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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每每回想起这一天, 郁雪非还是觉得自己被迷了心窍。


    她很清楚跟商斯有的感情是个死局,很难得到善终,只是眼前片刻的美好太令人沉耽, 她还是控制不住向他奔去。


    越害怕, 越深陷;越想逃, 越留恋。


    走出大排档的一瞬间, 他的气息将她包裹,整颗心都有了归处, 稳稳触地。她抬头看着商斯有,真人比新闻里更好看, 那双看尽世间万象的眼, 此刻只装着她一人。


    不可能不动心的。人非草木,总有那么一些瞬间会被触动,任爱意疯长。


    人生也需要这种时刻来冲淡遗憾和痛苦, 不论过去,不想未来,只有当下真切的悸动。


    商斯有垂眼看着她,那张小巧的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穿得极随性,浑然天成一味不加雕琢的美。这一刻她真像个无忧无虑的学生,望向他的眼里是懵懂的天真。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郁雪非说话时眼睛亮亮的, 掩饰不住的雀跃, “潘老板应该不知道我们来这儿吧……”


    “你猜。”他眸光稍动,笑着将她的手握紧,一把拉近自己,“我在你身上装了定位器,信不信?”


    上一秒还笑盈盈的女孩子, 一瞬间瞪圆了眼,作势要甩开他,“你好无耻,不是答应过我不搞这些小动作?”


    她早该知道商斯有是个无赖,嘴上说给她自由,允许她来武汉,实际上郁雪非前脚才到,他后脚就跟上来了,这哪里是惊喜,活脱脱惊吓。


    见她要动真格地生气,商斯有忙揽回来,为自己解释,“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容易当真?其实,我是靠贿赂你们酒店大堂保安换来的情报,他听到你们要吃小龙虾,就帮我指了最近的大排档。”


    郁雪非抿了抿唇,回想起他们一行人来时的路线。其实这条街不止这一家大排档,临到饭点,家家都生意兴隆,他们问了好几家,才找到一个有足够空座的店。


    好半天,她才挤出一个问,“所以你是挨家挨户找的么?”


    “对,刚看到你电话就追过来了,算不算心有灵犀?”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穿梭在市井小巷里找人有多格格不入,更难得的是,他还真找到了她。


    就算真有追踪器,郁雪非也顾不得怪他了。经过张铭等人搅和,她对聚餐早没了兴致,正好趁此机会脱身。


    难得喝酒,晚上的冷风一吹,便有些头晕,脚步不稳。她抓着商斯有的胳膊站定,扬起不施粉黛的一张脸,迷迷糊糊问他,“我们去哪?”


    “带你吃东西。”


    “还吃啊。”刚刚就算没吃多少东西,喝都喝饱了。郁雪非摇头,“我吃不下了。”


    “那就当陪我去,忙了一天,晚饭还没着落。”


    “您这身份还不管饭?”


    商斯有想,其实应该早点拉着郁雪非小酌的,她喝酒后话变多了,比那副冷冷清清不染烟尘的模样有趣太多。


    诚然他不喜饮酒,讨厌被酒精掌控思维的感受。然而在这段关系里,清醒也意味着痛苦。


    他没法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女人,始终藏着他无法勘破的秘密。


    或许郁雪非爱他是真的,但欺骗也是真的。


    但只要她对他有情,他就没法真的死心,哪怕飞蛾扑火,也想争取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商斯有深深地看着她,指尖触过一方衣角,又无声收回去。


    “我这身份太难管饭,动辄一群人陪着,不自在。”他拉开车门,护住顶让她坐进去,“饭不是跟谁吃都一样的,明不明白?”


    郁雪非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至少,要她一直对着张铭那张脸,饭都能少吃两口。


    商斯有带她去了一条附近的老街,古旧的门头下点着昏黄的灯,然而从下车那一刻开始,藕汤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周遭食客的本地口音佐证了一个事实:他找的地方绝对地道。


    说来也怪,明明感觉已经被小龙虾与啤酒填饱,但莲藕排骨汤上桌的时候,那些东西好像变成一团空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偏偏他还问,“现在能吃下了吗?”


    郁雪非也不赧,大大方方地分了一碗过去,“早说吃这么滋补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吃得下。”


    因为郁友明酗过酒,她对酒精一直存有戒心,平时并不敢碰。那天聚餐是形势所迫才喝了一点,今天也只是气氛恰好才喝了点,现在胃已经开始有了反应,急需热汤疗愈。


    没想到商斯有出现得恰如其分,他的汤也是。


    她抿了两口,感觉周身都暖了起来,舒畅地出了口气,“你好厉害啊,能找到这种小店,一般只有本地人才知道吧。”


    商斯有动作顿了片刻,“让夏哲做的攻略。”


    “夏秘书还真是全能。”


    其实夏哲哪里懂这些,找到这,凭借的是商斯有褪色已久的记忆。


    他缄默着睇向门外的街景,和当年想你已经大变样了,但那条巷陌的名字他铭记至今。


    老式居民楼里,有一户属于他真正的姥姥姥爷,曾经他抬头,看到窄巷上方电线错综复杂,天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只觉得高而远。


    而现在,似乎没那么多电线,也没那么高。


    *


    秋去冬来,气温转瞬急下,从武汉回来后,时间便走得很匆忙。


    郁雪非继续工作和学习,闲暇时偶尔跟商斯有和他朋友们打打牌。


    本来乔瞒因为郁雪非无法给自己上课的事情有些难过,但想到她考学复习繁忙,遂没有多说什么,这事儿就此翻篇,待她还是跟以往一般亲热。


    秦穗借着商斯有家养了一两个月,腿伤基本痊愈后也会加入他们的聚会,只是她跟孟祁之间似乎闹得不太愉快。


    乔瞒说她跟孟祁的婚事可能要吹。


    “怎么回事儿?”


    “说来话长。”乔瞒摇头,“孟祁受了挺大打击,好一阵没出来招摇了。”


    少了这么一个活宝,场子也就静了下来,秦穗直说没劲,背地里问她俩还要不要去蹦迪。


    乔瞒讳莫如深,“那场合我玩不来。”


    “嫂子呢?”


    秦穗还是这么称呼她。郁雪非看了眼乔瞒,婉拒道,“小乔不去我也不去了吧。”


    “哎,你俩也忒规矩。算啦,还是别带你们误入歧途了,我先撤啦,拜拜!”


    她拎着包就走,徒留乔瞒与郁雪非面面相觑。


    郁雪非这才敢问,“我听说秦小姐端庄优雅,这几次接触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啊。”


    “她看着乖,背地里可野了,只是孟祁不知情。”乔瞒压低声音,“嘘,可别到处说啊,除了孟祁,其实大多数人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人缘好嘛。”乔瞒笑着,神秘兮兮睨她一眼,“其实我第六感很准,能看出别人的秘密,小郁老师,你信不信?”


    郁雪非陡然想起上次在昌平乔瞒说的话。


    “小郁老师,我冒昧问一句,你不掺和到我们这个圈子里,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离开川哥?”


    再看女生小鹿般的眼,郁雪非有些汗毛倒立。她似乎真有看穿别人的能力。


    “我信。”郁雪非很轻地应了声,“那么商斯有呢,你能不能看出他有什么秘密?”


    “虽然这么说有点像在找托词,但川哥真是我最看不透的一个人。他面上温和儒雅,对谁都很照顾,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但是吧,你走不进他内心。”她定下结论,“外热内冷,这种人最难懂。”


    郁雪非点头,是她说的这么个理。


    乔瞒的话峰回路转,抿了口茶后,她又为商斯有说好话,“别的不说,我觉得川哥对你是用了心,这点肯定假不了的。你要不要考虑……”


    她还是想说和,让郁雪非放下心来,别总想着离开。


    郁雪非却望着外面的积雪出神,想起那时问商斯有,按年纪排序,孟祁之后是谁,他岔开了话题。


    后来她才知道是他。


    聚散终有时,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斯有会放手,什么时候自己会离开,只是一想到在一起度过的每个厮磨瞬间,都在加速驶向别离,难免有些怅然。


    大概是年节的缘故吧,人变得多愁善感,郁雪非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充实自己,避免胡思乱想。


    她从武汉回来后没有再联系过江烈,那封邮件、那通电话,都像是从记忆中抹除一样,再无痕迹。


    只有突如其来的某天,郁雪非才想起他。


    那天她在咖啡店复习,偶然遇到了涂幸。此前并不愉快的际遇让她并无太多虚与委蛇的心思,哪知涂幸倒没事人一样,殷殷地坐到她桌前喋喋不休。


    她被逼得没办法了,竖起手里的复习书本,将封皮展示出来,“抱歉,我真的需要复习,没法分神陪你聊天了。”


    “嗳,雪非姐,别这样嘛。”涂幸把她的书合拢,“你还记得上次我说的孔静阿姨么?她知道我见到你了,很想找你说说话。”


    郁雪非神色一僵。


    孔静找上她能有什么好事?当年领着江家人大闹一通索取赔偿,之后又因为带着儿子难以改嫁,索性抛家弃子一走了之,左不过是现在过得不如意,才又打起她的主意来。


    “松手。”郁雪非从涂幸手中夺过资料,一股脑塞进托特包里,挎到肩上就要离开。只听涂幸“欸”了一声挽留,可还未及出咖啡厅,便见孔静迎面而来。


    她苍老了不少,整个人又瘦又小,动作也有些颤巍巍,只是还算收拾得干净利索,却很难与印象中的孔静对上号。


    “真的是你啊,非非。”孔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颤抖着抓住她手臂,“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啦?”


    “早知道你不肯见她,所以我在跟你打招呼之前就让她赶过来了。”涂幸拉着她们回到座位,“咱们坐下说,别影响人家店里生意。”


    郁雪非与孔静,自然是相对无言。


    好半天,还是涂幸抿了口咖啡,提醒道,“孔阿姨,您不是说要问问儿子的情况么?”


    孔静回神,讪笑着说两句“是”,然后看向郁雪非,“非非,我去学校问过,小烈他……出国了呀?”


    郁雪非嗯了一声当回应。


    “那挺花钱的吧?是不是他那房子……”


    涂幸笑了下,“孔阿姨,您有所不知,眼下雪非姐可发达了,出国的费用都是小事。她啊,住什刹海旁边的四合院呢,可厉害了。”


    “真的吗?”孔静眸光一下亮了,“是怎么一回事,你嫁人啦?”


    “没嫁人,给人当情人。”在蠢蠢欲动的涂幸开口前,郁雪非先说了她的台词,“满意了吗?”


    她难得这么有锋芒,把孔静狠狠噎住,连涂幸脸上也是一阵红白。


    见两人就此消停,她拎起包,整理了下围巾,“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要走了。”


    “别,非非,先别走。”孔静急得上手拉她,“你如今这么出息,可得帮帮阿姨!”


    郁雪非还想走,孔静却不顾颜面,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咖啡厅内的顾客纷纷侧目。


    见状,孔静得寸进尺,往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你得帮帮我,不然我要被人砍手砍脚啊……”


    明知是道德绑架,郁雪非还是软了心肠,犹豫再三后,蹲下身去扶孔静,“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你答应帮我我再起,不然就一直跪在这里!”


    “孔阿姨……”


    她不顾郁雪非,又开始以头抢地。郁雪非被逼无奈,松了口,“好,我可以帮你,先起来说话。”


    孔静这才哭哭啼啼地站起身。


    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之前出车祸时郁雪非就见识过她这三板斧,不曾想时隔多年,本领也没有任何长进。


    眼泪一旦开了闸,孔静就再也止不住了,坐着哭诉这些年的不易。原来,她改嫁的男人是个赌徒,把家产败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孔静以前只是个家庭主妇,如今为了还钱,不得已到处做工,后来在涂幸家当保姆,才算稳定下来。


    可是最近要债的人找不见她丈夫,便来吓唬她,要求她还钱,不然就废掉她手脚,她走投无路,这才求到郁雪非跟前。


    郁雪非静静地听她倾诉,说不上什么情绪。


    她觉得孔静活该,但又确实可怜。


    只是要她倾囊相助,显然不可能。


    “他欠了多少?”


    “一……一百万。”


    “抱歉,这个忙我帮不了。”


    话还未说完,孔静便亟亟打断了她,“非非,你现在都能住进四合院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一百万算不上什么钱——”


    “我说帮不了就是帮不了,”郁雪非声色凛然,“何况那是别人的钱,我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你?”


    “我……”


    孔静一时语塞,到底是心虚,找不到理由继续闹下去。


    “孔阿姨,这可是救命钱,您不争取争取?”一旁沉默的涂幸开口,“要是就这么算了,可是过这村没这店了哦。”


    “涂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她往歧路上引。就算这一百万我给了,她还得起么?这次是一百万,下回两百万、一千万,他们怎么还?”


    郁雪非看着她们,眸色冷淡,“如果害怕真被人废了手脚,当务之急是报警,这一点我可以帮你。”


    说着她要拿手机打110,却被孔静拦下来。


    “不能报!要是报警,他们说不定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你要知道,敢做这种事的人,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郁雪非撇开她,唇蠕了蠕,终归是不忍心,“钱我可以给你一点,就几万,是我自己的积蓄,多的没有了。要不要?”


    “要,要。”虽说应了下来,孔静还有些不死心,眼睛一转,又问,“非非啊,还有当年我留给小烈的房子,现在……也值不少钱吧?”


    “什么?”


    “就是我家那套房子呀,虽然不大,按市价卖掉应该也有百来万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郁雪非看着她,莫名觉得惋叹。


    昔日还是江教授太太身份的孔静,不说容貌气质多出众,但至少也是光鲜亮丽的。如今整个人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冒着贪婪的精光。


    “你当年不告而别,留下还在读初中的江烈,江家那些亲戚早就想把房子瓜分殆尽,是他自己聪明,选择要我家收养,那些人才没能侵吞成功。如今他长大了,学业有成、前途光明,你倒惦记起来了,连这套房子都不给他留,你这样还配为人父母吗?”


    郁雪非气得指尖都在发抖,连刚刚冒出来那点善心,也随着孔静的试探烟消云散,“我就这个态度,钱可以给你一部分,但休想动江烈的房子。孔阿姨,你当年赋闲在家多年,那套房子也是江叔叔凭一己之力买的,于情于理都不该用来填你现任丈夫的窟窿。”


    “你也没权利替小烈做决定啊,我是他妈,我要死了他能好过么?”


    “实不相瞒,这些年他就当您已经死了。”


    孔静嗫嚅着还想说什么,郁雪非却没心思听了。她起身扶好包带,最后看了眼咖啡桌旁的两个女人,一个麻木无助,另一个心思不纯,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走到室外,北京干燥的寒风扑了满面,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感觉胸口畅快几分。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不料数日后,她接到了褚平的电话。


    “不好意思小郁,江烈填的紧急联系人信息是你,只好打到你这里来了。现在有一位姓孔的女士在学院里闹,声称是江烈的母亲……实在不行,还是请你来一趟吧。”


    郁雪非脑中一片空白,扶着桌子站稳后才应下来,“我马上来,麻烦您了。”


    她顾不得那么多,让老马直接送到学院里,下车的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几乎让她晕过去。


    孔静拉着长长的横幅,跪在地上控诉儿子不孝,保安想上前拉开,她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甚至开始扒衣服喊非礼。


    见郁雪非赶到,她一下子看见了那辆属于商斯有的豪车,又哭又闹,“大家快看呐!明明有钱却见死不救,真是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


    人们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外围的人群越来越多,郁雪非毫无办法,只能上前去跟她协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钱,还要我家的房子。”孔静嗓门扯得高高的,“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不肯把房子给我,是不是因为想独吞?”


