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生死时速(一) 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听完了郑孝旋极度扭曲的爱与过往, 陈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更是被无形的手狠戾地扼住。
他挣扎着问:“所以,这些年你对我的好, 对我的所有关照和提携, 并非因为看重我,也并非是把我当成亲弟弟……”
顿了顿, 他遍体生寒,“而是因为,我救过思恩?”
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郑孝旋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她亲手打造却最终偏离轨道的零件。
“不够准确。”
她微微扬起下巴,眸中含着股近乎偏执的坦荡,纠正道, “思恩喜欢你,依赖你,我爱思恩, 自然也爱被她珍视的你, 你们都是承载我母亲灵魂的容器,但凡你肯听话一些,顺着我为你铺好的路走, 我能保你平步青云,你得到的, 将远比你现在拥有的多得多。”
容器。
陈述客观事实的从容语调, 搭配上比冷漠的词汇。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 低喝道:“可那都不是正道, 而是建立在他人骨血之上的犯罪!郑局,收手吧!回头是岸,给思恩, 也给你自己一个善终,不好吗?”
摇了摇头,郑孝旋的轻描淡写落在纸上几乎是不显形的:“我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手上的鲜血太多,人命太多,我如果跟你们走,思恩怎么办?她不能没有母亲的。”
抑制着的癫狂压得陈昉差点要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自我调节,寻找突破口:“你既然感同身受痛苦,又为何要强|奸向扬笙?”
“不用对我耍小聪明。”她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地勾勒出不复年轻的岁数,“陈昉,你是我教出来的人,说了这番话,我会不懂你掌握了什么,又想做什么吗?”
被一眼看穿,他索性扬声质问:“到底是谁强|奸了向扬笙?!”
郑孝旋嘴角弧度更深。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讳莫如深地抛出一个反问:“当年连环杀人案闹得那么大,影响那么恶劣,却雷声大雨点小,你们真以为,光凭我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压下去吗?”
“是谁?”陈昉的骨节倏然泛白,“谁在帮你?官,还是商?”
隔岸观火的郑孝旋乐在其中,一管牙膏挤到末尾一段,却只冒了个头又缩回去了眸:“市委有人和我合作。”
对面的两人眼皮同时一跳。
他们原来以为祁志文就是这里面最大的势力,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市委级别的官员。
这无疑是一盆瓢泼的冷水,浇得他们必胜的信念岌岌可危。
“名字,说!到底是谁?”
“陈昉。”郑孝旋偏不叫他如愿,别有深意里带着猫抓老鼠的戏谑,“你那么有本事,与其现在浪费时间抓着我不放开,不如先去将这把最大的保护伞揪出来,岂不更有意义?”
尾音还含在嘴里,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蜷。
这样微小的动作,却被陈昉本能地捕捉到,心头警铃大作,箭步上前欲将其控制。
可就在此时——
砰!
一声枪响闯入了凝滞的气氛。
微秒被拉长,陈昉骤然回头,瞳孔骤缩,瞳仁中倒映出代熄因爆开一团刺眼血花的肩膀。
“呃……!”
他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身体向后踉跄,却凭借强悍的忍耐力,借用这股力翻滚向旁,寻求掩体。
而子弹的来源,正在不远处郑孝旋的车内。
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对方的衬衣因伸长的臂膀露出半寸袖口。
他窝在车内,枪口还在找机会和角度,并且目标明确,只对着代熄因出手。
“陈昉!后面!”忍着剧痛,代熄因捂着不断渗血的肩膀嘶声提醒。
可被喊的人身体被震惊所困顿,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当下情形,趁着这个间隙,郑孝旋迅捷地朝他最不设防的下腹侧身横踢一脚。
即便陈昉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出手格挡,身前人的速度却远比他以往面对的危险罪犯更快,寒光一现,她的指尖不知何时出现一柄特制小刀,抓住空子直冲他的小臂划去。
皮肉割裂,鲜血淋漓,刀在她掌心灵巧打了个转,变成了刀锋向下的握柄姿态,作势要再对来协助反抗的另一只手出击。
但那不过是陈昉急中生智,晃出应对的假动作。
他的意图在反手摸向后腰那把枪。
却未料,郑孝旋的进攻居然也是虚招。
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的手。
是他手中属于她的证据!
指腹触及枪套之际,郑孝旋手腕一抖,刀尖精准挑飞了那份文件。
接应的车掐着时间从不远处疾驰而至,她身形一闪,大步翻上了车门洞开的副驾驶座。
即便陈昉已经把枪对准车辆也没用了,车速这么快,再怎么射击也只能在车辆的铁皮上溅起零星花火,根本无法阻止里头的人扬长而去,消失于视野尽头。
他深知此刻轻重缓急。
“熄因!”
一面扭头奔去,他一面利落地用外套往还在汨血的小臂缠绕几圈——郑孝旋下手极有分寸,刀口虽深,却不狠辣,巧妙地侧向出击,避开主要血管和骨骼。
其目的显然并非致残,而是让他暂时失去牢固持物的能力,为抢夺证据创造机会。
但代熄因的情况则严重得多,他受的并非皮外伤,而是实打实的枪伤。
虽然他已经给自己进行了止血包扎,可子弹毕竟穿透了肩胛骨,这样的疼痛和大量出血不是靠急救就可以解决的。
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面颊和嘴唇苍白无色,整个右肩区域的外套也被鲜红色浸透,触目惊心。
“怎么样?!”陈昉单膝跪地,赶忙扶起代熄因,心也被揪起,感受到温热的血液迅速濡湿了自己的掌心。
“肩膀……动不了了。”后者疼得牙关紧咬,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后,再发不出一个字音。
单手把脖子上宽厚的针织围巾扯下,陈昉轻轻将其裹在他的身上,想尽可能让他暖和一些。
随即,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往距离最近的盛川第一医院。
在飞驰的车上,陈昉稳住方向盘,借来代熄因的电话联系上了市局:“喂,雷昱,是我……”
“陈昉?你怎么用……算了,先听我说!”他还没开口,雷昱先一步兴奋道,“理化那边刚出的结果,三一四案中的血指纹与郑孝旋办公室提取到指纹的几乎完全吻合,铁证如山,现在我们可以正式对她签发逮捕令了!”
