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其实边雪还没说完,那句完整的话是“我也喜欢你的声音”。但语音通话就这样断了,再拨过去无人接听。
过了半小时,陆听才发了个消息过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有一张大黄坐在院子口张望的照片。
边雪其实很想逗陆听一句,脸皮怎么这么薄,但陆听把头像换成了一只小白猫,在点谁呢,真难猜。
第二天边雪照旧跟陆听视频通话,这次接得很快,拨通后两人都没出声。
“小陆啊,”杨美珍忽然凑上来大喊,“有没有去小卖部看看啊?记得帮我浇花!”
“今天还没去,”陆听也冲她喊,“现在去!”
他抓起钥匙和外套,“嘬嘬嘬”地把狗叫出去。视频就这样开着没关,边雪和杨美珍凑在一块儿,看他一路逗狗往小卖部走。
王叔在那头一叫,拎着块香肠一逗弄,狗“啪嗒啪嗒”地跑了。
“它……”陆听没反应过来。
边雪抓着病床围栏笑了好一会儿:“你不知道吗,它有好几个主人,吃百家饭的。”
陆听拉开卷帘门:“它最近不吃狗粮,我以为病了,想带去张叔那看看的,本来。”
“狗粮能有香肠和烤鸭屁股香吗?”
边雪笑得床都在抖,被杨美珍弹了个脑瓜崩:“你咋这么缺德,没看见小陆不高兴。”
陆听浇水的手一顿,没听清杨美珍的话,但看她表情好像在生气,连忙劝道:“不关边雪的事,姨你别气。”
杨美珍一噎:“我说啥了我……水!看着点,别浇多了!”
边雪捧着手机出了病房,也就三天没见,好像隔了半个世纪。
真当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而且还挺尴尬的。
没人说话,一个人做事,另一个看着他做事。
陆听浇完水,上二楼检查了一遍。
边雪说:“怎么又不给看了。”
在走廊上他没敢说太大声,陆听估计没听见。但如果陆听翻转镜头,边雪会发现这人心猿意马,视线一直落在屏幕上。
“我等会儿过来,明天周末。”
陆听靠近话筒,嗓音撩得边雪的耳朵特别痒。
边雪也把镜头翻转不让他看:“好,注意安全。”
再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昨天断线得突然,其实边雪有很多问题没问,比如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加班、睡得好不好等等,诸如此类的零碎小事。
住在一起的时候随口就说了,但现在一开口就问这些,边雪总觉得很微妙。
陆听叫了他一声:“边雪。”
“嗯?”边雪说,“怎么了?”
“那我挂了?”陆听的脸出现在视线里,眼睛往下瞅着,似乎在看边雪的嘴,“下午见。”
边雪抿了下唇:“下午见。”
就这么呆了半分钟,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边雪怎么不挂。”
“你挂。”
“你先。”
“那我挂了?”边雪问。
“好,”陆听擦了下镜头,“拜拜。”
屏幕黑下去,边雪发现自己脸上堆了一层笑,压平嘴角回了病房,杨美珍扔了个苹果过来。
“聊了什么,出去这么久。”杨美珍幽幽地问。
边雪看了眼输液瓶,转移话题:“还有十分钟就好了。”
杨美珍在一边笑了一声。
边雪削了个苹果,杨美珍摇摇头不吃:“坐过来,我跟你聊聊天。”
“这么严肃?”边雪说。
杨美珍拉过隔断帘,天花板缺了一块,她盯着那处看了几秒:“我其实早就想跟你说了,生老病死哪是你能控制的?”
边雪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就在病房里,输液管里的液体正缓缓流动,太突然了。
“还有啊,少说点对不起,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事值得你道歉。”
边雪捏着苹果想站起来,被杨美珍拉住手腕。杨美珍只是轻轻拉着,他一下子没了动作。
“养小孩嘛,就是这样的,”杨美珍慢慢说,“放手才是养,抓紧了那就是栓,你又不是小狗狗,我老拴着干什么呢?你要是只猫,也是只爱跑跑跳跳的野猫。”
边雪回握住杨美珍的手,停顿一下:“什么猫猫狗狗,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清楚得很。”杨美珍老神在在。
边雪把水递给她:“生了场病,产生这么多感悟?”
“不是生病不生病的事,我都活70年了……”杨美珍定睛看向他说,“阿雪这辈子,就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别说了,”边雪打断,“阿珍姨,别说这些了。”
杨美珍坚持把话说完:“我和你妈、你外婆,我们都会在天上保佑你,别怕啊,也不要觉得对不起……”
边雪把杨美珍抓得很紧,好像有什么东西会趁他分神时溜走。
杨美珍说:“你和小陆能成就成,成不了就当搭个伴合伙过日子,我当时没拆穿,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她没管边雪是什么表情,非要一口气把话说完。
边雪捻着杨美珍手背上的皱纹,他一点也不想听杨美珍说这些话,想掰开她的眼皮,让她赶紧“呸”掉。
心里凹下去一块,又涨起来一团,最后他凑到杨美珍耳边说:“阿珍姨会长命百岁的。”
他走进病房卫生间,空间狭小,空气不流通,隔壁床的陪护刚在这洗了饭盒,味道混杂难闻。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湿漉漉的,他等了一会儿才出去。
边雪叫护士来拔针,杨美珍笑他:“在厕所待那么久干什么。”
护士也笑,就边雪没笑出来,他看了眼手机:“小明和方穆青说要来看你,陆听估计也快到了。”
正说着,门边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都说了买果篮,方穆青你买花干什么!”
“都送果篮没劲,买点花阿珍姨看着心情好。”
方穆青和韩恒明见门开着,一下子没了声,装出一副乖乖样跟杨美珍打招呼:“姨,今天精神挺好啊!”
“好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杨美珍说,“我就喜欢花,天天吃苹果没劲。”
边雪给他俩拿了两根板凳,几个人围在床边,病房里热闹得让护士看不下去,走的时候连声叮嘱小一点声儿。
韩恒明说:“纪录片拍差不多了,姨,过段时间你就能看了!”
方穆青啃了个苹果:“都还没剪,早着呢。”
“咋这么扫兴,”韩恒明瞪他,“反正快了嘛。”
边雪这时才笑出来:“别吵别吵,要吵出去吵。”
“谁和他吵了?”韩恒明不服。
杨美珍打圆场说:“吵吵才热闹嘛。”
聊了老半天,隔壁床又开始吃饭,陆听进来时病房里一股炒肉味儿。
杨美珍先叫了他一声,看见跟在他身后的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芳儿姐,你咋来了?”
何芳杵着拐杖,敲敲陆听:“昨天就想来看看你,我儿子没空,今天才歇下来送我。我在楼下遇到小陆,刚好叫他带我上来。”
“你儿子那康养中心,生意好吧?”
“好啊,都挺好的。”
几个年轻人自觉站到窗边。
陆听挨着边雪,悄悄捏了捏他的指头。两人互相看了眼,什么都没说,又笑起来。
陆听把边雪的手套带来了:“冷吗?”
边雪将手伸过去:“冷。”
陆听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他戴上,戴好了,正正角度,正中间落了片雪花。
“当我们不存在呢?”韩恒明“嘁”了一声。
“哪能呢?”边雪抬手,“好看吧,阿珍姨和陆听给我织的。”
韩恒明一眨眼,揽过方穆青:“得了,还是当我们不存在吧。”
陆听往后头看了一眼,杨美珍和何芳聊得开心,他这两天的担心一下子散了。
秦远山说他最近工作老走神,昨晚聚餐的时候问,一天天的想什么呢,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
陆听哪里敢说实话。
心放在边雪这头,跟找不着晞湾镇的路似的,一直没回去过。
“陆听。”
耳边传来边雪的声音,陆听一回神,发现大家都在看他。
“叫你好半天了……”方穆青说,“你那木雕不是放我公司了吗,前些天有个老板来谈业务,看上了。”
“什么意思?”陆听问。
边雪杵他一下,开玩笑说:“机灵点儿,方老板给你介绍业务。”
陆听一愣,听方穆青说:“他需求量大,我估摸着有个一组,一个系列?人昨儿还管我要艺术家联系方式,给不给?”
下意识看向边雪,边雪迎着外头的阳光,冲他笑:“艺术家,考虑一下?”
韩恒明搭话说:“艺术家,考不考虑把工作室搬去林城?那头干什么都方便嘛。”
搬去林城?
陆听几乎是一下子就心动了,去林城的话,他和边雪的距离是不是会靠得更近?
但边雪考虑好了吗?
他再次低头,被边雪抓了个正着:“别老看我,你先自己决定,决定好了再说。”
韩恒明和方穆青在一边笑:“我怎么觉得……看熟人秀恩爱怪瘆人的。”
边雪靠在窗户边晒太阳,这次竟然没反驳。
他扬扬唇角,不紧不慢地说:“瘆人也忍着。”
陆听尚在思考,偏头一看,却又开始走神。
边雪整个人被阳光照着,连头发丝儿都在发光。他感觉边雪每天都在变,有时候变得蔫了吧唧的,有时候变得像颗小太阳。
覆盖在他身上的雪,什么时候才能全部融化呢?春天快点来吧,快快发芽吧。
“在想什么?”边雪伸了个懒腰,“这事不急,你慢慢考虑。”
陆听说:“知道了。”
怎么可能分得开,从那本结婚证开始,他们就被绑在一起,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分不开了。
“边雪!”杨美珍喊。
“怎么了?”
“送送你芳奶奶,她要回去了。”
“来了!”
杨美珍把果篮里剩下的苹果全给了何芳,两个听力不太好的老人道别了许久,全病房的人都能听见。
“慢慢走啊,多保重。”
“诶,你也是,多保重身体!”
边雪和陆听送何芳去停车场,陆听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前我和韩恒明方穆青告别,从来不说‘多保重’这样的话。”
“那说什么?”
“我们说再见,下次再见。”
陆听的脚步顿了顿,被落下半步。
他心里一软,上前揽住边雪的肩:“下次一定还会见面的。”
他们把何芳送上儿子的车,何芳给每人抓了把蒸出水的板栗:“我先走了,等你们来。”
边雪没听明白:“来哪儿?”
何芳笑笑不答话:“上去吧,天冷。”
边雪前脚刚踏进病房,韩恒明喊了一嗓子:“快来,就等你们了!”
