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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是风动(一) 挖出头骨可以说是非常大……


    挖出头骨可以说是非常大的发现。


    可惜这个发现暂时没有对案件的实际性质做出改变或者推进。


    市局的路子行不通, 陈昉一大早就去了趟仓尾分局。


    “以祖坟遗骨鉴定为由保存?”


    摘下口罩和手套,姜焓月娥眉轻蹙:“理论上来讲是可行的,不过最近督导组在盛川, 局里面调查得比较严, 可能放不了多久。”


    “那能不能麻烦你先叫人帮我做一下DNA鉴定?存放要是实在不行我再想想办法。”


    “陈支队长你也知道,送检是需要入库编号的, 编号就意味着,多一个少一个变得十分明显,在这个关键时期,一旦……”


    正说着,法医室的门被推开。


    “小姜。”缪新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局说虹南政法大那边的人头骨标本损坏了, 需要调取新的标本准备好,做之后的创伤鉴定讲座,你这里有没有……”


    跨步而入, 他出奇意外, “哎陈支队?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姜法医说点事。”陈昉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创伤鉴定讲座是什么时候?”


    虽没搞清楚状况,缪新凯还是实话实说:“说是那教授还在非洲考古呢, 得下下周才回来,讲座应该会更晚点, 怎么, 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陈昉当然没兴趣。


    可缪新凯的话点醒了他。


    教学标本不受案件状态限制, 分局无权开箱验证, 他手上的两枚受害者头骨倒是可以用教学标本的名义存放。


    他和姜焓月一对视,她显然也想到了,对缪新凯说:“要当标本也得先做完鉴定, 反正现在不急着用,你之后把要求给我,等我挑选一下再给你答复。”


    应声之后,缪新凯与陈昉礼节性颔首示意,便离开了。


    重新看向陈昉,姜焓月眉梢松懈了些:“陈支队长,等下你把两枚头骨移交给我便可,现在既然有了由头,鉴定的事我会尽快让鉴定科的帮你提上行程。”


    “多谢你啊姜法医。”面对她屡次伸出援手,陈昉充满了感激,“又帮我一个大忙。”


    “也许,我才应该谢谢你。”姜焓月露出一个微笑,末尾几个字几不可闻,“替她们。”


    离开分局,陈昉并没有直接回家。


    炎炎酷暑,外头的热浪把空气都扭曲了。


    他推开咖啡厅的门,凉爽扑面,抵御了身后的暑气。


    进门就看见了女生的背影,陈昉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见来人,甘婼晴眸中明媚:“师傅!”


    “你的面色看上去怎么那么差?”陈昉很快注意到她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和唇,“怎么了?生病了?”


    甘婼晴心虚地摇摇手:“可能是熬夜频繁,太劳累了,最近总提不起劲,也没啥胃口,不过师傅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准备过两天和我哥去医院检查的,很久没体检了也算图个安心。”


    “那就好。”安下心来,陈昉回归正题,“我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上次向你打听的荣教授,他回盛川了没有?”


    “荣教授……”甘婼晴眼睛溜溜地转了一会儿,“哦,我想起来了,貌似他前几天就回盛川了吧,不过师傅你上次说先不用见他了,我就忘记跟你说了。”


    “没事,再帮我约他见一次面吧,只要他有空,之后什么时间都可以。”


    “没问题,我等会儿回去就联系荣教授。”


    甘婼晴痛痛快快答应下来,陈昉提醒:“注意暗中行事,不要和任何人透露。”


    “放心吧师傅,我懂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比划了个OK的手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哥那个大嘴巴我都不说。”


    师徒俩又寒暄了一会儿,陈昉看甘婼晴脸色实在差,直接把她送回了家里,叮嘱她好好休息,尽快去看病。


    下楼的时候,接到了代熄因的电话。


    对方有的没的瞎扯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干咳一声:


    “你明晚有空吗?”


    “有,怎么了?”


    “社团的换届大会,我想邀请你来观看。”


    “换届大会?是要表演节目的那种?”陈昉系好安全带,手机开了免提平放在正前方台面上,启动了车子,“你不是放暑假了吗?”


    “我们学校换届大会就是在暑假举办。”


    “暑假举办还有人愿意来吗?”


    “所以啊,观赏的人基本上都是部门的,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暑假来学校,暑假留学校的也忙着准备考公考研,没有闲工夫来参加换届大会。”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陈昉回过味来,轻提了下眉:“感情是拉我去凑数的?”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政法学校各个系的参与者加起来也有很大一部分了。”代熄因义正言辞道,“是‘我’希望你能来看表演。”


    “噢?”陈昉猜到了,“你要上台吗?”


    “当然,我可是文娱部部长。”


    回答的同时不忘带一嘴自己的职务——每次在这种时候,代熄因就会脱下小老头的外套,表现出臭屁小鬼的人格。


    “你表演什么?”听着他的这股劲,陈昉不自觉愉悦起来,“看你的脸,跳街舞很有说服力。”


    “别别别,你可别为难我。”代熄因对“跳舞”二字体现出了极大的排斥,“我身体硬,跳不了一点,我是上去弹唱的。”


    “弹唱?”陈昉有些惊讶,“你会唱歌?还会弹琴?”


    “不要小瞧我,我虽没有系统性学过唱歌和吉他,但就参加过一次十佳歌手,便能在那些高手云集甚至有音专生的对手中脱颖而出,拿到第三名。”


    “三”特地加重了语气,活脱脱一只斗胜的公鸡,背上插了个一堆小锦旗,什么“无师自通”什么“一鸣惊人”的,装个孔雀搁那开屏呢。


    想到那画面,陈昉乐不可支,还得克制着笑意板正道:“看不出来,我以为你一心扑在学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看不出来的多了。”代熄因在听筒那边播了两下吉他弦,“机会难得,来不来?这可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场表演了。”


    “来呀。”陈昉踩下油门,在发动机涡轮不断加大的响动中说,“闲来无事,听听我们十佳歌手的水平。”


    换届大会地点放在政法学院南区的田径场。


    按照约定,陈昉傍晚时分到了现场。


    这是政法学院最大的操场,平日里的大型活动都在此处举办,田径场正前方往上是一个大舞台,舞台左右上放着几个大音响,正上方摆了换届大会的牌子。


    “陈昉!”代熄因小跑着过来,面上带着抑不住的喜色,“来得这么早,预彩都还没结束呢。”


    “来早点,找个好位置。”


    “用不着。”他扬眉一指,“我给你安排好了,就坐我舍友旁边。”


    早在之前例行访问时,艾恒就见过陈昉,这下看见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又揉了揉眼睛,确定是真人了,他大吃一惊:“陈、陈警官?”


    陈昉微微一笑:“一块看节目,当我是普通人就行。”


    艾恒当机立断:“哎,我陈哥。”


    “你就叫上哥了。”代熄因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


    “那可不。”艾恒油嘴滑舌,“这可是我未来警局的人脉。”


    陈昉眉眼一弯:“你们宿舍的人都这么幽默吗?”


    “儿子随爹,很正常。”代熄因说完,不给艾恒反驳机会,捞过他的脑袋,捂住他的嘴往旁边拖。


    最后给陈昉留了句:“那你就先在这边,我去排练了。”


    力气比不过代熄因,为了挣脱,艾恒机智地舔了他一下,还贱贱地笑起来,见他一脸嫌弃地把口水抹到自己身上也无所谓,拉住他问:“你啥时候和警察这么熟了?”


    代熄因继续往他身上擦了两下,直至确保擦干净了。


    “他不会是搞什么卧底行动,其实学院里面混进来一个犯罪分子吧?”艾恒脑洞开到了天上,双手交叠做出奥特曼变身的动作,“二级警戒?一级警戒?特级警戒?”


    “想多了,有犯罪分子还轮得到你瞎猜?”代熄因老成地拍拍艾恒肩膀,“你好好照顾人家就行。”


    艾恒:“?”


    艾恒:“人家一个警察需要我照顾吗?”


    天黑之后,差不多所有人都陆续到场了。


    操场一下子热闹起来。


    绚丽多彩的灯火变幻通明,预热的音乐高昂响起,有节奏的鼓点将场子炒得更热,人浪随着音乐声尽情律动。


    表演之前,代熄因回到了陈昉身边坐下。


    音响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得不贴着耳朵和对方讲话:“我们系倒数第三个上场。”


    这会儿他化了妆,平日里更偏小麦色的肤色由于粉底变得白皙了一些,面上那些小瑕疵都被遮盖。


    因为是单眼皮,他平常看人的时候总会非本意地散布生人勿近的气场,有了阴影的调和,疏离感淡化,五官更加立体,整张脸的优势被放大。


    在强光的照耀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帅气。


    借着闪烁的彩光,陈昉细细地瞧他:“你紧张吗?这么多人。”


    “不会啊。”代熄因泰然自若,“又不是第一次上台。”


    瞥着陈昉的表情,他吹了个流氓哨:“怎么了,你紧张?”


