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醉意入怀(三) 而是因为不知名的兴奋……
虹南政法大学分批次放假, 每个专业每个年级的放假时间都不同。
属法医系大三排最晚,六月底才结束所有课业,七月份才进入考试周, 林林总总的考完, 也得七月上旬末才能放假回家。
宿舍里一个个叫苦不迭,对放假时间太晚和专业课考试排布太紧密有着非一般的痛恨, 于是急切需求一个柔情似水的港湾来化解心头郁郁。
四个人的宿舍,两个跑出去找女朋友求温暖了。
剩下俩单身狗面对着一行又一行的专业知识独自承受。
代熄因倒是很平静。
他平常把知识点都记得大差不差了,恢复记忆后多复习两遍,再做点习题,一本书就滚瓜烂熟了。
至于放不放假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反而待在学校里还人多热闹。
艾恒却背不下去了。
文字在他的脑袋里成了一坨浆糊, 把里头的水都吸干了。
他带着座椅从自己的位置上磨到代熄因旁边,一个生扑挂在对方身上:“熄因,咱们也出去约会吧!”
从书本中掀起眼帘, 代熄因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转向他:“身上痒就去洗澡, 发骚了就去看片。”
“别这样嘛,熄因宝贝儿。”艾恒牢牢地黏在他身上,眼巴巴地说, “你看人家都和妹子们卿卿我我去了,就我们两个光棍抱团取暖, 你还要我和右手作伴?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
代熄因长出一唏:“So?”
扭了两下, 艾恒坏笑道:“今晚听说东百广场那边有活动, 反正也不远。”又伸出食指勾了勾代熄因的下巴, 眉毛那叫一个龙飞凤舞,“你不想去放松放松,顺便来一场浪漫邂逅?”
“东百广场啊……”
“嗯呢嗯呢!”
“浪漫邂逅啊……”
“是呢是呢!”
代熄因看上去来了兴致, 拍了拍艾恒,在他满心期待的目光中,把他连人带椅一把推开,丢出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啊!”
“我今晚还要复习,这两本东西不复习完不出门。”
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艾恒只好灰溜溜滑回到座位上,活像泄了气的皮球。
刚谁备认命地翻开书,手机上弹出来了条信息。
他垂头丧气打开一看——确认两遍后激动地站起来,屈肘来了个拉拳的姿势:“Nice!”
把手机屏幕从代熄因眼前晃过去,艾恒掐着嗓子和他嘚瑟:“你看吧代熄因,你不陪我,我要和部门小学妹出去甜甜蜜蜜咯,留你一个人独守空闺,后悔去吧!”
他一边哼着“今天你要嫁给我”一边把大裤衩子换下,穿了一套清爽休闲装,拿小梳子顺了顺发型,临出门前还要做作地留一句:“别太想念我哦,我可能晚上不回来睡觉了。”
没看他一眼,代熄因给了他一个有多远滚多远的甩手。
房门关上,宿舍里安静得只剩翻书声和写字声。
好一会儿,代熄因总算把一第本书翻到底了。
腰酸背痛延迟性发作,他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敲着脖子看向窗外放松远眺一下。
耳边没了艾恒的叽叽喳喳,还真有点太冷清了。
想到刚才他说的话,代熄因莫名其妙拿出手机。
大拇指划着划着,翻到了写着“陈”字的通讯录页面。
说起来,自上次以后,自己学业繁忙,他工作更忙,他们好久没见了,也没有一点联系。
……
问问实习的事,顺便问问他的近况。
……
只是朋友之间的寒暄,这又没什么。
理由说服了自己,代熄因一把按下通话键,旋即马上把手机摆到了耳边。
嘟嘟嘟的系统音一声接着一声,他的呼吸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平常都是秒接任何电话的陈昉,这回迟迟没有接起。
心头少许未发现的雀跃沉入心底。
或许他工作正忙,连拿手机的功夫都没有。
算了。
回去复习第二本书吧。
大拇指一弯,代熄因正准备主动挂断听筒。
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
心脏漏眺一拍。
他仔细一听。
那头没说话,只有些沉重的呼吸。
“陈、昉?”
代熄因试探着叫他的名字。
一声带有鼻音的单音节从手机里传来:“嗯……”
他当即明白过来,也不畏畏缩缩了:“你生病了?”
“嗯……”好一会儿,那头很慢很慢地说,“小感冒,休息下,多喝水,就好了。”
“休息下?你没去医院?”
“没事,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白开水里又没有抗体,你也不是能光合作用的植物,你家在哪里,我买点药去给你。”代熄因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扫射,同时已经开始单手换衣服。
“不用。”陈昉咳了两声,“我真没什么事……”
“快点说,你也不想我找到你们局里头,宣扬你生病的事情吧?”
“……”
漫长的呼吸声后,对面终于妥协:“莲也小区,8栋707。”
挂了电话,代熄因飞快穿好鞋,拿了电动车钥匙就出了门。
他在学校门口的药店买了全套感冒药,以防万一还买了退烧药和退烧贴,拎着一大袋药就往陈昉住处赶。
凡所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三声门铃响过,代熄因以为陈昉没听见,刚要打个电话。
咔嚓。
门开了。
房内一片漆黑,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烟酒气。
借由过道的灯光看清,陈昉的眼睛眯成了线条,有些发红的脸被照得亮堂。
撇开那些红色不看,他的脸上和身体都印着大写的“虚弱”二字:
“你来了啊……”
代熄因差点气笑了:“生病了不上医院不吃药,在家里抽烟喝酒,这是你一个生活能够自理的成年人该干的?”
他带上门,开了一盏昏暗的灯,把陈昉往里面领。
经过一地的酒瓶,瞧见一烟灰缸的烟头,本就皱起的眉头凹陷更深。
避开障碍,他将人扶到沙发上坐下。
陈昉直接后仰陷入了沙发中,不以为意:“一点小病而已。”
“你这模样是一点小病吗?”深吸一口气,代熄因尽量让语调平稳,“体温量过了吗?”
“量了,很正常。”扯了个笑,陈昉软绵绵地说,“本来就是普通感冒,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才闹得好像很严重。谢谢你啊,还专程来给我送药。”
在陈昉的应允下,代熄因去厨房烧了水。
中途路过阳台,发现上面有不少的盆栽,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种类繁复。
最重要的是,每一盆花草都长得很好。
看得出平日里费了不少心思。
他把泡好的药端给陈昉:“你们这一行天天作息紊乱,连基本的睡眠时间都不能达标,身体早该累垮了,这么久不生病才是奇迹。”
“没办法啊,睡眠能等,破案可等不了。”陈昉接过碗,一口闷了药。
“别等了,都病成这样了,这回能休息几天?”
听到他的话,陈昉自嘲一笑:“这回啊,能休息到天荒地老。”
拿碗的手一顿,代熄因才将它放在茶几上:“什么意思?”
“我被停职查看了。”
陈昉平静地说完。
不解释,也不抱怨。
看清他眼里那潭无波无澜的水,代熄因才懂得了他生病却非要吸烟喝酒的理由。
“为什么?”他大为不解,“你破了重案,难道不是立了功吗?应该奖赏才对啊?”
是啊,为什么呢?
陈昉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问:“能帮我从冰箱里再拿三瓶酒出来吗?”
代熄因没控制住表情,整个脸垮下去了。
他头一遭体会到小时候代迁逾看自己生病却非要吃冰淇淋的心情:“你都多喝少了?而且才刚吃完药。”
“药又不是消炎药,酒也只是普通啤酒。”陈昉说得有理有据,“不犯冲。”
对代熄因而言,完全不能理解爱喝酒的人是什么受虐狂。
自从高中毕业的谢师宴上喝过酒之后,他对该种液体的感觉除了难喝,就是难受。
不过听说人们大多数只在郁郁烦闷的时候才会选择喝酒解忧。
也许到了特定时间,特定的场景,酒,才会变得醇香诱人吧。
他倒是能够理解陈昉。
毕竟他也是个愿意为了法医专业而拒绝其他更优橄榄枝的愣头青,未来指不定也和陈昉是一类人。
想到他不动身,陈昉也会自己去,代熄因只能从冰箱里又给对方拿了三瓶酒,顺便用开瓶器开了。
他在陈昉身边坐下,看着陈昉灌了一大口,尔后软着脖子,没来由地说:“我接受不了的,不是被停职这件事本身,而是被停职之后没有办法继续查案,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梦想?你的义务?你的责任感?”
陈昉惨淡地笑了。
也许是听到这些充满热忱的词汇从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嘴里说出来,偏偏自己的心里又满是背道而驰的苦涩。
“十五年前,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警校,并且认识了一位叫作娄清卿的女孩,我们志趣相投,三观契合,很快走到了一起。
“毕业后,我从派出所的小警员开始干起,刘副局成了我的师傅,郑局也十分看重我,我屡屡立功,一路晋升,还与清卿订了婚,事业爱情双丰收,我对未来的一切充满希望。
“然而正是这一年,清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
陡转的情节叫代熄因浑身一震,未料陈昉接下去说的话让他更加惊叱:“她的死状,和你姐姐代迁逾一模一样,死亡现场也是被仪式化布置。
“我痛苦不已,拼尽全力想要缉凶,可没有任何结果,那是我最痛苦低迷的一段日子,也是那个时候,我染上了烟瘾,在师傅与好友的轮番劝慰下,才重新打起精神。”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结果你也看见了,凶手至今没有抓到。”
“所以你以为我姐的……”
“是,我原先格外重视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这里。”陈昉无比坦诚地展露自己的小心思,“哪怕后来证明是逄悉干的,我也可以顺着这桩凶杀案,还有你的绑架案,去调查三一四案。我只是没想到,竟会着了别人的道。”
“你被阻止调查旧案吗?”
