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春风吹又生(三) 他的手臂挨在了陈昉……
各项审批之后, 樊承平一案的处理权正式交由盛川市局。
凶犯的DNA在基因库得到了匹配。
是个名叫翁宇的人。
他曾有过两次入狱经历,目前的身份是朱睿聪的私人司机。
警方没有操之过急,一连盯梢了数日。
这天, 翁宇将朱睿聪送到公司后, 独自前往附近便利店购物。
店内人不多,事事如常。
而附近, 几名便衣刑警有如猎豹,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地合围。
还不懂什么要降临的翁宇哼着歌,揣好烟和打火机走出便利店门口。
刚把烟叼在嘴上,一名刑警快步上前,看似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
“不好意思。”道歉后的刑警没有停留半步,径直进入店内。
翁宇皱起眉头, 视线紧跟上去,刚想发作:“你没长……”
另外两名刑警已从侧后方迅捷贴近,一人使劲抓住他正准备掏打火机的右手, 反拧到背后, 另一人同时控制住他的左臂和肩膀,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将其狠狠压在了便利店的玻璃墙上, 正好对上入内的刑警凌冽的神情。
“警察!别动!”
动作干净利落,不超过三秒钟。
翁宇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镣铐已经锁住了他的手腕, 嘴里的香烟掉在地上, 被一只脚碾灭。
“你们干什么?!”反应过来的他开始挣扎吼叫, “凭什么抓我!”
“你涉嫌参与一桩谋杀案,现在依法对你进行传唤。”
证件方亮完,有个身影匆忙赶至。
他快步上前, 尝试接近被押上警车的翁宇,嘴里喊着:“警察同志!怎么回事?阿宇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正是接到消息而来的朱睿聪。
边说话,还边企图在翁宇被带走之前和他说些什么。
好在抓捕小组早已得到陈昉的明确指令。
跟在后面的两名刑警快步上前,严严实实拦住了朱睿聪的去路,不容置疑道:“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警方执行公务。”
转眼,翁宇被塞进警车后座,在车门关上前,连个眼神都无法和朱睿聪对上。
警车拉响警笛,绝尘而去。
只留下朱睿聪站在原地,脸色差得吓人。
*
“交代一下你的作案全过程吧。”
对面的男人冷呵一声。
他近四十岁的样貌,眉毛粗黑锋利,嘴唇宽大厚实,即便戴着手铐,整个人也透着一副狠戾劲。
此刻若不是DNA相符的证据摆在面上,他估计能扑上来把问话的陈昉生吞了。
“证据确凿下,你的沉默是徒劳的。”审讯桌前的人平静施压,“主动配合调查,如实供述,指不定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被压力者却嗤笑得张狂,挑衅道:“一个杀人犯,还能争取什么样的宽大处理?难不成,可以免死咯?”
“那要看你提供的消息有多少价值了,司法实践中,重大立功表现影响量刑的案例,并非没有。”
见陈昉表情并非戏谑,翁宇心头不由一动。
但他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掐着那根红线,试探性地兜圈子:“你们问吧,让我交代我也不知道具体说什么,杀人抛尸这些你们不是都有证据,早弄清楚了,还需要我描述过程吗?”
这番小心思陈昉如何看不透,直接了当地问:“朱睿聪为什么雇你杀害樊承平?”
他的问题无疑堵死了一切可以钻的缝隙。
眼神闪烁了一下,翁宇似乎在斟酌着怎么说能够最大化自己的利益:“因为,樊承平手里有几份对朱总很不利的证据。”
“这件事朱睿聪怎么知道的?”
“你们以为樊承平是什么职业的私家侦探吗?查东西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翁宇上嘴唇嘲讽地一跳,“朱总很早就起疑了,只是摸不准他到底查了多久,掌握了多少东西,证据藏在哪儿,有没有备份,所以始终按兵不动,只是让我暗中盯着他,关注他的动向。
“发现他找到你之后就开始各种捣鼓准备,我就意识到他肯定要行动了,转而回报了朱总,朱总于是让我去找樊承平探个虚实,如果他只是虚张声势就没什么,可他偏偏不安分,竟然真的打算把那些要命的东西尽数交给你。
“呵,朱总料定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才派人对你动手,当然,他也清楚,你并非普通人,最初的想法只是牵制住你,让你无法顺利拿到资料就够了。”
“那不是朱睿聪唯一一次对我动手吧?”
“什么?”洋洋得意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波澜不惊盯着他,陈昉确保每个字眼都结结实实落入他耳蜗深处:“我的刹车,是你们做的手脚吧?”
关键字眼犹如当头一棒,惊得翁宇脸色大变。
瞧见那冷冰冰的目光,他后知后觉自己失态,立即否认:“你胡说什么?!”
“是啊。”心知肚明的陈昉轻飘飘道,“车子毁了,一切的痕迹全都消失了,何况,我们不是没死吗?只要咬死不承认,就能少一项罪行,是不是?”
短暂的失语后,翁宇强作镇定,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轻轻一哂,陈昉也不再纠结这件堪称死无对证的事情,视线的落点回到了桌面上,调了调大灯的亮度。
“樊承平收集的证据,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没打开过,不清楚,但听朱总说,除了录音,还有好几份器官移植协议的备份。”眉峰一拢,翁宇复又露出凶色,“樊承平那小子,仗着出入方便给每一份重要的协议都拍了照片,虽然模糊,但能依稀辨认里面的红头文件和关键信息,后来医院拆了,实体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结果他手上的反倒成‘原件’了。”
“证据现在在你的手上?”
这回轮到翁宇笑起来了。
他一笑,那对眼睛就更吓人,眼珠子跟要凸出来似的。
“不在我手上,但我知道在哪里。”
双掌压在身前,他斜眼盯着陈昉,由内到外散发出掌控全局的自信感,“如果我告诉你们证据的下落,我能够减刑吗?你知道的,我现在一个死刑犯,除了活命,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后者没给他一个眼神,专注于捣鼓怎么都调不准的亮度:“提供关键证据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你还可以好好想想,是主动杀人性质严重,还是受人指使、被人教唆杀人,在法庭上更有回旋的余地?”
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引导,将“减刑”的诱惑与“罪责划分”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翁宇一个文盲,完全不懂法。
他以为陈昉承诺了他想要的,加上对方一脸正气,不像个会骗人的主。
几番交锋后,便老老实实交代了:“时隔一年半,这东西本来早该处理掉,算你运气好,我当初留了一手,没有直接焚毁,而是和朱睿聪指使我杀人的的证据一同埋在我家后院了,防的就是他哪天翻脸不认账,我也好有个保命符。”
“看起来,你们之间也并不是那么主仆情深。”灯头固定住了,光线笔直地照射到对面,陈昉松了松指头,神色未变。
“我又不是什么慈善家,拿钱办事罢了。”翁宇低低地笑起来,眼里阴鸷鸷的,“何况在金子面前,每个人的眼中都不会有情谊可言。”
“难道为了钱,你什么都能做?”
同一时间,雷昱也在严厉地质问尤洋择,“你会不知道通过非正规渠道进行器官移植是违法的吗?”
“老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后者双手插入发缝,一脸被冤枉的愤慨,“你不去惩罚信口雌黄的杀人犯,反倒来质疑我这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
“那你告诉我,尤盼是因为什么而住院?”
“生病啊,还能是什么?”
“老尤,我私底下来问你,不是为了包庇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给你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不然,你觉得我没办法查到吗?”直指被他避开的重点,雷昱面色铁青,“你老实说,尤盼是不是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
逼视和言语好比利剑,尤洋择沉默了。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雷昱岂会看不明白。
“肾源哪来的?”他尝试用力压制住怒火,却忍不住暴跳如雷,“你他X的到底有没有和器官贩卖组织勾结?!你要真的干了不该干的事情,现在去自首,也许还能从轻发落……”
“我没有!”尤洋择眼眶通红,哽咽地说,“当时盼盼病危,我找遍了所有的人脉,用尽办法,花了天价好不容易才获得这个肾源,我一心扑在盼盼身上,哪里会去关注肾脏的来源正不正规?我只晓得这是能救盼盼的东西!老雷,换做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吗?你能理解我的吧?”
话语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看上去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惹得雷昱不停地深呼吸。
他胸腔急剧起伏,却只能恨铁不成钢地一锤桌面:“我看你是脑子被炮打了!这是能马虎的事情吗?这是犯罪!”
“我向你保证,我与器官贩卖团伙没有半点关系,肾脏也是从盼盼接受治疗的医院渠道来的,要真有什么问题,那也是医院内部人员搞的鬼啊!”
“你别把老子当傻子!那家私立医院背后的医药投资公司,不正属于你们朔福集团吗?”
“我们集团那么大,产业那么多,我一个CEO,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关注到?怎么可能核查得了旗下每一家公司的每一个流程?”
满脸憔悴的尤洋择捂着心口,“我费尽心思想要的,仅仅是盼盼能有个健康的身体,结果呢,盼盼还是走了……是,这可以算是我不够谨慎的报应,恶果也被我自己咽下去了,老雷,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要抓着这点无心之失,不停地戳我的心窝子吗?”
朋友的悲痛欲绝,到底是无法继续质问了。
双拳紧握良久,雷昱沉沉出了口气。
他还是伸手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盯着你,话是陈昉问的,笔录是他徒弟做的,虽然我暂时把消息压了下来,但终究是要按规定上报的。”
“我明白,我理解。”抹了把眼泪,尤洋择背脊都弯了,“我也把我所知晓的全都和你说了,你可以调查,等你查清楚就会知道,你怀疑的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老雷啊。”
一出揭过后,尤洋择话锋陡转,有些困惑,“怎么听上去你和这个陈昉……关系也融洽不少?”
“什么玩意儿?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二连反驳的雷昱嘴角抽搐,不屑道,“他就是我手下的一条狗罢了,让他往东不敢往西。”
“但你也得长点心啊,狗,也是会咬主人的。”
后半句话简单明了,但语气微妙。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是我这段时间太顺,有点得意忘形了。”
舌头顶了顶口腔,雷昱以为颇有道理,目露狠意,“他X的,这小子能爬上来一次,就能爬上来第二次,确实是个隐患!”