    “好像是有点。也许是熟人上台的共情?大学那会儿我看舍友表演就有这种感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也还是没变。”


    前者那尤为认真的分析让他大笑一声:“不知道的以为等下上台的是你。”


    那对丹凤眼被笑容浸染,上挑的眼尾斜飞入鬓,眼眶轮廓明晰,线条更为柔和,不再有会被误解的凌厉,化成了散落的流星和流淌的银河。


    这张脸化了妆都能裱起来了。


    将代熄因面部每一个细节收入眼底,陈昉冒出个无厘头的想法。


    紧张倒是缓解了不少,他问:“你等会儿上去唱什么?”


    “他要唱他自己写的歌!”旁边的艾恒抢答道。


    “嗯哼?”陈昉来了兴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创作型歌手?”


    “别太期待了。”代熄因干笑两声,“我这段时间抽空随便写写的,想到什么往里写什么,前言不搭后语也是常态。”


    “能写能弹能唱,对于我这种五音不全的人而言,算是非常厉害了。”


    陈昉由衷的感慨一出,艾恒忙不迭拉起他的手,只觉亲切:“不愧是我陈哥,同道中人啊!我长这么大,do,re,mi,fa,so,la,xi,dong就没有分清楚过。”


    没拉两秒被代熄因一把拍开:“人家本来还能唱两句,再碰两下被你传染得全成一个调了。”


    “那你怎么没变音痴?”艾恒张牙舞爪地一手拍了回去。


    俩人隔着个陈昉闹腾了几下,被爆发的音乐声打断了。


    整个场子彻底火热起来,不同的系别,不同的部门,不同的表演,接二连三,应接不暇,倒是一点不比什么迎新联欢会差。


    精彩纷呈的节目也让时间飞速流转。


    “我要去候场了。”伸出手对着陈昉,代熄因挑起流畅的眉,“给你打个气?”


    两拳相撞,陈昉笑道:“加油!”


    艾恒一瞧:“我也要我也要。”


    代熄因侧身也给了他重重的一下,弯腰从观众席离开了。


    炎热的夏天,激情的舞蹈和奔放的歌曲,叫换届大会充满惊喜。


    倒数第四个部门退场,主持人简单串词之后,笑容满面地说:“接下来是法医系的文娱部门,部门的成员有……”


    介绍完部门情况,新老成员的相关影片播放完毕。


    聚光灯聚焦台面,所有音乐声音忽而停下,连带着观众席的嘈杂也静了。


    舞台正中间,代熄因坐在那里。


    抱着一把吉他,他的下巴稍稍上扬,对准了麦克风。


    没有告知歌名,没有歌曲介绍。


    无前奏,弦一拨,直接开唱。


    “看斑驳舔舐裂墙,


    看铁锈爬满旧时光,


    穿风越雨捡拾起碎片,


    拼出未曾实现的愿望。”


    他的声音本来就偏低,放大到音响里,更是十足磁性。


    像一杯低纯度的龙舌兰,令人微醺。


    “听沉默代替喧嚷,


    听尘埃簌簌说荒凉,


    所有的晦明都已消湮,


    却在废墟里透出微光。


    谁用痛苦雕刻勋章,


    谁用眼泪洗净刀枪,


    谁用决绝破开残阳,


    信仰划开恐慌,勇气铺陈前方……”


    唱到这里,他倏尔收声。


    手搭在吉他上,余留呼吸。


    即停带来的寂静几乎悬起了众人的心。


    而主导者闭着眼睛,似乎已然进入了音符流淌的世界,与此间相隔。


    片刻之后,麦克风里是深吸的一口气。


    音响里的鼓点声同时击打起来。


    照亮台上表演者的,由本来只有的一束灯光,陡转为所有光亮。


    陈昉看得异常清晰,代熄因耳骨上的那颗黑曜石与灯光交相辉映,映射出的炫彩足以压盖过一切光芒。


    让他移不开视线。


    当是时,代熄因也掀起眼帘,恰好朝他的方向注目而来。


    眸光不期而遇,心跳轮转相连。


    不知是不是音乐有着别样的魔力,那个眼神恍惚像夕阳欲落却照不尽的傍晚,让人甘愿沉沦一望无垠的暮色。


    连呼吸都遗忘。


    吉他扫弦声起,台上人扶着话筒,仿佛要把先前压制住的全部声音唱出。


    带着一丁点儿沙哑,不屑一顾地发泄出来。


    只是弹唱这样简单的动作,配合着渐强的伴奏,就能带动台下每一个人的情绪。


    “当一切燃烧,燃烧荒芜的平原,


    平原化作焦土。


    灰烬在起舞,灰烬在起舞,


    舞过一片迷雾。


    原来最烫的,最烫的星火,


    在天黑之前,已照亮承诺。


    当一切燃烧,燃烧无尽的深渊,


    深渊理葬痛苦。


    用希冀平铺,用希冀平铺,


    铺成一条长路。


    原来最后的,最后的新篇,


    在熄灭之前,已藏进余焰……”


    这首歌曲不算长。


    短短一分多钟,几次意料之外的转调回味无穷,拼凑出了星星点点足以燎原的火苗,汇成一整片耀眼的红海。


    看似沉痛的背后暗藏着希望。


    遥望台上的人,目睹他大放异彩。


    陈昉一言不发。


    浓密的睫毛却微微颤动。


    那到底是歌词、旋律、节奏、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带来的灵魂共振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被完完全全领进了那个汹涌澎湃的世界里,并沉浸其中。


    心弦亦为之拨动,收尾的重低音频率或许是在替那久违的几下怦怦作掩饰。


    雷鸣的掌声响起。


    全场都在为这首歌叫好。


    陈昉那有些脱离的意识才逐步回归现实。


    放空的大脑重新忖度,不能理解方才一系列不同寻常的悸动,只能草草解释为音乐共鸣引发的无规则思维流动。


    周围的动静重回耳中,什么言论都有。


    尖叫连连的“啊啊啊太帅了吧法医系竟然有这么帅的!”


    抱怨后悔的“可恶啊早知道就去法医系了!!”


    以及不禁感叹的“这确定是法医系不是音乐系的?”


    听旁的艾恒所言,虹南政法大学校园表白墙上更是一转眼多了好几个帖子,刷新得比手速还快。


    无不是这场表演各种角度的照片。


    又过问艾恒,得知代熄因在部门合照后还要同部门内人员聚餐,陈昉便告别艾恒,用短信和代熄因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没想到前脚刚出校,后脚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回家了吗?”


    “还没,怎么了?”


    “等我。”


    不需要过多解释,电话变成了忙音。


    脚下的步伐居然不自知地因为那两个字轻快了些许。


    等了一会儿,看见代熄因大步跑出校门,自然地上了副驾:“你走得也忒快了,我卸了妆出来,你影子就没了。”


    “你不是要去聚餐吗?”陈昉失笑道,“我当然先走了。”


    “不去,和一堆人吃饭就会有很多无意义社交,我今天够累了,不想更累。”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肚子却叫了起来。


    旋即,陈昉从那面颊看到抹一闪而过红晕。


    “走吧。”他压了压嘴角,没有戳破,“正好请你吃点东西。”


    *


    烧烤摊热烟弥漫,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俩人人手一个篮子和夹子,正挑挑拣拣选菜色。


    “晚上吃烧烤,简直是不健康的热量炸弹。”代熄因虔诚地发表忏悔录,“我为我的身体道歉,求佛祖原谅。”


    “偶尔一次不会怎样的,你还是吃得少了。”陈昉从善如流地往篮子里狂夹,“我们局里办案到大半夜通常都会出来撸串,那是劳累一天唯一的慰藉。”


    这家店手脚麻利,他们坐着等了会儿,串就全烤了端上来。


    只不过一盘的颜色还算正常,另一盘……红得都看不出下层到底放了什么。


    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代熄因震惊到惊吓了:“你这个辣度是多少?这是……辣椒里面加了点肉?”


    “唔……也就重辣吧。”


    说完陈昉就在他的瞠目结舌中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难道你没有味觉吗?”靠近一点都能闻到辣味,代熄因不敢相信旁边的人直接咽下去了。


    “其实也不是很辣,只是看着辣,闻着辣。”气都没喘一下的陈昉从盘子里拿出一串土豆,“不信你试试。”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坦诚,代熄因还真的接了过去。


    拿到嘴边,他复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确定。”陈昉极其正经地再次肯定,“你看我连酒都没喝一口,能辣到哪里去?”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咽下口水,代熄因将信将疑地咬了整片土豆片,咀嚼了两口。


    然后——


    他的口腔堪比被泰国地下拳击手袭击了!


    吐掉嘴里的食物,猛地抄起身旁的热茶,代熄因才喝一口,却被烫得更辣了,到处找能喝的:“水、水、水!”


    然而他进店不肯点饮料,茶又喝不了,这会儿哪能找得到需求?陈昉便把自己开的那罐啤酒递了过去。


    救命的圣药一来,代熄因慌不择路喝了好几大口。


    难喝归难喝,好在有效果,半罐下去,辣度终于削减。


    人缓和下来了,头上也冒汗了。


    他伸着舌头扇风,目睹全程的陈昉抖得直不起腰。


    后知后觉真相的代熄因眯了眯眼,磨牙凑近他:“好哇,你骗我?”


