应该都知道了吧,还要我重复一遍?”


    “叫你说你就说。”曲起四指,陈昉重重叩了下桌面,“怎么动的手,怎么往返出行,全部交代清楚。”


    逄悉无所谓地扯了扯眉毛。


    “我借着送礼的名头,趁着夜晚聚会喝酒的功夫,找上何嬿艳。杀人的方式很简单,穿好雨衣,从身后划破她的颈动脉一击毙命,接着割掉她的脑袋,胸部,挖出子宫,利用物理办法保存尸体,布置现场。


    “之后我又以出差为由开车前往隔壁市,入住酒店后立即换装,换上在隔壁市事先准备好的车,开车回到本市,以制造惊喜为由敲开房门,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代迁逾。


    “想不到此时代熄因找上了门,撞破了这件事,我便从背后重击他,继续完善仪式,结果这小子趁机爬起身逃跑,我立刻追上去,但是天太黑了,外面不可控因素太多,我不得不迅速回屋收尾,临时改变策略,逃离案发现场,之后找机会返回何嬿艳的住所,提前撤掉活性炭和绷带。”


    杀人步骤,事无巨细。


    甘婼晴把笔捏紧了,笔尖在横线本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仪式具体内容你又是如何模仿的?”


    “仪式还需要模仿吗?又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仪式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只需要在尸体的状态复现后,布我想布的阵,献祭该献祭的人,告慰爷爷在天之灵就行了。”


    这个回答叫陈昉唇抿得用力,双手也攥住了。


    逄悉说一切都是他利用自己的知识储备行动的。


    后面的人,不就不存在了吗?


    无力波及全身。


    失望正在扩散。


    好在,峰回路转。


    接下来的坦白让又他重燃希望:“不过我不干白费力气的事,既然都费劲处理了尸体,自然是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于是我联系了那些捐卵的广告,我说我有大生意要谈,我要卖子宫。”


    重点一出,陈昉登时目光凌冽:“你取走子宫是拿去做买卖?”


    “不然我拿走做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还要收藏起来吧?”逄悉呵呵笑道,“陈警官,我可没有那么变态。”


    一个杀人犯,在当下说出这句话,讽刺的意味拉满了。


    “那人帮我牵线搭上了管文栋,我想这可是一笔大买卖,事情谈妥后,我把东西交了出去,却在为代熄因的逃脱而苦恼,最开始我为了和三一四案齐平,统一全是女人的尸体,加上他和代群的感情冷淡,我本来没想杀他,偏偏他自投罗网,又命大跑了。


    “焦虑之余,管文栋联系上我,他说死人的东西没有用,我以为我这是白忙活了一场,他却说,代迁逾的HLA型和血型都很适合,可以把她弟弟带过去,看看她弟弟是否合适,合适的话身上的东西就能拿来换钱。


    “我觉得这简直是天助我也,有人帮我处理证人,洗清嫌疑的同时我还能够拿钱,何乐而不为?结果没想到他那么不中用,哼,我当初就该再用点力,直接砸死代熄因,哪还有后面那么多破事!”


    坦白罪行的时候,他脸上无半点悔恨,有的只是没能成功脱逃的不甘。


    面对因果交错的犯罪动机,甘婼晴鲜少地没有控制住情绪:“可代迁逾和何嬿艳都是无辜的啊!她们根本就没有害过人!”


    “那又怎么样?我的爷爷不无辜吗?”逄悉的脖颈又开始用力前倾,发泄着痛恨,“还不是被何三水和代群害死了!”


    手被身旁的陈昉压住,甘婼晴噤了声。


    看对面的人像个机器人,卡顿地低下头。


    缓缓地,发出森然的笑声:“哈哈哈哈……”


    重新抬眼时,笑容早已扭曲:“何嬿艳死了,何三水想要后半辈子享清福的梦就破灭了,他这个没用的老畜生,只会被时代淘汰,村长会更换,最后他除了捡垃圾乞讨,就是等死……代迁逾死了,代群会痛不欲生,他太爱代迁逾了,余生都要活在痛苦与后悔中,每一场午夜梦回都是她的脸……哈哈哈哈……报应啊……”


    整个审讯室,包括透过摄像头观察的监控室,无不是缄默着。


    直到他笑完。


    “其实代群很早就知道你是谁了。”陈昉打断他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状态,“而代迁逾,多半也是知道的。”


    呼吸遽止,逄悉面容一僵:“你说什么?”


    陈昉摊掌推出了几份资料,甘婼晴起身走过去,将它们放在逄悉的桌板上。


    “这是你曾经待过的福利院吧。”


    面前第一页是过去的栖身所。


    耳边第二句是陈昉的言语。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在悲伤过度昏倒之后,不是在警局醒来,而是在福利院?”


    眼球上面铺满了十几年前未知的事实。


    他听见对面的警察一字一句地说:


    “是代群把你送去的。


    “他处理完事情,就匆匆赶到医院,却见到了令人悲痛的一幕,他心怀愧疚,将你送去了福利院,并且给了院长一部分钱,希望院长什么都别透露,好好照顾你,后续他也时常会偷偷去探望你,自然也知道了你给自己改名叫作逄悉。”


    “不对……”逄悉摇头呐呐着,“不对……不是这样的……”


    “直到辞去工作,回到盛川,他再度见到了想要和代迁逾在一起的你,他以为你不认得他了,真情实意爱着代迁逾,于是也绝口不提过去的恩怨,看着你用新身份和代迁逾走入婚姻殿堂,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不过代迁逾如何聪慧,凭着对代群的了解,很快看出他对你的不自然,便找到代群问了个究竟,自然也知晓了一切,她爱你,心疼你,更加倍地对你付出。”


    “一派胡言!”


    如炮仗点燃般,逄悉情绪激动起来,手狠狠地敲在桌子上:“代群和何三水就是一类人,怎么可能会愧疚!”


    他再度大笑起来,指着陈昉,背靠座椅笑得癫狂,“我知道了,你在骗我吧,骗我代群和代迁逾都知道,想让我愧疚?想让我悔恨?没门!哈哈哈哈……”


    面无表情看着他发疯,等声音渐弱,笑也笑不出声。


    陈昉缓缓说:“代迁逾早就知道你要杀她了。”


    无形的手就这么捏住了逄悉的喉咙,力气之大就快要要扭断。


    上下唇一动,陈昉字音明晰:“你什么心思,枕边人最清楚。”


    “别、别开玩笑了!临死之前她掐我的手比谁都紧。”


    “那是求生欲引发的肢体本能抵触。”总是平和的眸子里布满寒冰,“你不妨猜一猜,在凶器上还发现了谁的指纹?”