边雪和陆听对视一眼,正两头雾水,就见病床边架起了摄像机,杨美珍穿上了上个礼拜刚买的外套。
“不是拍完了?还拍呢。”边雪问。
杨美珍说:“我要给自己补拍一个最后的镜头。”
边雪一下子笑出来。
陆听也笑,说:“阿珍姨,外套很好看。”
随着方导的一声令下,病床上,杨美珍中气十足,格外精神地开口。
“出院之后我要去林城住一段时间。”
另一台相机后的边雪倏地抬头,只见杨美珍来回摩擦双手,脑袋一搭一点,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门外的小推车咕噜作响,病房里,电视正播放地方台实时新闻,说近期要开展老城区改造工作,请各个社区做好准备。
杨美珍的目光落到很远的地方,说:“趁还年轻身体坚朗,我倒要去看看,大家都扎堆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的。”
*
第二天一早,杨美珍出院,边雪开着陆听借来的小汽车一路开回镇上。
杨美珍昨天的话不是一时兴起,脚刚沾地,又是擦桌又是拖地,叫边雪拿来纸笔,写上“清仓甩卖”,让陆听贴在烟柜上。
从昨晚开始,边雪就什么都没问。但这事确实太突然了,陆听忍了挺久,这会儿先沉不住气。
“阿珍姨,真的要去林城?”
杨美珍动作不停,捏着老花镜检查账本:“是啊是真的,我都跟何芳说好了,再过个把周,等天气回暖,我就去康养中心玩玩。”
她和边雪是一个性子,决定好的事,不管别人怎么劝都没用。陆听倒不是想劝,就是觉得总得说点什么,或者安排点什么。
但他这嘴不好使,说出来的话容易变味,于是碰了碰边雪,想让边雪表示表示。
边雪的手被冷不丁一捏,看陆听纠结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去就去吧,我之前找人考察过,地方挺好的。”
陆听和杨美珍同时看来:“你什么时候考察的?”
“你第一次跟我说的时候,”边雪拿过赊账本,见上面又新增了几行字,“怎么又来了?这个月买几回肥皂了?”
陆听凑上来说:“不担心吗?”
边雪看了眼杨美珍:“能有人监督她早睡早起别熬夜看电视剧,我挺放心的。”
陆听皱了皱眉,杨美珍检查她冰箱里的汤圆去了,边雪闭嘴不太想谈。
这两人都不让人省心,口是心非,分明一模一样。
边雪在边上接了个电话,听韩恒明嚷了一阵,点开微博一看,自己的名字挂上了热搜。
跟公司解约的事彻底传了出去,公司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花钱买水,舆论一边倒,说边雪没有契约精神。
不管网上怎么吵,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急不得,张伟方想花冤枉钱就花。
边雪翻看评论时内心毫无波澜,直到他在某个营销号下看见一条评论。
盯着看了几眼,他眉毛一挑:“这你发的?”
陆听低头看来:“不是。”
“少骗人,”边雪乐得不行,“某些人昨晚凌晨两点还在玩儿手机,瘾怎么这么大。”
陆听伸手盖住屏幕:“你怎么认出来的?”
那条评论的内容,从边雪嘴里脱口而出:“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你是谁?”
陆听眼睛一睁一闭,发誓要努力练习口语。
“偷偷搜我名字?”边雪挠了下他的掌心,“有没有看见关于我的八卦?”
陆听燥得不行,回头没看见杨美珍的身影,低头堵住了边雪的嘴。
卷帘门推到了顶,就在这大马路边,边雪唇上贴上一片温热。陆听唇部的温度比平时更高,这个吻多少带了点不好意思。
被拆穿的不好意思,在外头亲密的不好意思。
松开后他盯着边雪红润的嘴,想也没想,又掰着他的头亲了一口。
“胆子这么大,”边雪边笑边说,“一回生二回熟?”
陆听眯了下眼睛,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边雪瞅他一眼,扬声一喊:“阿珍姨,检查好了?”
陆听一怔,猛地回头,什么都没看见。
边雪又在笑:“怕什么,逗你的。”
陆听揪了下他的脸,抓起手机:“我上班去了。”
边雪笑眯眯地冲他喊,“努力工作陆工,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陆听没回头,一溜烟窜到路口拐角。
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边雪的嘴角沉下去,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卷边的赊账本。
“小陆走啦?”杨美珍不紧不慢,拖着脚步出来。
“嗯,”边雪站门边没动,“阿珍姨。”
“怎么啦?”
“我以后每周去看你两次……三次,要是想回家就给我打电话。”
“行啊,”杨美珍说,“是不是舍不得我?舍不得我也要去的,合唱团指挥的位置都给我留上了。”
边雪笑着说:“舍不得你,但也没让你不去。”
吃完午饭他理了理店里的东西,空出来两个货架,放促销商品。
本来想去车行看一眼,走到街口见开进去几辆大货车,生意忙他不好打扰,于是转道遛到溪水湾边。
边雪在围栏边绕了一圈,再往下的水滩边有个缺口,估计是被钓鱼佬踩出来的。
说来也挺奇怪的,他往湖边一坐,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涌了上来。湖面分明是平静的,心却不静。
他安静地想,想陆听、杨美珍,想晞湾镇。
*
陆听下班已经是八点钟的事了,汽修店盒饭滞销,秦远山掏出几盒扔进微波炉,拉着他不让他走。
周展吃了连续一个星期的盒饭,嘴里淡不拉几,就念一口烤鸭:“陆哥,要不把边雪哥叫来吧,有难同当。”
“叫他干什么?”陆听说,“不知道他在哪。”
周展说:“你们不是住一起吗?”
陆听掰筷子的手一顿:“住一起?”
“对啊,”周展擦擦筷子上的木头渣,“边雪哥不是一直住在你家嘛。”
这话秦远山也听见了,他和周展一样早就知道,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小卖部楼上确实小了点,你那院子住着还成。”
陆听坐立不安。
在他心里那不是“住一起”这么简单,怎么说呢,虽说还没跟边雪在一起,但在他看来这叫隐婚同居。
三两口吃完盒饭,陆听去了副食店,卷帘门已经关上了,他没上楼,在阳台下喊。
“边雪早回去啦,”杨美珍电视开得大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天冷了你也回,我就不下去开门了!”
陆听用脚勾了下门,见的确锁紧了,才放心地回了小院。边雪不在家,两间屋子的门都上了锁,看样子压根没回来过。
他进屋烧了壶开水,寻思天冷,边雪回来就能喝点热和的。期间他坐沙发上刷手机,没过一会儿觉得屋里太安静了,抖抖腿,把锁柜子里的结婚证找了出来。
他翻来覆去地看,看着那块缺口不得劲儿,找了些胶带白纸,把狗牙印贴住。
做完这些他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校准口型。
有句很重要的话一直说不明白,他不想边雪听见的时候还得连蒙带猜。
陆听对着镜子皱了皱眉,左右看看,把边雪总说扎手的胡茬给刮了。
然后他从厕所出来,把地扫了拖了,烧开的水温了又凉了,边雪还是没回来。
陆听拿了钥匙去找杨美珍,走到小卖部推了下门,心想上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可能说边雪不见了,他找不到了。
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站在楼下拨了两通,有声音传出来,他凑近一听,是个女声。
看了眼备注是边雪没错,他耐着性子,分辨那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您拨打……不在服务区……稍后……拨。
陆听彻底愣住,边雪人好好的就在晞湾镇,怎么会没有信号?他往空旷的街道上扫了一眼,用琐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焦虑一下子窜出来。
这次没有狗带路,脚有自己的想法,带着他往镇子口走。
路上他一直给边雪发消息,那边没回,看见从上头流下来的湖水,陆听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就知道,边雪肯定很在意阿珍姨的事,白天什么都不说,情绪憋到晚上是很吓人的。
陆听在围栏边没找到人,顺着往下走,到前面路灯也没了,黑乎乎的一片,他听不见声,却越走越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旦看见这湖,心里就特别不安,怕边雪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他承认不只边雪心里装着事,他也装着,悄无声息地憋了好久。
被踏平的小路尽头,出现一道人影,陆听站在水泥路上往下一瞅,倏地停止呼吸——
黑布隆冬的岸边,底下那人曲腿坐着,脑袋圆溜溜地缩在外套帽子后,看样子挺冷的,却一直伸着手去摸水。
边雪离湖面就剩一点距离,稍不留神就容易滑下去。
“边雪!”陆听喊。
不等边雪回答,他从坎子上跳了下去。他不知道边雪要做什么,又来这破湖边干嘛?
水有那么好玩吗?
他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语气急切:“上来!”
边雪甩了下手站起来,刚回头面前窜出个黑影,陆听狂奔过来,使劲揪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拽。
脚下一滑跌进草丛,边雪吃痛地“嘶”了声,撑着手要坐起来,腰部却被陆听掐着,像是要把手指掐进他的皮肤里。
“你……”边雪忽然说不出话。
陆听整张脸都不自然地扭曲着,浑身紧绷,助听器被甩出几米远,他没察觉,只狠狠瞪着边雪。
“你要去哪里?”他问。
边雪抬起一点身子:“不去哪里,我不就在这吗?”
陆听使劲摇了下头,有一滴液体滴到了边雪脸上。他一味重复:“你要去哪里?”
边雪察觉到不对劲,抬手摸陆听的眼睛,被陆听偏头躲过。手支在陆听耳边,陆听把他提溜起来,抓着他不松手。
无声对峙几秒,边雪的思绪飘远,身后是潺潺流水声,身前是陆听刻意压制,但没压住的急促呼吸。
他一怔,意识到什么的同时浑身一软,松了力,整个人撞向陆听。
“你听我解释,”边雪说,“先把助听器捡起来。”
陆听拉着他不放:“你说,我能听见。”
天重重地压下来,边雪长叹一口气,将手伸进外套。
陆听什么时候看见的?看见了多少?
正想着,另一只手挤进来,陆听在他包里胡乱摸了一通,从一兜子软糖里找到边雪的手机。
密码不对,竟然不再是边雪的生日。
“密码,”陆听说,“多少?”
边雪正要开口,陆听被气狠了,将屏幕往边雪脸上一照,扫脸解锁,直奔主题翻开他的备忘录。
什么隐私尊重边界感通通扔一边去,陆听的手指快速翻动,刷到最下面的便签,拧着眉心,几乎是怒吼道。
“那我呢,那我呢!”陆听把手机摊在面前,指着上头的字,再次重复,“真有你的……这东西都写好了!”