    “我没有。”陈昉边笑边躲,“我是真的觉得不是很辣,没想到你一丁点都吃不了。”


    “这是一丁点吗?”代熄因大着舌头控诉,“这简直就是魔鬼辣!我感觉把这辈子的辣都吃完了。”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缩回位置上,看得陈昉放声乐太缺德,憋又憋不住,只能拿起串往嘴里塞。


    啤酒太难喝不想碰了,代熄因选择啃菜叶子缓解舌头上的痛感。


    大片的生菜叶上下摆动,配上闭合的嘴巴。


    落在陈昉眼里特别像只被喂食的小白兔。


    如此一联想,笑意是绷不住了。


    还被辣椒丁呛了两下。


    陈昉顺手拿起了被代熄因喝过的啤酒瓶灌了两大口,喉咙舒服些了,由衷地慨叹:“我笑点也不是很低,但你简直是长在我的笑点上,做什么我都想笑。”


    “什么意思啊?”代熄因吞下不知道第几片生菜了,脸有些发烫,颜色也转由向红,“你说我,是个笑话吗?”


    本来要否认的陈昉见他这模样,回答到嘴边改了风向:“嗯……怎么不是呢?”


    话音刚落,果然听见他开始抗议了——


    “那不行!我又不是谐星,我是偶——像——派!”打了个中气十足的嗝,代熄因拖拉着字眼嘟囔,“刚刚唱的歌你也听到了吧?你不觉得很棒吗?!”


    “觉得啊。”含笑瞧着他,陈昉大大方方地夸奖,“歌写得好听,人唱得也好听。”


    “太——官方了吧,这和流水线式表扬有什么区别?重新夸!”


    陈昉有些为难。


    沉思了一会儿,连眉头都皱起:“有种歌颂希望,赞扬勇气的美,嗯……声音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声线统一,低音不模糊,高音不刺耳……这样,够不官方了吗?”


    歪头听完,代熄因亢奋地大笑不止,直接笑瘫在陈昉的胸前,扒着他的肩膀吭哧吭哧:“够了够了,够够——的了!”


    那颗脑袋抵靠在陈昉心口,连带整个人的力量压过来。


    结实,牢固。


    有种安稳的滋味。


    那与舞台上的表演带来的惊艳与触动不同。


    是让一颗心安逸而平和下来的能力。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却都是完整的代熄因给予他的。


    顺手点起烟,陈昉对着不远处车来人往的街道抽了两口。


    在飘渺的白雾中,他慢慢体会着这种许久未有的感受,觉得时间就这么静止下来也不错。


    不知第几根烟抽完,想从空空的烟盒下翻一翻还有没有未拆封的。


    手一顿,摸到了钱包。


    这个俩拳头大小的皮质玩意儿,边缘掉皮严重,年代十分久远了,许是被烟酒麻痹大脑,一时半会儿竟记不起来是哪一年娄清卿送他的了。


    迟钝地打开,第一眼就是熟悉的小像。


    明艳,开朗。


    这张分量过重的照片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代表着警醒与静心。


    眼目清明了些,陈昉用另一手轻拍代熄因的头,温声问:“你是不是醉了?这么不会喝酒?我先送你回家吧。”


    “胡说!八道!”脑袋又滚到他的肩膀上,嘴巴嘀咕着,“我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


    月色正好,烟雾缭绕,无人沉醉——


    作者有话说:听懂了小代的弦外之音,老陈的心动具象化咯[眼镜]


    他在心动与绝对不可以心动中反复横跳,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心动了


    照片是他的“理性”,什么时候连照片都不能让他清醒,就是他彻底沦陷的时候[捂脸偷看]


    第37章 是风动(二) “我还忘了什么吗?”……


    连日爬升的温度简直要把盛川放在火炉里烤, 出门就是一种折磨。


    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陈昉和代熄因还是从空调房里踏了出来,驱车前往荣寿疆所在的高校。


    薄纱窗帘轻拂, 一道朦胧的光线落在办公室里, 正好错开两人的脚边。


    助理为他们准备了两杯白水:“荣教授刚结束一场讲座,二位稍等片刻, 他随后就到。”


    “谢谢。”


    办公室里布置素雅,桌面整洁。


    中间是一台电脑,笔筒里插着好几支笔,旁边还留着空的眼镜盒。


    书架上放满了各类籍册和装饰的小型饰物,窗边摆放着几株盆栽,苍翠欲滴, 散发阵阵清香。


    指尖轻敲膝盖,代熄因若有所思:“老一辈还真喜欢种东西,难道是骨子里的血脉? ”


    “你对种植没有兴趣吗?”


    “植物只能看着, 摸不着抱不了的, 我觉得还是养猫狗更适合我,能提供情绪价值。”


    笑了笑,陈昉没有立刻接话。


    端起杯子, 他喝了一口水,吞咽时忽然想起来:“说起情绪价值, 倒是有个好消息, 姜法医早上给我打了通电话, 那两个头骨的鉴定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提问者身体前倾, 视线锁定,一派十足的关注样儿。


    “和三一四案死者信息完全吻合。”


    陈昉的语气平缓而清晰,“说明我们的猜想没错, 方向是对的。”


    “那这可真是好事。”代熄因还要说什么,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荣寿疆来了。


    他带着老花镜,看上去身子骨硬朗得很。


    六七十岁高龄不妨碍他走路稳稳当当,不需要人搀扶,背脊也没有很弯曲。


    外表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七八岁。


    看来喜欢养花花草草的老一辈还有个特征。


    老当益壮。


    把脑子里无关紧要的想法挥走了,代熄因和陈昉一并站起来,对荣寿疆做了自我介绍以及来此的目的。


    荣寿疆的性子和严隅截然不同。


    他脸本身长得和善,说话也特别和蔼可亲,一看就是大家都乐意交往的那种前辈。


    “一种从未见过的仪式?”在电脑桌前坐下,他推了推眼镜,“具体是什么样的?”


    陈昉拿出了根据贺雨珉所画图片重新绘制的老房子平面图。


    上面圈注了埋葬尸体部分的方位,顺便画出了死者死亡的位置。


    “是这样的荣教授,这起连环杀人案件中,出现了受害人死在一个血液绘制的圆圈中的情况,圆圈里还有很多看不懂的符文,而在部分受害人死亡时所处房屋的这几个位置,又被埋葬了她们的头部,胸部,甚至子宫。但是除一二名怀孕受害人以外的其余死者,她们周围并没有埋葬这些部位,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怀疑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想来找荣教授您请教一二。”


    “子宫?”荣寿疆捕捉到了关键字眼。


    看着图画上的内容,他思索了一会儿,从笔筒里拿了一把铅笔,将埋葬的四个点连接在了一起。


    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菱形。


    荣寿疆问:“你们知道,玉琮吗?”


    两人纷纷摇头。


    “一种新石器晚期,良渚文化的核心礼器。”


    到底对文物没什么研究,代熄因和陈昉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


    遑论再怎么提示也不懂。


    两双眼睛里尽是茫然,荣寿疆翻箱倒柜,总算在一本古籍书上找出几张图片:“就是这个。”


    定睛一看,图片上的东西以清透的石玉雕刻而成。


    器身分节,外方内圆,四面竖槽内的,则是神兽面纹。


    有大有小,有宽有窄。


    太过独特,陈昉一下就认出来了:“这纹路和死者所处圆圈里的符文非常相似。”


    “内圆外方……内圆外方……”代熄因目光游移,呢喃的同时脑子转得飞快,“死者身下的就是内圆,而周围尸体连起来的就是外方!”


    颅内两张图重合,他指着被圈画的老房子说,“这不就是玉琮的平面图嘛!”


    陈昉当即表示认同。


    “很早以前确实有这么一种对于生殖崇拜的祭祀。”荣寿疆剖析道,“圆形象征女|阴,应当就是你们所看见的死者身体下的血色圆形,而菱形则是净化外物的分隔线,传闻祭祀过程中,大祭司会一边念着祭词,一边把白色的米酒缓慢而虔诚地倒入玉琮,液体会顺着事先插好的茅草淌入土坛,象征男性的专属液体通过男性专属的工具进入女性的子宫,这也是祈求人丁兴旺的仪式,史称‘包茅缩酒’。”


    听着听着,陈昉神色凝紧:“原来死者身上检测出的酒精不是不小心撒到,而是这么个来由么。”


    “有酒精的话,就更加可以确定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些,用死亡的女性当作载体,一部分还加入了女性身体部位布阵,这让本该是一个目的为祈福的仪式,扭曲成了邪门的人祭仪式,执念更深,野心更大,以包茅缩酒作为基础,即便变体也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需求应该大差不差。”


    空气有些凝固。


    连越过窗沿的阳光都覆上一层淡薄的阴翳。


    “所以……这个凶手其实是想要个孩子?”


