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郁雪非后知后觉, 商斯有真想做点什么的话,很难让别人知道的。
他擅长谋定后动,出手往往不动声色, 殆至事情解决了, 才露出那么点雁过留痕的迹象给人瞧。
包括涂幸这件事, 郁雪非开始不想告诉他, 但还是被他知道了,并且于暗处以最妥善的手段解决掉隐患。
也对, 秦稷哪是什么善人?非亲非故,又无利可图, 能见她一面已是难得, 更别提出手相助。涂幸心比天高,自认为通过一个心软的叶弈臣就能破开阶级的壁垒,哪知人人心中有把秤, 最懂如何巧妙周旋。
她做饭时千头万绪,后来还是决定给这个事收尾。
郁雪非布了菜,又盛好汤放至他桌前,“早知你有办法,我就该第一时间告诉你。一开始也是觉得这些事儿太烦心,不想你出手帮我解决……”
“现在呢?”
“现在……我承认你确实更有办法。”
郁雪非不想变成依赖别人的菟丝花,习惯性自己思考对策, 却忽略了本身的局限。有时候人囿困在某种思维中太久容易狭隘, 从未想过顺水推舟也会是一种对策。
“那么,立了这么大的功,郁小姐打算给点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她的长发垂下来,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脸,柔光下一双眼晶润明亮, 泛着隐隐的水色。从前她黑白分明的眼总让人觉得冷漠,可今天却那么剔透,像她的真心。
商斯有贪看片刻,心就酥了一半,哑声说,“这要看你的诚意了。”
“我的诚意都在桌上。”郁雪非装作不懂,端起汤碗为他舀了一勺,“莲藕排骨我都炖得很烂,虽然比不上之前在武汉吃的,口味也还不错,尝尝?”
他笑了,“别的呢?”
“哪有什么别的。”
“合着郁小姐是油盐不进呐。”
她轻轻抿了口汤,然后躬身吻住他,动作很温柔,像是刻意在他唇齿间停留,最后抽离时,舌尖轻若无物地滑过他的唇,余下一隙暧昧的水痕。
做完这些,她停下来,带着些赧然看他,“我的诚意味道怎么样?”
“很甜。”
“莲藕排骨汤怎么会甜,我明明没放糖。”
自然是因为甜的另有其人。
商斯有手挽过她的腰,施力一带就揽入怀中。郁雪非下意识勾住他的颈,意识到薄薄的衬衫下滚烫温度时,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跟谁学的这招,小猫似的。”
他话音很轻,似问似笑。郁雪非被灼热的气息晕红了脸,那点熊心豹子胆早化为乌有,只剩一句虚张声势的“喜欢吗”。
“喜欢。”商斯有轻顶着她的鼻尖,“还学了什么,也在我身上试试?”
郁雪非眨了眨眼,睫毛扑闪着,搅乱一池春水。她这阵子以学习为目的看了不少韩剧,确实记住许多浪漫桥段,可真要付诸实践,却又不大好意思。
她犹豫着,一点点低下头,吻沿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下溯,绵延至饱满突出的喉结,停顿片刻,如衔住一枚果实,在他身体最不设防的地方轻咬一口。
仿佛有电流流遍周身,商斯有四肢百骸为之一颤,紧接着,这数日刻意抑制的冲动火一般蹿上来。
这还不算完。
郁雪非那双玉骨冰肌的手,此刻像是一点火星,不安分地添油加醋,让他被欲望炙烤得更滚烫。她解开男人睡衣的第一枚纽扣,手探进去摩挲着锁骨、颈项,最后蜷在他心口,把垂顺的真丝面料抓皱、抚平,仿佛手里的不是衣服,而是他的心。
然后她扬起脸,依旧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今天却像是晕开的水彩,迷离得惹人顾怜。她并没有去找商斯有的目光,而是折眸去找他的耳垂,像许多次他做过的那样,去哄他开心。
温热的吐息早一步催红了它,在吻接踵而至之前,他不得已按下休止符。
郁雪非骨架小,手腕细,轻而易举被他擎住,动弹不得。她迷蒙抬眼,还未说出口的话被他回敬的吻堵住,攻城掠地席卷而来,让她忘了原本想说的话,只剩本能的迎合。
直到被商斯有抱起来走向卧室,郁雪非才回神,“你的膝盖好了?”
“早好了。”
“今天早上不是还走不动路么?”
说的是早上她搀着商斯有复健,他步履不稳,险些带着她栽倒的事。
“那大概是郁大夫妙手回春,一碗汤就治好了我的病,还费那些劲拄拐做什么。”他笑着吻了下她唇角,“非非,帮我摘眼镜。”
“你这人……”
还不及讨论他身上的医学奇迹,郁雪非和那副眼镜齐齐落下去,不同的是一个被松软的床榻托住,另一个则落在了地上。她断断续续问他,什么时候膝盖就不疼了,为什么不肯说,还要骗她天天照顾……商斯有答不上来,只好另辟蹊径,让她再说不出这样多的话。
久违的情事如一次洗礼,令彼此在酣畅淋漓中重获新生,然而结束时累到脱力,只好彼此汗涔涔地贴着,等心跳和呼吸渐渐匀停。
“非非。”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嗯?”
“你是不是早有念头?”
郁雪非不明就里,“你说哪一个?”
今夜她动心起念的东西太多,不知被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他笑了下,将她拉到怀里,唇贴在耳侧,用只有两人听见的话音说,“骑我。早就想这么干了,是不是?”
如此直白的话说得她脸热,赶紧藏好那点不堪的心思,“这不是怕你膝盖没好全么,好心当作驴肝肺。”
“嗯,我们非非最善良,还知道为我省力。”商斯有说着,去吮她耳垂,“休息一下还能再来一次。”
“……倒也不用。”她是真没力气了。
北京的严冬向来萧索,可那年似乎没有很冷,院里鸟雀啼唤,催出一爿春。
快过年时,郁雪非收到江烈回国的消息。
他们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联系,但彼此的话依旧很少,就连这次回来,江烈也没再跟她商量,只是起飞前发了信息,跟她说抵达的时间。
郁雪非才意识到确实该订返程机票了。
春运期间的票并不好买,郁雪非看了几天,没有时间特别合适的票,除非提前一周走,可是乐团和机构的假不好请,想了想,还是问商斯有,“你能不能帮我买张回林城的票?”
“行。”他应得爽快,“把日期航班号发给我。”
“年二十八、二十九都行,时间无所谓。”
不过十来分钟,她就收到了票务信息,年二十八下午的头等舱。
“是只有这趟的票了么?”她问。
“是这趟航班最合适你的时间。”
商斯有在喂鸟食,骨节分明的手用来饲鸟竟也十分合宜,“其实有些舍不得你走,不过早点回去陪陪你爸爸,也挺好。”
提及近在眼前的离别,哪怕只是短短十余日,郁雪非也有些酸涩,“那你呢,你们家过年,就都在北京?”
“嗯,老爷子身体不好,我爸出去也得打报告,就这么着吧。”他话音平静,藏着似有若无的落寞,“江烈回来了?”
“他肯定要回来的,我们家过年人本来也不多,来了热闹。”
“人不多,怎么没想着邀请我?”
郁雪非怔了下,“邀请你一起过年?那多不合适。”
商斯有也笑,“说着玩的,我脱不开身。”
尽管他仍旧是那闲庭信步的姿态,郁雪非能察觉到他不开心。
她走过去环住他腰际,脸贴上他的背,轻声说,“商斯有,我也舍不得你,但是家人对我而言也很重要,你和他们不是非此即彼的。你看,要是你真离开了北京,你家里人也会难过的。”
“我知道,所以并没有拒绝为你订票——我也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但确实不太开心。”
他将那捧鸟食倒入食槽,擦了下手,才又转过来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吻,“没事了,你别有负担,要是想得起我,就给我打电话。”
郁雪非眼睛亮亮的,“你会接吗?”
“为什么不?”
她唇上下碰了碰,到底什么也没说,莞尔一笑,“好,如果没接的话,就是商公子信口开河了。”
“不会,我过年没那么忙。”
“合着是拿我当消遣呢?”
“就不能往好了想,等着你找我消遣么?”商斯有捏下她小巧的鼻尖,“我发现你这思想问题很大啊。”
郁雪非靠在他颈窝,“比如呢?”
“总是保持着随时撤退的状态。”
“有么?”
“有,一直有。”
如此亲昵的姿态下,他身上的气息几乎把她浸透,那庄严的檀香代替神佛拷问她,是否真的对他完全交付真心。可惜的是,她并非信女,也没法真的献出一份完整的爱,总要保全那么一点,让自己不那么难堪。
郁雪非低了眼,睫毛轻扫过,如娟丽的鸟羽。这一瞬的退避就是她的忏悔,以至于许久后再度想起,她才好奇那时候商斯有以何目光看她——审视,还是不忍呢?
她没回应商斯有的话,软了声说,“我知道呀,你对我的事情那么上心,何况只是一个电话,撒撒娇而已,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说着,她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地吻他,像是逃避那些绕不开的现实考量,偷偷地、掩耳盗铃地爱他,“你看,我们要一起过年啦,有人陪着,感觉真的很不同。”
他笑说,“都没有一起过,也算是陪么?”
“算。”郁雪非扬起脸,认认真真地看他,“好景不常在,所以要珍惜每个瞬间。我不是随时想要撤离,只是不想梦醒时分,难过得太厉害。”
第52章
郁雪非记忆里小时候过年也是很热闹的, 哪怕是年三十,拜访的人也络绎不绝,大年初一更甚, 郁友明的茶室里, 常常要换好几波访客, 听他们讨巧的喜庆话, 整个屋子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
后来则是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连年夜饭也没法做得太丰盛, 不然要吃好几天剩菜。
今年多了何丽芬,餐桌上的氛围变得温馨许多。她掌勺, 郁雪非跟江烈帮厨, 而年夜是烟酒销售的旺季,郁友明从店里回来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然上了桌。
郁友明提议, “小烈,咱爷俩喝点酒?”
“爸,他心脏不好,不能喝。”
“没事的郁叔,医生说我恢复得好,少喝一点不碍事。”江烈主动去找郁友明的窖藏,“咱爷俩喝哪瓶?”
“我来拿。”
见郁友明喜笑颜开的模样, 何丽芬也由衷笑道, “平时没人陪他喝酒,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么一口,少喝点也行,不醉人。”
郁雪非勾唇,没说什么。
之前郁友明酗酒那阵, 常常喝得不省人事,她又害怕又担心,后来才一直盯得紧,尽量不让他碰。
现在这项工作也有人代劳了,何丽芬把控得很严格,无需她操心。
大约是年纪上来,郁友明的酒量大不如前,浅酌几杯便已有了醉意,春晚开始没多久,就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郁雪非一边看电视一边剥着砂糖橘,后来指头都发黄,终于撒了手,“真不能吃了,吃完明天没法见人。”
“我帮你剥吧。”江烈说着便拈来一只,“开心果吃不吃?我也帮你剥点。”
“不用了,吃点水果还行,别的吃不下。”
“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何丽芬笑吟吟地掏出两只红包,“来拿着,是阿姨的心意。”
“阿姨您太客气了,爸爸给了,您就不用多给的呀。”
“拿着拿着,我和你爸爸各论各的。”
“真不用——”
看不下去郁雪非与何丽芬的拉锯,江烈索性直接大方接过红包,终结了战斗,“谢谢何阿姨,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何丽芬点头应了几声诶,“小烈都拿了,非非可别客气了啊。”
“谢谢阿姨。”郁雪非这才妥协,“本来想着小烈还在念书,可我都工作了,拿了不太好。”
“那有什么的,你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孩子。”
江烈颔首认可何丽芬的话,“她现在做什么都生分了,近墨者黑。”
“近墨者黑?谁呀?”
郁雪非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不想闹到长辈面前,赶紧堵住他的话头,“没什么,他开玩笑呢。”
江烈挑眉,收好红包继续剥砂糖橘去了。
这道坎他还是很难过去,商斯有做得再多,他也依旧记得当初那些残酷的事实,像在心底生根发芽一般,再也拔不掉。
接纳一个人颇费时日,郁雪非也不能强求,只是在关于商斯有的话题上,尽量避开江烈的尖锐,至少不让它再滋长。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手机陆陆续续进来不少恭贺新年的消息,却没有商斯有的。郁雪非虽能理解,仍隐隐生出一隙落寞,来回点来几次对话框,还是没发什么。
理性告诉她这样很好。
不参与他的生活,不理会他的家人,尚能保持对待这份感情时游刃有余的姿态,这是郁雪非给自己最后的底线。
后半截的春晚索然无味,江烈提议去天台放烟花,她没有拒绝。
一人一支烟花棒,是他们旧而有之的庆祝仪式,那时候两个小小的人也是这样坐在天台上,点燃一束属于自己的希望。
那时候他们很苦,却无话不谈,聊未来聊明天,充满对生活的憧憬,如今虽过了重重难关,却相对无言,何尝不是另一种物是人非。
大抵是旧金山的冬天太温暖,江烈觉得自己无法习惯林城的寒风,冷得直入心肺。
他呵出一口热气,搓搓手,习惯性去握郁雪非的,“冷不冷”还未脱口,却因她的避让又咽了回去。
郁雪非有些尴尬,连忙重新点一支烟花棒递向他,“马上新年了,许个愿?”
“我没什么愿望。”江烈说,“唯一的愿望,也被迫实现了。”
说的是出国这件事,但郁雪非的心思却落到那个“被迫”上。
她抿抿唇,“你是在怪我。”
“我怪自己无能,反而拖累了你。不可否认,姓商的确实很有本事,比我强得太多太多,你要真喜欢他也没什么毛病,只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
“为什么这么想?”
江烈偏过头,眸光仍旧锐利,只是轻垂的眼皮敛去几分锋芒,是待她独有的柔软,“正常的感情起承转合,会是你和他这样吗?如果以后要跟别人叙述你们的过往,要怎么描述最初怎么相识相知相爱?郁雪非,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眼前的烟花似乎被冷空气晕开,变成一团虚化的影。郁雪非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之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不争的事实面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
她轻轻摇了下头,挣扎说,“我没想过和他有以后。”
“骗人。”江烈斩钉截铁拆穿她的谎言,“你就是这样自欺欺人才会越陷越深,开始想走,现在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了,那以后呢,就甘心永远这么在他身边待着?他能容得下你,他家里人可以吗?”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正因如此,我没打算跟他走多远。”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
江烈攥着烟花棒的手渐渐蜷紧,“郁雪非,你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他逼迫你,才不得不说服自己爱上他?”
