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韩恒明说:“我发现你这人还挺……”
方穆青瞥了眼边雪,打断他:“想好了再放屁,会被骂的话最好别说。”
韩恒明:“我说什么了?我说边雪这人心怀大爱,这是夸他!”
边雪哼笑一声:“我爱我对象不是很正常吗?”
对面两个人一噎,谁也没想到他张嘴就来,坦坦荡荡的,跟之前反差太大了。
“小嘴巴,闭闭好,可不兴再说了啊,”韩恒明把薯条推过去,“你这是中爱,中爱总行了吧?”
边雪拉起韩恒明:“走,跟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
“别管,出来就是。”
两个人转了圈回来,方穆青扫码加了份炸鸡块:“你对象怎么还没到?”
“对啊,”韩恒明复读,腔调却完全不一样,“你对象怎么还没到?”
“你到底哪儿有毛病?”边雪看了眼手机,陆听一小时前就说结束了,这个点还没来,“我去打个电话……”
韩恒明突然喊了声:“这儿!”
一回头,陆听在门边张望,有人往门口过,他皱眉侧身,站得老远。
边雪忽然后悔是不是不该带陆听来这儿。
他起身去接,陆听一见他就笑:“阿雪。”
边雪握住陆听的手,发现是热的才松开:“我跟老板打过招呼,今晚只放纯音乐,会不会还是有点吵?”
昏暗的环境里,陆听的目光更加专注:“嗯?没关系,挺好玩儿的。”
边雪和韩恒明他们专门找了个安静的位置,但光线有点暗,陆听得费点神才能看清对方的口型。
韩恒明跟他打了声招呼:“哟,今天穿这么帅,我都想叫一声陆总了。”
陆听说:“边雪的衣服。”
“……”韩恒明倒酒的手一顿,“诶,我说你们……”
“怎么这么久?”方穆青打断,跟陆听寒暄,“堵车了吗?”
陆听看出来大家挺照顾他,欣然接受:“没,路上办了点事。”
边雪转头看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有吗?”陆听说完自己也笑了,他一路过来都没控制表情,嘴一直扬着的,“谢谢小方哥给我机会。”
他半边身子搭在边雪的凳子上,主动跟方穆青碰杯,连喝两口,杯子移开时还在乐。
方穆青和韩恒明都觉得他也有哪里不一样了。
初见时这人局促得不行,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于是就又严肃又凶,显得人很不好接近。
而现在陆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边雪的影子,他们俩靠在一块儿,影子也黏在一块儿,看着挺……
“好幸福啊,”韩恒明感叹出声,“你们看着好幸福好幸福啊。”
“小明哥……”陆听叫他。
韩恒明大手一挥,又来拜把子那套:“别,咱们现在也是兄弟,不客气啊不客气,我以前确实挺照顾边雪……”
边雪在桌下踹他:“你喝多了还是怎么着啊?”
韩恒明语速太快了,陆听一句话也没听懂,他的声音慢一步插进来:“小明哥,麻烦帮我放一下外套。”
韩恒明吃瘪,接过来扔卡座里,“下次喝酒不叫你们了!”
边雪淡笑着没接话。
对面是十多年的好友,身边是热恋期的对象,刚杨美珍打电话说东西收好了,等他回家就出发。
心情可太放松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像嫩芽刚冒尖就被暖阳沐浴,而往后的春日全是大好阳光。
他要开车没喝酒,陆听今晚没收着,生意谈成,包里多了点定金,他也高兴,跟方穆青喝了好几杯。
“房子看好了没?”方穆青问。
边雪摇头:“还没,林城租金太贵了,挑挑拣拣也不剩什么好的了。”
“我帮你们问问,”韩恒明说,“小陆呢,有喜欢的房型吗?”
这儿人多声音杂,陆听本就在神游,加上喝得有点多了,头晕沉沉的:“小明哥在说什么?”
边雪用手语解释:“问你呢,喜欢什么样的房型?”
陆听收起伸直的腿,背部离开座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他对房子没有要求,只要边雪喜欢,边雪也在就好。意识到自己要跟边雪正式同居了,他自顾自笑了声,腿也不自觉地抖动两下。
边雪好笑地看他一眼,这人今晚到底在乐什么?他想了想说:“面积还是得大一点,毕竟要当工作室用,陆听那小院里的木头都得搬过去。”
方穆青说:“你这要求怪高的,没那么好找。”
“没事儿,”边雪吃了根薯条,“总会找到的。”
韩恒明笑起来说:“你别说,我感觉你有点读大学的样了。”
“哪样?”
“斗志满满,”韩恒明指向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陆听,“大学限定版边雪又回来了。”
边雪笑骂一声,他跟韩恒明的腿在桌子底下乱动,谁也不让谁。方穆青看惯了他们斗嘴的样,佯装要拦,拖着嗓音喊了声“别打了”。
陆听当了真,闻言也要阻止,方穆青揽过他的肩跟他碰了碰杯:“别管他们,我们喝。”
喝到后半场,边雪放在腿上的手,被陆听不知什么时候牵了去。
边雪跟他耳语:“外套里藏了什么东西?”
陆听捏他的指头玩儿:“什么都没藏。”
“你脱外套的时候,”边雪说,“我看见衣兜一直往下坠,是不是给我买小礼物了?”
被他拆穿,陆听倒也没藏着掖着:“嗯,给阿雪买了小礼物,回酒店给你。”
边雪没有多问,桌上就他没喝酒没上头,他一边听大家聊天,一边琢磨陆听到底买了什么。
明明滴酒未沾,他也像喝醉了,晕晕乎乎,忽然就顺着韩恒明刚才的话,在心里想。
好幸福啊。
这三人从大学聊到工作,又从工作唠到纪录片,最后醉醺醺地捋着大舌头,说起今天和以后。
“等咱的片子拿了奖,”韩恒明说,“我高低得往家族群里发,我爸前天还说我,搞来搞去到底在做什么,没搞出什么名堂。”
方穆青笑着摇头:“我倒觉得,得不得奖无所谓,咱们的初衷就不是这个。”
陆听撑着下巴说:“不管结果怎么样,谢谢。”
韩恒明听见这句头皮一麻,抓起手机说:“来来来陆工,让我拍个小视频发我爸看看,意义这不就有了!”
吵吵闹闹一通,边雪和韩恒明一人拉住一个。
边雪说:“坐下坐下,小声一点,吵。”
直到韩恒明趴桌上睡了过去,方穆青结好账,把他架起来说:“今晚就散了吧,成片出来了通知你……韩恒明你站好别吐!”
陆听帮忙把人抬上车,送走韩恒明和方穆青,他老老实实站在边雪身边,听边雪指挥:“陆工,走个直线让我看看,醉了没?”
陆听的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他两手紧贴在大腿两侧,直直站好,盯准路上的地缝。
抬腿,迈步,踩——
“得了,”边雪一把架住他,“喝醉了,走不了。”
“能走,没醉,”陆听半靠在他身上,“阿雪说什么我都能答得上来。”
边雪问:“一加一等于几?”
陆听伸手比了个数,说:“三。”
边雪握住他的手:“二加二等于几?”
陆听又说:“五。”
“四加四?”
“九。”
“星期一之后是星期几?”
“三。”
边雪抵住他乱动的脑门:“陆工,酒量还是不行。”
陆听压得他半边肩膀沉沉,整个人都被笼着,一路跌跌撞撞在停车场里找车。
“站好别动,”边雪掏出车钥匙,见陆听张嘴有话要说,“怎么了,想吐?”
陆听抱着手靠在车门上,弯腰凑近:“边老师,我都答错了,会惩罚我吗?”