    代熄因感到无比荒谬:“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于是想向邪神祈求,以此让妻子获得生育能力?疯了吧,为了这个杀这么多人,怎么不去医院治病?说不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想法又发散起来,“亦或是,他想孕育的不是普通的孩子?”


    “你说的这种情况,倒也不算空穴来风。”荣寿疆想了想,连接上了他的脑回路,“西方国家就记载过,一群邪教徒们认为邪神能够摆脱束缚,顺利降生人世,只需要选择一位合适的女性当作容器,用各种阴诡的方法,便可使其孕育上邪神。”


    “难道说,这些遇害女性都是曾经被选中为容器的女人,因为邪教徒发现不适合才被当作祭品献祭给邪神?”


    两位对鬼神之说颇有想法的人尽情发散思维,陈昉却没有加入他们。


    固然进行仪式的目的很重要,甚至可能就是杀人动机的成因。


    但是他当下却发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对着荣寿疆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印有盛川市地图的日历,陈昉沉思了很久。


    他拿着从教授桌上借来的铅笔,将所有死者死亡的位置圈画出来。


    眉头陷得愈发深了。


    “荣教授。”他双眸紧紧盯着这几个关键点,脑中若隐若现一个想法,但是无法具象,于是问得抽象,“有没有可能在一个地方摆弄尸体得到祭祀的环境,只是其中最基本的一环?”


    一老一少的探讨戛然而止。


    荣寿疆转头看了看他画出来的点位,几乎立即明白他的困惑:“是可能存在的。”


    他着地图问,“你刚才说,有两名死者周围埋葬了尸体部分,是哪两名?”


    笔尖一动,陈昉把第一起与第二起案发地点标了出来。


    取过笔,布满皱纹的手有些自然性抖动。


    先依次连接了第二起到第四起案件的位置,连成了一个封闭的四边形,又提笔连接起第一和第二起案件,以这条直线作为直径画出一个不太正的圆,圆边刚好能贴合四边形的四条边。


    边划线,荣寿疆边说:“小仪式外面嵌套大仪式,大仪式其中蕴含小仪式,小仪式就成了大仪式的符文,也叫做阵眼。我想,前两位死者之所以选择怀孕的,因为她们要作为大仪式的阵眼,阵眼本身是一个小仪式,周围的尸体部分是小仪式的祭品。而剩余的四名死者仅仅只是为了构成大仪式的剩余部分,他们本身就是大仪式中的祭品,周围当然不会埋下祭品。”


    这么一解释,陈昉醍醐灌顶。


    盯着被全部连起来的死亡场地,他终于懂了:


    “所有的死者构成了一个有些变形的大型玉琮平面图!”


    *


    得到了荣寿疆的提点,代熄因和陈昉掌握的信息条理更顺畅了。


    共同整合思路后,他们对于凶手的动机以及其所牵扯到的事物清晰不少。


    “这个人应该是对‘降生’有着一种执念,也许是对降生本身,也许是对降生的东西。”陈昉认真道,“而他联系上那个器官贩卖团伙,大概率和逄悉的目的一样,想要获得金钱,用更大目标洗清自己的嫌疑。”


    “是。”代熄因点头,“我后来仔细想想,器官贩卖不太可能单纯作为幌子存在,因为限制条件太多了,反而小题大做。而且当年并没有人发现其与器官贩卖之间存在联系,凶手就算不是刻意为之,也会有掩盖自己真正动机的想法。”


    “我还认为,凶手很可能逃窜外地作案。”


    “为什么?”


    “因为构成的玉琮形状有点奇怪。”陈昉压着手说,“根据凶手每次杀人都要保证现场基本上一致,反复擦拭以得到最好的圆来看,此人多半有强迫症,把其余的三个角都算在正位,怎么偏偏最后一个角跑偏了?”


    “也许没有适合的受害者正好在正位?”


    “凶手大费周章在尸体上做手脚,在周围布局,会容忍一个不完美的仪式吗?即便第一次没法完美,后续就不会去修正吗?”


    “的确无法排除这一概率。”


    “以凶手的杀人逻辑,无缘无故销声匿迹的可能小于他在我们看不见的别处作案的可能,而本市的所有卷宗都能调阅到,并未发现与这六个案子相似的其他案子,再往后就是时隔十一年逄悉所犯两起案件。”


    代熄因被陈昉说服了:“你觉得他会选择什么地方杀人?还是说,周边的城市都得查?”


    “平海市。”陈昉给出观点,“这是我最怀疑的地方,与本市毗邻,可不归属本省,反倒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一旦把平海市中间看作顶点,连接之后的图形就会更加方正,而第一起和第二起案件只要稍微扩大一些,就能成为新圆形直径的顶点,这更加对应玉琮的形状。”


    “有道理。”代熄因自然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嗯?”还在思考的陈昉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凶手可能在平海吗,那不就得去当地查查?”


    他一派再顺理成章不过的语气。


    “是这样没错。”陈昉点了点下巴,迟疑道,“但你是……要跟我一起去?”


    正逢放假,加上下学期还不用去学校,代熄因的日子不知道多清闲。


    刚要回一句“当然”,却后知后觉品味出他的言外之意。


    眼神倏地犀利起来,盯着他问:“你不想我跟你去?”


    “不是……”陈昉下意识否认。


    尚未组织好解释的语言,代熄因先不快了:“那你不会以为,我说要帮你,只是场面话吧?”


    他向前倾身,腔调也带点锐意,“难道,连这些你也忘了?”


    “我没忘。”迎着他的目光,陈昉拉慢语速,“只是我也不确定我的推断是不是真的,也许在整个平海市大海捞针都不一定会有结果,加上这次行动没有别人帮忙,只能靠我们自己,估计挺折腾人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


    可惜他的委婉建议代熄因并不领情,干脆地打断他:“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明天?”


    在那一对深棕色的眼睛中,陈昉想起换届大会的夜晚。


    想起被灯光照得好似琉璃珠的瞳孔,和胸前沉甸甸的重量。


    肩膀支起又松懈,他长出一口气。


    “你要收拾的东西多吗?得做好十天半个月的准备。”


    代熄因很快道:“平常出门一个行李箱,长途最多再加一个包。”


    “那收抬收拾,咱们今晚就出发吧,晚上出门,掩人耳目。”


    尘埃落定,代熄因比划了个OK的手势。


    呼吸还没舒坦,就听陈昉后知后觉问:“不过,为什么你要说‘也’?”


    “我还忘了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被卡得没招了[化了]科普也要卡


    第38章 是风动(三) 他在陈昉的手腕上咬了一……


    “什么都没有!”


    手势一僵, 代熄因脱口而出。


    这么大反应把对面吓一跳,刚要启唇,他却根本不给机会, 迅速调整好状态, 面不改色地解开安全带:“哦我到了,先上去收拾了, 收拾好打电话给你……”


    刚摸到门,却没能走成。


    手腕被陈昉抓住了。


    一抬头是对方靠近的脸和严肃的眼,他的呼吸都骤停了。


    “熄因,你实话实说。”他正色道,“在我喝酒断片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冒犯到你的事情?你告诉我, 我向你道歉。”


    手腕被灼烧般,一路烧上身。


    代熄因盯着像是要看入自己内心深处的乌黑瞳孔,知道此时说没有对方绝对不会相信。


    闭上眼。


    他做了半天思想建设。


    吐出一个字。


    “是。”


    重新睁开, 他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


    反手一把拽过陈昉的手, 低头,使劲。


    他在陈昉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嘴唇擦过皮肤,能感受得到筋肉的凸起, 甚至还有血液的流动。


    就是不知是谁的了。


    在对方错愕不已的神色中,代熄因说话比地下|党敲电报还快:“你那天晚上喝醉了在我脸上咬了一口这事也太搞了我咋跟你说不过现在我也咬了你一口咱俩扯平了你也不用跟我道歉事情就这么简单over。”


    说完, 他嘎巴一下松开手。


    颇有些英勇就义的味儿。


    陈昉怔愣地看看他, 再看看手腕上的牙印。


    他别开脸笑起来:“你纠结这么久就为这么点事啊。”


    当、然、不、是。


    代熄因咬牙微笑:“可不嘛, 我这个人比较敏感。”


    “说出来就对了。”陈昉低头拍拍他的肩膀, “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还以为我迷迷糊糊给你揍了一顿,还好不是。”


    是啊, 比那更糟。


    代熄因“呵呵”地干笑。


    “那我先上去了?”