    郁雪非气笑了,“孔静,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江烈到我家以后,从初中生长到大学,吃穿用度不花钱,读书不花钱?当年我为了他念书,保研机会都没要,就想早点工作挣钱,而你一走了之,甚至不管他死活,现在怎么好意思来说我?”


    “要不是你家,我至于落到这个田地吗?你妈勾引,你爹害人,你们全家都是扫把星——”


    “啪”,一记利落的耳光后,世界瞬间安静。


    孔静捂着脸,怔怔地看向她,像是没料到她如今行事作风变得如此强硬一般,连哭喊的话都忘了,整个人被按下暂停键。


    而郁雪非都不屑再多看她一眼,扬声冲旁边的保安喊,“愣着干嘛,给她带走啊!”


    那俩大小伙子这才回神,一人一边把孔静架起来往办公室拽,褚平冲人群摆摆手,“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上课!”


    去办公室的路上,郁雪非的手遏制不住地颤抖。


    她清楚,孔静这一闹绝不会善罢甘休,缠上来就甩不掉了。


    而对方的胃口,肯定不止一百万这样简单,她之前是见识过的,孔静与江家人就像蚂蟥,恨不得敲骨吸髓,榨干所有血肉才肯罢休。


    孔静在北京没有其他亲戚朋友,只有雇主涂幸,兜兜转转,还是把涂幸喊了来协商问题。


    涂幸仍然是那副八面玲珑的模样,带着点心给褚平等人做谢礼,然后又是好一通赔礼道歉,表示不该影响正常教学工作。


    闹了一下午,郁雪非心神俱疲,孑然一身地待在旁边,眼看着涂幸把孔静带上车,心才算落了地。


    但本能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涂幸安顿好孔静折返来,距离有些远,她怕郁雪非离开,便小跑几步。她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呢子大衣,衬得整个人青春洋溢,笑容也更灿烂了。


    “雪非姐,”她停在郁雪非跟前,因为刚才的奔跑,微微喘着粗气,“要实在不肯拿钱解决,我倒有一个法子,你想不想听?”


    第42章


    “什么意思?”


    “替你分忧呀。”涂幸一双眼亮亮的, “你也知道,她男人是个无底洞,一旦要起钱来不肯轻易罢休的, 你帮了一次就得帮两次, 甩都甩不掉, 我有法子帮你解决。”


    郁雪非很清楚她没安什么好心, 却还是下意识迟疑了刹那。


    花钱只是治标不治本,想从源头上甩掉孔静, 的确需要些别的手段。


    然而,这个手段不能来源于涂幸。


    “不必了。”打定主意后, 郁雪非干脆地回绝了她, “我会自己想办法。”


    话音掷地,郁雪非转身走向另一头,马师傅早已把车开到点上等候, 回到车里,她才能冷静思考破局的关键。


    然而涂幸又叫住了她,“雪非姐,你就没想过,孔静对你来说最具威胁的,不是要钱这件事么——她,知道你的秘密。”


    那场浇湿了她整个青春的雨, 每每梦回都无比痛苦的记忆。


    郁雪非驻足片刻, 深呼吸几下,才缓缓回身看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无辜地眨着眼,“我想帮你呀。”


    “不要再骗我了。如果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孔静能闹得这么大么?”


    说到底, 孔静也就是个市井人物,被吓一吓就能破了胆,不敢在皇城根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人心不足蛇吞象,她或许是想要回房子,但绝对不敢得罪郁雪非——毕竟,那是孔静唯一的救命稻草。


    “涂幸,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并对此表示惋惜。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但不代表你可以借此为所欲为。”郁雪非定定地与她对视,“你大费周章找上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涂幸到底年轻,见此阵仗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咬住下唇,话也变得吞吐,“我……我听说商总家中有人从事影视投资,想让他帮帮忙……”


    郁雪非呼吸一窒。


    有野心是好事,但她没有能与之匹配的能力,便就此铤而走险,未免荒唐。


    好半天,她才启唇回了句,“既然叶司长愿意帮你,你求他或许更容易些。”


    “我试过了,叶司说那位秦先生脾气古怪,只有商总才能说得上话。”


    “……所以你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抱歉雪非姐,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你放心,只要你帮我,孔阿姨的事情我能搞定,给你解决得滴水不漏。”


    她双手合十,神情恳切地求告,“拜托你了,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剧组里大咖小角谁没点背景?没人撑腰,就必然会被瞧不起。”


    “这个忙我帮不了。”郁雪非错开目光,不再看她,“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秦先生,但我知道商斯有做事原则性极强,很少徇私。你若是有心,打听打听应该知道。”


    ——当然,只是对别人。


    如果不是见识过商斯有对外的公私分明,她几乎无法将那个五次三番想为她退让底线的男人,与刚直不阿的商先生联系起来。


    涂幸在外雾里看花,而郁雪非接触得更深刻,知道姓秦的先生大抵就是秦穗的胞兄、商斯有的表弟秦稷。他们行事风格相类,彼此把握着分寸,郁雪非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让商斯有为难。


    也许是没料到郁雪非这块骨头如此难啃,涂幸眼底的诚恳一点点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匹配的狠戾。


    “你就不怕以前的事流传开来吗?到时候别说其他,你连留在他身边都不可能。”


    郁雪非淡漠地勾下唇,“没关系,你尽管试试看好了。”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孔静憔悴狼狈的模样,到底于心不忍。


    这事与江烈有关,要怎么处置,必须听他的意见。


    时隔多日,她终于再次点开邮箱,给江烈上次留下的地址,发了个1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现在?”


    她推了下时间,旧金山此刻凌晨两点。江烈又在熬夜。


    算了,暂时没空去管他。


    今天商斯有要开会,提前说过晚点回家,所以郁雪非放心地进到书房里,接听了江烈的电话。


    “一分钱都别给她,”江烈听完来龙去脉后说,“既然当年选择一走了之,就别想再回头。从我被郁叔领养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我妈。”


    郁雪非心中一沉,“我知道了。”


    “如果她非要来找你闹,我就回国一趟,把她解决了再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也在做项目,平时还当家教,这边亚裔数学家教口碑很好,时薪给得也高,来回一趟的费用不成问题。”


    “不用了,长途飞机对心脏负荷也不小,你还是少折腾,包括熬夜也是……”郁雪非又想教育他,顿了顿,还是忍住了,“这头我能搞定,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似乎听到江烈叹了口气,“反正有事随时告诉我。”


    “好。”


    “你最近一切都好吗?”


    “挺好的。”


    “和他怎么样?”


    “……也挺好的。”


    电话那头默了默,又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窗牖外隐约传来鸟雀的啼鸣,自打入了冬,商斯有将它们挪到室内,那些原本伴随它们偏安一隅的窸窣声响,如今近在咫尺,此起彼伏,拼凑出一个虚假的春天。


    郁雪非一言不发,不知是思考,还是在听那些小鸟的动静。后来也许是它们吵进了她心里,不知何处生起的微弱电流,震得她心神漾漾。


    “我不知道。”


    江烈低了眼,目光恰好落在键盘上。


    曾畅想着靠一个个代码拼凑起的未来,因为这句话,瞬间变成海市蜃楼,想去触碰时,只能听见泡沫破灭的轻响。


    他突然就觉得很疲惫,全身骨头都垮了,力不从心。


    “我该睡觉了。”许久,江烈重新开口,“你有事再联系我。”


    “好,晚安。”


    “晚安。”


    旧金山的凌晨并不算安静,不知哪里起了火,消防车呜啦啦的铃声响彻云霄。江烈立在窗前向东看,第一次觉得山高水远如此具象,见不到她,连关心都徒劳。


    *


    后来郁雪非私下里见了孔静一次。


    她叫孔静别吱声,自己一个人来,如果涂幸知道,就什么都拿不到。


    孔静被那一巴掌打服了,应得唯唯诺诺,赴约时果然只身一人。


    “这里是六万块,我这几年陆陆续续攒下来的,虽然不多,但是是我自己的钱,你拿着。”


    孔静接过信封掂了掂,又掏出来看了眼,确实是真金白银,忙不迭放到包里,“非非,我就知道你心善,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回头我带着老彭上门正式道谢……”


    “那倒不用。我给你钱,是希望你能签下这份协议。”说着,郁雪非推去纸笔,“收了钱,从今以后不要再来烦我和江烈。那套房子是江叔叔的遗产,在江烈成年那年也办了过户手续,我征询过他的意见,他不同意将这套房产分割给你。”


    原本欢天喜地的女人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钱也变成了烫手山芋。但她又舍不得就这么还回去,两只手牢牢抓着钱,嘴里却嚷嚷,“我不签!这点钱就想打发我,我不同意!”


    郁雪非冷眼旁观,“是否接受是你的事情,我将意思传达到了,再闹下去不可能比现在的条件更优厚,你要想清楚。”


    孔静恶狠狠地说,“没见到小烈,我就不承认这个结果,有本事让他跟我当面谈。”


    “他在美国,飞一趟十几个小时,心脏很难承受得住。忘了告诉你,上半年江烈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动了台大手术,如果你非要跟我算账要房子,先把手术费用结结清,如何?”


    “……什么?”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孔静意外不已,“他……心脏病?你骗人的吧!”


    “没骗你,如果需要病历和就诊记录,我随时可以提供。”郁雪非往后倚靠在椅背上,耐心已然趋近零点,“这些年我家对江烈问心无愧,他现在身体健康、前途光明,我不希望你再把他拖入泥潭里。至于其他的,我言尽于此,如果还敢再闹,我保证你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要惹大麻烦。”


    孔静听完,默默地把钱又收了回去。她捏得紧,牛皮信封上沾着点薄薄的汗意。


    最后,她似叹非叹道,“非非,你现在跟当年是真不一样了。”


    “如果还像当年那样,我怎么可能好好地走到现在?”


    早就被这个残酷的世界瓜分殆尽了。


    打发完孔静,日子倒是真消停了一段时间,时间越走越快,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郁雪非也汇入考研笔试的大流,交上了这份久违的答卷。


    考完出来,商斯有在门口等她,剪裁利落的羊绒大衣挺括有型,将他优越的身材线条修饰得更出众。他板正极了,右手托着东西的动作活似托着军帽,走近才发现,那是一袋糖炒栗子。


    还热乎的呢。


    他递过来时,顺手接了她的包,语气很家常,“考得怎么样?”


    “说不好。”郁雪非取了一枚栗子,指甲往中间一摁,就破出一个小小的裂隙,顺着蜕了壳,“我感觉时常不准,有信心时往往一团糟,觉得考砸了又峰回路转。”


    因为弹琵琶,她的指甲常年保持着很短的长度,莹润而洁净,如她这个人本身一样返璞归真。


    她剥开一颗,先给商斯有递过去,男人低了点头衔住,慢慢咀嚼,“所以我就说别搞这么麻烦。”


    “那不成!你怎么一天老想着歪门邪道啊。”郁雪非埋怨着又剥一粒,开心地放进自己嘴里,“商斯有,做人不能这么双标。”


    他乐了,“为你好还不行?”


    “这才不是真正的为我好。”


    这一阵他们倒是很和平,有点小打小闹的也不过夜,当天就说开了,颇有几分细水长流的意思。


    只是孔静来闹的这件事,她瞒得滴水不漏,没让商斯有看出端倪。后来有一天她跟江烈发邮件说了收尾的事,江烈想要打电话,她没接。


    就此画上一个句点最好。


    或许是神经衰弱,郁雪非老觉得最近跟江烈联系有些心虚,不敢再深入下去,像是被谁盯着似的。


    到了车上,她才发现今天老李不在。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知道这是要去朋友小聚的意思,非公务时间,商斯有尽量不用司机。


    郁雪非在副驾上坐好,卡上安全带卡扣,“我们先去趟乐团吧,上次好像落了本琴谱在那,下周有表演,我想在家多练练。”


    “行,都听你安排。”


    来过太多次,他对乐团的路烂熟于心,没多久就拐进停车场。郁雪非朝外看时,匆忙间瞥见一个人酷似孔静,骤然坐直了身子。


    “看什么呢?”商斯有问。


    “没……没什么。”


    郁雪非攥紧安全带,慢慢地靠了回来,胸膛下心脏跳得飞快。是巧合吧,还是看错了?孔静签了那个协议,没道理再来找她。


    遑论,真要来非要等到今天么?


    她怕的不是孔静,而是他们会就此缠上商斯有,那样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非表演时段,乐团的停车场空旷,商斯有随便找了个位置停好,回头看她还坐在原地出神,不由问,“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心神不定的。”


    “我就上去拿东西,很快的,你在车里等我吧。”


    商斯有上下打量她一番,“真没事?”


    “真没事。”


    他没过多纠结,点点头,“去吧。”


    郁雪非走到电梯厅,深呼吸两口气才按了上行键。谁让他们乐团就在一楼呢,趴在大门口什么都看得见,她早晚要遭遇这一出的。


    “叮”,电梯开了门。


    郁雪非迈出轿厢的一瞬间,就听到有道声音:“就是她!”


    下一秒,几人蜂拥而上,为首的男人满脸横肉,看她的眼里直冒绿光,“这小娘们是漂亮啊,怪不得能勾引有钱人。”


    “站那儿别过来!”


    郁雪非从包里掏出一只防狼电击棒朝他们挥去,逼退了欲行不轨的诸人。原本跟商斯有住在一起后,车接车送,她很难得往包里装这些东西,近来为孔静这一桩才又带上,也算是物尽其用。


    保安见状围上来,“诶诶诶,你们干什么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满脸横肉的男人语气也一样刁蛮,“她挤走了我儿子,以此霸占我家的房子,就问她敢不敢认!”


    “我不认识你。”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你说话无凭无据,再胡闹我报警了。”


    男人低骂了一句,从队伍后面拎出瘦弱的孔静,“你们说清楚!”


    孔静本就单薄,禁不起他大力一掀,整个人前倾着扑倒在地。


    郁雪非下意识上前搀住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什么情况?不是签了协议不再纠缠这件事吗?”


    被质问的人泪水涟涟,“对不起非非,是阿姨对不起你,可、可我拦不住他啊……”


    她这才发现,孔静的脖子上有大片淤青与血痕,像是被掐过的痕迹。


    郁雪非摘下围巾给她缠上,扶住孔静一点点站正,然后抬眼去看面前凶神恶煞的人。


    “房子所有人不是我,江烈自己说了,他不肯给。至于钱……我所有的积蓄都给孔静了,多的一分没有。”


    孔静的丈夫啐道,“你放屁!上回一出手就是两百万,说没钱?鬼才信!”


    “两百万?”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非非,你不是寄了支票给我吗?”孔静说,“我还以为是你想通了……”


    “不是我。”


    郁雪非心里一沉,忽然有了不好的联想,刚准备掏出手机,却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止住,仿佛有引力推着她往后,靠在了熟悉的怀中。


    她闭上眼,嗅着沉稳的檀香,心却第一次慌得如此厉害。


    “还要多少?”她听见商斯有说。


    “五……”男人思量片刻,又改口,“不,一千万!”