他顶着张半醉不醉的脸,边雪眯了下眼睛,拉着他的衣领把人拽下来,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别得寸进尺,上车。”
陆听一扭头往车里钻,刚坐好,他就喊:“宝宝。”
边雪笑了声,陆听嗓音低哑,连眼神都是迷离的。他盯着陆听看:“喝醉了还能认得清人?”
“为什么认不清?”陆听说,“我只有一个宝宝。”
手一伸过去,陆听的头就蹭上来,边雪怀疑下一秒他就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坐好,”边雪抽出手,“我给你把安全带系上。”
刚说完,陆听往他手心里放了个东西。放完后他两只手都放在大腿上,眼睛一眨不眨。
“买了什么……”边雪低头一看,旋即顿住了。
盒子被捂得温热,上面刻着熟悉的logo,不就是他购物车里的腕表吗?
“你……”边雪有好半晌说不出话,“你拿了多少定金?”
陆听比了个数,摘了表往边雪手腕上套,边雪往后躲着没让。
“你自己兜里还剩多少?”边雪问。
陆听说:“两百。”
边雪一愣:“剩下两千去哪儿了?”
陆听脸上出现了今天的第一丝慌乱:“我没乱花……都打你卡上了,你看看?”
他本就醉得不轻,急起来两句话并作一句,手不停乱晃,也不知在说什么。
边雪“嘶”了声,拿着这表有点头疼:“你自己赚了点钱怎么全花我身上?这表太贵了陆听……”
陆听靠近吻住了他的唇,轻轻亲了两口放开:“我不是给自己留了两百吗,明天还能和你去吃一次饭,啧,这次不吃路边摊了。”
他“啧”的这声挺响,那表情那语气,像日入了两百万的大老板。
边雪嘴边的一串话忽然说不出口,改口表扬:“这么厉害,太会赚钱了陆听。”
陆听反而纠正起他:“边雪说错了,是‘陆听,太会赚钱了’。”
边雪憋着笑,陆听偏要他跟着念。
“陆听太会赚钱了,是这样说吗?”
“是,”陆听说,“阿雪,明天请你吃饭。”
边雪搓了把他的头发:“好啊,那陆老板明天请我吃饭,我买单。”
没谈恋爱的时候,他一直认为爱情这东西,只得有钱有闲的人才谈得明白。
直到遇见陆听,以前想的很多道理都行不通了。似乎两人就算是分一根糊玉米,一粒儿一粒儿地吃,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喜不喜欢?”陆听问,“你要的那个没货了,我搞不懂这些,好纠结,这款是店员推荐的。”
边雪当即戴上腕表,响亮地亲他一口:“你怎么这么好啊陆听,我得把这表当做传家宝了。”
陆听挠了下眉毛:“也没那么好吧……”
将车开回酒店,陆听靠上车窗昏昏欲睡,手里攥着空表盒。
边雪没有出声,对着光看了眼手腕。
他几乎能想象到陆听站在柜台前的样子,绷起脸一言不发,直到店员询问,他也许才说了句“买给对象的”。
店员估计是误会了,拿了款女表给他。
而他也是真的不懂,就这样拿东西给钱,揣兜里乐了一晚。
银色的腕表在路灯下闪闪发光,陆听附在上面的心也闪闪发光,比任何东西都亮。
边雪弯了弯唇,他心想自己不是没喝酒吗,怎么突然有点想流眼泪。
跟陆听在一起,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光了,就连幸福的时候,鼻尖也酸不溜秋。
“走,”陆听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回家。”
边雪一路牵着陆听回到房间,陆听非要证明自己酒量还行,在走廊上扶着墙,勉强能走直线。
一关门,浑身松散下来,他下意识去摘助听器。
“明天有时间吗?”边雪脱下外套问。
“有,”陆听一直盯着他看,“怎么了?”
边雪把衣服扔他脸上:“吃完午饭,我们去约会。”
陆听把衣服拉下来:“没听见我。”
“没听见?那就当惊喜吧,明天再说,”边雪烧了壶热水,“水开了你自己倒,我去洗澡。”
他边走边脱毛衣,静电声滋啦一响,把毛衣从脸上拉下来,刚看着点灯光,镜子上映出陆听的脸。
陆听从后拥住他:“你发消息说公司不松口,我一直很担心,想你。”
边雪撑着盥洗台,侧头看去:“这事儿本来就不可能顺利解决,没关系,出去,我要冲澡。”
陆听摇头不动,含住他的耳尖:“想你。”
镜子里,陆听小麦色的肤色格外显眼,边雪的皮肤白里泛红,整个人被拥着,只露出点脑袋。
密不透风的拥抱,让两人的体温快速上升。
对视一眼,什么公司、工作,全扔到脑后,空气里就剩那声“想你”。
带着酒气的吻从浴室蔓延至床沿,从床沿揉进被子。
最后落在柔软的枕头上,停在边雪的锁骨边。
“边雪。”陆听喊他。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想你?”
“说了。”
“什么时候?”
边雪弯了下眼睛:“一分钟前。”
“这么久?”陆听嘀咕,“那我再说一次,想你。”
他恨不得每秒都说一次,跟老板谈生意的时候,明明紧张得不行,却面无表情地不停摁开手机锁屏,悄悄看上一眼,心里就安静了。
手机屏幕是边雪的照片,昨天刚换上的。
边雪被他的鼻息弄得很痒:“说这么多次?”
陆听抬起点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现在好像不可以了。”
他整个人在边雪身上拱来拱去,说些肉麻话,还非得边雪句句有回应。
边雪说不出话,陆听就去摸他的唇,不小心将手指探入,被咬了也不抽走。
喝了酒的陆听浑身散发热气,意识不清醒,却轻手轻脚,连吻也是轻的。
突然想起什么,陆听往身上擦了擦手:“我先去洗个澡……”
边雪拉住他:“不准洗。”
“为什么?”
“你就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不准动不动就要洗澡洗手洗头洗脸。”
“在说什么……”陆听想回头,晕头转向没站稳,转身一栽。
挺大一人单膝跪在床边,陆听自己也懵了一下,抬头看见边雪的笑脸,不知道怎么了,脱口而出:“阿雪跟我结婚吧。”
这话像炸翻了鱼塘里的鱼,最大的这只蹦上岸,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说什么?”
陆听翻上床,半跪着,用膝盖压住边雪的手腕,一遍又一遍地说:“结婚吧,跟我结婚吧,阿雪,把结婚证变成真的。”
他将边雪的手指捏住,把每一根都亲了一遍。
边雪攥紧手指又松开,好似落了根羽毛,在轻轻剐蹭。最后陆听用右手比了个圈,往他无名指上套。
“跟我结婚,阿雪,”陆听努力把字吐得清晰,但醉得不行,只不停说,“好喜欢你,把结婚证变成真的好不好……”
手语也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喜欢你,宝宝。
边雪偏头歪在被子里:“这事儿真不了,陆听你喝多了,嘶……压着我头发了。”
陆听不管那么多,一直控制的力度再也刹不住。
吻再次移动位置,顺着锁骨往下,时而缓时而急,其中夹杂着几句不算问句的问句。
“跟我结婚。”
边雪的眼泪最终还是流了下来,流得到处都是,把吻痕也打湿了。
他的眼底晕着汪水,思绪被撞得破碎不堪,在一阵慌乱中,陆听将他抓住。
边雪一抖,背部离开床铺,腰间弓起一道弧度。他逐渐承受不住,抬手抵住陆听,不让他继续。
“停下……”
他小声呼喊,用力去推,但到底不是陆听的对手。
陆听低头吻了吻他的耳朵,边雪一拧眉,忙不迭用手语比画。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最近学的词全都冒了出来。
“吃了吗?晚安。”
“天天开心,陆听。”
“幸福、明天、好。”
停下到底怎么说?