他看过一种理论,当人处于长期无法逃脱的控制和胁迫中,为了降低自己受到的伤害,大脑与心理都会无意识地产生对加害者的依赖与同情。这就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之前隔着千山万水,他没法确认郁雪非的状态,所以迟迟不敢提,如今见了她,见她如此确凿地肯定对商斯有的爱,江烈心里泛起一阵恐慌。
上次他就没能保护她,那个雨夜的情景像一场梦魇,挥之不去。
郁雪非怔住,“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认识的那个郁雪非,绝不会这么鬼迷心窍地迷恋一个人,甚至失去自己。他会为了一个出国名额、一台手术要挟你,完全有可能用别的手段把你绑在身边,我实在没法相信你爱他,是出自自愿——”
“我是。小烈,我是喜欢他的。”开口时,才发现喉间紧得厉害,以至于声音沙哑,“我也没忘记我们的约定,既然终有一日要离开他,为什么不能容许在一起时开心点呢?”
她一直在为这出终要散场的戏幕粉饰太平,尽量不去想别离那日彼此会变得多么狰狞可怖,偏偏江烈要提醒她,让她不要睡得太沉,以免永远溺下去。
可她也没立场怪江烈。只怪自己爱不对人,怪时也命也,没好结果。
江烈也默了片刻,手中烟花静静燃放,渐渐只剩一点零星的火光,直至燃尽时,灰烬像一个徒然的句点,为这段不愉快的对话作结。
他深吸口气,努力平静地对她说,“好,这件事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还有个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
“你说。”
“他……”江烈心如刀割,“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么喜欢?”
不等她答,他又再度开口,“我只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如果你想要的我也可以给,那是不是……也能看看我?”
明明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明明那些独一无二的回忆里,彼此都不可取代。
郁雪非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一场那样的倾盆大雨,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后来居上?
他的确有些不甘心。郁雪非并不贪慕虚荣,如若不然,大学时追求她的公子哥不在少数,毕业后工作场所也多风月客,要真追名攘利,早就动了心,还等到眼下吗?
所以他必须问清楚,如果她真的喜欢商斯有,又怎会毫无道理。
猎猎寒风将郁雪非瓷白的脸吹红,像白梅绽出绯色的蕊,香气几乎飘散殆尽。
她刚启唇,却听“咻”的一声,急不可耐的焰火窜进云层,又迅速炸开。起初只有这孤零零的一股,后来此起彼伏,色彩各异的烟花绽满天空,他们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对白戛然而止。
恰在这一刻,郁雪非脑海里的答案忽然无比清晰。就像是那簇捻在指尖的火光和绚丽的烟花之间的区别,商斯有带给她的记忆跌宕而惊心,那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光亮,永远无法取代。
所以哪怕烟花总会绽尽,哪怕夜空总会重归寂寥,她还是愿意为了那一刹的精彩,赌上一段青春,不后悔。
她笃定心意,再看向他时,笑得明媚而从容。
“小烈,也许你不信,我真的喜欢他,也明白我们不能善终,但我不想连一次尝试都没有,至少,要给自己留点甜头。”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不知趣,去要名分、要承诺,最后落得满盘皆输。”
他不会属于她。
但还好她要的不多,只要有那么一段彼此相拥的时间就足够。
江烈看着她的笑晃了神,那么璀璨而盛大的礼花,竟也没能分走半分光辉。
他自诩最懂郁雪非,可今时今日,却又有些陌生了。
以前见她像是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冷静,不曾想真动了心也会如此炽烈。她多勇敢,哪怕是飞蛾扑火也要试一试,那是藏在郁雪非骨血深处的倔强。
就像那首歌曾这样唱——
“就以血肉之躯去满足知觉
虔诚地去犯错 良心跳得清脆”
江烈明白,在这个新年里,他是彻底失去郁雪非了——
作者有话说:“就以血肉之躯去满足知觉
虔诚地去犯错 良心跳得清脆”
——吴雨霏《人非草木》
注:关于斯德哥尔摩病症的描述来源于网络。
第53章
那一年的春节, 京中下起了大雪。
因为商力夫身体不豫,商问鸿只参加了年二十九的团拜会,在工作三十余载后, 难得陪伴家人守岁。
然而, 这个家里已然无需他迟来的关心, 更多是相顾无言。左右席间除了儿女事再无别的好聊, 谢清渠思来想去,还是提起商斯有的婚事来, “过了年,小川也就虚岁三十一了, 老爷子挂心他的事儿, 新年要不要去跟老朱家碰个面?”
商问鸿听罢,转脸看了眼商斯有,“你说呢?”
他总是这幅做派, 自诩民zhu,实则很难有商榷的空间。商斯有本不想与他纠缠,然而想到是这桩事,迟疑片刻道,“我不去。”
商问鸿神色僵了一瞬,还是谢清渠反应过来,柔声道, “小川, 你爸爸难得有时间,朱叔叔家早就想和我们好好谈谈了,你看孟祁与穗穗,开始也是各种不情愿,后来不也成了?”
“那不一样, 孟祁又没女朋友,可我有。贸然谈婚论嫁,是对她的不尊重。”
“什么女朋友,爷爷不是跟你说过,早点断了吗?你连老爷子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商问鸿搬出老人家来压他,“他身子不爽爱胡思乱想,最操心的就是你的婚事。你是个孝顺孩子,别在这事儿上犯浑。”
“我是孝敬您二位,也孝敬爷爷奶奶,但是结婚不是为了孝顺。”商斯有说,“如果真让我娶个没感情的人,我宁愿不结。”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那您跟我妈培养出来了吗?”
商问鸿被这句话噎得语塞,扬指点他,“你现在真是没大没小!”
“问鸿,别跟他斗气,身子要紧。”谢清渠睨了眼商斯有,“小川是打定主意要那姑娘,咱们说什么也没招,不妨见一见,你说呢?”
“见什么见!他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吗?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把戏商斯有再熟悉不过,从前不挑破只是觉得无关紧要,眼下事关郁雪非,他必须寸步不让,“那您当年跟我妈好,怎么就不怕被笑话?”
那些陈年旧事,并非在岁月的蹉跎里逐渐消逝,正相反,它所裹挟的无奈与愤懑,往往历久弥新。
商家的确给予他不敢肖想的一切,却并没有真正善待他,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图腾,一个角色,一个坐在商家继承人这个位子上的人,凭此再度延续家族的荣光。
商斯有时常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个错误,可偏偏他没有无声无息地消失,反而粉墨油头地进入这纷杂的名利场,从前是学着他们曲意逢迎、虚与委蛇,而如今,竟也要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对此感到倦怠,却不甘心就此麻木下去。
商问鸿没料到儿子如今这么尖锐,气也顾不及了,只错愕地看着他,仿佛那些丑事与自己无干一般,“你在说什么?你妈不就在跟前吗!”
他身边的谢清渠神情古怪,一言未发。
商斯有的眼风冷冷扫过两人,轻哂道,“行,我就表明个态度,朱家来也好,您二位过去也罢,我不会见他们,更不可能娶朱晚筝,要是体面点,咱就别这么遛着人家。”
谢清渠正正色,“你是不喜欢朱晚筝,还是就非那姑娘不可?”
商问鸿狐疑地看她一眼,“怎么着,你还真打算见一见?”
“儿子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她还是那么贤良得体的模样,“回头你跟她约个时间,我见一面,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真的?”
“真的。”
谢清渠拢了拢披肩,“年节里不说假话,能让你这么喜欢的人,我们当父母的更应该多认识认识。”说着用胳膊肘拱了下商问鸿,“是吧?”
尽管商斯有对谢清渠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不予置信,但至少眼下解决了见朱晚筝的事情,他决定各退一步,“如果这样的话,我没意见。”
“我觉得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商问鸿仍然觉得不妥,“倒不是说你那姑娘有什么毛病,但老朱家我们总归放心些,她……”
“他喜欢的,是一个弹琵琶的小姑娘。”
谢清渠云淡风轻,顺手将一旁的水果递向商问鸿,“好风雅是好事,见见也无妨,是不是?”
明明是春风化雨的语气,却能让人听出刺骨的寒意,指桑骂槐的本领简直出神入化。
可偏偏商问鸿在这件事上心虚不已,没法有立场,只好扔下一句“你看着办”,揭过了话题。
就此算敲定了这件事。
商斯有本想第一时间告诉郁雪非,刚要拨通她电话,又觉得有些不妥。且不说郁雪非有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单是谢二小姐那头,他就有些没底。
她的态度转变太快,像是在酝酿着阴谋,他不能这么贸然把郁雪非交出去。
他独自在书房的窗前踱步。天际挂着一弯上弦月,皎洁的辉光洒下来,一如既往的冷清,手机锁屏灭了又亮,几次想跟郁雪非说的话,都藏在这个回响着难忘今宵的月夜里。
*
第二天朱麟正一家还是来登门拜年。
尽管没有儿女婚事,朱麟正与商家的走动也算紧密,毕竟早年受过恩惠,如今越是风头正盛,越不能忘本。遑论如今,还掺着一丝结为秦晋的想法,哪怕传统观念中女方不要太主动,他仍为了女儿喜欢,积极推进此事。
“要想早几年,川儿接过京元的担子,那时候也不过二十五岁,现在却也能坐稳第一把交椅,真是年少有为。”朱麟正并不掩饰对他的夸赞,“二十多岁我还在下乡呢,哪有这么大的本领!”
商问鸿谦虚道,“时代不同,哪能同日而语。他们这代人啊,起点高,也浮躁,他刚到集团不也屡屡碰壁,还是要打磨打磨才行。”
“嗐,那也比多少同龄人优秀了不是?你看那谁,活脱脱一二世祖,前阵子还在夜店里闹事来着,影响多不好!”
朱麟正话在兴头,转向身边的女儿确认,“跟你关系不错那位,董家的闺女,叫什么来着?董……”
“董嘉月。”
“对,她那次动静可不小,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
朱晚筝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悄悄抬眼打量商斯有的神情。
她听董嘉月说过这件事的原委,对郁雪非的行为有些意外。只是哪怕出于好心,传到旁人耳朵里,关注点就不是救董嘉月这一出,而是仗着商家的权势招摇过市,朱麟正如今刻意提起,难保没有敲打的心思。
可商斯有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继续听长辈们高谈阔论,直到要去就餐的路上,才靠到商斯有身边解释说,“董嘉月和郁雪非的事,我知道是她好心,只是他们看来侧重点难免不同。”
他神色很淡,“你没必要与我说这些。”
“我怕你觉得是我添油加醋。”
毕竟她和董嘉月关系那样好,很难装聋作哑,如今朱麟正提起来,显得像是刻意在商家跟前诋毁郁雪非,她不想留误会。
“不会。”商斯有浅浅扬唇,“他们本身就对郁雪非有偏见,根本用不着你或者朱叔叔再提点,更何况你有底气,实在不必用这种低劣的手段为自己争。”
朱晚筝不能否认,商斯有说得很对。她有一股傲气,在意自己的姿态,不愿闹得那么难看。
“川哥,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在这件事上执迷不悟?”她压着声问,“我们结婚,已经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是商家与朱家的利益整合,与其跟他们对着干,不如……”
眼前这个男人,风度翩翩,气韵不凡,尤其是斯文皮囊下杀伐决断的魄力,她笃信他的成就绝对不亚于父辈,将家族利益捆绑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她愿意退让,对他的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婚姻无非各取所需而已。
这对于金尊玉贵的朱小姐而言已是十足的牺牲,可这样的委屈也没能换来商斯有一句“愿意”。
他停在餐厅前,垂睨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抱歉,我答应了她,不能让她做没名分的第三人。”
朱晚筝拎包的手下意识攥紧,“我这是在帮你!”
商斯有依旧笑得斯文,做了个“请”的姿势,不置可否。
然而沉默也是他的回答。
经过几次交集,朱晚筝不得不承认,郁雪非善良、通透、拎得清,她比商斯有更清楚阶级之间的鸿沟,规矩地偏安一隅,从没有底层人向上爬的蓬勃野心。
但为什么又会让他如此着迷,甚至不惜与家里作对,也要为她争一个名分?
他知道郁雪非的想法吗?
知道郁雪非从未考虑过跟他的未来吗?
她心底簇生一味促狭,并迅速在膺间滋长,再顾不得秘密与否,对他道,“川哥,你为了她付出这么多,她真的会领情么?之前郁小姐告诉我,她之所以留在你身边,是因为受了你的恩。”
商斯有身形微怔。
“看来这些话她没对你说过,我觉得,既然你想娶她,还是不要留有隔阂。”朱晚筝一字一句,带着些许冤冤相报的快意,“当时她对我说,她不爱你,也从未考虑嫁给你,所以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因此不想与我结怨,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她有没有改主意?”
她笑盈盈地看他,“如果没有的话,那川哥你岂不是与我一样,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可怜虫。”
说完,朱晚筝应着朱太太的招呼,擦过他肩到席中落座。
谢清渠打量二人一眼,也唤了声小川,“就等你了,你坐筝筝旁边吧。”
商斯有寸步未移,眸色深晦地凝着朱晚筝。
然而她也是处变不惊的大家闺秀,没事人一般冲他笑。
商斯有深吸口气平复心绪,还是在她身边坐下了。朱晚筝的话像一柄刀,深深刺进他心里,却不敢将它拔出来。
他害怕朱晚筝说的是真的,怕这段时日与郁雪非的种种美好只是她为“报恩”作出的努力。毕竟之前郁雪非那么倔,谁知突然转性、情投意合,是不是另一出麻痹他的把戏?