“那你想不想……彻底除掉这个隐患?”
“嗯?”表情一顿,雷昱眉头上挑。
肩膀被揽住,尤洋择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来回打转,说得冠冕堂皇:“这个陈昉,对我也许有些误会。这样,你帮我约他吃个饭,我来做东,当面跟他把话说开,化解一下误会,以后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看着他的耐人寻味的神色,雷昱缓缓地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朝旁比了个大拇指,他低低地夸耀道:“高啊,老尤,还是你厉害。”
“哪里。”尤洋择也笑了起来,语气虚伪,“为我兄弟排忧解难,当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根据翁宇的供述,路禛元带队连夜行动。
从其家后院棵半枯的老树下,探员们挖开了堆积的泥土。
铁锹在某一刻碰到了坚硬的异物,发出“铛”的脆响,所有人动作顿住,屏息凝神,继续小心挖掘。
很快,一个用多层防水油布严密包裹,缠满了胶带的方形物体暴露在探照灯的光线下。
当这个脏兮老旧的包裹被带回市局,在物证台上打开时,室内的空气都凝住了。
厚厚一沓纸质资料,带着地底特有的阴潮气,展开在众人面前,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卷边,但上面的字迹和印章却清晰得刺眼。
陈昉戴上手套,轻轻翻开第一页。
只看了几行,手指便微微收紧。
里面一份份全是患者在尚未达到法定脑死亡或心脏死亡标准时,就被强行进行活体器官摘取的所谓“紧急移植协议”,还附有相关的不合规协议复印件。
家属的签名栏潦草颤抖,或是干脆被伪造。
这些没有温度的医学术语下,掩盖着对生命最赤裸的剥夺。
此外,翁宇还保留了一张手写发票,格式粗陋,歪七扭八的数额不小。
是朱睿聪用来买凶杀人的铁证。
“难怪……” 一旁的路禛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角青筋跳动,“难怪朱睿聪像疯了一样要灭口,这叠东西流出去,够他死十次。”
人证物证齐全。
早就被陈昉叫人盯着的朱睿聪根本插翅难逃。
在忍受了度日如年的监视后,他被一副镣铐扣押,以专车送进了盛川市局的审讯室里。
铁证如山,朱睿聪不知是不是过惯了风平浪静的好日子,心理防线的崩溃比预想中更迅速,更彻底。
他甚至连第一轮审讯都没扛住,便苦哈哈地供出了石破天惊的重要线索——
“是……是叶将成……”他几近虚脱,眼中的惶恐都涣散了,“那个真正的,并非众人所相互指代的‘框先生’,真名叫做叶将成。”
陈昉的笔尖因为停顿,在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
框,口也。
口,叶之部首也。
叶将成。
大业将成。
这个狂妄而神秘的名字,终于浮出水面。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朱睿聪继续用半气音说道:“他……他多年前,就在我的私人手术室里,做过一台非法的肾脏移植手术,供体……来源不明。”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记录仪的红灯在无声闪烁。
散落的真相碎片,在这一刻牢牢拼凑整合在了一起。
幽暗而庞大的阴影,也逐步显露出了它真实的轮廓。
“师傅,我查到了!”
甘臣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
办公区内,以陈昉为众心围成了一圈。
雷昱好不容易不在场,大家又恰好都在场,就演变成了这么个局面。
挤到人群中心,甘臣迎着陈昉的目光扬了扬手里的资料,活像只斗胜的公鸡:“我在内网用‘叶将成’这个名字,结合大概年龄和性别进行筛选,还真找到几个符合条件的,又仔细对比了相关信息,最终锁定目标。”
他故意顿了顿,等所有人都看向他,才慢慢悠悠道:“Anyway,我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什么?”
“别卖关子了,快说!”
众人异口同声地催促,好奇心被吊到了顶点。
甘臣深吸一口气。
刚欲说话。
门口传来声响。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望去——
代熄因拿着报告,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摸进来。
结果撞到椅子,行动宣告失败。
尴尬地干咳一声,他向上抬掌:“你们……继续?”
边说边快步把资料放在该放的地方,眼睛又不自觉地往陈昉那儿瞟。
出乎意料,他看见一道温和的目光。
太熟悉了。
心脏漏跳一拍,他没头没脑问:“我能听吗?”
“嗨,这有啥不能的!”
“就是,想听就过来听呗,又不是什么秘密!”
还没多推脱两句,代熄因就被离得最近的甘婼晴拽了过去:“磨磨唧唧的,干亏心事了?”
这一拉,他的手臂挨在了陈昉旁边。
小事一桩,却成了整日下来最大的满足。
没被避开,代熄因不动声色又挪近了两寸。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我可要说了!”甘臣再次确认的声音传来。
众人不耐烦地丢给他一堆白眼:“快说吧你!”
清了清嗓子,焦点中心的人指着一份资料,大声宣布:
“根据户籍系统的注销记录显示,这个叶将成,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车祸中了!”
第57章 凋年(一) 拔出枪就抵在他的太阳穴!……
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 却成了器官贩卖团伙的中心人物?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满座哗然。
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的甘婼晴脱口而出:“那现在这个兴风作浪的叶将成是什么鬼?死而复生?借尸还魂?”
“也许车祸的死亡登记是假的。”代熄因第一时间进入了状态,“他其实根本没有死,又也许, 如今这个叶将成已经不是原来的叶将成了, 而是一个冒用他身份的人,披着他的外皮行事。”
陈昉点头赞成, 脑子里有了想法:“小臣,叶将成死亡之前是不是犯过事,还是大事性质严重的大案?”
瞪大眼睛,甘臣吃惊地看着他:“师傅您怎么知道?我顺着内网的档案往下挖,发现这个人二十多年前,原来是个人口拐卖团伙的首脑, 一个未被捕的通缉犯!后来官方确认死亡,案件才搁置销案了。”
“一个本该死亡却没有死的人,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眸中闪过锋芒, 陈昉口气冷漠, “犯事的罪犯,倒是符合人设。”
脑子转得飞快的甘婼晴娥眉轻蹙,清脆地补充道:“无论是伪造死亡证明, 还是长期冒用死者身份,光靠他个人很难做到天衣无缝吧, 能出具权威死亡证明的, 无非是医院或司法鉴定机构, 这两大环节, 要么其一有问题,要么都出了问题。”
“不错。”习惯性地按压指关节,陈昉的骨骼又开始响了, “这其中很可能埋藏帮助他消失或改变身份的关键。”
“那师傅,我现在带人先去排查一下当年叶将成死亡前后涉及的医院和鉴定机构?”甘臣坐不下来,主动请缨。
“这个先不急,事情过去太久了,十几年时间,机构人员和记录档案都可能发生巨大变化,排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耗时耗力。”
各路关系盘根错节,陈昉的思绪却异常清晰,“眼下我们大部分人手要投入到田昶案中,分太多过来也不合适,先出几个人从他最不易改变的社会关系网查起,比如他的直系亲属、曾经的团伙核心成员、或者有密切经济往来的人,这种基于血缘和利益缔结的纽带,才是打破僵局最有效的入口。”
虽说陈昉已经不是支队长了,但是他的话局里面的人都愿意听也愿意配合。
于是甘婼晴与甘臣带了少量人手调查叶将成的过往,并走访摸排他曾经待过的地方。
大部分主力则继续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实施的逮捕王鸣龙计划做准备。
安排好任务,陈昉正欲跟随其中一队外出调查。
还没走出市局大门,就被一辆驶来的黑色宝马拦住了去路。
他认出开车的人。
之前在盛川本地的财经报纸上见过。
那是祁志文的女婿,尤洋择。
在他微凝的目光中,雷昱从对方副驾驶下来,两腿一迈上了台阶。
对方少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尤想和你约顿饭,你先去吧。”
陈昉面露诧异:“可现在我们还有重要的任务……”
“这也是任务。”雷昱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我给你布置的任务,还是说,你不想服从命令?”
他的话掷地有声,能让周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盯着雷昱的眼睛半晌,陈昉稍侧过头,又对上驾驶座上人的直视——
尤洋择正透过车窗,朝他露出一个表面和煦,实则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甚至还抬手挥了挥。
低头一笑,陈昉不偏不倚拿开了放在肩膀上的手:“当然不会,那可是朔福集团的CEO,百忙之中亲自邀请我,多大的面子,我凭什么拒绝呢?”
雷昱轻哼一声,看样子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
接着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旁边原本准备搭载陈昉外出办案的车辆,理所当然坐了进去。
发动机轰鸣响起,车辆绝尘而去。
留下一片淡淡的烟尘。
拉开尤洋择的车门前,陈昉恰好能看见正厅里的人——代熄因不知何时起就远远地紧盯着他。
心中的水平面被蜻蜓点地水漾开一圈波澜。
眼睫微动,他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收回视线。
手轻轻关上车门。
宝马内的香薰味道非常重。
浓郁到呛鼻。
示意陈昉拉上安全带,尤洋择和气地问:“陈警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用客气,随便说。”
“随意就好。”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陈昉报以礼貌的笑,“尤老板请客,想必地点和菜式早就预定好了吧?恐怕也轮不到我来挑三拣四,不是吗?”
尤洋择呵呵笑起来。
方向盘一转,他绵里藏针踩下油门:“就喜欢和陈警官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那我也不多问了,到时候保准让陈警官……吃得尽兴。”
*
人迹罕至的深巷深处,田昶将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破旧的棉衣里。
他缩着脖子,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角落。
脸上苍白无色,嘴唇不住颤抖,哆嗦着手扶上膝盖,几乎是瘫软地半跪下来,他对着阴影处哀求道:“王、王哥……快、快给我货!我受不了了……”
阴影里,王鸣龙悠哉游哉地踱步出来。
他嘴里叼着烟,幽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居高临下地看着田昶狼狈的模样,他不屑地说:“着什么急?老子的时间金贵得很,钱呢?带够了吗?”
“哥……你先把货给我,钱、钱我马上去银行取!”