边雪看清备忘录里的东西,表情不比陆听好看。
他的耳朵里、脑子里,不停发出尖叫声。前一秒是烧水壶的刺响,下一秒变成老旧卷帘门的哗哗声。
便签最后一次编辑时间在几个小时前。
他当初写下这东西,就没想过活着的时候被人看见。
陆听的嘴唇一直在动,一直说着他听不清楚的话。边雪如鲠在喉,实在是难以开口,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听低头骂了句什么,揪着他的衣领安静半晌,语气忽然又轻下去,声音颤抖。
“边雪,那我呢?你们都要走,那我怎么办呢?”
第42章
边雪第一次见陆听流泪。
他的眼泪不停往下砸:“那我呢?你到底要干什么,那我怎么办?”
“别哭……”边雪捧起他的脸,手指被泪水打湿,他于是去吻陆听的眼睛。
陆听哭起来没有声音,眼睛红得厉害,不断深呼吸给自己缓气,只抓着边雪的手越来越紧。
“边雪你怎么这么狠心,对自己也……”
边雪再也听不下去,他拼命去吻,咸湿的液体钻进嘴里,被全部咽下:“别哭……先回去,回去我跟你解释。”
陆听的下颌鼓了鼓,想说些重话,终究说不出口。
他把头埋进边雪的颈窝,他喜欢这个姿势。喜欢密不透风的拥抱,喜欢边雪衣服和发尖上的味道。
仿佛头埋得越深,心里的不安就越淡。
边雪说:“好冷啊陆听,我想回家。”
陆听只听见个“冷”字,在他肩上擦了下脸,想去捡助听器。跟边雪对上视线,他皱了下眉,拿出兜里的牵引绳,一言不发将边雪的两只手捆住。
“……”边雪的双手被绑在身前,绳子的另一头被陆听抓在手里,“这东西哪来的。”
陆听没接话,一直抓着绳子,蹲石头边抽了根烟。
他把眼珠子按在边雪身上,咬着烟那样,不知道是在抽烟还是抽别的什么。
边雪心慌,陆听不吭声,他也不敢说话。悄悄挪近想蹲下去,陆听猛地站起来,拍拍裤腿。
“给大黄买的,新的,还没用过。”
边雪转了转手腕,这姿势别扭得不行,他怕陆听就这样一路牵着他回去:“你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着?”
陆听还真是这样打算的:“对,怕你跑了。”
边雪脸上冒出股没由来的燥,陆听如果想玩这东西,回家偷着玩也没关系,他完全能接受。
但一路牵着他回家是怎么个事?
陆听绷着脸,眼眶还红着,时不时瞥来一眼,边雪不敢出声,把缓和气氛的玩笑全咽了回去。
两人进了屋,外面又开始飘雨。
陆听把边雪往沙发上一摁,牵引绳没松,将他的手机扔到茶几上。
“我刚才真没有想不开,”边雪顶着他灼灼的目光开口,“你不信我?”
“刚才?”陆听气不打一处来,眼底幽黑,“那之前呢?以前呢?几个月前?”
他一着急问题特别多,没忍心去看亮着的手机,把边雪拉了过来,强硬道:“解释,我听着。”
“以前……”边雪一点力没用,破罐子破摔,“写下这东西的时候,的确有一点想法。”
他撒了谎,根本不止一点。
刚出事的时候他疯狂购物,买了又卖,卖了再买。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饥一顿饱一顿。
他盯着窗缝里微弱的亮光,每一秒都在挣扎,情绪来回横跳:要不这辈子就算了、再坚持一下、没有意义、再等等看吧……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些话,直到杨美珍打来一通电话,他猛地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安排妥当。
他走了,阿珍姨怎么办?
陆听呼吸得太急,头脑发昏,边雪的身影不停在他眼前打转。
“边雪,说话。”
边雪主动靠近,两只手抬起来擦陆听的眼眶。
“但现在完全没有,我每天都在期待明天,刚才在湖边还在想,和你商量商量以后的事。”
陆听死死盯着他,半晌后冷声发问:“为什么编辑时间是今天?”
边雪眨了眨眼睛,指向手机:“要不你再看一眼?”
*
202x/12/12-
阿珍姨:
我小时候不理解你,为什么放下县城的工作,非要回来继承外婆的小卖部。你大胆聪明,拥有一套自洽的人生哲理,总说外面没什么好的,又把我们都往外推。
妈妈去世的时候说她自由了,我想问她自由到底是什么,却始终没来得及。
最近我开始懂了。
外面的确没什么好的,我想你,想晞湾镇。你包的汤圆每个都胖胖鼓鼓,我以前不爱吃,现在突然又想尝一尝了。
如果不开心,在哪里都不自由。人生没有意义也没关系,就像你说的那样,去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阿珍姨,原谅我的自私,不要难过,身体健康-
韩恒明/方穆青:
帮我把相机卖了,钱转给我未来的老公。
看上什么随便挑,哦,停产的那台就算了,不准乱碰,找机会烧给我。
该说的话估计咱喝酒的时候都说过,我就不再提了。
下辈子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做小狗,我们去烤鸭店要鸭屁股吃^^
祝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周展:
摄影书我放小卖部的仓库里了,还有两台给飞飞的相机,记得去拿!-
秦老板:
我前天做了个梦,梦见志科创新在林城开了分店,剪彩的时候你穿着套崭新的西装,说公司上市后要分股份给我,我记住了-
云磊:
没礼貌的臭小孩,别回头了,跑快一点!-
陆……
陆听一口气看到这,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方穆青和韩恒明来借住的时候,某天晚上边雪突发奇想,打开备忘录让陆听教他手语。
聊着聊着,边雪睡着了。陆听帮他拉被子,不小心碰到了返回键。他不是有意要看的,但标题的那两个字实在扎眼。
陆听匆匆瞥了一眼,整个人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寒冬里,他背上冒出股股冷汗,看见自己的名字,没敢再看下去。
他终于找到边雪身上的若即若离从何而来,恍然大悟自己的不安不是毫无根据。
太过分了。
阿珍姨、方穆青、韩恒明、周展、秦老板、小磊……
边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如此周全又如此轻描淡写。
陆听闭了闭眼,堵在胸口的气,涨得像个即将破碎的气球。
镜子里,他脸上的神情沉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
来回搓了一下,脸颊发烫,沉下去的嘴角好不容易抬起来几分,才开门出去。
回到客厅,边雪一副做错事的表情,乖乖坐着等他。
他眼睛里全是陆听的影子,双手放在身前,牵引绳在手腕上留下红痕。
陆听瞥了一眼。
如果边雪真打算离开,他不介意把他绑起来,拴在身边。
哪里也不准去。
陆听冷哼一声,继续往下看——-
陆听:
对不起。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和你结婚的原因。
选你的理由很简单,你身体健康,至少会比我活得长久,阿珍姨信任你,很喜欢你,谢谢你帮我照顾她-
编辑记录1
陆听,你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吗?我那天仔细听了一下,你做梦的时候竟然还在想木雕的事。
你说什么林城啊木雕啊,我听不懂。
我叫了一声你的名字,你醒了,看了我一眼,牵住我的手,然后就又睡了,好可爱啊陆听。
其实我没想过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你像块木头,怎么会和我怎么样呢?
但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
一开始我只是想推你一把,让你一直往前走。
后来我不满足于此了,站在原地的时候觉得焦虑,想让你走远,又害怕看不见你。
你可以走慢一点吗?
说不定哪天我就想明白了-
编辑记录2
最近每天都很开心,真好-
编辑记录3
对不起,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ps:你的吻技很差-
编辑记录4
陆听,我一个人好像搞不定。
后悔了,就一直待一块儿不好吗?-
编辑记录5
陆听,坦白来讲,我从初中开始,就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好笑吧?结婚的事明明是我提出来的,但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想过这些。
我总在思考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亲情和友情都如此脆弱,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到底怎么靠那样一点微小的感情相伴一生呢?
有人说,感情是通过细节流露出来的,我原先无比赞同。
但那天听你说,你想让我们的日子更好,想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我。
我突然发现,我不需要去寻找什么,也不需要盯着细枝末节,衡量感情的重量。
我抓住了每一个你看我时的眼神,快乐的、悲伤的、坚定的、充满爱意的。
我想我抓住了瞬间。
我总在逃避,总在退缩。爱人需要勇气,但如果对面的人是你,我心甘情愿-
编辑记录6
一起活到80岁吧,到时候我们也搬去康养中心,我给你拍照,你推我去晒太阳。
求你啦。
*
“嗯……看完了吗?”边雪想起最后一行字,有点不好意思,“看完了吧?”
边雪侧头看陆听的眼睛,陆听的刘海落下来遮住眼皮,怎样都看不清楚。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屏幕上,大拇指点在手机侧边,过几秒,缓缓向上划拉。
这个动作无异于将边雪剖开,窥探他几个月来的心理路程。
这些文字被他删删减减,有时想说点煽情或深情的,又总觉得不好意思。
边雪来回搓动指尖,长久的沉默令他感到煎熬。
文字到底能透出情感吗?
陆听能明白吗?
“你……”边雪感觉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反复吞咽,当陆听抬头看来时,顿时噤声不语。
“是因为我吗?”许久没有开口,陆听声音哑涩。
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样的答案,是或者不是,都无法掩盖此时的心情。
他心疼得要命,之前跟边雪在一起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难过。
原来把另一个人装在心里是这种感觉。
不只是快乐,边雪的痛苦和悲伤,他全都感同身受,仿佛针也扎在自己身上。
他无法想象边雪写下这些文字时的表情,自己好像被牵动着,胸腔肿胀不堪,根本无法言说。
边雪坐正了,摇摇头很认真地说:“如果把我的生命承载于你之上,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陆听不喜欢他此刻的理智,为什么现在还能做到如此镇定?
刚要说话,他听边雪咽了咽补充:“但是,我无法否认,你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陆听控制好的情绪又在脑海里涌现。
他默不作声,思考了很久,解开边雪的手腕,轻轻抚摸,又轻轻开口:“那你发誓。”
“嗯?”边雪没管红了一圈的手腕,坐近一点,“要我说什么?”