不是没有可能。
她那样会骗人,说谎是家常便饭,真想要骗过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尽管他理性分析,朱晚筝说这些话带着刻意的成分,并不能完全当真,却忍不住去做最坏的打算,倘若她说的是真的,那么郁雪非不爱他、欺骗他、甚至不得不藏好自己的厌恶演出满眼的爱意,焉知不是他这个始作俑者更残忍。
他第一次那么讨厌自己的清醒。
一餐饭商斯有如同行尸走肉,随便垫了几口后开始机械地饮酒,还不等散席便喝得酩酊大醉,难得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
见状,好面子的商问鸿脸上也挂不住了,支使管家带他下去休息。
朱晚筝知道因果,自告奋勇帮忙,“我去陪着川哥吧,给他醒醒酒,免得喝醉那么难受。”
“麻烦你了啊筝筝,真是见笑。”
谢清渠笑道,“还是筝筝懂事大方,这谁看了都想让她当儿媳妇。”
朱麟正夫妇知道女儿的心思,也盼着成就一桩好姻缘,遂顺驴下坡地附和两句,“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接触,咱们做父母的,当好后盾就是了。”
“真巧,我和川儿他爸也这么想。来来来,多吃点菜……”
来到后面的厢房,谈笑声被隔绝在外,安静得落针可闻。
朱晚筝与管家扶着商斯有躺下,又安排厨房准备了醒酒汤。
他醉了也很安分,一句诨话没有,静悄悄地睡着,那张格外受造物主青睐的脸,近看依旧经得起打量,朱晚筝第一次与他挨得那么近,碰到他滚烫的肌肤,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冯伯,劳您去催催醒酒汤,这儿我看着就行。”
老管家迟疑了片刻,还是应声退了下去。
见门扉合拢,朱晚筝悄悄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取下商斯有的眼镜手表,想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当她准备将他的外套整理挂好时,却触到了正在震动的手机。
朱晚筝回头确认商斯有还沉沉睡着,便将它取出来看了眼。
来电显示是郁雪非。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哪怕知道这样做存在风险,但朱晚筝仍然忍不住,想要接通这则电话,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对方,她与电话主人这一刻暧昧不明的关系——谁叫商斯有那样不留情面,哪怕她的自尊放得够低,也不肯多看一眼?
想到这里,朱晚筝没有犹豫,退到门口划过接听键,“喂?”
对方显然愣住了,迟迟没有出声。她乘胜追击,语气中带着丝得意,“噢不好意思,我是朱晚筝。川哥睡着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告。”
第54章
平心而论, 朱晚筝的声音很动听,自带气定神闲的威仪。她仿佛永远坦荡,映衬得郁雪非才像是见不得光那人。
她的话如一道道车辙, 从郁雪非的心上碾过去, 来年春草生时, 也能依稀看见那些痕迹。
“没什么事。”她强作镇定, “抱歉打扰你们,我先挂了。”
朱晚筝抢在她挂断前道, “你别多想,只是我和父母来川哥家拜年,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郁雪非轻笑了下, “如果你不说,我也没往那边想。谢谢你提醒我,朱小姐。”
这次她没给对方留机会, 直截了当结束通话。
等到屏幕黑下去,倒映出她愠怒的模样,郁雪非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通电话搅成碎片,一抽一抽地疼。
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早就知道他家中属意朱晚筝,年节里见面吃饭,一切顺理成章,虽然朱晚筝刻意引导她多想, 但郁雪非听得出, 连拿到商斯有的手机也能洋洋得意,泰半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更亲昵的联系。
但郁雪非就是不开心,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中了朱晚筝的圈套,一晚上心事重重,连擅长的麻将也没赢几把。
后来她推了牌, “我有点不舒服,不打了。”
何丽芬关心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药?”
“不用,我去躺会儿就好。”
看着人转身进了卧室,何丽芬还在担心,“非非吃饭不还好好的吗,难道是闹肚子了?还是……”
江烈轻掀眼皮,“估计跟男朋友吵架了,没多大事。”
郁雪非神神秘秘跑去打电话,回来就闷闷不乐,且什么都不肯说,大抵与商斯有有关。
尽管江烈并不承认商斯有这层身份,但为了让二老宽心,只好如此解释。
“男朋友?是不是小商啊?”这回说话的是郁友明。
“小商?”
“说是你念书的资助人,前阵子我和你何阿姨办酒还来了——是叫小商吧?”
他找出当时朋友拍的照片给江烈看,里面有男人的掠影,鹤立鸡群的样貌与气质,确凿是商斯有不会错。
只不曾想,他会远道而来参加郁友明的婚礼,原来普天之下男人追求女人的手段无不如此,就算商斯有这样的地位,也要想方设法讨好她的家人。
江烈轻哂着将手机递还去,“郁叔,您就叫人家小商?他来头可不小。”
“非非也这么说,但她没告诉我怎么一回事。”郁友明说,“所以不只是个富二代那么简单?”
江烈嗯了声,报上他家中几位长辈的名字职务,“您查一下就知道了。”
郁友明果真去查,看到搜索结果后大吃一惊,几乎拿不稳手机,“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
“如果真是这样的人家,那我们怎么都高攀不上啊……”郁友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一口一个小商地叫,真是冒昧!”
“诶哟,非非倒是问过我,他们之间隔着很多,她能不能接受他之类的,当时我还鼓励她试一次。”何丽芬看完也懊悔不已,“当时怎么都想不到是这种差异,非非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同为女人,她在这个家里最能与郁雪非感同身受,却迟迟于眼下才读懂女孩当时的彷徨,意识到自己当时说的话太轻飘飘。难怪郁雪非会那么无助,遇到这样的一段缘分,谁都会踌躇不安。
“那要不要劝劝她?”郁友明拿不准主意,“人家门楣这么高,多半也没结果。”
江烈却低了眼,“您二位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知道您为她担心,会更难过的。本来已经很难有善终,倒不如让她享受一点过程的快乐。”
只是,郁雪非真的快乐吗?
他不知道,但还是拥趸她的决定,无论如何都做她最忠诚的骑士。
*
一整夜郁雪非都没睡好,时不时抓起手机想给他发信息,却又在点开对话框的一瞬偃旗息鼓。
她找不到质问的立场,无非是二选一的问答题,问出结果又怎么样?既然不可能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太太,去质疑朱小姐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如此,这道坎还是很难过去,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哪怕知道他不至于行差踏错,可仍然会鹤唳风声。
等商斯有自己来坦白好了,她想。
无论如何也不要主动跨出这一步,他愿意说便听,不愿意说,那大抵证明这件事他不想让自己知道。
郁雪非就憋着这么一口气,一直没再找商斯有,而他呢,不知太忙抑或其他,直到好几日后才进来一通电话。
那天是初六,郁雪非帮着收拾屋子,忙得晕头转向,也没注意到来电人是他,接起来就是一句“喂”。
商斯有的语气还算轻松,“在干嘛呢?”
“初六大扫除。”
“噢,送穷神。”他像是在尽力寒暄,“是不是后天要回来了?”
“对,您订的机票呀。”郁雪非停下来,觉得有些好笑,“想起召唤我来了?”
商斯有顿了片刻,“非非,别闹。”
她不想的,但莫名其妙地,那腔委屈就窝在心口,弄得人很不好受。
郁雪非稍缓心绪,“我没有,你有事直说。”
“好。我想等你回来以后,找一天时间带你去见见我妈。”
“……什么?”见他母亲?他们需要走到这一步么?
还是说,想借此机会与她划清界限?
坦白讲,这段偷来的时光,她还不想那样早还回去,朱晚筝的存在业已是当头一棒,更不提面对他的家人。
倘若他们下定决心要在一起,谈婚论嫁,显然少不了父母相看的步骤,可惜郁雪非对这段因缘并无太大的信心,更无法经受那些目光的审视。
原先想要离开他时,巴不得商家早日找上她,让她消失得彻底;而现在,内心真实的反应告诉她,她离不开商斯有,至少此时此刻还不能够。
因此,绝不能去参加这场鸿门宴。
郁雪非唇瓣轻颤,思来想去后,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很着急吗?”
“你是觉得太快了?”
“有点。我……我还没准备好。”
对商斯有而言,她的回答倒是意料之中,尽管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仍觉几分失落。
窗外几只老鸹低低飞过,凿破一壁灰白天光。商斯有目光垂落,紧紧攥着手机,不死心地问,“那你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一年?”
他知道,如此紧迫的追问却没有答案,因为郁雪非心里,压根没有跟他长久的打算。
所以不等她答,他又开口,“不要把他们想得太可怕,只是吃顿饭而已,有我在,不要紧的。”
商斯有自己意识不到,他在过于渴望什么的时候,压迫感往往如影随形,哪怕语气再温柔,也像一只蛰伏在暗夜里的巨兽,让人不寒而栗。
深藏在郁雪非心底的恐惧被唤醒,让她想起最初被他罔顾意愿留在身边的时光,又想到正月里朱晚筝才到他家中做客,一股凄楚油然而生,“商斯有,不是我要把他们想得可怕,而是对我而言,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惶恐。你母亲要见我,是真的想了解我吗?”
“那你以为什么,她需要找人陪着吃饭说话,所以想到你了?”他从郁雪非的推拒中,更笃定了她的心意,不甘之下,也没捺住内心的愤懑,“她才没闲到那地步。”
“噢,原来是我不识抬举。”郁雪非觉得好笑,明明才见了朱晚筝,见她又要做什么呢?他们商家认定的媳妇,也需要“货比三家”?
商斯有被她阴阳怪气的话噎住,深呼吸两下才又开口,“我再问你一遍,见不见?”
“不见。”她也回敬以同样一字一句的口吻,“我又不会是你母亲心目中合适的儿媳,见了徒增烦恼。”
“行,你厉害,你真厉害。”他气得眉心突突直跳,“回去几天,一个信儿也没有,跟弟弟有这么多旧要叙?”
其实商斯有不是真的在意这个,不过在气头上,什么狠话都拣起来说。
郁雪非听得一怔,不理解他为何仍然执拗此事,但想到朱晚筝那晚拿到他手机说的话,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颤抖,“你不也没找我吗?既然如此,都别找好了,各自应付家里人,安安生生过年。”
“是,我不打这个电话,确实还能过个安生年。”
“那您现在挂了吧,不添乱了。”
“……”
商斯有冷不丁被她浇了桶凉水,气也没地方出,又不能再讲狠话,否则就郁雪非这架势,还能变着花样地气他。
他挂断电话,手机随手甩出去,磕在桌面沉沉一声。好不容易向家里争取来的机会,郁雪非非要跟他犯轴。
她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这样做无疑印证了朱晚筝的那些话绝非虚言。
郁雪非是真不想跟他长久,对他逢场作戏,偏他当了真,也够邪门的。
商斯有揣着一肚子火去孟祁那儿吃饭,人到时,孟祁、叶弈臣、高政、萧渝章刚好凑了一桌牌。
“小乔呢?”他进门就问。
叶弈臣扬声答,“今儿没女同志,她不来。”
孟祁笑了,“听他胡扯,明明是把小乔惹生气了,人家陪乔爷爷养生去喽!你看他那张脸,黑得像包青天似的。”
他说完,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把祸水引到商斯有身上,“嚯,您这脸也不白啊。”
商斯有才不理会他,走到牌桌旁提示萧渝章,“打八筒,你吃三家。”
萧渝章照做,胡牌清点,孟祁开始大叫,“我靠,我输这么多!”
高政道,“谁让你嘴皮子贱?川儿有的是法子治。”
“不打了不打了,这俩怨夫真扫兴。”
主人家发了话,自是就此作罢,几人转战到茶桌前。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然而作为过来人的高政不这样想。他往中间那么一坐,俨然一副调解员做派,“得了,交代交代吧?都怎么一回事儿呐?”
“瞧你们一惊一乍的,真没多大事。”叶弈臣吸了口烟,“我要驻外,她不肯。”
“什么时候去?”
“今年或者明年吧,年后拟名单,在征求我意见。”
萧渝章听罢笑道,“其实没多大事,乔瞒不同意无非因为你们婚事一直敲定不了,大不了去之前把婚结了,也好让她安心。”
“是这样,但我不想。”叶弈臣说,“新婚燕尔,让她枯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可是驻外确实也拖了很久,不能再搞特殊。”
哪怕自己家里一团乱,孟祁也要见缝插针地数落他,“然而你要承认,白费人家女孩儿的青春也挺没品。早几年干嘛去了?跟人家订了亲,又不结婚,我是小乔我也瞎想。”
果不其然,叶弈臣以牙还牙,“上次听向潮生说,穗穗在他那左拥右抱啊?”
自从两人摊牌后,秦穗揭下文静端庄的假面,一天天玩得特别嗨,在圈子里已然不是秘密。
虽说感情没多深,毕竟是以后写在一个户口本里的人,孟祁还是不可免地神情一僵,冲他嚷嚷,“欸欸欸,说你呐,扯我身上干嘛?”
见孟祁遭了难,叶弈臣的眉头才舒开,“教你一个道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哥俩不好过,你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
说完还点了下商斯有,“是吧,川哥?”
他多和善一人,今天也拉着个脸,谁都看得出心里不好受。
至于缘由,则不像叶弈臣那么好问。他什么事儿都往心里藏,能像今天这样露点端倪的都算少数,也难怪萧渝章说,因为郁小姐,他才算有了些活人样。
商斯有勾了下唇,什么也没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叶弈臣,后面就说,要不就先跟小乔领个证,回来再办婚礼,准备得也没那么仓促,也能给乔瞒一个交代。
叶弈臣就是不情愿,后来被逼急了,口不择言道,“再怎么着川哥排我前面呢,他跟朱晚筝都没定下日子,我急什么?”
这句话掷地有声,惊得全场鸦默雀静。几人纷纷去看商斯有的神情,果然见他面色愈发凝重。
对于商斯有与郁雪非,叶弈臣从来没抱什么期待,纵使郁雪非其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她就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人,哪怕商斯有强求,也不可能有结果。
今天叶弈臣本就兴致不佳,与乔瞒的烦心事未了,又添这样一桩,再顾不得什么场面和睦,烟一扔,一副浑不吝的姿态,“看什么,我说错了?正月里还跟着朱家吃饭来着,这事儿那么多人知道,你还想瞒一辈子不成?”
第55章
他们几个从小一起在大院长大, 纵使情谊深厚,也默契地求同存异,很少如此尖锐地评价彼此的选择。
在这个圈子里, 最常见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 结婚的高政如是, 订亲的孟祁、叶弈臣也如是, 商斯有暗渡陈仓的打算不能说大逆不道,却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换做别人, 叶弈臣才没闲心管这么多,但商斯有不一样, 眼看他走火入魔, 宁肯放弃自己耕耘的一切去换一个人,叶弈臣替他不值。
商斯有不发话,其余几人也不好劝, 只得屏息凝神,静静将目光投过去。
他正捻着一只青花压手杯,不疾不徐地吹凉表面茶汤,浅呷一口,并不看叶弈臣,“跟朱晚筝吃顿饭,我就得娶人家?那咱哥几个天天在孟祁这儿蹭饭, 他是不是得一一给我们安个名分?”