    逄悉彻底愣住了。


    “你假借惊喜回到家里,说要给她制作冰棒,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准备天衣无缝,但你没想过,她先一步发现了凶器,并且什么都没说,放回了原位。”


    “不可能……”疯魔的情绪开始褪去,逄悉口中仍自欺欺人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的一切都有依据,福利院院长给出的证明,刀柄去除部分的鉴定报告,已经摆在你面前了。”


    在陈昉淡漠的话语中,逄悉哆嗦着手翻开材料。


    上面的图文如同一千根针般顺次刺穿眼球。


    他的声音变小,口中喁喁着:“她要是知道,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心甘情愿被我杀死?”


    三个血淋淋的问题,让甘婼晴仿佛看见了那个比冬日的阳光更加温柔明媚的女人。


    女人的内心一片繁花盛开。


    她张开嘴,替女人说出了真相:“她想为父亲赎罪,她希望你从此放下仇恨,不再被痛苦裹挟,和她共同迎接全新的生活,她以为能感动你回头,可你,却没有留给她半点机会。”


    你真是个畜牲。


    最后一句话被甘婼晴咬唇吞下。


    逄悉的眼泪掉下来。


    也许是因为被针刺得太痛了,也许那只是一滴鳄鱼的眼泪。


    看着逄悉,看着图片上的小刀,甘婼晴忽然想起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故事。


    对于捕猎者而言,嗜血的北极熊身材壮大,行动敏捷,并不是一个能简单抓到的猎物。


    于是捕猎者想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


    把动物的血液制作成冰棒,中间的棍柄就是一把刀,当北极熊被美味吸引,开始舔舐冰棒,血液的味道让它兴奋,让它贪婪地想要更多,冰棒的温度又让它的舌头麻痹,吃到最后,血味的冰棒被舔干净了,露出其中尖锐的刀刃,可北极熊的舌头已经失去知觉,它不知道自己后续舔舐的,都是舌头划破流出的,属于自己的血液,最后因失血过度晕倒,捕猎者不费吹灰之力抓到了北极熊。


    逄悉于代迁逾而言,何尝不是一根匕首芯的血味冰棒呢?


    当代迁逾发现的时候,她究竟是不想抽身,还是已经难以抽身了?


    从审讯室出来,陈昉问另一间审讯室的警员:“张进审得怎么样了?”


    “他什么也不肯说,李平还在医院,单审他一个他看样子是不会轻易招了。”


    单看张进的审问的确没有突破口。


    不过现在,逄悉的口供派上了用场。


    指节一响,陈昉冷道:“李平醒没醒他可不知道,你告诉他,李平招了卖卖器官的事,然后接着审,累了就换人,看看谁能熬得过谁。”


    *


    逄悉认了罪,代迁逾与何嬿艳的案子终于宣告结束。


    出庭的时候,法官将逄悉的罪行一条条列出来。


    他却毫无反应。


    代熄因恨不得冲上去手刃了他。


    可是代群和葛昭坐在身边,他什么也不能做。


    另一边的何三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庭吼叫道:“杀人犯!还我嬿子!杀人犯!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就这么从庭内喊到了庭外,如果不是被人拦住,恐怕早就捡起路边的石头朝逄悉扔过去了。


    定罪后,由于逄悉与管文栋有买卖子宫的联系,管文栋与李平和张进背后又可能存在一个以“框先生”为首的器官贩卖团伙,为了问出更多的有用消息,协助调查,他被判处死缓,暂且收押看守所。


    如今闹得风浪这么大,发现的涉案人员都被关押,还有警方盯着,“框先生”一时半会儿也没理由再对代熄因下手了。


    回到家里,代群接了通电话,随后和葛昭商量了很久,才叫来代熄因。


    对着从来就没怎么交流过的儿子,代群斟酌了一番,开口道:“因仔,我和你妈请的这几天假已经到期了,公司的事情还得回去处理。”


    他们欲言又止,代熄因主动说:“没事的,我一个人也很少回家,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里,能照顾好自己。”


    “因仔。”


    葛昭开了口,“爸妈是想着,带你一起走。”


    代熄因愣了。


    代群接着说:“你现在也到大三后半程了,课业已经学习得差不多,之后无非就是实习,然后找工作,你和我们一起去国外,爸妈帮你打点清楚一切,好不好?”


    不用怎么努力就可以在国外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这对一般人而言是非常好的条件。


    可对代熄因不是。


    他问:“去国外按照你们给我安排的事情做吗?”


    没有回答,他惨然一笑:“你们从小就远离我的人生,却要干预我的人生,以前你们不让我当警察,我听了,现在又要再干预一遍吗?”


    “因仔,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红了眼的葛昭拉住代熄因的手,“只是以前,有迁迁照应你,如今迁迁走了,还有个蠢蠢欲动的犯罪团伙未落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实在不放心。”


    拍拍你他的肩膀,代群劝道:“行行出状元,也许你去接触接触国外那些新奇的东西,就不会再想着要当个那么辛苦的法医了。”


    代熄因想起那天晚上,他回了家,告诉父母真凶是谁之后,父亲痛苦地跪在地上。


    他说是他的错,姐姐才会死。


    代熄因不明所以。


    后来警察来家里问话,父亲终于把一切都说清楚,他不断地磕头,请求老天原谅,请求往后的报应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不要落在代熄因的身上。


    他终于是有一点心疼父亲了。


    警察离开后,他们一家人彻夜长谈。


    十多年陪伴的缺失,不是说能弥补就能弥补的。


    可面对几乎是一夜白头的父母,他还是选择了谅解。


    “你们担心我,就不能为了我,留在国内吗?”


    他带着一点点期待问出了这个问题。


    看到他们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


    于是代熄因明白了,代沟与隔阂始终是一条分界线,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他亦不能够为他们妥协。


    “爸,妈。”代熄因轻轻抚上葛昭的手,选择了遵循本心,“我不想去国外,我想留在这里,做我想做的事情。你们的担忧我能理解,可我也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了,终究要独立的,不是吗?难不成犯罪团伙一辈子不落网,我就一辈子都要在国外东躲西藏吗?”