陆听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发誓,会和我活到80岁。”
“好啊,”边雪笑了笑,毫不犹豫,“我发誓,和陆听一起活到90岁。”
他到底心虚,哄着陆听,当着他的面把备忘录里的东西连同糟糕的回忆一起删掉,只留下最后几行小字。
“我没有骗你,”边雪吻住陆听的下巴,“真的,我发誓。”
陆听恨不得也找个律师过来,当场跟边雪再签一份合约。也恨不得回到冬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抓住边雪,跟他好好掰扯掰扯,吵一架甚至打一架,或者……
陆听忽然抱住他:“边雪,你难过吗?”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院外的塑料顶棚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边雪捻起陆听耳后的头发,将嘴唇靠在他的助听器上:“不难过,我很开心,谢谢。”
“不要这样了,”陆听拧动助听器,“我很害怕,感觉你随时都会走。”
“不会,”边雪说,“一定不会了。”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陆听缓缓道,“但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不是说过吗?边雪不要害怕,不要做傻事,也不要……”
边雪打断说:“知道了,我发誓我不会。”
“边雪,”陆听说,“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说好了,摔了会有我接着。”
陆听埋在他肩上,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松开的时候两颊都是眼泪,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边雪的。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本想拿给边雪暖手,但站在厨房里控制情绪时,没留意全被自己喝了。
陆听端着空杯子出去,眸色浓郁,表情严肃。
边雪心下一愣:“怎么了,还有事?”
陆听在他身边坐下,背挺得直直的:“有一句话,我练习了很久,想说给你听。”
他抬手摘掉助听器,似乎这样会显得更加正式,又或者这样便听不见自己恼人的心跳声。
他练了很久,一字一字,反反复复,对着镜子和玻璃,任何一件可以反光的东西。
本想再等一等,可时间流淌得太快了,他忍不住想立马抓住眼前的东西。
他不如边雪理智,他做不到,也不想再忍着。
如果边雪是一只向往自由的小猫,他就在家门口摆上冻干猫条,等他回来。如果他是只即将展翅的小鸟,那他就给他雕刻最漂亮的羽毛。
他好喜欢边雪,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不要再等了。
边雪也下意识端正坐起,陆听嘴唇张合,却没发出声音。
冥冥中他猜到了陆听要说什么,抓住沙发边缘,跟着一起紧张。
在一阵低声练习之后,在沉闷的雨声之中,他听见陆听无比坚定地说。
“边雪,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得很标准,甚至过于字正腔圆。
但说完这些还不够,传到边雪耳朵里的语调到底是什么样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我是个很笨的人,很多事搞不明白,我就知道一点,我想让你开心,也害怕你离开。”
陆听一个人想过很多,钻进牛角尖里,问题变得越发复杂。这种感觉令人烦躁,他活了这么多年,对一个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从不优柔寡断。
“我不要管那么多了,今天就是今天,跟明天、以后压根没关系,我喜欢你边雪,此时此刻,当下,我想跟你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陆听一口气说完,舌头在口腔里胡乱搅动。喉咙的发音位置靠后,很多音节说得含糊,却无比郑重。
边雪猜到他会告白,然而面对如此的坦诚,他依旧措手不及。
他打过腹稿,也期待过这一天,可那些话在此时的陆听面前都显得清浅,不足以用来回应。
但陆听没想过得到什么,他继续说:“如果你愿意就点一下头,不愿意的话我就再追一下。我没追过人,这是头一次,你别介意也别笑我,我会努力……”
尾音还含在嘴里,面前的人摇了下头。
边雪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重重点头,一下一下,数不清啄了几次。
他的嘴连同手一块儿动起来,手比嘴慢半拍,但都在说同一句话:“不要追了,好。”
陆听慌忙戴上助听器,耳边只有嘈杂的嗡鸣声,一点也听不清。
他狠狠拍了下耳朵,边雪拉开他的手,没再说话,不停用手语重复:“不用追了,好不好?”
陆听闭了闭眼,咬紧牙关,下颌连带着太阳穴一块儿发酸。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抓住边雪吻了下来,齿尖在边雪的唇上反复撕咬,他舔舐上头的腥甜。
边雪将人推开,在这个吻之前,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其中最重要,也最迫切地想要说出来的一句是:“我也喜欢你,陆听。”
边雪悬着的心随之落下,这句之后,他在一瞬间看见了许多东西。陆听所说的明天、以后,都离得不远。
它们像卷轴一样“哗”的一声展开——
或许他们会在某个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或许他们会买一辆四个轮子的车;他们开着车去看日出、追日落、去看望阿珍姨;他们在车里、在沙滩上、在工作室里拥抱接吻……
他们共享喜怒哀乐,共同拥有今天和明天。
以及当下。
边雪的背部抵上沙发,被褥一角落到地上,无人在意。
陆听亲吻他的额头,无声且小心翼翼。他轻啄边雪的脖颈,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很痒,”边雪笑了声,“你会吗?”
陆听抬起头,从他身上拉开些距离:“你在说什么?肚子和喉结在颤。”
边雪撑起身子,头发被汗水黏在耳边:“你会吗?我们,两个男人。”
他这会儿整张脸都是红的,呼吸声比平时重,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着陆听。
陆听没有回答,半俯在边雪身上,扔掉身上的外套,跨坐起身:“边雪,等会儿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可以啊,”边雪抓住陆听的手臂,偾张的肌肉在掌心下鼓动,“你不是一直都在叫吗?”
陆听一偏头咬住他的耳垂,低喃说:“宝宝……”
他嗓音低沉,在情意正浓时喊出这句,边雪浑身一颤,躺在沙发上愣了几秒。
他下意识去摸陆听的嘴:“别叫了,不可以……”
陆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往下含住他的喉结,抬眸看来,斟酌道:“我好喜欢这个称呼,会不会有点肉麻?”
边雪的眉毛不自觉扬起,在心里长叹一声,陆听这样他根本招架不住。
他不再纠结,仰头承受,当陆听撩开他的衣摆时他推脱了一下:“套,我没有。”
虽然很爽,但太快了,陆听可以接受吗?
毕竟他做了25年的直男。
陆听盯了会儿他的唇,突然弯腰捞起地上的外套,从里掏出盒东西:“我有,够了吗?”
他抬手把身上唯一的背心脱下,手指点在那东西上。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边雪自下往上看去,手指在空气里蜷缩:“够了,太多了……”
他哪敢问陆听从哪买的,什么时候买的?甚至不敢认真听耳边陆听的呼吸声。
大脑糊成一团,浑身热气上涌,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软成一滩。
陆听生疏地喊着他的名字,各种称呼像被风吹来的雨水,不停往边雪身上落。
“边雪。”
“阿雪。”
“边雪哥。”
“宝宝……”
每当边雪失神,陆听便轻唤一声,动作却从未停下。
然后陆听顿了顿,忽然把戴着助听器的耳朵凑到边雪嘴边。他隐约听见几声小小的呜咽,刚凝神,揽在他脖子上的手旋即换了方向。
边雪捂住他的耳朵:“把助听器摘了吧。”
陆听拉过他的手,亲了亲:“不,我想听。”
……
“你很过分,”边雪回过神,像度过了一整个四季,停在燥热的夏天,“该听见的时候听不见,不该听的时候……”
陆听摇了摇头,爱上了玩他脖子后的头发:“我听不清。”
边雪转身面对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
手掌缓缓上移,因为拥挤,指骨贴着陆听,滑过陆听的胸口,最后置于两人之间。
陆听半边身子落在沙发外也一动不动,用超强的核心力量稳住身体,看见这双手就低头亲了一下。
“要说什么?”
边雪勾着唇,捏住陆听的下巴不让他动,不紧不慢做了几个手势。
“你。”
“故意。”
“小狗。”
“赖、皮。”
陆听一字不落地读懂了,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好可爱。
边雪将手握成耳朵的样子,放在陆听的脑袋上,旋即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小狗。”
陆听耳朵一痒,晃了晃脑袋,小狗耳朵也跟着摇晃。
边雪喊了一次还不够,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陆听你是赖皮小狗吗?”
陆听往前一靠,边雪的手就又揽住他的脖子。带着汗水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暧昧的氛围被无限延长。
“阿雪,”边雪说一句,陆听便学一句,“宝宝。”
黏黏糊糊的昵称被边雪一口吞下,后来不知谁先有了动作,两人对视一眼,边雪捞起地上的盒子主动说:“还剩几个,用吗?”
打闹一番后,此时他们早换了姿势,陆听双手捏着边雪的腰,看着坐在他身上的人:“用。”
第43章
雨在后半夜停了,院子里的水泥路湿了,屋里,铺在沙发上的床单也被汗水打湿。
原本整洁的客厅,现在简直没眼看。
放在沙发边的垃圾桶滚落到茶几底下,茶几上的书被推到一边,水杯被打翻了一个,水顺着桌角淌落,浸湿了地上的数个包装袋。
再远一点,窗帘紧闭的窗边,一盆多肉被压得蔫哒哒的。湿漉漉的脚印从桌边延伸至窗边,又从窗边回到沙发下。
边雪躺在沙发上,半天没回神。
被子没遮住的地方,譬如脖子后和锁骨,布满大小不均的红色斑点,衬得他的皮肤更白,也更……
不能再看了。
陆听起身,扔了件外套给他。自己还得收拾残局,怕他无聊,又把手机递过去。
以边雪现在的状态,陆听给什么他拿什么。不过一会儿,他嘴里被塞了颗软糖,左手拿着水杯。
他舔了舔嘴里的东西,微微一愣,冲陆听勾手:“过来。”
陆听捏着床单蹲在沙发边:“怎么了,不舒服吗?”
边雪摇头笑笑,把他的脑袋摁下来,用舌尖轻轻往前一推。
陆听睁大了眼睛,那颗话梅软糖滑进自己的口腔,酸甜的味道顿时在嘴里蔓延开来。
太……太过了吧。
陆听一不小心,嚼碎了糖,话梅味的吻就此中断。
边雪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好了,没事了。”
他带着满脖子吻痕,依靠在沙发上,欣赏陆听涨红的脸。
陆听光套了条工装裤,被看得不自在,避开他的视线:“你别动,我去收拾。”
他一起身,边雪的目光顺势落在他的身上。
陆听的身材确实没得说,而且就刚才看来,没有一块肌肉是白长的。
边雪向上看见他肩膀上的牙印,什么时候咬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手机响了,他的目光追随忙碌的陆听,接起电话。
“小于,怎么了?”
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助理小于沉默了,试探说:“边老师,您感冒了?”
边雪清清嗓子:“嗯……最近是流感高发期,你也多注意。”
“哦,”小于说,“我刚还怕你睡了,没敢打电话打扰,但有件事儿我想你应该想知道。”
陆听捡起了地上的盒子,倒了倒,里头空空如也。
边雪弯了弯唇:“怎么了,说。”
“林老师转发了你的微博!嘿嘿,边老师,要不你自己看看去?”