被点名的人说不上什么心情, 庆幸他们没直接吵起来,又觉得商斯有打太极真有本领,就这么避重就轻、祸水东引。
孟祁愣了片刻后,应着商斯有的话哈哈笑起来,开始和稀泥, “行,在座都有份儿啊,大房二房三房四房,我这也是享上齐人之福了。”
哪知叶弈臣那簇火烧起来是不肯轻易罢休的,冷哼一声,直指矛头,“说的是吃饭的事儿吗?人家能堂堂正正上小姨小姨夫跟前拜年,你敢领着郁雪非去么?就算你敢,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商斯有的手渐渐蜷紧,手背上青筋虬凸,痕迹清晰。
高政左右扫了一圈,开口劝和,“好了,叶子,少说两句。”
萧渝章也附和,“是啊,大过年的,吵起来多没意思。”
“你们不愿意当恶人,我当。有些话说开了,反而对大家都好。”
叶弈臣下了决心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并不理会友人的劝诫,往后一倚,架起腿,一副放马过来的模样,“上回在昌平我就劝过你,现在看来倒是一点用没有。没有朱晚筝,也会有张晚筝、李晚筝来做你的商太太,但这个位子永远不可能给郁雪非,这就是现实。”
他直勾勾地看向商斯有,“你们都说我耽误乔瞒瞒,空耗她的青春,然而我只要愿意点头,的确能兑现对她的承诺,只是不想这么不公平。你呢?你倒是愿意承诺,但做得到吗?”
能,就是很难。
他成了商家的子孙,就必须要背负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不能事事那样任性。
“听说前阵子你被商老爷子罚了,原因不清楚,但咱们几个这么熟,总能猜出大概。事业上你无可挑剔,平时对家里长辈也孝敬恭顺,那还有什么能让他如此动怒?”叶弈臣一字一响地叩着桌面,犹如惊堂木,“我看你真着魔了!”
商斯有也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话音冷淡,“就许你叶司长重情重义,其他人这样做便叫着魔?你做事顾头不顾尾,引狼入室闹得大家不得安宁,这笔账我不稀奇跟你算,你真以为就过去了么?”
说的是涂幸。
前阵子她教唆孔静威胁郁雪非的事儿,商斯有顾及彼此情面没跟叶弈臣说,如今他自己挑起事端,商斯有也不必再顾虑了。
眼看着硝烟味愈发浓烈,孟祁赶忙从中说和,“差不多得了啊,你俩要在我这闹事儿,我叫保安把你俩都撵出去。”
“就瞧他那样儿,忠言逆耳都忘了,我还敢闹事儿?”原本真是为商斯有的前途考量,被他三言两语刺回来,叶弈臣也不好受,“好心当做驴肝肺!”
“你要真好心,就别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商斯有抄起外套要走,被萧渝章拽了一下,“诶,干嘛去?饭还没吃呢。”
“气饱了,还吃什么。”他扔下一句话就抽身离开。
留一群男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叶弈臣双臂环胸气了一阵,怎么都气不过,也起身穿外套。
孟祁问,“你又干啥去?”
“刚刚没发挥好,找他说清楚。”
他吓得高政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消停点吧祖宗!”
叶弈臣把门开了条缝,回头看了眼屋子里的人,“放心吧,我有分寸。川哥这人有什么都憋在心里,还不如让他发泄发泄。”
就像小时候他们打的那一架,宣泄完,商斯有身上那种紧绷感才随之褪去。
他嘴上不饶人,但还是真的为商斯有操心,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泼冷水,希望商斯有清醒,别在重要节点上行差踏错。
叶弈臣驾上车,顺手拨了商斯有的号码,一直是无法接通。
他心想大约对方还生自己的气,琢磨一番后开上去鸦儿胡同的路。导航切换了路线,提示前方两公里处有拥堵,原因是交通事故。
“挺新鲜,这都没人了还能出车祸。”叶弈臣嘀咕着,加入缓行的车流。
年节里的北京没有平时的熙攘,北漂们返乡了,而本地人也不少出去旅游度假的,就算是最拥堵的几条路,也算是畅通。
正因此,平白出了桩车祸,叶弈臣就格外好奇是个什么缘由,结果探头出去看见那辆宾利的车牌时,呼吸停了一瞬,差点追尾前面的车。
*
郁雪非接到乔瞒的电话时,正准备要吃饭。
她帮着盛饭放置碗筷,手机放在一旁,就叫江烈顺手接一下。
江烈划动接听键,顺手开了免提,乔瞒惊慌失措的声音便扩散到整个房间,“小郁老师,你在哪?”
“我在老家。”她难得听乔瞒如此失态,心脏高高悬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川哥出车祸了。”乔瞒声线颤抖着,“叶弈臣跟我说的,他说今天他们俩情绪都不好,吵了一架,出来找川哥就找不到了,然后看到他的车……”
她实在不忍描述现场,哽咽道,“你要不还是赶回来吧,自己去看看他。”
郁雪非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手上不稳,抓着的筷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她当然知道商斯有为何情绪不佳,他们之前吵成那样,若是他真的出了事,只怕追悔莫及。
“我、我马上改签回来。”郁雪非感觉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说话磕磕绊绊,“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说,拜托你了,小乔。”
“好,我现在就在赶过去的路上,希望人没什么大碍。”
挂断电话后,郁雪非整个人木然地杵在那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看机票。
好在最近的一趟航班就在两小时后,现在去机场来得及。
她也顾不上收行李,将要紧的证件物品带上,就准备出门打车。
郁友明倒是有一辆车,可他还在看店,一时半会回不来,遑论爸爸腿脚不好,郁雪非也不想劳动他。
江烈眼看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到底不忍,取了车钥匙,“我送你。”
驶向机场的途中一路沉默。
车辆后视镜映出女生担忧的模样,脸色有些苍白,眉心微蹙,显得那一对山眉水目更添愁色。
江烈看罢一眼便收回目光,抿抿唇,踌躇着开口,“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郁雪非讶异,“我还以为你恨他入骨。”
“的确如此,但我更不想你难过。”
他觉得商斯有会被车撞全是报应。
上回报警没成功,在雨里揍他那顿并不解气——谁叫这人看着文弱,实则身上全是腱子肉,江烈落了下风,巴不得来个天灾人祸让这混蛋下地狱。
可是如今真盼来了,看郁雪非抓心挠肝的模样,他又确实不忍心。
郁雪非听着江烈的话,心里翻起一阵酸楚,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她只想快点到北京,去商斯有跟前,确认他的情况。
下了车,她头也不回,一路跑着进了机场的大门,江烈矗在原地目送良久,才又坐回车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怕郁雪非一直把他当小孩,打算等自己能够独当一面再吐露心意,谁知半路杀出个商斯有,不仅打破他们生活的宁静,还衬得他那么无能为力。
就算他愿意等,可郁雪非为那个男人心动过后,还会接受他么?
*
郁雪非才下飞机就接到一通陌生电话,是孟祁,他亲自来机场接她。
她失魂落魄地坐上副驾,声音干哑地问,“孟先生,他……现在怎么样了?”
“别担心,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就是车确实废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院看他。”孟祁嘴碎,絮絮叨叨地安慰她,“川儿呢,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太紧张,咱们放轻松好吗?来,笑一个!”
现在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只是郁雪非不好驳他脸面,还是扯了扯嘴角,笑得极勉强。
孟祁看罢哎唷一声,“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算了咱还是走清冷路线,甭笑了。”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贫,确实让郁雪非好受不少。孟祁与商斯有是发小,情谊深厚自不必说,如果他都能这么轻松,想来应该问题不大。
即便如此,她的心还是放不下来,总怕伤到哪儿,还没出正月就落一身毛病,不是个好兆头。
原本还怄着一肚子气,因为突如其来的车祸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关心他好不好,甚至没考虑过,在冷战中见了面要说什么好。
郁雪非一路上胡思乱想,后悔自己干嘛说那些话故意气他,明明商斯有开始跟她说见家长的事情,是为了他们的以后……
正因此,她没留神车并没有开去301,而是去了一处疗养医院。
她在门口遇见乔瞒,忍了一路的眼泪在瞬间险些决堤。乔瞒见状赶快挽过她冰凉的手,左胸那颗良心隐隐作痛,“别哭啊小郁老师,川哥刚醒,没什么大事,不要怕,我们都陪着你呢。”
郁雪非点点头,“嗯,我去看看他。”
“走吧走吧,我领你去。”
相比公立医院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氛围,这儿的环境分明更幽静,连公区都静谧典雅,小皮鞋踩在走廊的回响显得那么突兀。
叶弈臣在靠近电梯口的吸烟室抽烟,见她们来便掐灭了,神色古怪地看了郁雪非一眼,“最里面那一间,直走左转。”
“谢谢叶司。”
她道了声谢便急匆匆往前走,留乔瞒在原地和叶弈臣大眼瞪小眼。
“要不是帮忙,我才懒得跟你说话。”
“是吗?我看你演得挺好的。”
“那是因为开始我真以为川哥出大事了!”提到这茬,乔瞒就愧疚得不行,“你说小郁老师会不会觉得我们合起伙来骗她啊?”
“车祸是真的,车都废了,他也不过是万幸才死里逃生,算哪门子的骗?”
话是这样说,看到车撞成那样,叶弈臣当时也被吓个半死,只能说安全性能实在上乘,人没伤到多少。
如果真出了事,他得为今天的口不择言忏悔一辈子。
生死攸关的时刻,才知道所有的矛盾、恩怨、冲突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人活着就好。
珍惜眼前人这句话的意义在此刻才逐渐具象。
郁雪非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走向病房的每一步都踩着忐忑,心跳突突不止,直到慌乱推开房门,看到长身玉立那人的瞬间,一切虚浮不定的情绪,才骤然落了地。
四目相对数秒,她隐去眸中的惶遽,继以无言的愤慨,转身向外去。
“非非!”
商斯有追上来拉住她,像是无事发生一样亲密无间,“非非,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能不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郁雪非奋力想推开,却被他圈得很紧,连挣扎都那么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打他、踢他,体力与心理上的双重打击让她的委屈倾泻而出,化作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商斯有,戏弄人很有意思吗?!”
她一路的担心、惶恐、不安,在看到他完好无碍的一瞬间,像极了烽火戏诸侯的战利品。
商斯有能感受到肩头正被洇透,湿热的泪是她未说出口的爱,终于缓缓流进他心间。
“非非,对不起,我承认这么做确实有一点私心,但车祸确实是个意外,只是我很幸运,没有伤得太重。”
他引导她向上看,额角处果然包着一块纱布,“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可是我需要这次机会。”
“什么机会?”郁雪非抬起眼,泪光潋潋,“证明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机会吗?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不通知朱小姐?她才是该在你身边的人。”
商斯有怔了怔,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朱晚筝,然而在思绪快速回溯间,又想到了缘由,“非非,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
今天吵完架后,她囫囵想了很多,如果不是大年初一那天的电话被朱晚筝接听,是不是对于见他母亲这件事,自己神经不会那么紧张?朱晚筝能对她说那些话,兴许也会在商斯有跟前挑拨……
可是她不能先低头。
以前只想哄着他的时候,似乎不会在意那样多,左右让他高兴点,自己的日子才会好过。
而现在,会在意自己在这一场风月局里是否进退得宜,是不是倾注太多就变成了输家。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听了什么话?”她将话原封不动还回去,保持着博弈的姿态,“不然……不会那么多天不找我。”
商斯有喉头滚动,一连多日的酸楚,在郁雪非慌张出现的刹那化为乌有,那些流言不攻自破,若不是她满腹委屈,他恨不得此刻就能将她揉进怀里。
“大年初一,朱晚筝和她父母来我家拜年。”他徐徐道,“但前一晚我跟我父母谈过,他们同意先见你一面,所以那天两家聚餐,也没提我和她的婚事。”
“她的确跟我说了一些话,影响我对我们感情的判断,也因此,那天我喝了许多酒,醉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而我醒来后没看到任何来自你的信息,就觉得似乎她说得不错,我对你根本不重要。”
“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留在我身边,只是为了报答我的恩情,没有,也不会爱上我。”
郁雪非心头一惊。
不可否认,那确实是她对朱晚筝说过的话,不过那时候对商斯有也没什么确凿的感情,所以算不上错。
然而就是后面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时光,她无法避免被他打动,虽然仍旧不打算长久,却也的的确确为这段感情赌上了一颗心。
车马劳顿令她的唇变得干涸,显出清晰的沟壑,上下相碰时,甚至能感受到生硬的疼痛。她想要说些什么,还不及开口,率先迎来的,是他温柔的吻。
仿佛沙漠苦旅的行人,终于找到一潭绿洲,她近乎本能地迎合,用自然的反应代替了所有回答。
她忘了哭,也几乎忘了呼吸,以至于后来迷迷糊糊得好似缺氧,才肯松开些许。
郁雪非轻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
他的温热还停在她唇上,却又转瞬吻去她的泪水,“今天看到你来,我就明白她说的话不能当真。”
第56章
郁雪非不知道, 在她觉得商斯有予她的惊心动魄背后,她带给他的,也是毫不逊色的跌宕。
太多次,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伤得奄奄一息, 然而又能在眨眼间妙手回春。
加害者与救赎者难舍难分时, 人对感情的认知也会割裂, 越爱越痛,否则就不算有知觉。
雪后的北方街道也变得很滑, 即便清扫了路面积雪,依旧需要当心。他今天心有旁骛, 开车时注意力本就欠缺, 突然从路边的绿化带里蹿出一只野猫,为了躲闪就撞树上去,回神后才开始庆幸大难不死。
那一刻他真的害怕就这么出了事, 很多话来不及说清楚就抱憾而终,未免太窝囊。
他将前因娓娓道来时,怀里的人才算是静了下来,没有再挣扎。商斯有轻柔地抚着她的发说,“叶弈臣还以为是我想不开,投降说他帮我想个辙让你回来,看样子估计是危言耸听, 才害得你这么担心。”
郁雪非眼圈还红着, 不说话,含怨地睇他一眼。
她何止担心,整个人六神无主,害怕再出现年少时那样的悲剧——抢救室刺眼的红灯,旁人此起彼伏的哭嚎, 还有最后医生那句尽力,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对不起非非,我不该怀疑你对我的感情,也不应该被她挑拨。”他说着,絮絮吻在她眉梢眼角,带走湿润的泪,“包括带你回家这件事,也不过想让你安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商斯有,你先听我说。”
郁雪非承认,她没法对这样的商斯有太狠心,但是有些话,又不得不摊开说个明白,“其实那天我给你打了电话,是她接的。她说你睡着了,家里人来你家做客,让我别多想。”
这种话术反而欲盖弥彰,难怪她会生气。商斯有脸色一点点沉下来,“然后呢?”
“然后我把电话挂了。”郁雪非说,“其实我后来想想,她家里来拜访你家再正常不过,你家里人也确实更想选择她当你的妻子,只是当时显得我特别见不得光,心里不好受。”
“那我要带你回家见我父母,你不应该高兴吗?”
