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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绝处逢光明(一) 代熄因意气风发的脸……


    他的手还在发抖, 力道大得要失控。


    却不肯松开。


    胸腔传来轻微的压迫感,陈昉心底一动,指尖停滞了片刻, 才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整个病房只剩心电仪规律的滴答声, 反衬出不为人知的汹涌情感。


    还是甘臣率先打破沉默:“师傅你可是救过熄因的命哎,在你昏迷的一年半里, 不晓得他来照顾你多少次,天天对着你自言自语也不懂在讲什么……”


    “我知道。”陈昉口中吐露极轻的三个字。


    环绕肩膀的手一顿,代熄因听他接着道:“昏迷这么久,有些时候我的意识会短暂连接外界,知道有人在我旁边说话,让我感觉自己还存在这个世界上。”


    后背被拍了拍, 他一如既往温柔,“谢谢你,熄因, 如果不是这样, 我恐怕不会这么快醒来。”


    抓紧环抱的衣襟,代熄因有些局促地把脸埋进他肩窝:“那你……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具体内容记不清了,我的状态太虚无了, 只是依稀能听得到些声音。”


    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代熄因悄悄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一把上前拉开他们, 甘臣打趣道, “我师傅刚醒, 身子骨还脆着, 你就给他勒这么紧,不怕他再晕过去啊?”


    这话让代熄因如梦初醒,赶忙松开手, 退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陈昉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干咳两声,甘臣抢答道:“师傅,给您正式介绍一下!这位,现在可是咱们市局法医科的新晋骨干,代熄因代法医。”


    “你已经……”陈昉张了张嘴,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后,不免诧异,“这么快?”


    “还算在实习期。”谦逊一句,代熄因话锋一转,“不像某位同志,都正式晋升了。”


    甘臣故意摆出一副“你怎么把这事说出来”的表情,但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心理:“低调低调,也就肩膀上多了颗小星星而已,不值一提。”


    那嘚瑟样看得甘婼晴狠狠地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差不多得了啊,要不是我之前生病耽误了,一定比你更快!”


    甘臣呲牙咧嘴,连连求饶:“好好好,我们家晴晴最厉害,以后肯定比哥有出息,乖嗷,别生气。”


    在他们充满活力的打闹中,陈昉露出舒心的笑:“你们都很有出息,以后要我这把老骨头得要你们多提携了。”


    “师傅您别胡说!”甘婼晴转头乖巧道,“您一定很快也会回到原位的。”


    陈昉摸摸她的头,面容依然温和,却没有接话。


    他太心知肚明了,这不过痴人说梦。


    苏醒虽是大好事,可苏醒后的日子并不轻松。


    最初几天,陈昉连独立下床都异常费力,手指虚软得不听使唤,连个小小的水杯都拿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


    总归当初坠落山崖,全身上下受了太多的伤害,昏迷之前就命悬一线了,能够保住条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能够醒来更是意外之喜。


    长时间昏迷带来的肌肉萎缩和神经功能退化,需要漫长而艰苦的复健才能一点点恢复。


    在这期间,医生禁止了他唯一不费力的乐趣——吸烟,这令他十分难熬。


    又因为他骨子里的要强,经常趁人不注意就试图自己进行超负荷的锻炼。


    结果往往导致身体指标异常。


    医生发现后是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会适得其反,他只压下心急,配合陪护人员循序渐进地做康复训练。


    有时候这个人会换成代熄因。


    只要市局那边不忙,他就会挤出时间过来,还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套专业的按摩手法,手指力度恰到好处,耐心地为他按摩无力的四肢,促进血液循环,缓解复健后的酸痛,按完感觉僵硬的身体舒缓不少。


    在这过程中,陈昉察觉到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一方面,是他从校园踏入社会的必然成长。


    比如气质进一步沉稳了,行事上更加干练了,这些都是正常的变化。


    但,另一方面,他对于自己无微不至的上心程度,有些超乎了一般范畴。


    包括但不限于,得闲就打电话嘘寒问暖,清楚记得他身上各项指标水平和康复训练进度,面对面视线时刻追随他的行为动向,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不适或再受到一星半点伤害。


    比刘泰河甘臣他们夸张好几倍。


    虽然代熄因嘴里说着关心是一种报恩,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陈昉也总觉得不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他很清楚自己的义无反顾在出于人民警察责任的同时,还掺杂了他自己都未必理得清的个人情感,但也只能违心地告诉代熄因,那些做法是分内之事,是任何一名警察都会做出的选择。


    他本意是希望对方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放下负担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此番言论并不能阻止什么,反倒适得其反,还让他败下阵来。


    他好像完全看不了代熄因流露出受伤的目光,违心话说出来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只好暂且放任。


    经常来陪他的还有甘婼晴。


    小姑娘也许是想把生病住院那段时间缺失的陪同全补上,十分勤快。


    相比代熄因全方位的保姆式照料不同,甘婼晴更注重细节。


    今天炖一盅滋补的汤,明天带一堆洗得干干净净的营养水果,还细致地给病床上的三件套除螨除尘除毛。


    没几天,她又盯上了他那一头堪比流浪汉的长发,兴致勃勃拿着梳子、发圈和一堆小夹子跑来了:“师傅,你这一头留的不热吗?我帮你打理打理吧,整个新发型怎么样?”


    看她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陈昉相信“打理打理”,应该翻译成“捣鼓捣鼓”。


    听甘臣说她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喜欢摆弄各式各样的假发,现在有这么一个能够就地取材的真发素材,当然不会放过。


    他摇摇头纵容了:“随你折腾吧,不过,我能先照照镜子吗?好歹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Nonono,师傅,惊喜都要留到最后的,你就老老实实等我弄完吧!”说着甘婼晴就要上手。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房门被推开,有人人未到声先至:“陈昉,我看你这头发实在有碍观瞻,来帮你改头换面……”


    话音未落,提着一系列专业理发工具的代熄因和甘婼晴大眼瞪小眼上了。


    望着代熄因手里头的大件小件,甘婼晴十分警觉地眯起眼睛:“你想对我师傅的头发做什么?”


    “你拿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皮筋梳子又想做什么?”代熄因难以置信,“陈昉,你就这么由着她胡来?你,你身为人民警察的威严何在?”


    “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甘婼晴抢先陈昉一步,叉腰辩论,“我给我师傅绑个头发而已,自然是让他的形象更好啊,你拿个剪刀,拿个电推子,我还要怀疑你准备把师傅弄成光头,再拿他的头发去卖钱哩。”


    “笑话,我还需要他的头发卖钱?”代熄因工作时那些成熟荡然无存,抬着下巴挥了挥自己的腕表,“认识吗?欧米茄,瑞士产的,就这一块,能买陈昉不知道多少吨的头发。”


    甘婼晴气鼓鼓道:“我和你这万恶的有钱人拼了!”


    “羡慕了?夸我两句,我也不是不能送你一条。”


    对抗不成,甘婼晴选择回避正面战场,使用迂回战术:“师傅……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了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能反悔呢?”


    “好好好……”


    陈昉还没回答完,被代熄因一把拦住:“你要是让她这么折腾你的头发,那得跟我合照。”


    他揣着七分临时起意和三分深远想法,听陈昉揉着太阳穴笑笑:“好吧,就一张啊。”


    一张也够了。


    心思得逞,代熄因很是满意,转头和甘婼晴约定:“这样,你弄完,到我整,每人十分钟,不准超时。”


    “十分钟?十分钟能干个啥?”


    “公平点,不然谁都别动了,让你师傅用流浪汉造型继续面世。”


    “……好吧。”


    眼看头发完全失去了了自己的行使权力,陈昉无奈拿起床头的物什:“那你们弄吧,我先看会儿书。”


    甘婼晴说干就干,拿出梳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梳理打结的发梢。


    代熄因也没闲着,拖过椅子坐在旁边,拿起手机开始倒计时。


    期间,为了编出完美的发辫,甘婼晴难免用力拉扯,陈昉感觉头皮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叹息一声,还是没说要轻点儿,只是根本读不进去了,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代熄因瞥眼瞅着旁边人的手艺,忍不住惊讶道:“有点东西啊,这编的是什么?”


    “鱼骨辫,跟你讲了你也不懂。”


    “得了,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还有半分钟啊,差不多可以停手了。”


    他们说得陈昉也有些好奇了,代熄因退后完整看了他两眼,摸着下巴道:“别说,还挺好看,来来来,拍照拍照。”


    “我也要一起!”甘婼晴挤到陈昉的另一边,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在了中间。


    代熄因长臂一伸,举起手机,把三个人都框到了屏幕里。


    “你手机像素怎么样?会不会给我拍丑了?”摆好姿势,甘婼晴纠结起表情管理了。


    “放心,倍儿好。”代熄因还没说完,趁机按下了拍照键。


    “啊!我闭眼了!不行不行,再来一张!”


    “那可不行。”代熄因鬼精鬼精的,“这个你要问你师傅,人家前头说了,只能拍一张。”


    甘婼晴又晃着自家师傅撒娇道:“师傅,他一张,我也一张嘛,他一点技术都没有,把咱们拍得那么难看,都不能体现我的手艺和您的本来面貌!”


    到底是禁不起她的软磨硬泡,陈昉好笑地认栽了。


    甘婼晴高兴得不行,大张旗鼓地找角度,调光线,力求拍出人生照片。


    可惜还没放肆多久,就被甘臣一通电话叫走了。


    也难怪说走就走,市局的工作其实很忙,除了陈昉是真的没事干,其他人都是挤出时间来看他的。


    闲杂人等一走,代熄因也不闹了,帮陈昉解开皮筋,取下发卡,手指小心捋了两下被编得蓬松的头发:“你相信我的技术不?”


    经历过头皮摧残的陈昉已经无所畏惧了:“能弹琴的手应该都挺巧,不知道在剃头这方面有没有建树?”


    代熄因一边用梳子反复理顺他的头发,一边自吹自擂:“外面的理发店十次有八次都不能如我所愿,经常是我回家后自己修出满意的效果,看我的发型,你就知道不用担心技术了。”


    他这神情真是不变臭屁的本质,陈昉不由轻笑出声:“你装备齐全,姑且信你一回。”


    “什么姑且,必须百分百相信好吧。”发表不满后,代熄因认真了些,“你之前头发太短了,白瞎了你这张脸,根本体现不出骨相上的优势。”


    “你们做法医的,都喜欢透过皮肉去研究别人的骨头?”