挂了电话,边雪刚打开微博,被消息提示弹了一脸。他寻思除了那组拍摄于晞湾镇的照片,最近没发什么别的东西。
林巧瑜转发他什么微博了?
今晚正值电影节颁奖,声势浩大,网络上是铺天盖地的宣传和营销。林巧瑜果然拿了影帝,他发了条行文工整的获奖感言,但边雪能看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语气,不是工作室或者助理代笔。
边雪点进去看了眼,旋即有点惊讶。
林巧瑜转发的微博不是别的,正是那组照片。
他转发时,只带了一句话,重复了边雪的文案:我看见了。
后头多了个“相机”表情。
转发和评论里的粉丝跟着留言。
“哥哥,我也看见了!”
“今夕是何年,居然联动了,谢谢边老师!”
“【相机】【相机】【眼睛】”
“好漂亮,这是哪里,年假想去旅游!”
其中有一条评论,让边雪停顿了许久。
“晞湾镇吗?五年前我去过一次,确实很小众也很漂亮,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都没被人发现。看见这组照片好感慨啊,当时我和我对象刚在一起一个月,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有机会一定再去一次!”
边雪给林巧瑜发了条私信,林巧瑜今晚一定很忙,他直接发了条语音说:“不客气边老师,是我谢谢你。”
边雪其实也蛮感慨的。
当初帮林巧瑜拍下那组照片,他没想到会被记挂这么久,也没想到当年的愣头青会一举拿下影帝。
包括晞湾镇这组照片,他也是随手一发,期待被看见,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见了。
他果然还是很喜欢摄影,喜欢记录……
身前的陆听忽然转了个身,弯腰去捡垃圾桶。边雪看了一眼,倏地顿住。
陆听背上有几道红色抓痕,格外显眼。
边雪低头瞅了眼手指甲,陆听不让他剪得太短,所以冒出一小截白色。
啊。
他刚才这么用力吗?
他想起什么,掀开被子起身,跑卧室里拿出来一台相机。之前还剩下71次的胶卷,在陆听的记录下,如今只剩5次。
“边雪!”陆听跟上来叫他,“把衣服穿上!”
“我要拍照片,”边雪正了正角度,“陆工给不给拍?”
陆听左右看看,扔来条围巾:“给,想怎么拍,我没穿衣服。”
“就站那,别看镜头,对就这样,别动,特别帅,怎么这么好看啊陆听,去当模特吧……”
拿起相机的边老师社畜味十足,情绪价值也给得到位,说了什么夸了哪里,他自己都没留意。
因此当数字跳为1时,陆听实在没忍住,对着镜头露出个十分无奈的笑。
“好了吧,”他靠近盖住镜头,“不要了,你,感冒不好。”
边雪踮起脚去亲他,摸到他背后的印子:“疼吗,不好意思我当时没注意……”
话还没说完,陆听脸色一变。
边雪低头看去,他挑起眉:“陆工,你这什么癖好……”
*
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个人又滚回到沙发上。
“去洗澡吗?”陆听说。
“不急,”边雪叼着烟,懒洋洋地看陆听忙活,“歇会儿吧。”
陆听皱眉把烟拿过来吸了口:“别抽,声音哑了,等会儿真成烟嗓了。”
边雪晃晃脚尖:“那不是刚才没控制住。”
“什么控制,你……”陆听摁了烟蒂,回过味了。
边雪盯着他笑:“我什么?”
陆听眯了下眼睛,把床单扔进脏衣篓,又把掉地上的被子扔给边雪:“你从明天开始戒烟,我们一起。”
边雪动动嘴皮子还要说话,陆听没给他机会。
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扛起来,陆听大步走进卫生间,被子扔门外,人留下,腿一蹬把门踹上了。
边雪没穿鞋,陆听倒也没让他的脚沾地,正好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他一边扒边雪身上的衣服,一边搓搓掌心,帮他摩擦生热,嘴也一直没停下:“没浴缸,冷,速战速决。”
边雪被他东摆西弄,刚要跳下去,陆听又揽着他的腰将他抬起,跑窗边把窗户关严。
然后他抬手去开水,被边雪拦下:“助听器没摘。”
“哦,”陆听一愣,“我忘了。”
边雪好笑道:“低头。”
陆听把耳朵凑过去,边雪将助听器摘下,第一次认真打量了几眼。
这东西很旧了,但被陆听保护得很好。边雪经常看他在睡前拿工具清理,连用来存放的干燥盒也干干净净。
“这个,”边雪把助听器放在水池边,“你用了多少年了?”
陆听又把他往上一捞,支手试探水温:“嗯?用挺久了,就没换过。”
水管堵塞,“砰”地响了一声,边雪早有察觉往后一仰,陆听没听见,被随之而来的水淋了一身。
陆听身上的背心湿了,贴在身上印出几块腹肌,边雪一边笑,一边掐了一把:“怎么不换个新的?”
“没那么多钱, ”陆听十分坦诚,“攒够了再说。”
边雪若有所思,没继续这个话题。热水浇到自己身上时,他才发现陆听没脱背心,拿着个搓澡巾往他身上抹。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搞来瓶沐浴露,刚开封,塑封膜都还挂在上头,新的。
“你洗车呢?”
陆听洗得认真,在搓他后肩上的一颗痣。
“陆听,小远,陆听,小陆,”边雪一连喊了几声,没人答,“我是不是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了?”
陆听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颗痣,咽了咽说:“你说什么?要吃饭吗,饿了?”
陆听甩甩头,捋了一把额发,发尖儿上的水全甩到边雪脸上。他完全没察觉,抹掉脸上的水,睁着眼睛看他。
“怎么不说话了,是饿了吗?”
边雪乐了,总感觉只要自己点头,陆听就会跑去厨房,吭哧吭哧蒸俩大馒头拿给他。
“不饿,”边雪冲了冲水,“你什么时候买的沐浴露?”
陆听从他身上抹走一点泡沫,直接往自己头上搓:“前天,家里肥皂没了,感觉你会喜欢这个味道,就买了我。”
边雪啼笑皆非:“干什么啊,至于这么省吗?”
陆听一噎,没回话,但很快,边雪知道了他这样做的原因——
“得攒钱,”洗完澡回到卧室,陆听摁了摁空调遥控器,自顾自说,“要在客厅也装个空调,厕所里安个浴缸……”
说实话,边雪刚住进来的时候,那空调遥控器上落了好几层灰,可见陆听从来没用过。
卧室角落里摆着个老式风扇,估计夏天最热的时候,陆听也就靠那个过日子。
就这样节节省省地把自己养到25岁,衣服换来换去就那几套,空调和浴缸说装就装?
“不装了。”边雪说。
陆听不赞成:“装,会感冒。”
“不装。”
“装。”
边雪把他拉过来坐下:“不装,等阿珍姨安顿好,我们也去林城。”
“为什么不装?”陆听说着一愣,后知后觉,“去林城,我们?”
边雪点头:“对,你想不想去?”
“想去,那你呢?”
“我当然也去。”
边雪让陆听把笔记本电脑拿过来:“我听见你给方穆青打电话了,加上客户的联系方式了吗?”
这番话太突然了,陆听把电脑放他腿上:“加了,然后呢?”
“你看,”边雪打开个网址,“到时候我们去租个工作室,你做木雕我做摄影。不过我兜里也没剩多少了,我们暂时得过得拮据一点。我想了想,可以像现在的小卖部一样,我们在工作室隔出个生活空间……”
陆听的视线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他努力去读边雪的唇语,却又控制不住,去看屏幕上的东西。
只见上头是个装修得很漂亮的个人主页,陆听自己的照片放在其中,下面落了行小字:陆听,木雕艺术家,联系方式,地址……
陆听搞不懂这些,之前秦老板建议他在网上搞点宣传用的东西,他抓耳挠腮地弄了几回,没什么水花。
正怔愣着,边雪指向“地址”后的空格:“等我们也安顿好了,就在这里填上地址。”
其实边雪没有看上去这样冷静。
陆听答应方穆青的时候,他听见了。至于之后做的这些,他完全是瞒着陆听,先斩后奏。
不过他的想法很简单,陆听不愿意也没关系,地址填上“晞湾镇65号”也一样。
反正陆听人在这,怎样都安心。
陆听沉默许久后接过电脑:“边雪,其实我也……你自己看吧。”
边雪没明白他的意思,看了几秒一愣:“你动我电脑了?”
陆听急着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看你一直纠结,我没忍住就帮你报名了……”
边雪惊讶打断:“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弄的?”
准备拿去参加比赛的文件一直放在电脑里,上周杨美珍住院,事情太多他脑子太乱,电脑忘在镇上,错过了报名时间。
陆听说:“我中途回来那趟弄的,之前瞥了一眼报名截止时间,怕你错过。”
边雪靠在床头,捧着电脑,屏幕上是“报名成功”几个大字,再往旁看是他给陆听做的网站。
不同的内容却指向同一件事。
这种感觉好奇妙,边雪揉了下眼睛:“谢谢。”
陆听拿走电脑,躺进被窝亲了他一下:“谢谢。”
外头的天隐隐放亮,陆听关上灯,又嘀咕,不装空调的话,总能装一个遮光窗帘吧。
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边雪的呼吸变得平稳,他转身看着他,看他浓长的睫毛,看他淡粉色的唇瓣。
实在没忍住,他抱住边雪,怎么都睡不着。
辗转反侧许久,他满脑子都是边雪。
边雪的嘴唇,边雪的手指,边雪的相机,边雪的工作……他居然在跟边雪谈恋爱。
陆听悄悄捏了下边雪的脸,又用手指搅弄他的头发丝儿。被子里好热,陆听把腿伸出去一截,转念一想,怕被子漏风,往里挤了挤,把腿放回来了。
边雪抬腿压在陆听身上:“别动了,好困。”
陆听“嗯”了一声,正要闭眼,却想起另一件事。
于是边雪在即将进入梦乡前,突然听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边雪。”
“嗯。”
“阿雪。”
“怎么了,我好困。”
“宝宝……”
“嘶,”边雪睁眼,“干什么,说。”
陆听挠了下脑门,语气里满是不服:“你说,我的吻技真的很差吗?”