    “好,你不用着急,还可以先洗个澡,我打算晚点再走。”


    车门“砰”地关上。


    良久。


    迟钝的反射弧回归大脑,陈昉才重新正眼看向早已消失在楼道口的身影。


    其实他本就是随口一问。


    可代熄因的激烈回答和强装镇定让他想起上回在严隅老爷子家楼下,对方也问过类似的话。


    这次又用了个含糊不清的句式打哈哈过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为了消除隔阂,他执意要问个明白。


    结果……


    方才他摆出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旨在尽快揭过这件事。


    然而虚假的落落大方,故意的毫不在意。


    演化为四个大字。


    全是装的。


    真相则是——


    他不敢让代熄因看见自己的表情。


    被人咬的尴尬、咬了人的冒犯、还有一堆乱七八糟根本无从捋顺的念头……


    一看就会露馅。


    倘若这件事的主人公是乐正旌这样熟稔的好哥们,或年龄阅历相当的同事,哪怕是身为徒弟的甘臣,他都不会有这么深切的感受。


    但偏偏是哪一类都不属于的代熄因。


    表层上,虽比他小,但心智与思想未必不如他成熟,虽认识不久,但所带来的熟悉感却是十一年间从未有过的。


    核心是,他们的思想具有一致性,能够迈出相当的步伐,能够同频向前。


    可思来想去,陈昉也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能够形容代熄因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对方在他心里,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很在意对方,亦很重视对方。


    故而不明不白咬的一口与被反咬的一口,就会在有逻辑的大脑中被放大到突兀。


    无从辨别,他不自觉地心绪难宁。


    又被驱使着,草草忽视了无从解释的差别之处,强行将情况满足部分直接画上对等。


    由此笼统地,将这一认知,当作“战友”与“知己”的融合。


    至于慌的是什么,乱的又是什么。


    不得而知。


    *


    木制沙发上,刘泰河给陈昉端了盆水果,关心的同时嘴上不忘数落上次失败的事。


    明晃晃的一码归一码,算账归算账。


    陈昉认错倒是很快:“刘叔,是我的问题,是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情,所以用了点极端的方法拒绝了她。”


    三两步在他旁边坐下,刘泰河苦口婆心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周围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就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难道真打算孤独终老啊?”


    他默不作声地削苹果,刘泰河接下去道:“我好歹有你陪伴,人生也到后半程了,你呢,也准备去收养一个小孩?”


    持刀的手又稳又顺溜,苹果皮从头到尾没断。


    长长的一条从削皮刀里滑落进垃圾桶,露出被保护的光洁果肉。


    陈昉切了一半递给刘泰河:“刘叔,我答应您,等清卿的事情解决,我就什么都听您的,您让我相亲我就相亲,您让我结婚我就结婚。”


    “你少给我来缓兵之计这一套。”啃了两口苹果,刘泰河顿悟了,“清卿……噢,我明白了,你可不是来看我的,你又要不安分了是吧?”


    既然被看穿,陈昉把刀往旁边一放,正襟危坐,敞开天窗说亮话:“刘叔,我知道郑局肯定不会同意,只能求您帮忙了。”


    刘泰河眯了眯眼睛,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你要做什么?”


    “我怀疑邻市还有与三一四案相似却未被发现的案件,我想要跨市调查,希望刘叔您能给我写一份协作函。”


    “不行。”


    不出意外,刘泰河一口回绝:“昉儿啊,你一遇上清卿的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冷静了,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正在被停职期间,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受到更严重的处罚,你就不能等这段时间过去,等你复职了再去查吗?”


    “刘叔,您知道的,办案讲求时效性,快一步哪怕是千分之一秒都对破案更有力,我等了十一年,终于有机会寻找真相,停职又不知道要到何时,当下新的发现摆在面前,我是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


    刘泰河两手一摊:“邻市有相似案件也是你所认为,确定不了的叫什么新发现?”


    “所以才需要调查确认。”


    陈昉鲜少这般反驳刘泰河,这回却铁了心“作对”,堵得刘泰河一口气上不来:“你你你……”


    “我保证不会大张旗鼓行动,我只是想要去周边找人私下问问话,再去局里调阅些卷宗看看。”陈昉握住刘泰河的手,恳求道,“刘叔,您就答应我吧,您知道我心里头一直有这个结,不解开,是根本不可能真正去迎接新生活的。”


    他的眼中充满坚决。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刘泰河又怎会看不懂?


    他也知道阻止不了他。


    即便不帮他,他如今的架势,指不定会用什么方法强行调查,到那时候,后果反而严重得多。


    那是刘泰河更不想看到的。


    老式大风扇没命地转,盆栽里的叶子疯狂舞蹈。


    吓得垃圾袋成了河豚,鼓起又瘪下去。


    连带吊灯也情绪激动地摇晃起来。


    “好吧。”


    一声长叹打破了杂七杂八的动静——


    刘泰河妥协了:“我可以给你协作函,但你必须答应我,绝对绝对谨慎行事,除了调阅资料,不可以让平海市局再帮你做别的事,至于你自己,即便是要去找人问话,也率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懂吗?”


    “谢谢刘叔。”陈昉用力拥抱了一下刘泰河,手搭在他略驼的背上,声音有些发闷,“我晓得的。”


    扇叶还在发力。


    好在墙壁上被胶水牢牢粘住的当红歌星海报并不受影响。


    女人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嘴配上一头大波浪,风情万种演唱着相机定格时的经典曲目。


    从小酒馆唱到歌舞厅,从霓虹灯中唱到阳光下。


    可惜,海报贴在家里经过精心呵护,是纪念品,海报贴在电线杆上被层层叠加,就成了牛皮藓。


    海报的周围也并非都是有闲情逸致的雅客,反倒是自顾不暇却还要操心他人的劳碌命更多。


    嘈杂的人声,拥挤的人群,不单出现在表演现场。


    还有医院。


    炎热的,烦躁的,苦情的医院。


    “哥,我一个人来完全可以,你临时有事没必要特地请假陪我。”


    刚做完流式细胞检测和骨髓穿刺,甘婼晴神色恹恹地挽着甘臣的手臂,面容苍白得不像话,说话还在逞强。


    她也不清楚状态怎么就这么差了。


    明明上个月还生龙活虎,一手一个犯人都不嫌累,一熬就是48小时起步,可最近一段时间,从她不太注意的流鼻血和牙龈出血开始,演变成轻轻一碰身上就东一块西一块留痕长久的淤青,时不时头晕目眩,膝盖发疼,站都站不稳。


    只是手头的活没忙完,才一直没去医院。


    甘臣由她挽着手,久违有了点哥哥样儿:“就你这虚得跟什么的模样,我不陪你,化验拿单二楼七楼地来回跑,你自己顾得过来吗?”


    他把甘婼晴扶到了诊室外面坐下,让她没必要跟他一起去里面人挤人,闭目养神等着即可。


    而这处说挤可一点儿不夸张。


    老头老太簇拥成一团,明明有顺序叫号,他们却生怕自己被漏了,两只脚跟秧苗似的见缝就插,毫无秩序可言。


    有的进去一个还不够,还得带上爹妈儿孙,再加上前一波二次返回来交化验单的,简直比机器里炸出的爆米花还满当。


    甘臣等了老半天,终于有个缺口能排上队。


    他刚把化验的材料塞进去,又被后来的人盖住了。


    反反复复,愣是等到这一拨人走光了,成了最后一个。


    他在医生对面坐下,只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心下有不好的预感:“医生,到底怎么了?”


    白大褂放下这一叠化验单,扶了扶眼镜:“其实这么年轻得这种病的不多,刚才你说那些症状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碰巧。”


    手指着单子上的数据——白细胞数量飙升,血红蛋白与血小板断崖式下降,他说道:“但已经很明显了。”


    “你妹妹得的是白血病,俗称血癌。”


    “什么?!”


    失声一呼,甘臣的心像从高空抛下的巨石,重重跌入谷底。


    “怎么会……”他手脚发软,讲话都有点听不清,“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白血病?”


    医生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估计医患或亲属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在想什么:“这个不好说,白血病的成因有很多,病毒感染,肿瘤形成,各种辐射,各种有害分子以及各种坏习惯养成,还有概率非常低,但也可能出现的家族性遗传。”


    甘臣的眼睛遽然红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热天里哆嗦着问:“那我妹妹,还有救吗?”


    “你先别急。”医生宽慰道,“虽然是白血病,但好在是慢性白血病,且处于早中期,还来得及化疗以及药物治疗,如果能找到合适的骨髓移植,痊愈的可能性会很大,而且我看你妹妹的身体素质本身就不错,耐受力强,对于治疗的反应通常更好,手术风险也更低。”


    “真的吗?”仿佛被人从深海里捞起来,甘臣紧紧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复确认,“她不会有性命危险对不对?”


    “目前看是这样,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这病得长期观察。”医生从刷卡机上抽出医保卡还给他,“不过,患者的心理状态也非常重要,情绪会影响到治疗效果甚至造成病情恶化,我建议你先不要和她表明真实情况,更不要让她焦虑抑郁。”


    得到肯定答复的甘臣捂着心口,用谁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只要能救晴晴,我什么都愿意……”


    第39章 平海遗案(一) 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


    浓墨不断加重在天幕上, 还有离地越来越高的月和点缀越来越多的星。


    晚风成了摇篮曲,野狗和夏蝉是歌唱家,嚎吠着, 鸣叫着, 欢迎冷落的小街疾驰而过的车辆。


    平海市虽然和盛川离得近,但陈昉和代熄因为了低调行事, 选择走绕远路的国道。


    零零总总也要四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们商量好了,每隔一小时换一个人开车,以免疲劳驾驶。


    代熄因不是个能在车上轻易睡着的人。


    没到他开车的时候他就只能听着MP3闭目养神,求个心理安慰。


    陈昉就不一样了。


    他几乎是倒头就睡。


    代熄因索性让他多休息了最后半小时。


    等进了平海地界,才叫醒人问:“这附近就有个宾馆,咱们直接住下, 还是再往市中心一点?”