    “因仔……”


    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轻轻地打断了葛昭的呼唤:


    “我真的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在国内好好生活,而且,我还有师父,你们忘了吗,师父和师娘对我也很好,我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我真的跟你们去了国外,也许刚开始并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可未来,在我一次次回忆起当初放弃梦想的日子时,定然会反反复复地陷入后悔之中,埋怨你们,甚至抱憾终生的。”


    听到最后,葛昭的眼泪断了线地落下,代群一口气叹得比亘古还长。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原来有的时候,答应比拒绝更难说出口——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氓》,很多时候,情深的一方才是输家。


    第一卷到此就正式结束啦!明天开启第二卷,老陈和小代的感情要迎来进展咯![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29章 醉意入怀(一) “不能因为跟我闹脾气……


    “喂, 刘叔,我到了您说的餐厅,您在哪里啊?”


    陈昉一大早就被刘泰河叫了起来, 说是要见一个重要客人。


    他还特地要求陈昉穿着清楚一点, 不要穿平常整天穿的那一身T恤运动裤的私服,太随便了。


    陈昉敬重刘泰河, 通常很听他的话,基本是他说什么就做什么。


    今天本来是休息天,陈昉也放弃了好好睡一觉的机会。


    想来不是去给刘泰河撑场面,就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商量。


    他穿了身白色衬衫,洗了把脸,还刮掉了最近一段时间都没空刮的胡茬。


    开车到了刘泰河说的地方, 陈昉在大门外环视一圈。


    “你走进来。”电话里的声音说,“顺着左手边数下去第六张桌子。”


    谈事情居然不用包间吗?


    带着疑惑,陈昉推门而入, 数着数到了目标地点。


    没有看到刘泰河的身影。


    “刘叔, 您还没到呢?”


    “马上就到了,你坐下等一会儿。”


    陈昉便不多说了,点了杯奶茶, 坐在位置上翻阅菜单等候起来。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一道女声响起:“你就是陈昉吗?”


    吞咽的动作停下, 陈昉转头看见一个女人。


    她的脸很小, 一双眼睛好似水晶球, 又大又灵动, 穿着身无袖牛仔裙,头发高高盘起,化着淡妆, 看上去落落大方。


    他迟疑道:“你是……刘叔说的客人?”


    女人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甫一对视上,就开口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年龄,户籍,职业等一系列基本信息。


    脑子还没转过来为什么谈个事情对方要自我介绍得这么详细,陈昉下意识礼貌回道:“我叫陈昉,我……”


    “我知道。”女人甜甜一笑,嗓音清泠,“介绍人都和我介绍过你了,夸得天花乱坠,我还当夸大其词,现在看来,你果真人如其名,年轻又帅气。”


    年轻帅气这样放在他身上无比别扭的词语直白地从女人口中说出,陈昉俨然明白过来——他被刘泰河哄来相亲了!


    直接拒绝又怕伤了人家自尊,陈昉想了想,说:“嗯,其实我们的工作非常忙,呆在家里的时间没多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而且我们的任务经常是突发的,有可能和你约会才一半,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甚至没有办法送你回家,不管多晚,会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我清楚。”


    “还有我们作息也不太规律,经常早出晚归,甚至是夜出晨归,也许平时连生活的时刻都无法对应上,完全错开也并非夸大其词。”


    “我知道。”


    “那……”


    “我都知道,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啊,当然明白公事的重要性。”喝了口刚上的奶茶,女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们很辛苦的,为人民服务,舍小家为大家,我很敬佩你们,就是因为接受了这些,我才愿意来见你的。”


    她的双瞳中满是崇拜,看不到一点退缩。


    不太会拒绝的陈昉忍住想叹气的冲动。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吃个饭就走,估计人家也是被家里逼来的,到后面说不定都看不上自己。


    结果悠哉游哉地吃完了饭,女人瞧上去非常满意,主动提出要和他上街逛逛。


    面上带的微笑凝固住了,陈昉脑子飞快地转动,应该怎么委婉地拒绝。


    还没想出来,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哟,陈警官,这么巧?”


    猛地抬头,他看到好久不见的代熄因伏在电动车头,侧头盯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还不咸不淡来了句:“不上班就出来约会啊?”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陈昉心念电转,当即捂着嘴用力咳嗽起来,一只手趁机捂住了嘴部一侧,对代熄因做了个口型:


    “帮——个——忙。”


    延迟几秒,代熄因眼珠子转悠着。


    瞧瞧陈昉的表情,再瞧瞧女生的姿态,觉得十分眼熟。


    思考了半天,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就是某个室友非要到女生宿舍楼下追姑娘,用九十九朵玫瑰花摆了一圈的大爱心,拿着大喇叭宣布自己的爱,姑娘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拒绝的姿态吗。


    不同的是,这个画面里陈昉才是那个“姑娘”。


    想不到能审讯能射击能缉凶的刑侦支队支队长,也有摆平不了的事情?


    实在是……很有意思啊。


    福至心灵,代熄因拔了车钥匙,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刘海,长腿一跨下了车。


    他三两步上前揽过陈昉的肩膀,叹了口气,再说话时语气都变了:


    “不能因为跟我闹脾气,就随便跟别人约会吧?”


    陈昉:“?”


    女人:“???”


    在两双震惊到要劈开他的目光中,代熄因视若无睹,拉起陈昉的手,看着他深黑的眼睛说:“等会儿给你买奶茶,别生气了呗?”


    陈昉只觉得大脑都宕机了。


    活了三十多年,见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人事物,发生在他本人身上还是头一遭。


    属于旁观者特有的冷静不存在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的话:“咳,我刚喝过。”


    女人颤抖的手指了指陈昉:“你……”


    陈昉别开了视线:“对不起。”


    女人又抖抖抖指向代熄因:“你们……”


    代熄因拉着人的手更紧了:“抱歉啊姐姐,我们之间的矛盾,却无故牵连到了你,是我们不好,可感情的事真的没办法……”


    女人听不下去了,靓丽的脸蛋憋得通红,胸腔也急剧起伏。


    可那副斯文的样子注定她骂不了人。


    盯着他们,最终说不出一个字,把手里的饮品往旁边垃圾桶里狠狠一摔,她转头踩着高跟鞋疾步走了。


    看人影消失,陈昉放松下来。


    抽出自己的手,他拍拍代熄因:“多谢啊,帮大忙了。”


    旁边人的目光跟着这只手,游移到被拍的肩膀上,扬了扬眉:“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一句谢谢就完事儿了?”