“比这严重得多。”
身为刑侦支队长,陈昉分明很清楚,有些话是局内机密,是绝不能轻易对外透露的。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倾听的人是代熄因,或者因为他喝了酒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他居然直接说:“警局里有人将对我的有力证据做了手脚。”
“简单来讲,我被陷害了。”
还没从“陈昉有未婚妻”和“陈昉的未婚妻死状与代迁逾一样”中缓过来,代熄因再次受到冲击——
警局内部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陷害一个刑侦支队长?
代熄因没敢细想。
他尚未经受过社会的毒打,却也知晓很多事绝不是表象那么简单。
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头都有一个标杆。
他不动声色转了个话题:“停职查看期间,你想过私下调查吗?”
“私底下?”陈昉摇了摇头,“我一个人,没有资料,没有搜查令,没有后备人员,就凭借一个念头,怎么查?”
摇晃着酒瓶,他偏着脑袋瞥着流动的水在左右高低间来回切换:“原来只靠卷宗无法行事,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只要从资料里挖出能和当下的案件有联系的东西,哪怕一丁点儿,就可以旧案重启了。结果这个时候,我没办法行动了。 ”
“你有我啊。”代熄因脱口而出。
陈昉愣了一下,见他神色认真道:“查死人总得要验尸吧?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帮你。”
那双比琥珀颜色更深的眼睛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暗处的人还会不会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如今的停手是不是静观其变?这些都是未知的,只有去查,查出点东西来,才能彻底安心。”
上一次,是这个人义无反顾挡在自己面前,说他在。
这一回,还是这个人不假思索陪在自己身旁,说有他。
这和其他认识的人给予他的感受都不同。
没有了“关系”作为衔接,冷不丁的支持本该显得唐突。
可,代熄因带来的却是如晚霞洒落在木制长椅上,让流浪汉得以进入深层睡眠的安心。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能轻而易举逗他笑,清楚知道他想要什么,坚定陪他去做一切的姑娘也能给他带来这种触动。
从前面对代熄因,陈昉偶尔会有种自己都困惑不解的心境,但从未深究。
在酒精的作用下,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分界线被模糊了。
血液倒流,头重脚轻。
缤纷杂乱的五感代替了有条有理的思路。
不明白的反倒被具象化了。
像。
和娄清卿太像了。
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话语,相似的行径。
原来是熟悉感。
光影被窗棂割成好几块格子,也将他们的影子分隔开。
杯子里的液体冒着泡下降,代熄因的眼睛一半融在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
那是猴子捞不到的月亮,却轻而易举靠近了自己。
陈昉那颗被冰啤酒冷却的心脏,漶漶上下鼓动起来。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默然许久,他像是用了好些力气才有声音,“你只是个学生,更是受害者,没必要亲自搅和进来。”
“可我已经搅和进来了。”抓住他的手腕,代熄因反驳道,“我不去查,难道盯上我的人就不会找上门来吗?”
陈昉无言以对,代熄因松开他接着说:“我是学生,但我更是法医学生,未来就是要与你们这样的刑警并肩作战的,让我早一些实战,积累经验,有什么不好?”
他的视线过于炫目,陈昉有些头晕,又拿起第二瓶酒喝了两口。
“我们凭空也查不了什么。”他憋出一句。
“谁说凭空?”代熄因的思路异常清晰,“你是停职,又不是不能进入警局,偶尔去帮忙‘整理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令陈昉有些发怔:“这是违规的吧。”
“我知道啊。”代熄因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姿态,“但很多时候,因为规则定死了,只能从我们人身上寻找突破,比方说作弊不对,但个别专业的期末考试,老师却能提早给出所谓‘重点’的原题资料,或者是老师拼命拉高学生根本达不到的平时分,为了给出一个及格。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不同的方式‘作弊’,逃脱法律制裁,不是吗?”
不是吗?
不是吗?
是“不是”吗?
代熄因话成了钻进脑内的微小生物,肉眼看不见,但又切切实实存在。
这些微小生物爬来爬去,叫陈昉的头更加晕眩。
他不知道能回答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灌酒。
转眼,第二瓶喝光,第三瓶见底,依次将瓶底翻转,再倒不出一滴。
扔了酒瓶,陈昉摇摇晃晃站起身。
代熄因跟在他后面,来到阳台。
“这些花,是清卿留下的种子。”他伸手触碰花叶,眼神温柔又迷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培育着它们,看它们从小小的一点长成各色的花,又生出新的种子,如此循环往复,就像是生命的延续。”
“可是……没有一点办法。”他的肩膀仿佛被抽干了力量瘪下去。
“什么?”
“除了养活它们,没有一点办法。”
代熄因心口一堵。
“哪怕是当了刑侦支队长,又有什么用?”
陈昉试图摸索口袋里的烟。
可就算是把口袋翻出来,里头也空无一物。
两条手臂失重般垂在大腿外侧,连骨头都不剩。
“我没办法查三一四案,没办法为清卿讨一个公道,我恨真凶,更恨我自己的无力。”
望着他怀念曾经,自怨自艾,代熄因有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这种窒息不是被闷住般一下子喘不过气,而是身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眼看着周围被一毫升一毫升地注满水。
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一再失去珍视的人?
为什么该死人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那么多?
代熄因握紧拳头。
他砸烂了封闭空间,大量的水流倾泻而出。
浑身湿透,呼吸顺畅。
一股脑定了决心,他抬眼见陈昉取来了浇水壶,灌溉的时候却老是浇偏,都快全到地上去了。
索性拿过水壶,耐心地帮忙浇完了一盆一盆的花。
顺便强迫症发作,把这些花从高到低摆放整齐。
做完这些,代熄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想要表达的几句话也捋顺了。
刚欲和陈昉坦明态度,一转头——
他在阳台角落,靠着墙根。
瞧着是睡过去了。
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流淌出本不属于他的脆弱。
代熄因收了声,与陈昉隔了一条边界坐下。
他侧目凝望着对方。
柔和放松的眉眼让他想起潜意识里,面具下素来都能保持冷静的目光,半明半暗的缩影又让他想起跑步比赛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甩得远远的脚步。
要追上那个脚步,也要处在那目光之中。
念头甫一冒出,代熄因没有细想便伸出手,不断朝陈昉的脸靠近。
他不知道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但就是想要这么做。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陈昉皮肤的时候,闭着的眼睛眼睛毫无征兆睁开了。
代熄因几乎是一瞬间收拳抽回手抵在脸侧,连视线都别开了。
不过陈昉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套丝滑得比拟宣誓的动作。
他低低地说:“清卿,你又回来看我了?”
不由代熄因反应,他支起身子朝代熄因靠近,一伸手就摸上了右边的耳朵。
热量吸附着外耳,代熄因从头到脚僵住了。
脖子堪比机器人扭转,视线重新投向陈昉时,他已经靠的很近了。
“你什么时候耳骨也打了耳洞?”
他的气息打代熄因的耳朵上,又痒又麻。
像是被一群毛虫爬满了半边身子。
说不出当下是什么想法,也不清楚该作什么反应,代熄因的身体如火箭喷射般蹿了起来。
刚跨出一步要逃,手却被拉住了。
拉他的人用哀伤的语调问他:“为什么这一次,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句话成了一条八爪鱼,从下往上缠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
借着他的力,陈昉站起身,两个人的距离倏忽就缩短了。
代熄因不自然地后撤,但陈昉并未罢休,紧跟着向前。
空的浇水壶,壶嘴被不知谁的腿撞到,撒欢儿旋转了两圈,自由落体扎进了酒瓶的怀抱,发出多米诺骨牌的各种响动。
地面上的影子也加入了这场纷争。
一个影子倒退一步,另一个影子就靠近它一步。
退一步,进一步,一退,一进,一退,一进——
直到退无可退。
代熄因的小腿抵在了沙发边缘,陈昉再一用力,他就被压在了沙发上。
专属于另外一人的气息将他笼置,洗衣液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
各种清香压制着酒气钻到鼻子里,又在颅内跑了一圈。
背着光,昏暗的灯照不清楚陈昉脸上的细节。
但蒙不住黑漆漆的眼里装满的黯淡。
黯淡如沉石,在靠近时分外鲜明。
代熄因没再反抗了。
陈昉于是伸手抚上他的脸,拇指一下下地摩挲着。
从轮廓到面庞,从肌肤到五官。
酥酥麻麻的,叫代熄因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还能察觉得到那些鸡皮疙瘩的冒出不是因为惊恐。
而是因为不知名的兴奋。
“别走了,好不好?”