怎么就忘了学最关键的几句。
陆听缓缓看了他一会儿,读出这些不完整的字句,心已经融化。
他摘下助听器,扔在枕头边,拉起边雪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陆听没有出声,把嘴唇的弧度张合得很大。
“谢谢,幸福,明天。”
边雪喊他:“陆听,不是这些,停一下……”
陆听闭眼摸着他的口型:“宝宝,我听不见。”
他听不见,但那些话顺着边雪的嘴唇流出,他全部听懂了。
陆听心想,边雪也能完完全全地将他读懂。
如果读不懂也没关系,他会把自己剥开,露出最深处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边雪听。
“我听不见,阿雪,对不起,我醉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陆听或许真的感到抱歉,稍稍放轻了动作。
但脑子被“喜欢”占据,听见边雪的哭声,他抓牢边雪挡住自己眼睛的手。
“好过分……”边雪断断续续地说,“你松开!”
陆听摇头又点头:“宝宝,我听不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能听懂吗?”
边雪看着陆听,下意识就摸了摸他的耳朵。他抚摸他耳后的伤疤,轻轻的,一下一下。
最后,边雪摸到枕头边的助听器,将它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的耳朵上。
陆听的余温顺着耳背传来,边雪像抚摸相机般抚摸耳朵上的东西。
坚硬的壳抵着他的耳廓,他浑身一颤,仿佛听见一声巨大的回响——
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孩童的牙牙学语、父母的闲聊,随后是寂静、寂静,直到刻刀凿入木料,边雪听见自己在笑,陆听也在笑。
来自许多年前,划破时空,抵达不久的将来,久久回荡。
边雪没有说话,捂住陆听的耳朵。陆听的眼睛顺势露出来,和他四目相对。
翻涌的情绪从眼底溢出,无声但炙热。
边雪用口型回答他:“我也喜欢你。”
他能听懂,全部都听懂了。
第47章
陆听站在医院挂号处不肯进去:“不是说,去,约会吗?”
一楼大厅人来人往,吵吵嚷嚷。挂号口排起长队,穿红马褂的志愿者指挥坐台阶口等报告的群众,一伙人站起来又走过去,排凳上坐满了人,最后逮着个空地席地而坐。
陆听昨晚没少喝酒,本就晕沉,耳边人声嘈杂,他拧动助听器,略显局促地挤在边雪身侧。
边雪光明正大地牵他的手:“是约会啊,带你来检查身上最重要的东西。”
陆听低头看他:“赖皮。”
边雪一下子笑出来:“我还以为你会说很浪漫。”
“浪漫?”陆听琢磨这两个字,好像也没那么抗拒了,他往楼上看了看,接着说,“但是太贵了边雪,不可以。”
边雪什么都没说,一路将他拉到诊室:“我有,安静坐着。”
陆听安静了没两秒,见自己的名字在候诊名单第一位:“太贵了边雪……”
“你不是都跟我结婚了?”边雪说,“这是我们的共同财产,明白?”
陆听又安静了。
昨晚的糊涂话他一句没忘,被边雪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儿高兴。边雪这样说,是不是代表他答应了?
但他还没买戒指,没戒指不行,一点都不正式……
喝多了也不算数,怎么着也得找个清醒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再求一次。
啊,求婚戒指。
边雪喜欢什么样的?带钻的他喜欢吗?
陆听对这些东西不了解,以往看别人结婚,好像钻越大越好。
他看了眼边雪垂在腿边的手,生得修长,很漂亮,得找个机会悄悄量一量他的指围。
想完这些,陆听开始算兜里的钱。
由于压根没多少,很快算完,他计划着一年得打多少件木雕、攒多少年,才能在林城换个大点儿的房。
就这样把后半辈子全捋了一遍,上到房和车,下到边雪每天做的茶叶蛋成本多少一个,陆听砸吧砸吧嘴,感觉这辈子可太有奔头了。
“你到底在嘀咕什么?”
忽然听见边雪的声音。
“快到你了,很紧张吗?”
陆听抬眼看见对面“耳鼻喉科”几个大字,瞬间被拉回现实。
助听器太贵了,他不想让边雪花太多钱,想到这,陆听就不太高兴了。
边雪没来看过耳鼻喉科,事先在网上查了点儿资料。问诊、检查、测试……陆听上次来医院的不快还历历在目,他想尽可能地多陪他一会儿。
“没事儿,”边雪推陆听进去,“医生的话,你有什么听不懂的就说,我翻译。”
这次陆听没表现出抗拒,满眼只有对边雪钱包的担忧。
他老老实实配合检查,到听力测试的时候,主动跟边雪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边雪于是到诊室外等,期间想想陆听,又想想阿珍姨。
杨美珍的听力自然退化,有时候跟爷爷奶奶坐小卖部门口唠嗑,你一嚷我一喊,跟吵架似的。
得找个机会,把阿珍也带来测测听力。
边雪以前没少来医院,陪男朋友还是头一次。
对面是儿童问诊室,一家长拉着小孩儿出来,站在门口嘀咕:“中午你打电话说听不见,吓我一跳,结果是咋的,医生掏出来那么一大块!”
他们跟边雪对上视线,不好意思地笑笑:“瞧这事弄的,我专门请假过来的,这个月全勤又没了!”
边雪也笑笑:“没事就好,健康最重要。”
他双手揣在兜里,靠在椅子上想,如果陆听出来,也这样跟他说一切都是乌龙就好了。
但事实当然不会如此,陆听出来招呼:“边雪,医生让我叫家属。”
家属边雪跟着进去,医生给他说了些注意事项,大概是保护好听力,定期过来复查,以免听力下降得太快。
他们在医院待了一整个下午,助听器检戴的时间花得最久。边雪想给陆听选择定制式的,医生说那得再等上个把月。
所以小耳朵今天没换成,陆听戴着旧耳朵上了车。
“一直是你开车,”陆听问,“还我来?”
边雪没让,怕陆听耳朵不舒服。
陆听又问:“累不累?”
边雪扭扭脖子:“不累,就是肩有点酸。”
“回去,张叔给按按。”
“不要。”
边雪见过张医生给王贵全推拿,王叔当时趴在床上嗷嗷叫,大黄当时在门口打盹,听见了,绕着道跑。
他可不敢。
陆听倒也没坚持:“那回家我给你按按。”
“连这个都会呢?”边雪打趣,“有没有什么不会的?”
陆听思考几秒:“拍照,拍不好我。”
“没事儿,”边雪笑说,“家里有一个专业的就够了,比如我跟韩恒明,总因为参数的事吵吵……”
陆听忽然说:“但我也想拍你。”
“嗯?”边雪用余光看去一眼,“拍什么?”
陆听用手比了个框,对准他:“你总在拍别人,我也想把你记录下来。”
边雪一怔,陆听像是随口一说,说完就收回手,帮他观察路况。
“阿雪。”陆听叫他。
“怎么了?”
陆听捏捏耳尖:“谢谢,我知道你卖了相机。”
边雪着实惊讶:“你怎么知道?”
“相机包重量不对,里面是什么?”
“这么聪明?石头,我跟韩恒明在路边捡的。”
陆听说:“怎么对我这么好?相机很贵也很重要,你真卖了吗?”