    “职业病,没办法。”抄起剪刀对他比划了下,代熄因弯起嘴角,“不过你放心,我还没变态到看谁都自动生成X光片的地步。”


    “十分钟?”陈昉故意提醒他。


    “赌约对象都走了,条款自然失效。”他捏着陈昉的下巴,把对方的的头摆正,“别乱动啊,一不小心剪毁了,你可得戴好一阵的帽子了。”


    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陈昉的肩膀倒是放松下来。


    收回有些温热的指尖,代熄因心说自己现在胆子真不是一般大,都敢直接上手了。


    又一想,陈昉昏迷的时候他上手次数还少吗,也没顾虑这么多。


    甩开思绪,他下刀利落,一口气就把头发的长度从锁骨缩短一大截,露出了久未见光的脖颈,手法娴熟,两手配合着,开始细致地修剪层次,碎发簌簌落下。


    从前代熄因看陈昉的脸,由于五官偏大,被碎短发暴露在阳光下,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显得严肃,失去遮挡又让这种严肃散发得更多,在他穿警服的时候尤为明显。


    所以一开始,他对于对方是充满防备的。


    好在这样的张扬外放是可以遮挡的。


    代熄因为陈昉修了些碎发作刘海,微微遮住一点眉毛,又在颧骨加了些恰到好处的鬓角。


    “好了,大功告成。”解开围布,他三两下抖落上面的碎发,语气带着几分得意,“你看看,就这么一点点改变,气质是不是完全不同了?”


    跟着陈昉走进病房附带的卫生间,站在他身后,代熄因托腮打量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满意:“这下起码年轻了十岁,说你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有人信。”


    镜子里,陈昉的脸色比刚醒来时多了些血色。


    在新发型的修饰下,原本过于硬朗的额头线条被柔化,削弱了眉宇间迫人的距离感,更多了几分沉静与温和。


    “不错啊,确实厉害。”由衷地对镜子里的代熄因竖起大拇指,陈昉动了动肩膀,感觉轻松了不少。


    随即又微微蹙眉,“脖子后面好痒,是不是有头发飞进去了?”


    代熄因马上往前一步:“我给你看看。”


    靠近过去,他稍微扯开点病号服的后领口,垂眸寻找目标。


    卫生间本就狭小,人体一拉近,散发的热量就触手可及。


    “找到了。”代熄因伸手触碰向陈昉的后颈,指腹轻轻一捻,就把一小根碎发弄出来了。


    “好了……”


    他抬头,陈昉正好侧过脸。


    两人就这么近距离地凑上了。


    能数清对方眼睫毛的根数,能点清对方鼻尖上的毛孔,就连对方瞳孔中的自己都能看见。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代熄因没注意到陈昉骤然紧绷的身体,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失序的声音,大得要撞开胸腔。


    喉结上下一滑,他的身体僵在原地,一时竟忘了退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恍若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微妙的氛围。


    面前人掉头就走,连往常会有的揶揄都不见了。


    代熄因脑袋含混不清,哪里有心思多想,心不在焉地把手上的围布折好,对镜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才动身出了卫生间。


    一开门,就是郑思恩欢快的叫唤:“昉哥哥!”


    她像只小鸟一样冲进陈昉的怀里:“我好想你啊昉哥哥!”


    郑孝旋在她后面进来,提醒道:“你收着点,陈昉还在恢复期,你这么撞,还想不想人家康复了?”


    “郑局。”陈昉已没有异样,接住了郑思恩,打了声招呼。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收了势,牵着陈昉的手坐在位置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到了床头柜上那篮新鲜水果上,垂涎欲滴。


    陈昉揉揉她的脑袋:“想吃哪个?”


    “香梨!”


    拿了水果刀,他细致地削起香梨皮,那边代熄因也走了过来:“郑局,您来了。”


    对他的出现郑孝旋并未惊讶,寒暄了两句:“正好,熄因你带思恩去楼下走走,我有些话想和陈昉谈谈。”


    郑思恩也懂事,啃着黄澄澄的香梨,与代熄因出去了。


    门被轻掩上,病房内寂寥无声。


    双手插兜后靠在椅子上,郑孝旋对陈昉道:“他们经常来看你,局里最近的一些情况,应该或多或少都有和你提起过吧?”


    “嗯,主要是些人员上的变动,具体的案子,他们知道规矩,没多说。”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没有明指对什么的看法,但陈昉就是读懂了。


    迎上她的目光,他坐直了些:“郑局,我不能停下,连环案与背后的器官贩卖团伙,我还是要查下去。”


    郑孝旋皱了眉,眼睛里有点失望:“你一向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这个器官贩卖团伙背后的势力也许大到我们无法想象,你看看你被害成什么样了,受诬陷,被停职,被降职,甚至差点把命搭进去,发展到当下的地步,还没清醒吗?连我都没有把握,你准备拿什么对抗?凭你的一腔孤勇吗?”


    原以为的赞同并没有出现一丁点,相继而来的不理解和不支持,让陈昉深感无力。


    他颓丧地问:“郑局,您曾经教导过我,没有什么比真相重要,我们的职责就是让它暴露在阳光下,可为什么到了现在,您却要叫我放弃呢?”


    “有些时候,不是我们想追求什么就一定能追到的,多得是理想与现实的偏差。”郑孝旋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坦白来讲,我怕死,怕降职,也不希望再看见你出事。


    “你身边的人亦是如此,刘泰河,他的头发你也看见了,短短一年半,为你心力交瘁,快全白了,代熄因,算是你带进局的有志青年,以他的性子,你要查,他肯定会跟着,上一次你能护住他,之后呢,他会不会因为你的执着受到更多的伤害?


    “还有思恩,甘臣,甘婼晴,局里的其他警员,交警队的乐正旌……这么多人,在你昏迷的时候,他们哪个不是难受得要命?怕再不能听见你说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期待你醒来的过程中反复面对失望。


    “你呢,能不能不要再执着于死去的人,想一想相伴身侧的大家?你如果再出什么岔子,让在乎你的人该怎么承受二度打击?况且,你的人生才开了个头,往后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只要你够努力,加上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帮衬,照样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亦可以坐得更高,未来的路究竟要怎么走,你好自为之吧。”


    郑孝旋带着郑思恩离开了。


    代熄因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陈昉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外头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出神。


    金色的夕阳被建筑轮廓拦截,一半是斜落下的丁达尔效应,一半柔和地笼罩在他身上。


    他的背脊稍稍佝偻,侧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仿佛一株古老的蕨类植物,躲过了躲过了大范围的灭绝,穿越千万年的石炭纪,撑着并不发达的叶片,只为触碰那一缕光合作用。


    放轻脚步,代熄因慢慢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地陪伴着。


    良久之后,陈昉没有转头看他,沙哑地问:“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的面上带着迷茫和无措,“不该为了一个没有可能的结果倾尽所有,不该自以为是地觉得能揭开黑幕,还一次次让你也陷入险境,到头来一切都成空,却什么都没查出来。”


    “郑局方才就是和你说这个?”


    “差不多吧。”陈昉苦笑了一下,“她是从一个前辈,一个领导的角度,为我考虑。”


    代熄因缓慢地点点头:“作为体系内人员,我承认,她说的不无道理。”


    陈昉的目光黯淡了些许,如若一束即将熄灭的火苗。


    “在我进入市局之后,见证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与事件,才知道很多东西不是想象中那样。”代熄因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些人的命不叫命,成了一个案子,一具尸体,时常连结局都不会有,偏偏有些人就不同,他们的命,价值千金,所有人都会为了这条命倾尽所有,去安抚与其相关的人,去调查真相,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站在本职岗位的角度,我能说一句理解。”


    “可是,凭什么呢?”


    陈昉猝然抬眼。


    侧过脸去,青年发出了一声清晰无比的冷笑。


    “只要跳脱出这个框架,离开市局法医的身份,我就无法苟同,所谓明哲保身,不过是自私自利的遮羞布。”


    深吸一口气,他与陈昉四目相对,“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比珍贵的,每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份空气,凭什么为你伸冤叫作正义,而为他讨公道却变成愚蠢?这是什么破规矩,什么死道理?”


    扳过他的肩膀,代熄因目光灼灼:“不说郑局,单从你自己的心出发,你想不想查?”


    嘴巴几次张合都没声音。


    最后的最后,陈昉才很小心地挤出一句:“我想,可是……”


    “那就查。”


    深棕色的眸中满是坚定,隐含着克制不住燃烧的焰火: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我一直会陪着你共同往前,一步一个脚印,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直到罪犯全部落网,我相信,命运能左右的东西是有限的,而我们的力量,永远不会枯竭。”


    他眉眼弯曲,唇畔飞扬,一字一句竟让陈昉的灵魂受到了惊骇。


    它噼啪作响了许久,拥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原来各种圆满童话里的“后来”,并不是个虚伪的议题。


    尽管难题可能一开始就是无解的,尽管努力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就像糟糕的天气不会停止摧残生活,风和雨老是来来回回烦恼着你,令你无能为力,却又无法摆脱。


    可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发觉——


    噢,这种时候,其实也没那么差劲嘛。


    荒败已久的心田得到了滋养。


    它不再干涸,不再荒凉。


    澄澈的细流并不止于此,逐渐漫溢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并在骨骼的缝隙中开出花来。


    代熄因意气风发的脸,就这么定格在了陈昉眼中。


    于往后绵长的岁月里,皆是最夺目的那束光芒。


    长明不熄。


    第52章 绝处逢光明(二) “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我认为还是得从樊承平的案子开始查起, 三一四案的突破口是向扬笙,而向扬笙的一切疑点与内幕都掌握在樊承平手中,只有先查出樊承平的下落, 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才有机会获得那些证据。”


    理清思路,陈昉明确了之后调查的方向。


    “但现场没有一点痕迹, 警方都查不了,朱睿聪又防得滴水不漏。”摊了摊手,代熄因提出困境所在,“我们还能上哪儿去找樊承平的线索?”


    黑色的眼眸变得深邃:“你还记不记得,当天在会客室门口,我发现的红色土块?”