“听我说。”陈昉打断他,吐字飞快,“郑孝旋刚刚袭击了我们,抢走部分证据后潜逃,熄因中枪,我正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
“什么?!你们……”
“别激动,你现在马上派人去查一查机场、火车站、高速路口,以及所有私人租赁交通工具渠道近期有没有郑孝旋的预约购票记录,她夺走证据,就绝不会只是往周边躲藏这么简单。”相比电话那头性急的人,陈昉在这种时刻思路无比明晰,“其次,让人去郑思恩的住处,把那孩子接到局里保护起来,郑孝旋要逃跑,一定会先去接女儿,在她必经之路上设伏,这是截住她的最佳机会。”
一路飙到医院,代熄因因失血过多已近昏迷,被医护人员紧急推进手术室进行清创缝合。
那两扇门在陈昉眼前“砰”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他僵立在空旷的走廊,浑身是干涸的血迹与尘埃,指尖还残留着按压代熄因伤口时的粘稠。
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盖不过刚才火场与枪战的硝烟味,也盖不过方才大量的甜腥气。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将脸埋入掌心,忽而觉得十分脱力。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大意,如果不是因为他心存侥幸……
如果,他能再反应快点,能及时分析出现场的情况,代熄因兴许根本不会受伤。
几秒的脆弱后,陈昉被护士带去隔间。
手臂上的伤口接受了简单的清洗和包扎,手机屏幕亮起,看到上面的现实,他短暂的颓唐就此被推翻。
深吸一口气,陈昉强行将翻涌的心绪压回心底,打开通讯录,找到代熄因的名字,按键打了字又删掉,删掉又重写,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落下一句干涩的叮嘱:
在医院好好修养,等我回来。
他没有写更多,到底时间紧迫。
尔后拒绝了护士进一步处理的要求,行色匆匆离开医院,拿着剩余证据飙车先回到了警局。
这些证据不愧是朱睿聪拼死也要护住的减刑命脉。
里面包含了多份内部供体与受体匹配、调配与运输清单;数份明确标注朔福医疗健康基金会,委托平爱医院等多家私立医院进行移植手术的协议,文件最终审批签章为祁志文,并附有尤洋择的签名;还有朔福集团与这些医院的异常资金往来证明,诸如科研经费、专项经费、固定资产折旧拨款等,与非法手术的发生时间及频率高度吻合,金额巨大。
此外,朱睿聪的核心证词也被整理出来,他明确指认祁志文为整个非法器官移植利益链的最终受益者和保护伞,主体战略由其制定,尤洋择是实际运营者,负责与叶将成对接资源,并承认他自己在器官贩卖体系中,负责医疗执行一环。
快速浏览完,雷昱上下大牙使劲相互作用:“老尤,你果然……”
他眼中光芒大盛,音量恢复正常:“证据链扎实,足以对祁志文和尤洋择正式批捕并突击审讯,我现在就集结人手出发!”
“等等,雷昱。”
指了指资料,陈昉一字一顿补充了关键,“朱睿聪的证词局限于他自己的认知,幕后操控者与最终受益者未必是祁志文。”
“不是祁志文还能是谁?”
“方才郑孝旋亲口承认,市委有人与她存在深度利益捆绑,恐怕那才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这条黑色产业链能如此畅通无阻,背后不止祁志文这个商人才合理,他可能也只是一个被推在前台的白手套。”
“市,委……?”
声带失去控制,雷昱死撑着才没有溢出变调的文字。
但整个人已完全僵住了,面色堪比浸泡了猪血,不自然到吓人。
办公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天色仍是晨曦以前的灰蓝,看不见云层,看不见太阳。
里头偶尔闪烁的灯光下,细小的灰尘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浮动。
陈昉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脚底的地基不断坍塌,从前铸造的万事万物,规条道理无法立足,当下更是把这废墟的范畴扩大到了整个权力阶层。
要如何心平气和接受?
他默然地迈步走到角落的咖啡机旁,机器发出沉闷的研磨声和打转流动的萃取声,在这片寂寥中显得格外突兀。
接了两杯黑咖啡,陈昉什么也没加,将其中一杯放在雷昱面前的桌子上。
深褐色的液面因为落下的动作轻晃,漫过之处沾染同样的色调,映出头顶冷白的灯光。
抵靠在自己的桌沿,他端起另一杯,不顾滚烫,仰头一饮而尽。
粗糙的苦涩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沿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试图用它的人为热度,去除身体由内到外的刺骨寒意。
砰——!
两杯见底,办公区的门被猛地推开,双方思绪就此断裂。
风风火火的路禛元活像个暴徒,冲进来吼道:“查遍了郑孝旋名下的所有身份信息,近期在交通系统都没有预定记录,说明她没来得及提前订票逃跑!”
“这不是好事吗?”雷昱许是被咖啡的苦拉回了理性,手中的杯子重重砸下,“赶紧追击!”
喘了口气,路禛元面露难色:“但是,我们交叉比对了其他相关信息,发现她用另一个渠道于昨天凌晨,为郑思恩预定了今早飞往瑞士的航班,航班已经在两小时前起飞了,我们晚了一步,没法在路上拦截了!”
雷昱一句“那你说个屁”还没吐出口,办公室又冲进来一个慌张的身影:“不好了!不好了!”
“又他X怎么了?!”
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雷昱烦躁值达到顶峰,看着乌奇四肢发软地扶住最近的一张椅子,说话都打哆嗦:“郑局……郑孝旋留了一封信……”
“什么信?挑衅还是恐吓?”
“都不是……信上说,她在市内五个地点安装了定时炸弹,它们将会依次爆炸!第一个爆炸点是仓尾区东百广场,倒计时只剩下二十八分钟了!”
喘息的气口猝然封闭,前面的疑虑成了开胃菜,真正的危机四起,全身上下的命门无所遁形。
雷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
“该死,这个疯子!”他目眦欲裂,又破口大骂了几句极其难听的方言,“这会儿刘副正好出差,我们一时根本无法协调跨部门的大规模支援,她算准了时机,要把能调动的警力全放在拆弹上,她就能畅通无阻去机场金蝉脱壳,打得好算盘!”
“那现在该怎么办?”虽知道当下最该冷静,乌奇额头还是止不住冒汗。
路禛元也气得牙痒痒:“拆弹需要大量人手,哪里分得出人去机场!”
“不,她现在不会去机场了。”
指骨响动,缄默许久的陈昉凝神道,“如此周密的炸弹威胁,绝非临时起意,她早就准备好了这步棋,机场只是她放出的烟雾弹,她一定有其他更隐蔽的逃离路线。”
“那岂不是更没法找到了?”乌奇一袖子抹去汗渍,又流出新的来,与路禛元面面相觑,“这下怎么办?”
“别自乱阵脚。”陈昉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先把炸弹分布画给我,我了解她的行为模式,也许能知道她会去哪。”
点点头,乌奇花了几分钟把圈画好的地图交到陈昉手上,陈昉又条理分明地给出安排:“老雷,你按原计划抓捕祁志文和尤洋择,不能让他们闻风潜逃或狗急跳墙,小乌,老路,由你们领人与特警队那边配合,拆弹更是头等大事,必须派遣足够警力,优先确保民众安全,追捕郑孝旋的事就交给我。”
他布置得顺理成章,雷昱还没来得及辩驳,就被最后一句话惊到:“你一个人?”
另外两人也觉得这不妥,可又一时有没有更适合的分配,便听见一声——
“还有我!”
齐目望去,风尘仆仆的甘臣快步走了进来。
他多半刚从外勤现场赶回,制服有些凌乱,气息微喘,“师傅,我跟你去!”
