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边雪的嘴唇发凉,但陆听的烫得厉害。两个浅尝初吻的男人完全被本能驱使,唇齿相撞,齿尖发出磕碰的轻响。


    唇瓣粘黏、分开、再次嵌合,边雪微微喘息,陆听鼻腔里喷洒出的热气撩得他鼻尖泛痒。


    胸腔被莫大的满足感填满。


    这个吻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边雪扇了下睫毛,强忍着没有闭眼。两个人的距离很近,陆听的粗喘听得他血液沸腾。


    突然陆听扣住他的后脑,手臂强劲有力,猝不及防,他整个人被往前一带。


    陆听的掌心太烫了,边雪不由得瑟缩仰头,薄薄的茧顺势从后颈上擦过。


    一层层、一点点地摩擦,酥酥麻麻的触觉令边雪汗毛竖起,五感被分割成细小的碎片。


    头顶手指,甚至是背部都一阵阵发麻,差一点盖住唇间的交错。


    冬日残存的枯叶从头顶卷过,风在巷子里呼啸,越刮越急,越刮越猛。


    那这到底算什么呢?


    兴奋中猛地闯入一道不安感,边雪肢体上的温度在迅速散去,他顿时压了下眉,伸手环住陆听的脖子。


    探出舌尖的瞬间,恰好舔舐到另一个湿润。


    呼吸声顿时急促地交错响起,两人的胸膛大力起伏,却同时收起微妙的试探。


    陆听的手再次往前一扣,在边雪的唇上用力吮吸一瞬,旋即松开。


    他踩在湿滑的苔藓上退无可退,缱绻的眼神从边雪唇边掠过,没再敢向上移动。


    陆听捏了把脖子,青筋突突地跳,他转头,哑声骂了一嘴。


    怎么就冲动了没忍住。


    相比之下,边雪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反应,他不紧不慢地抬手,抹了下唇。


    余光里那处特别红,紧接着更加红润的东西探出,仿佛慢动作一般舔了下嘴角。


    陆听身上的燥热再度涌出。他想起边雪身上的气味和体温,以及不易察觉的颤栗。


    他微小的注意力,很快从下午牵过的那只手上移开。不只是手。锁骨、下巴、耳朵、唇……想把边雪的一切,全部抓在手里。


    他会因为边雪的快乐而快乐,又因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他不想让边雪悲伤,不想看他流泪。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回到很多年前给边雪一个拥抱。


    那个吻不是冲动。根本不是。


    陆听艰难地转了转手腕,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尽管没有完全想明白,他操着古怪别扭的语调说:“我会负责的边雪。”


    话音刚落,边雪拽住陆听的衣领,锐利的神情取代了眼尾的狡黠。


    他重重往下一拉,扯得陆听把头低下。


    边雪扬起脖子,咬住陆听的唇,在轻喘中再度伸出舌尖。这次不再是一点一点的试探,他拿回主动权猛烈地进攻。


    陆听仅怔愣一秒,侧头,将舌抵入边雪的齿尖。


    这个快速又漫长的吻,结束于边雪用拳头抵住陆听的肩膀时。


    “我会负责的。”


    陆听的胸膛仍在大力起伏,毫不犹豫地开口。


    边雪撩起额前的头发,与陆听对视:“我不需要你负责。”


    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陆听脸上的坚定僵硬一瞬,又听边雪说。


    “陆听,这只是一个吻。”


    陆听看着边雪的眼睛,不停拧动助听器,完全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


    边雪用微哑的嗓音缓慢补充:“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需要,考虑的时间。”


    他和陆听在最寒冷的这个冬天交换秘密,相互取暖。他们一起走过晞湾镇大大小小的巷子,见同样的人,撒同样的谎。


    从那张结婚证开始,到这个吻结束,陪伴变成依赖,最后又变成含糊不清的感情。


    可爱情不只是依赖,哪有这么简单呢?


    陆听是直男,这毫无疑问。一个爽得头皮发麻的吻由直男发起,也毫无疑问。


    试探得到了回应,但他不能让陆听因为冲动而冲动,把好端端的一个直男掰弯是很无耻的事情。


    尽管自己也喜欢他。


    但是喜欢所以才更慎重。


    他害怕失去,哪怕是失去一个朋友。


    其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看待爱情却又总带着浪漫滤镜。


    浪漫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因为他需要坚定的选择,要穿插在柴米油盐中,依旧怦怦直跳的心情,以及不论接过几次吻、上过几次床,仍然会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而血液翻涌的感觉。


    他心想本就是独立个体的陆听,若是将另一个成年人纳入自己的生活,也同样需要这些。


    所以边雪将他推开了。


    路灯快速闪了两下,不知名的藤蔓支出墙沿,在地上投下毫无规则的黑影。


    陆听尚在思考,没思考出什么道理:“你是不是要和我离婚?”


    “……”边雪语塞,“什么离婚,都没……”


    “不要,”陆听来拉他的手,“我不同意。”


    他无法做到接过吻后还装作无事发生,把人亲了就拍拍屁股走人,这太混账了,简直不是东西。


    “边雪小陆!你们走丢了?”方穆青站在院子口往外张望,“不冷吗!”


    “来了,别喊,扰民!”边雪扬声回应了方穆青的叫喊,回头捏了下陆听的手指,“先回去,晚点再说。”


    进屋后方穆青跟边雪说话,一扭头忽然停住了。他细细打量边雪,察觉到什么,犹豫数秒拍了下脑门。


    边雪的眼神和唇色骗不了人,他身上的气味复杂,烟草味、烧烤味、肥皂味……其中那抹机油味特别明显。


    不用猜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啧,小明喝多了……”方穆青咳了声,“他刚吐了两次,这会儿睡了。”


    韩恒明闭眼蜷在沙发上,头发乱糟糟跟鸡窝似的,嘴里嚷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听从里屋出来,给韩恒明添了床被子。


    边雪侧身让陆听过去:“让他睡吧,挨个去冲个澡。”


    两人的肩刚好错过,压根没碰着。


    方穆青又看了眼陆听,这人的状态更是奇怪,算不上高兴,但又不是不高兴。


    眉毛压得一高一低,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到底是接了吻还是吃了柠檬?


    方穆青搞不懂这两个人,说了声“行”,没再吭声。


    洗漱好后,边雪和陆听躺在床上,被子只剩下一床,两人脚挨着脚。


    “你老看我干什么?”边雪问。


    陆听闭眼没再看他:“我在想,你有没有喝多。”


    边雪转了个身,面对他说:“没。”


    陆听没戴助听器,耳边嗡嗡直响,声音很嘈杂。他关上灯再往旁看,边雪蚕蛹似的窝在墙边,耳尖圆圆的。


    陆听靠近一些,压住中间的缝隙。


    他想伸手将边雪环住,想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每次睡觉都窝在墙边,很没有安全感吗?


    陆听在黑暗中注视边雪良久,他又想起边雪的眼泪,于是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耳尖,心里竟然酸酸的。


    “干什么?”边雪捂住耳朵,闷声闷气地问。


    “聊聊吧边雪。”


    陆听转而捏住他的指头,那处的温热顺势传来。


    边雪一怔,一切都是真实可触碰的。包括那个吻,不是在做梦,是真实发生的。


    “你的头是圆的。”陆听说。


    边雪大声回答:“尖脑袋是骂人的。”


    陆听只听见一半:“我没骂人。”


    “我知道,逗你的。”


    黑暗中的对视更显直白,除了彼此的眼睛,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他们都想说点什么。


    但那个吻的确改变了很多东西。像是靠近却又不是,微妙的距离感显得很暧昧。


    边雪看着陆听笑了声,陆听也跟着他笑。


    说要聊聊,但一开口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找机会,我们去配个新的助听器吧。”边雪用手语配合着说。


    “什么时候呢?”


    “下次去林城的时候。”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清晰,但照不到陆听的脸。陆听好像将眼睛闭上了,轻轻“嗯”了一声。


    “边雪还会走吗?”


    边雪沉默,抬手摸到陆听的眼皮。温热的皮肤下,眼睛在轻轻转动。


    陆听侧了下头,睁开眼重复问:“你还会离开吗?”


    “你是在留我还是赶我呢?”


    “都有。”


    边雪将耳朵凑过去,循循善诱道:“什么意思,陆工,我听不懂。”


    陆听垂眼:“想让你走,也想你留下来。去外面,很好边雪,但我舍不得。”


    虽说陆听的肢体语言一向直白,但边雪没料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


    他发现自己的嘴角在上扬,空气其实挺冷的,但身上很热,后退一些拉开距离,风灌进来也没觉得凉。


    而后忽然看见陆听的眼睛,透着微光,漂亮得说是装着星星也比不上。


    “边雪想去哪里?”陆听问。


    “我……”


    边雪还未回答,陆听打断说:“带我一起吧。”


    这句话说得好大声,几乎是砸到边雪的胸口上。


    无关“爱”和“喜欢”这样的字眼,光是一句“带我一起”,足以证明陆听的转变。


    陆听像一面镜子,边雪从中看到自己。


    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不是‘带你一起’,”边雪笑了笑说,“而是你愿意去,你想去。不管是林城还是哪里,不管做什么工作,你要有喜欢的地方、想做的事。”


    陆听安静听着,拨弄边雪的耳发:“然后呢?”


    “然后我们可以商量,去哪里、做什么,一切都可以协调。”


    “然后呢?”陆听又问。


    边雪想了想说:“谈恋爱不是要把彼此拴在一起,而是我希望你变成更好的人。”


    “我听不懂,”陆听说,“说点我能明白的?”


    心里的纠结和忐忑似乎没那么难以启齿了,边雪断断续续地说,说完后开始犹豫。这些道理听起来太过理性,放在刚接过吻的基础上,甚至显得冷漠。


    陆听卷起被子往边雪下巴上拉,双腿下意识动了动。


    他消化完边雪的话,紧接着问:“如果协调不了,我们怎么办呢?”