    不知怎么这么轻易就被他逗笑了,陈昉摸了摸裤子口袋。


    居然真的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他。


    轮到代熄因傻眼了。


    看着那个红色的盒子,他脑中以光年的速度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啊。”陈昉笑得灿烂,见他没动,索性直接把东西塞到了他手上,“拿着吧,本来失忆那会儿就想给你,好拉近距离问话,结果一直忘记了,今天穿的这条裤子里正好放着,就当是谢礼了。”


    把奇怪的想法赶出脑子,代熄因意识回笼。


    接过盒子后单手打开。


    里面躺着一颗黑曜石耳钉。


    “我看你一直都带着一个耳钉,没换过,就挑了个应该能换着带的。”


    代熄因抿紧嘴。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我看挺合眼缘的。”


    代熄因还是没吭声。


    “果然……不喜欢吗?”陈昉无奈地揉揉太阳穴,“看来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未落,代熄因沉默着把耳骨上的十字架摘了下来,对着车一边的后视镜把黑曜石直接带了上去。


    动作迅速得让陈昉诧异。


    “没有不喜欢。”他终于出声,“这是头一回有人送我耳钉,脑子没转过来。谢谢。”


    瞧着那老实巴交道谢的样子,陈昉觉得有些可爱。


    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多想怎么会冒出这个从来没具体形容过别人的词语。


    只是奇道:“你这不用酒精消个毒什么的?直接带不会过敏?”


    “不会,我比较耐造。”代熄因指了指耳朵,“合适吗?”


    认真打量一番,陈昉满意地点头:“很合适,看来我的眼光确实不错。”


    车钥匙在手里按来按去,代熄因斟酌了会儿,喉结一动:“陈警官。”


    “不用一直这么正式地叫我警官。”陈昉笑道,“我比你大,你可以直接叫我哥。”


    “不叫警官,那我叫你陈昉好了。”代熄因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嗯?”陈昉的眉头微微一挑,说不出对于这个大胆的说辞是什么感受,“警局里敢当面叫我大名的都没几个,你一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大学生,就这么直呼其名啊?”


    他的语气很温和,显然是调侃,代熄因还是做了解释:“因为你看着很年轻,叫哥感觉把你叫老了。”


    “你真是见人说人话。”陈昉大笑起来。


    他发现好像每一次在代熄因面前,他都很容易笑得畅快。


    也许是这个青年长在了他的笑点上也说不定。


    被骗出来相亲的最后一抹费神一溜烟被赶走,陈昉也不再干涉他怎么叫自己:“说吧,怎么了?”


    “你等会儿有空吗?”问出话后,代熄因一口气说完,“要不要,一起去趟寺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都出来了,我,请你烧几根香呗,怎么样?”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香火钱也能请。”陈昉忍俊不禁,“看不出来,你信佛?”


    沉静片刻,代熄因直接从脖子上掏出一个观音像吊坠,低头看着它轻声说:“这是我姐以前去寺庙给我求的,我也不是狂热的信徒,只是因为她,我开始觉得神佛可以保佑人,可以连通这边和那边的世界,今天出门我就是准备去为她烧点香的。”


    *


    大觉寺位于盛川市偏郊。


    说偏也不是非常偏,只是这一块高楼甚少,幽静安宁,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附近一部分老太太尤其喜欢来这里,融入寺庙中的脱俗氛围。


    周末的下午,大觉寺的人不少,但是并不嘈杂。


    大都是来往的脚步声,没有人高声说话。


    代熄因投了香火钱,取了三根香,刚要给陈昉,就见陈昉跟在他后面,也投了香火钱。


    他便转过头,拿着香到了正殿,对着三尊大佛三拜九叩。


    跪在蒲团上,他让代迁逾在那边安心,他一切都好,以后有空会经常去看她。


    说完心里话,他也不忘对神佛发表感激之情。


    等插好香,代熄因发现陈昉也在那里跪了很久,神情无比诚挚。


    三尊大佛之后是叩拜其他偏殿的神佛,他们排着队按顺序上前。


    听着庙里的钟声响起,心也被浑厚而悠远的声音洗涤干净。


    脑中一片祥和。


    等到一切都完成,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代熄因刚想问陈昉话。


    突然听见一声:“昉哥哥!”


    随即他看见陈昉蹲了下去,伸手拥抱住了扑过来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而跟在小女孩后面的,是一个衣不染尘的女人。


    素麻的长衫长裤上,规整的褶皱如同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让她像是庙里浑然天成的人。


    女人的脖颈修长,一头长长的低马尾连接背脊,如玉雕的锁骨上垂落下一条椭圆的楞严咒挂坠,手腕上戴着一串木制檀香佛珠,除此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首饰。


    她唇色极淡,不施朱红,于微抬的下颌上,不卑不亢,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留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浅色眼睛中的情绪,既不傲慢,也不迎合,对外界有种置若罔闻的淡然。


    她像一幅被精心养护过的古画,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也难以忽视那不败的美。


    “陈昉?你可是这里的稀客啊,这种时候居然能碰上。”女人开了口,似是与身旁的人很熟,“不过思恩也好久没见到你了,之前老跟我说要找你玩。”


    “郑局。”


    陈昉牵着小女孩的手站起身,对着代熄因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盛川公安局的局长,郑孝旋郑局,你的案子能破获,多亏了郑局对我们工作的全力支持。”


    女人嘴角微微一动:“现在不在上班时间,不谈工作。”


    盛川公安局的局长,陈昉的顶头上司。


    代熄因原来以为是个年纪非常大的人,没想到这个女人看上去顶了天四十五岁出头。


    嗯,这局里应该挺公平的。


    陈昉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对女人说:“他就是那个幸存的受害者,代熄因,今天是他带我来这里的。”


    “很不错。”郑孝旋对代熄因露出欣赏的目光,“幸运地大难不死,来这儿感恩神明,是个明智的做法。”


    代熄因马上板板正正地开口道:“郑局。”


    眼皮抬了点,郑孝旋忍不住笑道:“你又不是我们警局的,叫我郑局做什么?”