“你俩……行吗?”迟疑须臾,雷昱又想到,“不然再等等甘婼晴回来,你们仨一块去?我估摸她有个七八分钟也到了。”
“等不了了!”甘臣急忙抢话道,“多等一秒,就是多给犯人一秒逃跑。”
陈昉抬起头,目光越过办公桌的隔断,与甘臣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热血沸腾的宣言,没有多余的鼓励,信任与默契让师徒俩同时抿紧嘴唇,下颌线紧绷,毫不犹豫地微微颔首。
“就我们。”陈昉说。
眼见没有商量余地,雷昱也不废话了。
他耸耸肩,清点人手后,转身去联系特警队协助作战了。
室内眨眼就剩下师徒俩,陈昉拉开抽屉取出配枪,确认满仓后,手掌顺势向后一拉,套筒复位,将第一发子弹顶入枪膛。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如同战鼓敲响。
在他身旁,甘臣同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检查自己的装备,他们的动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千锤百炼而显得举重若轻。
准备很快完毕,两个身影再无迟疑,一前一后,步伐沉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里。
第67章 生死时速(二) 他曾经送给陈昉的白猫……
新来的小护士今天可谓大饱眼福。
短短几刻内, 科室里先后来了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惹眼的帅哥。
只是伤轻的那位实在不让人省心,缝针时眉头都没皱一下,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 人就急着要走, 连休息观察片刻都不肯,任她怎么劝“小心感染”、“可能发烧”都留不住。
她只能望着那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暗自嘀咕:“这么不爱惜身体,严重了可有你受的,到时候主任肯定要训人。”
叹了口气,小护士又想起另一位伤势更重的帅哥。
那可是罕见的枪伤,打在肩胛骨上!
送来时血流了他半身,脸色白得像纸, 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清创缝合时额头上全是冷汗,指关节攥得发白, 眼神却始终清醒, 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硬汉中的硬汉。
不知道麻醉药效褪去之后,帅哥会不会疼得掉眼泪呢?
小护士捂嘴一笑, 来到门前又恢复了常态,拿出记录单子和笔, 心说要做正事了。
她推开门。
一句“感觉怎么样”还没出口, 就看见了空荡荡的床铺。
帅哥呢??!
病人失踪, 小护士吓坏了。
慌忙找到护士长, 几人一番折腾才知道,人自己强撑伤躯,办完手续, 出院了!
这哪成啊?
又不是什么普通的皮肉伤,而是贯穿伤,一个不小心可是会交叉感染的!还有并发症、肩关节功能受损……风险太大了!患者要走,主任也不会同意啊!
再一问,好嘛,人家自个儿来的,亲属都不在旁边,加上成年了,自己签的字,表示自己承担责任,然后就没影了。
小护士在脑子里吐槽:“难道帅哥就是这样不听话?夫唱妇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两个都这样,伤没好就拼命往外跑,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事等着他们?结婚哪?”
“算了,不管了。”她默默开口,“闹到最后出了问题,还得要回来的,悔也来不及!”
*
代熄因打了个喷嚏。
胸腔的震动波及到右肩的伤口,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吧,我就说!”驾驶座上的甘婼晴猛地一打方向盘,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怒火与担忧,“枪伤不好好养着,发炎就是会感冒的!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听我的,前面有个公交站,你马上回医院去,接应我哥和师傅的事情就交给我。”
代熄因没有立刻反驳。
只是缓缓升起车窗,将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隔绝在外,然后费力地用一只手拉紧了外套拉链,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他刻意忽视了肩膀间断性的钻心痛感,以及因失血而阵阵打颤的身体,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赶到陈昉身边。
到底是面对郑孝旋那般狡猾的对手,任何计划都可能出现意外,他必须尽快到达,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小忙,哪怕只是在场。
“我的车,你一个人去什么?”代熄因开了口,没有接受她的提议,只是低哑地催促,“再快点,加油门。”
“已经最快了!我驾照考出来就没这么飙过车!”
“……还有多远?”他闭了闭眼,又问。
“前面路口右转,沿着废弃的铁路线再开三公里左右,就能看到入口了。”
轮胎在转弯时发出濒临极限的刺耳摩擦声。
几分钟后,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映入眼帘。
锈迹斑斑的“三号码头”牌匾歪斜地挂着,前方是望不到头的荒废船坞。
大大小小搁浅的旧船、生锈的集装箱、杂乱堆放的废弃机械,共同组成了一个迷宫般的钢铁场。
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只偶尔被穿过钢铁的风声和远方规律的海浪声打破,暗示危机四伏。
“你留在车上。”率先解开安全带,代熄因动作稍显迟缓,也不敢太过高调,“随时准备接应,再试试联系你哥和陈昉。”
三两下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焦急的脸:“还是不通!根本就没信号!你这状态进去太危险了,我受过专业训练,让我去侦察!”
代熄因转过头,直视着她,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 “你进去,要是出事,我这模样能给你殿后吗?作为伤员,我威胁性小,反而能降低对方的警戒心,才有机会套出话来,而且……”
他顿了顿,“万一,我是说万一里面已经有人受伤,我比你能起更大作用。”
“可是……”
“没有可是。” 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保持电话畅通,等我消息,没有明确的信号,绝对不要轻举妄动。”
留下这句话,他推开车门,身影迅速融入了码头边缘的阴影之中。
*
忍着右肩钻心的疼痛,代熄因猫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借助巨大的轮胎和废弃的绞盘作为掩体,悄然潜入码头深处区域。
这里大得超乎想象。
通道错综复杂,处处弥漫着腐烂海藻和混合机油的刺鼻气味。
踩上轻微摇晃的船只甲板,朽木在鞋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代熄因赶忙稳住身形,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引起注意,才继续行动。
他一间间搜查可能藏人的船舱和集装箱。
每一次抬手推开沉重的舱门,每一次弯腰探查低矮的角落,都像是受刑,肩部的伤口被反复牵扯,带来一波波眩晕的浪潮。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贴身的衣物,与血渍黏在一起,冰冷而黏腻。
可惜里面大多堆满了破烂渔网和无用零件,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缝隙透入的光柱中肆意飞舞。
他强撑着,驱动几乎要罢工的身体,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
正当从一条狭窄的通道钻出,准备转向另一片区域时,耳中隐约听见一声极轻微的的呼唤:“熄因!”
他蓦然顿住脚步,全身肌肉绷紧,警惕地四下张望。
以为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听。
“这边!”声音再次传来,更加清晰了一些。
循声望去——
只见甘臣躲在一艘破旧的拖网渔船残骸后面,正焦急地朝他招手!
心下一喜,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取代。
代熄因压低身体,快速靠了过去,急切地问:“现在什么情况?陈昉呢?”
“我们发现郑局后,一路追着车辙印到这附近就跟丢了,师傅担心她埋伏,便让我们分头搜索,约定发现目标就发射信号弹。”甘臣语速很快,眼神却有些闪烁,“我这边还没发现郑局的踪迹,倒是先看见你了,你个法医还受着这么重的伤,怎么跑来了?”
“现在警局人手极其短缺,大都处理各个爆炸点去了,我不放心你们。”代熄因喘了口粗气,肩部的疼痛让他早已无法关注对方不自然的细节,“甘婼晴在外面的车上接应。”
“什么?!”甘臣脸色一变,声音陡然拔高,“你把晴晴也带来了?!”
“她有枪,也有作战能力,我这边一旦有发现可以让她及时支援,否则我一个人深入此地,才叫愚蠢。”
“……好吧。”看似妥协的甘臣低下头,“但我手机没电了,你试试能联系得上师傅吗?”
“在外面试过不行,我再试试这里。”
未料,就在代熄因按下拨号键的刹那,异变陡生——
眼中狠厉之色一闪,甘臣猛地出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代熄因受伤的右肩,用力一捏。
“呃!”
他猝不及防,剧痛通电一般席卷全身,手机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愕然转头,代熄因对上甘臣的眼神,以及那柄无情抵在自己太阳穴上的冷硬枪口。
“别动!”他眸中有痛色,却没有挣扎,声线不受控制地尖利,“你们还追上来做什么?让她离开不行吗?”