“哟,就学会空手套白狼了?”王鸣龙笑了笑,翻脸比翻书快,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人蹬在地上,“没钱你敢约老子出来?你不知道老子很忙的吗?就这点时间,老子都能再拉几个入伙了。”
他动身要走,田昶像一条濒死的鱼扑了上去,想要抱住他的腿。
没想到周边蹿出来几个马仔把他拦住了。
“别他X挑战老子的耐心。”懒散地把烟头扔到了田昶的身上,王鸣龙语调森冷,“有钱拿货,没钱滚蛋!再跟老子提赊账,下次扔你身上的就不是这么小的玩意儿了!”
“王哥!王哥!”田昶扯着嗓子大叫道,“我,我可以给你介绍新人……我最近认识了几个年轻人,哄他们尝过了,感觉很不错,看在有新人的份上,先赊我一点,行不行?”
脚步一顿,王鸣龙挑起眉:“哦?你确定不是拉人入伙,而是拉人给我招揽生意?”
“是是是,给王哥您招揽生意,绝对跟其他事没有关系,他们就是几个不懂事的富家子弟,离家出走碰上我,也是求刺激,就吸了点,王哥,我最近买得多就是这个原因,都是为了您的发财大业着想啊!”
处了这么些时日,田昶也知道王鸣龙耳根子爱装什么,对方果真露出一个感兴趣的笑:“你小子这么懂事呢?人在哪?”
“他们不是无家可归吗,现在在我那屋,几个人都难受得要命,我说我会给他们东西,他们也有点鬼精,非要收了货才肯给我钱,王哥,都是我的份给他们分了,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才着急约你出来。”
走近来,王鸣龙乐呵呵的,拍拍田昶的脸,发出脆响。
表情却骤然一变:“你一开始不说,是不是想独吞钱?看老子不肯给才慌了?”
田昶当即吓得尿失禁,□□霎时湿了一片:“王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但我后来就没有想过独吞了!就想孝敬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
尿骚味飘出来,王鸣龙反而鄙夷地笑了:“你瞅瞅你,这点出息!行了,别嚎了,赶紧带路,我倒要看看这富贵的羊羔子能爆多少钱。”
对于捉捕王鸣龙这种狡猾且可能被团伙监视的中层,警方深知不能用常规手段。
整个行动计划的核心在于,制造一场黑吃黑的内部交易。
要让潜在的观察者认为王鸣龙是是自愿走的,且是主动走的,从而避免引起注意。
田昶的那些看似三脚猫的伎俩,故意让王鸣龙看透,就是为了后续更真实,更可信的铺垫。
“报告,目标车辆出现。”
垃圾场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过期的酸腐气,令人作呕。
真正的清洁工人们已经被迁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而伪装成清洁工人的警方则分布在不同的位置,作为蛰伏的猎手。
垃圾车上的乌奇透过肮脏的车窗观察一切:“数量无误,确认面包车内连田昶共六人,根据衣物轮廓判断,至少三人携带枪械。”
消息通过电波回传,让众人背后发凉,一颗颗心都悬起来了。
尽管在之前的绑架案中,对于这伙人涉枪有了认知,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连出来干增值业务都要如此武装。
短暂的沉默后,捏着对讲机在指挥车内关注一切的雷昱目光如隼:“不要慌,各点位接下去报告情况。”
“目标车辆已停稳。”另一个角度的监视点传来信息,语速又稳又快,“除驾驶员外,四人下车,王鸣龙及两名马仔跟随田昶走向板房,驾驶员留在车上,引擎未熄,另一人在屋外警戒,两人腰间均有明显凸起,确认携枪,现在田昶正在开门。”
车上人有枪可不是件好事。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雷昱的视线落在画面上。
王鸣龙看似随意地站着,那双眼睛可一点不随便,缓缓扫视堆积如山的垃圾与集装箱,任何不自然的反光或声响都可能引爆火药桶。
“周围没有多余车辆,可视范围内无异常。”离得稍远的邢科也传达出了信号,“后方道路已封锁。”
而在田昶屋子里面,路禛元带了几名精锐早已埋伏好。
他极轻敲地了两下耳麦,表示就位,呼吸在掩体内压到最轻,屏息凝神聆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吱呀——
锈蚀的锁匙转动,发出叫人牙酸的摩擦音。
门应声开了。
田昶颤巍巍地把人迎进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王哥,您请,您请进……”
屋内地面上躺着的“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弟”,是几个年轻的警员化了妆假扮的。
他们身上的高档衣服皱皱巴巴,满脸脏脏兮兮,眼神涣散,意识不清。
乍一看的确像吸多的瘾君子。
头顶的破风扇吱呀吱呀响着,关不紧的水龙头也滴答滴答叫着,噪音规律又无力,要把耳朵都锈蚀。
王鸣龙踱步进来,一双阴戾的鹰眼扫遍狭小的室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目光每滑过一寸,都让空气更凝结一分。
直到看遍个个角落,他才大马金刀地在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坐下,椅子腿不堪重负地叫出声,他慢悠悠笑道:“这穿的,倒像是那么回事儿。”
田昶咽了口唾沫,屁颠屁颠跑到厨房,倒了一杯浑浊的劣质酒,恭敬地双手奉上:“王哥,您喝酒,润润喉。”
接过酒杯,王鸣龙在手里把玩着,眼神锐利地钉在田昶脸上,嘴角依然上扬,但并没有喝。
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屋内外所有监听者不寒而栗。
“知道吗,最近我这小生意,条子查得特别严,就跟那闻见腥的猫似的。”他的手漫不经心地往后移,垂在身侧,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也不清楚是哪个孙子走漏了风声,我这心里头,老是犯嘀咕,偏偏这么正好,你就带了新人来找我?”
田昶喉咙发紧,还没说话,王鸣龙突然一把拽起最近的一个男生,唰啦一声,拔出枪就抵在他的太阳穴!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不然先干死一个,添点彩头,再进行接下去的生意交流如何?”
整个气氛遽然阴冷下来。
他手头动作发狠,不似作假,被枪指着的警员全身肌肉差点绷紧,凭借强大的克制力才保持瘫软的模样;潜伏的路禛元等人手指已扣在扳机护圈上,轻颤着虚放,随时准备迎接突发的危险;外头倾听这一切的人更是提心吊胆,吐息停滞,不约而同定格在原位。
“王哥……王哥高兴就好。”
还是田昶面嘴角一抽,笑嘻嘻打破了僵持,“他这身行头扒下来,估计也能抵一大部分钱,何乐而不为?”
这虽为预先演练过的话术,可王鸣龙看不见的是,田昶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抖成了筛糠。
拿不稳任何物件。
睥着他好半晌,王鸣龙的枪口更用力地顶了顶,咔嚓的声响对所有明面上和暗地里的所有人而言,无时无刻不是煎熬。
汗珠从邢科额角冒出,在乌奇面颊流下,滴落进路禛元的衣领里,布料洇开更深的颜色。
半晌,王鸣龙嗤笑一声,松开手的同时把“富家子弟”狠狠踢了出去。
他戏谑道:“哎哟,我逗你玩呢。”
往怀里一掏,货被拿出来,规整地摆放在台面上。
田昶不敢动。
警方的耳机里,雷昱在倒计时:
“三。”
“这几个人,光是向他们爸妈索取钱财就能赚好多了,杀了干什么?”
“二。”
王鸣龙神经稍稍放松,收了枪,仰头一口酒入喉。
“一!行动!”
这一刹那,远处电闸切断,整个区域灯光熄灭,屋内屋外陷入一片漆黑!
被黑暗吞噬的一毫秒内,田昶用毕生的力气把酒瓶砸向王鸣龙的面门!然后连滚带爬往厨房里躲。
“呃啊!”
王鸣龙的痛哼与玻璃碎裂的脆响一并落地,戴着夜视仪的路禛元一行霎时从藏身处冲出来,精准地扑向各自的目标。
一时间,愤怒的谩骂声,沉重的撞击声,激烈的打斗声还有磕碰的镣铐声四起,顷刻取代了滴水声和风扇的转动声!
同一时间的外头,乌奇油门下踩,驱动垃圾车利落一甩尾,结结实实挡住了面包车的去路!车内的人反应也奇快,猛打方向企图擦着垃圾车边缘挤过去,车轮在泥地上疯狂空转,扬起恶臭的泥浆。
“砰!”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垃圾车厚重的钢板上,溅出火星,乌奇灵活得跟个兔子一样,见缝插针蹿到了座位后面,隐藏好身形从车窗边缘迅速还击,精准地打穿了面包车的轮胎和前挡风玻璃!
几乎同步,在房屋旁边埋伏的几个警员从后迅疾扑出,锁住门口警戒的马仔喉咙,一脚踢飞他腰间的枪支,将其按在地上反扣住了。
混乱在黑暗中有序地爆发、蔓延、又被迅速控制。
当电闸重新打开时,所有试图反抗之人都被制服在原地,再也无处遁形。
*
啪!
审讯大灯打开,炽白的光束直刺铁椅上的王鸣龙。
他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劲。
只不过脸上鼻青脸肿,一看就是前头被捕的时候反抗了过头。
雷昱大刀阔斧坐在对面。
这是他罕有的亲自审讯。
倒非不擅此道,只是此人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与大多数在他看来智商欠费的罪犯浪费口舌,认为各方面水平会被拉低。
他通常都是待在监控器后面观察别人审讯,必要时指挥别人去提问题。
不过当下这个案子,时间跨度长,牵扯人物广,里头的水深得很,现在有个看上去懂得很多的,心思又比较重的,他憋着一股劲,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当然亲自出马问问话。
面对着强光,王鸣龙也没有丝毫惧怕的模样。
最多是偏了偏头,错开直射的光线。
但姿态倨傲,嘴角扯出一丝混不吝的弧度,眼皮耷拉着,连一眼都不舍得给雷昱。
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雷昱拎着审讯灯就上前去了。
“咔哒”一声,灯座沉重地搁在铁质桌面上,灯光角度微调,正正罩住王鸣龙整张脸。
强光直射他的眼睛,避也避不开,即使阖上眼皮也仍然刺透得很,何况这种压迫的环境下,闭眼带来的只会是更多的不安感,王鸣龙终于不耐地咂了下嘴,睁开眼,说出了进警局的第一句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取决于你怎么样。”雷昱声线平稳。
“啧。”他眼底布满血丝,但凶光未减,直刺对面,“雷支队,是吧?玩这套?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我头回进来那会儿,你估计还在警校背条例呢。”
那不仅不惧,反而率先挑衅,试图夺回一点心理优势的姿态,看得雷昱笑笑。
不是气恼,而是来了兴趣。
他非但没有移开灯,手指反而在调节旋钮上一拧,悠悠地一格格往上拧,加大了照明的功率。
亮度骤增,灯芯散发出的热度一下子就飙上去了。
灯泡发出嘶响,视网膜和皮肤遭受灼烧,王鸣龙不断地后仰,脖颈也被经脉挤压到鼓起。
可是被椅子限制,任凭他躲哪里,这个灯泡就穷追不舍到哪里,像个狗皮膏药粘着他。
“丫的要炸了!”他暴怒不已,呲牙咧嘴地吼道,“你他X想弄瞎老子啊!”