“没你的小耳朵重要,”边雪没选择瞒,“我有挺多台相机的,不是每一台都能用上,卖就卖了。”
陆听“嗯”了声:“等做完那个单子,结了尾款,给你买个新的。”
“真打算赚多少给我花多少?”
“不给你花,”陆听说,“共同财产,你说的,都是你的。”
边雪在红灯前停下车:“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陆听坐正了:“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这句不用说。”
“哦。”
边雪笑出声:“从今天开始,谁乱花钱谁是小狗。”
陆听摇头:“小狗就小狗。”
*
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杨美珍在店门口支了个电筒,一见到边雪的车便使劲晃晃引路,边雪在车里被闪得直眯眼,陆听没忍住乐了几声。
“这电筒行吧?”杨美珍偏偏还说,“我专门找秦老板借的,专业夜钓电筒。”
“太行了,”边雪把电筒放进车里,“我明天一块儿给秦老板还回去。”
陆听一进店就帮忙搬货,进进出出好几趟,把白天拿出来的打折商品全收拾进去。
杨美珍评价说:“这孩子眼里有活儿,跟你互补。”
边雪不乐意了:“拐弯抹角损我?”
陆听拿着瓶矿泉水过来,自己喝了半瓶,剩下的递给边雪:“喝吗?”
“好冰,”边雪摇头,把水塞进陆听的口袋,“想回家喝点热茶。”
杨美珍靠在玻璃柜边,忽然眯起眼睛:“你们俩……”
他们俩同时转头,不约而同问:“什么?”
杨美珍笑了声,抿住唇,话说到一半不说了:“你们俩玩儿去吧,对了,边雪你要的打印机,我放门口箱子里了,你要搬哪儿去?”
边雪打开箱子看了看:“以后关了店,这东西我用不上了,拿去捐给学校。”
他没多说,陆听自觉抱起箱子问:“现在去?”
“嗯,现在去,”边雪冲杨美珍说,“送你去林城的时候,我带你也去配个助听器。”
杨美珍站后边儿喊:“都一把年纪了,没必要!”
“有必要,这事儿听我的!”
边雪小跑跟上,陆听忽然抬头说:“路灯。”
“灯怎么了?”
陆听停脚指着面前的这盏:“修好了,什么时候?”
边雪抬头一看,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以往这条路挺黑的,路灯从入冬起就坏了,王叔他们报修了好几次,一直没人来管。
而此时,不仅陆听面前这盏亮着,他身前、身后,一整条笔直的街道里,盏盏路灯泛着暖光,照亮了每一块石砖。
他们被笼罩在同一片光亮中,站在同一片星空下。
越靠近路灯,看得就越清晰,人的轮廓越亮。
“什么时候修好的?”边雪有点惊讶,“上次韩恒明他们走的时候,这片还是暗的。”
陆听没有往灯下走,而是靠近边雪说:“诉求终于被看见,是好事。”
“嗯,”边雪说,“希望把镇子口的路再修一修,不然碰到怕麻烦的司机,云磊那校车总开不进来。”
“一点点来。”陆听说。
“是,”边雪重复他的话,“一点点来。”
他们把打印机搬进学校彩印部,这个点里头没人,学校格外安静。
操场很小,站在这边的教学楼前,甚至能一眼看见学校大门。他们走在操场中央,陆听安安静静地牵过边雪的手。
回到镇上后,牵手拥抱,都不像在城里那样方便,只能在没人的时候碰一碰。
边雪其实不害怕这些,他始终认为,出柜与否都是他跟伴侣之间的事,这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他没问过陆听的想法,于是侧头说:“如果我们的关系被发现了,你会觉得难堪吗?”
陆听反应了一会儿,像听见了无比荒谬的事:“怎么会?”
“哦,那行,”边雪握紧他,“我怕你介意。”
陆听“啧”的一声:“你找我结婚的时候,怎么没问我介不介意?”
边雪愣了两秒:“跟我翻旧账是吧?”
陆听故意逗他的,笑起来:“没,就是突然想起来那件事,觉得怪有意思的。”
边雪撒开手,大步往校门口走:“谁最后到家,谁洗前天的碗!”
陆听偏了下头:“还有碗没洗?”
“你忘了吧?”边雪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我也忘了,那天急着出门,都没想起来。”
陆听作势抬脚要追,等边雪又跑开几步,他慢悠悠放下腿,插着兜看他的背影越跑越远。
好幼稚啊边雪。
那天明明就是不想洗碗,赖皮。
等搬去林城,得再攒一笔钱,买个洗碗机。
边雪跑了一阵,身上热乎乎的,整个脑子都清醒了。
他悄悄站在巷子里,等陆听的身影出现,掏出颗软糖扔去。
陆听一把接住:“你赢了,我洗碗。”
边雪还没说话,陆听拆开糖纸,将糖塞进他嘴里:“你吃,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那你怎么不自己吃,”边雪不爱吃水果味儿的,囫囵嚼了几下,“我在想,要不我们攒钱买个洗碗机。”
陆听盯着他,见他动动喉结,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有好多东西要买,”边雪说,“我问问小明吧,他应该有多余的……”
说着说着,陆听低下了头,边雪一惊,被迫咽下了嘴里的话。
陆听像是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介意他们的关系被人发现。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亲吻边雪的嘴唇,尝到了自己喜欢的味道。
边雪忽然分辨不清软糖的口味,苹果、柠檬……他抓紧陆听的胳膊,直到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偷看阿珍姨的电视剧了?”边雪摸了下嘴角,“到底从哪儿学来的?”
陆听弯起眼睛:“听不清边雪。”
边雪“哈”的一声,猛地跳上陆听的背:“开车太累了,背我。”
陆听勾住他的腿弯,往上颠了颠:“怎么瘦了。”
“没有吧,”边雪勾着他的头发玩儿,“天气暖和了,脱了件衣服。”
陆听用余光看来,指尖挠了挠他的腿窝:“你就穿了一条裤子?”
“……”边雪说,“不然呢?你穿两条?”
“没有,”陆听勾起唇,“我以为只有我在骗阿珍姨。”
边雪趴在他背上直乐,走上大路,前头忽然有车灯照来。一辆大巴车缓缓靠近,在他们身侧停下。
往车窗上一望,数双年轻的眼睛眨巴眨巴往下看,驾驶座的窗户被人推开,司机探头问。
“小哥,你们是镇上的人吗?我想问问路。”
边雪趴陆听肩上问:“是,你们去哪儿?”
“哦……我看看,小燕子民宿,”司机递烟过来,陆听摆摆手没接,于是他收了手问,“你们知道在哪儿吗?”
边雪从陆听背上跳下来,稍一侧头,再次对上玻璃窗上的视线。
“你们来干嘛的?”边雪说。
几个爱凑热闹的学生拉开窗户:“我们来写生!”
“写生?”
“对!我们在网上看到了照片,这儿的风景特别好,建筑保存得完整,也不商业化,老师带我们来写生!”
边雪和陆听相互看看,陆听小声说:“是不是你发的那组照片?”
前段时间,边雪又往社媒上发了组风景照,这次的照片没设文案也没取名字,往上一扔,他没再打开过,更不知道评论说了些什么。
照片里什么都有,晞湾镇的瓦顶、白墙、燃烬的鞭炮、棋牌室、湖水……
司机说:“导航上没有呢,说是新开业……”
当边雪意识到,自己拍的照片被更多人看见了时,他从陆听眼底看出了同样复杂的情绪。
他侧头指着身后敞亮的大道:“叔,一直往前开,开到尽头。”
一车小脑袋纷纷向后张望,陆听补充:“屋檐下挂了几盏灯笼。”
窗边的女孩儿抛下一袋薯片:“帅哥,你知道老板叫什么吗,我们去找找。”
学生跟他们并不顺路,一个朝里,一个朝外。
边雪没打算带路,接过薯片,冲年轻的学生们笑笑,说:“老板姓杨,叫杨燕。”
*
“杨燕的民宿怎么样,”边雪窝在沙发上,捧着杯子喝热茶,“你之前去过吗?”