这样的大的动作,让他外套里的内衬露了出来,代熄因瞳孔地震,几近失声:“是你……之前在郑孝旋车里,开枪打伤我肩膀的人……是你?!”
“我不想杀你!瞄准你肩膀就是警告,让你知难而退,让你和师父离这远点,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把晴晴也卷进来?!”甘臣情绪彻底激动起来,眼神转变成狠与恨,扣着扳机的手指也节节发白。
“这句为什么,应该由我来问你。”切齿地盯着他,代熄因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往日的熟悉,“我们,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对得起陈昉的信任,对得起甘婼晴吗?!”
“不要提晴晴!我就是为了……”被戳中痛处的甘臣说到这却戛然而止,生咽回肚子里的话转为低吼,“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代熄因脑中却念头飞转,猜到了大概:“郑孝旋为你做的,哦,不对,为甘婼晴做的,是陈昉,是别人做不到的,足够驱使你背叛警局,背叛心中的道义的事……”
答案呼之欲出,他声音发冷,吐出那个成形的可怕词汇,“移植手术?”
“闭嘴!”
被他道破真相,甘臣情绪更加失控,动作因精神受到冲击而出现了刹那的松懈。
就是现在!
趁着对方注意力分散的千分之一秒,代熄因心一横,把肩膀用力撞向抵住的船板上。
这一下是发了狠,且用着巨大的力量握拳,只为了崩开伤口。
脆弱的地方开裂,鲜血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溅了甘臣一脸!
突如其来的自残式攻击和视野被阻,让掐住他脖子的手力道一松。
而代熄因强忍着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和肌肉痉挛,用没受伤的左手闪电般反扣住甘臣的下颌,几根手指蛮横地插入对方的舌头下方,斜上狠撅。
这招让甘臣吃痛,本能侧头,枪口也略微偏离了太阳穴,代熄因趁着这微秒的时机,奋力翻身,利用体重和冲劲将对方压在身下,抢夺过枪支!
行动被伤痛拖得有些迟滞变形,他学着之前陈昉的动作,用从甘臣身上摸出的手铐,将其一只手腕铐在了旁边坚固的船体支架上。
踉跄着起身,捡起对方掉落的手机,他吐着粗气,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冷的汗已浸透全身。
“你想做什么?!”看清他的行径后,甘臣终于慌了,挣扎着,手铐与铁架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代熄因没吭声,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的手指解锁屏幕,找到甘婼晴的号码,拨通。
“挂了!听见没?给我挂了!”
根本不理会嘶吼,他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甘臣够不到,却必须面对的地方。
没有停留,没有等甘婼晴的支援,也没有再看身后人一眼,代熄因抓起地上的枪和自己的手机,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继续朝着更深处,一步一步,艰难搜寻而去。
码头内里,连阳光都难以透入。
晦暗难明,潮湿寒凉,钢铁结构也越发复杂。
代熄因的意识因为持续性的失血和疼痛开始有些模糊,所见场景边缘阵阵发黑。
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靠在粗糙铁皮或木箱上喘息,一声更沉与一声。
又强撑着检查了几个可能藏人的地点,依旧一无所获,脚下冷冽的海水逐渐淹没他了。
浑浑噩噩中,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低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
那是……
他曾经送给陈昉的白猫钥匙扣。
第68章 生死时速(三) 被一片温热的柔软覆盖……
他旋即沿着这个方向, 更加仔细搜寻。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艘大型废弃货轮底层的一个隐蔽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
“陈昉!”
心霎然被揪紧, 所有物理感觉都被抛到脑后, 他跌跌撞撞摔了过去,将人半抱进怀里, 去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慌,“陈昉!你怎么样?”
幸好,除了原本的小臂,怀中人并没有受到其余外伤。
他看起来只是被注射了什么。
完好的右手在他颈间和人中的几个关键点用力按压,代熄因心急如焚:“陈昉、陈昉, 快醒醒!”
穴位的刺激下,那双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他喜出望外,还没说话, 就听见对方用尽全身力气, 从齿缝里挤出微弱的两个字眼:“快……走……”
话音未落!
后脑传来致命的钝痛,代熄因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 与陈昉横在了一处。
罪魁祸首从旁踱步而出,脸上带着面对猎物的玩味。
她看也没看勉强睁眼的陈昉, 径直抓住代熄因的脚踝, 像拖拽一条破烂的抹布, 粗暴地将他甩到稍微空旷些的地方, 狠踹一脚:“都是你吹的耳旁风,陈昉才会这么不听话。”
代熄因本该晕过去。
但不知什么让他强撑醒着。
也许是后脑和肩膀伤口被牵扯的撕裂感,也许是知道陈昉与危险皆在旁的意志。
没有用枪, 郑孝旋兴许觉得他一下子死掉不够尽兴,手腕一翻,闪着寒光的刀就这样出现。
正当刀尖即将落下之际!
代熄因体内却再度爆发出力量,猛地滚到一侧,又极速爬起身,弓起背脊。
那是一个十足的防御姿态。
“噢?想要和我打一架?”郑孝旋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柄染血的特制小刀,眼底冷若冰霜,“我可告诉你,你不是陈昉,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右臂无力地垂着,鲜血顺指尖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的味道,代熄因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他奋不顾身朝她冲了过去。
虽身体健硕,但他并不擅长近身肉搏。
防身术在偷袭的时候或者完全压制的时候很好用,可在技巧、速度、反应都拉满,并身经百战的郑孝旋面前,显得毫无章法,笨拙无力。
他的拳头被轻易格挡,他的攻击被从容闪避,而这仅仅是郑孝旋最称不上强悍的一项能力,她拿着刀,总能够在出拳的同时造成裂口,先前他自我撞击导致的疼痛成倍增长,她偏偏专挑伤处下手,不光重击,还要用利刃再次撬入原本的伤口,残忍地转动一下!
“啊——!”
代熄因终于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几乎跪倒在地,但他竟借着这股剧痛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顺势死死握住郑孝旋的手,对她的脸孔正面出拳,结结实实打在她的鼻梁骨上面!右手由此泄去所有力气。
闷哼一声,有液体顺着人中流下,郑孝旋眼眸幽冷,反应却快得惊人,手腕一拧,刀锋剐着代熄因的骨头抽出,同时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腹部!
抹去那点鼻血,看着指尖的鲜红,她笑了,笑得几分癫狂,几分瘆人: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般声响让陈昉那迷蒙的脑子终于有些清醒了。
朦胧的眼前是两个人扭打的身影,维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了这两人一个是郑孝旋。
而另一个,是代熄因。
他急促地呼吸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渗出血丝,试图动手,想要把自己支撑起来。
可根本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代熄因节节败退,在愈来愈快的锋芒与越来越大的血红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挣起。
砰!
枪声骤起。
但,没有人受伤。
子弹偏得离谱,打在远处的破箱上,溅起一溜火星。
而被开的这把枪,被摔到了地面上。
距离陈昉不到三米。
“没开过枪的雏儿,拿着烧火棍吓唬谁?”揉揉手腕,郑孝旋哂笑道,“有些东西,不是谁拿在手里都有用的。”
代熄因也不是全然无法反抗。
只是肩膀上的伤实在太重了,他只能用一只手去抵抗一个全力要将他折磨致死的郑孝旋,困难至极。
脑袋被狠狠砸在案板上,咚!咚!咚!