恳求的话语绕耳响起,眸光中的温柔与深情溢出眼眶,滚落在代熄因的脸颊。
仅仅几滴竟然要将他艰难保留的理性淹没。
他分明没喝酒,可天地颠到过来。
云在下面飘,车在头顶开,男人是女人,女人是男人。
外头下着红色的雨,滴在蓝色的山上,里头十六边形的鱼缸外面,交|尾着两条会说话的鱼。
喉结动了一下,代熄因在混乱中看着那张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手紧紧抓住了沙发的垫布,要将其揉进掌中。
用来思考的脑袋比颜料更洁白,还涂抹不开。
呼吸快马加鞭,身体坚如磐石,纵观全局,他成了一个只会接受提线的傀儡。
沉沉的吐息打在下巴上,带着点湿意,又缠绵似的上行。
代熄因没有排斥,没有抗拒,也没有想过一旦接下去的事发生会代表什么。
空间被压缩成两个人的大小,连呼吸的位置也不给留。
人影交叠,热气同样带来了陈旧的气味。
也许是一瓶82年的拉菲,也许是一间久无人住的木屋,也许是一根刚刚出土的檀香,又也许,是一个装满回忆的吻。
在最后一刻,代熄因偏过了头。
陈昉的唇落在他的嘴角。
柔软贴着柔软,温热抵着温热,串联起一道畅通无阻的电流,给全身来了个下马威。
又如同被拨出泛音的琴弦,一触即离。
脸一歪,陈昉侧头倒进了代熄因的颈窝中。
再无动弹。
乱了套的沙发上,只剩下绵长的呼吸。
仰望那颗昏暗的电灯泡,代熄因的心跳非同寻常得快。
他甚至觉得这颗心脏正敲锣打鼓着,要冲破骨骼和皮肉,从胸腔闯出来。
嘴角好烫。
比被开水泼到还要烫。
烫到全身上下,无一处幸免。
肩颈亦染上炙热。
罪魁祸首是倚着它的口鼻。
正不安分地动弹着。
代熄因慢慢伸出手,似乎想要覆盖在陈昉背脊上。
可顿了顿,却只是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把他推开了。
脚步声响起,代熄因去卧室给陈昉拿了被子和枕头,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眼瞧着镜中的自己还算正常,支撑的手臂平行于身侧。
到一片狼藉的大厅中,他捡起浇水壶,洗净了装药的碗,把酒瓶和烟头装到垃圾袋里,又擦拭干湿漉漉的地板,将带来的其余的药连同袋子袋子摆放上去。
一切都打扫完毕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人影。
关灯,关门,房屋内漆黑而静谧。
代熄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却也没有再翻开剩下那本要复习的书。
爬上了床,躺在只有他一人的封闭空间里,他的脑中全是胡思乱想。
能让陈昉这样念念不忘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很优秀?是不是很美好?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陈昉……还爱她吗?
心烦意乱,又不晓得自己在烦躁什么,代熄因双手一桶乱搓,把头发挠成了鸡窝,翻了个身,一被子闷住头,睡了。
貌似,被亲这事儿他并不觉得冒犯。
半梦半醒中,代熄因想。
一点儿也不——
作者有话说:没有替身梗,小代从来不是替身[猫爪]
熟悉感是老陈心动的一大要素,毕竟对于老陈这个直男而言,要是没有曾经能让自己心动的感觉,也很难对小代心动了
第32章 探旧址(一) 简单五个字,陈昉住了嘴……
阳光顺着窗帘缝隙投射进入屋内, 陈昉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他捂着头爬起身,发现全身没劲,嗓子沙哑。
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
代熄因带着药来了之后, 两人聊到了不合规办案, 之后他就睡了过去,梦里还见到了娄清卿。
倒是许久不曾梦见过她了。
从刚刚失去她时, 差不多每个夜晚都沉浸在悲伤中,渴望与她相会。
到案件无果后,怀揣着愧疚与思念,想见又没有勇气见。
如今十一年过去,心中多了一份释怀,却仍旧存在着执念。
把照片收回钱包里, 陈昉看到一片整洁的周围。
他不由记起所谓的熟悉感论。
以往他醉得不省人事,都是娄清卿照顾他,没想到代熄因连这点都这么相似。
思忖到这里, 有什么奇怪的念头蠢蠢欲动。
不过陈昉没给它冒头的机会。
只道是下次得好好谢谢人家, 又是送药又是打扫卫生的,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还要人家大学生照顾,真不像话。
彻底起床后, 他踩着拖鞋来到卧房。
从床铺底下拿出来一个紧锁的箱子,他轻拂去箱子上的灰尘, 抱着它出神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找出了钥匙, 打开了这个箱子。
箱子里面放着很多娄清卿的画作, 笔锋细腻, 勾线流畅,完成精度高,她的同学老师无不说她有天赋, 能成大器。
她曾经梦想成为一名画家,畅谈着未来要开设属于自己的展览,名声响彻国内外。
只不过这个梦想才开了个头,就草草收尾了。
除了画作,箱子里还装着很多娄清卿的东西,她已经不能用的手机,她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她的画笔橡皮,还有她各类的首饰……
满满当当,填装了整个箱子。
陈昉曾经害怕睹物思情,含泪将它们封存。
因为没有办法为娄清卿查清楚真相,他选择了逃避,好像不去看,不去想,这些东西就会被掩藏在自由生长的花草下,一切如故。
就这么放着,也快忘了。
可代熄因昨夜所说却敲醒了他,给了他一个查案的理由和方式,他于是打开被紧锁已久的过去。
他一样样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一段记忆,他沉浸在那些悲喜交加的记忆中,翻到了箱子底端的一条红绳——
一条娄清卿在死的时候,手心还抓握得紧紧的红绳。
它竟然奇迹般没有沾染到一血迹。
那是娄清卿在关岳庙里求来的。
求他们百年好合,长相厮守。
他却不信神佛,只当那是一个心理安慰。
娄清卿走后,陈昉也曾无数次后悔,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不信,红绳才没能紧紧绑在他们的身上?
此刻看着这条红绳,虽再无当初难言的种种情绪,却也不禁失神。
许久,他才一样样收好东西,没有再挂上锁匙,轻轻把箱子推回了原位。
*
许是盛极必衰,自从之前大案频发后,盛川如同无风无浪的水面,太平了下来。
警局没有前段时间那样忙得不可开焦,但陈昉的停职查看,还是给刑侦支队里带来不小的压迫感。
平日陈昉在的时候,感觉一切都井井有条。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做完之后该准备什么,都有具象。
即便在他暂停职务期间调来了个代理支队长,到底和刑侦支队的成员们不熟,一时半会儿融不到一块去。
就在这个气氛低谜的时候,陈昉出现了。
这会儿大中午,队里大部分人都不在,午休的,出任务的,没几个是闲着的。
正巧甘氏兄妹俩才忙完大活都在,甘臣趴在桌上睡觉,甘婼晴从电脑中移开视线,放松眼睛时候率先看到他,疲惫的眼中一下就有了光,赶着趟儿摇醒了甘臣,两人一同跑上去嘘寒问暖:
“师傅!您来了!”
“师傅您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没休息好啊?”
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人,陈昉微微一笑:“我没事,就是想来看看。局里最近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近来没什么大事,但我和老哥都不喜欢那个新来的代理支队长雷昱。”甘婼晴撇了撇嘴,除了甘臣以外,很少见她这么嫌弃一个人。
“就是!”甘臣低声说,“本来师傅你只是暂停职务,这个位置怎么说,也得是有资历有经验的其他支队长平调顶上去吧,结果不知道从哪里空降来了个关系户,摆明了不想让师傅你回来!最重要的是这人脾气贼差,还爱摆架子,根本没有师傅你万分之一好!师傅,我可想死你了!你来了就别走了好不好?”
可惜他还没熊扑上去就被甘婼晴拦下了:“师傅你别管他发疯,他这人嘴里没个把门的,也就只敢在我们面前乱说,到了人家跟前,大气不敢喘一下。”
甘臣还想反驳,被甘婼晴狠狠敲了敲脑袋。
“别空穴来风说人家关系户,影响不好,何况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立威不是?”陈昉拍拍这个背,摸摸那个头,算是安慰,又聊了几句,解答了些问题,才说,“行了,你们休息去吧,我还有点事。”
从办公区出来,陈昉动身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的警员看见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来道:“陈队,您怎么来了?”