    连孔静都吓得瞪大了眼,“你疯了!”


    哪知商斯有应得爽快,“没问题,拿了钱滚远点,再赶来纠缠她,就不是钱的事情了。”


    “你说话管用吗?”


    “对啊,万一你不认账呢!”


    他松开郁雪非,慢条斯理摘下左手腕上那只百达翡丽,交到孔静手中,“我还要带女朋友去吃饭,别扫兴。”


    孔静也只好回头拽了下男人,“走吧……”


    “行,那我们就回去等消息了。”


    遣散众人后,商斯有仍旧是八风不动的气度,揽过她的肩拍了拍,“东西拿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不用了。”


    “那走吧,小乔他们该等急了。”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发现她纹丝不动,又从容耐心地回看,“被吓到了?脸色这么差。”


    “商斯有,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还私下里给了孔静那么多钱?


    她原以为是对方有良心讲规矩,才安安生生这么多天,不曾想,是他背后摆平了一切。


    可是蹊跷之处也在于此。


    除了江烈,她没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而至于涂幸,她要的不是钱。


    那商斯有怎么知道的?


    郁雪非的脚仿佛灌铅一般,钉在原地,挪不开半步。她努力回想是否偶然让他察觉了蛛丝马迹,以此安慰自己,是自己走漏了风声。


    可惜没有。


    她确凿地相信,要么孔静自己找对了门路,要么就是她的行踪被他监视,又或者,她与江烈的对话被他得知。从孔静的反应来看,不可能是她。


    那就是剩下两种可能,无论哪一种,都充斥着浓浓的不信任。


    郁雪非忽然想起她之前与江烈联系时的忐忑,一般是出于害怕,另一半则是觉得有什么人总在暗中窥视——如今想来,若是商斯有手笔,也不奇怪了。


    “非非,上车再说。”他看着郁雪非的眸色一点点沉下去,心忽然像被揪起来似的,并不好受,“我慢慢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盯着我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什么吗?解释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替我做决定吗?”


    “我是为你好。”


    “是吗?”她的眼里洇着泪光,“监视监听,也是为我好吗?”


    商斯有目光一凛,“你知道了?”


    “原本没有,”郁雪非望向他的目光相当失望,“现在确定了。”


    她挣扎着要离开,被商斯有强行拽住。他脸色很差,积蕴久矣的不悦在此刻被点燃,以燎原之势蔓开,在理智被吞噬的前一秒,他拉着郁雪非回到车上,“别这样,非非。我们有话好好说。”


    她不做声,只是一味别过脑袋,看窗景倒退着滑出视线。


    跟江烈联系时她知道,早晚有跟商斯有坦白的一天,却不想是如此惨烈的场面。她努力与孔静周旋,无非是不想牵扯到他,更不想把自己最不堪的过往摊开给他看,哪知还是事与愿违。


    车内死一样的寂静,落针可闻。


    最后,还是郁雪非先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监听,或者监视我。”


    “你去武汉的时候。”


    郁雪非错愕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半晌,又自嘲地笑笑,“还真是什么动静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郁雪非,我这么做固然不对,你就没有问题吗?”商斯有被她的话激起火气,“下雪那天你在跟谁打电话?”


    她蠕了蠕唇,还不及说什么,又被他截住,“别告诉我是潘显文。当天我向他核实过,他没有找你。”


    “那您还问我做什么?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冷笑说,“你不肯说,我问一下也有罪么?”


    “没这个意思。”


    “郁雪非,你这样真挺没劲的。”


    窗外飘起小小的雪粒,挡风玻璃前,雨刮器不断擦拭着北京的严冬。


    “觉得没劲,您还要把我留在身边做什么?”


    “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没有,”她实事求是,“但我不开心。”


    商斯有默了默。


    “所以就只有他能让你开心,是吗?其他人都不行?”


    “过去多久了你还要纠结江烈的事情?那请问商先生,您听我们的谈话听清了么?听到我和他有什么苟且么?也该听明白了吧?”


    郁雪非气得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我不想跟你说的事情肯定有我的道理,能不能不要什么都往那方面想!”


    商斯有掌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虬凸。他在极力忍耐,“好,那我们不谈你们什么情况。我就在你身边,开个口的事,你不告诉我,去跟大洋彼岸的他商量,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分量?”


    “那是因为事关他妈妈,我必须跟他商量。”


    “这是出事后。那之前呢,在武汉的时候,他妈妈还没找上门吧?”


    “绕来绕去你还是想说这个。”郁雪非吸了下鼻子,“你不觉得自己可怕吗?要对我了如指掌,什么秘密也不能有,必须在你掌控之内,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想占有我?”


    第43章


    爱是什么?


    是悸动, 是怦然,是小鹿乱撞。


    是自卑,是担忧, 是失魂落魄。


    是嫉妒, 是怨恨, 是患得患失。


    如此深刻的命题, 商斯有却是第一次思考。


    对他来说,爱和占有本质上是一种共轭关系, 到底谁才能洒脱到愿意放手?反正不可能是他。


    他习惯了掌控与被掌控,反而爱成一种完全陌生的关系, 不知从何起, 又至何而终。


    商斯有被郁雪非的问题噎了一瞬,喉头上下滚动,再度启口, “如果不是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我何至于此?”


    “时机合适我自然会告诉你,但这件事它太复杂……算了,现在都不重要,反正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可言,多说无益。”


    “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你做的事情, 有哪一件对得起我吗?”


    “所以你监控我就合理么?”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过了这么久, 她争取过努力过,也还是他掌中之物,必须把所有的悲喜都展现给他看。


    “郁雪非,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无非想给你解决问题, 其余还做什么了?”


    “可是这些事又不需要你解决——”


    “你以为什么事我都乐意捡来兜着?是因为跟你相关,才肯出钱出力。难道我还错了吗?”


    “对,错了。你就不该插手这件事,我不跟你说自然有我的道理,该我了结的恩怨,你凭什么代劳?一千二百万,还有那只表,这人情你要我怎么还?”


    商斯有怔怔,“……你跟我算得这么清楚?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他做这些自然全因自愿,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如果说有,大概就是她高兴一点,别再颦颦愁云,对他能多点真心。


    结果她扔下这样一句话划清他们的界限,更是在他心上划了一刀,寒风呼啸着灌进去,比记忆中那个漫长的冬夜更刺骨。


    “你有恩于我。”


    “有恩于你,那你是在恩将仇报么?”商斯有怒极反笑,“行,就当我养了只白眼狼。”


    郁雪非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又不肯让商斯有看见,便抬手抹去。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有些瘦了,手背的骨骼硌得好疼,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疼。


    好半天,她哽咽着吐出一句,“商斯有,你放过我吧。”


    “就到这里,让我下车。”


    商斯有余光扫了她一眼,依旧是冷而清丽的,像一尊冰砌成的雕塑,却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忍不下心真的放她走,又放不下姿态挽留。


    以前她愤怒也好,唾骂也罢,他统统不以为意,只要强加手段,她再怎么生气也只是小打小闹,没法真正离开他。


    然而今天不同,他只觉得落寞。


    那时他还不懂,有期待才会失落,郁雪非的话是真的伤了心,将他长时间以来的炽热当作一厢情愿,换谁都无法接受。


    车无声地靠到路边。


    下车时,她忘了拿袋放在腿侧的糖炒栗子,骨碌碌滚落出来。


    郁雪非下意识要去捡,却听商斯有说,“不用了。”


    她抬眼最后看他一次,关上车门,转身朝他行进的反方向头也不回地走。


    雪越下越大。


    后视镜中,女孩儿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完全看不见。


    他靠在方向盘上,疲惫地合上眼,汽车的双闪在茫茫的雪天里,像两座孤屹的灯塔,却永远丢失了寻它的船只。


    *


    郁雪非在雪里走了许久,才意识到冷,想去拿手机,发现手指已经冻僵,却全然不知。


    她捧到手边呵了口气,开启后,手机界面还停在锁屏时跟商斯有的微信聊天窗口,不由轻微一怔。


    然后,切出界面,订了一张飞回林城的机票。


    人受了委屈就会想家,哪怕年纪再大、漂得再远,也会像个小孩一样,想回到最温暖的港湾睡一场好觉。


    飞机晚上才起飞,郁雪非在等待时,发消息给潘显文请了个长假,又向关观等人交代了工作。乔瞒发消息问她,怎么没跟商斯有一起来吃饭,是不是吵架了,她踌躇再三,回了句没事。


    然后彻底关机。


    如果按以往商斯有的脾气,他不会放她下车,更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失联这么久。他巴不得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她,剪断双翼,让她丧失所有逃走的可能。


    可今天不一样,他是真动了气。


    她也一样。


    比起愤怒,她更多的是害怕,怕往事拆穿,那些陈年的积灰沾上他,就再拂不去。


    哪怕早就打定主意要离开,她也不想留下如此狼狈的背影。


    她也没意识到,要多在意才害怕被对方看到不堪的那面,进而被讨厌呢?


    固然还是被他的行为冒犯,也没指望与他岁岁年年,可是这一刻,她希望自己不要真的被厌烦。


    雪天遇到延误不是什么新鲜事,郁雪非随手在机场买了本书,反复看了几遍,全是些心灵鸡汤,没什么意思。


    临近十点,她终于接到登机的通知。


    在大面积延误或取消的时刻,这声音有如福音,等待得已经疲惫的人们蜂拥而上,在登机口大排长龙。


    等这趟飞机的都是大包小包的旅客,或是长途旅行,或是奔波出差,只有她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牵挂。


    偏偏她动作最慢,几乎是看见队伍的尾巴了,才拿好证件过闸。


    虽然慢,却没有回头。


    她走过廊桥时,地勤同步拨去了电话,毕恭毕敬地汇报了这一情况。


    那头声色低沉,说了声好。


    “您有话需要带给郁小姐么?”


    “没有了,辛苦。”


    ……


    历经两个半小时,郁雪非在林城落地。


    她许久没回家,被南方湿冷的冬天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把外套裹紧。明明是同样的温度,林城总是要更冷一点,寒意是侵入骨髓的,冻得发疼。


    为了打车,她打开手机,信号接通的一瞬间,叮叮叮的消息提示音接踵而至,响了足足十几秒。


    而这些潮水般的信息里,没有一条源于商斯有。


    电话也没有。


    她心头像被剜过一样发涩,很快,又整理好情绪打了车回家。


    郁雪非这趟走得急,什么东西都没带,到家门口才想起来没有钥匙,又不得不给郁友明打电话。


    刚拨过去,听到对方朦胧的话音,她就后悔了。


    “非非?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打电话回来?”


    “没什么事。打扰您睡觉了吗?”


    “这有什么好打扰的,才躺下呢。”


    显然,那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说明他在撒谎,因为这一支电话,郁友明大动干戈地起身。


    “噢……我就想问问您最近腿怎么样,天冷了还疼不疼。”


    “不疼,现在你何阿姨时不时帮着推拿一下,没啥大碍。”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今晚林城没有雨雪,天空万里无云,星辰闪烁。她仰头看着北斗星的方向,一股料峭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无比清醒。


    现在的家也不再是她记忆中的地方了,虽然郁友明还在,可多了个何阿姨,多了份小心。


    “那,爸爸你平时自己多注意身体,年节岁末流感多,出门带好口罩。还有……”


    郁友明打断她,“非非,你是不是回来了?我看到有个女孩子,好像你。”


    她停下朝外走的脚步。


    “是你吗?是的话就回头,爸爸在阳台上。”


    他们住在一幢千禧年间筑成的居民楼,楼层不高,但充斥着烟火气。阳台封了窗,老旧的、幽幽的蓝色,却仍挡不住内里昏黄灯光透出的温暖。


    郁雪非回头,看见郁友明在对她挥手。


    当年看中北五环那套房子,就是因为与家里很相似。


    尽管有过不好的记忆,但那就是郁雪非记忆里家的样子。


    这些年她尽量当个懂事的小孩,节俭持家,非必要不回来,可如果有得选,她还是愿意当十七岁前被父母宠爱的郁雪非。


    她鼻头一酸,声音开始颤抖,“爸爸,我没带钥匙,回不了家了。”


    “爸爸现在来接你啊,不哭不哭。”郁友明说着,阳台上那道身影也应声折向室内。


    他没有挂电话,郁雪非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行动的轨迹:匆匆忙忙去门口穿了鞋,又想到天气冷要披件外套,然后叫何阿姨给他递过去,再三确认后开门下楼……


    甚至还给她拿了一只热水袋来,一见面,就塞到郁雪非怀里,“傻姑娘,等了多久?”


    “没多久。”


    “鼻子都冻红了,还说没多久。”郁友明把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搭在她肩头,“穿这么少,北京不冷吗?走走走,先回家,别感冒了。”


    “何阿姨她会不会介意啊?”毕竟突然打扰到他们生活。


    郁友明朗声一笑,“你把她想象成什么妖魔鬼怪了?她人很好的,见了就知道。”


    她怀着一腔忐忑往上走,老楼道是声控灯,她脚步轻,灯就灭了下去,但楼道里并未一片漆黑,敞开的家门掀开一个角,将温馨的暖光漏出来。


    何丽芬披着睡衣,即便带着困意,见她来仍是亲亲热热的,“冻坏了吧?快进屋暖暖。”


    说着,她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卡通棉拖,递到郁雪非脚边,“来,这是才买的新拖鞋,你爸爸说你喜欢这个花样。”


    郁雪非垂眼,粉嘟嘟的美乐蒂冲她微笑。


    “谢谢何阿姨,来得突然,真是打扰您了。”


    “你回家,怎么算打扰呀?饿不饿,要不要阿姨给你煮点宵夜?”


    她刚想拒绝,郁友明却先声夺人,“给她煮点面条吧,清淡点,她口味像我。”


    何丽芬笑着应声就进厨房去了。


    “你何阿姨无儿无女,最喜欢女儿,看到你开心得很。”郁友明招呼她坐下,“可惜小烈在国外难得回来,不然我俩摆酒时你们都在,那该多好。”


    郁雪非抿着父亲倒来的热水,感觉心里某处正在一点点融化,“您既然这样说,那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那能不能赏光给你老爹安排一首曲子?就你小时候比赛拿奖的那个,春什么来着?”