“不是一回事,商斯有。她代表了你家人的选择,我想就算他们答应见我,也不过是碍于你的感受稍加安抚。”
他心头轻轻颤了下。
以前以为是她通透,对这些事情看得太明白,所以才那么知进退,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郁雪非过于习惯独自一人面对所有,她没有倚仗,只有自己的骨气,为了避免受伤,才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你怎么确定我家人的选择就能左右我?”商斯有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给我点时间,让我处理好这些事,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除非你不爱我,不然什么都无法改变我的想法。”
见她还有些犹疑,他又轻轻碰了下她的唇,“今天出事时我在想,倘若我真死了,追悼会上你以什么身份登场啊?总不能不明不白的不是。”
郁雪非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大过年的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那就是了。”他笑,“非非,你担心我在意我,那就说明你对我不是没有感情,既然如此,就对我有点信心,对我们有信心。”
她心乱如麻,理智与感情的天平忽上忽下,无法给出一个确凿的答案——越逃离越深陷,越清醒越沉沦,商斯有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将她包裹蚕食,偏偏她还甘之如饴。
有一道声音在心底鼓动她答应:就试一次又何妨呢?你怎么知道他非良配,除了他,谁还会给你这样的爱?别给自己留遗憾。
又有另一道心声说:郁雪非,你的底线一退再退,从不动心到不厮守,难道现在还想要长久?
商斯有将她的踌躇尽收眼底,依旧体贴耐心,“不着急,我们来日方长,你可以好好想想。”
她点了点头,抬手去碰他的伤口,“你做其他检查了么?”
之前父母出事时,她听医生说过,车祸后,血肉模糊都不算大事,最吓人的是看着活蹦乱跳的,往往伤及内里,比外伤更严重。
“都做了,没什么大事,休息几天就好。”
“好。那我收拾点衣物,过来陪你。”
折腾一天,郁雪非看得出商斯有很疲惫了,遭过一场车祸的人,再是钢铁之躯也撑不住,遑论他的麻烦事还没真正到来,肯定要花更多心力应对。
她哄着商斯有去休息,陪着他睡熟才退出来。其他几人都没走,在病房外等着问他情况,“怎么样了?”
“睡下了,应该没太大事。”郁雪非勉强挽起笑,“辛苦你们,这么晚了还在这儿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孟祁话说得轻快,还是悄悄松口气,“这算啥啊?作为朋友都应该的,况且这么多年交情呢。”
乔瞒小心翼翼地挽着她,“对不起啊小郁老师,我当时跟你说得那么吓人……肯定吓到你了。”
“人之常情,遇到这种事谁不慌?”她拍拍乔瞒的手,“没事啊,账算在他头上。”
“对,算川哥头上!”
把一行人送上车后,郁雪非准备给樊姨打电话,请她送些衣物过来,回头却看见叶弈臣还没走。
他一改平日里的张扬,神色很凝重,“有空聊聊么?”
郁雪非犹豫瞬霎,还是说声好。
她印象里,叶弈臣像是一阵风,外热内冷,很难有什么能牵绊住他,哪怕在商斯有身边这么久,她对叶弈臣的了解也不过浅表。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分量不言而喻。
叶弈臣讲话很利落,带着些许工作的习气,无端让人胆寒。
他毫不避讳地告诉了郁雪非他与商斯有争吵的始末,说到最后,语气才有些无奈,“我从没见川哥这样,真跟着魔了一样,怎么劝都劝不住。你说那些大道理他不清楚吗?偏要和家里作对,讨了什么好?”
“前阵子商老爷子生病,他被罚跪,膝盖大半个月才好。再往前,咱们在昌平别院碰见那次,他就想把你领到他妈跟前摊牌,是我劝了半天才拉住了,免得场面太失控。小郁老师,我不知道你和他在一起是什么原因什么心情,但他为你做了这么多,我不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叶弈臣也是真没辙了,眼看着兄弟往火坑里跳,拉不住,那只能让他少受点罪,“说实话,我们这一代,甚至上一代,绝大多数人是遵循家里规划好的路子,工作婚姻,无不是这么稳妥地走下去,你要说难道我们没自己的想法么,肯定也有,但跌了两跤,吃点苦头,也就知道回头是岸了。那时候都年轻,十几二十岁,哪懂什么轻重,可川哥不一样,他三十岁,而立之年,第一次这么离经叛道,这一跤跌下去,或许要缓上一辈子。你懂我意思么?”
郁雪非睫羽轻颤,“叶司长的意思是,想劝我离开?”
“离开个屁离开!看他这寻死觅活的劲儿,我哪来的胆子叫你走?”叶弈臣在心里骂商斯有不争气,“我谨代表个人意见,希望你别辜负他的感情,至少好聚好散,成不?”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叶弈臣吃饱了撑的来棒打鸳鸯,还不是怕小姑娘有误会,才来当这个说客。
可这个清灵的女孩儿什么都不说,唇被咬得泛白,像是在经历一场极其痛苦的心理博弈。
叶弈臣叹了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良久,他在沉默中率先启口,“又或者,如果你对他感情没那么深,那就权当演一场戏,让他慢慢从梦里醒过来,也行。你知道的,川哥对你绝不含糊,跟着他不会委屈你。”
“就当我们这些做哥们儿的求你,别让他那么痛苦。”
郁雪非诧异,慌忙摆摆手,“您不要这么说,我……我对他不是全无感情。”
她只是害怕靠近让彼此沉溺,离开时会更难过,就像从身上剜下一块肉,哪怕是脓疮,也依旧会疼。
叶弈臣意味深长地看她,“既然如此,你就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他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需要舍弃很多东西的,你是个聪明人,明白我说的什么。”
辞别叶弈臣后,她没有马上回到病房,而是认认真真地回想他的话。
“前阵子商老爷子生病,他被罚跪,膝盖大半个月才好。”
“再往前,咱们在昌平别院碰见那次,他就想把你领到他妈跟前摊牌。”
“他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需要舍弃很多东西的。”
……
尽管他们的开端并不光彩,那也能掩盖他爱她的事实么?
可是一粒腐坏的种子,又怎会种出漂亮的花呢?
错误像多米诺骨牌,环环紧扣着,将他们的故事写得这么曲折。如果可以,回到最初在栖霞山庄见他时,如果能记住他的模样,会不会又是另一种结局?
她坐在病床前,静静看着商斯有,他眉心还有浅浅的疤痕,那是许久以前他们争吵时留下的。
眉心的伤,膝盖的伤,额头的伤。还有千千万万道在他心里落下的伤口,数不尽,理不清。
郁雪非也会想,除了这些,他从这段关系里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即便如此也依旧执迷不悟。
她抚过那道疤,触感微妙,甚至有些痒,像是一片春天在她心里缓慢生长。
最后,她轻轻吻在这个种春天的人耳侧,话音几不可闻,“商斯有,你傻不傻啊。”
第57章
商斯有的车撞得很厉害, 索性直接换了新,变成一辆红旗国礼,看上去更显庄重。
第一次坐这辆车时, 郁雪非还有些忐忑, 问他是不是公车私用。
商斯有笑着搂她上车, “你男朋友还没落魄到这种地步, 这是之前家里准备的婚车。”
她刚坐下去的半边屁股一下就弹了起来,惹得商斯有笑得更大声, “逗你的!安心坐吧。”
这阵子他们一直住在康养医院这边,但车祸的事儿纸包不住火, 商斯有家里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来关照, 他也没避着郁雪非。
无论对面说什么,他的态度都很坚决,一口咬死自己开车不小心, 还劳烦人家女孩子不舍昼夜地陪着,再多讲两句不愉快的,他直接挂了。
后来谢清渠先服了软,说等他好点了,带着小姑娘去大院吃顿饭。
他安慰郁雪非,“其实跟他们抗争也无外乎这么一回事儿,你别太有压力。”
每当这时候她就想, 他怎么不提自己被罚跪, 在家里吵翻天那些事呢?他的婚事太紧要,以至于坐一会儿“婚车”,都觉得玷污了它。
所以她在上车前一定要问清楚,“这真是婚车吗?”
“不是,婚车哪有这么老派的。不过就算是, 你有什么坐不得的?”
郁雪非嗔他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容他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元宵过后,北京城才真正冬去春来,鸦儿胡同的树木渐渐开始抽芽,郁雪非也查到了自己的初试成绩。
毫不意外地过了线,排名也很靠前。沈瑜也打来了关心的电话,恭喜之后,提醒她做好复试准备。
一切都太过顺利,以至于之前那么多事,久远得像一场噩梦。
也是,都到了春天,总该好起来了。
她转头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商斯有,“我进复试了!”
“我们非非果然厉害。”虽然是意料之中,他也没省掉夸赞,“晚上吃顿好吃的,庆祝一下?”
“好呀,我想吃林城菜了。”想了想,她补充一句,“正宗点的。”
那阵子刚掀起一股西南菜bistro的风潮,莫名其妙地席卷全国,一座难求。就连关观和戴思君,也迫不及待拿网上安利的帖子问她,这个做法正不正宗。
显然漂亮菜拍照极其出片,但中西合璧的样式还是让她摸不着头脑。在她的家乡,没那么小资的吃法。
商斯有了然,订好位子后让老马送她去,到地方抬眼一看,嚯,驻京办。
你就说正不正宗吧。
相比关观和戴思君吃的bistro,驻京办的餐厅菜式淳朴简单,却又不失风味,郁雪非吃得很开心。
“慢点儿。”商斯有难得见她这么有胃口,“喜欢吃我们可以经常来。”
“也不必经常,这一口就是长时间不吃有些想,要天天吃就觉得普通了。”
她不想承认自己对家乡有些叶公好龙,如果真喜欢,肯定不会任由自己在北京漂这么多年;如果真把那儿当成避风港,似乎不太能遮风挡雨。
林城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精神寄托,让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都有一户灯光为她亮起,那就够了。
郁雪非是个对什么兴致都很淡的人,很少流露情绪,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不会放在脸上。
商斯有还以为终于了解一个她喜欢的东西,却也不过尔尔,不免觉得挫败,“有时候想投你所好送点什么东西都挑不出来,真难。”
“我不需要那些。”
包和首饰,她来来回回也不过从常用的几个里挑,其余都束之高阁。衣服鞋子更不必说,除了表演的必要,不然她几乎不考虑添置新衣。
如此云心鹤眼的一个人,反而给他最刻骨铭心的感情,这反差令人沉醉。
“但进了复试这么高兴的事儿,总得有点什么礼物才对。”商斯有琢磨着,与她商量,“要不再送把琴?”
“哪用得了那么多?现在这把已经很好了。”
“非非,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你之前都不交男朋友了。”他无声地叹口气,“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
别人想示好都无从下手,倘若不是他手段强硬,还会有今日吗?
郁雪非抿唇笑笑,往他餐盘里夹了块鱼。疲于奔命的人哪有心思雪月风花,她甚至连考虑自己喜欢什么都觉得辛苦,更不提接受一个人。
半晌,她另起话头,聊到迫在眉睫的见家长一事上,“你是不是之前没带女孩儿回家过,所以你家里人才这么介意?”
“不完全因为这个。以前他们安排我的事儿我从没反驳过,结婚是头一桩,所以难免有些应激反应,也不是针对你。”
郁雪非轻轻颔首,“我知道。”
针对她又能如何,原本就没抱希望的事,只不过因为商斯有,她愿意赌一把。
第一次登门拜访,按礼数不好空手去,郁雪非问他谢清渠和商问鸿喜欢什么。
商斯有已经替她考虑在前头,“我都准备好了,你拎着去就是。他们不缺好东西,而且就在家里坐一会儿的事,不用那么隆重。”
“那我总得出点力才行。你妈妈喜欢花吗?不然我给她带束花吧。”
她真就认真琢磨了两天什么花束、怎么搭配,最后挑中了梅花。
雪柳白梅,与她这个人的气质也很相衬,带着些许春意,却是不等闲的清孤。
去见谢清渠那天万里无云。
时隔半年,昌平别院再度出现在眼前,郁雪非终于能认真欣赏它的风光。
前回来此心事重重,乔瞒跟她讲明清建筑风格也听得恍惚,如今看去,确实别有洞天。
北国的早春仍旧荒芜着,纵使树都抽了新芽,也还是灰蒙蒙、光秃秃的一爿,昌平别院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绿意盎然、花团锦簇,俨然春深露浓,风光无限。
郁雪非那束梅花,忽然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谁能想到偌大的花园里也能催出早熟的春天,她还留在冬季,自然是异类。
商斯有却不看那些花,反过来攥紧她的手安抚道,“那都是花匠造景,比不上你的心意。”
她笑了笑,没道破心底的不安。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无处不为后来的曲折伏笔。
他们径直穿过园林,来到谢清渠所在的茶楼。
郁雪非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谢二小姐。
她只身一人候着,打扮也家常雅致,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端方得体的笑,可双眸却明亮锐利,只一眼便能看出她不好相与。
还好,商斯有始终将她护在身后半步的位置,避免谢清渠的锋刃太直白地伤到他的爱人。
谢清渠淡淡睨了眼商斯有,眸光落在后面司机拎着的礼品上,“只是吃餐便饭,还带这么多东西?”
“就算是便饭,第一次见长辈,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商斯有轻轻捏了下郁雪非的手,“非非她还给您准备了束花儿呢。”
“伯母,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花儿,便挑了白梅。”
她紧张得感觉嗓子快粘在一起,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上前两步,将花束递过去,“我想,您教养出这样的儿子,必然是位高洁典雅的女性,梅花的气韵最相衬。”
谢清渠笑了下,接过她的花束,那股若隐若现的梅香扑鼻而来,清冽如赠花者本人。
“有心了。”谢清渠点了点茶室的座位,“别站着,都坐。”
她提起一只紫砂壶开始温杯,语气轻松,“川儿跟我说过,你是在乐团工作,琵琶演奏家,是吗?”
“还不到演奏家的水平,就是普通演奏员。”
“平时演出对象都是些什么客户?”
“多数是乐团的音乐会,面对的是中产阶级消费群体,偶尔也会接一些私人活动的表演,至于客户背景,我没有太了解过。”
谢清渠噢了一声,开始投茶,“你们就是看演出认识的?”
“……算是。”
见她还要查户口,商斯有打断道,“不是都跟您说过么,怎么还要再来问一次?”