    睡得香的陈昉睁眼之后揉了揉,缓了好一会儿,把座椅摇起来, 伸了个懒腰:“再往里些吧, 到时候去各个方向也方便。”


    他往外看一眼,“怎么没叫我,来, 换我开。”


    平海市相对盛川小了一些。


    不过物价可没低多少,一问过去听价格还以为仍在本地。


    好在俩人不差钱。


    在市中心附近选择了一家高档宾馆, 他们定了个双人双床间。


    夜半舟车劳顿, 清洁后双双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 两个人驾车到了平海市局。


    有了刘泰河的协作函, 他们省了很大一桩事,顺利进入了档案室。


    在市局警员的协助下,陈昉和代熄因获得了平海市近十七年的所有杀人案件卷宗。


    经过数日的层层筛查, 剔除了和他们需要的分完全不相关,以及乍一看有关,但在仔细对比后,实际相去甚远的案子。


    剩下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有两百多起情杀,死亡的多为年轻女性,尸体还存在不同程度的损伤及羞辱伤;有十二起连环杀人案,都使用了固定手法,死者数量在两名以上;有八起迷信仪式杀人的案件,现场宗教献祭氛围浓重;以及一小部分并不能准确判断杀人动机,但又存在众多细节相符的案件。


    由于在场只有代熄因和陈昉最了解三一四的案情,剩余这些案件只能由他们进行深度对比,一份一份排除掉相似的干扰项。


    两个人的速度当然比不上人多力量大。


    又花了好几日功夫,他们的目光才最终锁定在了一起未破获的杀人案上。


    “死者名叫向扬笙,父母很早就离婚了,离婚后两人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


    “那之后向扬笙处于一个被放养的状态,双方除了出一点小钱,根本不管她,甚至从来不过问她的近况,看样子都把她当作了多余的存在,向扬笙也没有再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


    “她从老家县城初来乍到平海市,起初屡屡碰壁,后来被招聘,在临客KTV打工,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她没一年就辞职了。”


    陈昉精简陈述道,“她是辞职之后死亡的,死亡时间是三一四连环案高发的同年,于同年第二起案件发生之后。


    “向扬笙头颅胸部被砍,子宫被取走,尸体周围绘有血色圆圈和符文,尸体状态和现场布置与三一四案完全一致,再加上死亡地点能够与其他六起案件连成玉琮平面图,不是一个人根本无法做到。”


    “可是当地警方怎么没有联想到器官贩卖或者仪式杀人呢?”接过他手里的死者基本资料,代熄因困惑道,“只将它当做尸体损毁处理,要不是咱俩一桩一桩翻过去,可能就漏掉了。”


    “难免的,国内的移植技术并不算发达,器官贩卖团伙与其他贩毒制毒团伙或者人口拐卖团伙相比本来就不常见,此类案件大都发生在境外,如果不是一连几个人统一被取走子宫,且知晓了是活体时取走这个关键线索,我们也未必能够联想到器官贩卖。”陈昉的声调沉了很多,“至于仪式,关键线索缺失,也没有其余周围埋葬尸体部分的死者做推理支撑,单独一个尸体身下绘制图案,归类于凶手的个人癖好,反倒是更合理的做法。”


    说完,他发现身旁人盯着向扬笙基本资料上的证件照出神。


    “怎么了?”


    “嘶——”代熄因托腮沉吟,“我怎么感觉,她有点眼熟啊?”


    “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用拇指盖住了向扬笙的下半张脸:“这双眼睛……是不是和郑局有点神似?都是大双眼皮,眼型偏细长,瞳色也比较浅。”


    听完形容,陈昉定睛一瞧:“别说,单看没什么感觉,你这一遮,还有点那意思。”


    他不由感叹道:“你就见过郑局一次都记得这么牢,不愧是对人脸有着超常敏感度的职业技能。”


    “这要是个有用的发现才好……”专业方面的夸奖代熄因早习以为常,这会儿更在意线索的价值,“你说向扬笙会不会真和郑局有点关系?比如远房表亲什么的。”


    “你这个脑洞开太大了吧,向扬笙的老家可是在北边,郑局也说过她家里边亲戚不多,这俩人多半就是单纯眉眼长得像。”


    没发现关键线索的代熄因很是遗憾,只能对资料进行进一步分析。


    “尸检报告显示,即便被清理过,法医仍根据死者下|体的几处伤痕推断,其生前曾遭受过性侵。”代熄因很快找到问题所在,指着卷宗的一处,“之前的案子,好像没听见你和我师父提到这点?”


    “不对。”陈昉当即凝固,“不是没有提到……”


    “而是三一四案中的受害者,根本就没有受过性侵!”


    他沉声对顿住的代熄因道:“严老说过,即便被他认定为是怀孕的受害者,身体告知的也是痕迹是在遇害之前,正常性|行为下的结果。”


    “可向扬笙的下|体,的的确确是受到了侵犯。”


    静默须臾,书页翻动声起。


    找出几张不同角度的特写照片,陈昉询问:“依你看这些照片,凶手的出刀习惯和杀人习惯,是否能判新出与三一四案确为一人所为?”


    之前在书房,代熄因也看全了六名死者的尸检报告,对这些尸体有了一部分了解。


    闻言,视线跳到文字下方,认真解析每一张属于向扬笙尸体各角度的照片,尤其注意伤口的方向以及成因。


    半响,他说:“因为没有办法看到实体,判断多少会存在一些偏误,但按照我的经验来看,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同一个人所为,至于剩下那些不太一致的地方,我更偏向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什么?”


    “只是从我的个人角度出发的一种猜测,也许换一个法医就不这么认为。”


    “没事,你先说。”


    “你看,在这几处尸斑附近,还混杂着一些淤青,这显然是凶手为了固定、压制死者制造出来的淤痕。”


    这一点陈昉很是赞成。


    “假设凶手是因为性侵死者,遭受其反抗,被其激怒而出手杀人,按照先前几宗案件的习惯看,如果这个凶手杀意真的很重,又想要进行性侵,应该会直接给对方一刀,让她完全丧失行动力。


    “因为,性侵是不需要被害者配合的一件事。


    “只要她人在那里,凶手怎么做,都可以获得取悦。我倾向于,凶手性侵受害者的时候,并不想要受害者的性命,甚至可以说,他没有把这一次的施害当做是最后一次。可从尸检报告看,凶手又显然是奔着让受害者一击毙命而去的,可以说与之前的一系列定性推测矛盾了。”


    指节处发出声响,陈昉神情愈发深沉:“你想说,有一部分伤口,并不是凶手对死者造成的?”


    “是。”代熄因点头,“也许性侵死者和杀害死者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凶手在之前六起案件中都不曾性侵,偏偏在向扬笙的身上做出了这个举动。”


    陈昉双指托腮道:“在先前的一切案件中,凶手从始至终都是单独行动,为什么在向扬笙的案子里,还有另一位施害者在场?他们是毫不相干,在两个连续时间段内,先后对向扬笙下手?还是根本就相互认识,甚至共同在场?”


    “难道是器官贩卖团伙里的成员?刚好看上了向扬笙,于是和凶手商量,把向扬笙交给自己,结果凶手反悔了,中途又把向扬笙杀死了?”瘪瘪嘴,代熄因自言自语道,“没有能佐证的线索,再怎么推测也是瞎猜。”


    “当时摸排走访的记录在哪?”陈昉问。


    从手边抽出一摞资料,代熄因翻出页面递给他,两个人共同仔细看去——当年的警方也算尽职,询问了向扬笙看似简单的人际关系。


    临客KTV的经理说:“向扬笙长得不错,手脚也麻利,站在外面迎宾效果很好,我给她的工钱不少,但她很快就说不干了,明明没犯错,也没人闹事。我还挽留过她,只是她可能有更好的去处吧,说什么也要走,后来我就没见过她了。”


    向扬笙在KTV里的同事说:“小向辞职前的一段时间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虽然工作的时候没异样,但是一下班精气神就全部泄走了,感觉非常疲惫,冷汗直冒,我当时让她要不然去平爱医院检查一下,听说那院长和我们老板关系好,对于我们的员工都会被比较关照,她说会去的,再然后,她突然辞职,再也没来了。”


    一连看了几个人的证词。


    如果单单是这一起案件,的确没有什么亮点。


    但一旦和三一四案挂上钩,两个人都有了更多的头绪。


    “向扬笙辞职之后的确去了平爱医院医院,这家私立医院也是她有记录的,生前去过的最后一处地方。”代熄因推敲着,“如果是看病,为什么她早就不舒服,却要拖到辞职之后再去医院?会不会她不是为了看病,而是因为遭受性侵怀孕了,去医院,是想要做流产手术?”