    “记得, 当时它和朱睿聪的DNA样本放在一起,样本我交出去了,那个小物证袋还在家放着呢。”过去了一年半也不妨碍代熄因的记忆清明, “一点红一点黑, 颜色很不常见,我当初怀疑是因为下雨,有人从外头带回来的泥渍。”


    陈昉肯定地点点头:“我和樊承平约定见面的当晚就下了场大雨, 仔细想来,朱睿聪有恃无恐, 也许并没有动手杀人, 而是教唆杀人或者买凶杀人, 以樊承平的体格, 光靠朱睿聪一人并不方便移动,很大概率有一个或多个帮手存在。”


    “可如果真的是朱睿聪买凶杀人,我们又怎么证明呢?证据链太难建立了。”


    “你认为买凶杀人的凶, 会是什么样的人?”


    思考须臾,代熄因搭在膝盖上的手使了点劲:“要么是是关系很密切的人,不必担心泄露出去,要么是流氓地痞,这些人不怕惹事,只要有钱就行,再来就是专业的杀手了,为了杀一个普通男人,应该犯不着找专业杀手吧?”


    “不错。”陈昉习惯性地按压了一下手指关节,“所以我们第一步,除了查朱睿聪,还要排查他身边的社会关系,朱睿聪的公司是做物流的,手下不乏能接触车辆且有力气的。


    “符合条件的人,作案后多半把樊承平运到了某个偏僻地点处理,而这个地方或许就有特殊的红色泥土,因为下雨粘在鞋底,返回公司复命的时候,正好干了,就卡在门缝里。”


    他还不忘提出下下策:“如果运气很差,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查不出问题,那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筛查平海公安分局记录在册的所有有相关案底的人员了。”


    “大范围的DNA检验不是个简单工程。”揉着太阳穴,代熄因叹气道,“平海市虽然不大,但有案底的人员基数可不少,初步筛查最快也要八到十天,比对DNA又是最繁琐的项目之一,需要设备和人力支持,况且检验科不可能只围着樊承平一个案子转,实际耗时可能会更长。”


    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陈昉宽慰道:“没关系,总归DNA不会跑,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红色土块可能产自哪里,如果能确定土质来源,就能极大缩小排查范围。”


    “明白了。”代熄因心领神会,“之后我们去找地质局或者相关的环境监测机构咨询一下,他们对这些东西应该会比较熟。”


    天气持续转凉,一晃到了出院的日子。


    把车停在陈昉家楼下,代熄因却并未着急离开。


    他清了清嗓开口:“收拾点必需品,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刚从闭目养神中睁眼的陈昉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代熄因解释道:“我和刘副商量好了,你现在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要是住回自己的家里,哪天不小心磕了碰了,后脑着地了,那这段时间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住在我那里,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照应,你还能更方便地获取市局一手情报,何乐而不为?”


    陈昉一想也是。


    家里的花草有刘泰河帮忙照顾,总不能再麻烦刘泰河照顾他,他在代熄因加也能更方便探讨案情,的确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奔波和顾虑。


    于是他不再多言,上楼简单收拾了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踏进了代熄因家的大门。


    这里确实是各种意义上的好。


    环境整洁,采光极佳,内部的户型宽敞明亮,布置也很有格调。


    “你住这间。”代熄因自然地提过陈昉的行李箱,径直推进了主卧室。


    跟在他后面,陈昉定睛一看——


    这里头布置得简约时尚,墙壁上还贴着几张颇具艺术感的歌手海报,角落靠着把原木色吉他,床单是灰白相间的格子纹案,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相框,只是里面并没有放照片。


    “这……是你的房间吧?”他迟疑地问。


    “是啊。”前头的人倒是坦然,并指了指那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大家伙,“我这床最好,又宽又结实,不会太软也不会太硬,对脊椎好,特别适合你现在养身体。”


    “那你住哪?”


    “客房,就在你隔壁。”勾了勾唇,代熄因咧开牙齿,“隔着一堵墙,你有事大点声叫唤,我就听见了,比呼叫铃还方便。”


    安顿好后,陈昉冲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


    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他闻到一股很苦楚的气味。


    还没看到代熄因,就瞧见从灶台上烧着的砂锅里冒出的热烟。


    他生平最厌苦,所以爱喝奶茶,生病时侯能选吊瓶打针就不会选吃药,能选吃西药就不会选中药,眼下这场面一出,舌头就开始缩瑟了。


    本来还抱着侥幸心理,没想到代熄因拿着这一大锅颜色肉眼可见深褐的汤汁从厨房走出来:“这个就是你今天的水分摄入了。”


    盖子打开,里头浓郁的苦药味儿更可怕,把鼻腔都穿刺了个遍。


    陈昉闭上眼睛不愿接受。


    但代熄因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盛了一大碗,直接端给他:“不会很苦,我加了很多甘草。”


    “?”陈昉惊讶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怕苦。”


    “我掐指一算……”


    “打住。”


    单掌推向面前,他另一手拿碗喝下去了。


    一碗见底,代熄因耸肩笑笑:“其实很简单,你喜欢喝奶茶,多半偏好甜食,通常喜欢甜的人,相对都会讨厌苦味,加上你吃辣没问题,总得有个怕的东西吧,我就随便推理了一下。”


    “看来你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都很不错。”眉目流转,陈昉托腮颔首,“要不要考虑转部门?”


    后者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大大的叉:“敬谢不敏,我还是希望在我更擅长的领域大展拳脚,而不是中道崩殂跑去开发另一项技能。”


    他这夸张的姿势把陈昉逗得捧腹大笑,唇舌中的苦涩也消退了几分。


    *


    盛川市公安局。


    “雷队,按监控追踪到嫌疑人了,现在人在审讯室。”乌奇快步走到雷昱身边,压低声音汇报,脸上却不见轻松,“这个人看上去同样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眼神涣散,答非所问,身体时不时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们怀疑,他或许也吸食了不该碰的东西。”


    随乌奇动身入内,雷昱眼神凌厉地看向监控。


    审讯室内,甘臣和甘婼晴坐在卢兴对面,敲桌发问:“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杀尤盼?”


    “我没有……我没有杀她!不是我!我没有!”


    卢兴跟被针扎了一样,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着,嗓子里粘着哭腔和恐惧,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不管怎么样,对任何问题都充耳不闻。


    “查清楚这个人的底细了?”


    “查了,就是个标准的混混。”乌奇翻出刚拿到的资料,“游手好闲,没什么正经收入,全靠一张脸和花言巧语讨得几个有钱女人欢心。附近一带都打听过了,他之前是三天两头换女朋友,理发店、洗脚城……但凡能接触异性的地方,最后都能泡个人出来,骗不到钱或者玩腻了就甩,纯纯的捞男一个,和尤盼在一起后,倒是消停了一阵子。”


    “他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找到他时就这样了,抓捕过程几乎没反抗,就是一直胡言乱语。”


    “哼,一种情况是头一次见警察这么大阵仗,吓破了胆,另一种情况……”盯着监控里差点要崩溃的卢兴,雷昱沉声道,“就是他和尤盼一样也碰了毒|品,导致精神紊乱。”


    “他在现场的反应也奇怪,就算害怕,作为男朋友,照理说也该打个120吧?怎么会闪得那么快,拼尽全力一下子就溜了,简直就像是害怕追责到他身上,说他不是主动要对尤盼下手我不能同意……”


    “也许是主动……”雷昱眼神锐利。”另一种意义上的主动。”


    鉴定科取走了卢兴的血液,最终结果与判断相吻合:“卢兴体内也检测到了毒|品,是大|麻。”


    “这个狗东西。”用家乡话低骂了两声,雷昱冷哼道,“吸|毒还要祸害别人……”


    “但是,有个疑点。”鉴定科的交接人员提了出了困惑,“他给尤盼用的是强效致幻剂LSD,自己却只吸食了相对温和的大|麻,而且他体内大|麻的代谢浓度并不高,不像长期吸食者,一个正常的吸|毒者,会这么节制吗?”


    “什么意思?”


    “我怀疑,他可能没有办法再吸|毒了,或者,他本来就不准备吸|毒?”


    “他不吸|毒……”雷昱沉吟片刻,眉头深拧,“他也被人投毒了?”


    “也许吧。”交接人员耸耸肩,“不过,一旦明确涉|毒,按规矩案子又得移交给禁毒支队那边了。”


    “移什么移。”下巴一翘,雷昱板着张脸,指着手头上的文书道,“现在是疑似蓄意谋杀,吸|毒|贩|毒是表象,背后的谋杀动机和真凶才是关键,禁毒队查毒|品来源,我们查杀人真凶,并行不悖。”


    卢兴的精神状态使得审讯完全无法进行。


    他时而神志不清,时而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清晰陈述事发经过,更别提指认可能的幕后黑手。


    现有的证据链又十分脆弱,奶茶杯上有他和尤盼的指纹,他承认奶茶是他给的,却说不清来源,他体内有毒物反应,却无法证明是自愿吸食还是被投毒。


    案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进退维谷。


    “图侦那边呢?回溯卢兴当天的行动路线。”低气压的雷昱转向另一组人马。


    洪岩立刻汇报:“雷队,我们沿着道路监控调查,发现卢兴出现在最终路口监控里时,手上就已经提着那杯奶茶了,再往前,十字路口四个方向,监控覆盖不全,尤其一些小街巷,完全是盲区,想精准定位他是在哪里拿到奶茶的,简直是大海捞针。”


    “那就用最笨的办法不懂吗?!”雷昱毫不客气一个白眼,大手一挥,“你们几个带人,分四组,沿着那四个方向的所有店铺、摊位、公共区域,给我挨家挨户地问,查监控,找目击者。”


    “是!”


    下令后,雷昱灌了口水,嘴巴停不下来:“卢兴的住处搜查结果如何?”


    “查了。”负责这一块的甘臣回答,“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有发现任何藏匿的毒|品或可疑物品。”


    “那就查他的社会关系,手机通讯录还有聊天记录,看他最近都和谁联系过?”