“闲聊么,不聊这些聊什么?”谢清渠依旧笑盈盈地看她,“喝什么茶?这个季节多喝红茶普洱乌龙,口味醇厚。”
郁雪非自是客随主便,“我都可以,谢谢伯母。”
“不用这么客气。”
以前商问鸿就说过,看谢清渠泡茶是一种享受。她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极富观赏性,所以哪怕身居高位,家中品茗时,泰半也由她亲力亲为。
谢二小姐觉得这是一种褒扬,并且不自觉地将自己这套标准带到旁人身上。
适才的交谈中,她一直留意郁雪非的反应:这姑娘很有意思,看着那么宠辱不惊,可又不像真有什么底气。
连喝茶的规矩都不懂,能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
谢清渠不是话多的人,郁雪非更不是,所以她们问一句答一句,就这么到了傍晚。
基本上该问的都问到了,郁雪非对自己的家境也坦诚交代,除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其余几乎无所保留。
能感受到谢清渠的神态僵了一瞬,但她被规训得骨子里都刻着好教养三字,到底没给她坏脸色看。
她客气说留下来吃晚饭,商斯有回绝了,拉着郁雪非就下了山。坐到车里时,才把她抱到腿上,仔仔细细端详,“你怎么什么都跟她说?”
郁雪非抬睫,对上他的目光,“如果她想查,早晚都得知道,为什么不说?”
“这些话可以迂回婉转,由我去交代,她才能更好地接受。况且……我实在舍不得让你自揭伤疤。”
确实有好几次商斯有想阻拦,郁雪非装没看到。她不介意谢清渠怎么看她,只是想到商斯有为了他们付出那么多,她不忍心让他孤军奋战。
她勾过商斯有的脖子,让他温香软玉拥了满怀,说话间,气息就乱了起来。
“现在说也迟了。”郁雪非贴在商斯有脸颊轻轻落下个吻,“你要是真想我讨好你母亲,从而让她点头,就一定会叫我学那些茶道礼数的。”
“可你说不用,我就知道,你就想让她看看最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你会喜欢我。是不是?”
商斯有笑着去咬她的唇,“我们家老掉牙的那些规矩你一点不用听,不然就会步步退让,现在是学茶道,以后指不准什么呢。我想和你走下去,不是让你来伏低做小的。”
“哪有想不听就不听的道理。”
“如果我们抗争成功,就有。”
迎着他的吐息,郁雪非觉得自己就像一瓣雪,在他的温热中一点点化尽,融进春水里,摇摇晃晃,说不准晃的是骨头,还是心。
她轻快地笑了,“那你罩着我?商斯有同志。”
“没问题,小郁同志,我永远罩着你。”——
作者有话说:还可以甜那么几章,嘿嘿
第58章
“孟祁和穗穗在三亚开单身派对, 你去吗?”
郁雪非摘下耳机,“什么?”
乔瞒重复,“孟祁和穗穗要开单身派对了, 三月底四月初的样子, 在三亚, 一起去呗!”
她点点头, “好呀,如果复试结束了, 他去我就去。”
这几天商斯有回大院多,她一个人在家复习也无聊, 乔瞒约她出来喝咖啡, 便一拍即合。
乔瞒当然知道“他”指谁,啧啧两声,“听说前一阵你见川哥妈妈啦?怎么样呀?”
这个圈子里的八卦, 几乎转眼就会传个遍,尤其是最熟悉这几个,大伙儿沾亲带故的,多少会了解一点。乔瞒就是听叶弈臣说的,不过据说谢清渠的观感一般,就一句淡淡的“还行”,挖不出什么。
所以听到郁雪非也来了那么一句淡淡的“还行”时, 乔瞒在心里暗慨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要两人都绵里藏针的, 碰到一块儿画面倒不会太刺激,背地里才硝烟弥漫。
“还行是个怎么回事儿,他妈妈给你脸色看没有?”
“没有。伯母很客气,也很讲究,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儿怪?你说出来, 我帮你分析分析。”
这么多天平静无波,郁雪非也谈不上什么感觉,需要一个倾诉情绪的出口,就这么跟乔瞒说了,“嗯……我感觉她对我不关心,哪怕问了很多关于我的事,也像听故事一样,没什么反馈。”
当然她不是要反馈,她只是觉得奇怪,自己儿子的婚事,之前百般阻拦,现在见了本尊却不咸不淡。
而且还有件事儿她有点耿耿于怀,谢清渠最开始说让他们去大院吃饭,后来却改成了别院,是觉得自己还不配进那边的门么?
但后面这个她没说给乔瞒听,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计较。
这也是谢清渠为数不多对外承认她不错的地方,就是知好歹,懂分寸。
“嗐,谢伯母性子就那样,温温柔柔的,一举一动都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喜怒不表的,或许也不是真的对你不在意。”
乔瞒也不太懂这些复杂的内情,但她本能地感受到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不过你们要做好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川哥他们家出了名的好面子爱名声,要让他们接纳你,必然需要点时间。”
郁雪非笑笑,没说什么。那些事情对她而言太长远了,还是先做好眼下的要紧事——准备复试。
前一阵商家出了太多事,先是老爷子病倒,又是商斯有车祸,家里老人觉得该趁着开春去拜拜。
信不信的两说,主要图个好意头,来年事事顺利。
许是真的倒霉,那天谢清渠进香时断了一支,火星差点跳到她身上,吓得不轻。
她当面不表,回头不知跟冯双萍吹了什么耳边风,让老人家来对商斯有耳提面命,“小川,你那个女朋友跟你妈妈八字相冲,你再慎重考虑考虑。”
商斯有琢磨出来怎么一回事,哂笑道,“又不是她跟人家结婚,怕什么冲不冲的?大不了别见面就成。”
“净胡咧咧!”
他离开大院前,单独找谢清渠聊这件事,话说得直白,“我把人领来,是因为认定了她,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不是让您拿来跟朱晚筝做对比的。您要是实在喜欢朱晚筝,要不认她当个干女儿,我不介意。”
谢清渠气笑了,“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姑娘没教养,你也跟着野了去。”
“不是,您有什么立场说人家没教养?人家礼物没给您备,还是送东西没花心思了?对您不也客客气气么?”
“礼物就不提了,一看就是你准备的,她一个普普通通弹琵琶的,怎么买得起那些好东西?至于花么,倒是有几分意思,可到底小家子气。梅花要在树上才好看,折来插瓶就失了意趣,她什么都不懂。”
“您就是对她有偏见。”
他很清楚,这不是郁雪非被瞧不起的理由,分明只是因为他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不想再做他们的提线木偶,他们才如此大肆阻拦,“我的人再好,只要不是你们看中的,就永远不可能满意。”
谢清渠不予分辩,“日久见人心,你等着看吧。”
这句话经商斯有一咂摸,俨然品出了不同的意味。他在商家学得最好的本领不过察言观色与弦外有音,自然读得懂谢清渠未曾言明的狠戾。
然而他敢这样做,是因为手上攥着玉石俱焚的底牌。
他眸色晦暗,眄了眼谢清渠,“如果你敢动她,就要考虑好后果。我跟爷爷也是这么说的,大不了这个商斯有不做也罢。”
原来他为了那个女人赌咒发誓到这个地步,怪不得老爷子大动肝火,罚他在雪夜里反思。
谢清渠唇线紧抿,尽量不让声线颤得那样明显,“真闹得鱼死网破,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没所谓。”商斯有斜倚着门沿,长腿自然交叠,笑得很轻松,“原本我也什么都不是,无非是大梦一场空。而你们登高跌重,未必承受得起。”
*
四月初的三亚气温还不算太高,最热也不过二十几度,海风一吹,甚至有些发冷。
孟祁和秦穗的派对安排在一艘游艇上,dress code是比基尼。
听到这个要求时,乔瞒立马抄起手边一只抱枕砸向孟祁,认为是他色心作祟,吓得孟祁连连叫屈,“是穗穗的要求!她说都来海边了不穿比基尼穿啥啊,你打我干嘛!”
熟悉以后秦穗真是一点都不装了,敢玩会玩,鬼点子比谁都多。
在天山脚下像野马一样长大,又去以自由闻名的美国念书,她要是个乖乖女反而奇怪。
提来此桩,孟祁痛心疾首,“到底谁跟我说她性格最好的,我看还不如小乔呢。”
秦穗拧他胳膊,“我哪里不好了?小乔那样的不得被你欺负死。再说也就是给各自家里交差,谁让你真跟我好?”
“行,你说得对。”
孟祁不是怕疼,而是觉得对合伙人要有一定的尊重。秦穗挺合适的,拿得起放得下,人也大气,不会管他太多,这么凑合过也还成。
来到三亚,大家都卸下平日里规规整整的西装三件套,穿着度假衬衫短裤,再趿拉个拖鞋,完全融入当地的氛围。
而女生们换装时间要更久一点。他们喝着鸡尾酒聊天,不知谁吹了声口哨,便纷纷将目光投向门口,看着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赏心悦目。
最惹眼的是派对主角之一秦穗。
她常年玩极限运动,身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利落,大概是因为涂了古铜粉,肤色也呈现出健康的光泽。
最简单的三点式比基尼在她身上毫不色.情,反而十分大方,看得孟祁目瞪口呆,刚拿起来的一牙西瓜都忘了吃,汁水滴下来,弄得十分狼狈。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秦穗抓起几张纸给他扔过去,“下巴收收,不然等一下掉的就是口水了!”
孟祁错开目光,仍捺不住一时半刻的心猿意马,“谁看你了!”
“你要看她俩问题更大吧?”
说的是乔瞒和郁雪非。
乔瞒还是没勇气挑战比基尼,穿的是度假款泳衣,红色格子带着点荷叶边,俏皮可爱可爱。
而郁雪非穿是穿了,却没秦穗那么大胆,在外面套了个罩衫,露出修长笔直的一双腿,也令人挪不开眼。
商斯有目光不过轻轻一掠,便像是惹了火星子一般,在周身四处隐隐燃起来。他下意识喝酒去盖,却在酒精挥发的作用下适得其反。
平时怎么没发现她的腿这么漂亮,被他折起来时膝盖的皮肤泛着粉,怪惹人怜。
他想着,唇角就那么不自觉地扬了下,却又瞥见调酒师贪看郁雪非的眼神,神色又冷下来。
他牵着郁雪非在身边坐好,又把衬衫脱了,盖住她的腿,包得严严实实。
“嘛呢川哥,这么保守啊?”秦穗见状,又生出促狭的想法来,故意挑事,“既然这样,咱们来玩点有意思的。”
她洗了把面前的扑克,按照人头数挑出来,让大伙儿抽签,“都把自己的扑克牌藏好了啊,不许换,不许耍赖。”
“你要干嘛?”孟祁问。
“甭管了。”秦穗嘿嘿一笑,“来吧,亮个相呗,同花色的为一组。我是红桃2,还有谁是红桃?”
乔瞒弱弱举手,“我。”
“行,小乔跟我混,坐我旁边来。”
郁雪非翻开自己的牌看了一眼,梅花7,而商斯有的牌是一张方片,他们不可能为一组。
至于她的拍档,只有孟祁和萧渝章中间二选一。
“我方片儿,你啥?”孟祁碎嘴子打探,看见商斯有的牌透出一角红色后,语气还有些失落,“怎么是你啊!”
“那不然呢?”
商斯有现在心情不比他好多少,眼睁睁看秦穗过来调座位,要把郁雪非从他旁边拉走,却又不能在这种喜庆的场合甩脸色,只好一股气往肚子里咽。
他知道萧渝章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可还是忍不住生气。秦穗来叮嘱游戏规则时看他这副表情,还火上浇油来一句“别那么玩不起”。
“你就不能想点正常人能玩的?”他问。
秦穗有理有据地回复,“这哪不正常了?全场就你这个清朝人问题最大,我故意的,怎么着?”
上回郁雪非要去武汉,还得小心翼翼给他打报告,这回见她穿得清凉了点,便又是这副怨夫样,她得帮嫂子治治。
这才哪到哪呢!
商斯有被秦穗噎得没话讲,扭头不理她。萧渝章和郁雪非的位子在他对面两点钟方向,半熟不熟的关系,彼此都很拘谨。
秦穗拍拍手,“好了,咱们来玩个游戏,你有我没有,都听过规则吧?但今天咱们改一改,连坐。”
“什么叫连坐呢,就是一个人说的我有你没有如果有人出来说他也有,那么由搭档帮忙喝酒。如果大家都没有,那就除了搭档之外的人都喝。”
经典的聚会游戏,上手快氛围好,还能挖点秘密听,确实很适合活络场子。
秦穗倒是大方,自告奋勇起头,“我先打个样儿。我骑摩托车摔了个骨折,在座的各位没有吧?”
见大家纷纷摇头,秦穗笑嘻嘻,“没有就喝酒!”
还不忘按住乔瞒的酒杯,“你不用,跟着我倍儿幸福。”
乔瞒开心地往她怀里蹭,活像只小猫。
按照顺时针方向,下一个是乔瞒。她清清嗓,开口说,“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多年。”
无需说是谁,各位已然心领神会,只是遗憾男主角不在场,此起彼伏一阵调侃,“行行行,这个酒当随礼了,喝得心甘情愿。”
郁雪非也笑着抿了口酒,萧渝章给她递水果,“这芒果不错。”
“谢谢,但我有些芒果过敏。”
“是完全不能碰还是?”
“能吃一点点,多了就不行。”
萧渝章笑着说,“很正常,好像大部分人都对芒果过敏,只是吃多少的区别。你试试,味道挺好的。”
“是吗?我尝一块。”
他们说话间已经轮完了孟祁。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组过乐队,却被秦穗轻易反驳,“组乐队谁不会啊,我还会打架子鼓呢!”
于是孟祁只好让商斯有罚酒。
胳膊肘捅了半天没见他反应,孟祁这才发现他拎着只酒杯,眼睛却死死郁雪非和萧渝章,心思早不知飞到何处。
“川儿,咱化悲愤为动力,喝酒。”他趁机灌商斯有,“就吃个芒果,至于吗?咱也吃,我喂你,张嘴,啊——”
“滚远点。”
商斯有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烦。还吃芒果,他听到芒果这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用来做游戏的是香槟酒,度数不高,但大家也不过浅浅抿上一口,倒是商斯有一口闷得干净。
孟祁自己吃了那块芒果,还不罢休,“嘿,挺甜。”
然后又扬声问郁雪非,“你说是吧,小郁老师?”
郁雪非一抬眼,就看见他身边神色晦暗的商斯有,下颌线紧绷锐利,像是要把后槽牙都咬碎了。
她兀然心跳停了一拍,支吾着说“还行”。
现在郁雪非只想求这拱火的两口子停下来。
商斯有连好好玩游戏的心思都没有了,轮到他时,他说的是曾在长安街夜骑过。
“这谁没骑过?你故意让我喝回去是吧?”孟祁对他的睚眦必报郁闷不已,“你这人心眼忒坏。”
郁雪非心里很乱,因为自始自终她都躲不开商斯有的视线,紧紧萦着她,像道咒语。
到了她的回合,她思虑再三,说了句自己不会骑车。
乔瞒笑道,“问的是你有什么没有什么,而不是你没有别人有。”
“那我换一个……比如,我有琵琶十级证书?”