    “会吗?”边雪在问陆听,也在问自己,半晌后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


    陆听把他的嘴角摁下去,心情似过山车一般随着他的话起起伏伏。


    被子里暖烘烘的,被子外面挤满湿冷的空气。


    边雪平躺身子,盯着天花板说:“你还要考虑吗?”


    身侧一直没有声音,就当边雪以为陆听不会回答时,陆听撑着身子坐起来,从上而下地看他。


    “刚才说什么,没听清。”


    边雪闻言笑了声:“我说,你还要不要考虑?”


    陆听身体里的本能冲动被浇灭一瞬,紧接着重新燃烧起来。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边雪给足他时间,牵着他引着他去思考。


    他在很认真地考虑他们的关系。


    “边雪,”陆听喊了他一声,“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观察过别人怎么谈恋爱,更没想过往后的伴侣会是一个男人。”


    边雪静静听着,低低地“嗯”了声。


    “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努力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我想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想让你天天开心。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可能这些话听起来太……太朴实了,但你是唯一一个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人。”


    陆听没忍住再次吻了吻边雪的额头,看着他说。


    “所以可不可以再问我一次?”


    边雪因为他这一串话愣了许久。


    没有人把这个吻当做游戏,尽管他们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但无疑都在考虑同一件事,未来。


    陆听用了最大努力把这些话说得流畅,毫无保留地把内心剖给他看。


    他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描述一个他们都尚未完全弄懂的东西。


    这简直是边雪听过的最浪漫的话。


    “我……”边雪晕头转向,连陆听再次睡到自己身边也没发现,“我要问什么?”


    陆听揽住他说:“刚刚的问题,再说一遍。”


    边雪咽了咽:“你还要考虑吗?”


    陆听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要,我会很认真地考虑,所以不要离婚。”


    边雪被他逗笑:“什么离婚,怎么没完没了了。”


    陆听没接这话。


    刚还说着离婚结婚的人,倏然回到了起点:“给我个追你的机会吧,边雪。”


    第37章


    边雪做了个梦。


    他梦见杨云晓坐在破旧的学校围墙边,看外国小孩儿玩跳房子的游戏。


    杨云晓淡笑着看来:“怎么又来了。”


    许久未见,这道声音竟显得陌生。边雪在她身边坐下,手里没有相机,什么都没拿。


    “上次我让你带我走,你不乐意。”


    “我能乐意吗?妈妈那边好远的,你去不了。”


    边雪将视线移至她的脸,却发现看不清楚:“你最近怎么样?有很久没来看我了。”


    杨云晓摆摆手:“我挺好的,看你也蛮好就放心了。你这小孩从小心思就重,来,我看看,有白头发没有?”


    边雪笑着扒开头发:“有吗?等头发全白了,我就去染成红的,阿珍姨说红色喜庆。”


    杨云晓被逗得一乐:“染个粉色吧,衬你。”


    边雪想拉住她,但什么都没抓到。


    混沌间他分不清方向,看不见听不着,也不知对着哪边在说话,嘀嘀咕咕,连自己都没听清。


    边雪在梦里揪了把头发,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吵醒。


    “边雪你起了没!我头好疼,有没有止疼药啊!”


    一睁眼看见陆听坐在床边,裸露上身,手里拿着件工装背心要往上套。


    陆听的背肌随抬手的动作一紧,边雪靠在床头看了几眼,心情莫名愉快,把人勾过来,将脚边的卫衣毛衣一块儿扔过去。


    “等一会儿,”边雪冲外面的韩恒明喊,“我刚醒!”


    陆听仰倒在他跟前,指着门:“说什么了?”


    边雪摇头,撩了下陆听的耳朵:“把衣服穿好。”


    陆听看着边雪倒着的脸,眼前出现昨晚他们躺床上聊天的样。


    他发了一会儿呆,那些话,他说的和边雪说的,来来回回地在脑子里飘。


    实际上他一晚上都没睡踏实,梦里也全是边雪的脸,而自己在那呆站着琢磨。


    追人到底该怎么追?


    边雪喜不喜欢他?


    他们刚才真的接吻了吗?


    下巴被人碰了下,陆听回神,见边雪盯着他说:“你黑眼圈好重,没睡好?”


    陆听坐起身,额头差点磕到边雪的下巴,一抬眼就看见这人的嘴唇。


    他脑子转得很慢,顺势往上靠近:“睡好了,我……”


    边雪微微扬了下嘴角,没察觉似的偏头,披上外套便出去了。


    “好慢呐你,”韩恒明拉住边雪,“别,方穆青在卫生间。”


    “别催,”边雪在茶几边翻找,“你要什么药来着?”


    “止疼的,”韩恒明打了好几个喷嚏,“燕姐有没有回消息?”


    “没回,”边雪这才想起来说,“你宿醉起来吃什么止疼药?忍着,长长记性。”


    “昨晚兴致来了,没挡住嘛,”韩恒明一转头,忽然拖起调子调侃,“小陆穿的是谁的衣服,怎么这么小,身材挺好啊。”


    边雪闻言回头,陆听站在门边,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卫衣和毛衣都是白色的,衬得套在里头的这人又黑了一个度。


    刚醒来时迷迷糊糊,他没留意给陆听扔了些什么,总之是叫他多穿点别着凉了。


    不想陆听接过就穿,也不管合不合身。


    怎么这么听话?


    陆听拍了下耳朵:“什么,没听清。”


    边雪上前捂住陆听的耳朵:“他穿的我的衣服,怎么了?”


    没想到他会大方承认,韩恒明倒在沙发上笑:“不怎么不怎么,别这么凶嘛。”


    陆听被夹在中间,边雪捂着他,耳朵里发出海浪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话语,会因为边雪稍稍松开手而落进来。


    他感觉自己被边雪抓住了,听见什么全由边雪主导。耳朵变得有些烫,陆听拉开了他的手。


    “小陆今天还一块儿去吗?”韩恒明问。


    “不,”陆听是对着边雪说的,“今天要去帮王叔修冰箱,答应的。”


    昨天在小卖部倒腾的那一阵,不过半天就传出去了。陆工会修车修电灯修水管,现在又多了项业务,修冰柜。


    韩恒明说了声“行”,找陆听抓了把狗粮,慢悠悠出门喂狗。方穆青从厕所出来,让出位子,换边雪和陆听进去洗漱。


    一间小屋子里装四个男人,吵吵闹闹,早上和晚上最显拥挤。


    “胡子,”边雪咬着牙刷问,“刮吗?”


    陆听的胡子冒得快,今早起来又长出层青茬:“嗯,你就在这,我上里边儿。”


    他拿着剃须刀转过背,摸出面小镜子,随意地往地上一蹲,刚刮两下,冷不丁和镜子里的人对上视线。


    手一抖,估计在下颌上划了条口子,陆听嘴缝里吸了口气,忍着没出声,问:“怎么了?”


    边雪咕噜咕噜吐掉泡沫,拍拍手:“我想拍张照片。”


    他也没出去拿相机,摸了手机出来对准蹲着的人。


    顶上的窗户里漏出来一缕光线,正巧打在陆听的鼻梁骨上。他身后的白瓷砖上印着灰色暗花,角落里摆着个装满肥皂和男士洗发水儿的推车。


    不专业的模特长了张专业的脸,就是表情有点怔愣。


    好真实好有生活气。


    边雪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


    陆听抬眼,却没看镜头,看的是镜头后的人。那阳光同样也落到边雪脚边,陆听突然觉得他像那只木鸽,生动又自由。


    “好了。”


    边雪刚说完,陆听起身靠了过来。


    他俯身拥住边雪,想继续早上被打断的吻。想起胡渣还黏在下巴上,只好紧紧抱了他一下后松开:“早上好,今天工作加油,晚点见。”


    边雪笑了笑,心想陆听好像一款老式伴侣,但仍旧跟着说:“早上好啊陆听。”·


    吃完早饭众人一块儿出门,今天的拍摄从镇子口的溪水湾开始,陆听去“王凉粉”那儿,和他们在岔路口分开。


    走的时候,陆听拉了下边雪的胳膊:“那我走了?”


    边雪心血来潮,用早上刚学的手语回:“慢慢走,注意安全,小心驾驶,等会儿见,你很好,拜拜。”


    前言不搭后语,陆听被逗笑了,回他说:“晚上见。”


    韩恒明见人走远了,扯着方穆青演起话剧:“我看看手语翻译软件是怎么说的……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陆听你注意安全,中午记得吃饭,好好休息。”


    方穆青没反应过来:“刚才那一串,有这么长吗?”


    边雪皮笑肉不笑:“你酒还没醒?肉不肉麻?”


    “也不知道肉麻的是谁,眼神能拉丝了!”


    韩恒明调侃完,绕到方穆青的另一边,高举起相机不让边雪碰到。


    边雪怕他把相机摔了,站原地没追过去:“我是藕吗,拉什么丝。”


    “昨晚你们趁我喝醉,干什么去了?”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不料边雪听完偏过头说:“能干嘛……就睡觉呗。”


    韩恒明眯起眼睛,又绕回到边雪面前打量他:“你这反应不对你知道吗,非常不对,十分不对……方穆青你快来看看,边雪是不是脸红了!”


    边雪没搭理他。


    不自在了几秒,转念一想,其实没什么好别扭的。


    他和陆听的“结婚证”就在家里摆着,那颜色火红火红的,韩恒明又不是没看过。


    方穆青勾过韩恒明的脖子:“你话怎么这么多,从早上起来嘴就没闭上过。”


    他们在溪水湾边拍了两个小时,云层终于移走,湖面波光粼粼,仿佛能容纳下天地万物。


    拍下一组满意的素材后,众人启程去“王凉粉”。


    走到街口,外头等着一圈人,围在门边剥板栗嗑瓜子。


    边雪心里警铃大作,那头的人听见动静,眼睛一亮,扬声叫他。


    “阿雪来啦,今天是不是要在这里拍摄啊?”