代熄因有些恍惚。
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渗出,从头上,从肩上,粘腻的,腥甜的。
他回到了代迁逾死的夜晚,他被人打倒,他触碰不到最爱的人……
不。
不会还是同样的结局。
染血的世界停止旋转,身体不知何处又灌入了一股劲,他猛然双手一伸,把郑孝旋的头发抓住,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扳动她的头颅!
但这垂死的反击不过徒劳,她跟机器人般,感觉不到疼痛,即便额角渗出微量的血液也仍然分毫不动,眼神一厉,口中的文字带着杀意:“去、死、吧!”
刀尖就这么直插入代熄因的胸膛!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耳鸣切断呼吸,陈昉的瞳仁骤然收缩到极致。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颜色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在胸口迅速洇开的红!
“熄因——!!!”
一声嘶吼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撕心裂肺,散落一地。
鲜血染红的是谁?
是那个总带着明亮笑容,一次又一次固执闯入他生命里的青年。
是那个在他孤立无援,迷茫无助时,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同伴。
是那个……他明明早已无法控制真心,却始终不敢承认,还要拼命逃避的人!
陈昉眼睁睁看着代熄因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
那双总是盛满光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固执地钳着郑孝旋的手臂,不让她轻易拔出利刃,不让她离开。
上半身的麻痹居然被这抔情感洪流冲垮!
他成了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双掌并用地扑向前方,一把抓起了地上的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死死对准了郑孝旋。
睥向他,郑孝旋脸上还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陈昉,你要对我开枪吗?”
眼泪混着额角的汗而下,他看着这个曾经最为敬重,视为榜样的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过往情分,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灰烬。
“我曾真的把你当作亲姐姐看待。”
他的声带就跟快断了一样,哑得不像话。
“可你……”
没说完后半句话,枪声再次响起。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子弹精准地射穿了郑孝旋的下腹部。
脸上的笑容僵住,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冒血的伤口,好半晌,再抬头看向陈昉时,眼神复杂难辨。
她好似看见什么人从他灵魂里离开了。
“你……真的要杀我?”
“立刻松手!双手举高!”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否则,下一枪打穿你的头!”
踉跄了一下,郑孝旋满面失神,松开了握刀的姿势,缓慢地高举起双手。
像是放弃了一切,定格在那里,背脊有些弯垂。
脑中尚且混乱,陈昉还没想好下一步如何,却听见扑通一声——
郑孝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闪去!
她竟然跳进了翻涌的海水里,不见了。
可陈昉已经顾不上她逃跑这件事。
他撑着手往代熄因那里挪去,一寸一寸,十指在地上抠出深深的痕迹,从前两步的距离,这会儿却十分遥远。
手肘为了支撑全身的气力,被木板磨出血来。
“熄因!熄因!”
终于到了对方身边,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毛衣,一层层裹在代熄因身上,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怀里,想要保留住他不断散去的温度。
他用手死死按住那插着刀的伤口,鲜血霎地染红了掌心、指缝、再到整只手,他又哆嗦着摸索代熄因的裤兜,找到手机,飞快拨打急救电话,机枪般报出地点,不断重复着“尽快”二字。
挂断电话,感受着怀中身体越来越冷的温度,一种灭顶的恐惧快将他埋没。
“熄因,看看我好吗?”他一遍遍地呼唤,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对方脸颊上,“求求你……看看我……”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回光返照。
代熄因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无神的眼重新聚焦起来:“陈……昉……”
听见这声的他喜极而泣,紧紧搂着对方,生怕一松手,残余的生气就蹿逃了:“撑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他承诺着,“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好困……”
“困也别睡!求你别睡!”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陈昉胡乱地寻找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话题,“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
“愿望吗……”代熄因的嘴角极其微乎其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我想的都实现了……我希望进入市局,希望你醒过来,好好的,能够和我共事……”
他又没了声音。
“还有呢?”陈昉仓皇地追问,仿佛这是能拉住他生命的唯一途径,“再想想,一定还有对不对?”
焦点散开的目光似乎凝聚了最后一点微芒,落在心中最珍视的脸上。
代熄因用一种带着孩童般憧憬与撒娇的语调,慢慢地说:“想……你……亲亲我……”
顿了顿,又自嘲地补充,“是不是太无赖了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别……”
然而下一刻,他沾染着血污的唇,被一片温热的柔软覆盖!
倏忽放大的深棕色圆心里,映出咫尺的面容——
陈昉吻了他。
不是浅尝辄止,不是安慰性质的触碰。
而是一个裹挟血腥味和咸涩泪水味,似是要将所有的后悔与祈求都渡入他生命里的吻。
他被这从不敢轻易奢求的举动击懵,愣愣地由着陈昉的舌尖描摹过他的嘴角,凶狠地撬开他的牙关,与他的唇舌亲密糾纏在一起。
黏月贰的津液滑过粒粒牙齿,浸润在双舌之间,一度度炽热而氵罙入。
代熄因终于发现这不是幻觉。
狂跳的心上了马达,他的舌头不由章法地游移过陈昉的牙尖和上颚,试探过后,又发颤地勾起他的舌根,湿漉漉的舌与舌反复纏繞,来回摩挲,拉起根根钅艮丝,唇齿的间隙不再,吻得愈发急促,愈发浓烈,愈发亲密无间,连呼吸都吞没在汹涌的氵良氵朝中,蒸腾起烈酒入喉的涟漪。
贪婪地掠夺陈昉的气息,他再控制不住口贲氵甬而出的热烈与冲动:“我……喜欢你……”
饱含情愫的言论难自禁地宣之于口,陈昉猝然一滞。
本就甚于打结毛线团的凌乱不断叠加、收紧。
在这毫厘之间,代熄因的吻便如春雨洗过的光点,细细密密落在他的唇畔和唇珠上,一面轻柔地吻,一面连呼吸都近乎虔敬。
他的瞳孔开始有些涣散,嗓子眼里的气音执拗地呢喃着:“陈昉……我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
十一年来听见的第一句告白,是交织着血与泪的。
它们与脑中乱七八糟的念想联合,将理性紧紧包裹,紧到密不透风,再溢不出星点。
任由他予取予求的陈昉口耑息加剧,忽而轻咬住他的唇,通红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强势。
他只手按压在代熄因的后脑上,额头抵着代熄因的额头,彻底阻断他躲闪的苗头,舌尖轻巧一引,就将舔舐与撕咬糅合起来,像只原始森林的小兽,边扌无慰他,边刺痛他,要他求也不得,拒也不能。
在又一次咬住对方的舌芯时,陈昉不肯松开了。
眼角滑下一颗晶莹的泪珠,与唇角的水渍相融,还要发了狠道:
“这种话都说了……你现在要是敢死,我把你舌头咬断,听到没有?”
舌头吃痛,本该清醒。
可代熄因的头却愈发昏沉。
他看着陈昉,听着他说的话,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一颗心脏满足得快要爆炸,炸得之前经受的所有痛苦都四分五裂,再疼也值得。
或许死而无憾四个字便是当下最贴切的形容词。
代熄因想勾唇,想笑出声,想记住这一刻,想将这份幸福定格成永恒……
怎么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后,想要的反而更多了?