相比于他的躁动,雷昱皮笑肉不笑:“你说得不对,不是我想弄你,是咱们警局的这个电路啊,年久失修,电压有时候不太稳定,灯泡脾气一上来,我们也控制不住。”
他凑近一些,把整个倒影附在对方的瞳孔上,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之前就有几个不开眼的,不信邪,非要跟这灯泡较劲,结果……‘砰’!嚯,那家伙炸得,碎片到处都是,一整个眼珠子啊舌头啊,全是血,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了!太惨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设备的意外,和我们可没有关系啊!”
这番真假难辨又充满暗示的话一出,王鸣龙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凶狠。
“少他X唬老子!”他带着困兽犹斗的劲头,“老子什么没见过?你敢动我一下,外面……”
“外面?”
直起身打断他,雷昱笑容讥诮地调出几张照片在他面前挥了挥,“你骨头硬不说,他们呢?你敢保证你的马仔们都会扛得住审讯?动动脑子想想吧,你上头的人,现在筹谋的恐怕不是怎么捞你,而是怎么让你闭嘴得更彻底一点。”
盯着屏幕,王鸣龙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跟我搁这儿充硬汉有意义吗?”收好手机,雷昱好整以暇摆弄起灯盏,“你扛着,是替谁扛?等你‘英勇就义’了,你藏的那些钱,是归你兄弟,还是归你老大?或者,被当作公共财产瓜分?”
“你……”王鸣龙嘴唇动了动,嗓子却像被堵住。
“我什么我?”雷昱趁热打铁,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屑的压迫感,“王鸣龙,我给你指条明路,把你知道的吐干净,立功,减刑,不会有什么大事,一旦顽抗到底?”
他指了指依旧散发着高热和强光的灯,又指了指门口,“要么,它给你个痛快,要么,我放点风声出去,说你为了保命,已经跟我们合作了,你猜,是这里的意外来得快,还是你赖以生存的组织成员清理门户的手段快?”
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王鸣龙断断续续又色厉内荏地说:“你……你这不正规!是刑讯逼供!我要检举,我要投诉!”
“哟嗬,看不出来你个毒|贩这么有文化。”雷昱哂笑一声,俯在王鸣龙耳边轻声说,“我这个人本身很低调的,现在就跟你透个底——市委副书记是我亲舅舅,你准备跟谁举报呢,啊?”
胸膛剧烈起伏,王鸣龙不再看灯,也不再看雷昱,眼珠子瞪得老大,盯着面前冰冷的铁桌桌面,屁都放不出来一个。
重新坐回位置上,雷昱放下灯,慢慢悠悠把功率回调正常,翘起二郎腿。
他纵然是靠雷鹏赋扶持上来的,却也很少明目张胆地用这个压人,不过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恃强凌弱,对症下药,才能发挥最大的本事,击溃其心理防线。
审讯室里只剩下王鸣龙粗重的喘息和灯泡轻微的电流声。
秒针走过一个又一个格子,雷昱却不再逼问,喝了两口水,悠哉游哉地等待这把火烧到最合适的火候。
须臾之后,王鸣龙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头。
他的脸上已经洗去了刚才一身的桀骜气焰,眸光充斥着不甘与恐惧,还有一丝认命的颓丧。
张了张嘴,那声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辨认:
“……能给根烟吗?”
雷昱随意一挥手,旁边的记录员就放下笔,走上前去,给王鸣龙嘴里塞了根烟,顺便点燃。
王鸣龙狠狠吸了一大口,抖手弹了弹烟灰,烟雾笼罩了他晦暗不明的脸。
耐心等他抽了半根烟,雷昱才重新开口:“行,烟也抽了,咱们聊点实在的,你先前把田昶那个怂包骗来做什么?”
“拉客户。”
“说具体点。”
“就是物色合适的人,骗过来牟取他们身体上可利用的器官,不过一般不会把人弄死。”他瞥了雷昱一眼,好像在显示自己多有分寸,“我们也知道弄死人的后果有多严重,一般是拿走几个不致命的器官,再把人留下,威逼利诱,让他们继续替我们干活,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这样残忍的剥削,他的口气却如同在说什么可持续的生意经。
“毒|品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最近半年发现的一个来钱快的门路,于是想到利用我在团伙里的职务之便,既能控制新来的一些人,又能多一笔收入。”
雷昱没有深究毒|品的具体来源,那是禁毒支队后续的工作。
他更关心的是这条大鱼:“这么说,你在这个团伙里地位不低吧?”
“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去。”
“具体管什么?能接触到哪些层面?”
“还能有什么,物色货源,联系下家,安排手术,处理后续……都是些跑腿打杂的活儿。”
“跑腿打杂的……”冷笑一声,雷昱怕拍手,猝然拔高音量,“跑腿打杂的那么多人管你叫哥,跑腿打杂的那么多人脉,分那么多帐?王鸣龙,你当警方是傻子,以为抓你就只是查你,不会查你的屋子,翻你的东西吗?!老子警告你,别耍小聪明,如实招来!”
敲桌声一响,震得对面的人眼角一阵抽搐。
又抽了几口,他掐灭烟头道:“……算是中层吧,有些渠道,有些人脉,具体的事儿能安排。”
“很好。”向后靠去,雷昱语气放缓,却施加更多压力,“你这个中层人员,跟你上面那位框先生打过几次交道?他长什么样?真名叫什么?”
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王鸣龙绷紧身体,干巴巴地说:“我只知道框先生姓叶,内部的人都叫他叶老板,至于他长什么样,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声调扬起,雷昱的神色充满怀疑。
“真不清楚!”王鸣龙语气急促了些,“我没有和叶老板见过面。”
“什么意思?你们不需要面对面交接一些事物?”
“叶老板从来不露面,一次都没有,所有重要的指令,都是通过加密的电脑线路传达,连声音都是处理过的,根本听不出原音。”
这个信息让雷昱的眉头深深拧紧。
连中高层都未曾谋面的犯罪集团首脑么?
第58章 凋年(二) “朱睿聪被人带走了!”……
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
最顶级的包厢内, 水晶吊灯闪烁着璀璨辉芒,映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昂贵的红木桌面上。
陈昉和尤洋择相对而坐。
桌面光滑得能反射出两人的倒影,倒影中, 尤洋择笑着把烫金封面菜单推给陈昉:“陈警官看看, 想吃什么自己点。”
“不用了。”后者并没有接过菜单,反手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 低头点燃,灰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散开,“尤老板有什么事直说就好,犯不着拐弯抹角的,反正我人都已经来了,一时也走不了。”
心思被戳破, 尤洋择也没有变脸,反而带着几分被误解的无奈,摇头笑道:“我素来听说陈警官待人接物最是和善, 怎么偏偏对我这么冷漠?好歹我也算是你们雷支队长的好哥们, 难道,反而因为这层关系,陈警官才不愿意给我好脸色看?”
他说完, 没从陈昉的表情中瞧见什么波动。
看对方愣是不说一句,好整以暇要等个回应。
“尤老板的错觉罢了。”
掸了掸烟灰, 陈昉淡淡道, “我向来一视同仁。”刻意顿了顿, 他上下打量尤洋择, 补充道,“当然,前提得是个人。”
几乎是指名道姓的骂言, 尤洋择不气也不恼,笑吟吟接道:“陈警官从前可是支队长,前途无量,如今阶级的差异让心态有所落差,性格发生转变,我也可以理解。”
不紧不慢听他把话讲完,陈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容底下藏着丝缕不屑,又分外明显。
两双各怀心思的笑眼相对,一呼一吸间,让这如此小的饭局,也开始变幻莫测。
尤洋择率先打破稳定的局面,身体微微前倾。
他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般道:“说句实在话,陈警官难道不觉得组织上面这样安排不合情理吗?实不相瞒,我听闻此事后,也私下为陈警官抱过不平,觉得这处罚,未免太重了些。”
“局里的任何安排,自是都有其道理,我身为公职人员,服从命令是天职。”
这回答滴水不漏,尤洋择失笑着连连晃动脑袋:“哎呀呀,陈警官,有时候脾气太好可是会吃亏的,貌似你先前还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年半啊?”
“尤老板。”陈昉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警官觉得值得吗?”
鼻子一皱,尤洋择轻巧地蹙了下眉。
那是一个极其流于表面的神情,连半分真心都看不出来,好比一碗标榜五星级大厨制作的佛跳墙,看上去色泽鲜美,入口却清汤寡水,索然无味。
“为了查案,身体受到重创,侥幸保住了条性命,醒来后又丢了职务……”
“你想要我知难而退?”
“不不不,我哪里有这个能耐,可以让陈警官停止查案呢?陈警官想多了,这可不是一个守法公民会做的事。”不疾不徐喝了口茶,尤洋择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约陈警官来,主要是想化解一下我们之间的误会。”
“误会?”淡漠地二度勾了嘴角,陈昉眸中的寒意更甚。
“陈警官应该已经知道了。”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尤洋择的面容委顿下来:“一年前,我家盼盼曾经接受过肾脏移植手术,可我真的没想到,这场手术会给盼盼招来杀生之祸!但我的的确确不清楚这个中缘由,没想到这个肾来路不正,要是知道,我根本就不会碰!”