    “我们闲着没事干,就来看看,不打扰吧?”


    “今天天气可好嘞!拍出来漂亮!”


    街坊邻居连边雪拍什么东西都没打听清楚,有说拍电影的,也有说拍电视剧的。总之一听有热闹看,提着自家的小板凳就来了。


    边雪像组织秋游的小学老师,把大家往街边上带:“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拍摄的时候麻烦大家小声一点。”


    王贵全围着条崭新的围裙出来,韩恒明喊了他一声。


    “王叔,前几天那条花围裙去哪了?”


    “那是我媳妇儿的,我这不是寻思,花花绿绿的不上镜嘛。”


    或许是因为新围裙的作用,王叔今天并不紧张,理理衣摆坐下,带口音的普通话脱口而出,连微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私底下练过。”方穆青在边雪背后笑。


    边雪拍了几组照片,哭笑不得:“还挺可爱的。”


    说起练习,边雪忽然就想起陆听。


    前几天路过卫生间,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嘀咕声。


    他纳闷陆听一个人在里面说什么呢,站门外听了会儿,越听越不对劲。


    “边雪……”


    “边、雪。”


    陆听在念他的名字。


    紧接着里面停顿几秒,陆听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


    “边雪哥。”


    边雪当时浑身一震,做贼似的钻进房间,后知后觉陆听在练习发音。


    练什么不好,非得是这三个字。


    陆听念“雪”字的时候,舌根翘得厉害,发音黏黏糊糊。到“哥”字时,发出轻轻的一道气音。


    像凑在边雪耳边喊的一样。


    陆听当着他的面不乐意叫,私底下却把这个称呼含在嘴里,反反复复地练习……


    “想什么呢?”韩恒明打断他的思绪,“这段采访结束了,休息一下,我问问方穆青要不要换个背景。”


    边雪回过神答了声好。


    上次跟韩恒明去拍野生动物,他们在地上趴了两个小时都没分心,今天竟又在工作中走神。


    叔叔阿姨将韩恒明围住,都想看刚才拍摄的素材。


    边雪投去一眼,瞥见另一个人影。在脑子里赶也赶不走的男人,刚巧从屋子里出来。


    陆听嘴里叼着根烟,单手拎着个零件。他脱掉外套,白色毛衣贴在身上,紧绷绷地勒住胸腹。


    他余光看见边雪,眼神一下子柔和下去,无声做了个口型:“我,东西放下,等我。”


    边雪绕开人群,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陆听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肩,站在风口挡住后头吹来的风。


    “修好了?”


    “嗯,老鼠,把线咬断了。”


    陆听下颌上有灰,边雪摸了张纸巾递过去,偏头指向自己的脸。


    “擦擦。”


    陆听接过来往脸上抹,这双灵巧的手在这时候却不管用了,好几次从灰尘处错过。


    边雪轻叹一口气,握住他的手:“这儿。”


    陆听低下脖子任由他擦,咧嘴笑了笑:“毛衣,我没有弄脏边雪的。”


    “跟我邀功呢?”边雪盯着他的下巴说,“你胡子长出来了,我就说怎么扎手。”


    陆听摸了摸下巴,边雪说:“没长,逗你的,哪有这么快。”


    他把纸揉成团,塞进陆听的工装裤。


    往外抽的时候,陆听抓住他的手腕,边雪再一抬手,掌心里被塞进来一颗话梅糖。


    “王叔给的,”陆听往那边看了一眼,“我记得你很喜欢。”


    这糖其实是店里找零用的,边雪有时候看店无聊,东摸摸西翻翻,棒棒吃腻了,就拿杨美珍的话梅糖吃。


    陆听看他吃过几次,估计是误会了。


    糖纸温热,也不知陆听揣了多久。


    话梅糖滑进嘴里,边雪将它滚到一边,鼓起腮帮子,又将糖纸塞进陆听的裤兜里。


    “借你的兜装装。”


    “什么豆庄庄?”


    边雪弯唇笑笑:“没事,我说你这工装裤穿得好,实用。”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他察觉陆听在看,舌头忽然不好意思动了。


    其实这个时候很适合接吻。


    一个话梅味的吻应该很浪漫。


    边雪差点因为这个想法呛到,他看了陆听一眼,却又是一怔。


    陆听总爱盯着他的嘴唇看,以往那是在读唇语,眼神专注不掺杂念。


    但此刻他的表情太……边雪刚在昨晚的巷子里见过。


    边雪想说别看了,话到嘴边,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他抿了下唇,小声说:“其实我那天听见了,你在卫生间喊我的名字。”


    陆听一点也不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你说什么,没听清。”


    还装呢?


    边雪眨了下眼睛,偏要凑过去重复。


    陆听一下子将头扭开,目光缓缓从边雪脸上刮过,他滚了滚喉结,用一种坚定的语气喊:“边雪哥。”


    边雪有被他标准的发音吓到,事实上,陆听最近在听说方面的进步飞速。


    但同时他满身正气,又让边雪觉得好笑。


    “为什么突然练这个?”边雪问。


    陆听说:“因为你想听,我就练了。”


    边雪突然有点招架不住,“行,我听见了。”


    陆听定睛看来,突然发现什么好玩的事:“边雪哥。”


    边雪“嗯”了声,蹲下去摸了支烟。


    陆听跟着蹲下,用膝盖撞他:“边雪哥。”


    边雪“嘶”的一声:“你好欠啊陆听。”


    后续拍摄期间,陆听一直站在人群外晒太阳。


    边雪余光看他拍了几张照片,正在思考是在拍谁,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


    其实他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有些事别人不说,他就闭嘴不问。无奈陆听在他这是个意外,他忍不住去窥探他的内心。


    边雪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几天,发现陆听追人的方式特别有意思。


    首先他剥夺了边雪睡在里侧的权利,韩恒明还回来的被子也坚决不让用。他们盖同一床被子,陆听总揽着他说,不要怕边雪,睡吧。


    边雪没搞懂自己哪里怕了,但被人抱着入睡的感觉很好,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其次,每天必须得说“早安晚安”,起床后必须先喝一杯温水,必须得吃热腾腾的早饭。


    再然后,进化到边雪早上还在梦里,就感觉有人在摆弄自己的脚踝手腕。最开始他吓了一跳,之后渐渐习惯了。


    陆听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帮他换衣服穿袜子,甚至连鞋也给他套上。


    不过与此同时,边雪发现了这人好笑又“恶劣”的一面。


    “方哥都说了不急,”陆听坐床上憋着口气,“别熬夜了,睡觉边雪。”


    边雪忙着检查白天拍的素材,摆手敷衍了句:“马上,五分钟。”


    “这是第三个五分钟了。”


    “这次是真的。”


    等边雪关上电脑,上床睡觉的时候,一转头对上陆听的眼睛。


    陆听直愣愣看着他,试图跟他讲道理:“你,每天熬夜,这样不好。”


    边雪在陆听身边总是入睡很快,迷迷糊糊地半耷眼皮说:“好。”


    下一秒陆听往里侧靠了靠,风立马灌进来,边雪下意识往里凑近。不想陆听抬手摘掉助听器,闭眼不搭理人了。


    “……”


    边雪戳他的脸:“生气了。”


    陆听抱手、闭眼,背部抵着墙面。


    “真听不见?”边雪乐清醒了,“我知道了,听进去了,你别生气。”


    陆听不吭声,耳朵支棱在空气里,边雪没忍住,靠过去亲了一下。刚拉开一点距离,陆听将他整个人抱住,贴在自己胸前。


    接吻的时候,边雪隔着布料,听见陆听的心脏在胸腔里扑腾。


    他喘不过气,加上身下的反应太强烈了,半推半就地喊了声“停”,陆听却咬住他的下巴,又轻轻吻住他的眼皮。


    边雪在黑暗中伸手去找助听器,不知碰到哪里,陆听身子一僵,低声喊他:“边雪。”


    边雪知道陆听听不见,让他抚摸自己的口型:“睡觉。”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有点想笑。推了陆听一下,掀开被子往厕所走。


    陆听没出声,光把他拽回来。


    腿和胳膊又靠在一起,两个人躺在床上沉默半晌,陆听翻身撑在他身侧。


    “边雪,我帮你。”


    他掌心里的茧缓慢地摩擦,令人难以承受。


    “别。”


    他推了把陆听,没有推动,他急着喊:“陆听!”


    陆听分明盯着他的唇,却一副没有读懂的表情。


    他啄了下边雪的眼皮,语调因激动而显得别扭:“怎么了,阿雪不喜欢吗?”