    “手机查了。”跟进的乌奇接过话,“最近的联系人除了尤盼,还有几个号码来自同样一个公共电话亭,技侦已经定位到那个电话亭,图侦也正在调取周边最近一周的所有监控录像,寻找可疑人员。”


    雷昱立时道:“让他们盯紧点!任何在通话时间段内出现在电话亭附近、行为鬼祟可疑人员,都给我重点排查,一有发现,及时汇报。”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代熄因的车已经行驶在前往地质局的路上。


    副驾驶上,陈昉如今气色好转了很多,身体也恢复得不错了,能快步走路,也能爬楼不带喘气。


    亏得代熄因近乎填鸭式的投喂,什么乌鸡甲鱼的,什么燕窝人参的,这些在他手上跟不要钱似的,看到就买,买回家也不会做,干脆把它们全部煲成一锅汤。


    那卖相一言难尽,加上他做东西又喜欢清淡,陈昉实在受不了,严词拒绝后,选择掌握厨房主权,又得顾及代熄因不会吃辣,便将每道菜做成一式两份。


    这何尝不是一种锻炼。


    大清早出行还有个原因——昏迷以来,陈昉多了个嗜睡的后遗症。


    晚上七八点,他就开始犯困,一觉能睡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醒来之后有时还昏昏欲睡。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代熄因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但上班没机会纠正,终于等到休假,早早就把陈昉从床上喊起来,管他清不清醒,带着人就上了高速。


    盛川市地质局位于相对偏僻的戈宁区。


    唯一一班来往两区的公交六十分钟一辆,有时车晚点能等上快两个小时,赶趟的代熄因自是等不及,果断选择自驾。


    一路上,他说起警局的近况。


    尤盼的案子刚发生不久,他就和陈昉提过了:“在这个时间点,朔福集团董事长的外孙女死在了大马路上,还和LSD扯上关系,这是年都不让人过安生的节奏啊。”


    车窗稍稍下摆,脱离禁止吸烟阶段的陈昉松弛地对外吐着烟雾:“她那个男朋友,有招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这么些天下来,清醒的时候尚在少数,断断续续拼凑起来,总结就是,他一口咬死不知道尤盼的死,当初看她被车撞逃跑纯粹是因为害怕,监控也证明了,卢兴并未做出推搡之类的举动。”


    握着方向盘,代熄因目视前方道,“他说奶茶是别人给的,但杯子上除了尤盼的指纹就是他的,这点他洗不清,问他是谁给的,他就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表示从来没有看清过对方的脸,只记得那人总是戴着兜帽和口罩,背很驼,声音沙哑,调查组正在按照他所形容的特征一个个地方搜寻过去。”


    “脸都没看清,还敢接受对方给的吃食?”


    “据他所言,当时他是想找个活赚点钱,最好是那种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精力的轻松活计,低风险还能高收益。”


    陈昉哭笑不得:“倒是敢想。”


    “谁说不是呢,要真有这种好事,世界上哪还有穷人,也不知道他一个混混,之前都是这么浑浑噩噩过着的,怎么莫名其妙想要赚大钱了。”


    “可能本性如此吧,就是贪财的一个借口。”


    代熄因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说:“这时候有人找到他,说可以帮他,和徐武天之前经历的很类似。


    “区别在于,徐武天被骗是因为他身体健康才被盯上,卢兴那亚健康的样子谁会要,他形容的人也和管文栋形象不符,似乎相比起卢兴本人,这个人反而对尤盼更感兴趣,多次询问起尤盼怎么样了,至于卢兴体内为什么会有大|麻,他回忆应该是在拿到奶茶之前中招的。”


    “怎么中招的?”


    “不知道。”耸了耸肩,代熄因干啧一声,“他讲到这儿又疯癫起来,被强制入睡过去了。”


    沉默着熄了烟,陈昉摇起窗户,只手拖着下巴,目光定格。


    清晨的暖阳换了个角度,偏移到他的侧脸上,连头发丝都被镀上一层浅薄的光泽。


    眼角瞥到这一幕,代熄因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这个人也和我们一直在追查的器官贩卖团伙有关?”——


    作者有话说:依旧双更[奶茶]


    第53章 绝处逢光明(三) 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他……


    高速公路飞快向后掠去, 延长到看不见来路。


    也看不见尽头。


    “时机太巧了。”陈昉语气低沉,“尤盼去年才刚刚做了手术,在此之前一直是在家里的封锁中度过, 怎么偏偏病好了, 一出来就遇害了?


    “这场手术仿佛一个阶段性的标志,带来了事故, 就像我们遇到的那场车祸一样,都是有人刻意为之,也许,这是那群人对警局的又一次警告,警告再往下查,会有更多的人, 来自不同的领域,不同的阶级,出现不同的祸端。”


    这番话不是平常那样完全基于逻辑的推断, 更多是出于直觉。


    一种经受过生死危机后, 引申出对险境的敏锐第六感。


    这样的气氛太过沉重,呼吸都低得没有响声。


    指尖轻点方向盘,代熄因不动神色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你的病假应该也快销掉了吧?局里有通知你什么时候能够归队吗?”


    提问让大脑得以换个思维环境, 陈昉轻松了些:“快了,大概再过一周, 怎么了?”


    “还能怎么?”


    身旁人一副要抓狂的神色, 得是坐在驾驶座上才被迫克制, “这个雷昱我是真受不了他!成天露出拽得跟谁都欠他八百万的表情, 出错也不会认,避重就轻,趾高气昂, 被他派遣真是一种煎熬!你说我怎么没早生一年?早生一年你就是我的队长了。”


    陈昉莞尔道:“到我当你队长的时候,你估计就不会觉得我和蔼可亲了,我对下属的要求一点不比雷昱少,充其量说话语气好些,下发命令时候温和些。”


    “那是一些吗,那是非常,非常,非常!”他一连用了三个非常,足以见得怨气深重。


    “有这么夸张吗。”


    “甘臣之前比我还憋屈,现在级别上去了点,倒是不用天天跟在雷昱屁股后面了,我看他吃饭都能比之前多吃三碗。”


    “婼晴呢,她不是也休整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出来,应该得跟你一起出任务吧?”


    “呵。”代熄因差点翻白眼,“雷昱瞧不起局里女生,不相信她们的能力,有时候看郑局的眼神都让人无语,对甘婼晴更不用说了,只让人家干一些简单的活,整理资料,再多就是查查监控,盯盯人,几乎没让她参与重要的现场勘查或抓捕行动,因祸得福,甘婼晴也不用成天看他那臭脸,病好之后半是休养半是接受地就这么上着班。”


    他叹了口气,“我等着你回来帮忙分点火力,咱们难兄难弟哥俩好啊,你不知道,雷昱听到你的名字像什么一样。”


    听他说得起劲,陈昉也好奇了:“像什么?”


    “就像那个听说白雪公主还活着的恶毒王后一样。”


    “这是什么比喻?”往后一靠,陈昉乐不可支。


    “真的,毫不夸张。”代熄因绘声绘色哼哼道,“草木皆兵的,表面上还要说,你不算什么,回来了也只配提鞋,估计整天把你当假想敌呢,只怕你真回来,他对你的关注度会比对案子还要高。”


    谈笑间,两人到达了地质局。


    盛川市虽大,但是地质局规模不算很大,办公楼有些陈旧,也许是隔壁市有个更正规的缘故,市内离得近的就成了简易版。


    “红色泥土?”


    接待他们的中年研究院面上的眼镜反光,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后头的眼睛被折射得小了得有一圈。


    听完陈昉的描述,他皱起眉,指尖在桌面上习惯性地敲了敲,“一半红一半正常的凝固块……光听这个,可能性太多了,可能是矿物污染,可能是建筑废料,甚至可能是某些特殊工业残留。”


    “但我们判断它更接近粘土质地,雨后特别粘脚,干后坚硬。”代熄因补充解释,试图缩小范围。


    “粘土……”中年研究员沉吟着,转身从后面密密麻麻的书架上抽出本厚重的土壤图志,哗啦啦地翻动,“红色粘土,常见于南方低山丘陵,富含铁铝氧化物,咱们这一带,理论上不是典型密集分布区,不过很多茶园用的倒是这种土。”


    闻声,陈昉和代熄因对视上,无声交流出了结论——


    广阔的地方一望无际,一眼就看得到不对劲,不太能藏人。


    如果是种植茶叶,若出现最差的情况,土壤翻覆,人来人往,分分钟被发现。


    有点脑子的嫌犯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处理吧。


    陈昉又问:“这种土没可能生长在比较偏僻的近郊吗?也并非用于种植。”


    “倒……也不是没有。”将从鼻梁下滑的眼镜杆上推,中年研究员捻了口水,又后翻几页,“如果不是自然分布,那有可能是人为搬运或历史遗留。”


    他忽然停住,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比如……老式砖瓦窑,烧砖取土、制坯、烧制过程中,特定土质经过高温和风化,会形成颜色发红、粘性大的废弃土渣,尤其是一些使用特定红壤土的老窑。”


    “老砖窑?”两人精神一振。


    “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中年研究员很严谨,“你们有实物样本吗?对比看一下更靠谱。”


    就等他这句话的代熄因火速拿出了口袋里的物证袋,中年研究员接过,走到窗边光线更好的地方,隔着层塑料膜掐了掐,又揉了揉,仔细审视这么一小点硬块。


    “质地、颜色、还有里面细微的烧结颗粒……”他转过身,语气肯定了些,“可能性很大,尤其像老砖窑废弃堆场经年累月风化后的产物,特别是混合了雨水和普通泥土再干燥后的状态。”


    “盛川或周边城市,这样的老砖窑多吗?”陈昉追问。


    “盛川早年不少,现在大部分都废弃拆除了,周边的具体情况得查地方志或者问老本地人。”中年研究员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我这儿只有地质资料,具体地点得你们自己摸排。”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老砖窑是否就是樊承平在的地方,至少获得了一个搜查的方向。


    两人一致决定趁热打铁,当天就赶往平海市去找找看。


    车在刚进地界便一路走走停停,对过路人询问同样的问题:“您好,请问咱们平海市有没有老砖窑?”


    可惜问路并不顺利,年轻人大多茫然摇头,到的几个老人那儿,有的说“早就拆光了”,有的指引出的方向互相矛盾。


    开窗关窗,车内的暖气和外边的冷气来回交互,一次次停车询问,失望再启动,耐心和体力都在消耗。


    就在他们觉得要当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之际,遇见了一位在菜地锄草的老农。


    “老砖窑?”


    他挺起腰板,用汗巾抹了把脸,操着一口浓厚的地方口音说,“是有过……城北以前有一个,早就推平盖房子喽,城西……靠河边野地里,好像还有一个更老的,废了怕是十几二十年,路都不好走,没人去那地方。”


    陈昉眼睛一亮,朝他递出一根烟,顺便帮他点了火:“具体怎么走?您还记得吗?”