    叫都叫了,代熄因脑子一热,干脆说:“我快实习了,到时候能不能去您的局里?”


    陈昉惊了一下:“你这是不是太唐突了一点?郑局才刚说不谈工作的。”


    “没事。”看郑孝旋表情,多半是没有觉得冒犯,“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应该多鼓励。”


    “郑局,您未免太偏心了吧?”


    “人家是争取机会,你呢?我都知道你铺垫着要和我说什么。”郑孝旋一眼看穿他,“现在免谈,等之后回局里再说。”


    陈昉比了个“OK”的手势,识趣地闭了嘴,低头跟小女孩玩去了。


    代熄因不知道他俩打的什么哑谜,就听郑孝旋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法医学。”


    “不错,专业对口。”她的语气摸不出咸淡,“只不过要想来市局实习,可能不太容易,一般大学生刚出来,都是去区里或者到乡镇磨练两三年。”


    “我不算‘一般’大学生。”代熄因信心满满地昂首挺胸,耳钉也因而闪烁出亮光,“我各科第一,门门理论实验都满分,并且有了重点高校的保研的资格,只是我想尽早出来实习,所以放弃了读研机会。”


    “哦?”郑孝旋挑起了墨色的眉梢,仔细端详他一眼,“那很优秀啊,行,代熄因是吧,我记住你了,到时候帮你留意一下,有没有能够实习的机会。”


    心头一喜,他当即一个鞠躬:“谢谢郑局!”


    寒暄之后,代熄因和陈昉陪着小女孩在周边闲逛,郑孝旋进庙上香,三根香工整地插在一排,连高低都平均得看不出区别。


    过了一会儿,来往了好几拨人,高挑的身影才从庙里走了出来。


    两对人告别,小女孩依依不舍的,不肯脱离陈昉的怀抱,陈昉从口袋里拿了根棒棒糖哄她,她才舍得放手。


    望着蹦蹦跳跳远去的小个子,代熄因感叹道:“你的口袋是百宝袋吗?怎么什么都有?又是礼物,又是棒棒糖的。”


    感概间,陈昉又拿出一根:“你也要吗?”


    空气凝固了半秒。


    代熄因二话不说接过棒棒糖,把另一个头盔递给他。


    启动电动车,他试探性地问:“郑局长虽然看着年轻,但是女儿也太小了点吧,她丈夫年纪不大吗?”


    “郑局以前的感情经历我也不清楚,现在算是单亲妈妈的状态,思恩是她高龄才得来的女儿,所以她很爱护。”


    单亲妈妈,和一个单身男人。


    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组合。


    没控制住胡思乱想,代熄因又问:“你们领导与下属之间关系都这么好吗?你怎么会跟你们局长的女儿那么熟啊?”


    “郑局算是我的引路人之一,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她也比较看重我,平日里不上班的时候,我们又像姐弟一样。”陈昉大大方方分享道,“以前有一次,郑局没看好思恩,一不留神她就跑到马路中间去,差点闹出人命,我正好在那附近,扑过去救了思恩,那之后,她就对我比较依赖了。”


    在他的轻描淡写之下,代熄因却能想象出来危急关头的画面,企图说他,一想又没什么立场。


    只能憋出一句:“差点闹出人命你还敢冲过去?”


    从陈昉脸上看不出什么后怕:“人命关天哪顾得上那么多?就像那天你冲过来帮我挡的一下,不也是什么都没管?”


    “那不一样。”代熄因哼哼唧唧道。


    “怎么不一样?动机不一样,还是结果不一样?”


    代熄因没话说了。


    “哦,对,一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不是徐武天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你是意外导致的伤口。”单手压在代熄因肩膀上,陈昉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扑上去让刀刺进左胸,你怎么敢的?”


    电动车头一歪,代熄因赶紧摆正,在心里叨了两句徐武天,道:“那是我的计策。”


    “你的计策就是让自己从一个险境陷入另一个险境吗?”


    “我解剖过那么多尸体,清楚地了解每一颗内脏的位置,那把刀插入的方位、角度我全部计算过,不会有事的。”


    “那万一呢?”陈昉加重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计算出现一丁点偏差,你会怎么样?你父母会怎么样?我都没敢告诉他们这件事。”


    “那有什么办法?”代熄因的回答也生硬了不少,“是我想赌命吗?我又不知道你们已经来救我了,在我的视角里我正处在极度危急的时刻,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自救,用尽一切方式。”


    电动车上沉默下来。


    其实代熄因说完就后悔了。


    那明明是陈昉出于关心的表达,他却没控制住情绪。


    张了张口想转移话题,他听见背后的声音响起:“之后你去哪里都记得带着手机,保持开机,那里头还留着定位器,有意外,我一定会找到你,前提是,不要再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了,好吗?”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代熄因把准备说的话忘记了。


    他偏移目光,想从后视镜看陈昉。


    但脸被头盔挡死了。


    许是下午的阳光比较毒,这么微小的一点活动,就让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晒得有些发烫。


    从脸,到脖子,再到手。


    他没回答,被轻叩了一下头盔。


    脑袋一震。


    “听到没有?”陈昉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他抓准时机大声说。


    电动车加大马力,代熄因的嘴角扬起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笑。


    *


    休息日一过,陈昉又投入了工作中。


    “张进问得怎么样了?”


    “陈队,按你说的,我们不让他睡觉,轮流疯狂逼问,多重压力下他可算是开了口。”


    “和管文栋的说辞一致,张进供认有个叫‘框先生’的上线,而张进与李平则是要把抓来的人看好,取血交给上线挑选,等上线命令后再把选中的人带过去。


    “一般过个几天,他们会把选中的人接回来,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多半已经很虚弱了,但是还有口气,他们最后把这些人卖到大山里或者国外去,但具体上线是要人去做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们拿的就是这笔帮忙运输的钱。


    “至于枪支,张进说也是框先生派发的,我们查过了,那是国外的牌子,在国内并没有厂商生产,应该是批量从国外购入,往下派发。”


    将张进和逄悉的口供相结合,再联系现实中的发生的事,陈昉差不多能够还原出大概的一条黑色产业链了。


    “这几个人加之背后的人,组成了一个器官贩卖团伙,且不论规模大还是小,至少在仓尾区里,是由管文栋物色人选,再送到林中小屋去圈养——当然,那一定不是唯一一处圈养点。


    “山林里的圈养点是由张进和李平看守,取血,再交给框先生那的医疗人员配型,一旦配型成功,人就会被送到框先生那里,这个框先生,多半就是团伙中的主要负责人。”


    “你们先去查查张进,李平,管文栋三人的通话记录,还有逄悉说的捐卵广告号码,看看能不能找出‘框先生’这个人的信号来源。”


    几位警员领命离开。


    陈昉飞速运转的脑子与手上习惯的按压却停不下来。


    张进和李平虽然位于更接近框先生的一环,但是了解的却比管文栋更少。


    是否意味着,在这个团伙里,可能有时越接近首脑反而越问不出真实情况?