    边雪用手背挡住脸,转过头去,低骂了一句。


    他不想承认。


    他喜欢,很喜欢。


    陆听压下身,想开灯也想戴助听器,但又不舍得错过边雪的表情。


    他轻轻一捏时,边雪的喉结会跟着一滑,加快动作,边雪又会迅速遮住自己的脸。


    太可爱了。


    试探性地用嘴贴住边雪的耳朵,陆听在边雪弓腰颤抖时,叫了他一声:“哥。”


    掌心下的起伏停止一瞬,紧接着边雪抓起枕头,将整个脑袋蒙住。


    陆听好似也听见了声音,拉开枕头,见他眼尾绯红,坠着眼泪。


    不想他哭得太可怜,陆听放轻了动作去亲他的脸。


    他一直觉得边雪像风,像小猫,但现在他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陆听摁了摁边雪的嘴唇,说:“宝宝,小声一点。”


    *


    之后的半个月里,拍摄计划总被意外打断,他们不得不连夜调整方案。拍到现在,没人不灰头土脸,方穆青更是胡子拉碴。


    期间边雪分别接到律师和公司的电话,解约的事和预料中一样并不顺利,但总归有了进展。


    唯一可惜的是,杨美珍的水仙死得彻底,她骂骂咧咧说水仙真不争气,然后连续做了三天芹菜炒肉。


    “能不能悄悄把芹菜也拔了。”韩恒明说。


    方穆青说:“不太好吧……”


    边雪动了动筷子,看向手机:“你想死的话可以试试。”


    “在看什么?”陆听凑过来说。


    “比赛,”边雪拿手机界面给他看,“我刚好有这个主题的系列作品,在想要不要试试。”


    这是个纪实摄影比赛,主题叫“微光”。边雪刚看见这名儿,就想起最近在晞湾镇拍的照片,挺贴题的。


    方穆青看了眼说:“我昨天也看见了,刚想跟你说。”


    “报名截止日期还早,不急,”边雪收起手机,“等忙完这阵子……饭太多了,陆听你帮我吃点儿。”


    陆听把碗支过去:“这哪里多了。”


    “马上就拍完了,过几天我们就回,”韩恒明说,“今晚拍阿珍姨,当最后一个镜头。”


    杨美珍说:“给我这么大牌面,那多不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她放下碗咳嗽,桌子椅子一块儿震,边雪眉毛皱得紧,起身倒了杯热水。


    “怎么又感冒了?上个月才刚好。”


    杨美珍没当回事,跟一众小辈笑笑:“年龄大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拍摄的这一个月里,边雪带她去过两次县城,刚到医院她就摆手,说年纪大了小毛病多,干嘛老往医院跑。


    最后一次边雪把陆听叫上,陆听态度比他强硬:“去看看,老咳嗽不好。”


    杨美珍嘟哝一句,竟没再抗拒,自个儿取号去了。


    这会儿陆听给杨美珍冲好感冒药,杨美珍也没多说,喝汤似的把药喝干净了。


    “她就听你的,我说话不管用。”边雪跟陆听抱怨。


    陆听说:“我听你的,以后我帮你说,好吗?”


    边雪笑了笑,侧头看他:“我说什么你都听?”


    他笑起来,唇形难以辨认,陆听看了几秒才说:“不可以吗?”


    “可以,”边雪的声音很轻,“好听话啊陆听。”


    陆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这双眼睛长得太漂亮了,他被看得脖子有点烧,抬手摁了一下。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边雪看了眼备注,表情一变:“燕姐。”


    桌边顿时没了声。


    众人见边雪沉默片刻,随后说:“好,你发一个地址过来吧。”


    “谁,是燕姐吗?”挂断电话,韩恒明问,“怎么突然联系你?”


    杨燕从上个月开始就没回过消息,这次打电话过来,大家都猜到了是什么事,但不敢确定。


    边雪擦了擦嘴,拎起脚下的包:“走,去一趟县城,就现在。”


    第38章


    边雪和陆听开一辆车在前面带路,韩恒明和方穆青开另一辆跟在后面。


    在巷子里挪车的时候,左前方被一辆货车堵死。这地儿本来就窄,边雪他们三个费老大劲也没把车别出来。


    最后陆工钻进驾驶座,左手还捏着烟,众人还没看清,他三两下就把车给开出去了。


    “挺行,”边雪往身边瞥去一眼,“不愧是我们陆工。”


    陆听笑笑,车里空调开得大,有点闷,他解开外套顺道把围巾摘了:“开慢一点。”


    边雪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还是没躲过陆听的眼睛。


    降了点儿车速,把空调温度调低,他又让陆听拿自己的手机,看看杨燕有没有发消息。


    陆听侧过身,把手伸进边雪的衣服口袋,碰到里头冰凉的东西,他抽手的动作很慢。


    抬眸窥了眼边雪的表情,边雪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干什么呢,跟贼似的。”


    陆听坐回去没答,密码是边雪自己的生日,夏天的一个普通的日子。


    解开锁屏,上头有一些营销号推送,两条垃圾短信,剩下的全是微博评论。


    边雪最近在社媒上发了两组晞湾镇的照片,引来不少留言,多数依旧是翻旧账的。


    陆听默不作声,删完有关评论的推送,捏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滚了滚喉结说:“燕姐没消息。”


    “哦,”边雪察觉他情绪不对,“怎么了,不高兴?”


    陆听摇头:“没。”


    边雪笑了声:“看见那些评论了?没事,习惯就好。”


    陆听拧动助听器,目光从边雪弯着的唇上移开,落到窗外闪过的路灯上:“也不是。”


    他声音蔫蔫儿的,边雪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情绪低落了?


    “那是怎么了?”抬眼扫向后视镜,边雪和他隔着镜子对上视线,莫名一杵,“有话要跟我说?”


    陆听摁开车载音响,韩恒明这车里放的全是金属乐,主唱“啊啊啊”地狂叫,陆听耳朵一疼,立马把音乐关掉。


    安静的瞬间,车里响起一声笑,边雪说:“你到底在搞什么啊,把手机放回来别看了,都说了别往心里去。”


    陆听抬手的时候,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他完全没控制好表情,也难怪边雪笃定他不对劲。


    伸过去的手又放下,陆听说:“我看见了。”


    边雪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两下,琢磨片刻说:“你是说我和公司以及律师的聊天记录?”


    陆听依旧沉默不语。


    边雪觉得自己猜准了,故作轻松:“是的,我要花出去一大笔钱。”


    导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提示已经到达目的地附近。


    边雪在路边停了车,往后头看了眼,韩恒明和方穆青没跟上来。


    他打开头灯,偏过身子面对陆听,碰了碰他眉毛上的疤痕。


    “所以,从现在开始,咱的日子得过得紧巴一点。”


    自从认识了陆听,边雪的话越来越多。


    一句简单的话他要慢慢说,拆分成两三句,让陆听听懂听明白,并且给他思考的时间。


    “不过这事儿我有把握,你也别担心,之后从头再来就是了,陆工能习惯吗?”


    不习惯也得习惯,过日子嘛就是这样的。


    边雪将手机从陆听手里拿出来,不想看他绷着脸,就用手挑起他的唇角。


    “说话,我知道你听见了。”


    陆听被他弄得咧起嘴,原本的表情被胡乱搅散,光眉头还压着。


    “嗯,”陆听本来就含糊的发音更加含糊,“习惯,本来就不要你给我花钱,虽然我也没多少,但会努力的我。”


    好一番穷光蛋发言。


    一个即将“破产”还积极乐观,一个已经“破产”但斗志昂扬。


    “好青春,”边雪感叹,“至少年轻了十岁。”


    陆听拉过他的手,放唇边亲了口,吞吞吐吐好几次又说:“边雪,我……”


    车后方打来一道强光,韩恒明“叭叭”摁了两下喇叭。


    他降下车窗招呼:“到了,走啊!”


    边雪探出手做了个手势,回头说:“刚才要说什么?”


    陆听捏了下他的手指,把话咽回肚子:“没什么,走吧。”


    *


    杨燕在县城工厂的流水线里上班,几个男人不好往她宿舍去,于是杨燕把他们带到工厂坝子里。


    水泥路边立着些路灯,灰扑扑的。绿化带里的植物被拔了个精光,种着些蔬菜,连儿童滑梯旁的夹缝中也全种着小葱。


    刚下白班的工人们变成镜头里的背景板,杨燕不自在地低头,将长发扎成马尾。


    “我好了,开始吧。”


    天黑得早,路灯晕出的暖黄色光照在水泥路上,没能遮住烟灰色的冷光。


    陆听拿着补光灯,正对着边雪和杨燕的脸。


    边雪压了压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柔和:“上次我们约好了时间,您为什么反悔了?”


    杨燕来回搓动手指,黑红的手背上,全是支棱起来的死皮。深吸一口气后,她缓缓开口。


    “因为那里有很多回忆,大部分是不好的。”


    “小学的时候不懂事胡闹,吵着要同学的公主裙,我妈在厨房偷偷抹泪;没有考上城里的高中,和我妈大吵;我爸妈吵架,我躲在卫生间不敢出去;后来我爸去世,我在城里打工,剩我妈一个人住在那里……”


    她哽咽了一下,镜头外,边雪给她递了张纸巾。


    “所以我后悔了,心想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要留下记录呢?”


    “我在逃避,直到看见我儿子,”杨燕捏紧纸团,“我庆幸他能在城里长大,就算我和我老公吊着口气,也要让他幸福。以前那些日子都过去了,那到底是我和我妈的家。”


    “我想我妈,一激动就给你打了那通电话。”


    杨燕语无伦次,几度落泪,到最后边雪忘了给她递纸。


    脚边濡湿的纸张,有的被揉成团,有的被攥成碎条。里头含着无数记忆的尸体,承载了难以言说的感情。


    这一段结束时,杨燕抹了把脸,笑着说:“日子会好起来的。”


    “卡——”方导的声音毫无生气,“这段OK了,休息一下。”


    停止录制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众人都没有说话。


    韩恒明反复查看素材,尽管眼神压根没有聚焦。方穆青带杨燕到一边休息,跟她讲接下来的流程。


    陆听蹲在边雪身侧,将地上的纸巾全部捡了起来。


    “我去那边抽根烟。”边雪站起来说。


    陆听跟在他后面,递来个打火机:“少抽点吧。”


    边雪打了几次火都没点燃,陆听用双手笼住,明灭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来回跳跃。


    “拍纪录片好折磨人,”边雪叼着烟,“方穆青能坚持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陆听松手,火光顿时就不见了。


    但他依然能看清边雪眼底的情绪,看见他将挤压在胸腔里的东西,顺着烟一道吐出。


    “其实,如果是我,”边雪顿了顿,“估计也不敢回棋牌室。”


    陆听忽然说:“你觉得家到底是什么东西?”


    “嗯?”边雪眯起眼,“好深奥的问题,说实话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陆听的双手插在兜里,想了想:“杨燕没结婚,跟刘奶奶就是家。结了婚,有丈夫儿子、刘桂香的地方是家。”


    “嗯,”边雪吐出一口烟圈,“有道理,然后呢?”