第44章
时隔一周,阿珍副食和照相馆重新开业。
什么牙刷啊、肥皂啊、洗衣粉啊之类的生活用品,能便宜卖的全拿出去摆着了。
镇上的人爱看热闹,本来不买东西的居民看见清仓大甩卖,“嚯”的一声挤进来,搓搓塑料袋就开挑。
一边挑,就一边唠嗑,自带花生瓜子糖炒栗子。
听说大老板和小老板收拾收拾打算闭店,镇上的人一头雾水。
小卖部都在这开几十年了,一开始还只是辆货车,一路开着吆喝,带点城里的稀罕玩意儿来。
后来杨美珍一家把这铺子盘下来,当时前头这路都没法下脚,泥巴路,坑坑洼洼的,一下雨就积水。
老板往纸壳子上写个“阿荣副食”就开店,那时大伙儿路过就喊:“阿荣,又出来晒太阳啊,麻将打不?”
然后纸壳子变成镇上统一的招牌,“阿荣副食”也就此变成“阿珍副食”。杨美珍往门口摆上长条木凳,居民们路过也不走了,坐下来嗑瓜子聊天,直到边雪出生。
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孩儿,不认生,一逗他就笑。
只有开玩笑说,你家大人不在,我们进去拿点东西的时候,他才皱起眉鼓起脸,蹬着小短腿挡在门边。
“谁敢?我告我妈去!”
“哇,这么凶啊?”
“就你!”字都认不全的边雪,要告状的时候蹦得特别快,站楼梯口还会回头认人,“我记住你了,妈,阿珍姨,快来啊!有人偷东西!”
后来这小孩儿成天拿着个相机摆弄,大家又说,拍照片有这么好玩儿吗?阿雪,怎么不跟你阿珍姨学学怎么盘货理账?以后上大城市,开大公司去。
边雪从那时候开始,不爱笑了。
他初中毕业去了城里念书,大家每天往这儿一坐,嘴里念叨的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小时候可好玩啦,长得像颗花生米似的。”
“我有一次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家吃米花糖,他说不要,他家里什么都有,而且哄小孩儿是犯法的。”
不只是他,就连李东那混小子,在大家嘴里也还是穿开裆裤玩儿泥巴的样。
“那皮孩子,昨天带一帮小孩儿去我家偷菜,家长来接的时候还不认错,说多少钱,我爸有。”
今年冬天,边雪回来了。
开小卖部、开照相馆,这条街上终于吹来了点年轻的风,王贵全被暗戳戳点了几次,连街那头飘来的玉米味儿也嫩了不少。
“咋啊,真要关店呢?”王贵全买了条烟,“这么突然,上哪儿去啊……诶,我多买一条,给叔打折不?”
“这东西不打折,叔,少抽点,”边雪拿塑料袋给他装上,“送一把软糖,祝早日戒烟。”
“边雪!”不知谁又在喊,“今天能拍照吗?”
边雪往外头一瞧,没来得及找他拍照的爷爷奶奶也都来了。
杨美珍在楼上收拾行李,陆听在仓库整理标签。店里没人守不行,边雪揣着相机,往门口立了个装零钱的纸盒。
“钱放里面就行,没标签的找陆听。”
很多老人不会用线上支付软件,边雪兜里随时揣着零钱,这会儿也一并掏了扔里头去。
周展带飞飞过来了一趟,兄妹俩对那些小商品不感兴趣,见着边雪就问:“哥,你那些摄影书打不打折,能不能买?”
“不打折也不卖,”边雪搓了把飞飞的脑袋,“但是可以送你几本。”
有些书他用不上了,留着也没用,于是装了一袋子递给周展:“拿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袋子沉甸甸的,周展拎了拎:“边雪哥,这怎么好意思……飞飞,跟哥哥说谢谢。”
飞飞笑得很甜,伸手说:“谢谢哥哥。”
边雪用手语回她:“不客气,吃好喝好睡好,身体健康,天天开心,小狗狗,飞高高。”
这是他新学的,还没来得及跟陆听展示。
回头看了眼店里的陆听,外头的吵吵闹闹与他无关,他像店里的小工,把那些货物搬来搬去。
边雪拉过周展,背过身小声说:“我跟你打听个事儿,飞飞的助听器多少钱?”
周展比了个数:“戴了有两三年了,大部分是上头补贴的,家里凑了点,剩下的是社会热心人士资助的。”
边雪一愣,这个数目不小,反正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点负担,还是得找路子赚钱。
他盯着飞飞的助听器,余光见陆听站在门口,支棱着耳朵,悄悄听他们讲话。
陆听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边雪对他太了解了,一见他看似放空实则凝神的眼睛,就知道这人在紧张。
紧张什么?
最近请太多假,怕工友不乐意?
边雪假装没注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飞飞的耳朵,忽然有点不确定地问:“社会热心人士,你见过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周展回忆说,“其实我问了好多次,但人家有职业操守,不愿意透露信息,福利机构只悄悄告诉我,那人也是咱镇上的。”
这么巧?
边雪转头又问:“性别呢,知道吗?”
“啊?这个嘛……是个男士,”周展晃晃飞飞的马尾辫,“我估计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好意思吧,总之挺感谢的。”
边雪挑眉,没再接话。这指向性太过明显,得亏是周展这种神经大条的性子才被蒙在鼓里。
“哥,”周展说,“你走也就算了,陆哥怎么也要走了?”
边雪说:“我走就算了?”
“诶,”周展咧嘴笑笑,“我不是那意思,你走也不算了,我还挺……挺舍不得的。”
边雪摸了包烟给他:“拿着。”
那烟拆过了,少了两根,周展接过问:“咋了,这啥意思?”
“要是想起我和陆听了,你就抽一根。”
边雪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周展摸摸脑门,显然没觉得哪里好笑,于是他只好说,“我戒了。”
周展看他两眼:“啥时候的事?”
“就刚刚,”边雪说,“别舍不得了,你不是也想来林城吗,抓紧啊,我和陆听……”
周展忽然打断说:“陆哥也跟我说他戒烟了。”
边雪瞥了眼陆听,顿时噤声不语。
“你们这,”周展支支吾吾好半晌,“边雪哥,你们是不是……”
边雪心头一惊,周展什么时候这么敏锐了?
“我们到底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拜过把子。”
边雪懵了一瞬:“什么?”
周展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捂住飞飞的耳朵,走的时候扬声叮嘱:“哥,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和你拜拜,下次还有发财的机会记得找我!”
边雪啼笑皆非,跟陆听对上视线,陆听站在街对面用手语问:“他说什么拜拜?”
他右手上举,五指微曲向前挥动,那是“再见”的意思。
边雪也用手语回他,答非所问。
左手五指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分开,比作耳朵。
“小狗。”
陆听笑了笑:“别动,在那儿等着,我把这块扫完过去。”
过了会儿,杨美珍从阳台探头,捧着花盆喊:“边雪陆听!咱的花长势真好,看见了没!”
边雪抬头,那盆就立在他头顶:“看见啦,等春天准开花,你小心一点!”
这事儿不用猜,他知道是陆听从网上买的新苗子,悄悄给杨美珍换上的。
杨美珍回屋忙活一阵,紧接着又在楼上大喊:“边雪,我找到本相册,好像是你小时候的,扔下去你看看!”
相册被站在楼下的陆听接住,他问:“我能看吗?”
边雪见周围没什么客人了,冲陆听勾勾手指:“当然可以,过来。”
陆听边走边翻相册,刚滑到第一页,他笑着指向上头的照片:“边雪小时候长这样?”
边雪揽着他的肩看了眼,也乐了。
照片虚焦,上面的小孩儿戴着顶小老虎帽子,脸颊肉嘟嘟的,也不知谁惹了他不高兴,背手站在门槛上,照片前面支着个装着汤圆的碗。
看这像素应该是DV机拍的,杨云晓以前确实有一台,后来家里东西太多,找不到了。
边雪说:“那时候,一家人追在我屁股后头让我吃饭,明明胖成小皮球了,还非说我只是骨架大。”
“嗯?不大,”陆听在他额头上亲了口,“我昨天摸着了,只是有点硌手。”
他张嘴就来,闭嘴就亲,把边雪弄懵了:“你到底从哪学来的这套?”
陆听说:“你说什么?没听清。”
边雪笑着推了他一把,把门口的小推车放进仓库,又回头招手:“过来。”
他也就轻轻一喊,陆听哪里像听不清的样子,一招手就来了。
早上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边雪还没睁眼,就感觉床边的人在看他。
陆听一会儿碰他的睫毛,一会儿摸他的嘴唇,趁他没醒,自己练习了几次“边雪哥”,然后趴在床边喊他“宝宝”。
边雪装不下去,睁眼问:“你在干什么?”
陆听冲了个澡,浑身透着清爽劲儿,看着怪养眼的。
但他凑上来说了句十分不清爽的话:“阿雪,我的吻技真的很差吗?”
边雪想到这自顾自乐出声,昨晚做梦,梦里的陆听也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了一晚,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
“到底哪儿差了?”
陆听跟着进了仓库,相册翻到尾端,到了边雪读初中的时候。
“毕业照,”陆听说,“这个是边雪。”
当年晞湾中学共二十个学生顺利毕业,边雪站在第二排正中。
当时他们还没有校服,边雪穿了件白T,在一溜花花绿绿的学生里特别扎眼。
边雪抚摸塑封膜,依稀记得:“当时溜进来一条小狗,拍了好几次,它非要入镜。”
陆听将照片对光看了眼:“什么小狗,在叫我吗?”
边雪忽然就又想笑:“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陆听指着最后一排学生身后:“我也在这里。”
边雪以为他在开玩笑,低头一看,却发现树底下坐着个只露出背影的小孩儿。
“真是你?”边雪把相册拿过来,“你那会儿才……”
“11岁,”陆听说,“我那天闹别捏,不想去城里上学,我爸很生气,拎着我去学校换椅子,说让我吃吃跟木头打交道的苦。”
“从此就爱上了?”
陆听被他逗笑:“反正挺喜欢木头的,教师办公室里的桌子凳子,都是我爸打的。”
边雪说:“坏学生。”
陆听背身撑在桌子上,仰头看他:“如果是好学生,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
边雪合上相册,捂他的嘴:“我开玩笑的,不许说这种话,我以后也不说了。”
陆听弯起眼睛,一把将他捞过来,靠在自己的双腿里:“听见了,边老师。”
昏暗的小仓库里忽然钻出一股黏糊劲儿,像吊灯底下的蜘蛛丝。
“问你个事儿。”
“嗯?”