    或许逄悉身为团伙外的人,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这个人太能装了,先前对于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杀人案本身之上,实际上他对于器官贩卖团伙的了解才是他隐藏的重点。


    得再去向他进行深入问话。


    骨头发出一声脆响,陈昉当即动身。


    迎面却见邢科疾步走来。


    “陈队!出事了!”他面露凝重,说出的话更是重磅炸弹。


    “逄悉死在看守所里了!”——


    作者有话说:感情线要多起来了[狗头][狗头]


    第30章 醉意入怀(二) 他赌对了


    盛川市第一看守所内, 各处路口都有摄像头。


    然而事发当时正好外头抢修电路,一整排的监控都看不见。


    等到重新通电,巡逻人员才发现逄悉死在了看守所中。


    他是单独关押的杀人重刑犯, 死亡的时候靠在墙角, 口吐白沫,手里捏着一个女式葫芦挂坠, 已经断气多时。


    法医判断他是吞了某种药物导致的中毒身亡。


    但是逄悉身上并没有发现反抗的痕迹,在推断的死亡时间中,附近的人表示没有听到呼救,也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员,再来,看守所不会存在能够随意进出的外部人员, 就连内部人员开门关门都要用专门的钥匙,所以很大概率毒药是逄悉入狱前偷藏或者利用其他之手罪犯传递进来的。


    经鉴定科化验,葫芦挂坠上是逄悉和代迁逾的指纹。


    葫芦中检测到残留的药物痕迹, 与导致逄悉死亡的毒药为同一种。


    “这么看来, 逄悉是因为知晓了代迁逾自愿赴死,悲伤过度而自杀?”


    “虚伪。”甘婼晴冷冷否认了甘臣的猜想,“他把代迁逾弄成那副模样, 还要买卖掉代迁逾的子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我才不相信他会为了真相而悲伤, 选择在狱中自杀, 他一定是知道已无回旋余地, 不想继续过看守所的苦日子,所以用死亡逃避处罚。”


    “唉,他死得一身轻松, 留给我们的只有寥寥数语的白纸黑字,藏在他肚子里那些绑架案背后的东西再也挖不出来了,这不是给我们抓捕器官贩卖团伙带来极大的困难吗?”乌奇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前方一片灰暗。


    好在转机也来得快,在逄悉死亡几天后,前去追查框先生的几个警员带回了消息。


    他们表示追着信号找到了框先生所在的位置,只不过那个地方不久前遭遇了一场大火,里面发现了几具焦尸,其他的东西全部被烧毁,后经过张进等人的辨认,确定其中一个是和他们接头的框先生。


    即便从周围的情况与手头上所有的线索分析,这个地方是器官贩卖团伙的巢穴,其余的人,是张进等人的同伙,而火灾也只能被定性为是意外导致。


    陈昉细想来,从第二次抓到管文栋之后,所有的一切似乎发生得过于快了些。


    代熄因援救成功,杀人案被破获,逄悉狱中自杀,在这之后更是直接找到了幕后的框先生,端了这个小型器官贩卖团伙的老巢。


    顺利得太反常,反常得让他嗅到了古怪。


    即便没有一丁点儿证据,他也坚信这一场大火和尸体都是只是卖出来的假象。


    一个阻止调查继续深入的假象。


    陈昉莫名有种直觉,认为这个犯罪团伙和三一四连环案有着某种相依相存的联系。


    他从逄悉的案子中得到启发——


    当年那个凶手背后或许也靠着一个组织。


    再大胆点推测,说不定是同一个组织。


    所谓的献祭是真正的幌子,而杀人的目的,就是夺取器官,非法贩卖,获得钱财。


    由于尸体缺失了多个部分,且只有一件器官,其余都是身体部分,加上伪装,很容易被误导成仪式撒谎人或者收集癖,以至于舍本逐末,忘记源头,忽视了真正的灯下黑。


    调查的方向错了,自然抓不到犯人。


    “旧案重启。”


    局长办公室里,郑孝旋正给自己泡了一壶茶。


    单手翻阅着下属提交上来工作资料,听见这四个字到没有多意外。


    她抬眼看向陈昉,用镊子夹起了开水中反复消过毒的另一个杯子,倒了茶,与自己的杯子齐平,轻放在对面:“你这表情太吓人了,喝点绿茶下下火?”


    陈昉没有接过东西,面容依旧严肃:“郑局,我认为三一四连环杀人案很可能是多起有严密计划的器官贩卖案,当前的绑架案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案,应该将两宗案子联合分析,以及并案调查,找出他们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耐心听他说完,郑孝旋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知道绑架案和三一四连环杀人案背后是同一伙人?靠你的猜测?”


    “是。”陈昉双手交握,重心往前,“只要让我并案调查,我一定能找到……”


    “找到所谓的关联?”


    被打断的陈昉一噎。


    郑孝旋露出了一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的表情,驳回的理由也非常有力:“陈年旧案,不是靠捕风捉影或者想当然就能再翻出来的,若是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权限,根据你的一面之词重启。”


    她平和却又十足理性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够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当然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以至于失了冷静,乱了分寸。”


    太过一针见血,叫陈昉嘴唇发白,哑口无言。


    只是杵在那,什么都没做,却显得分外用力。


    复又擦了擦镊子的尖嘴,郑孝旋放下手里的动作。


    十指交叉,前倾半身。


    她语重心长道:


    “但是陈昉,我们得实事求是。”


    “三一四连环杀人案距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即便是凶手的最后一场杀戮,也隔了十一年之久,你不是不知道那桩案子在局里意味着什么。


    “当年的摸排走访,一轮接着一轮,群众怨声载道,民警不知道背负了多少骂名,直到这几年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总体上升,那些难听的声音才逐渐消失。你如今想要把案子重启,且不说警局里还有人多少还愿意倾尽全力去查三一四案,单说这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如今上头所看到的,不管是杀人案还是绑架案都已经告一段落,即便是绑架案中的犯人所供出来的犯罪团伙,也抓不到任何他们做过这些事的证据,唯一能证明的局外人逄悉已经死了,而所谓组织内的管文栋等人是变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孝旋都说得这么直白了,陈昉如何还会不懂?