    “《春江花月夜》。”


    “对!《春江花月夜》!那个好听。”


    郁友明绘声绘色描述起她当时比赛的场景,那么小一个孩子抱着琴,神情却很从容,天然有艺术家的气魄。


    听着他的话,郁雪非才总算从这个寒冷的冬日苏醒,绽开今夜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郁友明深深地看着她,神情由欣慰转为心疼。他知道女儿懂事,尽量不想麻烦他,长大了以后更是把心事都藏起来,什么都自己扛。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多少岁,也依旧是父母心里的小孩。


    他似是叹了口气,“非非啊,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第44章


    郁雪非小时候很娇气的, 吃不了半分苦头,遇到不顺的事儿就哭鼻子,认识的人都说她是个小公主, 是父母呵护下长大的柔弱花朵、手心里的明珠。


    因为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 人又乖巧可爱, 走到哪都能受到厚待, 所以除了调皮的男同学恶作剧之外,她哭得最多的原因就是练琴。


    弹累了哭, 弹差了也哭。比赛没拿奖哭,拿了奖也哭。


    现在她也依旧容易哭, 像是泪腺有了肌肉记忆, 总是下意识兜不住泪。但她不再哭诉自己的不幸,而是默默流完泪后,再思考问题的解决办法——原因无他, 她没有了依仗,只能靠自己。


    即便如此,得到父亲的关心,她还是觉得感动。可是有关商斯有的事,又如何同他说起呢?那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风月债,说了只会平添烦恼。


    江烈就是前车之鉴,她不愿再把爸爸牵扯进来了。


    于是她低了眼, 纤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投下扑朔的影,避重就轻地说,“有一点点,但没什么大事。”


    郁友明想说,没什么大事她至于只身一人从北京跑回来么?然而看着女儿恬静的模样, 到底没开口。


    年龄渐长后,父女之间很难无话不谈,遑论那年的事虽然翻了篇,却不能假装不存在。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疤,即便重新长出血肉,也依旧无法抚平它存在的痕迹。


    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肩,“要是有爸爸能帮上忙的,一定要说。”


    郁雪非笑笑,“肯定的呀,当时小烈要做手术,我向你开口也毫无顾忌的。”


    “小烈在外面一切都好吧?”


    “嗯,他很用功,就是还会熬夜,我叫他别这么拼命。”


    郁友明讷讷地点了下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意下一动,忽然说,“爸爸,如果有一天我也出国去,您会同意吗?”


    “去哪呢?”


    “不知道。”


    “还会回来吗?”


    郁雪非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她逃离商斯有,注定要隐姓埋名,这样一来,家乡就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彼岸,有时候可能还要连累他们。


    她想着,又摇了摇头。郁友明笑了,“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


    “不是,我还是不出国了。”


    “能去见识世界是好事,爸爸支持你。”他叹口气,“以前家里出事,实在是太耽误你了,回头想想真是我不该……”


    “怎么啦?什么你不该?”


    何丽芬端上热腾腾的面条,煮得不多,还为她卧了个蛋,“别拉着孩子说话了,她折腾一圈又饿又累,先吃东西吧。”


    “谢谢何阿姨。”


    就是碗家常素面,猪油化开的汤底加了点小白菜和葱花,再淋上酱油和一点点辣椒,竟也香得没边。郁雪非原本不觉得饿,吃了两口却越吃越馋,不好意思地麻烦何丽芬再煮了点。


    两人一直陪郁雪非吃完东西,然后又收拾屋子让她睡。


    这套房子虽老,却是标准的三室一厅。最初的书房后面改成了江烈的房间,而郁雪非那间,还保留着童年时的装潢,这么多年也没动过。


    何丽芬和郁友明张罗着铺好床,怕她冷又加了电热毯。床自然比不上商斯有的,又小又窄,床垫还很硬,但郁雪非躺上去那一刻,却是莫名的心安。


    就这么一觉睡到次日中午。


    中途不是没人扰她清梦,郁雪非开了个静音,就把手机扔到一旁,醒来后才一一回复。


    还是没有商斯有的信息。


    她说不上自己什么心绪,又期待又害怕。经过这样长时间相处,她知道商斯有动气是小事,一直风平浪静才最恐怖。


    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对自己说,如果真要走到分崩离析那一步,首要考虑是怎么追回孔静那笔钱,把商斯有的东西还回去。


    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要解决的是饱腹问题。


    她穿的睡衣是许多年前的,这些年瘦了许多,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袖口偏大,露出一节细白的手腕。郁雪非加了件针织外套出门,发现家里只有何丽芬。


    “起床啦?我去给你热热饭菜。”


    “那……谢谢何阿姨。”


    “不用这么客气。”


    郁雪非倒了杯热水,一边喝一边打量家中的陈设。看得出来,何丽芬与郁友明在一起后有心添置了不少,茶几、餐桌、空调、冰箱上都改了一层蕾丝防尘布,带着一点俗气的温馨。


    现在郁友明开着一家小卖部,早出晚归,偶尔还需要何丽芬打下手。


    他不在,家里的氛围有些尴尬,何丽芬把菜布好就准备离开,“非非,你吃完把碗筷放着就行,我回来收拾。如果不合口味,你看看自己喜欢什么,在外面买点吃。”


    明明是长辈,何丽芬却显得格外局促。郁雪非知道她是怕自己不能接纳,但这件事,确实是需要时间的。


    “没事的何阿姨,您忙。”她端起碗,冲何丽芬温温笑了下,“这些家务活我以前也常常做的,您叫我别客气,您也别跟我客气。”


    何丽芬应了两声欸,然后裹上羽绒服,坐在玄关凳上换鞋,“那,我到店里去了?”


    “好的。”郁雪非想到又问,“对了,我还不知道店在哪边,劳您跟我说说。”


    “噢,就在小区门口,有个快递驿站。你要愿意的话随时过来。”


    郁雪非点点头,“谢谢何阿姨。”


    “嗳,没多大事。”


    “我是说,谢谢您照顾我爸。”


    何丽芬刚把门拧开,听到她的话脚步一顿,微微别了点头,“谈不上照顾,人老了,就想搭个伴,我们也算各取所需。”


    “我知道我爸腿脚不好,大部分时候还是您比较辛苦。”


    何丽芬笑笑没说什么,把围巾拢好,跟她道了句别,“再不去要晚了。非非,我先走了啊。”


    这回她真走了,留郁雪非一个人默默吃饭。


    平心而论,何丽芬在家务事上的确做得无可挑剔,用俗套的话来说,她是个过日子的女人。


    这是从前朱琼并不具备的品质。


    朱琼美貌出众,心气也高,十指不沾阳春水,嫁给郁友明就是看中他有物质托底,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可以继续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


    而何丽芬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格,相较而言那么暗淡朴素,像繁花落尽后的一片颓然。可她宁静、厚重、包容,如土如石,蕴藏着无限的能量。


    或许她真的能成为郁友明的好伴侣。


    他们才像是一类人,没有耳鬓厮磨,没有缱绻情话,却在细水长流的岁月里共白头。


    不合适的人,终归会被时间的长河冲向不同的支流,自此渐行渐远。


    譬如她与商斯有。


    *


    郁雪非在家歇了两天后,去郁友明的小店里帮忙。


    眼下这个网络购物格外发达的时代,出售商品早已不是小烟酒店的主营业务,取放快递才是。郁雪非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活计,学着入库取件,上手极快。


    街坊看他店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个漂亮姑娘都好奇,郁友明骄傲地给她贴上标签,“我闺女,好看吧!”


    “长这么大了?”


    “你闺女还好没随你,不然哪能这么美!”


    郁友明听到揶揄也不恼,笑呵呵一股脑全应了,“她不光漂亮,还能弹得一手好琵琶,在北京工作,难得回来一趟。”


    “好福气啊老郁,姑娘这么有出息!”


    “过奖过奖。”


    听到这些时,郁雪非忙着用记号笔在包裹上写编号。有时候打印出来的标签太少不好查找,郁友明和何丽芬老了也有些远视,她便在力所能及地范围内,给二老添些便利。


    从北京逃回林城,最初那两天会觉得有点太落寞,但习惯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原本她以为自己会不适应有何阿姨的生活,会害怕看到那些痛苦记忆中出现的面孔,可是都没有。


    她在小城的慢节奏里,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步调。


    商斯有始终没有联系她,哪怕是责问都没有。他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仿佛最初他们就不曾遇见,连郁雪非也有些恍惚,难道北京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么?


    如果她没有离开林城,或许就一直过着这样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直至行将就木。


    如果没有遇到商斯有,没有感受过如此大开大合的爱,或许就会等到年纪差不多,找个门当户对的人草草余生。


    如果……


    唇齿一碰,最容易脱口而出的是这俩字,然而世道蹉跎,最难实现的也是这俩字。


    商斯有身体力行地告诉她,郁雪非是不甘心这样平庸的。


    他的存在本身就惊心动魄。


    那天夜里气温骤降,郁友明的腿痛犯了,走路都踉跄得厉害,郁雪非见状,叫何丽芬赶快陪他回家休息,自己顾店。


    “一个人能行吗?”


    “能行,这几天我基本都摸熟了。”


    “要不关门得了,你一个小姑娘,我不放心。”


    郁雪非温声安慰他,“爸爸,周围邻居都来驿站取快递,关门早了他们也不方便。再说旁边就是派出所,能出什么事?”


    虽然松了口,郁友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叮咛,啰啰嗦嗦提点好半天,总算肯回去。她回到柜台后面,打开小暖风炉,开始看手机上学生发来的练习视频。


    悬在门口的感应铃响起了“欢迎光临”的提示音,郁雪非忙着分析问题,并未抬头,只是扬声问,“取快递还是买东西?”


    对方给出第三个选项,“找人。”


    几乎是在听清这句话的瞬间,她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整个人僵得像是原地石化。


    太过熟悉的声音、语气、腔调,简直不留任何缓冲机会,让她笃定除了商斯有,不可能有别人。


    柜台前笼下一爿影,连带着他身上的檀香一并奉送。不知是否因风尘仆仆,少了往日的持重与庄严,反添几分肃杀。


    郁雪非屏息凝神,听见他说,“非非,走了这么久,也该消气了吧。”——


    作者有话说:真“鬼一样缠着你”[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她倒不讶异商斯有会追到林城, 甚至严格来讲,这么长时间他才过来,已经是某种仁慈。


    他的张弛有度, 就像对待第一次在鸦儿胡同给她看的满室金雀, 任由她意愿放飞, 反正最后也会盘旋着落在他的肩头。


    郁雪非现在就是那只金丝雀, 飞不远、飞不高,无论在哪, 都会被他寻回。


    对于早已料想的结局,她心境很平静, “商先生言重了, 我有什么好气的,您又没做错什么。”


    他紧了紧唇,“别说气话。”


    “我没有。”郁雪非明白, 此刻她根本不受任何情绪驱使,讲的都是真实的感受,“又不是解数学题,非要有对错之分,我与你不过是立场不同,过了那个劲,冷静下来慢慢想, 自然能理解。”


    “那你为什么……”还不打算回去?


    “我难得回家一次, 想多陪陪爸爸,他年纪大了,看店做事都不方便。”


    商斯有环视了下这间小店,逼仄紧凑,在有限的空间塞下了太多东西, 因此有些让人觉得压抑。她偏安一隅,衣着简朴地坐在柜台后,却依旧显得那么优雅,丝毫不受纷乱的背景影响。


    “行。”他体谅,又想认错和好,很轻易地松了口,“我留下来陪你。”


    哪知郁雪非亟亟回了句“别”。


    商斯有眉头稍拢,压得那双眼更显深邃,不发一言也能准确传达他质问的意思。


    “你忙你的,我年假休完就回去。爸爸还要跟何阿姨摆个酒席,你在不合适。”


    他怔住片刻,又笑了,“哪里不合适?”


    回家一趟,人是没跑,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还说他在不合适。有这么上不得台面吗?


    “我怎么介绍你,金主?恩人?”郁雪非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你觉得,哪个身份好听点?”


    “上次在武汉,不还好好的说我是男朋友么?现在难道说不出口?”


    郁雪非抿唇,“说了他就会催婚,很麻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合着是这个缘故。”商斯有目光凛凛落下,“非非,你是觉得我没法许诺你?”


    “不,”他直言不讳,她也不再逃避,“我是觉得没必要。”


    商斯有深呼吸几下,才算平复了心头那点火气。他天南海北走遍,也非第一次来林城,却头一回觉得南方的冷空气如此寒入肺腑,几乎要催出一场病来。


    正欲说些什么,店里来了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大着舌头喊,“老板,拿包烟。”


    因脚步不稳,他刚进店就撞了一头,兀的抬起脑袋,看见眼前人高马大的商斯有,一下子吓得酒气都散了,退了两步,确认没走错。


    郁雪非扬声问,“要什么牌子?”


    “芙蓉王。”


    她去给男人找烟,顺手把商斯有往里捞了一把,“别挡道。”


    他从善如流地靠在柜台上,独自消化郁雪非的话,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件事短期内他们无法达成共识,如何探讨也没用,最明智的做法是迂回。


    送走了顾客,她又折回来劝他,“你工作忙,还是早点回去,我休完假就回北京,真的。”


    “我也有事要处理。”


    “什么事?”


    “如何让女朋友回心转意。”


    “……”


    郁雪非语重心长,“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商斯有半侧头看她。他本来行事作风板正至极,如今懒散一倚,竟显出几分风流,“非非,我认真考虑过孔静的事情,想要完全解决的话,必然要走法律途径。”


    谈及正事,就算有再多积怨,也不及眼下处理棘手问题要紧。郁雪非凝着他一言不发,听得很仔细。


    商斯有继续道,“当年江烈父亲去世,第一顺位继承人就是配偶与子女,法律上这点不会发生变化,所以孔静的确可以分割一半的房产,但是她存在弃养行为,这种情况下应该少分或不分,法律上是占优势的。我们可以以此作为突破点,一次厘清所有,以绝后患。”


    他又提了几点律师建议,需要收集相关证据信息,做好提出诉讼的准备,郁雪非一一记下。


    其实之前她考虑过这条路,也粗略了解了一点信息,只是孔静缠得太紧,她又忙着备考,实在是无法持久作战。


    遑论还要去找江家的亲戚邻居作证,她害怕面对那些人。


    商斯有不仅来了,还带了个专业的律师,千里迢迢赶来帮她取证。


    别说有专业人士作后盾腰板都更硬些,光是商斯有那么个人杵在那,江家那些亲戚就没有胆量造次。


    当年他们欺负郁雪非年纪小,明里暗里讹了不少多余的钱。她条理清楚,都保留了收据和账目,本来商斯有还想一一讨回来,郁雪非考虑到本次取证还需要他们的配合,劝他作罢。


    他冷哼一声,“小白眼狼,由着外人欺负你,跟我倒是算账算得清楚。”


    “不一样,他们会真的跟我计较,你不会。”


    “还算有点良心。”


    律师收集好材料后就动身返程,工作效率高得惊人,“今天落地我就能拟好律师函,等二位过目后就发给对方。”


    “麻烦您了,其实不用那么着急。”郁雪非看了眼他的航班,落地要到凌晨了,还不必那么拼。


    哪知律师笑了,“快元旦了,我想把手上的工作都处理好,去北海道泡温泉。您可别有负担,这完全是我自己想加班的。”


    她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真的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年底,连商斯有也在这边呆了三四天。


    于是她问,“你不回去么?”


    “事儿办完了就想让我走?”


    “不是那个意思。”


    商斯有扬唇笑笑,“不急于这一时,陪你跨个年再回去。”


    再是颗石头心,都该被他连日来的鞍前马后打动了,遑论在这件事上她也有错,始终这么晾着人家,确实说不过去。


    郁雪非想了想,找了个委婉的台阶,“跨年那天我爸爸和何阿姨要办酒席。”


    “你是想说,没空理我?”