    “是否怀孕未尝可知。”陈昉提出不同观点,“且她作为非阵眼,怎么会是怀孕的呢?”


    代熄因脑子转得快:“凶手身为一个期待着‘降生’的人,不能接受堕胎这样的举动,于是杀死了向扬笙,所以她不是阵眼,却和前两位死者一样,有着怀孕的特征?”


    “不对。”陈昉点出了漏洞,“时间线不对,向扬笙既然是在两个连续时间段内遇害,怎么会提前那么多天怀孕?”


    “也许,在此之前,向扬笙已经经受过不止一次性侵?”


    这个猜测让陈昉微微蹙了眉头:“我们现在只能去这家医院看看,问问是否有人知道,当年向扬笙去医院是为什么了。平海市警方对此案没有器官贩卖的概念,多半也不会怎么细察,而我们很清楚,医院恰恰就是器官贩卖的一个必要场所,即便向扬笙只是检查一般的症状,那里是她临死之前去的地方,其中一定藏着什么重要线索。”


    代熄因连连赞同,握拳在嘴边打了个呵欠。


    看到对方眼中不言而喻的疲惫,陈昉后知后觉想起两人已经没日没夜地翻找了这么些天卷宗记录。


    “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晚上吧。”他拍拍代熄因,“有了方向,等明天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


    宾馆内的双层窗帘隔开外部的黑暗。


    陈昉穿着一条不过膝短裤从沐浴间出来,看见代熄因对着洗漱台的镜子正捣鼓着什么。


    擦着头经过对方旁边,他顺便问了句:“做什么呢这是。”


    代熄因一转头,明晃晃怼上来一张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鬼脸。


    饶是胆子大的陈昉也不由后退两步:“你这是……准备去打游击战?”


    “什么游击战。”代熄因一张嘴只小幅度开合,“这是海藻泥面膜,护肤用的。”


    “护、肤?”在代熄因口中听见这个词汇,陈昉眨眨眼。


    “是啊,这几天跟着你天天熬夜,脸色太差了。”他上下打里陈昉,头头是道地说着,“一看你就是个从来不在意自己皮肤的人,出门不涂防晒,洗脸不擦干净,睡前不做护肤,难怪皮肤这么差,要不是你的五官顶着,这粗糙暗沉,换个人再换个凌乱发型,分分钟变成叫花子。”


    被他拐弯抹角的一夸,陈昉有点想笑,但还是一本正经道:“本来你说你会护肤我还有点吃惊,不过仔细一想,你打耳洞,戴挂坠,留时尚的发型,衣服基本上不重样,这么精致,会护肤也不奇怪了。”


    说着顺便上手摸了一把代熄因的脸,“嗯,的确很光滑。”


    摸完看着代熄因愣在那里,陈昉终于绷不住笑出来了:“你看着人高马大,怎么比我想象中还容易被调戏。”


    他笑个不停,代熄因后知后觉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当即要反击:“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下这个海藻泥面膜,不如就让我帮你改造改造这张脸吧。”


    两句话让陈昉收了笑,掉头就走:“不用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改造也改不了多少,自然点挺好。”


    “你这就狭隘了。”


    代熄因三两步上前,要绕过后脑勺直接抹在他脸上。


    这么明显的动作,陈昉怎么会让,反手就挡开了。


    没想到这只是代熄因的假动作,趁着上面火热,他一个扫腿就把陈昉直接绊倒在身后的床铺上,一把扑了上去。


    代熄因笑得得逞,故意说:“那怎么行呢,陈警官,老年人也得尝试尝试新东西。”


    他一手固定住陈昉闪躲的后颈,一手刮下一大把海藻泥抹在他脸上。


    横竖已经被抹了,陈昉也不使劲了,任由他糊了一张脸。


    等代熄因笑得停了动作,才干咳一声:“你也还回来了,可以从我身上起来了吧?”


    代熄因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衤果露的上半身都压在了陈昉光洁的身上。


    两具身躯严丝合纟逢贝占在了一起。


    由于对抗和争夺,肌肤变得有些炙热,还能感受到腹腔与胸腔微缈的起伏。


    为了达成涂抹的动作,两张脸中间的空隙很短,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鼻尖再缩小点距离就能贴上去。


    代熄因触电般从床上“嗖”地弹起来,四肢张成了乱爬的壁虎腿。


    明明房里正开着空调,他却觉得体内仿佛有一团火,烧得他十分燥热。


    比陈昉醉酒那晚的温度更甚。


    陈昉别过脸,撑着手坐起来。


    吸气呼气几度交错后,他用食指戳了戳脸上的海藻泥,露出稀奇劲儿:“这什么弄的,还挺香,要敷多久啊?”


    他少有的没看向自己讲话,代熄因也没心思细想缘由。


    还差点咬到舌头:“十五……二十分钟都行。”


    抛下几个字眼,他不敢再看陈昉,扭头上了自己的床铺。


    这个晚上,代熄因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底为什么呢?


    明明是两个男人,他有的陈昉也有,他没有的陈昉也没有。


    亲一下,碰一下,贴一下,又怎么了呢?


    在宿舍里有时候艾恒要坐他身上,粘着他抱着他,他都没有一点感觉。


    为什么换了陈昉,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横竖睡不着,代熄因索性起身,到走廊上去给艾恒打了个电话。


    艾恒的呵欠声从话筒缝挤出来:“我的祖宗啊,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


    代熄因说:“我问你个事儿。”


    “嗯……”艾恒黏在一块的字眼传来,“你说……”


    “你如果,被男的亲了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


    对面几近一瞬间翻起身的动静给耳蜗猛地一击,懒洋洋的睡意显然是一哄而散了,“你被男的强吻了?我靠,怎么回事啊?!”


    “不是,就是不小心,被人亲错了……”


    “亲、亲错了?”艾恒大跌眼镜,“这怎么亲错啊?老实讲,你是不是被什么变态老男人性骚扰了?”


    “什么老男人……”代熄因无意识反驳了一嘴,又发现重点偏了,“不是,性骚扰我还找你啊,我直接一拳把他揍飞了好不好。”


    “也对啊,你连妹子碰你一下你都要飞出三米远。”


    “真的是个误会,就是被对方不小心,嘴碰嘴了。”代熄因艰难地说,“所以如果是你,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我肯定起一身鸡皮疙瘩走得远远的,嘴巴洗个十来遍觉得自己不干净了,再看见这个人说不定还会想吐。”


    想吐?


    代熄因仔细回忆了一下。


    一点没有,也不愿意远离陈昉,甚至还……想亲近。


    “你会不会觉得脸很烫,身上很烫什么的。”


    “当然不会啊,我心都凉了,身上拿什么发烫?”艾恒说着傻笑起来,“不过如果是部门那个妹子不小心亲了我,我肯定全身上下一片火热。”


    “为什么我会觉得发烫?”


    “还不是你一天天的就知道学习学习,连妹子的手都没碰过,这家伙嘴巴给人碰了一下,能不害臊吗?”


    代熄因恍然,但又总觉得这个解释哪里不太对。


    艾恒还在那边说:“你这种爱情小白,还是谈个恋爱长点经验比较好,哎,我部门还有个妹子,人家对你……”


    代熄因一把挂断了电话。


    脑子里却回荡着艾恒的声音。


    谈个恋爱……吗?——


    作者有话说:找军师最忌讳找一个二货[化了]


    第40章 平海遗案(二) 展开的手僵直住,连代……


    局长办公室里, 郑孝旋没有泡茶了。


    她手里刚刚挂断一通电话,顺手摆齐整被放歪的几本书,神色十分凝重。


    这份凝重持续了五六分钟。


    直到她又伸手按下一串号码, 也没有减轻丝毫。


    十五分钟后。


    刘泰河匆匆赶来:“孝旋, 什么事这么着急?还要我来局里头说。”


    深深呼出一口气,郑孝旋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道:“老刘,你老实跟我说,你让陈昉干什么去了?”


    刘泰河动作一顿,装傻道:“什么干什么啊,昉儿不是在家里头乖乖呆着,停职查看去了吗?”


    “上头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你觉得还能瞒得住我吗?”郑孝旋眉头紧皱,“是,你是有权利给陈昉签协作函, 这个我阻止不了你, 可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陈昉不懂事,你都当了这么多年警察, 还不知道这样做很可能会害了他吗?”


    “也不用这么悲观吧。”眼见事情败露,刘泰河陪笑道, “孝旋, 既然上头只是打电话通知, 就证明不过例行问话罢了, 昉儿他有分寸的。他答应我,去查些资料而已。”


    “他有分寸,那些人有分寸吗?你以为那通电话是谁给我打的?我看你是长时间不在局里头, 都老糊涂了。”郑孝旋敲着桌子,“你忘了雷昱姓什么吗?”


    前一秒还抱着侥幸心理的刘泰河终于变了脸色,凑上前,压低声音:“雷鹏赋?”