    一连两宗重大命案,还牵扯到一桩疑似与器官贩卖团伙相关的绑架案,案案连发,如今等于是查到了明面上的所有相关人员。


    若是否定这群被火烧死的犯罪团伙是全部真凶,要上哪里去查一个一点线索也没有的重大犯罪团伙?


    且这个器官贩卖团伙有多大,又做过什么都是他们推理想象出来的。


    真相则是,只有绑架案有证据,除而了几个罪犯的口供之外,没有犯罪团伙买卖器官的直接证据。


    甚至不能推断在这个少人团伙之后是否确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团伙存在。


    如果按照陈昉所想的,将三一四案重启,与绑架案合并,要是查得出来,能证明这两起案件就是同一伙人所为,并且能抓到凶手,也罢了。


    一旦真相背道而驰,就不是一桩悬案那么简单了。


    在老百姓们一双双的眼睛里,是没用的公安把他们溜了一遍又一遍。


    三一四案的无果加上绑架案的再错判,群众的信赖值将不断下降到降无可将。


    上面又怎么会允许这样高风险的事发生呢。


    厘清个中利害,陈昉却不甘放弃。


    他做了让步,又不是完全退却:“郑局,器官贩卖团伙绝不可能这么简单,您让我查下去吧。三一四案是我的执念不假,但破案同样是我的责任,不论别人怎么退缩,我不能因为真凶太难落网,因为群众的偏见就放弃抓捕,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要坚持下去,直到将所有犯罪分子缉拿归案。”


    说完话,他以为还要再和郑孝旋拉扯一番,未料——


    “我只是说现在没办法旧案重启,没说不让你继续查器官贩卖团伙。”


    眼皮一抬,但见郑孝旋眸光柔和,对他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陈昉愣了:“郑局您的意思……”


    “突兀被火烧死的团伙的确古怪,只是如今局势特殊,代迁逾和何嬿艳的死已经让很多人恐慌,并且让一部分人联想到了三一四案,这种风口浪尖关头,上头盯得紧,不允许出现大错误,所以我们的行动处处受限。”


    摆明了自己的观点,郑孝旋一粒粒下拨着佛珠,眼中满是对他的认可:“你的勇气我一直很欣赏,我支持你,只要不违反警局的规定,你可以顺着你怀疑的思路查下去,如果你能够拿出足够有力的证据证明绑架案牵扯的器官贩卖团伙与三一四连环案有一定的联系,我还可以有理由支持你,开设重大会议商讨此事,尽可能同意你的并案申请,不过此事先不要声张,等有了明显进展再说也不迟,还有,我先提醒你——


    “我一人的赞同没用,三一四案的重启,未必能如所有人的意。”


    *


    因为郑孝旋的话,陈昉对于三一四连环杀人案的重启有了极大的信心。


    可逄悉死了,只能另寻突破口。


    他翻来覆去审问李平和张进,奈何他们只定死了非法囚禁罪和非法持有枪支罪,其余什么都抖不出来,陈昉便知道,他们能说的已经都说了。


    短暂地休息后,他准备再去审一审管文栋。


    这个人,自从上次用计谋审问后,就一直在拘留所待着。


    他在这场绑架案中太干净,比他的手机记录删得还要干净,他没有直接参与车祸和绑架,就连出钱收买庞鞍的时候都谨慎得没有被拍到,连指纹都检测不出。


    判不了罪,只能以教唆故意伤害和非正规场所赌博收押。


    结果他从最初的颓丧,到后来越来越融入环境,人没瘦反而胖了,很多时候还有心情和路过的警察寒暄。


    陈昉当然不会觉得这人是刑拘拘傻了。


    这其中的转变,一定和其他事情有关系。


    那些事情,就是陈昉想知道的关键部分。


    “哟,陈警官,好久不见啊。”


    看见陈昉进来,管文栋笑嘻嘻打了声招呼:“我还以为你把我扔这里这么多天早给忘了。”


    “客套的话就不必了,我们没那么熟。”陈昉开门见山,“你再怎么隐瞒也没用,我们都查到了,你背后藏着一个庞大的器官贩卖团伙。”


    “哦?”管文栋看上去很好奇,跟个摇头摆件似的弹了弹脑袋,“庞大是有多大啊?”


    陈昉没理他:“这个团伙已经运营了很久,主要负责人叫作框先生,而所谓的框先生……”


    “并不是唯一一个人。”


    听着前面的话,管文栋还没什么表情波动,该玩玩,该笑笑。


    但听到最后半句的时候,他眼神明显出现了变化。


    陈昉接着把自己的推论当作已知的事实说出来:“你们谁都可以是框先生,当你下放任务的时候,你就是框先生,当你收到任务的时候,他就是框先生,你们互相指认,这个神秘的框先生就成形了,但程序交错,很容易出现混乱,所以你们必不可能是团伙的全部,须得有一个或多个更高位的人在上方操纵指挥你们的一举一动,那才是你们真正的全貌。”


    尾音落定,管文栋笑不出来了。


    细长如鼠的眼睛里是强行遮盖却盖不住的震惊。


    他赌对了。


    心底松了口气,陈昉面不改色道:“现在你涉及的可不单是一个普通绑架案这么简单,器官贩卖是重大事件,我奉劝你早点把能说的都说出来,说了还有减刑机会,不说,以后可能还要吃苦头。”


    一句话似把管文栋的命门被踩得死死的。


    他双手捏得很紧,下巴抖着抖着就要开口。


    可下一刻,震惊却过渡成了惊恐的神情,他扯着嗓子喊道:


    “陈警官,你又要故技重施吗?”


    旁边记录的警员手一停,瞪大眼望向管文栋。


    他不等人回话,连续敲着桌板发狂起来:“救命!救救我!陈警官要害我!我没罪!是陈警官威逼利诱我!他给我钱,又让人打我,我没办法才认罪的!我是被逼的!”