“这算耍赖吧!”秦穗严谨遵循规则,“老萧,喝酒。”
“我来。”
说话的是商斯有。
秦穗抬了下眉,眼神变得微妙,“行,那你喝吧。这么爱喝,怎么不把我们的份都算上。”
商斯有睨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
就这么玩到深夜,乔瞒先告饶说不玩了,然后就此散了场。
孟祁终于找到机会,单独把秦穗拉到一旁说,“你今儿玩脱了知道吗?川哥脸黑成那样,平时滴酒不沾的人喝了好多,回头怎么收场心里有数么?”
尤其是萧渝章,哪怕什么也不做,光是坐在那儿就是个错误,回头要是兄弟都做不成才尴尬。
秦穗不以为然,拢了拢披肩,“你没觉得他俩之间不对劲么?”
“哪不对劲,还不是你搞的什么破游戏搞出来的。”
“不。郁雪非很怕他,你发现了吗?”
尽管他们已经靠了岸,海风还是很肆虐,将她的长发吹乱,可那双眼在暗夜里闪闪发光,“你看我怕你吗?”
孟祁懵了,“你怕我啥啊姑奶奶,咱俩得反过来。”
“那小乔怕叶弈臣吗?”
“谈不上吧。”
“这不就对了。他们俩这状态,不对劲。”秦穗眯起眼,两指抚过下巴,一副神探狄仁杰的模样,“川哥对郁雪非,就像对一件珍爱的玩具,你说喜欢吧肯定也有,但只是当作所有物的喜欢。”
“你这么说倒也是,最开始川哥带小郁老师去我那玩,也是唯唯诺诺的。”
“是吧?你要说她图点什么伏低做小倒也罢了,可是咱们见她从来都这么素净,谈吐也不是什么贪慕虚荣的人,何苦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么?
半晌,秦穗下定决心道,“如果郁雪非不是自愿的,我得想办法帮帮她。”
第59章
才回房间, 还不及打开灯,郁雪非便被商斯有推着抵到门上。
男人温厚的大掌垫在她腰际,缓至臀下将她托起来, 羊脂玉一样的皮肤几乎在他指尖化开。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郁雪非不得不抱紧他, 微敞的衣领下, 隐约能看出他肌肉的轮廓, 云朵般的雪团毫无防备地贴上去,两人皆是一阵颤栗。
“商斯……唔……”
郁雪非本来想叫他, 嘴唇却被堵住,唇齿间尽是略带甜香的酒味, 还有一点源自他本身的清冽。
她想, 这股气息里一定有攻克她神经中枢的毒素,不然为什么每次与他接吻,自己就要软成一滩烂泥?
他吻得太急, 来不及摘掉眼镜,冰冷的金属框架抵在郁雪非脸颊上,硌得生疼。她伸手想取掉,胡乱在他脸上摸了一周,最后眼镜没摘掉,罩衫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撕成两半,将掉未掉地悬着, 像她晃悠悠的心脏。
商斯有恨不得吻遍她的全身, 就像小猫划定地盘,要处处都沾上自己的气味。
后来郁雪非被他抱着倒入套间的沙发里,又窄又硬,让她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进去好不好?”她喘着粗气,挂在他腰间的小腿轻轻一蹬, “这儿不舒服。”
他却突然停下来,借着月色看她。
匀净瓷白的一张脸,柔和的骨相挂着轻薄的皮,仿佛能被风吹破,不具任何攻击性的五官让她看上去像徜徉在烟花三月的江南。
偏偏那双眼睛,清醒得残忍。
他探出两指,轻轻地描摹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目光细细密密织成一张网,让她忘了呼吸。
郁雪非被勾起来的情火就这么被晾在一旁,戛然而止的体验并不好受,她难得主动,去吻他停在咫尺的手指,温温告饶,“地方太小,我会摔下去,也会硌着你的膝盖。商斯有,我们进去吧,好不好?”
商斯有沉沉看着她,轻声说好,将人抱至床沿。
柔软的床塌像一朵轻飘飘的云,妥帖地托住她的意乱情迷。郁雪非用力去抱他,想靠近他的温热,勾在他脖颈上的手变得不老实,商斯有索性一把将它们绞住,推过她头顶,居高临下地问,“这么着急?”
她刚接过吻的唇瓣微张着,湿润而饱满,却碰不出一个音节。
郁雪非不是习惯将床笫之事宣之于口的人,被他这样看着,浑身虫蚁爬过一般痒,却又无法低头请君入瓮,只好用动作催促他。
所幸商斯有是个通情达理的爱人,见她难以启齿也不勉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呢喃,“非非,我们试试不一样的。”
“……嗯?”
不等她反应过来,双腕便被捆住,柔若无物的真丝此刻变成了她的枷锁,任她如何挣脱也无济于事。
郁雪非陡然清醒,下意识挣扎起来,“商斯有,你干什么!”
被点名的人却只是慢条斯理将领带缠紧,最后系在床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这样我很不喜欢!”郁雪非想坐起来,可是钳在头顶的手让她像一条悬吊的鱼,双手往下缩时,动作又如同祷告,“不要这样,商斯有。我求求你,我不喜欢。”
平心而论,商斯有在这件事上算得上绅士,除了有时候精力过剩之外,没有什么地方让她不满意。哪怕是最初对他没太多感情的时候,她的身体也能接纳他,可是今天的确太出格,郁雪非只觉得害怕。
“放轻松,非非。你不要抗拒,把自己交给我好吗?”
他依旧温柔地安抚她,语气平静得郁雪非找不见半点他发疯的端倪。
她的比基尼还没有换下,罩衫名存实亡,整个人就这样横陈在他眼前,莫名让人觉得羞耻。
郁雪非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他不开灯,卧室也不像客厅,月光透不进来,只能在黑暗中等待。
船体轻轻摇晃着,似乎还有海浪拍拂的声响传来,忽远忽近,打着催眠的节拍。
折腾大半天,郁雪非的确有些困了,刚散席时被他激起的肾上腺素消耗殆尽,她此刻两眼空空,只想睡觉。
可是那股浪好像靠近了,就在她脚边似的,带着一点潮热,一点点向上漫,不肯让她就这样轻易睡去,要变成丝丝缕缕的藤蔓缠住她,痒得心底发麻。
在浪涌到她腿根时,郁雪非终于再开口,轻颤着吐出一句“不要”。
“为什么不要?”商斯有抬起头看她,“你不开心吗?可是它告诉我你很喜欢。”
她听到“噗叽”一声,脸越发红了,“别……”
他不听劝,又低下头去,任那无形的浪花翻涌着扑向她,激起无数白色飞沫。
大海,沙滩,阳光,巨浪。这些意象组成的画面,竟是如此让人晕眩,好几度她眼前发白,快要昏过去。
后来急潮将她推至岸边,触到嶙峋的礁石,还带着轻微的湿润。
“好吃吗?”他问。
郁雪非在接完吻才反应过来,鼻尖相抵时他那股潮意源于何处,赧然地伸腿踢他,“你到底要干嘛呀?”
他仍然不说,只是将她周身吻遍,带着点占有的骄傲,又带着点迟到的妒忌,整个过程如将她架在火上炙烤,待她恳求时,才终于肯大发慈悲地楔.入。
郁雪非迷迷糊糊地想,可惜手还被捆着,不然他的背上一定会被挠出触目惊心的爪印,作为她被如此对待的回礼。
月亮西沉,终于有一爿皎辉溜进卧室,刚好足以照亮彼此的轮廓。
她胡乱喊着商斯有的名字。
而商斯有摩挲着她的脚踝,语气引诱,“非非,叫我行川。”
“行川?”
“对。”他俯身吻她,“行川,裴行川。”
“行川……行川哥哥……”
“好宝宝,真棒。”
后来在她意识迷离之际,剧烈的心跳声中,听见他拨开她的长发,衔着后颈呢喃,“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郁雪非活动了一下四肢,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室内更是一片旖旎,空气中荡开的浑浊气息,像一幕幕胶卷,在她眼前重现昨夜的荒唐。
是酒喝得太多了吗?她隐约记得商斯有让她叫另一个名字,现在却半点也想不起。
什么川……
她披衣起身,走到卧室外找水喝,不期撞见穿戴整齐的商斯有。
依旧是那张玉质金相的面孔,自带八风不动的气韵,光是那么坐着都让人觉得高不可攀。金丝眼镜下的一双眼眸深邃淡漠,只在投向她的那一刻,多了丝温柔。
而她,带着一身深深浅浅的红痕,裹着单薄的睡袍站在那儿,活脱脱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
尤其是手腕上这两道勒痕,始作俑者似乎就是他现在佩着的这条领带。
他居然还敢戴!
郁雪非有点生气,伸手朝他要水,“你手边那瓶,递一下。”
商斯有挑了下眉,从善如流地递过去。
她仰头灌了好大一口,嗓子被润透了,才对他说,“你起床为什么不叫我?”
“嗯?”
“你看你都起来这么久,人都收拾好了,我还那么睡着,岂不是很……”
话音未落,她却倒吸一口凉气。
他对面的屏幕上,俨然是一个在线会议室界面,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正在对着图表进行讲解,满屏黑压压的人脸,听得很专心。
郁雪非本想数落他的残暴,见此情景什么话都忘了,大脑卡壳数秒,下意识想跑。
商斯有笑着将她拉回来,“话没说完呢,岂不是很什么?”
“……”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什么。”
他还好意思拉着她的手腕,假情假意地心疼道,“痛不痛?我请人送了药来,应该不会留淤青。”
郁雪非背着镜头瞪他,“能不能不要说了!不是开会吗?”
“开会为什么不能说了?他汇报他的,我说我的,不影响。”
“可是我很丢人啊……”
一个发型凌乱、衣衫不整的女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不合时宜,遑论他正在工作。
“非非,你怎么这么可爱?”他笑着拍了下她的臀,“好了,去吧。”
郁雪非溜也似的逃了。
等她洗漱完穿戴整齐,能像模像样出现在人前时,却见电脑屏幕仍亮着,汇报还在继续,商斯有人反而不知所踪。
她在阳台的甲板上找到他,正神色悠闲地通电话,见她来,寥寥数句内就挂断了。
“不是开会么?”她问,“你不在也可以?”
“那可不行,但我的电话更重要。”商斯有郑重其事,“要不你帮我去开?”
“我怎么行!”
“你就是行。”
他要拉着郁雪非坐到刚才的位子上,她才出了洋相,哪里还敢登堂入室,“我……我饿了,我去找小乔吃东西。”
商斯有却置若罔闻,将她按在座位上,别上一只蓝牙耳机,“好了,从此刻开始,你就是商总。”
郁雪非看着那片黑压压的镜头就害怕。
明明演出时观众比一场大会的与会者多得多,但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她心慌得厉害。
但下一秒,她发现视频会议里并没有自己的镜头。
那个代表商总的方格里漆黑一片,下方有未开启视频与麦克风的标识。
郁雪非:“……”
她狠狠踩了脚商斯有,夺门而出。
后来的派对上,其他几人都觉得他俩奇怪。
一个大热天穿着长袖,另一个拖着腿装可怜。
孟祁不由问,“你俩昨晚打架了?”
片刻后又补充,“我说真的打架啊,不是那种……”
“没有。”商斯有截住他的话,“只是出门的时候被她那高跟鞋踩了一脚,没给我凿个洞就不错了。”
“噢,那还行。没因为昨天的游戏不高兴吧?”
他斜眼睨孟祁,“还好意思说呢,秦穗是那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你也跟着拱火?”
孟祁不以为然,“那不是热闹嘛,再说老萧啥人品,比咱俩好了去了,要是抽到小郁老师跟我一组,你得当场找我火拼。”
他讲话向来风趣,惹得商斯有忍俊不禁,“行了,真没多大事儿。吃醋而已。”
孟祁学他腔调,“吃醋而已,劲头那么大?你是不知道,昨天你脸色真的挺吓人。”
“你不会么?”商斯有看他,“如果看见穗穗跟别人好,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名义婚姻,我管不着她,她也管不着我呗。”
虽说如此,孟祁还是觉得有点怄。秦穗比他想象的还要野,简直就是脱缰的野马,他对她而言,估计真是个沉默的丈夫。
他顿了顿,想起昨天秦穗的话来,试探着问,“那个,你跟小郁老师是怎么在一起的?”
商斯有神色如常,“怎么突然这么问?”
“虽然一开始就看得出你对她不一般,但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倒不像把你当发展对象。”
“那像什么?”
“像把你当祖宗。”
商斯有笑得咳起来,开始回想那时候的郁雪非,确实唯唯诺诺的,但做的全是阳奉阴违的事儿。
谁是谁的祖宗?
“她胆子小,正常。”他语气很淡,“我也不会别的追姑娘的招式,左不过就送点东西,帮点小忙,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孟祁了然地点点头,“那小郁老师,知不知道你家里情况啊?”说的是商家的显赫背景。
“没怎么跟她提,但她见了我妈,大概也知道一点。”
“那行,咱别干强抢民女的勾当啊!”
纵然孟祁笑得大大咧咧,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商斯有听到这句话还是心弦一紧,眸光骤然凛冽起来,“怎么突然这么说?”
孟祁被他看得一身冷汗。这一刻商斯有似乎不是他熟知的那个川儿,而是某个狠戾无情的人,取代了他的皮囊,在此狐假虎威——难怪人家小郁老师怕呢,这德性多吓人。
“这……这不是随口胡诌么,我说的话你也当真?”他打岔过去,“见谢二小姐,情况不太平吧?”
商斯有敛目去,嗯了一声,“但她也就对我发发牢骚,不打紧。”
“你就非得娶人家?”孟祁说,“上回叶子的话挺对的,为了她都快跟家里闹掰了,值得么?”
“你现在忒有意思,自个儿结婚了,就开始当热心群众催婚是吗?”商斯有四两拨千斤地回避这个问题,“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相处多年的兄弟怎么不知他这是不想深谈的意思,马上接过话茬,“快了,下下周。”
“那刚好,我从国外出差回来。”
“什么时候去?”
“过两天,去趟欧洲,十来天。”
“嚯,那咱们这单身party办得挺及时。”
正聊着,萧渝章风风火火地打断了对话,“您二位别顾着侃大山了,跟前的烤肉都糊了,没闻到?”