陈昉摆摆手往里走,脸不红心不跳道:“我来这儿整理点资料。”
简单一句话,已经交代了很多。
陈昉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档案室的警员当然不会拦他。
不多想,也没有多问,复坐下处理自己手头上的活去了。
档案室的卷宗数量异常多,堆叠起来就是一座庞大山峰,好在案件分类整理,每种类别下又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好了,真要找起什么来也不会太有难度。
手指拨过一份一份的档案袋,好一会儿,陈昉翻找到了署名为“三一四连环杀人案”的卷宗资料。
他把厚厚的一大叠东西抽出来。
年代太久远,档案袋老旧不止,有几份手写编号与索引号还对不上。
多半是当初做数据迁移的时候疏忽了。
可惜即便真的存在错漏,也没有可以追究的条件了,只能有什么查什么。
打开的时候,陈昉手有些发烫。
换作平常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一桩陈年旧案,未经上级允许决不能擅自调用卷宗。
他没理由申请,郑局也没理由下批。
加上他作为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家属,更不能随便和案子调查扯上关系。
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到资料,有机会了解清楚案件的全貌。
三一四连环杀人案全部分散在盛川市不同区域内的不同地点,笼统的经过他已经从他人口中听说,但绝大部分细节他都是不知晓的,以致于会认为逄悉的仪式布置就是曾经的复现。
可他翻看到了现场勘查的资料,才知道原来两个仪式布置的样子大相径庭。
在三一四案里,现场没有蜡烛和红布条,只有血液将尸体包裹在一个环形圈里,还在圈里画了些不知名的纹路,比之逄悉案看似简化,实则更诡异几分,但无可异议的是,此人也一定对于玄学有所信奉,否则一个正常人,不会神神叨叨地搞出这些名堂。
经推测,第一起案件中,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枚血指纹,但是并没有多大的作用,血指纹没查出任何人。
而第二起案件中,凶手是在大白天从容地作案,并且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在现场卫生间水龙头上发现了半枚指纹,对比得知这两枚指纹百分之九十九的重合,警方这才将两起案件合并,成了定性连环杀人案的开端。
犯罪侧写专家认为凶手的年龄在34岁到40岁之间,是一位独自居住的单身汉,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性格孤僻,身体健壮,行事灵敏,心理素质非常好,鉴于凶手并未对任何一名受害者实施侵犯,专家推测他很有可能存在性功能上的障碍,因此对求而不得的女性有着天然的仇视,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在杀人之后将与女性相关的部位全部割走。
然而访问组从两人各自的工作地以及居住地附近深入走访调查,技术部亦投入巨大人力,比对这些地方符合条件的所有男性,肉眼分析几千个指纹,却没有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嫌疑人。
案件调查再度不了了之。
看完厚实的卷宗资料,陈昉一连翻了最早的两份尸检报告,里面的记载和他之前所知晓的没什么太大区别,但还多了些细节,比如尸体上沾有酒精,尸体的激素水平过高。
但这些细节陈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特别关键的突破口。
翻着翻着,指尖一颤。
下一份就是娄清卿的名字。
深吸一口气,陈昉刚准备翻开——
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几乎是猛地合上了东西。
下一刻,代理刑侦支队长雷昱走了进来,表情很糟糕:“陈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档案室的警员赶紧替他解释:“陈队他是帮忙整理资料的。”
“整理资料?”雷昱冷笑一声,“有人整理资料是把资料翻个遍吗?”
他凉凉地看着陈昉:“请问你有获得允许吗?停职查看不多反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还要顶风作案?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说着说着,他阴阳怪气道,“连你都敢违规,说不定手下的背地里人也这么个德行。”
陈昉本来还由着他说,听到后续的言论,目光也沉下来:“我的问题,和其他人没有半点关系,你想带我去找郑局接受处罚对吧,我跟你去。”
“郑局,事情就是这样。”
雷昱义正言辞道,“陈昉一个正处停职查看期间的人,竟然还擅自出入档案室,甚至借口整理资料,翻阅各种档案,这已经严重违规了。还好是我先发现的,要是别人见了,咱们刑侦支队的规矩还立不立了?”
在开水中将杯子洗涤三次,郑孝旋才不矜不盈喝了口茶:“是我让陈昉去整理资料的。”
本来还得意洋洋要将他一军的雷昱一哑,傻眼了:“郑局,你、你不能因为看重陈昉就由着他违规,甚至包庇吧?这可不是儿戏!”
“最近的案子又多又琐碎,分门别类是大工程,陈昉闲着也是闲着,我让他来帮我整理,有什么问题?” 郑孝旋面不改色,又倒了杯茶,偏不喝,就是把杯子摆得工整,话里话外都在隐喻,“建材厂那群闹事的不是你带人在处理吗,应该忙得很吧,怎么有空大中午回警局,还顺便去了趟档案室?”
雷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已经磨出了声音,郑孝旋接着加码:“怎么,还要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在她淡淡的目光中,雷昱双手握拳,最后气急败坏扭头出了局长办公室,连门都没带上。
直到人完全远去,郑孝旋才看向陈昉,叹了口气:“你啊,怎么停了个职,反而有胆干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了?”
“对不起郑局。”陈昉第一时间认错,“我如停职在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可是时间不等人,拖得越久,那伙人就撤得越干净,我想从过去的卷宗资料里尽可能多找点线索。”
他的眼神中带着请求,郑孝旋却没有同意:“档案室你不能再去了,我今天帮得了你,难道次次都能帮你吗?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没有用,上头的人,外面的会人相信吗?”她推心置腹地加重语气,“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不光他们会认为你行动异常更加有鬼,还可能会借题发挥,就等着把你拉下马,毁了你的职业生涯?”
“我不怕他们怎么想,也不怕他们怎么做,我只要……”
“那刘泰河呢?”
简单五个字,陈昉住了嘴。
刘泰河,是盛川公安局的副局长。
最重要的是,他是陈昉的养父。
在牙牙学语的曾经,陈昉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身为刑警的父亲十分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却无法时刻照料家庭,好在母亲是贤内助,能把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他们的生活仍旧充满爱。
然而一朝意外,父亲因公殉职,母亲悲痛欲绝,想不开要带着他一起烧炭自尽。
是身为父亲好友的刘泰河及时赶到,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母亲还是死了。
自那以后,刘泰河就收养了陈昉,并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悉心照顾长大。
也许年轻时的刘泰河谈过女朋友,但他最终没有娶妻。
他说自己已经没有那些想法了,只想极尽所有帮助陈昉出人头地,成家立业,先前陈昉年纪轻轻能够当上刑侦支队长,也少不了刘泰河力排众议的全力支持。
刘泰河对他的好,陈昉怎么会不知道?
他在心里早已将刘泰河当作生父看待了。
“你刘叔年纪大了,你再怎么折腾自己,也不要让他再操劳吧?你停职查看的事情,他本来就不太好受,要是再出什么岔子,你对得起他吗?”
陈昉抿住嘴,嘴唇都被压得退了色,却因垂眸模糊了眼底的想法:“……我明白了,郑局。”
听他的回答,郑孝旋舒展了肩膀,告诫不容分说:“明白了就听我的,你现在没有我的允许,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擅自行动,也不要来警局,别给那些想对你使绊子的人机会。”
默默听完,陈昉的决心却愈发强烈。
但明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和郑孝旋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走到警局门口,阴魂不散的雷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闲,从某个角落里又冒了出来。
“别以为郑孝旋向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他伸出个食指冷嘲热讽道,“就你干的那些事,处罚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怎么,还想拿十几年前的案子来转移视线?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之后别说是档案室,就连监控室,物证室等等等等你都别想再踏进去一步!这下坡路你是走定……”
“麻烦让一下。”
身后一句话打断了长篇大论,雷昱不爽转头要骂人。
一看,姜焓月站在那里。
他那张脸一下子变了,堆起笑容,殷切道:“是小月啊,你今天怎么来我们局里啊?”
“交个资料。”姜焓月言简意赅,不多讲一个字,也没有管雷昱下一句的:“你今晚有没有空跟我一起……”
扭头直接对陈昉说:“陈支队长,我找你有些话要说。”
“噢,好。”
陈昉点点头,两人就这么在雷昱一腔愤怒无从发泄的恨恨目光中,并排走了。
“陈支队长的事我听说了。”
到了空处,姜焓月开口即官方寒暄,“破了大案还要接受处分,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各中详情比较复杂,到底怪我自己行事不够多完备。”陈昉并未就此多言,问道,“姜法医单独找我聊,不会只为了说这个吧,是有什么事吗?”
他直白,姜焓月也不继续客套:“我刚听见雷昱说,陈支队长想要调查一个十几年前的案子?”
陈昉颔首默认。
“时隔十几年没破获,还能让陈支队长这么在意。”姜焓月停了半秒,盯着他双眼,“我斗胆一问,是不是三一四连环杀人案?”
她面容沉静,陈昉有些诧异:“姜法医也对这案子有印象?”
“何止有印象。”姜焓月轻声说,“事发的有一处地方,距离我不过百里。”她的叹息轻到仿佛没有出现过,“我同样希望这桩案子破获。”
从出生以来,姜焓月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
情绪稳定,面对事由基本不会有太大的感性波动。
所以法医,是她认为最适合自己的职业。
这是她从业的第七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
完整的,破碎的,干净的,惨烈的……
无不是平静接受。
但这种平静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将死者当作一般人看待的尊重。
尽管在面对代迁逾与何嬿艳那样血淋淋的模样,以及当下说起凶案离自己有多近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但琉璃一般的眼底,始终藏着些许对那些受害女性的悲悯。
悲天悯人。
没人发现,不代表不存在。
“陈支队长如今的情况,我虽然不能给你提供什么有用的帮助,但我知道一个人,说不定能给出你想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加更一章,然后解释一下吧。
老陈并不是说还爱着前女友,只是因为他对于前女友的死难以释怀,心存愧疚,愧疚于如果当初自己陪同她一起下班是否能避免悲剧之类的,这也体现在他不愿意接触新的情感,拒绝相亲,拒绝他人的介绍,把自己困顿在原地。
因为执念,所以不肯前女友离开,似乎只要把人留下,就能够避免那些真实发生的伤害。当然十一年来这些执着减轻了,没想到再度梦见(老陈以为的),自然是难以剪断执念。
而小代的出现是一个例外,一个让老陈无法克制住心动的例外,这份心动不是因为他像前女友,而是因为他身上有老陈喜欢的特质。
因果关系不是“老陈喜欢前女友,所以喜欢小代”
而是“老陈喜欢能轻而易举逗他笑,清楚知道他想要什么,坚定陪他去做一切的人,所以喜欢小代”
只不过老陈难免联想到有共同特质的前女友,继而怀念当初,所以做起了那些美好的事情。
前女友的存在绝对不是两人之间情感的绊脚石,而是一管催化剂,让老陈的思维从“我只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变成了“我就是会喜欢这样的人”,继而在这种认知的转变中纠葛拉扯,而两人的情感也正是因此而循序渐进。
第33章 探旧址(二) “是我不清醒的时候发生……
按照姜焓月给的地址, 陈昉开车来到一栋居民小区里。
小区中的树木葱郁,茂密繁多,长得比房子还要好, 把路都拦了七七八八。
差点围成了迷宫。
眼尖地找到了目标点, 陈昉拎起车里的大袋小袋的水果,走上了楼。
耳边还回荡着姜焓月的话:“他算是我的老前辈了, 也是当年处理这一系列案件的老法医,案件里的每个尸体都经过他的手,按他的个人习惯,报告通常会留有备份,不过他如今已经退休四年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可以帮陈支队长打声招呼,请他同意见你一面,你去他那看看能不能获得一些有用资料。”
大跨步爬到三楼, 陈昉整理了一下仪容。
深吸一口气, 恭敬地敲了敲门:“您好,请问是严隅严法医的家吗?”