    “不是。”她看向他,冷风中鼻尖冻得有些红,“我想说……你可以来。”


    南方小区的冬天与北京大相径庭,树是常青的,枝桠也没那么秃,处处蕴藏着秋收冬藏的能量,待到春来葳蕤四方。


    对商斯有而言,最早的一抹春色,已经悄悄地爬上了郁雪非的脸,从鼻尖蔓延至脸颊,无声无形,动人心弦。


    大概是太冷了,她没有在楼下多待,留下这句话就匆匆上了楼。商斯有抄兜目送楼道里灯影明灭,忽然想起北五环,她好像格外钟爱这样的楼房,是巧合,还是对童年的刻舟求剑呢?


    怪不得当时死活不肯他住。


    想到这,他唇角慢慢释开一个笑,又在这个疏星淡月的冬夜里,被呼啸的寒风吹散了。


    *


    郁友明和何丽芬的酒席规模并不大,只是小范围的宴请亲朋昭告一声,因此也没有办得特别隆重,就连婚礼上要穿的衣服,都是办酒前两天郁雪非陪何丽芬去买的。


    她挑了件中式绛红色金线提花棉袄,领子和袖口镶满一圈貂绒,款式大方端庄的同时又能保暖,何丽芬喜欢得不得了,连连夸赞还是女儿好,最是贴心周到。


    何丽芬年轻时下乡,抗洪抢险时恰好处于生理期,因为连日劳碌和特殊环境伤到了身体,由此再也没法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这是人生的遗憾,而郁雪非的出现又弥补了它。


    连郁雪非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和这个后妈相处得如此融洽,至少在林城这段时日,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


    她贪恋这种感觉,却不敢宣之于口,不然,就像是对朱琼的背叛。


    她被分配去帮忙登记礼金。


    那年出事后,郁友明身边的狐朋狗友走的走散的散,能帮上忙的是少数,即便这次二婚的宴席办得简单,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就连郁雪非都得兼职迎宾,郁友明怕她忙不过来。


    因此,郁雪非见缝插针安排上商斯有,“我倒是可以找人来帮忙。”


    “你同学吗?那不是许久不联系了?”


    “不是……”她扒着饭,声音很含糊,“之前跟您说过,小烈出国是他资助的。”


    “噢!那个好心人啊。”郁友明回忆了一下,“那他千里迢迢还来吃我的喜酒,得当贵宾招待才行。”


    “我接待他就行,您别费心了。”


    “好好好,让人家宾至如归啊!”


    吃完饭,一家人又出去遛了个弯,冬天天气冷,没转多远就回家来。郁雪非陪两人看了会儿电视,进到卧室里,给商斯有拨去电话。


    正在通话中。


    她挂断,转而给他发消息:爸爸结婚安排我收礼和迎宾,有些忙不过来,能不能麻烦你帮帮忙?


    很快收到回复:可以。需要我做什么?


    郁雪非:登记礼金吧,迎宾的话你不认识人,怕尴尬。


    片刻后,商斯有发来一个“好”。


    奇怪,明明在打电话,回她消息倒及时。


    郁雪非攥着手机想了想,还是没捺住好奇心:你在给谁打电话?


    挂着耳机被电话会议折磨得兴致全无的男人,在看见电脑屏幕上跳出这条消息时,很轻地笑了下。


    S:查岗呢?


    被拆穿的人心跳漏了一拍,进而跳得愈发剧烈。她缓了缓心绪,回道:不是,单纯问问。


    她的微信名就是个雪花的emoji,很简单,没有拖泥带水的修饰,却又带着点可爱。


    此情此景倒很像他们第一次见朱晚筝时,她趴在他肩头,嘟嘟囔囔地要求他专注。


    商斯有慢条斯理地敲键盘回复:集团有个项目会,我在听汇报。


    郁雪非:那你别分心。


    S:得看分心做什么,要是不回你,你该瞎想了是不是?


    郁雪非没回,片刻后,他又发过来一句:这边结束我就给你回电话。


    郁雪非一路打打删删,最后说:不用了,你早点休息。晚安。


    发完这句话,她整个人窝进被子里,为自己脑补的故事感到可耻——她竟然会胡思乱想,怀疑商斯有在跟什么其他人联络,甚至为此而感到不安。


    如果商斯有真的移情别恋,对她而言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大概是被商斯有这几日对孔静的事情上的尽心尽力收买,才一时鬼迷心窍起来。郁雪非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热得她心烦。


    一夜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想到还要面对他,郁雪非不免后悔让他来帮忙这个决定。


    商斯有很重视这份工作,甚至比推动那些动辄几十亿的合作都认真,穿着成套的西服和大衣,坐在那俨然一副贵公子派头,只用来收礼金太屈才了。


    郁雪非发糖发烟,他收钱登记,一切有条不紊,人不仅聪明能干还养眼,整一对金童玉女。


    何丽芬开玩笑说,不该喊他俩来帮忙的,风头全被抢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俩结婚。


    郁友明笑着附和一句就是。


    原本无心之谈,没人真听进去,倒是郁友明被这句话点清醒了,开始琢磨,这恩人似乎对他们家太好了点。


    在郁雪非换托盘的间隙,郁友明问,“非非,你说这恩人资助小烈,不能图点其他啥吧?”


    郁雪非心头咯噔一下,手没拿稳,洒了半盘葵花。她正要弯腰去捡,被郁友明拦住,“没事,等一下有人收拾。你跟爸爸说真话,人家是不是喜欢你?”


    “哪儿的事,就算真喜欢也长久不了。”郁雪非苦笑道,“回头再跟您说,他啊,身份金贵着呢。”


    她折返回迎宾席,顺手给几个亲戚家的小孩发了糖,收礼的桌前人头攒动,隐约听见对话声传来——


    “您叫什么呐?”


    “陈淑群。”


    “哪个淑哪个群?”


    “淑女的淑,群瑶的群。”


    “群众的群?”


    “群瑶!你没得看过吗,情深深雨蒙蒙那个群瑶!”


    “噢,您说琼啊!一个王字儿一个京,对不对?”


    “对喽,你这小伙子看着一表人才,没啥子文化啊!”


    商斯有估计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他这个从小讲标准普通话的人,也会被人嫌弃听力不好不懂人话。


    一想到这,郁雪非没忍住噗嗤一下。


    人声鼎沸,偏偏他还能注意到她的轻笑,扬声喊过来,“别笑了,来给我翻译。”


    她站过去,模样十分温柔,问眼前的大娘,“您叫什么呀?”


    “黄秀云。”


    商斯有会意,“白云的云?”


    “不是,光荣的荣,对吧?”


    大娘笑着点头,“对,光云的云!”


    商斯有无声叹口气,提笔写了名字,又核对礼金数。


    他彻底被林城的方言打败了。


    之前与郁友明说好的在婚礼上表演《春江花月夜》,郁雪非也并未食言。


    她去乐行租了把最好的琵琶,却怎么弹都觉得不尽人意。原以为是指法生疏,后来才发现,是由奢入俭难。


    就像先时沈瑜说的,习惯了好琴,很难再向下兼容。


    她这个演奏也就是烘下氛围,并不耽误大伙儿吃饭,可即便如此,大部分人还是停下筷子,仔仔细细地看完了。


    无他,赏心悦目耳。


    商斯有的坐席就在郁友明旁边,是他特意关照的重要位置,看郁雪非演奏时,被酒灌得微醺的父亲还是忍不住得意,对商斯有说,“我这个女儿啊,为了学琴真是吃尽苦头,小时候她妈妈盯着她练习,一边哭一边弹,指尖总是磨破,但即便如此也不休息,那时我总说,学琵琶太苦了,要不算了吧,她却摇头说要学,可坚定了!”


    “你别看她文文弱弱的,主意大得很,自己笃定的念头,谁都劝不动。之前我们家里出事,她硬是咬咬牙一边照顾家里一边准备考试,有人就劝她,家里都这样了,你留在林城方便照料,她不。她不会卸下家里的责任,也不会罔顾自己的想法,就算迟点、慢点,也是不做不罢休的。”


    郁友明说得兴起,商斯有也就那样听着,唇上挂着浅淡的笑,想的却是她想离开他的事情,一旦动心起念,便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么。


    他心里有些堵,抬起桌上的小酒杯,兀的闷了下去。


    郁友明看了他一眼,又无声地拨开眼风。男人喝闷酒的动静都如出一辙,他怎会看不穿。


    他舔了舔唇,犹豫片刻,继续道,“恩人,我也是喝了酒嘴上没把门的,想到什么说什么了。其实跟你讲这些,是想说我们非非长大以后吃了许多苦头,能得到你的帮助,这份情谊她必定会铭记于心的。我们家懂感恩戴德,往后你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可能开口。”


    早年在生意场打转给郁友明浸润了一身江湖气,比起商斯有平日周旋那些文绉绉打官腔的人来说倒更诚恳。他听罢放下杯子,笑意依旧半浅不深,“您是长辈,受您一口一个恩人不合适,可以的话就叫我小商吧。”


    “行,小商也行。”


    “我有件事倒很好奇,江烈与你家非亲非故,怎么你们肯对他这么上心?”


    “这不是造了孽么……”郁友明叹了口气,“非非没跟你说过?”


    “没有。”


    “她不肯说有她的道理,回头等她愿意了就跟你说了。”


    探听失败的某人只好抿了口酒掩饰尴尬,“好吧。”


    郁友明又想起今天见缝插针问郁雪非商斯有什么来头时,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苦涩,忽而想到什么,又开口,“你是不是挺喜欢我们非非?”


    女儿有点什么喜欢憋着不说,没想到当爹的倒是磊落。商斯有怔了一瞬,点头笑道,“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那我知道了,她不想跟你说,是怕被你看轻。”郁友明正了正身形,“叔叔给你打个预防针啊,她是个好姑娘,能挺过那么坏的时候,还能大大方方站在你跟前得到你青睐,就说明那些传闻不足以影响她本身好坏。”


    流淌的乐声中,他细细品鉴着郁友明的一番话。其实如果他有心,完全可以派人去调查,真相立马能水落石出,可是他没这么做。


    所以刚才那么问,也只是顺嘴一提,郁友明不讲也没什么,反倒是后面那段长篇大论的预防针,让商斯有觉得峰回路转——郁雪非怕他看轻自己,那至少说明,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真心。


    想到这,商斯有无声地勾了下唇。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可道与外人的密辛,他不介意。说穿了,如果哪天真把商家的腌臜事儿捅破,还不定谁比谁干净。


    婚礼结束后,郁友明和何丽芬先被簇拥着回了家,郁雪非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走出酒店大门时,发现天空好像下着雨。


    而商斯有递来一把伞,“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46章


    林城是不怎么下雪的, 冬天最常见的是冻雨。


    有时候寒潮袭来,整个世界都蒙上一层冰晶,像被扔进了急冻里, 树叶上凝起薄玻璃般的冰片, 也不曾堆积起白皑皑的雪来。


    今晚的雨就很冷, 与凉丝丝的秋雨不同, 是能穿过层层衣物,直入骨髓的冷。空气中的雨点尚是液态, 落到脚边就冻成了冰凝,为此郁雪非生怕这个一米八五的醉汉失足滑一跤, 搀着他, 不断提醒小心。


    商斯有乐了,“稳着呢,酒量没这么差。”


    “别笑了, 看清脚下。这跟积雪地里走路不一样,稍有不慎就滑出好长一段,可不是单纯的摔跤。”


    林城本就是山地地形,全是上坡下坎,一跤摔下去,眨眼就到坡底了,怪刺激的。


    她以前就摔过, 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他别得意忘形。到时候别说谁送谁回家了, 那是进医院的事——地上又凉又硬,真摔了尾椎骨,没卧床个把月好不了。


    商斯有很听劝,在她的带领下走得小心,却又暗地里使坏, 时不时假装滑一下,吓得她不得不抓紧他。


    郁雪非受不了他幼稚,停下来站在路边观望,想打车。其实酒店到家也就步行几百米的距离,压根犯不着这样,但她真怕商斯有摔了赖上自己,这过错可就大了。


    他知道拗不过她认真,只好妥协,“好了,我不闹了,咱们好好走。”


    “真的?”


    “真的。”


    这才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郁雪非偏靥打量他,“你跟我爸喝了多少?”


    “没多少,几两。”


    她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字,“这是几?”


    下一秒,手指便被他捉住,包容着蜷进掌心,“还不至于这一点酒就醉。”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因为今天我感觉很放松。”商斯有说,“参加长辈的婚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不仅如此,小城中淳朴不假修饰的人情,还有郁友明与他聊的过往,都让他在突然之间才觉得,离郁雪非更近了一点。


    “是挺新鲜的,甚至就算是我,半个月前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参加他再婚的酒席。”


    或许是今晚太冷,心也变得孤苦无依,她竟然很需要商斯有这样一个人,足够让她倾诉,“其实之前我没法接受爸爸再婚的,虽然何阿姨很好,虽然他一个人确实很孤单,但我好自私,害怕他拥有了一个新家庭后,会彻底忘掉妈妈。”


    她知道这样不对,在父母失败的婚姻里,朱琼是过错方,毫无疑问要受到唾弃,甚至郁友明重新开启一段婚姻还称得上改邪归正,但她一时间就是没法转过弯,偏执抱拥过去,害怕遗忘也是一种罪过。


    “后来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大概是看到爸爸跟何阿姨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与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是那种阅尽千帆、细水长流的温馨和美好,才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太过狭隘。”


    囿于十七岁的雨季,不肯面对青春留下的生长痛,生怕翻过那一页,留给她的再也不是曾经的温暖与美好,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在说,商斯有就洗耳恭听,做好一个情绪的出口,并不过问那年发生的事件真相。就像郁友明说的,她不肯说有自己的道理,愿意讲了,终究会有一天向他打开心扉。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我之前只跟你说我妈妈犯了个大错,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她出轨了。”她说话时语气很平静,眼睛亮亮的,可比天上的寒星,“他们很默契地瞒着我,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两人都出了事,老师找到还在琴房练习的我,通知我赶快去医院。”


    “那天也像这样下着雨,一堆人乌泱泱地挤在抢救室外面,要我给个说法。那时候我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们谩骂、责备,什么都说不出口。”


    “后来警察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从他们的短信和邻居的证词推测,是我妈妈出轨了江烈的爸爸,被我爸爸发现了,他一时接受不了,扬言要杀了他们,在我集训期间两人大吵一架,我妈妈投奔江烈的爸爸想要躲一阵子,我爸知道了以后就开车去追,因此发生了车祸,两死一重伤。”


    说到这里,朔风呼啸着打了个卷,将她发丝吹到脸上,又被郁雪非拨开,仿佛揭掉一层假面,露出本真的那个她,“你别看现在我爸爸看似没事人一样,其实他腿断了,是安的假肢,一手经营的酒厂也没了。我们家当年是林城第一批住上别墅的人,但是出事后该卖的卖该抛的抛,就剩下现在这套老房子。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能从灾害中幸存的人,多半都披着满身的伤疤,他是失去了腿,我呢,一到雨天就偏头疼,还对那些骂声过度敏感,因为我不能接受妈妈当了第三者,也不能接受我成为第三者的女儿。”


    所以她的冷静与通透也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创后的应激反应。


    从十几年的公主梦中惊醒,在还未长成的年纪担起重任,历经过这样的打磨,她才从璞玉变成一尊睥睨众生的神像,作为旁观者看遍这滚滚红尘。


    即便如此,她依旧富有慈心,在克制之余最大程度地保护着心底的温柔,就像孤高的月亮,无法触及,却不吝啬皎皎的辉光。


    他越过伞沿朝外看,雨已经变小了,就算不打伞也不会淋湿。只是空气还冷着,寒意侵入体内,刻骨铭心。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郁雪非家楼下。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就送到这里吧,今天占用你这么多时间,回去早点休息。”


    商斯有却岿然不动,抬腕瞥了眼时间,呵出口白雾,“快零点了,不等等看个烟花?”