    鬼叫还不够,他又拼了命地剧烈挣扎,竭尽所能,各种自残。


    场面失去控制,这场审问只能被迫暂停。


    其实管文栋的反咬一口在陈昉的预料之内。


    从他当初把钱给到管文栋手上的时候,就猜到总会有这么一天。


    这本来没什么,罪犯用一面之词,抹黑警察的事常有。


    然而问题在于,关键时期,督导组就在附近。


    这一闹,就必须接受合法合规的检查。


    要知道这种检查从来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很多平常都不必在意的细节,在检查期间内也会被无限吹毛求疵。


    小事化大还不是最严重的。


    前脚陈昉刚被带走调查,后脚洪岩就带来了个噩耗——


    陈昉当初单独审问管文栋的监控被删除了!


    “这怎么会被删除?”


    刑侦支队的人都震惊了。


    不报备就删除监控,这种事才是真正的违法违规。


    可是时隔这么久,进去监控室的人来来住往,根本无从查起是谁在哪个时间点删除了关键录像,甚至可能连关键人物进入监控室内删除录像的录像也被删除了。


    办公厅区,甘臣头一个站出来打抱不平:“郑局,您知道我师傅不可能这么做的。”


    “我知道有什么用?现在管文栋一口咬定是陈昉给他钱,又找人打他,逼他认罪,剩下的一张钱币上有陈昉的指纹,打他的人找不到,种种证据摆在眼前,陈昉如今百口莫辩。”郑孝旋凝重地摇着头,“当初兵行险招,却成了给人留下的把柄,他着实是做错了。”


    “正常人不可能把师傅的审讯影像删除的!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对师傅下手,为的不就是师傅不能继续追查管文栋背后的团伙吗?指不定这里头就藏着犯罪团伙的内鬼!”当着众人的面,甘臣开始口不择言,“郑局,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把内鬼抓出来,揪出对方删掉监控的真相,证明师傅的清白!”


    一股脑儿说完,他才发现办公区里静悄悄的。


    连翻书的声响都停了。


    一群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角落的甘婼晴更是皱紧了眉头,做出个“别说了”的口型。


    “抓内鬼?”


    抬起下巴,郑孝旋的目光失望又冷淡地直射向他,“大案连发之下,到处都有眼睛盯着我们,你无凭无据就要在局里大张旗鼓地抓内鬼。”


    右手食指撑在桌面上,指尖被压得发白,她抬高了音量:“范围锁定了吗?线索找到了吗?队里几十个人,你告诉我,怎么抓?一个一个当犯人审问?同事之间交替逼问?凝聚力还要不要了?正常工作还做不做了?督导组如果知道了,我们市局在省厅的眼里头成什么了?还能安稳下去吗!”


    甘臣没了声音。


    郑孝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实打实落在了关键点上。


    即便刑侦支队的大家心知肚明存在一个有问题的人从中作梗,但没人有能力和精力去拔除这一根已经埋在肉里的针。


    它太细了,也太小了。


    加之并没有对身体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顶了天,也就阻碍了千分之一的血液流通,又由于这被阻碍的千分之一血液,可能会引发后续的病变。


    是的,可能。


    当下除了为搅弄风云的星点推波助澜,什么都没发生。


    没发生,就是没有。


    没有,就是不用动。


    这便是现实。


    无赖素来是君子最怕的。


    无赖再加上点小聪明,即便君子有防备也招架不住。


    不得不说倒打一耙的策略十分有效,陈昉被暂停了职务,而管文栋却被高额保释了出去。


    那之后,对于陈昉是否不遵守规定,擅用威逼利诱等方法让管文栋就范一事,局里开了几次听证会。


    纠结的点无非在于管文栋所提供的证据是否足够充分有力将陈昉撤职。


    郑孝旋刘泰河一派自然站在陈昉一边,认为虽然存在证据,但目的仍是出于犯罪人员以及案件本身考虑的,逄悉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侦破,陈昉从管文栋处得到的证词起了很大作用,于情于理也该从轻发落。


    而市委省厅一派则认为,陈昉的行为到底不合规,如果不严惩,等于是另一种纵容犯罪。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先暂停陈昉的职务观察,如果发现更有力的证据能证明真相并不是管文栋所言,陈昉可以酌情官复原职,但不论如何,必要的处分和检讨书不可少,全年的评优评先也几乎是无望了。


    *


    屋内的吊灯亮得金碧辉煌。


    茶桌的边缘精雕细琢着繁复的花纹,桌面上的貔貅茶宠在光与水的浇灌下露出了原本剔透的色泽,流水声声,茶香四溢。


    主座的老男人手心里的文玩核桃已经被他揉得红中透紫,细腻得仿佛瓷器釉。


    对面的人和他估约差不了多少岁,恭敬道:“您也知道,我外孙女本来有个匹配度极高的肾脏,结果都是因为刑侦支队那个陈昉把人救走泡汤了,他现在竟然还想把事情翻出来查,简直无法无天!”


    主座的老男人笑了。


    他笑的时候肌肉走向不太自然。


    比起说这是个纯粹的笑容,倒不如说像一个强行拼凑出来的诡异表情。


    显得有些吓人。


    老男人却丝毫不觉得,笑得放肆:“陈昉在那个位置待不了多久了,我的人已经给了他个下马威,停职查看只是第一步,如果他不知难而退,还要一意孤行,往后,有他好日子过的。至于你那外孙女,你的好女婿不是正在和叶将成那边交涉新的□□吗,耐点心,实在不行,等最近风头过去,再把人抓回来不就好了?有我的人帮你,难道那陈昉还有本事救援第二次?”


    “是是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笑声响起,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几轮饮茶后,对面的老男人对主座的老男人摆出几张照片,接着讨好:“最近我那儿又上了新货,您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随意看了两眼,被讨好者轻轻摇了摇头:“都少了点意思,我那心肝儿到底是独一无二的。自从小向以后,就再也没有一个那么像的了,唉,但她凡稍微乖一点就好了,偏偏要算计我,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图个什么呢?”


    “她那么不识好歹,您怎么还要想她呢?”


    “就这就是你的不懂了。”主座的老男人叹道,“知道有句话吗?”


    对面的老男人洗耳恭听。


    “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


    作者有话说:老陈被做局了[爆哭][爆哭]《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