静待片刻,门被打开。
面前是一个满头银发, 慈祥温和的老太太。
捧上水果,陈昉紧着道:“前辈您好, 我是姜焓月法医介绍来的, 我叫陈昉, 想来找严老先生问点事。这是一点东西, 不成敬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
老太太和蔼地招呼他进来,朝大厅外喊:“老严,别捣鼓你那花花草草了, 小月的朋友来找你问点东西。”
放好东西,陈昉在木制沙发边上坐下,瞥着电视机里的抗战片安静等待。
过了一好会儿,一位白发苍苍,背脊略微有些弯驼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年纪虽然很大,但一双眼睛十足矍铄,盯着陈昉,来回打量,目光中带着不遮掩的审视。
陈昉不由正襟危坐,连电视机里的台词都听不清了,老太太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不用这么拘谨,他连声道谢,赶紧喝了口水。
“陈昉?”
严隅走到自己的专属位置坐下,剥开桌面上的葡萄,漫不经心问,“听小月说你是刑侦支队长?”
名字被叫,他当即起身鞠躬:“是我。”
“你一个支队长,找我问什么?”严隅皮笑肉不笑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但陈昉并不退却,迅速说道:“是这样的严老,我最近正在调查一桩旧案,可是手头上文件不齐全,没办法继续查下去,想来找严老您借阅一些相关资料。”
咀嚼着葡萄,严隅的视线回归了续播的电视剧里。
“身为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难道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查什么就查什么?还有警察局没有的,要找我一个退休的老家伙要的东西?”
“不瞒严老,我如今在停职查看期间,卷宗无法调阅,调查无法遣人,只能靠自己亲自动手。”
嗤笑两声,严隅吐了籽讥讽道:“你们公安局也真是奇葩,一个刑侦支队长三天两头出问题,这个位置在你们那是不是有什么诅咒啊?我就没见别的岗出事这么频繁的。”
“严老教训得是,我们的行事的确不够周全。”
不论他说什么,陈昉都摆出全盘虚心接受的态度。
几番冷嘲无效,严隅很是没劲,干巴又不情不愿地诘问:“你要什么案子的?”
听到松口了,陈昉赶忙实话实说:“我想问严老您借阅三一四连环杀人案中,那六名死者的尸检报告。”
红外线闪烁,二营长的意大利炮还没拿出来,电视机黑屏了。
遥控一丢,严隅眯眼瞅他,复又皮笑肉不笑了:“六份?你把我这当什么啊?杂货店哪,还批量购买?”
“想都不要想。”他的声音不由分说冷下来,“我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陈昉有些着急了,“严老,您是怕借给我会有风险吗?我以人格担保,绝不外传,或者您不放心,我在这儿当面看完还给您,再或者,我出钱购买这些资料,您看可以吗?”
“嘿!购买什么购买,我打个比方,你真把我这儿当杂货店了?”音量一抬高,严隅眼神锐利,“说了不给你就是不给你,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个理由,就算我看你不爽行了吧。”
他一甩手,如同把一切希冀打破。
陈昉的胸腔闯动个不停,心急如焚,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心都冒出汗了,喉咙却如生锈的齿轮卡在那里。
说不出一个字。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轻易离开。
一旦离开,唯一能获取线索的途径就没了。
正当无从下手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外头传来一声:“师父!我来看您了!”
这声音,陈昉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面前的臭脸立马消融,严隅满心欢喜地跑过去。
一开门,外头的人扑面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师父,想我没?”
“谁要想你这臭小子,都大半年没来看我了!”老头嘴硬道,“赶紧有哪来滚哪去!”
只不过他脸上的笑脸,到底真情实意了。
望着走进屋的人,陈昉愣愣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被注视的代熄因,在和严隅寒暄之后,终于抬眼看见了陈昉。
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在这里?”
给他搂着的严隅一瞧也奇了:“你俩认识?”
“是他破了我姐的案子,也是他从歹徒手里救了我,说到底,算是我的大恩人。”
“这样啊。”
从进门就疏离的老头看来目光总算没那么冷漠了。
这师徒俩一来一回,陈昉也是明白代熄因刚恢复记忆那会儿的防备随谁了。
他赶紧说:“是公安局共同努力的功劳,光凭我一个人也做不到。”
“你来找我师父做什么?”代熄因问。
陈昉一个“我”字才说了一半,严隅先哼哼了:“能干什么,来找我借尸检报告,还一借就是六份!那尸检报告是能随随便便借出去的吗?”
“是是是。”代熄因好声好气哄着严隅往里走,“从咱们职业操守的角度,确实不行。”
哄到大厅,他话锋一转:“诶,师父,您上次说要种的那些花呀草呀的,养得怎么样了?”
径直略过陈昉,严隅反拉着代熄因就往阳台上去:“别提了,我明明是按照书本上教的,结果这些花要么不开,要么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啊?怎么会这样?”代熄因佯装夸张,进一步催化严隅的情绪,他便陷入了对自己付出和收获不对等的宣泄中。
老头子完全没注意到自个儿胳膊肘往外拐的好徒弟放在身后的手不停在对另一个人勾指示意。
陈昉眼尖地走了过去,才刚靠近,就被代熄因一把拉入了两个人的圈子,脸不红心不跳地吹嘘:“师父,陈昉搞这个是专业的,您不如让他帮您看看病症所在?”
“你会这个?”严隅一脸狐疑。
虽然并非专业,但他确实略懂一二。
伸手仔细观察一番,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根本原因:“严老您看,您选种的这些花都不是没经验的初期养花者建议养的,比方这个栀子花,对土壤的要求十分严格,一不小心就……”
既有条理又好懂的说法叫严隅很快听进去了,茅塞顿开,主动张口与之聊得火热。
代熄因默默从他们旁边退出,正好瞅见老太太从里头走来。
他大步过去拥抱老太太,眯眯笑问:“师母,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个子小小的老太太在他怀里就占了一点点地方,她宠溺地探悉,“你那么关注小陈,他是不是你很重视的朋友啊?”
小心思被瞅准了,代熄因也不会对她隐瞒,乖顺地点头。
“那可真不错,我看小陈也是个好孩子,你可得好好帮帮人家。”老太太笑盈盈道,“我们老严,太固执,还得你才能劝得了他。”
“别担心师母。”代熄因胸有成竹,咧嘴一笑,“我觉得啊,师父固执不了多久了。”
*
在陈昉帮着严隅忙上忙下,将阳台涣新的功夫,代熄因都窝在沙发上看了三四轮电视了。
他看得眼睛酸胀,呵欠连天。
眯了两下起床,又帮着老太太一起准备了晚饭,打点花草的俩人才堪堪搞定。
“弄好了吧。”老太太招呼道,“快洗个手一起来吃饭。”
不爱麻烦别人的陈昉刚想拒绝,被代熄因大声打断:“是啊,师父你们忙了一下午累坏了吧,快来吃饭,吃完饭才有力气谈事情。”
说着还疯狂给他使眼色。
看老头子先一步应声进入大厅了,陈昉方如梦初醒,赶紧入座不再多说。
饭后,严隅果然改掉了原来那一副提都不能提的样儿了,主动问陈昉:“你为什么想查三一四案?”
缄默了一会儿,陈昉低垂眼眸,望着地面上那一小块影子,低声说了实话。
纵使轻描淡写,严隅依旧陷入了无言。
“这个案子,个中牵扯的东西比较复杂,我其实不是很希望你查下去。”
俄顷,身上那些怪老头的特质全部褪去,严隅正色道,“你这么年轻当上了刑侦支队长,努力和运气缺一不可,现今放着阳光大道不走,非要爬一条污浊的地下管道,这是很患蠢的事情。”
“我知道的严老。”陈昉认真地说,“在它背后也许牵扯着一个犯罪团伙时,它就注定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知道你还查?”
“可若我不查,这个案子也许没人愿意再查了,沉寂十一年后就是新的沉寂,我不能接受。我做好了准备,哪怕赌上一切,也要搏一个真相。”
书房门口,代熄因低着头,双手插兜,背靠在墙上,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很有勇气,但可惜,有的时候这并不是个褒义词。”
长叹息一声,严隅轻轻摇头,戴上老花镜,起身从右手边一排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递给陈昉:“这些,就是当年六位死者的尸检报告备份资料。”
接过文件夹,陈昉觉得手心都在发烫。
“每一份我都把我所看见的,我所知道的写得清清楚楚,细致入微,但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晓得,我交上去的东西被简化了。”
“被简化?”陈昉拧起眉头,当即拿起报告,拇指用力压在文字上,“是指……您的报告被删减了吗?”