他掩面而泣,肩膀耸动,配着那穿插银丝的头发,要是忽略那一身上下的名牌,还真有点空巢老人的味道。
可惜这位CEO显然是越俎代庖了。
拙劣的演技打动不了对面的观众,他始终平静:“你的一面之词只能当作调查过程中参考的依据,到底你和那个器官贩卖团伙有没有关系,还需要确凿的证据进一步证明,不是单和我说句误会就能翻篇的。”
烟雾接着烟雾,烟雾盖过烟雾。
手中的尼古丁节节零落,化成灰烬蜷缩在缸中。
“我说。”陈昉轻描淡写地晕开烟灰,“可以别演了吗?”
哭声停了。
放下手,尤洋择已经恢复正常。
“好吧。”他叹了口气,“陈警官果然如传闻一样刚正不阿。”
“尤老板顾左右而言他这么久,是不是该说正事了?”
喝了口茶水,尤洋择低低地笑起来:“我的确有一件小小的事想要拜托陈警官。”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放在玻璃转盘上。
指尖一用力,他把物件滑给陈昉,手掌上抬:“打开看看。”
转轮动起来了。
在空调系统轻微的送风声中,陈昉拿过盒子,抬手掀启。
“尤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微笑着拿出盒子里的东西,他神情里却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那是张黑金银行卡。
“我家盼盼死得无辜,我的确非常心痛。”尤洋择深深地嘘出一口气,“但那个叫田昶的凶手也是可怜人,虽然我们素未谋面,可仔细想来,世间之事,无非因果轮回,若我还要执着下去,冤冤相报,能不能善终都是个问题。”
“所以?”
“我打算出具谅解书,让他安静地度过余生,希望陈警官这边,关于此事的调查,可以到此为止。”他诚挚地说,“里面有三十万,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只要陈警官这边行个方便,老雷和检察院那边我会说清楚的。”
“尤老板真是出手阔绰。”
笑意愈发加深,陈昉的眸光却更冷,“可惜田昶和毒|品扯上关系,你的谅解在法律面前,意义有限,这种案子一旦启动侦查程序,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轻易终结。”
“陈警官说笑了,此人就是个吸|毒的马前卒,查到他,这条线就到头了,真的要深究,也是去查卖给他毒|品的上家,这是两回事。”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替死去的女儿谅解?尤老板,你好宽宏大量啊!”
用力地把银行卡扔在桌面上,陈昉如同丢弃什么脏垃圾。
“仗着你岳父的势,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想在警局和检察院为所欲为?你眼中还有法律吗?”
“陈警官,做人要懂得变通。”尤洋择皮笑肉不笑,“你忘了自己的固执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吗?应该不用我再帮你回忆一遍吧?”
“我行事的一切后果,我承担得起,就不劳你费心了。”
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响动,陈昉起身就走,“公务在身,失陪了。”
身影行至门口,尤洋择不慌不忙叫住他:“陈警官,不再聊聊?一道菜还没上呢?”
“我胃口太小了,吃不消。”步履未停,离去的人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尤老板可以废物利用,请你的同类一块享用。”
包厢的房门被重重关上。
内外的世界隔绝开来,尤洋择哪里有不快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拨弄着玻璃转盘,品着茶把银行卡收回手中,在指尖摆弄。
没叫人,也没离开。
不多时,电话响了。
他早有预料地接起:“怎么样?……很好,去洗出来……”
灯光照射下,有些崎岖的脸上,纹路汇聚成一团。
他的眼底哀戚而欣慰:“我的盼盼,你又帮了爸爸一次。”
*
“尤盼的身份特殊,社会影响很大,这起案件不可能草草了结。”
郑孝旋对着进来报告的两人干脆地说,“万事按规矩办,该怎么查怎么查,用不着放人,不必管别人怎么说。”
“还有这个,需要您签字批准。”左手边的雷昱递来一份资料。
目光掠过上面的标题和主要内容之后,她有些意外:“你……要正式启动调查器官贩卖案?”
右手边的陈昉应声侧目,眼底是藏不住的讶异。
“是的。”雷昱摆出前所未有的严肃,掰下手指,陈述理由,“现在浮出水面的几个重要人物,直接导致尤盼死亡的田昶、拉田昶入伙且贩毒的王鸣龙、以及雇凶杀害关键证人樊承平的朱睿聪,他们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们背后同一个尚不知涉案多广的器官贩卖团伙,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必须正式立案,并且重点调查。”
“我听说,祁志文的女婿,朔福集团的 CEO,尤洋择,亦被牵扯其中?”
“是,老尤说他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被牵扯入内,但我是为了查清楚真相,才提出申请,如果他所言为实,我会还他一个清白,如果他真的涉案,我也一定会秉公处理,您放心。”
看着那坚定的眼神,郑孝旋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头往后靠,沉沉出了口气:“我不是怕你不公正,我怕的,是你太公正。”
雷昱眼睛眯起,下巴被撅出的嘴带着上扬。
那是十足的不明所以。
在她默许的目光中,陈昉把门反锁,缓声开了口:“在你调来之前,我一直试图查三一四案,也是那日我去档案室翻找的案子。”
雷昱有点印象:“那个……多年前未破获的连环杀人案?”
“不错,前年年中出现的两起杀人案以及一起绑架案,都令我联想到三一四案,但是由于证据不足以及一些不可抗力,我始终无法申请重启旧案。”
陈昉简单概括,“顺着草蛇灰线,我发现这些案子背后很可能还有器官贩卖团伙的支持,原先我想从表层入手,欲先找到三一四案的凶手,再挖出背后的团伙,但他消失得太干净了,石沉大海,我便改变了方向,也许凶手和器官贩卖团伙关系极其密切,而当初贩卖团伙盯上了熄因,郑局和熄因因此制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由我去负责执行最后一步……谁能想到,这般严密也防不住警局内部的鬼,计划还是失败了。”
“什么?!”
听到这里,雷昱惊得瞪大了眼睛,“有内鬼?!这么严重的事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开始的情况,我们不可能公开这件事,也无法真的去把警局翻来覆去查个遍,之后团伙卖出了个结案,并隐了下去,即便我们知道不对劲,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白搭。”陈昉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出事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丢了职务的我没办法再名正言顺地调查,又在医院昏迷了一年半,醒来后整个案子已经完全搁置,所谓的内鬼,更是安分得好像没存在过,哪来的理由说呢。”
张了张嘴,雷昱说不出话来。
“现在最难的不是有鬼。”郑孝旋凝重地接过话头,“是尤洋择声称他在不明真相的时候被牵扯进来,你怎么知道没有第二、第三个尤洋择,甚至是比他地位更高,势力更大的人?如果到时候真的查出来了,你有胆子跟他们耗吗?”
“我不怕!”雷昱脱口而出,“我舅舅是……”
“市委副书记。”郑孝旋摇摇头打断他,“一般情况下他可以保你,但如果是非一般的情况呢?如果为了你保你,要你放弃这身警服,或者出现了他也无法摆平的人事,你又该怎么办?按照现有的线索来看,这个能渗透盛川市十多年的团伙,在最近才被发现一点苗头,其背后那把保护伞,恐怕小不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雷昱指了指递出去的文件:“我听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别往下查了呗?”
“我是这么想的。”郑孝旋无奈地耸肩,“但是你们听吗?”
“我们?”雷昱不解。
“陈昉啊。”她的胸腔长长一起伏,“他是一点教训也不长,我劝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他不听,不改,还要背着我偷偷地查。”
迎上郑孝旋的目光,陈昉心中是感激的。
他知道,两市之间手续的审批不是报告给雷昱那么简单。
从樊承平的尸体被找回来的那刻起,他不听规劝带上代熄因返回平海市的事,就瞒不住了。
他以为郑孝旋会第一时间找他问责。
可她并没有。
直到现在才挑明。
这意味着,她或许不会阻拦了。
“我同意你的正式立案申请,陈昉则暂任代理副支队长一职,和雷昱一起调查。”
突然发布的施令,让两个人都懵了一下,雷昱的反应尤其出乎意料。
他居然没有不快陈昉怎么又提上来了。
或许对他而言,今天听到的这些话还是震撼更多一点吧。
郑孝旋一边签字,一边说:“我没有你们的勇气,也没必要再阻拦你们的勇气,希望我今天所做的,日后不会成为将你们推进深坑的助力。”
言简意赅,却能给人身心注入力量。
陈昉喉头滚动,还没来得及说话——
办公室的门兀地被敲响。
紧接下去是一名警员焦急的声音:“郑局!雷队!你们在都在里面吗?不好了!检察院的人来了,说有人实名举报举报陈队行贿!现在要带人回去接受调查!”
办公室内部的温度一下子降至冰点。
“知道了。”郑孝旋面沉如水,“让检察院的同志稍等片刻,我们马上让人过去。”
敲门声被脚步声带走,她抬头望去,单指叩桌:“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间挑得可真好……”低喃数言,陈昉露出一个苦笑,“郑局,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我能回来再和您详细解释吧。”
留下这句话,他直接开锁出门去了。
瞥见雷昱没有幸灾乐祸,反倒是一脸古怪的表情,郑孝旋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这件事,你也知情?”
“啊?”对面的人挠挠头,眼神躲闪,“什么?我不知道啊。”
“反正检察院应该会调查清楚。”一把抓过已签批的申请书,他语速飞快,“那什么,我先走了哈,不打扰郑局你了。”
随即落荒而逃,溜得比兔子还快。
看着先后出门的两个人,郑孝旋锁紧了眉头,脸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
雷昱才走到办公区,尚未进去,就被代熄因一把拦住了。
质问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陈昉为什么被检察院带走了?”
代熄因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声音又沉,加上这股逼人的气势,雷昱暴脾气一上来,想都没想伸手就推了一把:“滚开!好狗不挡道!”
结果当然是没推动。
“你问我?”被反作用力挡回的雷昱恼羞成怒,“你怎么不问他自己干了什么?”
“如果不是你逼他去见尤洋择,他这些天只会跟着警队的人四处调查,现在好了,一回来没多少时日,检察院的人来了,说他行贿?”