陆听正刮胡子:“去过一次,帮忙换灯泡,都好几年前了。云磊上周去过,说弄得挺好,院子里还有一大水缸养鱼。”
杨燕回来了一趟,把房间挂网络平台上,找人帮忙看着,有生意就做,没有就算了,她还是在县城打工。
结果从上周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订房,之后来了个团单,于是她干脆结了工资,回来开店了。
边雪前天收到她的消息,她连说了好几个谢谢,问纪录片的事儿是不是成了。
当时他没当回事,片子还在剪,成不成都不一定。现在想起来,他打开微博看了一眼。
说来好笑,那几张照片被旅游博主盗用,列入了一个叫“冬日小众旅游景点”的清单,意外带来了不小的曝光度。
“陆听,”中介又发来套房型,边雪瞥了几眼,拿着手机找人,“在哪?”
陆听没应声,他瞅见人在厕所,敲了敲门,等他看过来才进去。
“刮这么久?”边雪捏着他的下巴看看,“这不是挺干净了。”
陆听擦掉脸上的水:“头发,想剪一剪。”
“行啊,明天去理发店剪。”
“不去。”
边雪顿住脚回头:“怎么不去?”
陆听捏着发尾,对镜照照,含糊道:“嗯,就是不想去,我自己弄弄得了。”
一看就有问题,边雪没松口:“就是不想去?之前跟理发店的袁叔吵过架?”
陆听从镜子里看见他的口型,无奈笑了声:“没,怎么可能。”
“那是怎么了?”边雪绕到他身边。
陆听摇头不肯说,正要拿水池边的助听器,被边雪先一步抢过。
边雪用手语说:“说,不然不给。”
陆听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他挺大一人了,还害怕去理发店吧?
镇子上唯一一家理发店叫“袁分从头开始”,老板袁叔是北方人,说话快,带口音。
陆听去过两次,第一次去没听懂人说什么,比划一番,袁叔给替了个寸板。
第二次去,陆听准备充分,刚拿出手机要打字,袁叔将他往椅子上一摁,剪子“咔咔”响了两声。
“我知道,孩儿,你上次来过。”
于是第二次,陆听又顶着个寸板从店里出来,从此理发店变成他第二个害怕的地方。
害怕医院已经足够难以启齿了,害怕理发店更是不好意思,反正不能让边雪知道。
陆听看着边雪,边雪也看着他。两个人站在厕所里吹冷风,半分钟后,陆听摇了下头,把眼睛闭上了。
“……”
边雪气笑了,这是掩耳盗铃的意思吗,怪生动的。
他碰碰陆听的眼皮,指头下的眼珠提溜转,这人就是不肯睁眼。
“陆听,小远。”
边雪喊他,他也不吭声,作势要把听不懂、看不见贯彻到底。
无奈下边雪说了句别动,翻箱倒柜,找出把剪刀。他将凳子搬到客厅,牵着陆听坐下。
边雪随手扯了根浴巾给他围上,煞有介事说。
“不去理发店行,我帮你。”
“……”
陆听睁开眼:“你会吗?”
“不会,”边雪说,“要么咱明天去理发店。”
陆听憋住劲儿,吐出一句:“不,就你。”
边雪也不跟他墨迹,剪头发的事他没干过,于是就拿出手机现学现卖。
那些博主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你就按我这方法层次剪,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给理发店送钱。
“喜欢什么样的?”边雪问。
陆听听着手机里的声音,眼皮直跳:“稍微短一点就行。”
这话说得没底气,边雪也犹豫了:“算了,还是去找袁叔……”
“别!”陆听拉住他,剪刀差点划到手,“边雪帮我剪,随便什么样都行。”
“剪坏了别怪我,我没给别人剪过。”
“嗯,不怪,都喜欢。”
十分钟后,边雪盯着满地的头发,磨磨蹭蹭地把助听器还回去:“好像不行,我再修修。”
陆听只感觉耳背和脖子发凉,想找镜子,被边雪拦着不让。
“是不是剪坏了。”陆听说。
边雪嘴里叼着颗小夹子,头上还别着一颗。他眯着眼打量陆听:“这是个伪命题,你脸长得好,坏不了。”
陆听听懂了潜台词,忽然就乐了:“剪坏了也没事儿,我去看看。”
他摘掉胸前的浴巾,走进厕所,边雪望着他的背影没动,心想还好他们去林城前,陆听没打剪头发的主意。
不然让人老板一看,陆听的专业能力准会遭到质疑。
厕所里的人安静半晌,终于有了反应。
“边雪!”陆听喊他。
“不好意思,我再练练。”
陆听嘴唇翕动:“嗯……其实挺好的,就是脖子发凉,我不习惯。”
第二天,边雪再提去理发店的事,陆听没有抗拒。
袁叔一见着陆听,放下扫帚就喊:“孩儿……”
边雪连忙打断:“就修一下,我告诉您怎么剪,千万别下手太狠。”
陆听老实坐着,刚跟袁叔对上视线,袁叔哈哈大笑两声:“咋弄的,跟狗啃的一样。”
陆听瞥了眼边雪,也笑:“没,猫啃的。”
袁叔说:“猫还会这,稀奇了。”
在边雪的监督下,他男朋友变回了城里来的时髦模特儿。
他总算明白陆听抗拒理发店的原因了。
袁叔嘴里说“明白明白”,但给镇上的老人剪惯了头发,手有自己的想法。
就奔着一根不剩去的。
“短了点儿,”边雪伸手一摸,“显年轻。”
陆听自己也搓了一把:“没你剪得好。”
“是吗?”边雪说,“那下次我还给你剪。”
陆听的眼睛一瞪,闭着嘴一声不吭。
走到小卖部外面,边雪接了个电话。
方穆青难得情绪高涨,中气十足:“边雪,咱那片儿剪好了!我发你看看?”
第48章
边雪在店里接的电话,坐门口唠嗑的晞湾镇居民听见这话,眼睛一亮就说想一块儿欣赏。
推脱一番,不知怎么的,一行人拎起自带的小板凳,跟在边雪和陆听屁股后面,往小燕子民宿走。
“不好意思,麻烦了,”边雪回头看了眼民宿里的一屋子围观群众,不好意思地对杨燕说,“会不会耽误你们做生意?”
杨燕搂着小孩儿,她老公弄投影仪去了。
“不会不会,今天周末人多,我高兴还来不及,这儿都多久没这么热闹了。”
周展和云磊拉着一众熟人坐到前排:“我和导演是好朋友……对对对,方导,而且摄影是我哥,厉害吧?”
秦远山捏着名片,跟昨晚的司机和老师攀谈:“你们从哪儿来的?哦哦,要在这待半个月?那行啊,我的车行就在镇子边上,有事打我电话。”
杨美珍和她的老朋友们坐在最前端,大家不明白纪录片是啥片,光记得那段时间镇上好不热闹。
“不知道拍到咱了没有,我那天专门穿了大红色,结果上街一看,咋大家都穿得花花绿绿。”
边雪听乐了。
前段时间他检查过初版,方穆青让他提点建议,他讲不出什么专业的道理:“术业有专攻嘛,我看着已经挺好的了,你再找行内人看看?”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做了一版海报,截取了一张居民坐在小卖部门口聊天的照片。
正愁片名,方导打电话过来,跟他和韩恒明商量这事儿。
边雪列了几个,寻求陆听的建议,陆听一眼看中最后那个。
“定了吗?”这会儿陆听跟他坐在最后一排,那群学生后面,“片子的名字。”
边雪剥了颗板栗扔嘴里:“定是定了,但我也不知道最后选的哪个,当个惊喜?”