    陆听踢开脚边的石子说:“可是聚少离多,像鸟一样飞来飞去,看似美满,其实哪里都不像。”


    边雪挺惊讶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


    语调平淡得没有丁点起伏,却文绉绉地引人思考,再次打破边雪对他的固有印象。


    话题这么沉重不是件好事,边雪勾住陆听的肩膀,压得他不得不往自己这边偏倒。


    边雪挑了挑眉,挺放松地说:“不管是自己走,还是被推着走,人总得忙忙碌碌,四处折腾,生活好奇怪的。”


    陆听斜眼看着他,忽然想帮他把眉毛捋平。


    “见面是一件奢侈品。”陆听说。


    “是挺奢侈的,”边雪指向对面的员工宿舍楼,“我刚毕业的时候,想攒钱买个房子。好像背一个壳在身上,人就有了定位,大家能找到我,然后我就有了锚点和安全感。”


    “后来呢?”陆听明知故问,“买了吗?”


    “没有,”边雪轻描淡写地说,“我在林城看了几套房,想问问我妈的意思,结果她生病了。”


    “边雪……”


    “别,不用安慰我,只是随口聊聊嘛。”


    天越来越黑,陆听沉默片刻后问:“如果我没有壳,边雪会找到我吗?”


    边雪摁烟蒂的动作一顿:“你也会去很远的地方吗?”


    “大概不会,”陆听说,“那你会让我找到吗?”


    边雪想开个玩笑,眼角却瞄到陆听紧抿的嘴唇。其实不只是嘴,他整张脸都绷得很紧,一错不错地将目光投来。


    后知后觉聊得太多太过了,他没想跟陆听说这些。


    边雪想给陆听一个承诺,但承诺太过沉重,他没有一刻不在害怕让陆听失望。


    杨燕说自己总在逃避的时候,他在镜头后心虚地闭了下眼睛。逃避让人上瘾,特别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陆听紧紧握着打火机逼问:“会吗?”


    说完他摇了下头,身子慢慢地低下来,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可以吗?”


    边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不喜欢陆听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也很害怕。


    陆听在害怕吗?


    自从他们上了车,陆听就话中有话。边雪把所有可能性都捋了一遍,该坦白的,也全都向他坦白了。


    还有哪里不放心的?


    边雪拿过打火机,抛起来又接住:“我不就在这吗,干什么这副表情?”


    陆听动了动眉心,还想再说点什么,边雪倏地拉开羽绒服拉链,扑上来把陆听罩进去。


    “暖和吧?”边雪安抚似的拍他的背。


    掌心下的脊背一点点放松,陆听像某种松开猎物,放松了警惕的动物。


    周围人来人往,不少准备上夜班的工人从宿舍出来,见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想看又不好意思。


    曾自诩直男的陆听一点也没在意,他垂着眼皮,笼着边雪取暖。


    而边雪旁若无人地想,如果什么都让陆听主动,未免也太不公平。


    他了解陆听。


    偶尔敏感偶尔直白,过往的经历,造就了他没有安全感的本质。


    边雪喜欢他这样,也不介意被依赖。


    如果陆听想听,他就说给他听,自己也不是做不到,不需要逃避。


    于是边雪把陆听的头摁下来,压在自己的颈窝里。


    “会的,以后不止说早安晚安,我去哪儿都给你发定位,行吗?”


    陆听弓着腰,其实挺难受的,但他一动也不动,双手从边雪的腰间擦过,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紧紧地拥住他:“没关系边雪,不用壳,我知道你在哪里。”


    “这么厉害啊陆听。”


    “所以你不要走得太远,我怕我跟不上。”


    “我又不是云磊那种运动员,”边雪乐了声,“身体差得还不如阿珍姨,能走多远?”


    陆听不吭声了,悄悄叹了口气。


    边雪最后跟他抱了下,退开说:“我先过去,方穆青叫我……对了,陆听你给阿珍姨发个消息,她感冒了,我不放心。”


    他挤进韩恒明和方穆青中间,方穆青说计划有变,准备把这一场景定为最后一个镜头。


    边雪没有异议,开机前,回头冲陆听眨了下眼。


    陆听走到树下发消息,五分钟后,边雪余光见他突然起身,在树下踱步。


    过了会儿他蹲下去点了支烟,一根燃烬,将手机放到耳边。


    边雪分神瞥去,陆听恰好转头,眉毛皱得很紧。


    手当即抖了一下,韩恒明眼疾手快地扶住相机。


    陆听大步走过来,没管正在拍摄的东西,严肃地拉过边雪:“不接。”


    “怎么了,谁?”方穆青问。


    没人回答,边雪和陆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焦虑。


    “对不起,我得回去一趟,”边雪拉着陆听,对韩恒明和方穆青说,“最后一段,得麻烦你们了。”


    *


    边雪开车回晞湾镇,一路上陆听看得心惊,强迫他在路边停车,两人调换位置。


    到了小卖部,陆听拉开卷帘门,边雪招呼也没打便往楼上奔。


    杨美珍在卧室里睡着了,他和陆听同时松了口气,但喊了几声,杨美珍没有反应。


    伸手一摸,额头微微发烫,有点烧。


    两人表情一变,默契地什么都没说。边雪转身抓两件换洗衣服,陆听则背着杨美珍下楼。


    边雪把车开得很快,这次陆听没有阻止。


    到县医院挂号就诊,杨美珍早被折腾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看这环境,雪白雪白的一片,再看时间,今天都快过完了,顿时表现得有些抗拒。


    “我知道自己低烧,捂捂汗,睡一觉不就行了。”


    “该吃药吃药,该输液输液,”边雪把她摁在轮椅上,将围巾摘了给她围上去,“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


    边雪周身的气压都是低的,连一向好说话的陆听,表情也没好看到哪去。


    以前这种时候,陆听都会在中间拦一下,免得边雪和杨美珍拌嘴。


    但今天他没有,他心里也急,后悔傍晚从镇上出来没多问一嘴,不然能早点带杨美珍来做检查。


    “陆听,你在这等我们,”边雪先拍了下陆听的肩,然后才用手语说,“叫到号了。”


    陆听察觉他是故意用的手语,周围的环境太乱了,实际上自己站在这儿很局促。


    他往轮椅上搭了把手:“知道了。”


    边雪勉强笑了一下:“别乱走,知道吗?”


    陆听也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知道边雪,我不是小孩儿。”


    做完检查今天彻底过去了,值得高兴的是杨美珍的身体没大问题,天冷了免疫力下降,住一个礼拜的院,输点液就可以了。


    杨美珍躺在病床上睡了,隔壁床睡着个老大爷,鼾声从隔断帘处慢悠悠飘来。


    边雪和陆听相视无言,也不知道谁现有的动作,第一反应都是抬起胳膊,把对方搂住。


    两颗心悬了好几个小时,终于重重落地。边雪后背上一身冷汗,这会儿才感觉到凉。


    身子贴在一起,谁也没有松开。陆听把边雪搂得紧,快把他的五脏六腑给勒出来。


    但他喜欢这种感觉,杨美珍、陆听……所有人都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格外安心。


    陆听哑着嗓子说:“别害怕边雪。”


    边雪“嗯”了一声,安静了很久,没话找话说:“你胡子是不是长出来了,好扎。”


    陆听把他塞在外套里,左右摇晃身子:“早上当着你的面,刚刮过。”


    他们像一座立在黑暗里,即将融化的冰山。分不出你我,只剩连在一起的轮廓。


    一直到杨美珍翻了个身,边雪才从陆听怀里出来。身上尚且残存着陆听的体温,混沌了一个晚上的脑子堪堪清醒。


    “我给小明和方穆青说一声,”边雪说,“得问问那边怎么样了。”


    陆听点头,从塑料口袋里翻出个苹果。


    韩恒明很快回了消息。


    「小明:你走之后不久,燕姐的舍友打来电话,说小孩儿一直哭,把人叫走了。看这情况还得拍两天,我俩在县城里找了个宾馆住。」


    「小明:你那边呢?阿珍姨怎么样了?」


    「雪:方便吗,打个电话。」


    「小明:行,来。」


    边雪走到窗边拨去个电话,都走到县城了,窗外的景色还是很旧,像蒙了层灰。他跟韩恒明聊了几句,挂断电话坐到陆听身边。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陆听的手一顿,完整的一溜苹果皮无声断落,他的眼皮也无声抬起来。


    “什么意思?”


    边雪沉思片刻:“今天太晚了,你自己开车不安全,要不跟秦老板请半天假,可以明早再……”


    陆听放下水果刀,捏着苹果重复:“什么意思?”


    边雪被他这反应搞懵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偏头看了眼杨美珍。


    他正整理措辞,想着该怎么跟陆听沟通,陆听倏地捏住他的下巴,把他掰过来。


    苹果汁全粘在边雪下巴上,闻着特别酸,一点都不甜。


    陆听的手指滑了两下:“你要我回哪里?”


    “晞湾镇,”边雪躲了一下没躲开,“嘘,小声一点。”


    陆听压着嗓子:“现在?”


    “不是现在,”边雪打了个手语,“明天,早上。”


    “那你呢?”


    “我什么?我在这陪阿珍姨住院。”


    “那我呢?”


    话题又绕回来了,边雪以为他没听清:“你回去,我在这,听明白了吗?”


    陆听再次皱起眉,手不自觉地一紧。


    边雪被捏疼了也没喊。


    意识到陆听其实听懂了,边雪盯着他解释:“医院这边没什么大事,阿珍姨的情况我一个人可以,其次,你前段时间刚请了长假,这次请太久不太好办,工作还得先干下去不是吗?”


    陆听问:“还有别的理由吗?”


    “嗯?”边雪拉了下他的手,“没了。”


    陆听松手低下了头,重新拾起苹果。


    剩下那一点皮连着果肉一块儿被削下来,苹果上宽下窄,痕迹凹凸不平。


    边雪坐过去,抽走他手里的东西。


    陆听转头看来,上下嘴皮一碰,最后也只是咽了咽。


    “到底怎么了?”边雪拿不准他的态度,“吃?”


    苹果又回到陆听手里,陆听将其切成瓣,插在刀尖上递过去:“不吃,给你削的。”


    边雪把苹果摘下来,捏在手里没动:“陆工今晚到底怎么了。”


    陆听低声问:“边雪,你是不是一点都不需要我?”