冷嗤一声,代熄因的嘴像淬了毒,字字珠玑,“他根本不可能会干这种事,在背后搞这种腌臜手段的,只有尤洋择,还有逼他去的你。”
“代熄因!”雷昱怒目圆瞪,额角青筋跳动,看起来有点儿气急败坏,“注意你的身份!你就是这种态度跟上级说话的?别以为有几分本事就能无法无天,以下犯上!”
“不好意思,严格来说,我们法医中心和刑侦支队是协作部门,并非直属上下级。”
“你!”
刚想骂出声,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雷昱讽刺地笑起来,“你怎么笃定他不会行贿?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小鬼,你还太年轻,成年人的世界涉足得不够久,见识太短浅,回家好好学习吧。”
“别拿你自己那套行事准则去揣测陈昉,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个德行?”
代熄因鄙夷地瞥着他,冷声说,“我看你坐上这个位置,根本就不是清白的!”
“你他X给老子把嘴放干净点!”
这句话一出,雷昱彻底怒了。
死对头升职连着下属小鬼争吵推搡,照理来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但几度急喘后,他却奇迹般地把最难听的咒骂压了下去,切齿道,“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队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陈昉怎么样是他的事,真真假假,黑的白的,检察院自有公断,你一个法医,本职工作就是尸检、化验,这个案子还有很多你要忙的事情,不是让在这里浪费时间去关注一个疑似违纪的人。”
教育到后面,他情绪稳定不少,不忘“呵”一声,“我说你也进来大半年了,怎么还没点长进?”
代熄因双手握紧,骨骼将皮肉绷成白色,还想反驳什么,就见邢科匆匆赶来。
走廊白色的灯光把他的面色照得很差,他单手捂嘴,压下声道:“雷队,出事了……”
“朱睿聪被人带走了!”
那声音虽然低,但是距离得近,还是化为尖刺扎进代熄因的耳膜。
吐息一顿,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也顾不上朝雷昱犯冲,抿唇回忆——
三点多的时候,朱睿聪在监室里突然腹痛倒地,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是他第一时间通知狱医,也是他看着狱医给对方确诊的,诊断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外送手术,当时现场除了他和狱医,还有两名负责看守的警员,流程没有任何问题。
“怎么回事?”雷昱眉头成了川字,沉声质问,“我不是叫救护车要秘密把他送医院去吗?为什么会出纰漏?!”
额角渗出汗水,邢科的语速又快又急:“就是救护车,快到四点的时候,在往医院去的辅路上被劫了!”
“劫车?”意识到事态严重,代熄因立刻介入话题,“这怎么劫得走?”
“根据当时在现场的医护人员同行的押送警员传回的消息,一辆车突然斜插出来别停!车上冲下来至少四五个人,全都蒙面,手里持有枪械,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动作太快了,我们的同志为了保护群众而投鼠忌器,处处受限,等恢复行动能力,他们已经带着朱睿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秘密的转移计划,对方却了如指掌,精准设伏。
消息是如何走漏的?是谁?哪个环节?什么时候?
三个知情人士对视上,惊疑短暂交汇,心底不约而同升起一种被隐藏在暗处的巨型蟒蛇盯上的透凉第六感。
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咒,雷昱强行冷静下来:“老邢,你亲自去查通讯记录,下午接触过这件事的所有人,内部通讯和私人手机一个不许漏,还有,让洪岩从救护车出发点到被劫地点沿途的监控查起,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是!”邢科重重一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他一走,雷昱也没空和代熄因计较,快步往办公区进去。
里头灯火通明,却弥漫着股随时都少不了的低气压。
几个加班的技术警员埋头在电脑前,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乌奇正对着一块白板皱眉思索,上面贴满了王鸣龙供词中梳理出的关系图,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头,见到雷昱,赶紧拿起手边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迎上来。
“雷队,王鸣龙又供出了几个公司,我们抽丝剥茧调查了个中多层资金路径,可算追踪到了一个银行账户,户主姓名就是叶将成!”
神色凛冽的雷昱一把抓过文件,闪电般快速浏览,乌奇继续汇报,“在这个账户里,虽然单笔资金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但我们发现,他每个月都有一笔价格不菲的固定数额资金流向,按理来说,叶将成作为团伙的高层,怎么也不会是亲自给别个支付大额款项的人物吧?
“我们带觉得非常可疑,就顺着收钱的对应户头查询下去……”乌奇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结果发现这居然是盛川市人民医院院长廖舟的私人户头!”
“人民医院……”咀嚼着这四个字,雷昱瞳孔一缩,脑中不由冒出个不寒而栗的联想,“带走朱睿聪的救护车是……”
没等他说完,一旁不知何时跟来的代熄因给出了答案:
“就是人民医院的。”
话音落下,连窗外的风声都停滞了一瞬。
眼睛骤亮,雷昱合掌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能够在时机恰好之际劫走救护车,这里应外合玩得可真够溜的!”
他极怒反笑,轻哂一声,“刚好我们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最近都在尤盼的案子上,疏忽了对朱睿聪的盯防,让他们钻了空子!”
没听见关键线索的乌奇尚不明他们所言,有些懵然,雷昱暂时也无暇多做解释,眉头紧皱问起另一个重点:“查过这个廖舟了吗?找人问话了吗?”
“问了。”乌奇瘪着嘴摇头,“廖舟表现得很镇定,问就一口咬定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益人士捐赠给医院,用于固定设施维护和更新的赞助费用,后来也证实了廖舟的确拿着这笔钱进行了一些老旧设备的置换。
“至于叶将成的死亡证明,廖舟承认当年确实是他签的字,但他坚持说当时送到医院的伤员因车祸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他完全是按程序办事。”
“那户名他怎么解释?一个死人持续给他汇款,不瘆得慌?”
“他说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再不济也是银行系统信息录入有误。”乌奇哭笑不得地摊手,“他还反问我们,一个正常人,谁会整天去琢磨是不是见了鬼?其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同名同姓?录入有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雷昱眼色更寒,“天底下哪有这么正好的事情!多半就是这个廖舟利用职权帮忙伪造的死亡证明,这些所谓的赞助金额,实则是封口费,呵,想必这一次也赚了不少钱……”
后面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乌奇面露难色:“雷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的很多细节恐怕很难查证了,何况人民医院目标这么大,廖舟的人一定早就把医院内的相关证据销毁干净了,现在要查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难又如何?只要做过的事情就休想神不知鬼不觉!”
雷昱厉声道:“你带人去给我把廖舟盯死了!王鸣龙落网的消息只能藏得了一时,只怕现在四方都有人开始动作了。”
下令后,他又不屑一哼,口气中带着股狠劲,“不过无所谓,来就来,最好统统都冒头,正好一锅端了,做老子的一等功!”
刚发布完公开宣言,便听见身旁人慢慢地开口:“能在‘死亡’这件事上做手脚,除了医院与司法鉴定机构,还有个地方。”
他不是很想理对方,却禁不住信息诱惑顿住脚,转头而去,两人目光对视。
代熄因说:“殡仪馆。”
第59章 凋年(三) “所谓的内鬼,就是他!”……
根据调查, 当年被宣告死亡的叶将成,其遗体后续事宜是在武隆区近郊的一家殡仪馆处理的。
局里的人手都忙碌在其他的线上,雷昱便驱车带上了对死人比较有研究的代熄因前往目的地。
算起来, 这是代熄因第二次进入殡仪馆。
馆内景象和代迁逾先前放置的地方没有太大的区别, 充斥着一种程式化的素净。
清一色的白,比医院更单调些。
墙边整齐地码放着层层叠叠的花圈和大大小小堆叠的花束, 一个连着一个,还有香烛混合的奇特气味。
工作人员大都是穿着黑白两色工作服,面无表情,步履匆匆,透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这个时候,最大的告别厅里正举行着仪式, 里面挤满了身着深色衣物的人群,隐隐传出压抑的抽泣和声声悲恸的呼唤,揪心而沉重。
雷昱对门口的人出示了证件照, 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 应该也刚来不久,很快联系了殡仪馆的负责人。
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头发花白, 背脊佝偻,看上去临近退休。
没多废话, 雷昱直白地亮出来意:“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 你们这里, 应该保存着最近二十年所有在此处理丧葬事宜的人员详细记录吧?”
老头脖子前抻, 点头的时候后颈骨格外突出:“都有,别说二十年了,只要是在这里走程序的人, 我们这儿的记录都留存得好好的。”
他很是配合,招手叫来专门管理档案的工作人员取了钥匙,一行人共同走向存放资料的房间。
“找一找。”雷昱自然地吩咐道,“二十年前,有个叫作叶将成的,被医院送到了你们这,有关他的全部资料,包括接收记录、火化凭证,都给我找出来。”
档案管理员应声开始在堆积如山的旧档案中翻找。
过程中,告别厅那儿的抽泣一声大过一声,或是粗重拖沓,或是尖锐刺耳,哭得人要起鸡皮疙瘩。
雷昱露出不耐的神色:“人都死了,哭这么大声给谁听。”
侧目看他,代熄因忽问:“你是不是没有经历过至亲的离世?”
“想什么呢,我都多大岁数了?”雷昱甩出一个白眼,“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十多岁外公外婆也没了。”
“你和他们感情不深吧?”
“还行,普通的祖孙情分。”
“或许,只有在和你关系很好的人离开时,你才能感同身受这些人的悲伤和哭泣。”
“跟这有关系吗?”对于死,雷昱似乎并没有生活中常见到的消极态度,“人都是要死的,但死亡又不是终结,和死去的人有关系的我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活在我的记忆里,有什么好哭的?”
表达了出自己的哲学后,他还不忘讥笑一下,“怎么,你也哭成这样过?”
没想到代熄因认真地说:“是啊。”
他眼中看着的不再是实物,而穿过了层层书架,投向了某个过去:“看待死亡,我没有你那么通透,但让我难过与恐惧的不是这个结果本身,而是它的突如其来,它的无可预料,以及它后续带来的一系列长尾效应,正因我还活着,才会感到痛苦。”
话音方落,那边埋头查找的管理员终于抬起头,手里拿着几份泛黄的纸质文件:“找到了!”