    抽了两嘴,老农努力回忆,磕磕绊绊比划出不太准确的地标——


    一条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岔路,一片荒废的林地,貌似还得过一条干涸大半的河沟。


    “记不清喽,好多年没往那头去了,你们去找那个干啥子哟?”他十分不解地嘀咕,“里头啥也没有,见鬼哩……”


    方向得到,但前路未知。


    按照老农指的模糊地点,他们驶离公路,拐上坑洼不平的土路,越走越荒凉,杂草几乎刮擦到底盘。


    中途甚至开错了道,陷进一片软泥里,费了好大劲才倒出来,没精力清理,又继续找路。


    直到那座孤零零矗立的老砖窑出现在视野尽头。


    彼时,已近傍晚。


    夕阳给它蒙上一层颓败的橘红,像块迟迟好不了的血痂结在大地上,也许早已被时光遗忘。


    如老农所说,这里偏僻又脏乱,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来。


    放眼望去是大片砖红色和黄色泥土混杂的洼地,大小深浅不一的水塘,半塌陷的废弃窑洞,周边杂草丛生,紧邻一条老旧公路,旁边还衔接上略有些混浊的小河。


    “这对于凶手而言,简直就是绝妙的抛尸地点。”把车停稳,代熄因低声道,“通路,近水,人迹罕至,既能埋藏也能沉尸。”


    解开安全带,陈昉很是赞同:“凶手之所以选择在大雨天动手,很可能想利用砖密低洼处积水成塘,或利用小河水位上涨与流速加快,更好冲刷和掩盖痕迹。”


    两人下车朝老砖窑走去。


    这附近没什么居所,寂静压得耳膜发胀。


    没法对人问话,只能靠自己寻找线索。


    老砖窑的角落遗落着一堆早已生锈的旧工具,两人各自挑了个趁手的,分头动手。


    陈昉沿着外围洼地和水塘边搜寻,代熄因负责在废弃窑洞内部检查,两人分工明确,路线最终汇合。


    这会儿闷得慌,陈昉衣服又穿得很多,不一会儿额角就冒汗了。


    他一开始是想要观察有没有近期翻动、回填的土地痕迹,或者不同于周围的新土。


    但这里被风雨和时间改造得太厉害,到处都是自然形成的坑洼和小土堆,很难分辨。


    他蹲下身,仔细嗅闻,只有泥水和水生植物的泥腥味,没有预料中腐败物的特殊味道。


    一丝焦躁被热量带得悄然攀升,他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改变思路,顺着水塘边重新寻觅。


    环顾四周好一会儿,目光最终落在那片芦苇长势异常茂盛,颜色也比其他地方植物都要鲜艳的位置。


    经验使然,他警觉地快步走过去。


    水边泥土湿滑,他站定后,用手中的长柄铁锹缓慢往下伸,探入芦苇根部浑水的同时往左右搅动。


    水波荡漾,阻力均匀。


    起初并无异样。


    正当他整只手臂全部要深入泥潭时,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的物体,发出轻微的响动。


    不似淤泥也不似石块,而有些韧性。


    精神立时一振,他稳住呼吸,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用铁锹头沿着那个障碍物的边缘,更仔细地刮探了几下。


    有轮廓。


    而且体积不小。


    背后冒出的汗留在衣服上,风一吹就变冷了,凉意蔓延全身。


    他收紧手指,握紧铁锹,哗啦一下抽出手——


    “熄因!”


    声音在空旷的荒郊四散,一部分朝着砖窑内而去,“这边有发现!”


    城郊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被一通电话叫来了。


    打捞队齐心协力,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拉上来个被水泡得严重腐败但结构尚存的行李箱。


    行李箱的外皮和颜色都褪尽,估计就剩薄薄一层软膜,被污泥和水草缠绕。


    箱子里的味道也很奇怪,只不过先前被水塘的水和周边的杂草掩盖过去了。


    这样的地方发现这么大的行李箱,在场有点经验的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拉链已经彻底坏了。


    当警方用刀完全划拉开行李箱之后,扑鼻的恶臭味让大多数人忍不住掩鼻偏头。


    箱内有残留的,未完全泡烂的衣物碎片,拧成一团一团,一漂一浮,如同被剖开腹腔却还没死透的大型毛虫,粘液争先恐后外溢,神经还没切断,器脏还在呼吸。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


    里面赫然蜷缩着一具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尸体!


    派出所的几个小民警何时见过这样的画面。


    平常处理的大都是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人案这种,离他们算是很遥远了,这下凭空冒出个尸体,还是个奇形怪状的的尸体,几人脸上的血色纷纷褪尽,四肢僵硬,甚至不能再看第二眼。


    “这脸也面目全非了,看不出原貌。”代熄因从鼻腔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究竟是不是樊承平的尸体?”


    “衣服是他穿过的,身形也算符合,加上行李箱的大小和樊承平房间空缺的位置差不多吻合。”再如何不愿,唯一与对方打过照面的陈昉还是下了初步定论,“十有八九就是他。”


    两人出示了证件,派出所民警便客气地询问他们是否认识死者,陈昉表示需要DNA最终确认,但高度怀疑是失踪已久的证人,民警们的表情更是谨慎。


    有个年轻的警员五官皱成一团,指着尸体上那一层有点污黄又有点灰白色的东西,捂着嘴问:“那是什么?感觉油油腻腻的,像……像凝固的动物油。”


    “是尸蜡。”


    蹲下身观察,代熄因拿出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戴上,手指轻轻按压,被触碰的地方就出现裂缝,凹陷下去:


    “尸蜡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温度和时间,热天较容易形成,符合死者在夏天死亡的情况。而死者死亡后,这具尸体因长期浸泡在水底,处于潮湿和缺氧环境中,腐败进展非常缓慢。


    “皮肤被浸泡得又软又疏松,真皮与表皮脱离,皮下组织被分解成甘油和脂肪酸,甘油随水分流失,脂肪酸与水中的矿物质相结合,形成不溶于水的皂化物,也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蜡样物质,通过氢化作用进一步让尸蜡形成,像这样的全身尸蜡化至少需要一年,算是比较少见。”


    陈昉紧紧盯着尸体:“这层东西把死者包裹起来,是不是说明,有机会检测出皮下的一些损伤了?”


    “是的,尸蜡能够长期保存某些暴力痕迹以及个人特征,对于法医鉴定有很大的价值。”


    “那能确定他的死因吗?”


    指尖的动作一停,代熄因抬头,正对上黑色的瞳孔。


    这句话相当于明示。


    再怎么说都是一具沉塘的尸体,派出所民警不敢轻易处理,分局的人也还没来……


    剥开尸蜡,代熄因很快对着尸体检查起来。


    “尸体颜面青紫肿胀,球睑结合膜充血水肿,伴有溢血点。”闭合眼皮后,他稍稍侧脸,依次观察鼻腔与口腔,“鼓膜充血,这符合机械性外力作用使得颈部静脉被完全封闭,血液只能流入头部却无法流回心脏,导致了头面部高度瘀血的血液缺氧。”


    正过头,他抬起尸体的下巴:“死者的口唇、指甲都呈现青紫状态,甚至还有散在性出血点,证明其并不属于典型的缢死,更不属于溺死。”


    手部动作继续下移,他细致观察尸体颈部每一寸,“喉头两侧出现不规则压痕,颈部表皮脱落,基本可以确定死者就是被扼死后,装到行李箱中抛尸。”


    随后,尸体被移交给了闻讯赶来的平海市区分局警方。


    陈昉和代熄因配合录了口供,说明了樊承平一年多前失踪的来龙去脉,并提供了之前报案时留存的DNA信息以供参考。


    后经过分局警方两相比对,最终确认了死者身份。


    两人同时也提到了嫌疑人朱睿聪,但初步调查结果显示,从樊承平指甲缝里提取到的他人皮屑与朱睿聪的DNA并不匹配。


    由于没有正式报案,直接证据匮乏,平海分局决定先保存尸体,待盛川市局正式介入后再进行案件移交,并答应会跟进分析市区内记录在案人员的DNA,一有发现就联系二人。


    晚间时分,有所收获的两人带着些许沉重地心情回到了盛川。


    还没上楼,代熄因就被局里的电话叫走了。


    值班法医临时犯胃病,需要他去替班。


    陈昉索性趁着这个时间给他的家里做个大扫除。


    住下的这些天,代熄因一件事情都没让他干,表示东道主打理好一切都是应该的,但陈昉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现在正好有精力,行动也自如,打扫点卫生尤其适合。


    他当作自己家一样,拿着拖把从客厅到厨房,从书房到卧室,力求把每个角落清理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又浸湿抹布,拧得半干,把所有的柜面和架子都擦拭过去,面面俱到,一处积灰的角落都不放过。


    打扫到代熄因暂住的客房时,陈昉注意到床头柜上除了一个喝水的马克杯,还整齐地叠放着几本书和一些专业小册子。


    想来是懒得走远去书房,遂提前带进房间,以备睡前阅读。


    拿起那摞书册擦拭柜面的时候,陈昉注意到其中的一本书。


    它看着像被频繁翻阅,书脊已有些松动,封面边角也留下了磨损的痕迹。


    重点还是书的封面。


    那是一个漆黑的人影。


    带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


    人影上还印着几个白色的英文单词。


    Giovanni’s Room.


    他疑惑地往里翻去,纸张泛着旧书特有的微黄气味。


    这是一本纯英文的原著,版权页显示它出版于半个多世纪以前。


    翻回扉页,那里有一段简短的梗概,他逐字读着,速度很慢。


    几行之后,他的手指僵在了书页上。


    ……这不是带有谜团的悬疑类型小说。


    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这更像是一份内心剖白,一段关于欲望与爱情、罪咎与自我放逐的忏悔书。


    而忏悔的内容……


    正是主人公对于爱上同性的挣扎。


    陈昉震惊不已,心脏上下抽搐了分寸。


    代熄因怎么会看这样的书?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是个非学术不可的理工脑袋,把事业和追求放在嘴边,看上去对于情爱根本就没有关心……


    遑论反复阅读此类文艺作品?