“资助飞飞的那位爱心社会人士,”边雪揽着陆听的脖子问,“是不是我们陆工?”
陆听把他圈在怀里:“是,好聪明阿雪。”
“你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边雪说,“很大一笔钱吧?”
陆听说:“当时家里出事,不管干什么都不对劲,突然跟外界没联系了我。”
“不告诉周展,是怕他过意不去吗?”边雪问。
“不全是,就没想过告诉谁,”陆听说,“当时我结了点尾款,听周展在凑钱,想也没想就全给了,帮飞飞和周展一把,也算帮我自己。”
边雪清楚那种感受,多少带了点自毁倾向,他完全理解,同时也后怕。
“但现在没关系了,”陆听抬头说,“我找到联系了。”
他说着推了把门,“吱呀”一声锁住外面的光。有几缕漏掉的,从门缝溜进来,停在他们脚边。
“还有别的问题吗?”陆听扬眉问。
边雪压着他的眉毛:“没了。”
陆听将他的手拉至唇边:“边老师,那我有问题,昨晚和今早你都没回答我,我的吻……”
“陆工,怎么没完没了了,就这么在意?”
“倒也没。”
边雪张开手指,抚住他的侧脸,低头轻声说:“那你证明给我看。”
陆听眼角的余光扫过边雪的鼻尖,还没来得及抵达眉眼,心里的本能驱使着他,他抬头吻了上去。
边雪被拽得没站住,左手撑上桌面,撞倒了废旧的台灯,哗啦一声盖住他的呼吸声。
陆听吻得很凶,一只手臂便把边雪整个人拥住。手指攥在边雪的腰间,那处的布料被拧成一团,不成样子。
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摸索到边雪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将指头穿入其间。
陆听没有闭眼,含着边雪柔软的唇瓣,心想足够证明吗?
明明就是想讨吻,口是心非。
逼仄的空间带来的感官完全不同,连粘黏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从鼻腔呼出的温热的气息,拥挤在书桌前,从边雪的衣领钻入,流向胸口、腹部、四肢。
边雪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陆听把他拥得很紧,他却浑身轻盈,只胸口沉沉。
但压在心头的不是雪,而是足以盖过大雪的充盈。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有别于床上的吻,是在白天、在一个随意的地点,来自他男朋友的吻。
“够了,”边雪扬起脖子,捏着陆听的耳朵,“你的吻技很好,我这样说你开心吗?”
陆听把耳朵往他手心里蹭,耳发撩过边雪的手指。
边雪清清嗓子:“我没谈过恋爱,你知道吧?”
“嗯,”陆听说,“我也没有。”
“谁问了?”边雪笑了声,“我是想说,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别憋着,可以吵架,不可以冷战。”
陆听点头复述:“不吵架,不冷战。”
“好赖皮啊陆听。”
“赖皮到底是什么意思?”
边雪笑而不语,盯着他看了会儿:“就你这样的。”
陆听敛起玩笑的神色,忽然就有了“陆工”的样子。
“昨天你睡着,我想了很多,”陆工说,“我在想别人谈恋爱是什么样的,但是想来想去,没想明白,所以还是那句,让你开心,不掉眼泪。又所以,不吵架,也不冷战,我和我们。”
边雪在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些话。
陆听陆工的时候太会说情话了,关键是他自己压根没意识到,冷着脸说这么一段怪带感的。
“不掉了,再也不掉了,”边雪擦了下眼角,“这个不算吧?”
边雪扶起台灯,扭头的功夫陆听又亲了上来。
“陆工,”边雪半推半就,“我还得出去收东西。”
陆听偏头说:“到底要收什么?”
边雪嘀咕:“上午搬出去的东西,而且我手机还在外面。”
话音刚落,脚下的光线被另一道影子遮住,边雪顿时噤声,门板在下一秒被敲响。
“边雪哥边雪哥!你在里面吗!我有超级大大大大事要通报!”
边雪和陆听对视一眼:“今天周末,小磊回来了。”
陆听皱眉抓了把头发,将边雪的衣服捋平,在连续不断的喊声中拉开房门。
云磊原本激动得不行,门一开,见站着的不是他边雪哥,扬起的苹果肌僵在脸上:“呃,陆听哥,边雪呢?”
他探头往里看,被陆听挪了一步遮住。
“怎么了?”
“嗯……我有大事要通报。”
陆听垂下眼皮,摩挲指尖笑了声:“说吧,让我也听听看,到底有多大。”
第45章
一张方形木桌。
边雪坐左,陆听坐右,云磊坐在对面,身侧的位置放着他的宝贝跑鞋。
时不时摸两下,吹一口气擦灰,被陆听一盯,干脆抱起来,揣怀里。
“说吧,”边雪开口,“什么大事。”
陆听说:“嗯,到底有多大?”
云磊缩缩肩膀。
今天是降温了还是怎么着,穿了毛衣还这么冷,冬天不是进入尾声了吗?
但边雪哥看起来好热,脸比往日都红。陆听哥……算了,陆听哥的皮肤本来就黑,脸色到底怎么样,云磊瞅不出来。
“那我说了。”
云磊本想装样子,用最平静的语气,道出一个惊天大好消息。奈何实在憋不住,从刚坐下开始,嘴角就没下去过。
“嘿嘿,我呢,最近冬训跑得特别好,已经进决赛圈了!等开春了,我要参加青年田径赛!”
边雪本在漫不经心地扣弄手指,闻言一愣,不自觉将上半身趴上方桌:“真的假的,小运动员,这么厉害。”
陆听慢了半拍,琢磨明白时桌子差点翻倒,他连忙伸手稳住。
云磊故作深沉,摇头晃脑:“嗯嗯,但教练说,我现在还待突破,俗话说得好,自古以来,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
“得了,”边雪敲他一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跑鞋要不要换双新的?”
云磊还没接话,陆听拿过那鞋看了眼:“磨旧了,得换新的吧。”
何止磨旧了,那闪人眼的荧光绿被刷得发白,鞋带忘了洗,灰扑扑的,陆听有点嫌弃,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他们像忘了这里还有个人,一个说:“但是我不太了解这个,陆听你知道吗?”
另一个摸出手机翻了翻:“不了解,我网上看看。”
“我问问方穆青,他之前跑过半马。”
“半马是什么?”
“不重要,我去打个电话……”
云磊左右张望:“你、你们……不用不用,爸妈给我打了钱,我跟同学去买。”
边雪和陆听对视一眼没了声,不约而同笑出来。
“行啊,这段时间个儿没白长,”边雪从屋子里拎出来一袋茶叶蛋,“吃吧吃吧,多吃点。”
云磊伸手接过,支支吾吾,话还没说完:“哥。”
两个哥同时应了一声:“嗯?”
云磊又改口叫:“边雪哥,陆听哥,其实我还有个大事。”
“什么?”边雪问。
云磊说:“这个周末,你们忙吗?”
这周边雪还真有事,他跟律师约好了时间,要去公司谈解约。陆听去跟客户签合同,之后还有时间的话,他们打算在林城看看房子。
租房的事得尽快定下来,到时候杨美珍一走,他们把小卖部的事儿收个尾,在林城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陆听问:“有什么事,先说。”
云磊的声音越来越小:“哦,就是我们这批学员训练有一段时间了,教练要弄个开放日,组个友谊赛给家长看看。我爸妈……他们没空。”
他犹犹豫豫,憋着口气把话说完。
放在桌下的手握得紧,他在校车上就一直纠结。司机今天主动说把车开进镇上,云磊没让,自己在镇子口下了车。
他紧张得不行,绕溪水湾跑了两圈才过来。
他知道,边雪哥和陆听哥对他好,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照顾他,但自己会不会太麻烦他们了?
云磊不太好意思了,坐在这左右挪动屁股,跟板凳上有针似的。
边雪神情自然道:“可以,陆听哥呢,你去不去?”
陆听一直在瞅那鞋,眉毛皱得紧,他把云磊鞋上的鞋带摘下来,随口就答:“去,你这鞋带,我今晚拿回去洗洗。”
“真的吗!”云磊撑上桌面,“哥,你们真来吗?”
边雪和陆听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你吃了没?吃了。
桌子彻底承受不住,“哐”的一声往云磊那边翻去。
边雪掏掏耳朵:“真的,小点声儿。”
陆听大手一挥,摁在桌面上,桌子翻了回来。
云磊的脸顺势露出来:“哥,我请你们吃糖醋土豆条儿,学校门口那家超级好吃。”
“好啊,”边雪问,“上午下午?”
“上午,”云磊重重点头,“谢谢你,也谢谢陆听哥。”
边雪见云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青春期的小孩儿嘛,自尊心强,敏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他故意绕开话题,开玩笑说:“有没有着装要求啊?需不需要我们穿得气派一点,去给你撑场子?”
没想到云磊擦擦眼睛,还真接话说:“可以吗?我跟同学说了,我哥是特别厉害的世界著名摄影师。”
边雪还没什么反应,陆听侧过头笑出声。
“还挺会说。”陆听嘴边噙着笑。
边雪敲了陆听一下:“怎么,需不需要我也去搞块大腕表?”
陆听故作思考:“也不是不行。”
“没钱啊没钱,”加密频道还在继续,边雪说,“最近得节省点。”
陆听点头:“喜欢什么牌子?我给你雕一个。”
云磊被晾了半天,嘀嘀咕咕:“你们怎么越来越像了?”
“到底哪像了?”边雪问,“阿珍姨也来这样说。”
云磊摇头不想解释:“像是一种感觉……那我们约好了哦,哥,你们一定要来啊!”
边雪“嗯”了声,抬手跟他告别,陆听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藏到桌子底下
等人走了,边雪低头问:“拽我干什么?”
垂眸见陆听神情别扭,边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腕。
倒是没那么红了,但留了圈浅色印记。
唇角顿时勾了起来,边雪凑上去说:“哦,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
周末这天,陆听找秦老板借了辆车,跟边雪提着大包小包前往省城。
陆听把身上的东西全放进后座:“带这么多相机干什么?”
边雪系上安全带:“给小磊拍照,让他在同学面前嘚瑟嘚瑟。”
“你是不是有点……”陆听上车关门,把压住边雪领口的带子撇开,“太溺爱孩子了。”
边雪往他手上亲了一口:“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安全带系上,出发。”
这趟行程安排得很满,他们上午去学校找云磊,下午开去林城,边雪跟律师去公司,陆听自个儿去找老板签合同。
“晚上小明和方穆青约我们喝酒,”边雪打了转向灯,往身侧一瞥,“你忙完了过来?”