    这话有几分试探的意思,边雪没料到他心里的窟窿这么深,刚聊了那么多都没填满。


    他转眼看去,但几乎就是一瞬间,陆听的眼睛变得通红,拼命睁着眼眶。


    刚才那点温存忽然就没有了,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现在的氛围不对。


    该说的不该说的,在今晚都坦白得一干二净。但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是有问题没能解决。


    恋爱还没谈上,短短几个小时,心起起伏伏。


    医院里特殊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嗅着特别不舒服。


    边雪头一次这么无措,他想起什么,眼神一滞,往身侧看去的同时,又始终问不出口。


    陆听捂着脸揉了一把,直直与边雪平视,显然没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不,我不走,就要在这儿。”


    第39章


    这些话很有道理,边雪说什么都很有道理。


    陆听捏着剩下的苹果,捏得紧了,指头戳进果肉,满手酸苹果味儿。胡茬似乎真长了出来,滋滋儿地狂冒,扎得皮肤生疼。


    边雪顾全大局,办事周到,他总是这样,随时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冷静理智。


    可这是陆听想要的吗?


    根本不是。


    陆听原本只是不想看见边雪流泪,后来渐渐的,他看不得他皱眉撇嘴。此刻当下,他甚至连边雪的背影也受不了。


    亲密关系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日子依旧是他和边雪两个人过,但是因为喜欢,所以多了丝期待,又因为期待,牵扯出其它更多的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吞吐几次后被咽回肚子里。


    有件事他一直没敢告诉边雪——


    他看见了边雪备忘录里的东西,只扫过开头,就已经让他后背发凉,难以细读。


    那晚陆听坐在床边,在黑暗中看了边雪很久。


    他开始每晚抱着边雪入睡,试图渡去自己的体温。他抚摸边雪的脊背,和他窝在小床里拥抱接吻,却始终害怕他像白鸽一样飞走。


    他也曾问过边雪,你害怕吗?


    边雪依旧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好怕的?


    陆听收回思绪,碰了几次助听器,咬咬牙忍着没摘。边雪站在窗户边,下巴微红,侧过身什么都不说。


    不知安静了多久,陆听掏出张纸巾,起身替他擦脸。轻了怕擦不干净湿黏的苹果汁,重了又怕他疼。


    纤维粗糙的纸巾像蹭在陆听胸口上,越擦越窝火。


    边雪任由他的动作,轻轻抬起眼看去:“为什么?”


    陆听啃了口苹果,嚼了咽了,剩下的连同纸巾一块儿扔垃圾桶里:“什么为什么?”


    边雪眯着眼打量他:“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陆听避开他的视线,冲病床扬扬下巴:“出去说。”


    走廊上飘着消毒水味,护士查房经过,见门口杵着两个男人,狐疑地瞅了好几眼。


    边雪靠在墙边:“刚不是跟你好好说了……算了,你很不对劲,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推车从身侧经过,滚轮和地面摩擦,陆听耳鸣不已,只听懂个大概:“什么时候,我没有和你说好。”


    边雪吃软不吃硬:“是,没跟你说好,我们不是正在商量吗?”


    “但那不是商量的语气。”陆听不松口。


    边雪叹了口气:“那要怎么办呢,你就是要留下来,是吗?”


    陆听脑子发昏,彻底读不懂了。


    再开口,他说得十分艰难:“你,我知道有道理,为了我好,但是边雪你不能总把我往外推。”


    密密麻麻的文字钻进脑海,陆听的眼眶再度红起来,说到最后,嘴里只能发出气音。


    他停顿两秒,也不管边雪能否看懂,下意识挥起手臂。


    手指张合并拢,两拳相撞,划破安静的空气。


    边雪打了个寒颤,勉强认出几个字:“我……陪你……不好……吗?”


    陆听的手语越说越快,边雪眼睛里的句子变成字,碎成片,到最后成为一个个纯粹的手势。


    读不懂的人变成边雪,他心想那破手语书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想问的没问,想听也听不懂,边雪跟他无声对峙,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


    成年人的碰撞本就会产生火花,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罩着陆听耳朵的膜。


    陆听说完了,胸腔大力起伏,手掌停滞在半空中。


    护士将小车从走廊那头推了回来,陆听狠狠拧眉,转头去看。边雪抿了下嘴唇,他不想吵架,伸手拍陆听的肩。


    没想到陆听的反应很大,猛地耸背,往另一侧闪躲。


    手就顿在那儿,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两个人的表情都僵硬在脸上。


    护士早留意到他们刚才的动静,倒退回来:“你们注意一点,可别在这儿吵架啊,这里是医院。”


    边雪控制好表情应了一声,推开门:“最里面那床输完了,麻烦您帮忙看看。”


    护士多看了他们两眼,弯下腰翻找。记录单被“唰唰”翻动,紧接着是体温计和血压计。


    物品不断发出声响,边雪的耳边总算有了声音。他冷静下来,想跟陆听再好好说说,却见他背过身,松开握紧的拳头,抬手擦了下眼角。


    陆听摘下助听器,拍了两下耳朵,用余光看来。


    “边雪,我去楼下抽根烟。”


    *


    陆听匆匆下楼,边雪在原地站了会儿,等护士出来,才走进病房看杨美珍。


    被子掀开一角,边雪刚往上提,杨美珍握住了他的手。


    她问:“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没睡?”边雪说,“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杨美珍自己把被子盖上,悄咪咪地说:“隔壁老头打呼好吵,我睡不着。”


    边雪笑了一下,往后退的时候,脚底下踩到一截断掉的苹果皮。他将皮捡起来扔了,把凳子拉到病床边坐下。


    杨美珍一直看着他,问:“小陆去哪里了?”


    边雪捏了下手指:“他说去楼下转转。”


    杨美珍“哦”了一声,拍拍床沿,让边雪给她拿水。边雪把吸管放到她嘴边,她抿了一口,忽然又抬眸看来。


    “吵架啦?”


    边雪捏着吸管一顿,听见这句话,竟然有点想哭。面中紧紧挤在一起,又酸又疼。


    不算吵架,压根吵不起来,但显然比吵架严重多了。边雪本就在回想陆听刚才的背影,乍一听杨美珍提到这个名字,心里泛酸,毛毛刺刺的。


    “阿珍姨,”沉默半晌,他轻声说,“我搞砸了。”


    杨美珍努了下嘴:“搞砸啥了?”


    边雪的手肘撑在大腿上,捂着面庞,低沉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阿珍姨,我就是搞砸了。”


    被另一个人牵动的感觉太难受了,就说谈恋爱没有这么简单。


    距离陆听离开,才过了十来分钟,被杨美珍这么一打岔,边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他开始习惯性地复盘,回忆陆听的每一个手势和眼神。


    直到杨美珍扔了个吸管过来,正好戳他手上。


    “怎么了?”


    “你俩谈了?”


    “什么?”边雪没反应过来,“谈什么?”


    杨美珍一脸“就这点出息”的表情:“我问,你俩是不是真谈朋友了?”


    边雪哑口无言,想糊弄过去:“说什么呢……”


    杨美珍翻了个身:“别敷衍我,真以为什么闪婚就能把我糊弄过去?”


    边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瞒不下去,只好承认:“没,还没谈。”


    杨美珍躺病床上笑出声:“没谈算什么搞砸?我看你嘀嘀咕咕要哭不哭的,以为你俩离了呢。”


    边雪仿佛被这句话隔空弹了下脑门:“我……”


    杨美珍打断:“我知道你从小心思就重,当然了,这不是坏事。但我和你妈都担心,你这性子,以后到社会上会过得不开心,”


    边雪说:“我这不是过得挺好的。”


    “是吗,我感觉你还是不开心啊?”杨美珍盯着天花板说,“你是好孩子,会为别人着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边雪一愣,反驳说:“但我没有为陆听着想,说了很过分的话。”


    “那就聊开,道歉和好,”在杨美珍这,似乎什么都算不上事儿,“别口是心非,要什么就大胆说,又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杨美珍闭着眼不搭理他了。


    这些话一针见血,边雪本来还想再聊两句,杨美珍翻了个身喊冷,挥手让他把窗户关严。


    于是边雪看她一眼,又回到窗边。


    楼下的树光秃秃的,大半夜的周围没人,陆听别着腿坐在边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边雪捏着窗帘,仅仅看见他人还在,心里就松了口气。


    他知道陆听是担心他。


    当时不该说那些话的。


    底下的人忽然看见什么,伸手打了个响指,看嘴型估计在招呼小猫小狗。然后陆听起身向那边走,边雪站得高,比他先一步看清对面的东西。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边雪怔愣片刻,绷平的嘴角一不留神扬起来。


    他眼见着陆听把黑色塑料袋认成小猫,凑近一瞥,踢了一脚愣在原地。


    好笨啊陆听。


    “阿珍姨,”边雪一咬牙,凑到杨美珍耳边说,“我出去一趟,20分钟。”


    杨美珍轻轻推他一把:“随便你,去吧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边雪转身抓起围巾外套,轻手轻脚地出门。进入走廊,他三步并作一步,路过护士台时被值班的护士叫住。


    “大晚上的,别跑别跑,轻点!”


    “对不起,”边雪连连鞠躬道歉,“对不起,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放慢脚步,但步子跨得很大。转身拐入楼梯间,他握着扶手几乎是滑下去。


    他太想向陆听讨要一个拥抱了,想立马抱住他,凑他耳边说一句对不起。


    如果一本手语书不够用,他就买两本、十本。如果陆听难以开口,那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读,念给他听。


    他和陆听都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已经够小心了,但仍旧会有误会。但语言和听力,绝不能成为他们沟通的壁垒。


    边雪快步下楼,大门就在眼前,风迎面吹来,穿过去就能看见陆听的身影。


    但就在他迈出最后一步时,身后传来道男人的声音。


    “边雪,是不是你?”