陆听把板栗拿到自己面前,一颗一颗地剥:“少吃点儿,吃多了胃不舒服。”
话是这样说,剥好的栗子依旧一粒粒地放进边雪的掌心,透着温热。
甜香的栗味在嘴里散开,刚吃两个,陆听把水杯递到边雪嘴边:“喝水。”
前几天边雪有点咳嗽,陆听就乐得照顾他。
吃饭喝水样样不落,早上多赖会儿床,再睁眼衣服都让陆听给穿好了。
“十分钟前才喝过。”
刚张开嘴,杯子前倾,水顺着嘴角流进去。陆听监督边雪喝光,待他吞咽完毕,用指腹擦了擦。
陆听最近赶工,手上的茧又变厚了。边雪每晚拿护手霜给他擦手,手背倒是润了不少,掌心还是糙得不行。
“你真是……”灯光忽然暗下去,边雪便压低声音,“你还记得我是个年龄比你大的成年人吗?”
陆听放下水杯斜眼看来:“知道,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出这些称呼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别扭。在沙发、浴室、充满旖旎的卧室中……他早已喊过无数次,用不同的语调,不同的神情。
看来这招不管用了。
边雪捏了下陆听的掌心,琢磨下次该拿什么来逗他。
民宿忽然安静下来,正前方打来一道亮光。
边雪刚抬起头,视线穿过躁动的人群,几个月前那个随时紧绷,面对镜头无比生涩的陆工,倏地闯入眼底。
两只安静的手同时握紧,体温在掌心里纠缠。
在民宿不大的公共区域中,边雪的声音在镜头后响起。
“给拍吗?陆工。”
燕姐的投影仪质量一般,可陆听回头的那一刻,边雪清晰地看见,一丝复杂的情绪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这张脸放在荧幕上太扎眼了,甚至像专业的演员,周围响起了几道小小的惊呼声。
边雪还没来得及转头看陆听的表情,影片里的人小声开口,屏幕底端跳出字幕。
“我爸说神态不对,没活过来。”
清晨时分的晞湾镇,像卧在繁华城市间的桃花源。天蒙蒙亮,不远处剩一些月色,在短暂的安静后,周边响起几声鸟叫。
陆听抬起带茧的手抚摸佛像,他用无声的语言,一字一字地诉说。
“日出日落,傍晚、黄昏。”
“它习惯了安静地注视。”
“这也是一种活。”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看跳动的字幕。
只有边雪没有。
边雪忘记了眨眼,他盯着陆听的手,把每一个字都读懂了,听清了。
而当镜头偏移,落到当时的自己身上时,那个趿着拖鞋头发凌乱的边雪,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听。
“阿雪,”身侧的人笑了声,“该剪头发了。”
边雪短暂地从影片中抽离出来。
他们几乎没有给片子配乐,晞湾镇是什么声音,他们就收录什么声音。
因此,猛地听见陆听出声,边雪弯了弯指头:“手语字幕准确吗,你能不能看懂?”
陆听凑到他耳边说:“能,谢谢。”
镜头再次调转,画面中的陆听看向右侧方,边雪站着的位置。
边雪这时才发现,在那个清晨,陆听于某个瞬间红了眼眶。仅是一秒,陆听搓搓掌心,镜头从他的背影扫过。
晞湾镇的居民,大多没有受过美育的浸润。但情感的表达是不需要出声的,浓茶忘了喝,瓜子也忘了嗑。
当时被众人不理解的纪录片和摄影,在这时也有了答案。
有几人回头向最后排张望,云磊直接冲陆听笑了笑。
但陆听转向了边雪,他轻声说:“人原来真的可以发光。”
边雪知道他在说拍摄时的玩笑:“是吗?”
陆听仿佛从镜头中,看见自己,也看见边雪的身影,他回答说:“嗯,边雪和边雪的镜头都在发光。”
视线跟着向上移动,停在落叶与枯枝之间。
在又一道鸟鸣声响起时,这方空间骤然亮起,映出破晓的天空以及白色飞鸟的颜色。
“我……”边雪下意识抓紧陆听的手,“那天在电脑上看见这段,我本来没觉得怎么样……”
但现在他的眼眶有点泛酸。
陆听本人就坐在身边,边雪从未如此直观地意识到,这几个月来,究竟发生了多少变化。
陆听像是把眼睛里装着的所有故事,都无声说给他听了。
“阿雪。”陆听忽然叫了他一声。
“嗯?”
陆听冲他笑笑,收回手放进衣兜,两只胳膊像翅膀一样展开,将他拥入怀抱。
“别板着脸,笑一下?”陆听说,“怎么感觉你要哭了。”
“有吗?没有吧,”边雪的额头蹭上陆听的下巴,被胡茬刺得痒痒的,“怎么长这么快……松开,等会儿被别人看见了。”
陆听最后拥了他一下,坐回去说:“早被看见了,王叔回头望了好几眼。”
“真的假的?”
“真的。”
正说着,屏幕上跳出王贵全身影,屋子里顿时发出几道笑声,坐在第三排的王贵全“噌”地一下站起来:“是我!看见没,我上电视了!”
有人笑着扒拉他:“看见了看见了,坐下!”
本来听见王叔那口方言,众人还没觉得怎么着,过一会儿他换了件围裙出来,上下嘴皮一碰,正儿八经说起普通话,连他本人听了也臊得慌。
“为什么在这里坚持开店?哦,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嘛,手艺失传了也怪可惜的,是不是?”
镜头后的韩恒明没忍住:“什么手艺,烤玉米吗?”
王贵全一噎,挠挠下巴:“玉米嘛……玉米不算,明年不卖了,只卖凉粉和红薯!”
紧接着到秦远山失恋买醉的片段,他嚎了一嗓子越过餐桌,拉住方导的手,差点把相机掀翻。
“您才是真正的大老板……我上镜吗?麻烦把我拍气派一点。”
大家一阵哄笑:“秦老板,你现在还想谈恋爱吗?”
“不谈了,”秦远山摆摆手,“过段时间我也上城里开分店去。”
之后再到边雪和陆听去棋牌室敲门,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听见门被敲得一阵阵响,麻将声顺着楼道传来,黑漆漆的一片。
对门打开,镜头不经意扫过对家客厅,是跟刘桂香的小家相似的房型,却明亮通透不少。
沙发上盖碎花衬布,木柜上贴大红色倒福。
隐约传来高压锅的“滋滋”声,一只棕色吉娃娃站在主人腿间张望。
地上落了几瓣瓜子壳,阿姨声量巨大:“燕儿啊,走的那天我还帮她抱了会儿小孩,那哇哇哭……”
“我没想到这段也剪进去了。”陆听凑过来说。
“方穆青和我讨论过,到底要不要保留,”边雪阖上眼,“一直没讨论出结果,最后我问了燕姐,她说可以,留个念想。”
杨燕抱着小孩靠在柜台边,隔空看来,笑着跟边雪点了点头。
一段拍摄于晞湾镇街头的空镜后,声音变得嘈杂,等屋子里再亮起光,阿姨口中早已离开的杨燕坐在工厂坝子里。
边雪听着影片里的自己平静地抛出问题,而杨燕近乎哽咽地回答。
片子不长,这时已经播放了三分之二。
屋子里,笑声散去后是长久的沉默,屏幕里外的人都端坐成一片,只有字幕在不停滚动。
直到杨燕那句“日子会好起来的”结束后,屏幕暗下去两秒——
“我要给自己补拍最后一个镜头。”
是杨美珍的声音。
边雪和拍摄那天一样,抬起头,和面前那个带着些许皱纹的人对视。
“出院后,去林城住一段时间。”
屏幕放大了杨美珍的脸,也放大了期待与不安。
这一段素材边雪没有看过,全权交给韩恒明和方穆青处理。
此时再看,杨美珍窝在病床上,手背上还扎着滞留针。
她身后的白墙像晞湾镇的低矮平房,而她像一道切割了小镇的屏障,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边雪没有再看屏幕,望向不远处杨美珍的背影。
他听见她说:“我倒要去看看,大家都扎堆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
有人小声问。
“阿珍什么时候走?”