“行,”陆听正翻看边雪的手语书,“怎么把这东西也带上了?”
“别动那个,我都不知道笔记写得对不对,陆工给我留点面子,”边雪说,“要我去接你吗?”
陆听盯着第一页上的字迹:谁看谁是小狗,仅对陆听生效。
“不用,地址发我就行,”陆听偏要翻开来看,“小狗就小狗。”
边雪乐了:“行吧,小狗就小狗。”
车开过乡镇小道,一路往大道行驶。在收费站堵了半个小时,到学校的时候,大门口没什么人了,就云磊一个人眼巴巴地望。
“这这这,哥!直接开进去!”看见熟悉的车身,云磊钻进门卫室,摇醒昏昏欲睡的保安,“叔!求你快开门,我哥到了!”
阳光开朗那味儿直往车里钻,边雪没忍住笑,陆听掏了包烟递给保安:“谢谢,麻烦了。”
打点好后他主动解释:“身上最后一包,没了,说好一起戒掉。”
“知道,”边雪升上车窗,“我又没说你。”
云磊站在车边东张西望,紧接着车门一开,边雪和陆听下来了。
他眼睛一亮,绕着圈儿把两人打量一番:“哥,你们今天咋这么帅!”
陆听一改往日的工装打扮,穿了件深灰色风衣,戴了个浅色围巾,脖子上套了台相机。边雪穿着一件黑色短款外套,里头是酒红色马甲和白色衬衣,戴了副平光眼镜。
“大腕表没有,”边雪说,“像样点的衣服还是能翻出来两件的。”
云磊穿了双新鞋,那鞋带没换,还是陆听帮忙洗过的那根。
他搓搓胳膊,原地蹦跶两下:“好好好,那我今天必须得跑第一了!”
云磊像只上蹿下跳的小鸟,把他们引进观众席,急得直接从栏杆上翻向跑道。
果不其然挨了教练一个脑瓜崩,教练叉腰笑骂:“云磊你这腿是不想要了!还有下次罚你做一万个俯卧撑!”
云磊连声求饶,站上跑道冲边雪和陆听挥手。
隔壁跑道的同学跟着看去一眼:“哇塞,你不是说你哥是摄影师吗?摄影师也是高危职业?”
“啊?”云磊拉紧鞋带,“不是吧,没听说过。”
“那他出门怎么还带便衣保镖?”
“谁?”
“你哥旁边那个啊,好酷啊好酷啊,像电影里的伪装特工!”
云磊摸不着头脑,一扭头对上陆听的视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那也是我哥哦,是不是超帅,我都说了,我哥特别特别厉害!”
观众席上,边雪见云磊跟同学说话那表情,就知道他又在吹牛。不过他也怪给面子,挽起袖口冲那边挥手,陆听一惊,抓着他说什么都不放。
边雪说:“怎么就跟我的手过不去了。”
“你别!”陆听压住他的手往包里藏,“怎么还没把这东西洗掉?”
“害什么羞,”边雪在包里戳他的腰,“这不是你给画的?”
前天他们躺床上聊天,说着说着,边雪的手机上收到条降价提醒。
他之前想买的那块腕表正打折,是个原创小众品牌,这设计这价格,其实说贵也不贵。不过以他俩现在的经济实力,打多少都没用。
陆听瞥了一眼,拿起笔就说:“先安排一个假的,等挣了钱再买块真的。”
哨声响起,陆听回过神,捂着耳朵说:“别闹了边雪,等换了真的再嘚瑟。”
云磊的爆发力十足,从一开始就跑在最前端。
边雪跟着喊了两声“加油”,随后装模作样看了眼平面手表:“照这个趋势下去,小磊可以破纪录。”
陆听摘了助听器,面无表情,拿过身边不知哪位家长的彩旗,挡住了自己的侧脸。
不过有件事还真被边雪说准了,比赛结束后,云磊跟个小猴子似的跑过来:“哥你知道吗,我破纪录了!”
跟着一块儿来的还有教练,裹着长款羽绒服的男人笑得合不拢嘴,一直跟边雪握手:“你们家小孩儿真的很有天赋,感谢家长的支持!”
边雪在这头跟教练寒暄,云磊跟陆听站在一旁,两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后云磊小声说:“陆听哥,你吃边雪哥煮的茶叶蛋了吗?”
陆听瞥他一眼:“吃了。”
他每天都吃。
云磊挠挠鼻尖:“你能不能……就委婉地跟边雪哥说一声,他在厨艺方面没有天赋。”
陆听张张嘴,想起今早含盐量过高的茶叶蛋:“要说你自己说,我觉得挺有天赋的。”
“在说什么呢?”边雪冷不丁挤进来,“本来想带你出去吃饭的,教练说你在严格控制饮食。”
云磊点点头:“你们去,我下午还得继续训练,哦对了,我请你们吃土豆!”
“今天不吃了,我们还有点事,”边雪揽着陆听往外走,“下次你正式比赛再来。”
云磊把他们送到车边,边雪把牛奶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那我们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知道了,”云磊感动得不行,“对了,边雪哥……”
“咳。”
陆听咳了声。
“边雪哥,你……”
“咳。”又是一声。
边雪回头问:“怎么,感冒了啊?”
趁这个间隙,云磊朝陆听做了个鬼脸:“边雪哥,祝你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云磊说完就跑,两条腿迈得飞快。边雪收回视线,眯着眼睛打量陆听。
陆听笑着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小面,加一份豌杂。”
“好,豌杂小面再加一份豌杂。”
边雪把车开进林城,停在他经常光顾的一家面馆外。
这个点算不上午饭,豌杂卖完了,老板给送了两个煎蛋。陆听看着鸡蛋咽了咽,把自己的夹给边雪。
“你吃,多吃点蛋白质。”
吃完午饭他们就分开了,边雪去了趟律师事务所,差不多到了上班的点,他载着律师去到公司。
今天张伟方没来,陈云豪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段楚不在……段楚当然不可能在。边雪扫过桌对面的几人,开门见山,没一句废话。
对方律师不为所动,为首那人不紧不慢喝了口茶。
边雪对着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笑笑,把收集的证据往桌上一扔:“要不张总再考虑考虑?”
对面那人一噎,几人拿过资料传看,紧接着戴上眼镜缓缓坐直,很快面如菜色。有人接了几个电话回来,死鸭子嘴硬不松口。
但出声的变成个实习律师:“张总还是那个意思,公司这边绝不退让。”
“可以,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边雪和律师一块儿起身,“帮我转告张总,法院见。”
出了公司,律师问:“打?”
“打,”边雪靠在车边说,“张伟方肯定会跟陈云豪撇清关系,我需要准备什么?”
律师在车里交代了一会儿,到律师事务所楼下,他在下车前说:“其实也没必要硬来,陈云豪那事肯定行,张伟方的话……”
“没事,”边雪看着屏幕上的号码,扬声说,“我再努力努力,有进展了跟您联系。”
车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拨通电话,开了免提:“段律,我之前说的那些还算数,考虑好了吗?”
*
边雪开车去找韩恒明和方穆青。等红灯的时候他到底没忍住,把车开路边停下,开窗透气。
他想抽支烟解烦,刚摁开前柜,想起跟陆听的约定,一咬牙收回了手。
意外的是,里面躺着根烟和一张纸条。
“最后一支,以后都是好心情^^”
边雪的心软成一片,将纸条折好放进背包,拿过烟掰成两段,扔垃圾桶里去了。
约好的清吧不远,打边雪在林城念大学的时候,他们就常去。老不换地儿的原因很简单,这的小食好吃,环境安静,适合边雪和韩恒明这种一杯倒但瘾大的酒鬼。
“老张望什么呢?”韩恒明嚼着薯条,“你老公那么大一人了,还怕走丢了不成?”
边雪说:“陆听比你聪明,丢不了。”
“那你急什么,”韩恒明说,“不喝酒吗?”
边雪说:“我开车来的,不喝。”
方穆青接话:“过段时间公司有个项目,还在谈,我给你留着。”
“行啊,”边雪用果汁代酒,“谢谢方总。”
“今晚别谈工作行吗?”韩恒明撇嘴,“聊聊纪录片的事儿?快剪好了,往哪儿投?”
边雪笑了笑:“这就不是工作了?”
方穆青说:“我看好了几个电影节和纪录片节,慢慢投吧,但播映渠道是个问题,只能在主流媒体上碰碰运气了。”
边雪点头说:“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但有一个请求。”
“搞什么这么正式?”韩恒明乐了,“说吧,让你韩哥我听听是什么请求。”
边雪正了正神色:“加上手语字幕。”
韩恒明和方穆青一愣,不约而同笑道:“知道啦,这方面我们早考虑过了,加,不用你说也加。”
第二盘薯条上桌,韩恒明却说吃饱了,不吃。他看看身侧几个大包,问这玩意儿是谁带来的。
“我的,”边雪说,“都是。”
韩恒明调侃说:“拿这么多相机过来干嘛……哦,这台是停产的那个吧,我之前想借来玩玩你还不让,说要当宝贝供在家里。”
方穆青看了眼,又把另一个背包打开来看:“不是说还没找好房吗,这么快就搬家?”
边雪抿了口果汁:“不是搬家……韩恒明,你轻点行吗?”
“行行行,不碰你的宝贝,”韩恒明轻手轻脚地给他放回去,“我还想加一份炸鸡块……”
正说着,桌子边站了个年轻男人:“你好,请问你是边雪吗?”
边雪站起来跟他握手:“你好,我是边雪。”
韩恒明和方穆青在桌下碰碰彼此的腿,喝着酒,没吭声。直到边雪拿起相机递给那男人,韩恒明才明白他要干什么。
“喂,”他有点急,拦住边雪,“你疯了你要卖相机?解约的事谈得不顺利?但也不至于搞这一出啊。”
边雪拍开他的手:“别乌鸦嘴,很顺利。这相机当宝贝供着不用,本来就很可惜。”
韩恒明的头摇成拨浪鼓:“我是这意思吗?我是说你干什么连相机都要卖掉!”
边雪让客户到外面等,回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要攒钱给陆听换小耳朵。”
他眼底泛着柔光,语气却格外坚定。
视相机如命的人,捧着他吃饭的宝贝绕过长桌,头也不回,推门而出。
韩恒明第一次见他这样,不由得愣了许久,摸了摸自己的耳朵。《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