“不错。”
在陈昉的翻阅中,严隅详细地解说起来:“尸检报告分为前两起时隔三年的案件,和后四起同一年的案件,被删掉的部分集中在两块。
“其一是我推测前两案尸体怀孕的可能性。”
“怀孕?”陈昉诧异极了,“所以在正式报告上的‘激素水平过高’后面,其实还有一个结论?”
“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严隅的嘴角非常快速地扬起了一个不屑的弧度,再仔细看去就没有了。
“之后我当然是提出了疑问,得到的答复是,认为由于子宫披挖走,缺乏更有力的证据去确定死者生前怀孕,所以删除。
“其二是我检查出后面四起案件的伤口与先前有差异,根据我的经验推断,后四起案件应该都是先取子宫,后将人杀死。”
关键词一出,陈昉背脊都绷直了。
出声的速度比脑子转得更快:“这么做的目的除了施虐,就是需要保持器官活性。”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删除的理由倒在情理之中,认为这一旦公布出来,就会扩散连环杀人案的恐慌。”
“是不是太荒唐了?”
完全无法理解的代熄因忍无可忍地闯进来发表意见:“什么时候有尸检报告能被随意删减的规则了?”
两人本来也没有控制音量,倒是不介意被他听了多少。
联系起最近的遭遇,陈昉的脑子无比清明:“这多半只是一种官方说辞吧?也许删除这件事本身都没有缘由。”
“我不知道。”严隅摆出“别来沾边”的表情,“后来我也没精力去管这些破事,上面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呢?往后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留好备份,防止追责到我身上,接着便是安安稳稳退休。”
听着是有些冷漠,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人心,没人有权去指责别人的独善其身。
陈昉接下去问:“严老,那尸体的痕迹能证明前两起案件和后四起案件不是同一人所为吗?”
“一定是一个人做的。”
严隅没有半点犹豫。
“因为出刀的习惯,切割的手法都一模一样,不管最后造成的伤口收缩或者血液喷溅被条件差异影响发生了什么轻微变化,也改变不了本质的相同,没有人模仿作案能模仿到这个地步。”
类似的话姜焓月也说过。
但当下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带着严隅特有的腔调。
那是久经沙场堆垒而成的自信。
“可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前后杀人条件发生了变化呢?”
在最深的困惑中,代熄因提出了猜想,“心态变了?动机变了?”
“这是最可能的两种情况。”陈昉认可了他的观点,“否则连环杀手不会轻易在作案手法上动手脚。”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查?”
下楼的时候,见前头的人一直在神游太虚,楼梯都差点一脚踏出三两阶了。
代熄因便长腿一迈快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向。
瞳孔重新聚焦,陈昉却貌似自个儿都没理清思路:“唔……我准备去第一起案件的案发现场看看。”
“第一起?”代熄因不理解了,“十七年了,你还想从几乎快搬空的现场发现什么东西吗?说不定地方早就拆了,搬迁了,只剩一块地皮。”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得亲自去看看,甚至不只第一起,之后的案发现场也得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代熄因是坐公交车来的,这会儿得了应允,直接上了陈昉的副驾。
安全带一系,气氛跟在严隅家里头大有出入了。
先前师父和师母在,相处的空间也比较大,再加上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那里,严肃正经得人根本没空想七想八。
现在不一样了,狭小的封闭空间内,拢共俩人,上一次见面的事重回脑海,气温都有点升腾了。
沉寂让不适感更甚,代熄因开始没话找话:“你的感冒全好了吗?”
“全好了。要多谢你给我带的药,今天的事也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还能向谁讨要资料了。”
“小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耳钉,“就当是回礼了。”
陈昉噗嗤一声笑了:“我们这样送来送去,报恩来还恩去的,已经分不清楚现在是谁欠谁了。”
他的神色太自然,致使代熄因踌躇了好一会儿。
左右没法跳过,还是心一横问出了口:“那……那天晚上的事你记得多少?”
车正好停在一个红灯前,陈昉扶着方向盘,食指一下一下轻点着,说话语的气很是平常:“都记得啊,怎么问这个?”
“都记得??!”
代熄因大惊失色,声音陡然变了调,抬手在对方和自己之间来回指向,“那你、你、你也记得你……我……”
“你给我泡药,帮我浇花,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才知道到你还帮我收拾了东西。”陈昉浑然不知他的惊涛骇浪,纳闷道,“是我不清醒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脑子卡顿半秒,否认连连迸射:“哦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是吗?”
“哈哈当然,我就是被那天你喝太多酒说的话给惊到了,哈哈。”
“唔……好像是说了点不该说的。”陈昉失笑着拉起手刹,后半句话混在了油门声里,“你就当没听见吧。”
那心平气和的语气,当真是什么印象也没了。
可话是能当没听见。
但……
代熄因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
这种不得劲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分不清到底自己纠结的是被亲了这件事本身,还是亲自己的当事人不知道这回事。
他想撬开头盖骨看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然而左翻右翻找不到工具,忙活半天憋出一额头汗,为了防止认知崩坏,只得暂且作罢。
抵达现场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是一个荒废的老房子。
腐朽的木料,潮湿的墙体,墙角密集簇生了不知名菌类,裂缝处肆意爬出的青苔,墨绿到近乎发黑,偶尔掠过的几个黑点,则是叫不出名字的昆虫。
没有人住,倒是很适合他们调查。
不过十七年过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勘探价值了。
屋里是空的,除了天花板吊着变形又锈迹斑斑的电风扇叶,就只有满地的灰尘和沉闷的霉味。
院里也是空的,杂草丛生,枯败发黄,但凡没有几个歪斜欲倒的破烂栅栏围着,和外头的荒地能融为一体。
在手电筒单独一束强光的照耀下,破旧的房屋显得阴气沉沉,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玩意儿在其中聚居,无声地注视着靠近的外来者。
两人一左一右地贴着墙根,寻找着房子里留下的蛛丝马迹。
支离破碎的窗户外,风一阵阵吹着。
由远及近,又忽远忽近,仿佛孤魂野鬼的哀嚎。
代熄因曲起五指的关节,泛白的指尖带动宽大的手掌,压着墙寸寸移动,每一下起落都让骨骼的脉络更加明晰。
遽然间,他的下颌兀地绷紧,连带整个动作停下。
“陈昉。”代熄因用气音低唤,“你听见了吗?”
被叫的人转头看他:“什么?”
“我怎么好像……听见了不属于我们的脚步声?”他定定地指了指窗户。
“在院子里。”
第34章 探旧址(三) 杀人,把脑袋,砍了,把……
两人一对视, 默契地关了手电筒,压着气息,蹑手蹑脚住门外走去。
室外的风吹得更嚣张了, 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 有落不完的嘈杂,两个人胸膛起伏都小了, 借着厚云层挤出来的月光,分头错着辉芒缓慢往院子里移动。
忽然,一个黑影从代熄因眼角闪过!他高声说:“陈昉!在这边!”
话音未落,陈昉动作飞快,疾风掠起一尾沙,再望去人已脱离地面, 几乎一霎间单手过墙,一个飞身,就把试图逃跑的黑影挟持住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陈昉钳制的动作一轻。
撩开黑影包在头上的布, 代熄因匆匆赶来, 手电筒也随之照亮。
那是一个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女人。
她的头发蓬乱,枯燥如甘草,皮肤暗沉多斑, 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很深,比破碎的瓷器裂纹更深。
年纪不会低于四十岁。
她看上去神志不清, 嘴里念叨着:“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要杀我, 你杀了她, 就不要杀我了!”
陈昉和代熄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跳动的诧异。
“大姐,你别怕。”陈昉立刻伸手安抚疯女人,轻声道, “我是警察,不会杀你的。”
疯女人哆嗦着把手从头上拿下来,唯一的一颗黑溜留的眼珠子盯着陈昉,磁吸般的上下左右移动:“警察?不会杀我?”
“是的,人民警察,是来保护你的。”陈昉轻拍女人的背,等她瑟瑟地支起脖子,才问,“大姐,您说您看到谁杀人啊?”
听到后半句话,女人刚缓和一点的情绪又毁了,惊恐地拉住陈昉的手臂,两颗眼珠子堪比快要胀破的气球:“我不知道,别杀我,我没看见!”
“大姐,大姐。“搂住女人的肩膀,陈昉用身上的温暖给予她一剂定心丸,“你把你看见的告诉我们,我们把杀人的坏人抓住,他就没有办法对你怎么样了。”
又尖叫好一会儿,在陈昉不厌其烦的安慰下,女人才呆呆地歪着头,打电报一样,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杀人,把脑袋,砍了,把东西,藏了……”
两人不约而同神情一凛,陈昉加重语气问:“是什么东西被藏了?藏在哪里?”
“……藏了,藏在、藏在……”
说到重要地方,女人只会重复字眼,磨着磨着,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手电筒的灯光也喊接踵而至——
“程芳华!程芳华!你又跑到这个晦气的地方!”
冲来的是一男一女。
见到陈昉和代熄因先吓了一跳,随之怒目圆瞪道:“你们是谁!想对她做什么!马上放开她!不然我报警了!”