    某种陌生的尖锐一下下往他固有的认知上扎,他隐约感到无措,如同无意中撞破他人最私密的潘多拉魔盒。


    理智告诉他应该合上书本,放回原处,可更深层的不安与好奇却驱动他的手,鬼使神差地继续向后翻动。


    页面拨动,沙沙作响,在寂静的房间里,也盖不住脱缰的心跳。


    咔。


    有什么薄而硬的东西,从靠近书脊的缝隙里滑落出来,飘然掉在了他的脚边。


    陈昉低头。


    是一张照片。


    他顿了顿,缓缓弯下腰,捡起它。


    指尖触及硬质的边角,画面尽数地映入眼帘——


    陈昉愣在原地。


    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他!


    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夜晚时分,床头一盏小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靠在床头,稍稍垂下眼帘,手里捧着本书,专注而疲倦。


    拍摄的角度有些歪斜,画面甚至有点模糊,像是匆忙中未经思考的抓拍。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何时被记录下来的。


    冷麻从脊椎分散全身,脑海出现了无数错综复杂的想法,驱使他跑到代熄因的房间,把照片往床头柜那个相框里放去——


    尺寸一致。


    完全刚好。


    手上力气一泄,连带耳边的一切声音并行褪去,陈昉盯着相框,手攥得很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收集一个人的照片,理由往平常了想,可以是因为友情,因为崇拜,因为纪念。


    但把一张偷拍的照片,精心收纳在一个放在床头柜的相框内,还由于被拍的当事人到了家,又故意藏进书本里。


    这叫人如何能不在意,如何能不多想?


    他缓了很久。


    勘察现场的习惯让他把照片一点点翻过来。


    视线竟再度聚焦。


    那儿还有一行字。


    使用黑色的墨水,笔锋劲道有力——


    My Giovanni.


    陈昉猝地松开手,照片和相框同时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可在他耳中,却甚于导弹轰炸。


    他踉跄半步坐到床上,周身的氧气被抽干,眼前的相框、照片、床铺、衣柜……


    一切房间布置开始旋转、变形、收束。


    Giovanni,正是故事中重新唤醒主人公欲望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完蛋咯,小代要暴露咯[狗头叼玫瑰]


    第54章 春风吹又生(一) 我喜欢你。……


    代熄因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如同过去许多个加班晚归的深夜一样,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吵到已经入睡的陈昉。


    结果转过身, 一按下开关,却发现本该在卧室里休息的人, 居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客厅只亮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光线朦胧,勾勒出对方略显孤寂的侧影,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个充当烟灰缸的纸杯,里面已经积了好几个烟头。


    显然,他在这里坐了不短的时间, 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熄因。”


    昏暗的灯光下,陈昉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温和地叫他:“坐这儿来。”


    分明他瞧着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 代熄因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心头难安, 他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借这个短暂的动作平复波动, 随后坐在了陈昉身边。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发起话题:“咳,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失眠了吗?”


    陈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说:“我今天帮你打扫了一下家里的卫生。”


    回来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陈昉本人的身上, 代熄因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整个客厅窗明几净,连茶几的玻璃都发着亮光。


    他下意识想要夸赞赞一句“辛苦了”或是“太周到了”, 话到嘴边,却明白过来这不可能是陈昉今晚等待他回来的真正用意。


    于是神情飘忽:“不用这么客气吧……”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持续到空气都带着不确定——


    “我打扫你现在住的客房时,发现了一张照片。”


    代熄因猛然望向说话的人。


    当看见那张熟悉的照片被轻摆在茶几上时,他只觉大脑从高处坠落般。


    完全无法思考了。


    但他还抱有那么一丁点儿侥幸心理。


    也许这张照片只是不小心从夹缝里掉出来被捡到的,陈昉并没有看过书本里的内容,他还有机会含糊过去。


    然而陈昉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了他狡辩的机会:“那本书,我也大致翻阅了一下,知道了一些具体内容。”


    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魄力,“熄因,关于这张照片,以及照片背面的文字,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分明不久前才喝了水,代熄因却觉得喉咙里发干。


    干得连说一个字都会出现摩擦带来的疼痛。


    他在就此坦白和继续伪装中纠结万分。


    对陈昉的特殊情感,他一方面害怕陈昉真的知晓,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陈昉能够知晓。


    客房里的书,被当作书签的照片,他可以藏得更深。


    塞进床底下,锁在柜子里,哪个不比放在床头柜上好。


    可他想要随时能够触碰到,想要正大光明地摆出来。


    他任性地祈求再多一些,同时又感到恐慌。


    恐慌陈昉可能露出的未知反应。


    他宁愿对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触动,也好过从始至终只把他当作一个关系不错的后辈去看待。


    原来更无法忍受的,不是反应剧烈。


    而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前者至少能够切实明白他的心意,即便不愿接受,也会在心底留下一个抹不掉的印象。


    而后者……


    恐怕只会当他在开玩笑,连疏远,都相敬如宾。


    “你觉得……是什么含义?”代熄因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


    须臾后,对面的人叹了口气:“我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陈昉何其聪明。


    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已经把事情了解了七八分。


    可那张脸上,预想中的厌恶、惶恐……连惊愕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平静。


    静到心平气和地问自己要一个说法。


    看着陈昉的眼睛,代熄因那颗心彻底沉入了最底端。


    他像是个溺于糖浆里很久的人,迟钝地被捞出来面向真实世界一样。


    这场美好的梦境从他在潜意识里第一次见到陈昉开始,被共同夜跑,射击气球,赠送礼物等一幕幕画面串起来,又被酒后迷醉的亲吻,江底舍身的救援和崖下拼死的守护推向高潮。


    时至今日,随着这张照片的曝光,外表脆弱的琉璃层应声而碎,显露出内里现实发展的本来面貌。


    好像比起想象中,也没有那么难过。


    大抵是他很清楚,世间多少事都是没有缘由,甚至称得上无理取闹的。


    就因为他代熄因和陈昉性别相同,他就平白低人一等。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极尽感伤怀念亡妻,为她倾其所有;看着对方在世人的催促下相亲约会,接受新欢。


    而他,不能见光,不能面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的戏剧舞台,上演一出名为地尽头的空欢喜。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混合着长久压抑的纠葛冲了上来。


    代熄因抬起头,直视着陈昉的眼睛。


    他不再躲闪,不再掩饰,用孤注一掷的直白宣告:


    “是,我喜欢你。”


    不光如此,他还要让自己暴露得体无完肤。


    “不是出于朋友的喜欢。”口中字句清晰,“而是对恋人的喜欢。”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可这番话毫无遮挡地落入耳中时,陈昉的呼吸还是乱了一瞬。


    那些相处时被他刻意忽视的细节——


    靠近时的不自然,超乎寻常的关切与凝望,掩藏于玩笑和试探下的真意,无微不至到越界的紧张……


    一切的一切在当下,都不得不被摆到台面上正视,无法再纵容。


    陈昉想起甘臣在车上问他:“如果你发现身边的人是同性恋,你会主动远离他吗?”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熟悉的人疏远,熟人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喜欢的是自己。


    “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把眼睛睁得很大,代熄因的瞳孔没有聚焦,似乎只是在释放一团乱麻的情绪,“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最初也不太理解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的,所以当我发现有异常的那刻,已经很晚了。”


    身为一个男人,陈昉很确定自己喜欢女人。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靠近自己的人是同性恋,无论对方品行多好,性格多投契,他宁愿不要和这个人成为朋友。


    他接受不了两个性别一致的人做出与爱人相关的任何举动。


    更遑论其中一方变成自己。


    光是想到亲密接触,一种根深蒂固到几乎是生理性的不适感就会隐隐浮现。


    那应该是糟糕的,错误的,违背他认知常理的情形。


    可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分明对这种事情有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可对象变成了代熄因,预想中强烈的排斥,反胃,或者恶心感通通没有。


    有的是更深层次的慌神和无措,有的是不可思议的荒谬,有的是潜意识与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这是根本就不该出现的情感。


    更矛盾的是,在这片混乱之下,他连推开对方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陈昉不知道代熄因从哪个刹那变成了这样的例外。


    或许是在他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时,或许是在他坚定站在身边支持自己时,或许是在他坐在台上大放异彩时,又或许是在每一次的交谈,每一次的对视,每一次的并肩同行中……


    以至于他一看见那双深棕色的、满眼都是自己的瞳眸,就无法狠下心说出拒绝。


    他承认自己很在乎代熄因。


    何时起,这个青年已经成了他很多方面下的第一位。


    违抗命令选择救援,不惜代价选择守护,皆是不曾经过任何思考。


    他可以为代熄因两肋插刀,冲锋陷阵,以命相搏。


    却不能想象与他十指相扣,耳鬓厮磨,共度余生。


    归根结底,他迈不过心中的那个坎。


    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陈昉深吸一口气。


    没有半点责怪,他对代熄因露出一个浅笑:“我知道,你从小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稍微大了点,有姐姐照顾,感情中缺失最多的就是父爱,如今姐姐不在了,你再度失去亲情的痛苦无从发泄,这个时候,我以一个保护者的身份出现了。


    “我比你大,站的位置比你高,你理所当然就对我产生了依赖,你把那些对于父亲的需求与依赖,以及姐姐去世后的情感缺口,全部倾注在我这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上,因此衍生出了一些不对劲的想法,这我都能理解,熄因,年轻人容易被各种事情带歪,只要及时纠正,就还来得及。”


    在短短的几秒内,代熄因的喉结动了又动。


    他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求证,哑声问:“你觉得,这是能改过来的吗?”


    那更像一句不甘的反问。


    但陈昉有意将它当作了个需要解答的疑问。


    “当然可以。”


    他不顾心下的难言,温柔地,认真地劝导着。


    就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这不过是你一时的错觉罢了,由于缺乏经验,朦胧的好感让你有些懵懂,于是你开始寻找文学作品来佐证和放大内心的念头,久而久之就完全跑偏了,不过只要你把纯粹的文学作品和现实区分开,理性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就能摆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错觉?幻想?”