“小卖部怎么办,真的要关店吗,边雪不是也要走了?”
“在阿珍副食买几十年东西了,还挺不习惯的。”
杨美珍笑骂:“先别不习惯,把肥皂钱还我!”
边雪也笑了声,回过神,发现陆听一直在侧头。他眉毛上的伤口好了之后,那处果然缺了个口子。
“看我干什么?”边雪问。
“看你的眼睛,”陆听说,“摄影师的眼睛,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有感情,有温度,哪里都不一样。”
他心想边雪的记录分明是有意义、承载了别人道不出的情感的存在。
边雪还想接话,屋里一暗,有人在前面喊:“陆哥,投影仪怎么坏了,你会修吗?”
黑暗中,身边的男人起身,捏了捏边雪的耳朵。
那抹人影从人群中穿过,在乌黑的一片中,另一人打开手电,照亮陆听的脸。
陆听依旧先寻找边雪的位置,冲他比了个“OK”。
坐在后面的几个学生顺势回头,一看见边雪,拖着小板凳坐过来:“哥,你是边雪吧?”
边雪大方承认:“是我。”
“边老师,其实我是你的粉丝……”那学生摸了个本子让他签名,怕他不信,掏出学生证作证,“真的!我打算考摄影专业,看了很多你的作品,没想到真能在这儿遇上你。”
边雪签下自己的名字:“我都多久没拍过照片了,有参考价值吗?”
“有,当然有!”男孩儿眨巴着眼睛问,“我能不能问问,想拍出好的照片,需要些什么?”
边雪因为这个问题怔了几秒。
读大学的时候,他曾跟韩恒明争论过多次,嘴边其实有很多答案,专业的知识、构图、设备、取景……
他看了眼身边的空位,用传单折成的纸盒中堆了些许板栗壳,几张卫生纸铺在里面,那处落了几个剥好的糖炒栗子。
边雪脱口而出道:“相信自己的记录,它们是有意义的。”
男孩儿似懂非懂,摸摸下巴似乎很不能理解。
边雪笑了声:“算了,就当我在胡说吧。”
跟上来的其他几个学生问:“边雪哥,我可以问一点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边雪挑起眉毛:“什么?”
他们指着陆听说:“那个是不是你男朋友?”
“……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我是听民宿老板说的,”见边雪表情僵硬,他补充,“不是吗?但我们以为这儿的人都知道,就刚才,我还见大家往后看了好几眼,挤眉弄眼的。”
谁知道了?他和陆听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没事儿,”男孩还在火上浇油,“干我们这一行的很多都这样,我理解。”
“怎么了?”陆听走过来,一帮学生倏地散开。
边雪没回话,摸着黑往他身后看去,王叔刚和他对上视线,立马心虚地转回了头。
“回去再跟你说……”边雪问,“投影仪修好了吗?”
陆听笑起来:“本来就没坏,云磊把插头踢掉了。”
他刚说完,屏幕亮起来。
影片已播到尾声,边雪和陆听同时看去。
在车行拍摄的空镜派上用场,大雪无声落下,像要落在众人的肩头。
所有人都被带回到晞湾镇的深冬。
老旧、寒冷,却总在某天忽然冒出点阳光。
随着最后一块冰雪消融,晞湾镇又露出瓦顶白墙,老人们排着队来小卖部拍照,傍晚时分,不远处传来下课铃声,骑自行车的学生一路欢笑,从这头骑到那头。
黑色幕布上跳出一行大字。
角落中,一段手语无声打出。
《第一片和最后一片雪花》
特别鸣谢:晞湾镇所有可爱的居民,以及乐于助人的汪汪队队长“狗”。
第49章
“你说多少?我把小卖部卖了也租不起,”边雪说,“小明你别老往富人区钻,我和陆听现在很穷的,租不了那么贵的房。”
韩恒明在手机那头咋咋呼呼地说:“你上周才在方穆青那接了活,陆听不也刚拿了定金,钱呢?”
边雪“啊”的一声:“韩总,你以为陈云豪偷底片那视频,是从哪来的?”
“哪来的?”
“花钱啊,找人啊,赚了多少全搭进去了。”
背上多了件外套,陆听没打扰他接电话,绕到前边帮他把扣子系上。
韩恒明在那头骂了句“那玩意儿真不是东西”,紧接着又嬉皮笑脸:“但是吧,风水轮流转,我在网上看了好几天乐子,陈云豪估计顶不住压力,要卷铺盖走人了。”
“公司现在打算跟他撇清关系,”边雪感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下个月第二次开庭,他们全得完蛋。”
陆听坐在边雪腿边,嘴里叼了根草。
边雪跟韩恒明唠了几句,挂断电话:“韩大少爷靠不住,我再问问方穆青那边有没有房源。”
“不用,”电话都拨出去了,陆听才打断说,“我问了童雨,他能帮忙介绍。”
边雪于是挂了电话:“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陆听说,“我答应他去学校兼职,顺便问了一句。”
边雪其实有点惊讶。
关于要不要去教书这件事,陆听纠结了挺久。
每周只去两次,时间也很随机。问题在于学校这种地方人多,不仅要面对学生,也要和教师组的人员社交。
陆听有点社恐,边雪是知道的,所以他没劝过他,乐意去就去,不乐意也就算了,他本来就还担心陆听忙不过来太累。
后来童雨说,教师家属入学的话,办理住宿免费,而且还给生活补贴,陆听想起周飞,顿时有点儿心动。
边雪说:“想好了,不改了?”
陆听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好了,我没勉强,不全是因为飞飞,我和童雨也算是在那长大的吧,多少有点儿感情。”
边雪笑了笑:“胸怀大爱啊陆老师。”
“什么大胸大爱?”
“没什么,”边雪碰碰陆听的耳朵,忽然问,“助听器呢?”
陆听吐掉嘴里的东西:“放屋里了。”
“怎么不戴?医生说新设备,你得多适应。”
陆听不答,翻开陈云豪的社媒:“你看了吗?”
“还没,说什么了?我看看。”
自从那段视频流出去后,陈云豪翩翩公子浪漫艺术家的人设彻底崩塌。
他的账号评论里,全是他那晚猫着腰,偷偷摸摸躲监控的截图。
办公室里黑布隆冬的,光那张脸被照得白亮,做贼心虚的样被放大数倍,刷满整个评论区。
“那天他给你打电话,”陆听漫不经心道,“你在洗澡,我帮你接了。”
“我就说怎么有通话记录,”边雪哪里不知道,顺着他问,“你们聊什么了?”
“他开口就是,边老师要多少,开个价。”
“他确实干得出来这事,”边雪一点不惊讶,“你怎么说?”