“二十年前的八月十七号,确实有一个名叫叶将成的人被送到这里,登记信息齐全,并且按照当时的要求火化了。”
“火化了?!”雷昱大跌眼镜,一把抓过那几页纸,快速浏览,“居然是真的……处理的人是谁?”
两人又找上了殡仪馆负责的老头,老头表示他当时也在场,实打实送来个人不假,连手续都办完了。
“你确定送来的遗体,和照片上是同一个人吗?”代熄因指着档案上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问。
“这个……”老负责人迟疑了一下,“当时那个人被车撞得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我们比照过身高、体形这些基本信息,大致是吻合的,再说了,好端端的,谁会无缘无故弄个假人来火葬啊?”
“也就是说脸根本无法准确识别。”雷昱面色凝重,“他的亲属呢?谁送他来的?没有直系亲属确认身份吗?”
“貌似是他老婆和他一起被医院送来的,其他人,当时没见到,也许没什么亲人了吧。”
从殡仪馆出来,雷昱一边打电话叫甘臣去深挖叶将成的人际关系网,一边坐上副驾。
回程路上,他揉着眉心开始梳理:“两种情况,第一,叶将成的确已经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里,现在这个‘叶将成’是别人冒名顶替的,但我想不出一个通缉犯的身份,有什么值得冒用的。”
“倘若此人有孩子,也许是后代要接手这个黑色产业?”
“有可能,不过我现在更倾向于第二种情况——死去的不是真正的叶将成,而是一个被选中的倒霉替死鬼,真正的叶将成利用假死金蝉脱壳,为了摆脱通缉,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佐证,殡仪馆不知道,反正收钱的医院一定有问题。”
顺着他这个思路,代熄因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调查方向:“那就用最简单的土办法,不管什么信息删除与否,集中力量去查当年车祸发生前后,医院的就诊记录里,还有没有其他面部严重损伤、或者接受了大型整容修复手术的人,也许,真正的叶将成就隐藏在其中,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说完,注意到雷昱有些不对劲,伸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你想到什么了?”
发散的眼睛猝然聚焦,雷昱神色闪烁:“没、没什么。”
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一张嘴又开始叭叭,“好好当你的司机去,谁让你单手扶方向盘?出了事你负得起责吗?”
“……”
数落完的雷昱快速给乌奇打了电话,让对方查医院时把这一点也加进去。
那欲盖弥彰的样儿,让开车中的代熄因强忍住才没翻白眼。
这家伙肯定联想到了某些关键,不愿意说出来,多半因为旁边的是自己吧。
*
有了明确的调查重点,各方消息回传也快了不少。
先是甘臣带着走访调查的消息来了:“我们查了叶将成的婚史,他离过婚,前妻坦言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知晓他手脚不干净后,前妻怕被报复,没胆子举报,只能匆匆离婚撇清关系,自此和他再也没有来往。
“我们顺着他离婚后的线索继续追,发现叶将成后来和一个带着儿子的女人在一起了,两人都是二婚,叶将成还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听说婚后生活挺幸福,可是好景不长,夫妻俩一次外出时遭遇严重车祸,女人在车祸中当场毙命,而叶将成也在送往医院后,被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我们则是去了叶将成第二任妻子生前居住地附近走访。”甘婼晴接着他后面说,“才知道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拆了,从老邻居那里了解到,女人的儿子,也就是叶将成的继子,名叫叶纶,在叶将成夫妇车祸去世后的第三年,这个叶纶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失踪?”雷昱皱眉。
“是的,由于叶将成和其第二任妻子都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所以叶纶失踪后,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不过据老邻居回忆,叶纶如果活到现在,估计也四十几岁了。”
“车祸之后的第三年……四十多……四十多岁的男性……”盯着白板上的时间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代熄因脑子转得飞快,将破碎的信息已知案情排列组合。
忽而,眸中明光闪过,他从座椅上一把站起来:
“这不是和三一四案对上了?!”
另外两个脑回路还没转过来,甘婼晴眼睛咕噜一溜,率先消化完这个跳跃的关联了。
“是了!”双掌一拍,她睁大眼睛,脆生生道,“三一四案第一宗发生在十七年前,正是这个叶纶失踪之后!他完全有可能就此开始行凶,而四十多岁的男性,正好符合警方给出的凶手侧写区间!”
这不是确凿的证据,却是一个能与现实高度吻合的可能性。
成团的迷雾被拨开,露出尚不完整的拼图。
用力抹了把脸,雷昱压下翻腾的心绪,立刻尝试嵌入拼图的缺口:“现在马上去内网查一查,只要能查到这个叶纶更详细的资料,照片、社会关系、失踪前的活动轨迹……不管是什么,三一四案以及器官贩卖团伙的很多谜团都有机会迎刃而解!”
想法是好的。
可当几个人动用公安内部系统进行查询时,却发现了一件令人汗毛直立的事情。
叫叶纶的人,有,男女都有。
但经过仔细比对,不存在一个能与他们寻找的条件完全符合的叶将成继子。
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在户籍系统里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记录。
“怎么会这样?”甘婼晴大惊失色,“但凡合法出生的公民,特别是城市里的人,都必须进行户籍登记,哪会没有一条信息?是不是缺失遗漏了?”
“内网系统有严格的流程,登记后通常还有复核做双重保险,一般不会出现这种大面积漏录。”雷昱阴沉得能驱邪,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唯一的解释是,这些信息在录入之后某天被删除了。”
“公安局是什么地方,内部系统的信息哪里有这么容易删除?何况这里面连叶将成这样狸猫换太子的通缉犯记录都保留着,还能有什么需要抹除……”
她说到一半,几个人都明白过来了。
能够在公安局里面,不惜冒险也要删除的信息。
还是比重案嫌犯更重要的信息。
纤细的手捂住嘴,甘婼晴声音有些发颤:“除非……这个人根本不是普通人,他需要叶纶这个身份彻底消失,而能做到这一点……”
“只有公安局内部的人员。”接过话头,雷昱眉头锁死,呼气粗重,“所谓的内鬼,就是他!”
所有人头皮下面如同爬过一大群白蚁,把皮肉啃咬得麻到要掀开。
“这就说得通了。”代熄因的眉梢深深凹陷下去,思路却越来越清晰,“删除一个已销案的通缉犯信息,动作太大,容易在系统日志中留下异常记录,且‘法律宣告死亡’本就是最好的掩护,没必要画蛇添足去删除它,徒增风险,而叶纶是他的活人身份,一旦被查到,顷刻便会暴露,他必须把这个隐患彻底清除。”
重锤在桌面上,雷昱咬牙切齿道:“X的,这个王八蛋精得很,知道什么该动,什么不该动,这说明他对系统规则的理解透彻,能够熟练利用,其心思之缜密,远超一般罪犯!”
一个和重大通缉犯有名义上父子关系的人,或许多年来一直潜伏在公安局内部,只要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绝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
“可我们现在完全没办法查到他的任何资料!”甘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没有档案,母亲死亡,父亲情况不明,简直比叶将成还找不出头绪。”
“你们找过他生父了吗?”代熄因追问。
“找过了,不过此人并不关心自己的前妻和儿子,根本不知道叶纶去哪了,说反正没去他那里,被狗吃了都和他没关系。”
“他家里有没有叶纶的照片?”代熄因不死心地又问,“离婚的时候,叶纶也有十几岁了吧?生活照都没一张?”
“没有。”甘臣叹了口气,“该问的我和晴晴都问过了,那个男人十分冷血,说本来就是由于意外奉子成婚,后来相处不久就受不了对方了,离婚后凡是和叶纶母子相关的东西早就全扔了。”
“奉子成婚?”周边人给出的生活经验让雷昱灵光一现,“去他们当年的结婚登记处看看!那时候很多人拍结婚照,会顺便带着孩子拍一张全家福,有时候会附在登记材料里,甘臣,去排查当年的档案,看电脑系统或者纸质备份里有没有这样的照片!”
领命的甘臣离开了,甘婼晴又提出了疑虑:“可是雷队,即便结婚登记处真有叶纶小时候的照片,那也只会是五岁以前的模样吧,和小时候相比,成年人相貌变化太大了,这怎么能找到现在的人呢?”
“这我能想不到吗?”雷昱轻哼一声,傲然抬起下巴,“单凭一张童年照片当然找不到人,但是,如果能通过专业的模拟画像技术,根据童年照片推断出他成年后可能的相貌特征,对我们的侦查工作就是巨大的突破!”
甘婼晴大眼睛布灵布灵地眨:“谁会有这个本事?咱们局里可没有这等人才。”
“我会去写申请书。”歪嘴一笑,雷昱胸有成竹,“让上级去把公安部首席模拟画像专家姚戍光老先生请来协助破案。”
“不妥当。”在当下的情形中,代熄因头脑出奇地清醒,“我们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警局内部有个级别不低,权限不小的内鬼,你这一申请,等于是大张旗鼓地通告他,我们要去抓他了,他会坐以待毙吗?必然是想方设法阻挠,提前防备并且潜逃。”
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雷昱蹙眉:“那怎么办,找不到照片也罢了,如果真的有照片,难道就此放弃这条线?”
“不是放弃,我们可以请人帮忙,但不应该用公安内部的名义。”
“什么意思?”