果然,老祖宗说得不错。
人哪,都是贪心的家伙。
自我审判之余,他又觉得,接下去不论他再提什么无理要求,陈昉都会满足。
所以他得多说点什么。
多说点什么。
再说点什么。
可是,生命力早就不在他的掌控内了。
跳动的鲜活如同指间流沙,无法挽回地飞速消逝,消散风中,任凭如何追寻,也找不回来。
努力抬起的手,甚至尚未触碰到陈昉的脸颊,便无力地重重砸下去。
一动不动。
感知到怀中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
陈昉脑中绷紧的弦,在这一刹,随着那只手的滑落。
啪。
断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亲了(老母亲落泪
第69章 新世界(一) 再见。
“因仔……因仔!”
谁?
谁在叫他?
头好昏沉, 身体好重,好累,好想……就这么一睡不醒。
“醒醒因仔!你今天要陪我去试婚纱的。”
试婚纱?
他要陪谁……去试婚纱?
脑中迟钝浮现出的名字让代熄因猛睁开眼, 覆盖在身上的死亡沼泽登时退去。
眼前, 那双总含笑意的瞳眸望着他。
熟悉的卷发,熟悉的连衣裙, 熟悉的神态。
他鼻头一酸,一把抱住了对方,不肯松开。
“怎么了?”代迁逾有些不解,但还是轻轻回抱了他,抚上他的背脊,温声关切, “做噩梦了?”
“姐……”这一声连带着眼泪决堤而出,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呜咽着,“对不起……姐,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要对不起?
代熄因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无论如何都对不起她。
搭载两人的小轿车穿过街道,代熄因看着窗外,一片片枯燥乏味的风景。
街边没有什么店铺, 也没有什么路灯,只有绿树与高墙交替出现。
他还没觉得哪里不正常, 眼前便格格不入了一辆飞驰而过的救护车, 不停地响声让周边的车辆与人流闪避。
“不行, 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加快输液速度!扩容, 必须把血压顶上去!”
“通知医院,准备紧急心包穿刺和开胸手术!伤者意识丧失,脉搏细速, 符合心包填塞特征!快!”
这是,在抢救谁呢?
讲话的人好多,好吵啊,又想睡觉了。
他的眼皮上下打架,打到难舍难分。
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吧。
反正还没到。
“因仔!”
下巴往下一磕,他回过神。
全身镜中,代迁逾长发及腰,肌肤雪白,将一袭纯白色的婚纱衬得华贵又典雅,裙摆的花边设计得错落有致,如云朵般层层落下。
她面上带着幸福与喜悦,慢慢转了一圈,期待地问:“怎么样,好看吗?”
他点点头,喉咙无法克制地蹦出一句:“姐,你能不能不嫁了?”
代迁逾一愣,不禁莞尔:“舍不得我啊?没事儿,结了婚,你想来找我随时可以啊,椿日丽又不远。”
不,不是的。
不只是舍不得,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为什么不能嫁?嫁了人会发生什么?
“让开!都让开!紧急手术!”
奇怪的铃声响起。
有点像轮床碾过地砖的声音混杂好些个急促的脚步声。
“家属止步!”
“他怎么样?告诉我他怎么样?!”
“心脏刺伤,血压骤降,静脉怒张,情况非常危险,我们会尽力!”
又有点像大门的关闭声。
听不清内容,总结就是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代熄因摸遍全身没有找到。
“是我的啦。”代迁逾吟吟笑道,伸手一指,“在我衣服口袋里,帮我拿一下。”
他走过去,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再清晰不过的姓名。
逄悉。
这两个字眼如同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头脑正中间被当头一棒。
那些无处遁形的不对劲,那些无法解释的慌张,后悔,恐惧,在这一刻通通找到了来源。
他毫不犹豫按下关机键,然后匆匆跑到代迁逾面前。
“谁的电话啊?怎么不拿给我?”
“姐,这个婚咱们不结了,不结了好不好?婚纱也不试了,你不能嫁,你绝不能嫁给他!”他语无伦次,虎头蛇尾,说到后面几乎哽咽到呕吐,“姐,我求你了,不要嫁,你就留在我身边,留在我身边……”
泪眼模糊,却迟迟没有听见回答。
他心中恐慌,擦了泪,看见不远处已经变成了婚礼现场。
台上的新人正在交换戒指,而那个身为伴郎的自己,正满面春风,痛痛快快祝福着。
“不!不是这样的!不可以!”他情绪崩溃,跌跌撞撞想要冲过去毁了这场婚礼。
可任凭怎么跑,都跑不到。
他加速,不停地加速,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豹子,身旁的风声呼啸,代迁逾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
两畔的光景涌动,春去秋来,花败花开,天地轮回间,另一个身影缓缓涌现。
那人转过身来,眼下的那颗痣在朦胧的光影中尤为鲜明。
他笑着说:“你怎么累成这样?”
累吗?
不知为何,见到他,就不累了。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
代熄因满腔困惑,拖着脚步想要过去。
可身体里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比他更快!
那个“代熄因”冲到了那人面前,一伸手,就将毫无防备的那人推下了万丈悬崖!
“不!”喉中爆出一声嘶吼,他冲到那个“代熄因”面前,红着眼扯住他的领子,“你在做什么?!”
“代熄因”嘴角勾勒起嘲讽的笑:“你忘了?是你害死的他,你这个害人精,害了代迁逾还不够,还要害死陈昉,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代迁逾不会在去你学校的路上遇见逄悉,如果没有你,陈昉不会一股脑扑向三一四案,如果没有你,每个人都很幸福,你就是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错误!”
“手术刀!”
“电锯,准备开胸!”
“吸血,视野太差了!”
“心包张力极高!注意,我要切开心包了——”
噗——!
“快吸引!找到心脏破口!”
“在右心室,不大,但位置不好!……”
他从头到脚一凉,手里的气力泄去。
腿软得倒退两步,差点站不稳。
“代熄因”从怀中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半是诱导,半是哄骗地递到他手中:“自己解决吧,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麻烦别人,对吗?”
他颤颤巍巍接过匕首,眼神有些空洞:“我不该,麻烦别人……我这样的人不该活着,我得去死……”
“对,就是这样。”他听“代熄因”十分满意地继续蛊惑着,“动手吧,结束这一切。”
“不!熄因!你醒醒!醒醒!你别睡,别睡啊!”
“代熄因你这烦人的家伙!现在这么安静是要闹哪样?!老子赶来不是看你找死的!”
谁在叫他?
代熄因动作一停,“代熄因”立刻皱眉斥责:“你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有人在叫我。”他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你没听见吗?有人在叫我。”
“谁会叫你!”“代熄因”急躁起来,面目狰狞,“没人叫你!动手!听到没?动手!”
见他还是愣在那里,“代熄因”怒不可遏,索性直接抓起他的手,狠绝地一推——
刹那间,原本还在皮肉外的利刃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穿透了骨骼。
疼。
好疼。
太疼了。
“患者室颤了!!”
“除颤仪,充电200J!”
砰!
嘀、嘀、嘀——
“再来,充电300J!”
砰!
嘀——嘀——
“没有反应,注射肾上腺素1mg!”
“不对,血压测不到了!”
“继续心脏按压!不能停!”
四肢捆绑上了千斤巨石,代熄因无力地软倒在地。
眼前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恍然间,天空破开一条裂缝,辉色的光芒洋洋洒洒落下,他好像看见了代迁逾。
她从遥远的天际走来,穿着最爱的法式连衣裙。
不是血红色的,而是米色的。
她朝他伸出手,笑得柔和:“因仔,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就像小时候那样,永远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像小时候那样?