叫嚷连发下,陈昉单手拿出证件,五指一动,封皮揭开,露出扉页明晃晃的字眼。
他们立刻噤声。
不敢正眼看,也不敢拿电话,局促不安地扯着衣服,站都不会站了。
一行人进入到老房子里。
这个没什么生气的地方,竟也因为两盏手电筒而有了那么点儿人味。
女人搂住疯女人,男人站在她们旁边,与陈昉和代熄因间隔两步对立。
“我叫程芳好。”女人不太有胆子直视警察,盯着其他地方,看起来这两个字让她心生惧怕,“她是我的姐姐,叫程芳华,他是我们的弟弟,程书恒。”
寻着另一只手电的光芒来源,陈昉精准发问:“你们的姐姐,出过什么事吗?”
“姐姐本来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人就有点迷糊,眼睛也坏了一边,一个没注意就会乱跑,后来得了疯病,老是到这鬼地方来,蹲在角落不知道干什么。”
“她是怎么疯的?”陈昉接着问。
姐弟俩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气氛不太对。
除了疯女人,其余的呼吸都沉重了些许。
代熄因上前一步,把话题一转,对他们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吧。”
其实发生过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但硬是表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两人冷汗都下来了,还不吭声,看着他们的表情,代熄因幽幽地质询:“程芳华,是不是因为目击了杀人现场而吓疯的?”
最后几个字被刻意拖长,姐弟俩瞬间吓得两张脸煞白,比背后脱皮的墙还要白。
咬咬唇,程芳好还要否认,程芳华却因为“杀人”这两个字眼,惊恐地大叫:“救命!”
她张牙舞爪地在虚空中摆脱不存在的东西,从瞳孔中心爬出一条条红丝线,四面八方钻入眼窝。
嗓子缝里又捆不住地挣脱出重复破碎的话语: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放过我吧,放过我!”
她说个不停,程芳好根本拦不住她,只能使劲抱着她,咬得嘴唇失了色,眼眶有些泛红。
“事已至此,你们觉得还瞒得住吗?”代熄因不温不火地加了把柴。
他的身高对于其他的人而言是压倒性的,这样破败森然的室内更加剧了这种压迫。
多番考量下,程书恒无可奈何地开口:“大姐当初晕倒在家门口,一身的污泥,看上去就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醒来以后便一直喊着杀人,埋尸之类的,没多久,警察就来了,问我们话,我们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
“但我和二姐一致决定什么都别说,因为大姐本来脑子就不清醒,经常会把无关痛痒的小事无限放大,又冒出来个杀人案,牵涉越多必然越危险,我们便只当她是是乱喊的。
“后来警察走了,大姐的疯病愈发严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这里的院落躲起来,我们害怕举报后被凶手找上门,也不敢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就想把它烂在肚子里。”
一时寂寥。
“受了刺激通常会有两种情况,失忆,或者反复回忆。”
有唱白脸的,当然不能少了唱红脸。
陈昉对姐弟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们大姐心里头东西重,一直记着一件事,又表达不出来,不得不靠反复复现反复经历以来寻找突破口,一昧地制止只会越来越严重,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希望她变得更糟。”
“即便你们听她说,也是听不懂的。”在他听起来就很靠谱的引导下,程芳好口风稍微松懈一些,眼底却黯淡不少,“姐姐的心里也不是藏一件两件事了,我想听听不明白,想沟通沟通不了,永远也无法知晓她的真实想法,无法让她好受一些。”
“有些时候,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陈昉语气温和地说,“我希望可以由心理方面的医生,问你们大姐一些问题。”
“不行不行不行。”程书恒率先否定,“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各种夸大其词,治标不治本,我大姐要是被他们接触到,不得更严重啊?”
江湖骗子?
代熄因回忆了一下被催眠时身临其境的感受,摸摸尚在的脑袋,只觉得没见识比没文化更可怕。
“我想是你们有误解的,心理医生就是专业的医生,不会奇门遁甲也不会卜卦风水,和平时给你们看身上的疾病,把脉问诊的老中医没区别。”陈昉耐心地解释,“也许程大姐亲眼目睹了真相,知道某些调查不出来的案件细节,这对我们办案说不定起到关键作用。”
两人没说话,抗拒中带着些许为难。
显然是不希望程芳华卷进事件中。
代熄因看准时机又推一把:“你们藏匿这么久的真相,也该见光了,程芳华被我们发现不会是偶然,既然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难保下一次来的不是凶手,这才是真正的危险吧?难道你们不希望抓住这个危险的根源,从此高枕无忧,姐弟平安?”
这番话成了机械运转的最后一个零件。
又是眼神交流又是唇语对话的,程芳好和程书恒在纠结中思量好一会儿,终于妥协。
半个小时后,身着军绿色便服的贺雨珉,长筒靴一迈,从车上踏下来。
发箍将她的一头短发梳成大光明,露出饱满的额头,面上不施粉黛,耳垂上两枚星形耳钉,整个人清爽又英气。
她迎风走近,及肩的发丝飘拂得很工整。
修长的双指夹着手机晃了晃:“陈昉,这个点,你把我叫到这么偏的地方来,鸟不拉屎,荒无人烟,但凡你不是个警察,我都觉得你要把我骗去搞传|销了。”
“事出突然。”始作俑者抱歉道,“我只能打扰你的休息了。”
一进门,贺雨珉率先看到的就是代熄因。
“哟。”她眼睛一眯,抬了抬下巴,“看起来记忆恢复得不错?”
想起那天的事,代熄因很难不注意到她的颈部,干咳一声:“贺医生,当日是我多有得罪,不好意思,改天请你吃顿饭吧。”
“那倒不必。”贺雨珉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淡定摆摆手,一眼就锁定了程芳华,“是她吧?”
程芳好却有些犯怵。
她拉着陈昉悄悄问:“警察同志,这妹子看着比我还小,能行吗?”
“就是啊。”程书恒也有点着急,“长得一看就不太专业,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她不专业你专业?”代熄因凉飕飕地丢出句,“别以貌取人了,警察给你找的人你不信,等之后嫌疑犯来了,那确实是专业谋财害命的,你要等那个?”
程书恒哑口无言,只能和程芳好悻悻地闭上嘴巴。
由于对象的特殊性,催眠时为保证绝对无人打扰,几个人都去往院子里安静等待着。
程芳华不在眼皮子底下,程氏姐弟俩心急如焚,程芳好一手叉腰一手扇风,在门外走来走去,程书恒抖着腿不断地搓手,隔着扇门反复往里瞅。
看得出来,这仨感情不浅。
站在风口,陈昉迎着夜色点了根烟,顺手推出一一根示意代熄因。
“我不抽烟。”后者连连摆手。
“是了。”陈昉不轻不重笑笑,眼中有些惆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抽烟。”
“那我到你这么大也不会抽,太损害健康了。”瞥着他熟练的动作,代熄因煞有介事道,“你又喝酒又抽烟的,作息还不规律,小心一身毛病。”
吐了口烟圈,陈昉揶揄道:“你一个学法医的,怎么也有医生的职业病?你是不是那种,每天定点睡觉,定点起床,按时锻炼,吃饭绝不碰高糖高盐高油东西的人?”
“你怎么知道。”
“你看着太健康,没有一点黑眼圈,皮肤也很好。”
“这也可能是我比较勤于做外貌护理呢。”
“刚才在严老家,一桌的清淡菜,我尝不出半点咸味,结果看你们吃得津津有味,实在令人震惊。”
代熄因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不喜欢啊,我还想你胃口这么小呢?”
“哪里。”陈昉笑着摇头,“我是超级重口味,无辣不欢。”
“我跟你完全相反。”代熄因摆出一副强烈拒绝的神情,大拇指抵着小拇指比划着,“一丁点儿辣也吃不了。”
又是一口吐气,混杂的烟雾与澄净的月光缠绕在陈昉唇畔,流连打转。
一下一下的动作,代熄因很难不注意到叼着烟的唇。
气血充足的红色,连唇上的纹路淡得看不清,他紧紧盯着,呼吸间骤然回想起那份触感与温度。
再回神时,陈昉已经靠近了不少:“怎么了这是,又改变主意了?”
代熄因嗓子一紧,下意识反驳:“我……”
未料第一个字音尚且吞在咽喉里,就眼睁睁盯着夹烟的手在自己面前一晃:
“要试试吗?”——
作者有话说:中午十二点还有一更
第35章 探旧址(四) 这声音跟迷魂汤似的……
这声音跟迷魂汤似的, 给人灌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北。
鬼使神差地,代熄因点了点头。
就着陈昉递过来的手, 他小心翼翼吸了一口烟。
烟上有些湿濡。
还有对方残余的温热。
身上绵绵密密地立起了一层汗毛, 又一粒粒坍缩回原位,混沌的脑袋被长杆一撞, 思绪好比台球,一棒子四散开,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可惜代熄因没来得及好好体会抽烟的感受,就狠狠呛了一下。
刺鼻的味道涌入鼻腔,他捂着嘴咳嗽不停,陈昉忙拍着他的背:“头一回碰烟, 你这一口也太猛了,快缓缓。”
咳嗽老半天,代熄因沙哑地憋出一句:“我要誓死效忠林则徐, 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烟了。”
把陈昉逗乐得合不拢嘴。
“对了, 我之前就想问你。”
把烟头揣进兜里,他主动找话题,“你为什么选择当法医?看你这健康的体格, 反倒很适合做个警察,体检都能轻松过关。”
“我本来也是想当警察的。”代熄因耸耸肩, 从前的愤慨到如今能轻飘飘说出来, “可是我爸妈听了个什么算命先生的话, 神神叨叨的, 大概是说我命里藏着不少危险,比一般人更多,我爸妈怕我受到伤害, 于是严令禁止我报考警察,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法医专业。现在看来,不论我选什么,都逃不过危险找上门,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
陈昉若有所思。
“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因为你成为法医才遇到了这些危险。”
“哇,你这角度真是细思极恐啊。”
“哈哈哈……我随便说说,命运要是那么容易被改变,也就不能叫‘命运’了吧?”