    郑孝旋闭着嘴,长嘘一口气,才道:“他把雷昱调过来,摆明了要他接陈昉的位置,但凡抓到陈昉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无限放大,由此将他彻底搬倒,你倒好,停职期间,让陈昉跨省跨市查案,你这不是摆明了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左右是不对了,刘泰河的眉头皱成了一堆:“那现在怎么办?昉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什么都好说,一遇到认定的,就很难轻易放弃,这个时候让他回来,他一定不愿意啊。”


    坐下商讨了一会儿,郑孝旋了解到此番同行的还有代熄因。


    眼底还是沉沉的,眉头慢慢松开:


    “陈昉既然愿意带上那孩子,说明也会顾及那孩子的感受,很多事应该不会去冒险,再等等看吧,如果他只是安分地查查资料,过几天就回来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雷鹏赋也抓不到把柄。如果他准备干什么事情,雷鹏赋那边一定会有动作,那时,我再用别的名义,把他直接调回来。”


    方法论有了,刘泰河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去:“关键时候,还得是你啊孝旋。”


    使劲指指他,郑孝旋耳提面命道:“老刘啊,你可得悠着点,你年纪大了,耳根子也软了,一到陈昉的事情上就禁不起他软磨硬泡,这回,算是雷鹏赋给我们的一个警告,亦是他最后的先礼后兵,下次他再发现点什么,就不会通知我们,直接动手了,你怕不怕?”


    “我怕,我怕。”被敲打的赶紧说,“我记住了,以后有什么大事,都三思后行,不能再给一两句话带着走了。”


    *


    一晚上思绪重重,代熄因又没睡好。


    顶着个黑眼圈上了车,一连几天的劳累加身,带上眼罩耳塞,他居然在车上睡着了。


    等到陈昉停了车,他才伸了伸懒腰醒过来。


    取了眼罩,一睁眼,他看到驾驶座上的人不太好的脸色:“怎么了?”


    陈昉一回头,解释道:“我按照路线到了平爱医院,可是这里却是一家饭店。”


    “什么?”代熄因摇起靠背,透过玻璃一看——果然是一家大排档。


    “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我来回绕了几次,都是这个地方。”陈昉说,“先下去问问吧。”


    两人到了大排档对面的一家面包店,陈昉买了两个面包,给了代熄因一个,好声好气问店老板:“老板,你这店开多久了啊?这面包做得这么好吃。”


    店老板乐得合不拢嘴:“我这店开了有小二十年了,几乎是看着一群孩子长大的。”


    “难怪,老店品质就是有保障。”给他夸得心花怒放,陈昉顺势问,“对了,那之前这儿不是一家医院吗?怎么变成饭店了?”


    “你说平爱医院啊,害,早就拆了。”


    “拆了?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想了想:“有八九年了吧,说是院长不干了,要去下海,也不知道现在赚得有没有以前多。”


    从面包店出来,代熄因啃着面包说:“怎么就这么巧,医院在连环案之后就拆了,拆了之后,就没有案子发生了。”


    “好端端的不会把整个医院拆掉。”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陈昉叼出一根,打火机“咔”地点上了,眼睛盯着大排档的方向,吞云吐雾道,“除非,是想毁掉些什么。”


    “可找不到医院,就找不到向扬笙的就诊资料,线索已经断了。”


    “再去附近问问吧。”


    两人又顺着大排档附近,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大家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朱院长啊,他人挺好的,手术也做得挺好的,不知道为啥不干了,可能是太累了吧。”


    “医院挺正常的,没什么不对劲。”


    “以前医院里的人?早散了,你总不能让这群护士医生去大牌档里当服务员吧?”


    直到有个人说:“平爱医院?那可不是好地方。”


    代熄因立刻问:“为什么这样说?”


    那人道:“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我可不会忘记,那里头治死过人!还不止一个。”


    陈昉和代熄因的目光都锐利不少。


    “怎么从来没听过报道?”一根烟灭,陈昉紧着点上第二根。


    “还能怎么,无非是院长有钱呗,给的多私了了,后来周围人都搬走,就剩我住这儿,新人不知道没再提,我也就不说了,久而久之便没几个人记得,怎么着,你们来找他讨债来了?”


    “一群和稀泥的,也不知道真真假假,有什么传什么。”回到车上,代熄因系好安全带,又估摸着,“治死过人应该不能是空穴来风吧,这么大的事?”


    “也许不是‘治死’。”捏紧了方向盘,陈昉一脚踩下油门。


    原地空余一道车尾气。


    平爱医院走不通就只能换条出路。


    好在临客KTV没有拆。


    大白天有些冷清,营业的灯光在强烈的阳光下不如夜晚亮,但也并非无人光顾。


    陈昉谢绝了热情揽客的前台,出示了证件,要找现任的经理问些话。


    经理也才进来五年,一看是警察吓得差点腿软,不停问自己犯了什么事。


    新来的人知道的可能还没自己多,陈昉当然不会问他十几年前的事。


    陈昉想知道的是,KTV的老板是什么人,他如果和平爱医院的院长关系好,那是不是就能通过这位老板,知道对方的近况?


    听了要求,经理面露难色:“老板平日忙,我们员工基本见不上面,他的电话更是不能外露,警察同志,这样吧,你们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下来,到时候开会我见到老板了,就和老板说这事,再让老板打电话给你们。”


    这种话术陈昉都听烂了。


    想接到这个所谓老板的电话,不晓得得等到猴年马月。


    走出KTV,他刚准备再点上一根烟。


    旁边掠过一只手,速度比风还快:“这一上午你都抽几根了,别抽了。”


    抬头是代熄因认真的脸和不肯归还的姿态,陈昉无奈收起了打火机。


    可惜嘴里少了烟,脑中也失了头绪。


    左思右想,他给甘臣打了通电话。


    只是对方声音里透着疲惫。


    过问之下陈昉才知他这段时日都走照顾生病的甘婼晴,便没有再把原先要提的要求讲出来,只叮嘱他们好好休息。


    挂断键按下,他又打给路禛元:“老路,虽然形式不合规,但我还是麻烦你帮我查点东西。”


    “陈队你客气了。”那面都不需要听具体事项,一口应下,“有什么事尽管说。”


    “你现在用内网帮我查查,十几年前平海市的平爱医院和临客KTV的背后势力分别是什么?两方之间有什么联系?”


    老队长与老队员之间的默契就是,收到指令,不多问,只行事。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响起,那头笑着抱怨道:“陈队,你这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咱们这套老系统啊,实在做得烂,前两天又出故障,几份协查数据莫名其妙回档了,害我们忙活一晚上,技侦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这会儿刚修好呢,你就来活了。”


    “系统确实该升级一下了,上回我发现一个经济纠纷案的录音文件损坏了,才报了维修,没想到这么快又出问题了吗?”


    “可不是嘛,要我说运维部那帮人就是拿钱不好好干事!下回得让郑局好好……哎,有了有了!”路禛元的音调在听筒里拔高了几个度。


    “平爱医院背后的医药投资公司,与临客KTV背后的娱乐投资公司同属于朔福集团。”


    这个结果算是在意料之中。


    陈昉与代熄因对视一眼。


    “朔福集团,怎么这么耳熟?”代熄因提问。


    “是我们盛川本地最大的公司。”陈昉说明,“朔福集团的董事长祁志文,经常捐款给各种福利院,以及帮助一些公共事业进展。”


    “还是个大慈善家啊?”


    “这只是名义上的。”陈昉低声道,“此人黑白通吃,在两道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警方都没法轻易摸透他的底。”


    他说得隐晦,代熄因了然了。


    这么忙活了一天,两人被高温搞得一身汗。


    没得到什么重要信息,只能自我安慰好在有所收获。


    房间内,代熄因先去洗澡了,陈昉坐在小桌子前,还在思考和整理今日的所得。


    固定电话电话骤然响起来。


    是宾馆前台亲和有礼的嗓音:“您好陈先生,前台有一封信是送给您的,还要麻烦您亲自下来取。”


    信?


    来这里送信?


    带着满腔不解,陈昉走下楼去。


    接过前台呈交的信件问:“是谁送来的?”


    “就是一个普通的信使,我们这一块的信都是他送。”前台笑盈盈道。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会有人给他送信呢?


    仔细一看,素白的信上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地址。


    只有一行标准的宋体字,印着他身处的酒店名称、房间号以及他本人的全名。


    仿佛预先写好的审判公文。


    不适感攀上背脊,陈昉捏着信封一面上楼,一面稍稍使劲撕开边缘,抽出里面的信纸阅读。


    可当他看清第一句话的时候,迈步的腿急停,血液都不流通了。


    暗淡的灯光打在纸面,平白为这些内容加了一层阴冷。


    走廊寂静得能听见心跳。


    展开的手僵直住,连代整个人定在原处。


    呼吸都骤停。


    上面不是普通的文字。


    触目惊心的红色像氧化的血般染过信纸,藏着歇斯底里的力道。


    这是一封恐吓信。《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