永远生活在一起?
“好啊……”
代熄因笑得灿烂生花,他伸出手,拉住了代迁逾的手。
“不行!患者已经失去求生意识,只怕……”
“没有什么只怕!现在还在黄金窗口期内,继续抢救,准备缝合!”
他的身体轻盈起来,成了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
正要跟随着代迁逾一道往天边飘去。
另一只腕骨却一紧。
回过头,他看见遍体鳞伤的陈昉拉住了他。
他或许是从悬崖下爬上来的,又或许是从污浊的江水中爬出来的。
他伤痕累累,嘴唇干裂,眼里尽是血丝。
“熄因,别走。”
沙哑到不像话的声音只说出四个字。
“因仔。”
代迁逾依旧是那样温柔,“你不想和姐姐一块生活了吗?”
“我……”
他定格在原地,灵魂被仿佛被两股巨力拉扯。
一边是安宁与解脱,一边是惦念与不舍,几乎要让它裂成两半。
“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吗?”他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的问题。
“傻因仔,当然不行啦。”代迁逾的笑容带着洞悉一切的慈悲,就像从前他反反复复写错题,她也从来不会责备,只是一遍遍耐心教导。
她摸摸他的头,嗓音如水般涓涓流淌:“在你犹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出选择了。”
“姐……”
“回去吧因仔。”她主动松开手,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声线也越来越远,“你在意的人还在等你呢。”
“不,姐,你别走,你别走啊……我不想和你分离……我不能没有你……”
他徒劳地伸手,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几番扑了空。
远远的,代迁逾笑了,笑得宠溺,笑得释然:“这些话,不只有你对我说,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也正这么对你说呢?”
闻声,代熄因浑身僵硬。
攒足劲回头望去,陈昉牢牢攥着他,十指上有污泥和鲜血,两目中遍布满哀求,似乎他只要一抽出手,他就能在落回崖底,沉入海底。
“别走,熄因。”他说,“别走好吗?”
“好像……好像有心律了!恢复窦性心律!”
“快,抓紧时间缝合心脏破口!”
“出血控制住了!”
“太好了,生命体征在慢慢回升……”
那些与陈昉的回忆如水漫金山。
初见时的警惕,并肩作战的信任,车里失控的靠近,还有濒死时那个带着血腥和泪水的吻……一幕又一幕由远及近,像干涸百年的沙地等来了第一场雨,冲垮了一切绝望的壁垒,从荒芜中生出新芽来。
而一颗心一旦有了牵挂,一双腿便迈不动了。
“姐。”
望着尽头即将完全散去的轮廓,代熄因泣不成声。
用尽全力,却只吐出两个字: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就此,别过。
耳边有风掠过。
很轻,很淡,很咸,亦很苦。
代迁逾彻底消失了。
她是带着全然的欣慰与祝福,没有一丝遗憾离开的。
“自主呼吸恢复!”
“瞳孔对光反射存在!”
“终于……他挺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三章都放出来就结局啦[可怜]渴求明天能有个好榜做法做法做法[合十][合十]
明天晚上24点,也就是周五零点有最后一章甜甜的番外,很甜的番外……宝宝们尽量早点来吧,来晚了很可能就看不见了[笑哭][笑哭]
第70章 新世界(二) 代熄因耳根微不可察地热……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 在病房内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代熄因睡醒有一会儿了。
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侧头,将沉静的目光投射在床边的人身上。
他趴在那儿睡着了, 睡姿有些别扭。
半边脸颊压在交叠的手臂上, 朝向自己的这一侧,晨曦挥洒在他恰到好处的眉骨弧度上, 顺着轨迹滑下,照出下巴新冒的青黑色胡茬,以及眼睑下方的浓重阴影。
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无意识蹙着。
过去几天,他几乎连轴转,翻案、调查、汇报, 应付各方的压力……还要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医院照顾自己,凌晨来时眼底带着掩盖不住的红血丝,深更离开时带走被廊灯拉得孤直的背影。
铁打的人, 也该熬出锈痕了。
心底细细密密地疼了一下, 代熄因极轻地探出手去,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心。
然而指尖尚未落下。
长而密的睫毛颤了颤,陈昉先一步睁开了眼。
时常清明到洞察一切的眸子, 初醒时带着罕见的茫然,又在捕捉到悬在半空的指头后, 立刻坐起身, 无比自然地接住他的手。
“怎么了?”那声音温和, 带着点运行的低哑, “哪儿不舒服?伤口疼?还是头晕?”
连串的问句翻滚落下,代熄因摇了摇头,反手将他的手攥进掌心, 稍稍收紧。
那只手很暖,很厚,指腹和虎口生出常年握枪留下的老茧,蹭在皮肤上有种粗粝的踏实感。
“这床宽得很。”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放松晨起发紧的嗓子眼,“你要不要……上来躺一会儿?”
陈昉明显愣了片刻,回过味来后,忍俊不禁:“还是头一回有人邀请我睡病床,倒是很乐意感受这个新奇体验,不过……”
他转头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轻声说,“我等会儿还要去个地方。”
那笑意没完全到达眼底,就散作了疲倦,如同投入深谈潭的小石子,涟漪都看不清。
代熄因便晓得了。
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那陪我去外头吃个早饭吧。”
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他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松开,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食堂的粥啊菜啊我都吃腻了,我想吃拌面。”
*
医院入口旁边就是早点摊子。
桌椅都泛着油润的光,却意外干净,一口大锅沸水滚滚,热腾腾的白烟飘腾旋上,模糊了老板麻利的身影。
面是碱水面,滚水里走过一遭,迅速捞起,沥干,扣进早已备好酱料、猪油、葱花的粗瓷大碗里,筷子上下翻飞拌匀,每一根面条都裹上酱色油光,暖洋洋的香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两人在角落的小方桌相对而坐,代熄因右手还是不方便,陈昉便将拌好的面朝他那边推了推,又递过勺筷。
面条入口爽滑劲道,酱香混着猪油的丰腴和葱花的辛香,在味蕾上炸开,吸进嘴里,几乎不用咀嚼,便顺着喉咙一溜烟滑下去了。
胃袋满足之余,代熄因面颊也被热气熏得泛上淡淡一层红:“如果以后退休了,咱们摆个拌面摊也不错,想吃就吃。”
陈昉正低头挑着碗里的面条,闻言抬眼,唇畔弧度细碎地流动:“想吃拌面还不容易,买点回家做就好了。”
“你难道没听过吗?”前者摇头晃脑地表示,“家里的拌面永远没有路边的拌面好吃。”
“想不到你居然会说这种话。”抽出纸巾,陈昉抬手帮他擦去嘴角沾上的一点酱油渍,“我以为外面的东西对你而言都归为垃圾食品。”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唇角皮肤,温热一触即分。
代熄因耳根微不可察地热了一下,但面上依旧镇定。
“……不、至于一棒打死所有,像面条这种优质碳水,怎么做都健康、嘛。”
“好吧,大营养家,没人比你更懂健康。”
两碗面被吃得干干净净,陈昉没急着走。
他陪着代熄因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慢慢散步。
晨露未晞,空气清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上一回咱们的角色是不是反过来的?”