    代熄因的眼眸重新锁定他。


    只是原本还有的些许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了。


    衣袖中,指骨与指关节不断收紧。


    掌心被攥得生疼,陈昉也没有停止动作。


    他仍旧平和地点了点头。


    理由是,此刻他作为一个长辈,必须得扮演好一个成熟且理智的角色。


    他肩负着把误入歧途的迷失者引回正确道路上的责任。


    要将人捂到窒息的死寂在双方之间蔓延。


    过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夜色又浓重了几分,代熄因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慢又僵硬地比了个OK的手势。


    他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却只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保证道:“我会尽快纠正错觉,不再胡思乱想。”


    擅长洞察他人有没有说谎的代熄因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粉饰情绪的人。


    陈昉清明地从那双眼中看见了压不住的失落,受伤,以及无力的悲哀。


    那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但他没有像从前一样。


    硬生生忍住了要脱口而出的安慰,他也克制住了想要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抚的手。


    “早点休息。”


    留下四个字,陈昉转身,步伐略显急促地走向自己的卧室。


    门关上了,他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下意识摸向钱包。


    以往心慌意乱时,他总会拿出娄清卿的照片看看。


    那是他情感的锚点与证明,是他唯一确认过没有谬误的爱。


    只要一眼,便能平复内心,缓解情绪。


    指尖触碰到发凉的皮革,他习惯性将它掏了出来。


    可在夹层要掀开之际,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眼皮狂跳起来,瞳中印出熟悉的领口,白净的脖颈,小巧的下巴。


    他竟是不敢继续打开了。


    他在怕什么?


    怕看见娄清卿的脸?


    他怎么会怕看见娄清卿的脸呢?


    那是他放在心底珍视多年的人,是他必须得用一生去怀念和愧疚的未婚妻啊。


    可越是这样想,视野里就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挺括利落的衬衣,上下跳动的喉结,轮廓分明的颌角……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你不是怕看见她。


    你是怕在她干净的目光里,被迫审视胸腔这团已然失控的血肉。


    你怕那份曾经坚不可摧的爱,在与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对峙时,显露出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动摇。


    “不……是今天太累了。”


    陈昉狼狈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反驳的借口。


    身心俱疲,头昏脑胀,才会产生这些荒诞的联想。


    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他匆匆将钱包塞回口袋深处。


    他需要立刻抓住点什么,来转移这快要将他吞噬的混沌。


    代熄因。


    这个名字是引发海啸的源头。


    却如同救命稻草乍现。


    对,代熄因。


    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陈昉磕磕绊绊找到了仅剩下的一根烟和打火机。


    他按了好几次,终于把火点起来。


    红色星点明灭,他也终于强制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走。


    代熄因只是一时没想通罢了。


    他解释道。


    等时间一长,等他遇到真正合适,能让他心动的女孩子,自然会明白,如今的这些不过是一场青春的迷航,一个注定要醒来的美丽错觉。


    错觉。


    他发狠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的。


    错觉而已。


    *


    那夜之后,代熄因和陈昉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仿佛那张照片从来没有被发现。


    那场谈话也从来没有发生。


    他们仍然是朋友,该相处相处,该交流交流。


    跟没事人一样。


    只怕个中的不同只有两位当事人自己知晓了。


    身体基本上恢复,休息好的陈昉立即搬回了自己家。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代熄因也顾不上失落。


    原因很简单——已然到了陈昉正式回归警队的日子。


    这意味着,他以后能够不用借口看到对方的时间,和上班一样长。


    陈昉的正式回归让局里大部分人都感到开心。


    嘘寒问暖,关切笑言。


    走廊的气氛都欢快不少。


    当然,也有例外。


    “哟,这不是躺了一年半的大少爷吗。”雷昱抱着胳膊,斜倚在办公室门框上,阴阳怪气道,“这身子骨可还硬朗?别到时候办案办到一半给自己又折腾回医院去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话语刺耳,语气烦人,陈昉丝毫不在意,客客气气叫了一声:“雷队。”


    雷昱此人,最爱用一张嘴把别人气得火冒三丈。


    他习惯看着那些恼怒或尴尬的反应。


    偏偏陈昉是个软硬不吃的主。


    不管他冷嘲热讽还是明面上针对,对方永远是一副悠然处之的模样,不会摆出不好的脸色,就连他故意刁难下发的棘手任务,陈昉也能够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让他抓不到任何错处。


    又是一次把陈昉派出去后,旁边的刚来的年轻警察发问:“雷队,您就这么不待见陈哥啊?为啥?我看陈哥人不是挺好的吗?能力也很强……”


    雷昱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最讨厌他那一副永远摘不下来的假面,对谁都笑,对谁都和气,装得跟个圣人似的,之前还一路直升支队长,屡次被表彰,简直是上学时候最招人烦的那一类三好学生!”


    挠挠头,年轻警察揣摩着他的脑回路道:“雷队,听您这意思……不像是讨厌,倒有点像……嫉妒?嫉妒陈哥和每个人关系都好,还有那么强的能力……”


    “放屁!”雷昱像是被踩了尾巴,炸毛愤愤道,“我?我嫉妒他?笑话!他哪点比得上我?”


    可惜年轻警察反应不够快,陷入了自己的逻辑里,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了:“嗯,也就比雷队您长得好看点,比您人气高点,在市局的资历比您更老点,破的大案要案嘛……可能也比您多了那么一点点……”


    于是这个过于实诚的年轻人荣幸地被上司赏了一个爆栗,连带一声:“滚!”


    “雷队!”洪岩激动地冲了进来,扑面一阵疾风,“在一处角度极为刁钻的路口监控那儿找到了,有个男的行迹十分可疑,我们几番对比,发现此人的每一次出现,都能和给卢兴拨打电话的时间对上,卢兴描述的人八成就是他!”


    雷昱当即跟上他进入了监控室。


    目标是乌奇发现的,他指着面前电脑里定格的画面:“雷队你看,在这里,这个人。”


    仔细一看,监控角落拍到了目标电话亭大约三分之二的区域。


    亭子里立着一个身影,全身裹在深色衣物里,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看不到脸。


    他佝偻着背,看上去异常瘦削,谨慎到每一次通话结束,都要反复用袖子擦拭话机。


    “特征和卢兴形容得大差不差。”雷昱沉声道,“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调取所有沿途监控,给我挖!查查此人从何而来,最后消失在何处。”


    命令刚下达,雷昱的手机就响了。


    是邢科打来的:“雷队,总算查到了,卢兴是从是岷山街12号的咖啡厅出来的,我们调了店里的监控录像,确认曾有个带口罩的男人曾经和他同坐一桌将近十分钟,奶茶也是男人给他的。”


    雷昱一喜,当即让监控室的几个行动起来:“把电话亭和岷山街12号咖啡厅两处点位连接,重点排查这个区域内的所有监控,查找范围内是否有嫌疑人的行踪!”


    案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消息,雷昱很快通知了尤洋择。


    当天晚上,尤洋择邀请雷昱去家里喝茶。


    在进门宽敞的玄关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尤盼那张笑靥如花的遗像。


    前面供奉着新鲜果品,三炷清香袅袅升起,弥漫着一种哀伤与肃穆交织的气息。


    雷昱收敛神色,恭敬地对着遗像拜了拜,与尤洋择步入内间的茶房。


    没想到祁志文也在座。


    虽然雷昱的舅舅和祁志文是旧识,时常一起喝茶,但他本人和位商界大佬并不算熟络。


    仅限于舅舅带他去的几次饭局上,敬过酒的点头之交。


    依着辈分便客气叫上一声:“祁叔。”


    不过这一次见面,他明显感觉到祁志文苍老了不少,招呼他坐下时,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


    多半也是因为尤盼的事情。


    尤洋择就尤盼一个女儿,他也就尤盼一个外孙女,说没就没,谁能好受得了。


    三个人围坐在茶桌前,桌面上蒸腾起无色的烟。


    祁志文亲自执壶,动作娴熟地烫杯,清洗茶叶,冲泡。


    茶香四溢,盈满室内。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听洋择说,害死盼盼的凶手有眉目了?”


    “查到一些关键线索,不过嫌疑人具体身份信息还在调查中。”端起小巧的茶杯,雷昱抿了一口,上好的茶叶入口微苦,旋即回甘。


    “辛苦你了。”祁志文说着,给了尤洋择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起身从旁边的红木柜中取出一个古朴雅致的茶叶礼盒,推到雷昱面前。


    “这是干什么?”雷昱蒙了。


    双手紧紧握拳,尤洋择用力地说:“不论此人到底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理由,到底是间接害死盼盼还是直接害死盼盼,老雷,我和爸就一个意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绝不姑息!”


    最后十二个字干脆利落,分量十足,雷昱看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放下茶杯,他反而把茶叶推了回去:“祁叔,老尤,追查真凶,将其绳之以法,是我的职责,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过具体怎么判,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法院和检察院,由它们依法依规裁定。如果证据确凿,此人真的下了杀手,必然是难逃一死,你们也不用太过焦虑,我能做的都会做到位。”


    气氛短暂地凝固一瞬。


    祁志文忽而笑起来:“小雷,你想哪儿去了。”


    他摆摆手,语气轻松,“我们当然相信你会秉公办事,今天来就是想叙叙旧,这茶是瞧你刚才喝着喜欢才给你的,一点心意罢了,怎么,看不上你祁叔这点茶叶?”又转头示意道,“洋择,既然小雷客气,那就收起来吧。”


    “别别别。”雷昱脸上登时堆起笑容,变脸似的,一把将茶叶盒揽到自己怀里,紧紧夹在腋下,“给都给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祁叔的好茶,我可是求之不得!”


    尤洋择也介入了破冰,故意说:“还出尔反尔啊?”