    第40章


    边雪整个人没了动作。


    他没有向前也没有回头,放在包里的手攥得很紧,盯着不远处的安全出口标识,直到一道影子从后方打来。


    那男人主动靠近:“是边雪吗?你不认得我了?”


    靠得更近了,边雪的肩膀不受控制地耸起,另一只垂下的手也紧握成拳。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地板,腹部传来阵阵刺痛,仿佛能听见酸水在疯狂滚动。


    那人拍上他的肩,他像一只受惊的猫,竖起毛羽,视线落到角落中的灭火器时,握紧的拳倏地动了动。


    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做。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有陆听,有阿珍姨。


    小明和方穆青还等着他回去审片,答应给飞飞的卡片机还在包里,云磊发的消息他没来得及回,还有秦老板,他和陆听还欠秦远山一顿烧烤。


    边雪的指头掐进掌心,他忍着恶心回头:“有事?”


    那男人弯起眼睛,更近一步,要来勾他的肩:“叙叙旧,出去聊?”


    边雪在包里擦了下手心里的冷汗,侧头挡住出口:“换个地方。”


    *


    陆听对边雪的视线很敏感,一早就留意到二楼窗帘后的人影。


    把塑料袋错认成小猫的时候,他愣在那儿,甚至能猜到边雪在心里笑他好笨。


    再抬头只剩窗帘飘动,陆听盯着安全出口,果然见边雪飞奔下来。


    在楼下吹了会儿冷风,陆听心里静下来了,耳鸣声也消失了。他站起身抻抻胳膊,做好了将边雪接住的打算,不料边雪被另一个人绊住了脚。


    熟人?


    陆听偏头看了眼,那人匿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下巴。


    于是他先到一边扔了空烟盒,再回来时,通道口空空荡荡,只剩一只灭火器立在角落。


    「小陆:阿雪,去哪里了?」


    陆听边发消息边回病房,杨美珍睡得熟,陆听替她拉上被子,转身往楼下走。


    路过护士台,里头的人喊:“诶,都说了慢一点,别在走廊上跑!”


    边雪没回消息,外头又飘起小雨,陆听一着急说不出话,用手语打了句“对不起”。


    「小陆:下雨了,你到哪儿去了?」


    「小陆:拍了拍阿雪。」


    消息石沉大海,陆听从通道另一头奔出,脱了外套披在头上,直接往停车场去。


    来医院时他们开走了韩恒明的车,因为车身上全是泥水,保安给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陆听把外套搭在胳膊上,转过夹角,见车里坐着两个男人。车窗上蒙了层雨水,边雪坐在外侧,陆听光看他后脑勺也能认出来。


    顿时松了口气,他拿衣袖擦脸上的雨水,像边雪对面看去。


    光看身材和穿着,他估计也就三十多岁,但脸上有些许皱纹,特别是眼尾,他的眼睛……


    陆听的手顿住了,那双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竟然和边雪有几分相似。


    *


    边雪沉下脸:“你在这里干什么。”


    “陪我女朋友看病,她做了个小手术。我之前就看你眼熟,跟过来一看,还真是你,边雪,好久不见了。”


    恶心。


    边雪骂了声。


    那人老朋友叙旧一般,自顾自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发展得挺不错的,我当年就跟你妈说了,早点让你去城里读书,对你有好处……”


    “你也配提我妈?”边雪打断,“怎么敢的?”


    他表情一变,露出愧疚的神情:“是,当年我对不起你们,给我个机会赎罪吧,怎样可以补偿你?”


    边雪闭眼摁了摁太阳穴:“我要你补偿了吗?”


    这么多年没见,这老东西一点没变。


    这种人不要钱,不要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只会像吸血鬼一样扒着人吸血。把你惹生气了他就舒坦,你骂他他就卖惨,光长了个壳,里头空空如也。


    好恶心。


    像年夜饭上没人吃的肥肉,放到第三天馊得不行,上头还飘着几只苍蝇。


    “算了,”边雪睁开眼,直视他,“下车,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手机屏幕不停闪动,他知道是陆听在找。已经过了十分钟,他跟这玩意儿浪费什么时间?


    边友华紧紧拽着他,皱纹挤在一起:“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我不该抛下你们,爸爸不该交新对象……”


    边雪浑身的汗毛炸起,打开车门就要下去,却被边友华扯住衣袖。


    他在风中僵成一块,光是隔着布料被摸到,胃里的东西就止不住地上涌。


    “别碰我!你在这儿自称什么爸爸?”情绪彻底失控,边雪铆足了劲儿踹去,“我让你滚没听见吗?”


    他几近崩溃,又记得这里是医院,喉结滚着声音,从缝隙里挤出,化作怪异的语调。


    “滚开!别碰我!”


    边友华松开手,打量边雪崩溃的表情。


    边雪被他一盯,残存的理智变成惊恐,右腿撑在座椅上,手脚并用,想把边友华从那头拽出来。


    边友华的两只手放在耳边:“行行,我下车总行……”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往旁一瞥,看向边雪身后,变了表情向后仰头。


    混乱间边雪被向后一带,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勺抵住一片坚硬。


    木屑带着烟草的气味传来,边雪一惊。


    是陆听。


    边雪一下子回过神,脖子僵硬,抓着边友华的手指被陆听一根根掰开。


    当很多信息砸来时,他的第一反应是,陆听听见了?他知道这人是他爸吗?


    当时自己骗他说边友华死了,他对陆听撒了谎。


    陆听会生气吗?


    正想着头上落下件外套,陆听什么都没说,把边雪护在身后。


    陆听钻进车内,边友华吃痛地叫了一声,而陆听语气里满是火气,音量巨大:“他都让你滚开了,你是听不见吗!”


    “……”边雪拉住陆听的手,“别这样骂人。”


    陆听揽住边雪,死死揪着边友华的衣领,单一只手便把边友华拖了出来。


    他胸膛起伏的弧度很大,呼吸声也特别重,边雪使劲扒拉他的手,一直没扒拉开。


    边雪于是抱住陆听:“没事了没事了,别理他,他没碰到我。”


    “他谁?拉你。”


    “不重要,手先松开,听话。”


    陆听和边友华僵持不动,互相瞪着对方。


    陆听刚才蹲在车尾等边雪谈事,突然听见这男的自称“爸爸”,心里一惊。


    还真是他爸?边雪不是说叔叔去世了?


    他站起来想看个清楚,那男的忽然动手动脚,边雪应激似的喊了起来。


    这种状态,陆听之前在边雪身上见过,就是在工作室碰相机的那次,显然是有什么心理阴影才会这样。


    他忍不了了,将边雪揽进怀里,又猛地察觉这人在抖。


    管他爸爸还是爷爷,陆听是真气得不行。


    他想起走廊上的冲突生气,刚坐在树底下抽烟,鸟往他旁边拉屎生气,现在看见面前这男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陆听差点一脚踹过去,但边雪将他抱得紧。


    他额角突突地跳,把从秦老板那儿学来的脏话,全骂了一遍。


    边友华弯腰咳嗽,他亲儿子一脸淡然,一直拉着旁边那男人的手。


    而那男的指着他的鼻子骂,骂的东西毫无规律也听不太清,但光是语气就让人发怵。


    边友华站在那刚想说话,边雪扫来一眼,语气缥缈毫无起伏。


    “别回晞湾镇,更不准去打扰杨美珍。我不会原谅你,杨美珍和外婆不会,我妈也不会。”


    陆听转头看了他一眼,火气又窜了起来。


    边雪的睫毛一直在抖,下眼眶也跟着一跳,却仍旧强忍着,没让更多情绪流露出来。陆听心想他都舍不得让边雪这样,这个自称是他爸的人,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的?


    陆听刚转了下手腕,又被边雪牵住。


    “边友华,你第一次死在我七岁那年,第二次死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所以我不恨你,没有人会跟尸体置气,但要是再敢诈尸,我不介意找大师来去去晦气。”


    空中的雨越下越大,边雪不记得边友华是怎么离开的,回过神时,被陆听重新拉回车内。


    车里太安静了,陆听忍着不适,让金属乐挤满整个空间。


    “别听了,”边雪把音乐摁掉,“吵。”


    陆听沉默片刻,说:“你爸爸,他是。”


    边雪分不出这是陈述句还是问句,摇头又点头,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认他。”


    陆听降下车窗,伸手接了把雨。手指像烟花一样打开,零星雨水落到边雪的脸上。


    边雪的睫毛动了动,抬头看他:“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陆听想说其实没关系的,不想说就不说。但同时,心里有道声音在小声重复,想知道,所有关于边雪的事都想知道。


    不管是悲伤还是快乐,他都愿意倾听。


    一个人扛着的感觉太难受了。


    好像不论怎样的距离都不够近,可不论怎样专注,耳朵都听不清所有东西。陆听想读懂边雪的每一个字,这偏偏是他此生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看着我,”边雪在这时坐直身子,“我们还有四分钟。”


    “什么?”陆听的视线移动到他的唇上。


    “我跟阿珍姨说出来找你,20分钟,现在还剩下四分钟。”


    陆听没有刻意去听,边雪的话一字一句灌入双耳。也不知他偷学了多久,蹩脚的手语竟然越发熟练,在车灯下晃动。


    不堪的过往换了种方式倾泻出来,陆听看得愣神,心疼得想闭上眼睛。


    读高中那年,边友华突然出现,带边雪吃在当时看来昂贵的快餐。


    边雪没动那些东西,冷脸问他来干什么。


    边友华说:“爸爸交女朋友了,你不会怪爸爸吧。”


    边雪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审视、打量,舍不得放过自己的每一个反应。


    还在读高中的边雪掀翻了桌上的餐盘,不顾周围的目光往边友华头上一砸,把自己骂得满脸通红。


    然后他红着眼站在那里,忽然看见边友华在笑。


    无比享受和惬意。


    边雪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恶心得要命。


    那个牌子的快餐,如果不是总被助理当做简餐,他绝对不会再吃。


    现在他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不会再上当了。


    边雪自嘲地笑了笑:“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乐意坐火车吗?”