他说的上一回,就是陈昉昏迷醒来的那段时间。
“是啊。”后者顺口应答,“咱俩都快成医院常客了。”
“哎哎哎!”一把转过身,代熄因不算重地捂了下他的嘴,拧起好看的眉头,“这话不要乱说,咱们才不当医院的常客。”
掌心蹭过嘴唇,把他不加掩饰的紧张兮兮尽数传达过来,陈昉的心尖发软,弯弯的眉眼中漫出真切的笑意:“好,避谶,刚说的全不作数。”
走到小花园中心的锦鲤池边,池水还算清澈,映出两人的倒影,随着游鱼模糊地晃动着。
代熄因脚步一顿,盯着水影看了几秒,忽然“哦”了一声。
“我说怎么感觉耳朵上空荡荡的。”他朝陈昉摊开手,“我的黑曜石耳钉呢?是不是你给我收起来了?”
这一说,陈昉也才想起来:“还真是。”
伸手掏出钱包,他把那一小枚东西从夹层里取出来:“做手术前,护士说要把所有饰品都摘掉。”
看得出耳钉护理得很好,在他指尖折射出一点墨彩般的光。
双手搭在膝盖上稍稍弯腰,代熄因侧过头,理直气壮地朝他晃了晃耳朵:“我看不见,你帮我戴。”
失笑两声,陈昉上前半步,把人拉到阳光下面。
金色的光辉流淌,他拂开代熄因耳际偏软的碎发,触碰到耳廓微凉的皮肤,捏着钻头,对上耳洞,平稳一推,金属针就穿了进去,指尖在耳后留下一抹余温。
“你记不记得。”代熄因垂眸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你送我耳钉那天,被骗去相亲了?”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记得。”陈昉笑道,“最糗的一幕都给你看见了,真正躲不掉的黑历史。”
浅浅的笑意在空气中弥漫,又随着记忆的延伸,缓缓沉淀下去。
那时,谁又能想到呢?
代表理智与正义的郑孝旋,永远地留在了寺庙里,而披皮的杀人犯光明正大地走出来,将两个人的命运如此深刻地系在一起,推着他们走过鲜血与火光,走过背叛与生死,最终站在当下平静如画的日光里。
神色渐渐收敛,化为共同承载重量的默契,将曾经当作脚印远远甩在身后。
池水微澜,倒影摇晃。
时间也差不多了。
轻吸了口气,陈昉带着代熄因走进室内,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先回病房吧,我该出发了。”
盯了他足足五秒,代熄因才迟钝地寻回发声路径:“路上慢点。”
他挥了挥手,“我等你回来。”
阳光依旧很好,使劲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长到足够交叠。
短暂触碰后,又随着步伐,各奔东西。
*
“048,醒醒,有人来看你了。”
甘臣从最里面那张硬板床上坐起身,囚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他的头发被剃短,露出青色的头皮。
那张曾经充满朝气的脸,此刻只剩下没有情感的沉寂。
他默不作声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经过其他床位时,被不知名的人踹了一脚,身体一晃,膝盖微曲,差点跪在地上。
但他只是停顿了一秒,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重新站直,慢慢吞吞走到了外面。
他忘不了那天,甘婼晴和其他人赶到,看见他被铐在船骸时还无法相信的震惊和失望。
他更忘不了,陈昉跟着救护车离开时,路过他身边却没有停下,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早该明了,做过的事情永远不会被抹去。
甘婼晴确诊的那天,他走投无路。
即便医生说有治愈的可能,但他比谁都清楚,没有配型的骨髓,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郑孝旋找到了他。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替我做事。”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其他人所敬重的局长,与害死无数人的器官贩卖团伙,有着怎样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不光许诺会动用资源救回甘婼晴,还许诺会给予他丰厚报酬和锦绣前程。
她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代熄因要和警局里应外合的消息传出去。
在她的配合下,他完成得很好,继而拿到了钱,也让晴晴获救了。
可没想到却导致陈昉降了职。
看着陈昉一如既往对他好,他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无法抑制地痛哭,甚至想过要坦白。
但郑孝旋看穿了他。
她说,陈昉如今不过是降职罢了,活得好好的,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他,一旦被证实与犯罪团伙勾结,最终只有一个结果,到那时候,甘婼晴怎么办?他又要如何面对曾经的同伴?
字字珠玑,句句扎心。
于是,他胆怯了。
这种胆怯要他付出的代价是,一边舔着脸跟着陈昉好好做事,一边背地里帮着郑孝旋破坏这些事。
一开始,她只是让他传递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他可以安慰自己,又没有实质性做出什么害人的事,还能升职更快,拿钱更多,一举多得,便得过且过了。
久而久之,他的底线一步步降低,思想逐步有了变化。
既然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他通不通风报信都改变不了,不是他,也必然还会有别人去做……
那为什么,从中得利的人不能是他呢?
往后利用身份与职务之便,他为郑孝旋跑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让她时刻能掌握下面讨论的第一手资料。
再后来。
他所谓“不能伤害别人”的原则也消失了。
放走了关键嫌疑人朱睿聪,更为了协助郑孝旋逃跑,开枪射伤曾经的同伴,偷袭最敬重的师傅。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但他却没有在最后一刻救赎自我,而是依然抱有侥幸心理,幻想郑孝旋成功逃脱。
他做好了后手准备,想要伪装成为缉凶而受伤的英雄,捞个好名头。
只要郑孝旋离开,没有谁能追究到他的身上,只要郑孝旋离开,他依然是那个遵纪守法的公安干警。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陈昉。
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陈昉。
从前他分明会为了陈昉被停职而打抱不平,为了陈昉愿意对抗全局抓出那个内鬼,可后来,他知晓了内鬼是谁,却没有勇气站出来,甚至还成为了让陈昉一次次陷入险境,一次次面临惩处的推手。
他在与魔鬼的交易中被利益熏昏了眼,早就忘了自己曾是屠龙的少年。
“对不起,师傅。”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甘臣拿起通话器,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
然而最终能说出口的,只剩下这苍白无力的几个字。
陈昉坐在对面,神色平淡。
从起初知晓一切后的难以置信,到如今的风平浪静,其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沉淀作了疲惫。
“熄因和我都愿意对你出具谅解书。”
此言一出,他睁大眼睛:“师傅……”
“不单为你,更多的,是为了婼晴。”陈昉的声线稳稳当当,“但你数罪并罚,最低十五年的刑期不会少,后续判决,可能还会增加。”
“我明白师傅,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不会有怨言。”眼底漫溢泪滴,千言万语堵在甘臣的喉咙,“我不在,晴晴……就拜托您了。”
“她一切顺利,让你放心。”
“……谢谢师傅。”
对话陷入短暂的停滞,只有通话器里微弱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身体微微前倾,陈昉压低了声音:“今天来,还有一件事。你之前同郑孝旋筹谋时,是否有听说,她和市委中的人物有联络?”
回了神后,甘臣沉吟片刻道:“貌似……是有几次,她说约了重要人物……对,那次她带我去拦截你们,一方面是要夺走属于她的证据,另一方面,也是在给对方提供逃跑时机。”
“对方?”陈昉的瞳孔微微一缩,“那个时候,那个重要人物正在惠中村?”
“我也不太清楚,但她的确是给了那个人回到盛川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下午三点第二更,晚上六点大结局,晚上十二点超甜番外《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