    哦对,今天可是跨年。


    郁雪非对这些虚无的仪式没有太多感触,考量到他这趟来出人出力地忙碌,加之这几日来早已消了气,便没有拒绝。


    零点将至,天空升起一簇簇烟火,迅速绽开,像是夜幕中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裂痕。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他们始终不发一言,就这么沉默着看过零点天空中最盛大的一幕焰火,过了数分钟,那些葳蕤转瞬即逝,在零星几发绽尽后,又迅速归位宁静。


    似繁华落尽。


    似絮果兰因。


    “雨停了。”他伸手去接,却没有雨滴,收回手时,顺势撤了伞,“这下,我是真的可以回去了。”


    郁雪非定定地看了他下,一颗心动摇得厉害,“都到家楼下了,你原不必陪我等这场雨。”


    “你只说不必,又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他笑得温和,“非非,烟花很好看,我没意识到雨还没停。”


    那些事,他不介意。


    如果真要掰开揉碎了说,他的来历或许比郁雪非更跌宕不堪。可是生命不能只沉湎于过去,如果因为想要避雨而错过一场漂亮的焰火,焉知不是遗憾。


    郁雪非唇瓣翕动,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有他身后无尽的长夜,忽然有些泪涌。


    正如她知道母亲所作所为应该遭受憎恨,却又忘不掉那些被她教引、疼爱的瞬间。


    对商斯有的情感也相类,她恨他的控制,却又无法不被他的心打动。


    只是他们都不懂真正的爱,那些自以为是的感情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心动藏匿在许多不起眼的时刻。


    譬如眼下。


    声控式楼道灯早已熄灭,万籁俱寂中,最亮的是他那双眼。郁雪非第一次不再觉得它深邃晦暗,望不见尽头的反面是,它也足够包容。


    或许在决定向他吐露过去的时刻,她就已经决定,要将命运的一部分留白赠予他,任他提笔落墨,此后无论悲喜离合,都由他注脚。她不后悔。


    想清这些后,郁雪非莞尔笑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还没确定。”他诚恳道,“我一直在等你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没打算跟你走呢?”


    “那我就一直等。”


    郁雪非又似喟叹,“商斯有,为什么就非得是我呢?”


    不同以往的是,她并非拷问缘由,正相反,带着一点无奈的嗔怪——你明知我并非善类,却仍要孤注一掷,那我们就下完这局棋。


    商斯有没有回答她,只是上前半步,低了点头,轻轻吻住她的唇。落点很轻,如羽似风,却让她的心为之颤栗须臾,酥麻感久久不散。


    缱绻的吻后,他用一个问赓续前话,“你还记得栖霞山庄么?”


    郁雪非眨眨眼,思虑几度,总算从脑海里拾回一段记忆,“许久以前,我去那边表演过一次。”


    “对,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还记得吗?你问我,菊篱怎么走。”


    原来是那时。


    她在恢弘的庄园里迷了路,好不容易遇见一人,便急匆匆地问了嘴,却没注意看他的模样。


    难怪,见他第一面觉得熟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你从那时候就……”


    “没错,我的确是第一眼就记住了你,之后辗转打听,才知道你在这个乐团演出。大概有小半年,你的每场演出我都看,但我都在观众席上,也不曾为你送花,所以你没认出我——不过那大概是你太忙了,别人忙着收花合影的时候,你总是神色匆匆地离开,连一丝空暇时间也不肯留。”


    他说着,自嘲地笑笑,“我给你买过许多花,却都没能在演出后送出去,直到我寻到那把琵琶。”


    小叶紫檀琵琶,原是一个收藏家的珍藏,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手,第一时间便送到乐团去。


    故事的最初,他也想以浪漫手笔开场,只是后面每一步走向都超出了他的预料,直至完全失控。


    他不敢说自己一开始就怀揣着多纯粹的心思,但至少不想坏到这般田地。后来才明白,他们之间每一步都是因果,如翻涌着向前的雪浪,白茫茫一片,早已不辨最初的模样。


    郁雪非轻声问,“那为什么你没想过及时止损,而是将错就错?”


    “因为比起与你成为怨偶,失去更难接受。”


    第47章


    命运好幽默, 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如果她不是那么倔,如果商斯有不是那么执拗, 如果……


    但凡错一分一厘, 他们都不至于困斗于斯。


    只是世间最遗憾的词句, 就是没有如果。


    她下颌微扬, 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真是十分出众的一张脸孔, 曾经令人感到害怕,现在却又赠她满腹遗憾。


    此刻,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郁雪非实在谈不上有多恨,但如果以爱一字概之,又太轻飘飘。


    他也曾付出过温柔的爱意, 却在交错的命运中,酿成求而不得的苦酒。


    她是全然无辜的吗?


    未必。


    半晌,她启唇,“现在太晚了,不适合讲这些,我们回北京再说吧。”


    她需要一点时间梳理他们的关系和自己的心绪,害怕再做出不理智的决断。


    这次商斯有并未执着, 颔首应着, 镜片的反光仍冷冽,却不再令人惶遽,“好,早点睡,晚安。”


    郁雪非对上他的目光, 眼里水光潋潋,“晚安。”


    她做贼心虚地跑回家,透过阳台朝楼下看,正巧捉到商斯有远走的背影。他的脚步很轻松。


    也许他们早就需要这么一个冬夜,撕下彼此的假面,本本真真地面对。


    郁雪非站在那,目送他一点点消失在视线外,丝毫没有察觉何丽芬出现在身后,以至于她出声那一瞬,给郁雪非吓了一跳。


    “抱歉啊非非,刚刚阿姨叫你,你好像没听到,吓到你了。”何丽芬笑着说,“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秘密被拆穿,郁雪非一阵脸热,“没什么。您还没休息?”


    “才把你爸安顿好,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她递过一杯热水,“冻坏了吧?先喝点水。”


    “谢谢何阿姨。”


    尽管与何丽芬已然破冰,到底是半路母女,两人独处的氛围还是有些怪异。郁雪非想尽快喝完水回房间,可是这杯水偏偏烫得厉害,她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啜饮。


    何丽芬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冷不丁道,“是你请来帮忙那个小伙子吧?”


    郁雪非猝不及防被水呛了好几下,“您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何丽芬为她拍背顺气,“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要不是喜欢你,也不至于大老远跑来吃我们的喜酒,是不是?”


    这些少女心事无法对郁友明吐露,但是一个年长的女性作为倾听者似乎就很合适。郁雪非觉得大概是心弦被商斯有拨动后,震颤感挥之不去,才让她在此刻病急乱投医,对何丽芬说出心底真实感受。


    “不瞒您说,他对我的确有意思,我也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每一样都能摧毁我和他好好在一起的信心。”


    “比如什么?你不妨与阿姨说说。”


    “比如……”


    她捧着水杯,蒸腾的雾气烟烟袅袅挂上睫毛,眼前模糊一片。


    “比如,他出身很高,生命里有太多唾手可得的好东西,未必会珍惜这一段际遇。”


    “可你也是很好的姑娘,对得起他的认真。”


    “不太一样。”郁雪非摇摇头,“我一直没法真正接纳他,一开始是因为害怕,后来变成担心。我担心,他的执拗只是源自求不得,真得到后又索然无味。”


    “那你是担心失去他?”


    “不是,我怕自己输不起。”


    她多怕从高空坠下,粉身碎骨。


    郁雪非就是这样,永远以最冷漠超脱那一面朝外,包裹住自己那点小女生的凡心。


    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什么都不考虑,仅当人生体验的一部分,与他露水情缘,可后来郁雪非发现自己做不到。


    要么不动心,要么就要到白头。她说商斯有执拗,其实自己也一样不甘。


    何丽芬托着下巴,认真思考她的话。作为过来人,她能理解郁雪非的挣扎,可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在开始的那一刻,就要做好随时潦草结束的准备,这是现实的不得已。


    “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会劝你不要冒险。但现在,阿姨的想法是,就试一次,能输到什么地步?如果不尝试,它会成为萦绕你一生的遗憾,试过以后你会发现,也许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要洒脱。”


    她看起来贤淑温婉,不料想法却如此超前,让郁雪非很是意外,怔了片刻才笑笑,“可是没结果,也是另一种遗憾呀。”


    “那也要看哪种更遗憾了。”何丽芬说,“你是愿意无数次假设‘如果当初在一起会怎样’,还是愿意闲时想起来骂一句‘他也不过如此’?门第固然要紧,可你想,他会选择你、喜欢你,是因为你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至于是否能抹平你们之间的差距,这是男孩子该考虑的事。”


    那注定是个互诉衷肠的夜晚。


    不仅是与商斯有,与何丽芬也是。


    郁雪非最初以为何丽芬是个平常的中年妇女,囿于厨房与家庭,不辞辛劳地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而郁友明与她结合,也不过是互相照料,相依为命。


    可是那夜畅谈后,才发现她身上有许多闪闪发光的品质——洒脱、勇敢、热忱。就像她说的那样,人们互相选择,是因为对方具备自己需要的东西,有些是财富,有些是关怀,还有些是精神共鸣。


    那么商斯有为什么看中她呢?


    他已然知道,她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却依旧不改初心。那么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想不明白,郁雪非睡得也不安稳。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却收到商斯有的消息——他提前回北京了。


    那个冷雨夜里的一切,都像是她酒意上浮时的一个梦。


    郁雪非握着手机,良久才回复一句,“好”。


    *


    冬日百物凋敝,对于老人来说更是渡劫。才入三九,商力夫的身子骨就开始出现些小毛病,后面一场风寒彻底倒下了,许多天不见好转。


    虽说他平时喜欢摆谱要面子,一点小病小痛就惊动全家人在跟前侍疾,可是这回动静最小事儿却大,商斯有赶到时,冯双萍正泪眼婆娑,跟面前一双儿女交代种种事宜。


    “今年守同八十八了,若真有什么大碍,算是喜丧。他交代过,要过不了这关,就将他火化了,骨灰洒入长江里,我这个老婆子也一样。”


    许多年过去,老一辈还保留着称对方小字的习惯,冯双萍平时虽规矩繁多,临了却看得透彻。商问鸿一言不发地听着,而旁边的商听云早已热泪盈眶,“妈,别这样说,爸爸他身子骨好着呢,你俩都得长命百岁。”


    谢清渠也叹了口气,“是啊妈,您看这小辈们都没成家呢,您和爸怎么着都得等着在他们婚宴上坐上宾位子不是?”


    “嗐,看了结婚还等着看他们生孩子,生了孩子又等孩子长大,我们都得活成老妖怪了不是?”冯双萍笑道,“算啦,这几日大家辛苦些,都在老宅这儿委屈着,要是老爷子真有啥好歹,想见谁,跟谁说句话都方便。”


    话虽如此,目前到了的小辈也就秦穗一人。她昨晚还在工体蹦迪,接到电话吓得半死,妆都没卸就赶了来,差点让冯双萍认不出。


    所以一早她就跑回家卸了妆换了衣服再来,摇身一变名门淑女,此刻正心虚地在一旁给长辈们添茶水。


    添到商听云这儿,她轻声问,“哥哥和川哥呢?”


    “都通知了,估计在路上吧。”


    秦稷远在美国,回来并不容易,大家心里有数。然而商斯有,这个本该老老实实留在北京的人,却无缘无故跑了趟林城,惹得谢清渠不太痛快。


    “少爷到了。”管家出声提醒。


    一众人纷纷侧目,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神色各异,只有秦穗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体贴地接过商斯有的大衣,趁机嘀咕一句,“川哥,您这跑得够远啊,之前可没听说京元在林城有什么项目呢。”


    他淡淡一睨,什么也没说,向屋内长辈们都问了声好,然后在冯双萍膝前关心了几句。


    “现在大夫怎么说?”


    “听天由命。小川啊,你出差呐?去了哪儿?”


    “不算出差,有点别的事,到林城一趟。”


    “林城,倒是许多年没去过了。之前老朱他家有个兄弟去那边三线建设,你爷爷在四川的时候,我们还去看过呢……”


    陪老人说了会子话,又进屋看了眼昏睡中的商力夫,忙完出来,外头开始下起小雪。


    秦穗吊儿郎当地在丁香树下玩手机,见他出来,扬了扬下颌算打招呼。


    商斯有在她旁边落座,看向灰蒙蒙的天,神色有些怅然,“你哥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没问。你到底去林城干什么了?”


    他眯了眯眼,“道歉。”


    秦穗拉长语调噢了一声,“嫂子是林城人?还是在那有工作?”


    “你现在话怎么这么多?”


    “得,看样子没哄好。”


    商斯有轻嗤道,“就你这臭德行,跟祁连般配得很,装什么淑女,搞得大家都难堪。”


    “还不是有人出主意说他最讨厌大家闺秀来着,谁成想就这么被赖上了,没劲。”秦穗把手机揣好,裹了下外套,“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俩不情愿有什么用?请帖都印好了,硬着头皮也得结。我跟孟祁商量过了,最多三年,我俩找个理由离了,到时候我就是真自由身了。”


    “也挺好。”他笑笑,“且行且珍惜。”


    “可别磕碜我了好吗?”


    两人就这么坐着贫嘴儿看雪落,颇有些儿时模样。那会儿商听云一家远赴新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秦穗跟大院里的人玩不到一块,就喜欢坐院子里看雪。


    而商斯有总会陪着她。


    “雪有什么好看的?新疆不是也总下雪。”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新疆的雪像棉花,大片大片的,轻飘飘接不住,只往脸上糊。北京的雪呢,虽然也下得大,却很有分寸,像是懂规矩似的,就跟你一样。”


    商斯有第一次听这么新鲜的形容,“守规矩,你是在夸我?”


    “没有,我觉得挺无聊的。如果可以选,我还是喜欢天山下的雪。”


    再回首,昔日稚嫩的少年早已长成芝兰玉树,那股子墨守成规的怯懦也荡然无存。秦穗沉沉地看他一眼,无声叹息,“从前说你循规蹈矩没意思,哪晓得时至今日,我倒接受了家里安排,和一个不那么喜欢的人结婚,真是时也命也。”


    商斯有反诘,“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向家里妥协?对我很有信心啊。”


    “我就是知道。你对她的态度,骗不了人。”


    那是卯足了劲,至死不渝,非要跟家里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碰了碰唇,刚要说话,却被老管家打断,“小川,老爷子醒了,在叫你。”——


    作者有话说: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梁静茹《情歌》


    后面会甜,但是目前为止是玻璃渣[可怜]毕竟人还没走呢!