    “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雷昱一副无赖样子,引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恢复了表面的和谐融洽,看上去这种就是一场单纯的闲聊。


    等尤洋择亲自将雷昱送出大门,盯着对方上车离开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回到茶室,祁志文仍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却尖利如鹰。


    “他这脑子,可没有他舅舅一半好使。”祁志文不屑地哼道,“原以为当了支队长能圆滑一点,结果还是这个劲头,没半点长进,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想办法把我们的人推上去。”


    尤洋择叹了口气:“奈何雷鹏赋就宠他这个侄子,咱们给他送再多的礼,也比不上人家的血缘关系,还好,他头脑简单,没当回事,收了礼,应该就算过去了。”


    “没当回事?”祁志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他要真的不收礼才是头脑简单,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这说明他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呵呵,这点倒是和雷鹏赋一个德行。”


    放下茶杯,他的视线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冷硬得好比块石头:“你多注意着点雷昱,至少目前,他有信息都会告诉你,一旦害死盼盼的真凶落网……”


    “爸您放心,我明白。”


    第55章 春风吹又生(二) 代熄因没忍住看了他……


    垃圾场的附近有不少廉租房, 平常有的拾荒者就住在这里。


    夜晚,大多数廉租房早早就熄了灯,等次日一早晨起去收垃圾。


    只有一间房内依然亮着忽明忽暗的灯。


    田昶躺在床上。


    前一秒还在抽搐不停, 下一秒就因为一根针管而平静下来。


    他缓了很久, 从枕头下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五官端正,身材匀称, 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一寸寸抚摸照片。


    那本该是他如今的模样。


    可当他触及起自己的脸时,根本摸不出来几块肉。


    他的手,他的身体 ,无一不是干瘦得厉害。


    摸着摸着,两行泪从凹陷的眼窝里渗出来, 在破破烂烂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刚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对一切懵懂, 又有一颗想要赚大钱的心。


    可是普通的学校普通的家世, 注定要他四处碰壁。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又因为年轻气盛,和不蛮讲理的顾客吵起来, 被老板当场辞退。


    类似的场景一再上演。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他的斗志被一点点磨灭, 连最便宜的地下室租金都付不起, 流落街头。


    正是这样生存艰难的低谷时刻, 他在一个隐蔽的网页角落看到了招聘信息——


    高薪诚聘,包食宿,无经验要求, 大批量招人。


    走投无路的田昶哪里顾得上三七二十一,也没有去多想个中的不对劲,当即就联系了广告的发布人。


    没想到,这通电话,将他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到达了所谓的面试地点,一杯水下肚便失去了知觉,被关在一间封闭的房屋里。


    几天之后,他在剧烈的疼痛中再度苏醒。


    却发现,自己的侧腹多了一道又宽又长的伤口。


    原来,他少了一颗肾脏。


    虽然保住了小命,可是各种各样的后遗症与无处不在的疼痛整宿整宿地侵蚀着他。


    他痛苦到蜷缩在地,咬破嘴唇,无法入睡,更无法从事任何劳动。


    此时,那个骗了他的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副强效止疼药。


    “免费的,吃了能好受点。”男人口气真挚,“你要理解,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不去骗人,遭殃的就是我们自己,这个药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了。”


    那时的田昶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叫做毒|品。


    吃了药,疼痛果然如潮水般退去,他还感觉到一种轻盈和舒适,让他飘飘欲仙。


    他以为自己得救了。


    然而药效过后,他又再度发作,猛烈的痛苦和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变本加厉地袭来。


    他不得不再向那个人再索取点止疼药。


    可对方露出了真面目:“第一次给是出于人道,总不能次次都免费吧,这个药很贵的,你得花钱买。”


    花钱?


    田昶哪里还有几个钱,他涕泪横流地乞求男人通融,承诺以后赚钱了一定还。


    “那怎么行,我这又不是高利贷。”对方假意沉思后,给了条出路,“不然这样吧,你跟着我们干,替我们打工,我们会给你发工资,你就可以买药了。”


    稀里糊涂的,他被残破的身体控制着加入了这个以诈骗为外皮,实际上在进行非法器官贩卖的团伙。


    伴随他的是永远也戒不掉的毒瘾。


    田昶痛恨自己这幅不人不鬼的德行,更恨那个夺走他健康,给他带来噩梦的团伙。


    他把照片放在心口,死死地攫着,兀凄厉又癫狂地笑起来:“我活不好,你凭什么活好?哈哈哈哈……”


    可惜这个笑没来得及笑完全。


    门突然被撞开了。


    “警察!不许动!”


    本能让田昶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他即刻朝着床边的窗户翻了出去,拼命奔跑。


    每移动一步,身体都像被千万根针扎,却不敢停下,不敢回头看。


    他不是没料到警察会来。


    他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干涩的喉咙慢慢被刀割,铁锈的味道冒上来。


    眼看着就要冲出阴暗的建筑遮挡,跑向月光照耀的亮处——


    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双臂被反剪到背后。


    咔嚓。


    冷冰冰的手铐锁住了他的手腕,整个脑袋被压在泥土地上。


    再也动弹不得。


    月辉洒落一地,差了他指尖不过几厘米。


    可怎么扒,怎么够,都碰不到了。


    *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嫌疑人双目无神地瘫在椅子上。


    灵魂不再,就像是一个已经干瘪的气球。


    陈昉和甘婼晴坐在对面。


    “姓名。”


    “……田昶。”


    “年龄。”


    “28。”


    “为什么要投毒?”


    田昶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监控上都拍得清清楚楚,岷山街12号咖啡厅,你把掺有LSD的奶茶交给了卢兴。之后,你又给了他一支含有大|麻的香烟。证据确凿,你抵赖不了。”陈昉寒声道,“说。”


    脖子支撑不住重量,田昶的头颅耷拉在胸前。


    沙哑如锯木头的声音上下波动着:“我恨她……恨她得了我的东西活得好好的,而我,却落到这步田地。”


    “你的东西?”陈昉嗅到了关键,“是什么?”


    田昶又笑起来,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反复念叨着:“她得了我的东西,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健康,凭什么?就因为投了个比我好的胎?呵呵……她活该下地狱!活该!”


    看他语无伦次,不肯明说,陈昉转而问:“你为什么吸|毒?”


    “你以为我想吗!”


    “你不是自愿的?”


    “是王鸣龙!是那个王八蛋骗我吸的!”田昶成了个炸药,嗓子如同千疮百孔,从这些洞向外漏气,“他骗我吸|毒,要榨干我身上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王鸣龙是谁?”


    “呵呵,是拉我入伙的人……别人都叫他王哥……”


    陈昉精神一振。


    管文栋曾经也说过,要打死他的人就是“王哥”。


    知道人物背景,串连起线索,他当即作出推断:“你的器官被移植到尤盼身上了,是不是?”


    空洞的眼神遽然有了焦距,田昶愕然道:“你怎么……”


    看着他的反应,陈昉心里有了底。


    “你由于失去某个不至死的器官,饱受后遗症折磨,疼痛难忍,王鸣龙出现,把毒|品混在止痛药里给你吃下去,使你染上毒瘾,而你因无力支付毒资,被迫入伙替他们办事来赚取钱财。”


    他条理清晰地将田昶的犯罪轨迹勾勒出来,“再往后,你通某种途径,得知自己的器官被移植给了朔福集团董事长的外孙女尤盼。


    “一想到自己如今见不得人的模样,而尤盼却能和和乐乐地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你心理极度失衡,被恨意裹挟,于是效仿当初王鸣龙欺骗你的手段,利用卢兴这个混混,将毒|品通过奶茶投递给尤盼,并教唆卢兴用言语刺激她,以至尤盼在强效致幻剂的作用下精神失控,冲上了街道,被车撞死,是不是?”


    “你胡说八道!”田昶激动地要弹起来,企图斥驳,“我怎么会知道卢兴会把奶茶给尤盼?你、你没有证据证明是我要给尤盼的,我顶多就是……就是给人投毒!”


    这声音压缩得又尖又利,都快通天了。


    记录的甘婼晴及时敲了敲桌子,以示警告。


    田昶又萎靡下去,默默缩回脖子。


    “所以其他的犯罪事实,你都承认了?”


    “我……”


    “你也不必心存侥幸想要减轻量刑。”陈昉冷冷看着他,“光是你吸|毒、投毒、参与器官贩卖,就能持平你间接害死人的惩罚,你还是好好想想,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检举揭发,比如王鸣龙及其团伙的核心信息,比如其他窝点,又比如犯罪证据等,这些才是你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途径。”


    田昶的脸白了白,彻底不敢造次了。


    他的指尖抠在桌面上,磨出血来。


    审讯室静悄悄的,沉重的呼吸连监控室都听得见。


    “我,有王鸣龙的联系方式……”抠了一手红色,他难忍地出了声,“也许,可以借口买货,把他约出来!”


    审讯暂告一段落,田昶被代熄因带去注射镇定剂了。


    在走廊拐角,和陈昉错身而过时,代熄因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没曾想,在那么短的刹那间,陈昉也侧目而来。


    两人的视线交错。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又心照不宣地,没有再看。


    审讯笔录经过甘婼晴的整理,递交给雷昱。


    快速浏览内容后,雷昱眉头紧锁,对她说:“其他事先放一放,你先去协调禁毒支队,让他们配合抓捕王鸣龙,反正之后都得从禁毒队提人,直接让他们当主力就行了。”


    甘婼晴领命离开。


    “田昶被器官贩卖组织欺骗,失去了某器官,尤盼却得到了这个器官,个中情况不言而喻。”陈昉站在他身边,稳稳当当地添了一把火。


    “加上使用公共电话亭的频率和反侦察意识,很难不让人怀疑,朔福集团高层和这个器官贩卖团伙之间,有没有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或不可告人的关系,我们是不是应该找这位受害者亲属来局里问个详情?”


    “用不着你教我做事,我自会去找他问个明白。”轻哼一声,雷昱眯起眼睛,“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这分明是一起投毒谋杀案,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器官贩卖?”


    “在你调来之前的两宗杀人案,以及熄因遭遇的两次绑架,都和器官贩卖团伙脱不了干系。”


    “还有呢?”这样简短的解释并不能打发雷昱,他的语气仍旧不善,“你还推断出了什么?”


    细细与他梳理过这几个案子的内在关联后,陈昉低声说:“这个团伙,同时很可能牵扯到十七年前的旧案。”


    “旧案?”听到这儿,雷昱总算焦头烂额了,“不会是你之前去档案室里翻的那个案子吧?”


    正当此刻,电话铃声切断了欲将的开口,没等到回答的人不爽地“啧”了一声。


    陈昉接起来,听着那边的汇报,呼吸逐渐凝固,瞳孔逐渐收缩,直到挂断,面上的沉重迟迟不散。


    “接完电话就赶紧说清楚!”看他收起手机,雷昱十分不耐道,“我很忙的。”


    轻出一口气,陈昉凝重道:“之前我和熄因在平海市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及其生前收集的资料十分关键,眼下杀害死者的凶手已锁定,希望雷队你能够联系平海市分局,将案件移交我们的市局调查,以便立即实施抓捕。”


    “平海市?!”烦得够呛的雷昱吹胡子瞪眼,“眼下这乱成一锅粥的还没捋顺,你就准备管隔壁的闲事?嫌饭吃太饱了?”


    他扭头就走。


    对他这反应早有预料,陈昉平声抛出一连串问题:“雷队有没有想过,尤盼为什么正好在出院后出事?医院里面有什么?器官贩卖链条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又是什么?”


    雷昱果然顿住脚。


    “死者……是医生?”


    “曾经,算是。”《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