“交给我吧。”代熄因语气坚定,“如果找到照片,你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管……
“画像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第60章 苦月(一) “什么?!!你小子搞暗恋……
这边一件事都还没有尘埃落定, 检察院的消息却传来了。
陈昉行贿的罪名作实。
虽然涉案金额不小,不过鉴于其认罪态度良好,在被追诉前主动交代行为细节, 最终决定暂缓执行刑罚, 改为拘留处理,后续判决待定。
此事一出, 在公安内部无疑引发了轩然大波。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有人说陈昉是太早坐上高位了,以至于得意忘形,连初心都丢了,有人说陈昉之前的那些违规举动就注定他不会安分,多半早就有鬼,一时藏着掖着呢, 还有人说一开始就料到陈昉会进去,就等着这天到来……
流言蜚语,一句比一句难听。
代熄因一句都不信。
只要听到有不懂事的人敢非议陈昉, 他上去就挡在对方前面怒目而视, 绝对压迫的身高一出,用不着几秒,议论者就讪讪闭嘴, 灰溜溜离开了。
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个机会去探望陈昉。
隔着一扇玻璃窗, 代熄因感到自己的喉咙先于眼睛开始发紧。
对方坐在固定的椅子上, 比上次见又清瘦了一些, 看守所统一的蓝灰色囚服套在他身上, 空落落的,衬得肩胛骨的线条有些嶙峋。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但眼底泛着的那层淡淡青黑和微微下陷的眼窝,能看得出来这段时间并没有休息好。
紧紧盯着他,代熄因的胸口塞进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堵得呼吸都不畅。
几番大口吸气后,他强行把自己的差点外溢的表露悬崖勒马,慢吞吞拿起通话器,哑声问:“为什么?”
“嗯?”伴随电流杂音,陈昉不解地侧了侧头,瞳孔才一点点聚焦于他。
“你明明没犯错,为什么要认罪?”代熄因加重了语气,身体前倾,额头快要贴上玻璃,“你不认罪,罪名怎么会这么轻易作实?”
眼睫上下细微一动,陈昉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接近于肌肉的抽动,带着深重的苦涩:“你怎么觉得我没犯错?人证,物证……也许我就是一时糊涂了呢?”
“不可能!”对面的人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谁都会,但你不会。”
湖面薄冰破碎,暴露出一小块流动的水流,水流中映照着陈昉定在原处的动作。
这些时日,来找他的不只有代熄因一人。
可其他人要么避而不谈案件本身,要么泛泛地安慰他不要被挫折击垮,即便有相信他清白的人,在他的反问下,也会出现犹疑不定。
只有代熄因。
他说,不可能。
他说,这种事谁都会,但你不会。
那目光穿过隔音玻璃,穿透他刻意维持的外壳,沁入心脾。
就如同当初他为自己破除困惑的迷障,确切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查下去一样。
他的意志稳固,他的信念比城墙更坚不可摧。
被这双只装有同一个倒影的眼睛注视着,不需要过多言语,便能感觉到其中克制的汹涌。
担忧、愤怒、不解、绝不肯接受……它们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拍打在面上,叫陈昉有些痛楚,呼吸也微微一滞。
心弦好似出现了些许异动,发出一连串尖锐而酸涩的颤音。
这种异动和之前都不大一样,不是超出认知的震撼,也不是追求无果的迷茫,而是一钟很久不曾出现,却被悄然唤醒的刺麻。
刺得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注视,狼狈而强装镇定地别开视线,根本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抿唇将其压下去了。
“……最开始本来是有律师愿意针对案件证据不足对我做辩护的。”
其实可以缄口不言,省去很多口舌。
但陈昉依然选择了解释。
理由找得很好,有人寻上了律师,用其前途威胁,律师不得不反过来劝他认罪,否则此事拖到最后,反而要判更久,权衡利弊之下,他只能选择妥协。
“怎么可能?”
完全不被糊弄的代熄因把音量提得很高,引得旁边的看守都侧目看来,“一个律师不行就再找第二个第三个,你找不了还有郑局、刘副,还有我!我们都可以帮你找人,何至于就此妥协?陈昉,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人用更重要的事情威胁你了?”
问题接二连三,如同连珠炮。
被唤的人却收归平淡,轻出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疲惫。
避开灼热的视线,他草草搪塞:“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也别再问了。”
“可是……”
“我有些累了。”径直打断未说完的话语,他带着明显的疏离,堪比一桶冷水从头淋下,“你手头上应该还有很多案子要查,先回去忙正事吧,别再为我耽误了。”
他拒绝交流下去。
甚至不曾等待任何回应,便径直放下了手中的话筒。
金属碰撞底座,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也敲在代熄因的心口,敲得钝痛。
随后他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再看向玻璃窗外一眼。
“陈昉——!”
代熄因脱口而出,可对方已经转过身,名字就这么撞在玻璃上,又被厚重的材质无情地反弹回来。
熟悉的背影在囚服的包裹下显得单薄而决绝,他跟着看守,一步一步,消失在探视室门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
心脏一抽,代熄因咬紧牙关,骨节泛白,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僵在那里。
刚才还绷紧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支撑的气力都被抽空。
像凹塌的沙地,愈挣扎,就愈开裂,愈下陷。
门关上了。
隔开了他与陈昉,也隔开了他们之间连接在一起的那些温热。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印痕,喉咙里哽着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到最后,他只是无力地将额头抵在那面阻挡住一切的玻璃上。
很凉,凉意直透心底。
失意之下,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给艾恒拨了一通电话。
打开被敲响的房门,看见本该在隔壁市的人出现在面前。
眨了眨眼睛,代熄因有些茫然。
“干嘛?这副表情,不欢迎我啊?”
艾恒一手拿着大袋冒着热气的烧烤,一手大剌剌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才后知后觉把拖鞋拿出来。
放下烧烤,艾恒一点不客气,跟回到自己家一样把他的杯子拿起,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长舒一口气:“我惦记天天烧烤很久了,隔壁市的烤鸡腿怎么吃怎么不对味。”
“不速之客”让代熄因还有些没实感:“你怎么来了?”
他怔然望着艾恒。
一年多而已,对方已经看不出大学时棱角分明的样子,换了个成熟的发型,满脸幸福肥,配上厚厚的白色毛衣,和球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的目光扫过肉肉的无名指上那枚闪着微光的情侣对戒。
看得出来,对方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美满。
“你在电话里那快断气的声音,能不让我担心吗?”脱下外套,艾恒啃着一串牛肉,上下打量他,“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别是失恋了吧?”
闻着烧烤味,代熄因也提不起食欲。
他恹恹应了声:“嗯。”
咀嚼的动作停了,艾恒连到嗓子口的肉都忘记吞咽:“不是吧?代大帅哥?”
在艾恒眼中,代熄因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家世有家世,整个大学四年最该脱单的就是他,没脱单也罢了,只能说他志不在此嘛。
如今他还是市局的法医,说事业有成,家境优渥,都谦虚了,谁能料到,他居然还能和失恋二字挂上关系。
得是多优秀的白富美才会想不开,踹了这个金龟婿?
丧气得脖子都塌了的代熄因,说出的下句话更是让艾恒傻了眼:“他根本不喜欢我。”
“什么?!!你小子搞暗恋???”
男高音哨声现世后,艾恒费力地把肉咽下去,差点噎着,穷追不舍地扒拉他:“有照片吗?快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天仙。”
抬起头,代熄因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是我们大学同学吗?”好奇心被勾起,艾恒顺手拿起韭菜咬了一口,结果咬到了一棵辣椒,辣得他抄起水就往嘴里灌。
“是陈昉。”
缓慢而清晰的三个字,让吃到辣椒的倒霉蛋化身人形花洒,一口水喷了出去,精准地给每一串烧烤都来了个雨露均沾。
他一双眼睛惊愕地盯着代熄因,活像是无意间听到了宫廷秘辛,下一秒就要被灭口的大内总管。
代熄因还要慢吞吞地补充:“就是之前那个警察。”
“宝、宝贝儿,你你你你是不是在开玩笑?”舌头连辣味都察觉不出来了,艾恒干巴巴笑了两声,没收到回答,又故作开朗地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结巴道,“哈哈,你还是这么幽默!”
“是真的。”代熄因神情中没半点戏谑,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
“艾恒,我喜欢陈昉。”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以及某个人因为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扒开喉咙,艾恒费力地从嘴里抠出几个字:“……你知道他是男的吧?”
“嗯。”
“你也知道他比你大了十来岁吧?”
“嗯。”
“那你怎么还……”
“你觉得我很恶心吗?”
“不不不是。”语言系统彻底紊乱,艾恒想第一时间反驳,又陷入词穷的境地,“我只是……一时没,没……我的脑子它……”
“思路没能转过来?”代熄因替他找到了合适的词。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艾恒用力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化悲愤为食量,机械地一根接一根啃着烧烤。
仿佛通过咀嚼能理顺混乱的思绪。
估摸着吃了十来串之后,他的心灵似乎真的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净化。
放下竹签,艾恒用纸巾擦了擦嘴和手。
转过身,他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姿态,用力拍了拍代熄因的肩膀,看样子是完全接受并消化了这个事实:“你也别太难过,陈哥看着就铁直,因此而厌恶你,与你绝交,是可以见得的,人之常情嘛!”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小事儿!谁在感情上没没栽过几个跟头?你这顶级高富帅配置,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不行就下一个,下一个不行还有下下个,总能遇到你的真命天子嘛!”
“他没有和我绝交。”代熄因平声插入他的慷慨激昂,“他只是希望我可以改过来,我们还是正常相处。”
艾恒:“???”
艾恒:“不是,他知道你喜欢他还和你正常相处?”
代熄因肯定地点了下下巴。
又把相关的事情大概都告诉了艾恒。
“那你就是有戏啊!”听完全程的艾恒一拍大腿,得出结论。
代熄因:“?”
艾恒非常自信地解释:“要真的恐同,知道后早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了,可他不仅没跑,还愿意和你待在一起,正常工作交流,甚至还会关心你!这证明什么?”
代熄因摇头不知。
用力戳了戳代熄因的胸口,艾恒露出个洞察一切的目光:
“证明他不想和你分离,你在他心里绝对是有点地位的!拒绝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你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坚持下去,用你的真心和行动,温水煮青蛙,一定有机会打动他,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
这番话让代熄因心底涌起希望,背脊默默挺直。
烧烤的香味重新钻进了鼻腔,勾得他肚子也有点饿了。
这简直是他这么多天下来,听过唯一动听,也是唯一振奋的言论了。
“怎么样,想吃了吧?”得意地把几串没放辣椒的往他面前推了推,艾恒做作地抓了一把头发,“喏,哥专门给你留的。”
理智回笼,代熄因看了一眼那些油光锃亮的烤串后,一把站起身,为自己下了碗面条。
艾恒嘴角抽搐了一下:“……行吧,你清高,不健康的都我吃。”《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