    第48章


    古旧的木隔扇, 即便常年保养,也难免在开合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一点与人相类。


    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生的光荣被刻成一枚又一枚的勋章陈列在柜子中, 而他本人只能缠绵病榻, 虚弱得连叫人都无法出声。


    商斯有看着商力夫奄奄一息的模样, 眼前却浮现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这间大院,第一次见过如此森严的警备, 第一次看见穿着老式军装的商力夫,对他投以那样威严的一眼。


    “长得的确像问鸿小时候。”他说, “小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小川,大名裴行川,行走的行, 川流不息……”


    “错了。”商力夫打断他,“从今往后,你叫商斯有。斯文的斯,有无的有。记住了吗?”


    年幼的商斯有被目露精光的老人唬住,讷讷点头,“记……记住了。”


    “重复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商斯有。”


    “很好, 是个聪明小子。”


    商力夫并不是什么慈祥的长辈, 相反,他的纪律性很强,在家里立了大大小小的规矩,且罚起来从不手软。


    不过是因为有次无意中说错话,习惯性自我介绍为小川, 就被他扔到寒冬腊月的走廊上罚跪彻夜,最后商斯有支撑不住,整个人缩成一团,险些冻死在冬夜里,才被人救回来。


    他醒来还面对的是商力夫那张脸,老人神色冷峻地教训道,“现在对外宣称,小川是你的小名,是因为我在四川任职才起的。你幼时在五台山长大,最近才被接回来,你的母亲是谢清渠,就是前几日让你喊妈妈的那位。我不喜欢重复,所有话只说一遍。明白?”


    商斯有不敢不懂。


    他自此学乖,后来多年一直严遵谨守,生怕再行差踏错,去死亡线上挣扎一次。


    现在再看商力夫,他已然没了当年的气韵,只是那种倾轧而上的魄力还在,商斯有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坐下了才恭敬地唤声爷爷。


    商力夫瞥了眼跟前站着的管家、秘书、医生,让他们识趣出去。


    这副架势,显然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了,商斯有打起精神,洗耳恭听。


    “小川,我精神不好,长话短说。你回来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容易,我老头子两腿一蹬走了,之后就是你爸爸,然后到你,要撑起这一大家子——”


    他抬眸,镜片下一双眼深不见底,“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婚事。”


    商斯有心底一震。


    “说句难听的,你父亲做过的错事,我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你在这个位子上,最理解你母亲受到的伤害,还忍心把这份痛苦施加在那小姑娘身上么?”


    商力夫气若游丝,话却句句攻心,让他最脆弱的地方毫不设防受了重创,良久道不出一字。


    “我时日无多,唯一的愿望是你在婚姻大事上不要犯傻。朱家很好,他家闺女也喜欢你,会是个贤惠的好妻子。”


    “商家不兴旧社会做派,你也别想着放着人家朱小姐在家做摆设。外头的,在没惹出什么风波之前,当断则断吧。”


    商力夫躺在病床上,视线受阻,自然瞧不见孙儿渐渐蜷紧的手指。他太用力,以至手背青筋虬凸,乱走龙蛇,像一笔荒唐恣意的草书。


    “爷爷,我……”


    “小川,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商家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你底气纵着你胡闹的。”


    这类似的话他听过太多,多半是他不听话就送回武汉云云,商家不认他,他一辈子是私生子。


    他们早就算准他无路可退。


    母亲视他如累赘,一直养在外祖家中,两位老人对他也谈不上多亲热,常常在他面前唾骂他父亲的不负责任。


    相较于此,至少大院里的生活还有些盼头,可既然承了他们的恩,让他改头换面成为尊贵的商公子,也必然要付出许多代价。


    比如,自由。


    商斯有喉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伺候着老爷子吃了点东西就退出来。


    一出门,就听秦穗隔着回廊那头欣喜的一声“哥”。秦稷来了。


    他身上似乎还沾着纽约的风雪,容色冷厉,是与北京的肃穆格格不入的凛冽,看见商斯有,扬眉打了个招呼,“老头儿怎么样?”


    “刚吃了两口粥,睡下了。精神时好时坏,要做最坏打算。”


    秦稷颔首表示了然,对于姥爷的关心浅尝辄止,调转话锋,“听说你也才赶到,跑哪儿去了?”


    秦穗抢答,“林城,想把嫂子哄回来呢。”


    不等两位男士做出什么表态,她又说,“你俩加油,看看谁先把嫂子追回来,拭目以待啊。”


    简直是一把刀扎在她亲哥的心坎上。


    秦稷的个头将近一米九,脸一黑,那压迫感堪比哥斯拉,“你把你哥当什么了?一个女人而已。”


    秦穗瘪着嘴学他“一个女人而已”,摇头晃脑的样子滑稽好笑。


    等秦稷去跟长辈们打招呼,她才对商斯有说,“川哥你是不是还没听说呢,他被甩了!”


    “什么情况?”


    “嘿,人家洒脱得很,说分就分,我哥都追到机场了,她也不肯回个头。最开始他还说就是玩玩而已,没成想把自己给玩进去,还在这死倔呢!”


    商斯有点点头。


    他隐约听闻过秦稷的事儿,当时谢清渠提来此桩,表情掩饰不住的厌恶,“我看秦稷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玩个小网红,真不把他父母脸面放眼里……”


    脸面是商家人最看重的东西,从商力夫到商问鸿,一脉相传的好面子。


    想到这,再回头琢磨老爷子那番话,商斯有只觉得讽刺。


    一个家,为了对外维系繁荣的假象,也会罔顾礼义廉耻,让他这个见不得光的人滥竽充数。


    可见他们原本遵循的一切原则本也是笑话。


    这种循规蹈矩的刻板行为,像极了一场心照不宣的过家家、僵硬至极的木偶戏,而商力夫的离开并不代表落幕,为了所谓的利益,还要一代又一代演下去。


    为了在老人跟前尽孝,他们重新住回大院。有年头的老房子让几个老人住还算宽敞,可加上小辈就有些局促了。


    商斯有与秦稷临时住在一间,许久未见,自然而然地多聊了几句,等商斯有留意到郁雪非发来的消息时,已是夜深。


    她见他一日无信,有些担心。


    他本想拨个电话过去,思忖后又作罢,给郁雪非笼统交代一通这边的情况,就揿灭了手机。


    正巧秦稷吸完一支烟回来,见他动静,站在门口闲闲端详一番,笑道,“这么晚了,别告诉我是工作。”


    “的确不是。”商斯有把手机随手搁在一旁,“穗穗婚期定了,你要不顺便在国内多待一阵,等她完婚了再走。”


    秦稷一副混不吝姿态,“她又不是跟我结,我在不在的有什么关系?”


    “这话也就你说得出口。”他忍俊不禁,“毕竟是人生大事,你不帮着筹备,也得现场观礼才对。”


    “我倒是想留,耽误的损失她可赔不起。”


    金融市场瞬息巨变,老头儿病重回来送行是应当,可在国内多待,难免会错过华尔街的消息。秦稷还没重情重义到这种地步。


    “行,依你想法。”


    秦稷侧目打量着这位温和的兄长,忽然蹦出一句,“怎么感觉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


    商斯有拍拍他肩,“现在还学会故弄玄虚了?飞一趟也辛苦,早点休息。”


    “你不也是才赶回来?”秦稷在老式单人椅上坐下,把尺寸适中的沙发挤得逼仄不已,“我还没来得及审你,所谓变化都跟林城那姑娘有关吧?可舅妈还说要给你张罗着和朱小姐的婚事,这是唱哪一出啊?”


    实不相瞒,他正愁着怎么周旋。以前不过是谢清渠和商问鸿提点几句,他们一贯的傲慢做派不容亲自了解、接触郁雪非,但也不至于真对她做些什么,如此一来,他还能从中转圜。


    然而现在老爷子用遗愿加注,这件事就变得异常要紧,父母也会重视起来,就算再丢脸面,也不比他拒婚来得可怕。


    明明他和郁雪非才算解开心结,心意相通。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头疼得厉害,甚至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我不可能娶朱晚筝,但至于要怎么摊牌,现在还想不好。”商斯有摘下眼镜,重重掐了下眉心,“老爷子单独跟我交代这件事,如今要是不从,恐怕还要背上个不孝的罪名。”


    秦稷不动声色地挑眉,“嚯,姜还是老的辣,用这招来压你,那是一点辙都没有。”


    “少说风凉话,支支招?”


    “连川哥你都没办法,我能想出什么招?”


    遑论他们本就不是同一片气候土壤栽培出的树木,对于秦稷而言,商问鸿家中繁琐的规矩就是高高的横梁,将树苗框得死死的,除非有能力捅破一片天,不然永远如此。


    一片沉默后,许是觉得他真有些彷徨,秦稷又说,“但有一点我很确定,这次你要是动真格的,就要下得了决心,别管什么仁孝礼义的空话,该为自己争取的一点不能落。若是觉得不值得,那就早早松手,别耽误人家。你说是不是?”


    他行事作风一贯的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用商问鸿的话来讲就是“头脑发热不讲道理”,与商斯有徐徐图之的做派极为不同,可现在,商斯有欣赏这种不讲道理。


    商家在利用他的同时,也无形捆绑了满门的荣辱,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早已悬在他们头顶,只待他捅破满纸荒唐那日,骤然降下、鲜血淋漓。


    第49章


    秦稷捻着烟打量他, 忽然道,“我想到个主意。”


    “说。”


    “你讲你原本对女人没兴趣,直到遇见你的真命天女, 把取向掰回来了。”


    “……你还是别出主意了。”


    “这法子还不好?相较之下, 舅妈肯定宁愿你娶了她, 而不是让别人知道商公子是基佬。”


    商斯有就知道找他想法子是引狼入室, 秦稷的脑回路不同寻常,天才与疯子往往就在一念间, 而他永远没法保证,秦稷现在是在哪一边。


    他不欲多言, 把话锋拨回去, “难不成是你为了那姑娘,之前自己想的损招?”


    “哪个姑娘?”


    “你心里清楚。”


    秦稷自然清楚,只是不想承认, 神色恹恹地半抬眼皮看他,吐字轻蔑,“就她,也配我大费周章想这些?”


    “别说气话。”


    “真没。川哥我跟你交个底,第一,我妈跟舅舅舅妈不一样,他们不管这些。第二, 我也不像你, 没那么认真。”秦稷笑道,“实在不行,家里不认可她,你就不结婚,你俩日子不照样过?能将你怎么着?”


    “那不白白耽误人女孩儿青春么。”他也轻嗤一声, 是笑自己,“得了,用不着你瞎操心,我有数。”


    秦稷耸耸肩表示自便。


    不知是因为老爷子的命令,还是因为秦稷的话,商斯有睡得并不安稳,最后他梦见自己沿着一条河流溯洄,却怎么也划不见头。


    他醒来时,恰巧能眺见窗外的雪已砌满阶前,温暖的水雾爬满玻璃,一片茫茫看不清。


    静谧的夜里没有月亮,他突然很想她。


    郁雪非还没有睡。


    她回林城这些天作息不太规律,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戴思君给她推荐的新韩剧,屏幕上突然弹出商斯有的来电提醒,令她怔了片刻,还是接通了,“喂?”


    “睡了吗?”


    “还没有。”


    “在干嘛呢?”


    “看剧。”她把手机缩进被窝里,偷偷摸摸像早恋的学生,“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商斯有轻笑着说没有,“只是突然想听你的声音。”


    “只是这样么?”


    “你还想怎样?”他尽量说得轻快,“很晚了,你早些睡。”


    郁雪非无法揣摩他的心绪,只是隐隐觉得,他的语气不大开心。她踌躇着,在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宁静中,攥紧了电话,“不急,刚好我有话跟你说。”


    “嗯?”


    “关于昨天晚上我们说的话,我认真考虑过了。”她朝左边侧躺着,耳朵紧紧贴在枕上,同在一边的心脏突然变得很近,每次跳动的声响都被无形放大,牵动着神经,“商斯有,或许我们可以试一次,真正地谈一场恋爱……”


    越说她声音越低,后面的话音都快被狂响的心跳覆盖。


    她也是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这一次,不考虑什么以后,先诚实面对自己的想法,不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仿佛一片雪花落进心里,一点点化开,浸润了他的心。耐心等待许久终于换来这个结果,巨大的惊喜令他屏息静气,缓缓才道,“非非,你是认真的么?”


    “我很认真。”郁雪非轻声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以正常的恋爱关系相处,必须要尊重我的隐私,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干涉我的正常社交。”


    “那你也答应我,接受男朋友的礼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要再找理由拒绝。之前送了你好多包,你压根没用过,全摆在柜子里吃灰,是不是?”


    郁雪非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


    只是不问。


    “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或许有朝一日会自己告诉我原因,就像现在你会告诉我,愿意跟我试一试。”


    他那么温柔,让郁雪非盘旋在心口的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她本想讲,既然是试试,就要做好失败的准备,真到了那一天,要学会放手——眼下,这句没能道破的话,俨然成为未签署的免责声明,只用于郁雪非自我警醒。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心意互通的夜里,他们各自都藏了秘密,不仅是她一人心虚。


    挂断电话后,商斯有独自立在院中看雪,直到后半夜天际蒙蒙现出青白天光,他才折回小憩片刻。


    原本彷徨的心思经过沉淀后变得坚定而清晰,他很确定,即便以遗愿相逼,也绝对不能退让。


    *


    郁雪非在一周后才回北京。


    在乐团多年,她向来全年无休,因此这次找潘显文请假他批得很爽快,容她在家待了快三周。


    这段时间,看着郁友明与何丽芬琴瑟和鸣,她的心总算放下来。何丽芬明白,他们惺惺相惜,互为倚仗,才能让远走的游子放下牵挂,鼓励她想做什么大胆去做,就算真的出国也不要紧。


    她才知道,原来当时无心之问,郁友明真的考量过。他自觉对女儿有愧,又怕她太懂事牺牲自己,才请何丽芬来劝说。


    有时候,家人间的关系也会近乡情怯,许多话当面说不出,还要靠旁人。


    郁雪非不敢讲当时是因为想要逃离商斯有才说出那些话,现在似乎已无必要,还是温温应下了。


    落地时是老马来接的,路上显然是太闷了,他扯闲篇说,最近郁小姐不在,先生也不回来,鸦儿胡同冷清得很,只能听到满屋子的鸟时不时啼唤一声。商先生怎么也不养个会说话的,还能逗逗趣。


    她听得莞尔,“好像是大院那边有事儿,他暂时住着回不来。”


    “是有这茬,然而现在都多久了,那边警备都松了,想必不是这个原因,大概是忙吧!”老马很擅长自我开解,“就是您二位都不在,咱这薪水照领有点心虚。”


    他无心之谈被郁雪非记进了心里。到鸦儿胡同后,她休整好给商斯有拨了通电话报平安,顺口问他去了哪。


    商斯有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吻,“查岗呢?”


    “不是试试正常恋爱吗?女朋友查岗也很正常吧。”


    说是这样说,她也不太有底气,其他人恋爱是不是这样?