孟祁大吼一声“还真是”,然后手忙脚乱地把肉夹出来,“川儿你也不看看!”
“谁让你那么多话,快赶上杨少勉了。”
“说到杨少勉,你这个腿是不是该……”
“得了少爷,我来烤吧。”萧渝章支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两人,“再等你俩糟蹋粮食,今儿吃不上饭了。”
孟祁嘿嘿一乐,说去叫人送甜品,怕女孩儿们饿急眼了,只留他俩照料烤肉摊。
经过昨晚一遭,萧渝章有点害怕,心虚得不敢看商斯有,只敢不尴不尬地寒暄。
“这肉闻起来不错。”
“嗯,还行。”
“这样算烤好了吗?是不是太嫩了?”
“刚刚好,久了就老了。”
……
萧渝章犹豫半晌,还是道了句歉,“那个,昨晚对不住啊。”
商斯有瞧着他,笑了,“对不住什么?本来就是穗穗他们起哄玩游戏,你又没做错。”
“我是怕小郁老师融入不了,才跟她聊几句天。”
“知道。”
商斯有也明白,吃飞醋太没风度,自己占有欲太强,怪不得别人,可回想起昨天郁雪非穿着清凉坐在萧渝章身边,难免心里不好受。
可萧渝章毕竟也是发小,为着个误会闹僵太难看。他稍忖片刻,主动开口搭话,“老萧,央音的拟录取名单出了没有?”
“就在这两天了,我看小郁老师之前准备的状态,应该不成问题。就怕万一……”
他没说全,带着些探询看商斯有,是问他有没有必要打声招呼。
商斯有勾唇笑笑,“她专业是过硬的,就看临场发挥了。劳你费心,多盯着点就成。”
“得嘞。”
他们忙活完出来,甲板上几个女孩已经玩成了一团,调酒吧台上放着一排不知勾兑了什么猛料的酒,互相哄着喝下去。
秦穗一边尝一边呸,“什么味儿啊乔瞒瞒,你这小作坊下料挺狠,伏特加都敢倒这么多!”
“你还说我呢,你调的那莫吉托什么味儿啊?”乔瞒不屑,“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郁雪非抿了一口面前的蓝绿色鸡尾酒,给她们递过去,“这还不错。”
她俩信以为真,争先恐后想尝试,结果被酒味冲得小脸通红。
“小郁老师你怎么这样啊!真是蔫儿坏!”
“嫂子别跟我哥过了,长歪了都!”
郁雪非难得笑得开心,“我说你们就信呀?还是太不设防了。”
乔瞒咕哝道,“谁叫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川哥你管不管啊?”
她这才扬眸去看商斯有的方向。
他外套早已脱下,衬衫西裤的利落剪裁衬出身形的优越,就算手里拿着的不是文件夹而是一盘烤肉,也不会失掉风度。
商斯有不理会乔瞒,只叫她们吃东西。郁雪非走过去,把自己调的酒递到他面前,“尝尝?”
他嗅了下,“闻起来不太美妙。”
“你看,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这话是说给乔瞒和秦穗听的。
那两人显然是听到了,齐刷刷地哼了一声,不理她。
“加了什么,很难喝吗?”
“什么都加了点,大杂烩。”郁雪非眨眨眼,像是忘了出门前生气那事儿,“我觉得不好喝,调酒还是要点天赋的……”
“给我吧。”
他笑着把酒接过来,闷了一口,“还行。”
“喝这么爽快,不怕我给你下毒?”
原来到这时候,她才开始秋后算账,“要不是手腕太红,我才不穿防晒衣,热死了。”
“下毒也喝,死了当解脱。”商斯有说得轻快,“但是非非,我罪不至此吧?”
这人说起话来真是没着没落,什么晦气话都敢讲。郁雪非脸色一白,悄悄勾他手指,“怎么一天净说胡话?穗穗说了,她婚礼上要请我们去,你是伴郎,我是伴娘,我都跟她约好了。”
“傻不傻。”商斯有揉揉她脑袋,“我要出国一段时间,你等我回来,咱们去做秦穗婚礼上最般配的一对伴郎伴娘。”
郁雪非被他逗笑,“人家结婚,你去出什么风头?等你结婚的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但在她的设想里,商家还是没法接受她,商斯有的婚礼,多半与她无关。
所以下意识说的“你”,而不是“我们”。
而她身侧的男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明明面上还挂着笑,眼色却冷下来,“我结婚的时候?非非,难道咱俩还要分开结婚不成?”
第60章
郁雪非顿了顿, 很快改口,“我们结婚的时候。”
她其实没想过这个画面,一个属于她和商斯有的婚礼是什么样?也会有漫天飞舞的彩带、花瓣, 还有亲朋好友诚挚的祝福吗?
这是个太遥远的话题, 提来觉得难过, 不提又好像在这段关系里欠缺点什么。
尤其是眼下氛围烘托, 好似不畅想未来都是一种错误。
商斯有耐心地听她讲,“我们结婚的时候, 后面呢?”
“……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想怎么出风头都成。”她心乱如麻, 似答非答地扔下一句话, 就转头跟秦穗他们吃东西去了。
但即便是这种程度,商斯有也会觉得满意。郁雪非从前不爱谈未来,一提就是他们没有未来, 现在有所转变已然足够。
他这一趟长差,要去欧洲好几个国家,日程排得很紧,重要事宜夏哲五分钟也汇报不完。
郁雪非隐隐感觉到,这趟公务与其他皆不同,对他而言很重要。
所以出发那天她也睡眼惺忪起来送他。
她已经学会了怎么打领带,能系出饱满的温莎结, 临行前这么安静地将它缠绕、系紧, 颇有几分长发绾君心的意蕴。
做完这些,她仰头看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应该就是准民乐硕士研究生了。”
那时候她大概已经收到了拟录取通知。商斯有颔首, 蜻蜓点水吻在她额头,“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我,或者夏哲。如果不是在飞机上,应该都能接到电话。”
郁雪非轻声应了句好。
她其实是不太麻烦人的性格,能自己解决的绝不会叫屈,却仍为他的上心而感动。
商斯有离开后,每到一个国家会给她发一次定位,像是要她安心。郁雪非也礼尚往来,随手拍一拍她眼前的景色,也让他安心。
她的生活圈子很小,偏好独处,发过去的照片要么是抱着的琴、手上的茧,要么就是鸦儿胡同望出去的一角蓝天。
有时候乔瞒与秦穗找她出去玩,就会有些精致的咖啡茶点。
只有一天例外,照片模糊不清,还是被商斯有看出是在酒吧。
他火速打了个电话过来,郁雪非做贼心虚地接通,声压得很低,“喂?”
“又跟秦穗乔瞒鬼混呢?”
“不是,关观失恋了,我俩陪她散散心。”
是经常跟她表演的小徒弟,谈恋爱跟演八点档电视剧一样,终于大结局了。
商斯有对此无法置喙,只叮嘱她,“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她不喜欢声色场所,从来也玩不过火,更何况酒量傍身,郁雪非出不了什么差池。
尽管如此,他踌躇片刻,还是给老马去了个电话,让他隔一阵子报个平安。
郁雪非收好手机,继续听关观哭诉。
她和男友分分合合好几轮,还是分了手,尽管是她提出来的,可对方的爽快让她耿耿于怀。
“怎么能一句话都不问就答应了呢?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分手呢?好歹挽留一下吧,挽留一下,或许我就同意了呢?”
戴思君劝她,“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然都说了,那就做好他接受的准备,不然提它干什么?像狼来了的故事,说多了,对方也就不在意了。”
“可是……”
“乖,咱们拿得起放得下。”
关观和戴思君的理念完全不同,说不通,只好转向郁雪非,泪眼汪汪地看她。
郁雪非端着酒杯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是真想挽回这段感情,还是说对他接受分手这件事不满意?”
关观凝神想了想,“后者吧。你说感情有多深,爱来爱去无非那样,但他这么轻易就跟我分手,好像之前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一样。”
“我气不过!觉得那阵子又哭又笑跟喂了狗似的!”
听到这,戴思君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你这么想就对了,人生这么长,谁没瞎过眼啊?这样就更要早点脱身,看开点,未来还长着呢!”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投入感情的那个人特别残忍吗?不爱为什么要在一起,他可以随时抽身,可另一个人走不出来,多残忍。”
“是吗?——诶,你四点钟方向有个帅哥!”
关观立马东张西望,“哪儿呢哪儿呢?”
她俩逗得郁雪非忍俊不禁,“我看关观好得很,不需要开解,只需要一段新感情。”
“也不能这么说。”关观故作惆怅,“有新人当然很好,可我刚失恋呢,还需要点时间。”
“懂了。”戴思君打了个响指,“下个月有个去温哥华演出的机会,要不然你去看看能不能邂逅外国帅哥?”
“那不太好吧?”关观掀起眼皮看了看郁雪非,“只带首席去,该是郁仙儿的,我去多露怯。”
郁雪非认真回复她,“你去的话其实完全够格,不要怕,我们一块去跟老潘说。”
“不不不,我才不去。”关观脖子往后缩了缩,“外国人体味重,不是我的菜。”
就这么囫囵着聊到夜深,一行三人在酒吧门口分手。
关观一左一右揽着她俩脖子,脸上泪痕早干了,仰天长啸,“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做人,什么渣男都去死吧!”
戴思君附和她,“对!去死吧!”
而郁雪非搀着两个醉鬼,心头五味杂陈。这一晚上girls talk百无禁忌,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她是那个最不坦荡的人,小姑娘们无心之言,在她心里凿了无数个洞,她们的每一句话都有回音。
浑噩痛苦还是清醒痛苦?浑噩中清醒,最痛苦。
郁雪非按部就班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生活的一方平湖开始泛起波澜。
那天老潘找她谈温哥华演出的事儿,郁雪非顾虑着商斯有的意见,并没有利落答应下来。潘显文理解她,只让她回去再考虑看看。
她回到琴房练琴,不过半个小时,潘显文又来叫她,“到我办公室来。”
“什么事儿?”她连指甲也没拆,放下琴就去了,“如果是演出着急报名办签证,那要不先问关观好了……”
潘显文神神秘秘地说,“有人要见你。”
还是最初见商斯有那间会客室,黑色皮革沙发旁的屏风却不知何时换成一张漆面的,看上去威严无比。
坐在屏风前的人是谢清渠。
她穿着一身绀紫套装,配了帝王绿翡翠。这样的颜色搭配通常衬得人老气,可在她身上却端庄大方。
谢清渠见她,弯眼笑笑,话仍然说得客气,“去看望老人,路过这儿,想到你在这工作,就想来看看,有些冒昧了。”
“怎么会。”郁雪非下意识十指交握,有些紧张,“……您喝点什么?乐团不像您的别院,没什么好茶——”
“不要紧,我就想跟你说说话。”慈眉善目的女人低了眼,看到她右手的指甲,“在练习?”
郁雪非点了下头,“对,我平时基本都在排练。”
“说来,还没听你弹过琵琶。今天有没有时间?让我也欣赏欣赏。”
“今天……”其实是有空的,但郁雪非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是谢清渠是容得她推拒的人么?
刻意选在商斯有出国在外的时间来找她,必然不是只为了听琵琶。
郁雪非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回绝,跟潘显文告了假,带上那把小叶紫檀琵琶,随着谢清渠上了车。
一路上她的忐忑,不亚于第一次上商斯有的车,或许命运真的是个轮回,以这种方式开启与商斯有的一切,也要以这种方式告别。
驶过天.安.门的红墙,府右街大院徐徐出现在她眼前。那时商斯有带她夜骑长安街,她曾于此门外窥见权力的一角,却不知能正视它时,是眼下的情状。
她立于垂花门下深深看了一眼,才决心跨过那道门槛进去。
“您想听什么?”
“都行。最出名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哦对,《十面埋伏》。”
郁雪非说了声好,找自己表演的地方。谢清渠叫人给她拎来一只鼓凳,扬指点向丁香树影里,“你坐那儿,可以吧?”
丁香花次第绽开,荟成一团团粉紫云彩,树缝里漏下的光影错落,像虚浮着的细小尘埃。
郁雪非摊开手心,接住一片心形的光斑,然而风一吹,它便消失了。
谢清渠让她“稍等一下”,可具体为什么要等却没有说。郁雪非乖巧地在丁香树下等着,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幽微的香气若隐若现。
今天的天气很好,日光、云彩、风,都恰到好处。
——如果朱晚筝没有出现的话,一切都很好。
朱晚筝接到谢清渠的邀约,只说是陪她喝下午茶,没料到郁雪非也在。
她上回的挑拨离间纯属泄气,后来回家想了想,实在没必要在商斯有一棵树上吊死,尽管谢清渠中意她,她也确实喜欢商斯有,但总有那么根刺儿横亘在他们之间,时间长了必定要出事。
刚好几个朋友商量着一起创业,朱晚筝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抵消了无聊劲,渐渐也没顾上商家这边的动静,要不是谢清渠是长辈,今天这场聚会,她也不一定会到。
哪知一来就是如此情景。
她看了眼谢清渠,后者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朱晚筝就知道,谢清渠是要主动出面了结郁雪非的事儿了。
然而本该畅快无比的时刻,她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看着丁香树下那个伶仃身影,犹有几分不忍。
商斯有对她刻薄,那是她和商斯有的事情,至于郁雪非,之前她迁怒过,后来听说了董嘉月的事情,她有了一点点改观。
或许人家是真无辜也未必,何苦再纠缠。
“伯母……”
“没事儿,听郁小姐给我们表演一支曲子,就当附庸风雅。”
谢清渠说着将她按进太师椅里,然后冲郁雪非颔首,“可以了。”
她们静静地看着郁雪非,目光却比观众席成百道交汇的更灼烈。那不是一种欣赏,而是自上而下的俯视,是完完全全的亵玩和垂怜。
很长一段时间来,郁雪非拒绝在家里给商斯有弹曲子,那样显得她很像古时的伶人,有些难以言状的屈辱。
他听她的演奏,基本都是直接看演出,偶尔在家练琴,也不会框个地界给她做舞台,表演供他赏乐。
她有一腔骨气在。
如果说在外演出,演出时受点委屈都算是工伤,可在亲密关系里不一样,那是不平等。
也是这点骨气,支撑着她与商斯有对峙僵持,才渐渐演变成今天的景象,却在一夕之间,被谢清渠打回原形。
罢了。
就当现在困顿垓下的是她,死也称得上壮烈。
郁雪非站起来,抱着琴向她们微微欠身,依照演出的规矩报幕,“久等了。现在为您二位演奏,《十面埋伏》。”《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