“你呢?”代熄因反问,“你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陈昉的回答很是真诚:“我祖上三代都是警察,所以我从小就想当警察,也没想过别的职业,高考结束就奔着公大去的。”
“原来是警察世家啊,失敬失敬。”代熄因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被陈昉不轻不重敲了下,才赶忙转移话题。
闲聊有一会儿,房门打开。
贺雨珉的声音传来:“结束了。”
门口的姐弟俩迫不及待冲进去,陈昉走在他们后头,接过透白的手递来的几张纸。
纸上是贺雨珉探寻程芳华内心世界后,根据理解与感悟画出的几幅画。
落笔干脆,线条随意而清晰,稍显凌乱却不影响完整度。
“她的记忆深处,一直困顿在一座孤立的高山上,周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她在对面的山顶看到了包裹严实的凶手,应该是看着他在处理尸体的时候,把一堆不知名的粘稠状东西朝四个方向扔进了山谷里。她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也跌进山谷。
“月光落下,把凶手的影子无限拉长,甚至长到要靠近她,她惊恐不已,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座孤山,可是只有脚下一隅之地能够站立,她绞尽脑汁想不到办法,只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描述清楚画上的内容,贺雨珉得出结论:“这或许是这个女人反复回到此处的底层逻辑。”
又翻了翻这些画作,陈昉沉吟一番,徐徐道来:“根据她现实的行为来推断,她站立的孤山应该就是没有被凶手发现的角落,对面的山顶就是这间破房子,不知名的粘稠状东西很可能是死者的身体部分,而凶手把死者的这些部分分别朝四个方向丢下去则是……”
“埋在了房子四周。 ”
“埋在房子的四周!”思忖之后,代熄因几乎与他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他们的脑电波对上了,贺雨珉却产生新的不解:“可为什么当初勘查现场的时候,警方没有发现有东西埋在土里?埋东西,还是埋葬死者的身体部分,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吧。”
“也是啊。”这一问,代熄因不禁托着腮琢磨,“就算人没发现,警犬也能闻到腐尸味儿。”
顺次压下指骨,陈昉忖度片刻。
散落的逻辑链碎片被重新整合,多组拼凑,他猝然发现自己在对程芳好问话时候,似乎先入为主了某些事情。
“雨珉。”他问出了重点,“她有没有看见凶手的行凶过程?”
在意料之中,贺雨珉摇摇头:“她的记忆深处很简单,就是画中的那个场景循环播放,并没有什么出刀或者割断一类的动作,我认为应该是没有看见的。”
“没有看见凶手杀人的画面,只看见了凶手处理尸体的画面。”
链接到陈昉的思路,代熄因低声复述两遍。
头慢慢抬起,他眼眸一亮,“也许,这两个画面并不是顺承的先后关系,而是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时间段,甚至是……相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生的两件事。”
一呼一吸后,贺雨珉褐色的瞳孔仿若盛开的玫瑰,扭转着放大:
“你们的意思是,凶手在警方勘查结束之后,重新回到案发现场,埋葬了尸体部分,而这一幕,正巧被程芳华看见了?”
“是。”
“可是好奇怪啊。”她依然想不通,“凶手明明都能带着尸体部分离开,可以用更彻底的手段处理干净,为什么要埋回现场?灯下黑也不是这么做的吧?”
“也许他有必须埋葬在这附近的理由。”抬眼望向院落,陈昉神色凝重极了。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得先看看,能不能在周围挖到东西。肉|体部分能够风化,但是头骨却不会,凶手既然要埋东西,势必都要埋下,不太可能厚此薄彼,且凶手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这些东西多半不会埋得很深。”
“现在,挖东西?”贺雨珉怀疑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一遍他说的话。
在陈昉点头表示肯定后,她长腿一迈:“噢,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不打扰你们挖东西了,先行一步,拜拜。”
还没走两步,就被陈昉掐住手腕一把拽了回来,微笑道:“这么大的地方,当然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啊,来都来了,一起啊。”
贺雨珉嘴角抽了抽:“我是个心理医生,你让我来陪你们几个大男人干体力活啊?”
“什么活不是活,锻炼锻炼身体也挺好,你最近不说没时间去健身馆吗,机会不就来了。”陈昉毫不客气地拍拍她的肩膀,“这一身腱子肉,不利用起来多可惜。”
两眼一弯,贺雨珉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你之后要是要是不想点法子补偿我,之前的报告统统不作数,我会给你做一份精神病鉴定证明的。”
于是程芳好带着程芳华回家休息了,剩下的四个人拿着从程氏姐弟家里借来的各种挖土工具,开始从四个方向寻找起那枚头骨。
静谧的夜晚,无人居住的老房子。
一声接着一声没有章法的挖土响动,像极老一辈人为了不让小孩子们乱跑,说出来吓唬他们的奇异怪谈。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把弯弯的月亮藏了又藏,在加深与提亮夜幕之间反复折腾。
老房子的正后方,程书恒双手握着铁锹长柄,在又一次用力铲下时,锹尖磕到了什么硬邦邦的玩意儿:“哎!我这好像有发现!”
卸去直冲的力道,他的脚踩在铁锹边缘,利用身体重量向下压,再使巧劲往旁边一掰,一大块原本看似夯实的松土被震裂,“哗啦”散落开来。
他调整握姿,稍微侧倾,换个方向将铁锹再深入进去一掘——
两个幽深而不对称的空洞与一排狰狞的牙齿对准了他!
那赫然是个森白的骷髅头!
饶是做过心理准备,程书恒也被这头颅吓得连连后退,差点脚底一抹滑倒。
还是交由离得最近的代熄因把剩下的部分挖了出来。
在程书恒变幻莫测的神色中,代熄因波澜不惊地穿上随身携带的手套,拿起人头骨,借陈昉打的手电光,细致检查了一下头骨上的痕迹。
“头骨完整,内外没有任何机械性损伤和其他物理性损伤。”代熄因指着骷髅下半段给出专业判断,“这里很明显被下了不止一次的刀,创口呈梭形,哆开较为明显,创缘整齐,深达骨质,骨质略有缺损,骨表面砍痕长短不一,深浅不等,致命伤应当就在脖颈断裂处。”
头颅既然被埋在正后方,那剩余的四个部分很大可能也是按照人体分布被埋葬在了四周。
为了证实猜测,陈昉又带着剩下三个人前往其余几个死者处验证。
除开已经完全改造,不能轻易挖开的地方,其他位置他们都看过了。
结果,只有第一名和第二名死者处有人头骨,后面的四名死者处均没有发现。
这样的差异明显是刻意为之。
可一时得不出答案,只能暂且搁置。
忙活到深更半夜,连只蝉鸣都听不见了,其他人才各回各家。
“好困。”坐在车上,代熄因伸伸懒腰,“今晚累得半死,也算收获颇丰……”
他把座椅调低,人往后一仰,全身舒展开了:“这俩头骨你准备怎么处理?”
“即便与我们的猜测对应,也还是需要鉴定头骨的DNA是否与受害人的DNA吻合。”陈昉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直接送检市局。”
“那还得想想办法。”代熄因闭上眼睛打个呵欠。
与他截然相反,陈昉一腔的精力像是用不完,脑子还能转起来:“据严老的尸检分析,前两名死者很可能怀孕,并且是杀人之后才取出器官,取了器官之后没有扔掉也没有卖掉,而是埋在死亡地点的周围。
“尔后的四名死者没有怀孕,被取走器官后才杀死,死后身体部位也并未埋葬在四周。
“所以前两起孕妇的死也许只是凶手的一种习惯或刻意引导?后四起才是真正的黑色买卖?”
虽然看上去也能圆回来,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当自己的推理陷入困境的时候,陈昉就会寻求外力的点拨,他侧头问:“你认为,在前两起案件中,凶手必须把尸体部分埋葬在死者附近的理由是什么?”
代熄因呼吸平稳,半晌开口:“要么是心理变态对警方挑衅,要么是强迫症,要么,就是祭祀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埋葬的则是仪式中的祭品。”
“如果埋葬的是祭品,那没有祭品仪式不就不完整了?难道后四起都和祭祀截然无关?”
“我可能是那些灵异的文艺作品看多了,对于这一类的事件,思维比较发散,在听说前两起案子和后四起案子的差异后,一直有个想法。”
“说说看。”
“或许,凶手不是故意要做出这样的差异,而是顺其自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按照仪式的既定程序。”一点点地睁开眼,代熄因低声道,“比方说,先献祭灵魂,后献祭实物,最后共同开启仪式之类的……”
方向盘定住,陈昉的车速慢下来,然后缓缓停留在路边。
荒郊的国道上 ,他们的周围一片漆黑。
黑得如若一张巨口。
而周围的树木丛林随风摇曳,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跳跃着,呼喊着,做起欢迎仪式。
仿佛只要出了这辆车,转眼就能被吞没进它们招待好的无穷黑暗中。
“你是想说,凶手费尽心思掩饰,把器官贩卖当作幌子,实际上,他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教徒?”《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