    他在那头低笑一声,“行,我不瞒你。这几天我都住国贸,有点工作上的事儿需要处理。马上过年了,集团大大小小的事儿不少,回去太折腾,你把心放肚子里,不可能背着你搞什么小动作。”


    “又不是怀疑你才打电话……”她只是觉得应该关心他,“你没事就好,好好工作,我挂了。”


    郁雪非觉得,在恋爱关系里怀疑伴侣本身就是一件不正确的事情,如果连信任都没有,又怎么能产生更紧密的联系呢?虽说商斯有是玩笑,但她听了仍然不太舒服。她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但她很知趣,对方忙,她也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按部就班工作学习,等初试结果的时候,学过了韩语的四十音和基础语法,又通过看剧追读巩固。


    戴思君跟她进行基础对话,不由赞叹,“郁仙儿,你口语发音特别正。之前真没学过?”


    “真没。”


    “那是有些天赋异禀的,比我强多了!”


    郁雪非笑了笑,刚想说什么,看见关观哭丧着脸进来,抱着琴开始戴指甲。


    戴思君见状比了个口型,“又吵架了。”


    她们三个中间,关观的恋爱谈得最惊天动地,好的时候恨不得变成连体婴,吵起来也是动魄惊心,其余两人已然见怪不怪,只是见她情绪不好,还是习惯性关心。


    “关观,我想点个下午茶,你想喝点什么?”吃甜的会让人快乐,郁雪非决定先安抚她情绪。


    “我没心情。”关观有气无力道,“这两天我瘦了快三四斤,食不下咽,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要是想减肥,那我没话说;但若是为了那王八蛋,不值得。”


    戴思君替她做主,“就这个黑糖波波奶茶,她平时最喜欢喝。然后加个可颂挞。”


    郁雪非添加进购物车,然后问她,“你的呢?”


    “我喝抹茶吧。”


    “好。”郁雪非点好下了单,目光再度落到关观身上,“关观,思君说得对,不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不然你连弹琴都没力气。”


    “哎……我……”她一脸无奈,“我想到就觉得烦。恋爱真是神奇,最开始想要的是甜蜜,结果在一起才发现痛起来也那么窒息,更可怕的是,还对这种感觉上瘾,根本戒不掉。”


    “虽然大家吵着说要分手,但我真的不想。可是这次他好像是认真的,我想挽回他却不给机会了……”


    “既然喜欢,你就不要说分手的话,现在报应到自己身上了吧?又不是发消息还能撤回,说出去的话会在对方心里扎根的,就算想忽视,也不可能真的忘了。”戴思君恨铁不成钢道,“我要是你,挽回不了就挽回不了了,潇洒些说不定还能叫对方刮目相看。”


    “可是——”


    “别可是了小关观,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说合适的话,这样半点错不了。热恋期就好好恋爱,不要伤害对方;真的分崩离析了,该抽身就抽身,别又一副深情的样子,只会让人觉得输不起。”


    分明是给关观讲道理,却旁敲侧击到了郁雪非。


    她琢磨着这几天虽然是专注自己的事情,却也有点赌气的成分,故意没过问商斯有的情况。他固然忙,可这样接连许久也不见她的情况很少,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排练结束后,她让老马送自己去国贸。不论算不算贸然,但她想见商斯有,他不找,她就应该主动点才对。


    开门后,能听到他交代工作的声音透过玄关门廊传过来,有条不紊,冷肃如旧。她缄默着换了鞋,把自己的大衣和包顺手挂好,抬眼时正瞧见夏哲从书房出来,见是她,整个人讶然一顿,“郁小姐好。”


    郁雪非也颔首,“夏秘书好。还有其他人在书房么?”


    “没了,今天只有我来汇报工作,马上回集团落实。”


    “好,辛苦了。”


    夏哲道了声打扰便出门去,不知为何,神色紧张不已,像是郁雪非的突然到来有多不合适一般。


    她觉得古怪,却没有声张,径直去了商斯有的书房。


    然而看见书桌后那人的一瞬间,郁雪非却是实实在在地怔了片刻,“你腿怎么了?”


    “没什么,摔了一跤。”商斯有转过身看她,“现在疼得厉害,最好不要再压迫膝盖,所以坐轮椅代步,我的腿还是能用的。”


    “所以……你不住鸦儿胡同,自己待在这,是不想我担心?”


    “嗯,但看样子还是吓到你了。”他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拐杖,“那我还是拄拐吧,看着没那么严重。”


    郁雪非心头一涩,替他递过东西,“你该早点说的,自己一个人住这儿,也没个人照顾,生活都不方便。”


    “也挺好的,这不你就心疼我了么?”


    “什么时候了还贫。”


    他扬唇笑笑,眸色昏晦又深沉,“我料着你不会来,所以想把病养好再说。非非,看到你出现的那刻,我真的很感动。”


    她搀着商斯有到客厅,撩起裤腿要检查伤口,却只看见膝头被磨破一点皮肤,如果真是摔得走不动路,不该是这么轻的伤。


    郁雪非抿抿唇,“伤多久了?”


    “一周多。”


    “那岂不是我回来前后的事?”她记得那时候商斯有在老宅那边,“怎么那么不小心。”


    “脚滑了就摔了下去,意外而已,真没什么大事。”商斯有安抚地拍了拍她,仿佛不是自己受的伤,“医生说再养个几天就好了,你要晚两天来,能看见我健步如飞。”


    郁雪非低了眼,无以名状的难过,犹豫半晌还是开口,“真的是摔伤么?商斯有,你跟我说实话。”


    第50章


    商斯有的唇碰了碰, 却未能发出半个音节。


    他总不能告诉她,这是他跟老爷子对着干落下的,时隔二十余载, 再次被罚跪在廊下, 伴着纷纷扬扬的雪, 从夜深到天明。


    只是因为他不肯接受家里的安排结婚, 不肯轻易放开她。


    原本病情有所好转的商力夫,被他气得急转直下, 惹得最好面子、最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的商问鸿,也忍不住马着脸对他说了重话, “狼心狗肺的东西, 家里待你不薄,怎么干得出这种事?”


    “如果您想说我享受着商家恩赉获得现在的一切,那我也可以把它还回去, 从此改回本名,不再做商斯有。”


    “你……你个混账!”商问鸿气急之下朝他甩了一耳光,“滚去跪好,什么时候反思清楚什么时候起来!”


    商斯有就这么回到檐下,双膝一屈,重重地磕在石板地面上,却并不后悔。


    这些年费尽心思维系的假象, 也终于到了撕破的边缘, 早晚有这一天。


    但这些话不能说给郁雪非听,她多知趣,但凡嗅到一点危险的信号,就恨不得退得远远的,不添丝毫麻烦。


    他轻喟一息, “好,我告诉你,这是我惹老爷子生气,被罚跪落下的毛病,没多大事,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吧?”


    “罚跪?你经常受罚么?”


    “不常,长这么大就遭过两次。”


    郁雪非噢了一声,没再多问。她不敢想这事情是否与自己有关,退一万步讲,这样的揣测,本身就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大约,她还没那本事。


    “那我留下来照顾你。”她难得有如此不容置喙的时刻,“以前爸爸截肢时我学过一点基本护理常识,算是个熟手。”


    商斯有笑说,“早知道早些告诉你,现在都快好了,这待遇享受不了多久。”


    郁雪非睨他一眼,起身去开冰箱,“冰箱里什么也没有,你这几天都怎么过的?”


    “从老孟那儿订餐。”


    他差遣起兄弟倒不心慈手软,孟祁天天吭哧吭哧地给他当跑腿,发誓短期内再也不来国贸,看到他家的楼就想吐。


    “合着孟先生都知道了,也不肯告诉我呀?”


    “什么味儿这么酸呢?”


    郁雪非没理会他,径直在最近的超市下单了食材配送,“你可以跟他说一声,今天以后不用送了。”


    “行。”


    他抄起手机给孟祁打电话,那头如释重负,千恩万谢,“替我谢谢小郁老师,终于不用见你那张脸了。”


    “你跟穗穗结婚,以后见的日子还长。而且,你得跟着她喊我一声哥。”


    孟祁直骂他不要脸。


    挂了电话没多久,郁雪非订的菜也到了,她去准备晚饭,商斯有见缝插针处理工作,氛围和睦而宁静,仿佛早是举案齐眉的夫妻。


    有了生活经验的积累,郁雪非手脚还算麻利,很快备好了菜,又来扶商斯有。


    她觉得他起来坐下的太麻烦,提议把轮椅推出来,却被他拒绝,“那样显得我真半身不遂了似的,不行。”


    “你自个儿在的时候,倒是不嫌弃轮椅呢。”


    “在你面前不能那样。”


    郁雪非一边舀汤一边笑,“在我面前这么好面子做什么?我又不嫌你麻烦。”


    “不,不太一样。”他说,“个头矮了一截,尊严也就没了,男人有时候就特别在意这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郁雪非有些晃神,将汤递给他时,不慎洒了些出来。


    商斯有先她一步抽纸擦了桌面,“怎么了?”


    “没什么,我突然在想我爸爸,那几年肯定过得特别难。”


    妻子出轨且意外身亡,自己断了腿,家产半点没留下,一手宝贝着长大的女儿不得不收拾残局,对于男人的自尊而言,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都过去了。”商斯有安慰她,“给孔静的律师函有回音了,他们愿意先沟通沟通。我的意见是,如果需要一点补偿,我们可以出,就此签订正式协议,以后江烈房子的归属再也没有异议。”


    “好,我同意。”


    “律师想看最近能不能把这件事敲定下来,我的腿不方便,你自己一个人去有没有问题?”


    郁雪非深吸口气,坚定地点点头,“没问题。江烈不在国内,这一切原本就该我自己来面对的。”


    接连几日准备了一下需要的材料后,她在律师的陪同下见了孔静。


    “这回你丈夫不会再来闹了吧?”郁雪非签完字,仍旧有些不放心,“如果他再向上次那样,严重的话是要被拘留的。”


    “不会了不会了,我跟他说好了。”孔静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非非,真对不住啊,之前阿姨那样对你……”


    她少有的语气冷淡,“最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孔阿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之前我家出事,亲戚们要的赔偿款,大部分也进了您口袋吧?那些钱,少说也值好几套您家的老房子了,是怎么落到眼下这天地的?”


    “怪我眼光短浅,跟着别人投资,开店,做生意,被骗了不少。后来又遇到现在这个男人,他赌钱,我花了不少给他还赌债。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小烈,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千倍万倍。”


    郁雪非无话可说,得到今天的结局,算造化弄人,也算咎由自取。她等孔静哭诉完,又传达了江烈的意思——他想跟孔静断绝母子关系,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打扰。


    孔静有半晌错愕,最终还是签下那份协议。


    郁雪非把江烈转过来的费用存在新的银行卡中,一并交给孔静,“这件事到此为止。商斯有的支票我要拿回来,那不是属于你们的东西,就算真拿了去也是被你老公挥霍一空,你自己得不到半点好处。”


    孔静唯唯诺诺应了声好。


    处理完事情,郁雪非起身准备离开,孔静又抓住了她的手,支吾道,“非非,还有件事阿姨想拜托你,涂幸她家里不要我做工了,你能不能帮阿姨问问看,还有没有人家需要住家保姆的?我要的工钱不多,管吃住就成。”


    她蹙了下眉,“涂幸开除你,有没有说什么原因?”


    “就……说我办事不力。”


    至于是什么事,郁雪非心知肚明。涂幸想用孔静撬动她这层关系,未曾想事情败露,自己也没讨着好,自然是过河拆桥,越早跟孔静撇清关系越好。


    “我知道了,回头帮你打听一下。”


    “谢谢非非,还是你心地善良。”


    心地善良这词,有时候像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郁雪非就是许多时候忍不下心,才把自己逼得那么狼狈。她淡淡瞥了眼孔静,什么也没说,转身出门上了车。


    还要解决涂幸这个麻烦。


    她找出涂幸的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郁雪非想了想,给她发去短信:有空吗?我们聊聊你上次说的事情。


    郁雪非找了间咖啡厅看书,顺便等涂幸的消息,结果一直杳无音信。


    临近傍晚,她实在等不了了,才收拾东西回家,顺路去买了点菜,把今晚的菜单发给商斯有:晚上炖个莲藕排骨汤,还有芦笋口蘑蒸牛肉、菠菜炒蛋。甜汤你想要黑芝麻炖奶还是小吊梨汤?


    商斯有从工作中回神,看到这条消息,整颗心暖融融的。有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光靠文字就让人感觉幸福。


    他回:都行,看你想吃什么?我记得你生理期快到了,体寒的话,不太适合吃雪梨。


    很快她的消息再次进来:知道了,那就黑芝麻炖奶,我等会儿就到家,劳你先把饭煮上呀。


    话尾还跟了个可爱的表情。


    商斯有听话照做。在家里一向有佣人,他并不太进厨房,然而郁雪非在的这几天,倒让他涨了不少见识——原来烹饪可以是一件非常有幸福感的事情,从前冷冰冰的国贸高层,因为有她,处处都是烟火气。


    他按照郁雪非教的经验,把控好水和米的比例,插上电,选择好煮饭模式,回头一看,锁屏界面跳出一条秦稷的消息。


    简单的一句OK,胜过万语千言。


    商斯有只垂眼看完就把手机放到一旁,继续浏览部门呈上来的报告,等着郁雪非回来。


    然而还没等她到,秦稷的电话便追了过来,商斯有划了接听,还不及说话,就听他在那头洋洋得意,“搞定了,我说话可没轻没重,回头叶子那儿你得交代交代啊。”


    他勾唇,“谢了。”


    “就一句谢了?”秦稷趁火打劫,“我上回看中的那家公司听说要并购了,你帮忙牵个线,我跟他们聊聊。”


    “没问题。”


    “行,那还有什么再说吧,我真得回纽约了。”


    “不留下来过个年?”


    “免了,又耽误赚钱又没意思,要不是听说老头儿命不久矣,我才懒得回来这趟。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你可真狠啊,大冷天里就这么跪着,犯得着么?”


    商斯有批注的笔一顿,“又不是没跪过,习惯了。”


    “行,您可真是个情种。”


    他正欲再言,却听门厅有响动,便与秦稷述别,“好了,她回来了,咱们回头再说。”


    郁雪非进门时只听到个尾音,“怎么我来了就挂电话呀?”


    “跟秦稷闲聊,没什么好听的。要不要帮忙?”


    “不用,你好好歇着,我动作很快的。”


    郁雪非在岛台上备菜,一边切一边跟商斯有聊天,“孔静接受了协议,但是现在她被涂幸辞退了,想找个谋生的工作,你看看你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可以介绍给她?或者其他工作也可以的。”


    “行,我回头联系一下。”


    “你倒是对涂幸辞退她这件事不意外?”


    “涂幸借刀杀.人,现在刀废了,自然要扔掉。没想到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心却那么狠。”


    郁雪非有些感慨,“是啊。今天跟孔静分开后我本想联系她再谈谈,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她这儿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的话,事情就不能算完。”


    “的确,她非善类,就该由更大的恶人来解决她。”


    她意识到他话中有话,“难不成……”


    “她想见秦稷,我就让她见了。可是秦稷脾性不好把控,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或许骂了她一顿?或者直截了当拒绝?再或是以更尖锐的手段羞辱她?


    以秦稷的刻薄程度,一切皆有可能。


    郁雪非惊讶于商斯有的不动声色,半点风声没透露,就这么将涂幸打发了,“怎么一点都没跟我说?涂幸看我找她,不会以为我要做什么吧。”


    商斯有朝她笑笑,“有些脏事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反而徒增烦恼,你说是不是?”《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