    “嗯,”陆听撩开遮住他眼皮的头发,“为什么?”


    “他把我和我妈扔在了去林城的火车上,盒饭和泡面的味道熏得我想吐,他在车窗外挥手,说,对不起,他没做好准备,对不起。”


    “回来之后他俩就离了婚,我妈提的。所以我妈在林城拼命工作,像要证明什么。后来她说,人活一辈子,总归要放下执念,所以她去了国外,故事结束了。”


    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说到最后他在心里画上个句号,看了眼时间,好像说完也就完了,说完了,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也还得继续。


    陆听把这些话藏进心里,沉默了许久:“边雪,不要难过,但如果想哭,也可以。”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边雪不动,他就倾斜过去,将边雪的脑袋摁下来,轻轻抚摸两下。


    “我们阿雪好厉害,”陆听低头说,“什么困难都打不倒。”


    边雪说:“是吗?”


    “是吗?”陆听亲了亲他的额头,“打倒了也没关系,你说的,我会接住你。”


    边雪鼻尖泛酸,说不出话。


    陆听把他的头抬起来,牵起他的手说:“只剩一分钟了。”


    “回去吧,好冷……”


    陆听靠上来问:“接个吻,要不要?”


    接吻?这个时候?


    他突然来这么一出,边雪没忍住笑了:“是想要给我取暖吗?”


    “不取暖,”陆听像动物似的,拿额头蹭边雪的脖子,“接吻的时候你会开心。”


    边雪脖子一痒,口是心非:“谁开心……”


    他突然想起,下来一趟不是因为边友华,而是要解决他和陆听之间的问题。


    “我……”边雪改口说,“刚才在走廊,对不起。”


    陆听捂住他的嘴:“没多大事儿,干嘛道歉。”


    “不生气了?”


    “嗯?我没生气。”


    “你摘助听器了。”


    “那是因为滚轮的声音太吵了,耳鸣。”


    陆听撩动边雪的睫毛,身子压下来,顶着极具攻击性的脸,用完全不搭的语气,说了句特别温柔的话:“接吻是因为我会开心,边雪,其实我现在很难过。”


    边雪的心脏跳一下,再跳一下,剧烈地晃动起来。他拉住陆听的衣领:“阿珍姨说,不要口是心非,想要什么就告诉你。”


    “嗯,”陆听说,“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边雪向下一拽:“吻我。”


    四目相对,陆听毫不犹豫地环住了他的腰,侧头吻来。边雪眷恋地追赶让他安心的气味,陆听主动凑上去,咬住他的舌尖。


    他抬手拨弄助听器,试图听清耳边的喘息。


    边雪搂住陆听的脖子,亲吻变成撕咬,他用牙齿捻舐陆听的舌和唇角。


    明明他才是听得清的那个,此刻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近乎狼狈地掐住陆听的脖子,摁压他的喉结,索取的同时被动承受。


    一口小小的温热被渡来渡去,明明只是接吻,却仿佛整个人都被填占满了。


    20分钟的闹铃响起,陆听并没有听清,边雪撞倒立在中间的水杯,摸到按钮关了手机。


    边雪将嘴里的舌挤出去,思维发散一瞬,被陆听敏锐地捕捉回来。陆听攥紧他腰间的布料,嘴唇缓慢地上移至他的鼻尖、脸颊、眼皮。


    “今天我不走了,”陆听喃喃说,“我要留下来。”


    边雪靠在他胸口喘气,用两手贴住他的侧脸说:“我之前说了什么,别往心里去,可以吗?”


    “你怎么说,是你的事。”陆听擦掉边雪嘴角的液体。


    边雪不小心舔到他的指腹,见他表情僵硬,故意又舔了一下。


    陆听在他唇边一摁:“我要留下来陪你和阿珍姨,这是我的事。”


    边雪的嘴角被陆听牵引着向上,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正在被坚定地选择。


    被延长了五分钟的闹钟又响起来。


    边雪将其关掉,在周遭安静的那一刻说。


    “好啊陆听,留下来陪我吧。”


    *


    陆听在医院待了两天,之后回镇上工作,第四天时杨美珍精神好了不少,嚷着边雪给陆听打个电话。


    韩恒明发来微信,让他去车上找备用镜头,边雪去车上翻了一圈,拍照片给韩恒明发过去。


    他给陆听拨了个视频,陆听过了大半分钟才接,整个人灰头土脸,不知道在干什么。


    “弄什么呢?”边雪问。


    陆听翻转镜头,一条黄溜溜的尾巴扫过屏幕:“它跑进来了,撒欢。”


    大黄狗在一堆木屑里打滚,“汪”的一声,冲陆听翻起肚皮讨摸。


    “坏狗。”边雪笑骂。


    陆听抓了把头发:“你不在,它不听话了。”


    边雪说:“我在的时候它也不听我的。”


    陆听恼火,佯装要踹它,它咧着狗嘴,晃晃尾巴在木堆里坐下。


    “我去洗个手。”陆听进了卫生间,手机放在水槽边。


    边雪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听对面的动静。


    镜头对准天花板,他见头顶那灯泡又要坏了,刚想提醒,陆听走远,他隐约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


    “陆听!”边雪喊了声,“视频还没关。”


    陆听独自在家安静惯了,听不见什么声儿,平时打视频他半蒙半猜,不知道边雪那边其实听得很清楚。


    边雪喊了两声无果,没再做无谓的挣扎。过了一分钟之久,陆听开水、洗手、捧起手机,边雪半边脸红着,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陆听问:“车里很热?”


    边雪挑眉:“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能听见?”


    “听见什么?”陆听愣了,低头瞥了一眼,“你能听见?”


    “一清二楚。”


    “……”


    陆听“嘶”的一声,挠了下脑门:“我就上个厕所,听就听吧,没事。”


    “没事你脸红什么?”边雪说。


    “我哪脸红……”陆听抬头看向镜子,“你炸我。”


    边雪翻转镜头照了一圈:“我现在一个人在车里。”


    陆听看不见他的嘴,光看见弹出来的字幕,一头雾水地问:“然后呢?”


    边雪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退远一些,没出声,做了个口型:“然后你想做什么都行。”


    陆听眼皮一跳,手机落到水池里,他手忙脚乱地去捡,余光见边雪始终在笑。


    等他拿稳,边雪说:“逗你的,但你的脸真红了。”


    同一时间陆听也开口:“可以吗?”


    “……”边雪发出道气音,“嗯?”


    空气陷入长久的沉默,边雪的呼吸微微一滞,陆听的脸色说不上尴尬,跟他对上视线的时候将镜头下移,露出下巴和喉结。


    他的喉结滑动一下,不像要说话,像哽着口热气,滚烫的气息几乎要顺着屏幕透出。


    好像玩得太过了。


    边雪捻了捻指尖,想起那晚也是在这辆车里,他掐着陆听的脖子抚弄他的喉结……


    啧。


    “可以,”边雪看着那头起伏的胸膛,命令似的开口,“把手机拿到耳边。”


    边雪松开领口,靠坐在靠椅上,想象陆听此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上次在那张小床上,陆听帮了他。但当他准备礼尚往来的时候,陆听却喝了口水扯过被子,两只手往身前一搭,说不用,睡吧。


    他以为陆听的定力很好,当时还挺惊讶。


    边雪凉下去的脸再次微微发烫,正思考着,陆听关掉视频换了语音通话。


    他没想到陆听会拒绝:“怎么了?”


    陆听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来,听声音,的确把手机放到了耳边:“我想听你的声音。”


    一瞬间,边雪的耳朵也被染上温度。


    陆听的声音本就偏沉,从手机里传来带着点颗粒感。


    只能听不能看,也就是说,陆听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全凭边雪主导想象。


    边雪把手机移开,想开免提,纠结片刻再次贴上耳廓,他问:“想听什么?”


    “不知道,”陆听的声音里掺着些许摩擦声,“宝宝,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声音。”


    在这种暧昧的时刻,边雪的体温快速上升,听陆听吐露平常不敢说的话。


    “我会故意调整助听器,想听你的声音。”


    “哥。”


    边雪闭上眼,捏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抖动。


    他分神给韩恒明发了条消息。


    「雪:在你车里抽根烟行吗?」


    「小明:行啊,开窗开窗。」


    「雪:。」


    「雪:开不了。」


    「小明:?」


    「雪:行不行?」


    「小明:神经病啊你,行,抽死你得了。」


    耳边的呼吸声越发急促,边雪掏出根烟点上:“不是想听我的声音吗?怎么自己说这么多话?”


    陆听在那头笑了声:“怎么突然抽烟?”


    “你怎么知道?”


    “字幕,哒。”


    边雪微眯起眼,伸直双腿,将座椅向下调动几分。


    “想听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


    “那怎么行?”边雪用牙齿咬着烟尾,“不许动了,先让我想想。”


    陆听没有回答,边雪进一步追问:“我听见了,怎么不听话啊陆听?”


    “你……”陆听缓了口气,“你当着我的面,不是这样的。”


    边雪在心里承认,是的,当着陆听的面他怎么敢。


    “叫我的名字。”陆听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硬。


    边雪察觉到什么,想象着陆听拧眉靠在墙边,尽可能地把耳朵贴上听筒,而另一只手臂上的肌肉不断鼓动。


    这种感觉简直比面对面还爽。


    边雪还想听得更多,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恶劣,偏要避开正确答案:“哪个名字?”


    陆听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名字。”


    “哪一个?”边雪不紧不慢地停顿一秒,“小远。”


    那头忽然没了声音,紧接着陆听撞到了什么东西,嗓音从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阿雪,我……”


    边雪笑了声:“再给你一点奖励,要不要?”


    “什么……奖励?”


    边雪又叫了一声“小远”,说:“我也喜欢你。”


    铛——


    陆听左手一抖,手机重重落地。《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