陆听十分真诚地说:“我没说话,没戴助听器,听不见,看的字幕。”
边雪说:“那他说什么?”
“他骂我是不是听不见。”
“……”
“我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一愣,把电话挂了。”
边雪失笑:“下次他再打电话,你别接了,叫我。”
“没下次,”陆听说,“我帮你拉黑了,微信也删掉了,他就是纯有病。”
边雪刚笑了声,陆听靠过来吻他。陆听半跪在躺椅上,椅子向后一倒,吓走了打盹的大黄。
“轻点,别咬。”边雪说。
陆听牵着他的手放到耳边,听不见声音,光感受他手心的颤动。
刚从侧屋出来,粘黏在陆听身上的木屑簌簌掉落,粘得到处都是。
陆听太喜欢将边雪拥在怀里的感觉了,这个姿势能看清他全部的表情。
边雪唇边一疼,知道陆听又咬了下来,他摁住陆听的喉结,不停滑动:“够了。”
陆听不停吞咽:“你故意的。”
“对,”边雪说,“喜欢吗?”
陆听垂下眼,短促地笑了声,旋即低下头来:“喜欢。”
边雪脖间落下细密的吻,喉结被轻轻含住,陆听斜睨他一眼。
“喜欢吗?”
“……”
脸热的变成边雪,他把陆听推开:“够了,会被人看见。”
“他们本来就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说……”陆听把边雪的衣服从头到脚顺一遍,“而且这是我家。”
“脸皮什么时候变这么厚了?”边雪拿手机照了下嘴唇,“红了,都说了别咬。”
陆听盯着他的嘴,唇珠动来动去:“说什么,没听清。”
边雪坐直看来:“把助听器戴上。”
陆听“嗯”了声,打屋里转了圈。
他将收好的行李封上,把厨房里的碗涮了,抓了狗粮喂了大黄,出来的时候耳朵上还是空的。
边雪本来在回消息,一抬眼不乐意了:“陆听。”
陆听一见他这表情就觉得不妙:“好,晚点儿,等会儿吃饭的时候……”
“不行,”边雪直接用手语说,“戴上。”
当时去取助听器的时候,医生专门拉着边雪,叮嘱了许久:“一定要让你弟弟坚持佩戴,并且定期来做听力评估,刚开始不习惯不舒服是正常的,但这很必要,能缓解听力下降的速度。”
边雪于是每天监督他,有时候看他皱眉挺心疼,但心疼改变不了他的态度。
哪知一转过背,陆听又不乐意了。
陆听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搓了把脸:“前天大晚上的,你忽然跑出去拍照,连外套也不穿。”
边雪一噎:“前天的事你还记着?”
“还有大前天和上周,”陆听点点头,“你说睡不着,非要检查相机有没有装好,然后感冒了一个礼拜。”
“我就是一不小心忘了,不检查心里不踏实,”边雪不松口,起身进屋,“我去拿,现在就戴。”
陆听抓住了他的手,板起脸:“但你也不听我的,最近老生病。”
边雪看着他不说话,往后抽手,没想到一下子便挣脱开了:“那你把助听器戴上。”
陆听皱眉偏过了脸,这下不仅听不清,就连边雪的嘴唇也看不见了。
边雪一愣,又来这套。
院子外传来周展的声音:“边雪哥陆哥,你们收拾好了吗!”
周展见门没关,探头进来,却见边雪和陆听之间的氛围不对:“怎么了,吵架了?”
秦远山已经打起圆场:“别别,有话好好说嘛,走走走,先把饭吃了再说。”
边雪看了陆听一眼:“没吵架,我进去拿个东西,马上来。”
他回屋把助听器干燥盒放包里,出去碰到陆听等在院子外。这人的表情已经松懈下来,看来是把自己哄得差不多了。
“我戴,”陆听弯腰把耳朵凑过来,“阿雪帮我。”
没想到边雪不搭腔,用手语回他说:“不戴就不戴,我没帮你拿。”
陆听见他走远,心想边雪生气了还专门用手语。
好贴心。
“饿了吗?”陆听跟上去,故意跟他搭话。
边雪皱着眉伸手:“一般。”
“等会儿要不要点锡纸白菜?”
“随便。”
“等会儿我买单。”
“都行。”
陆听摸了摸下巴:“胡子长出来了,宝宝,晚上要帮我刮掉吗?”
边雪转过来捂他的嘴:“别在外面瞎叫。”
陆听顺势牵着他的手放进包里:“我还是更喜欢听你的声音。”
边雪在包里戳他一下,不回话了。
吃饭的地方还是那家烧烤店,最近晞湾镇断断续续有游客过来,店里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不少。
镇上就没人不认识边雪,居民们甚至一提起他就满面笑容:“哦,阿雪啊,是咱们镇的摄影师!”
老板迎上来替他们倒茶:“你们随便吃啊,老规矩,叔给打五折!”
周展说:“叔,咱每次来都打五折,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老板瞪他一眼,开玩笑说:“别不好意思啊周周,我是给边雪面子。”
秦远山上道地把菜单拿给边雪:“老板,请点菜。”
边雪随便勾了几个,依次递给陆听。
锡纸白菜后的小方框是空着的,陆听看了眼就笑,帮忙给勾上了。
“边雪哥,喝点?”周展开了瓶啤酒,“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吧?”
边雪接过啤酒倒了杯:“这话听着怪怪的,不觉得吗?”
秦远山拍了下周展:“这小孩儿咋说话的,这么不吉利。”
秦远山想起什么,抖抖衣摆,从包里掏出张奖状。
“陆工,”他像模像样地站起来,双手并用,“恭喜你,获得了志科创新最佳员工奖。”
陆听捏着那张奖状,哭笑不得:“怎么还颁奖?”
边雪凑近一看:“秦老板,给优秀员工发奖金吗?”
秦远山嘴角微动:“下次一定。”
陆听把奖状叠好,放在衣服内侧,问:“奖状,周展有吗?”
“没,”秦远山说,“今年就你一个,明年再说。”
陆听点头“哦”了一声,边雪拿纸擦筷子,忽然听他嘀咕:“我还以为是买一送一。”
……这茬就过不去了是吗?
周展在边雪面前打了个响指,嘿嘿一笑:“哥,这杯我干了,祝你们幸福。”
边雪和陆听同时一愣。
边雪问:“祝什么?”
周展倾身,压低嗓音,冲他俩挤眼:“没事的,我们都明白,祝你们幸福。”
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陆听。
陆听拿过边雪的酒杯,一口闷了:“谢谢。”
喝完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咽下,对着边雪挑眉:“我就说他们知道。”
边雪把助听器扔过去:“我们,很明显吗?”
“怎么说呢,”秦远山咬了口串,“明显的是你们身上的变化,特别是陆听,以前多冷淡一人啊,现在都能跟人有说有笑了。没事儿,你们不用担心,没人乱说话,顶多嘀咕几句奇了怪了,咱们镇上的人嘛,接受能力说强不强,说差也不差。”
周展打一开始就想说这事儿,跟着八卦:“其实老一辈的什么事没见过?我前天去打麻将,听他们在牌桌上聊的那些,害,我都不好意思说。”
边雪和陆听对视一眼,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总之蛮微妙的。
最近没少跟王叔杨姐他们打交道,一个个看着他们就欲言又止,完了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反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全镇的人估计都知道了,他跟陆听在“谈朋友”。
“行,”边雪主动跟周展和秦远山碰杯,“你们不觉得怎么着就行。”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别人能怎么着啊?”周展眨巴眼睛看向陆听说,“但是陆哥……我没想到陆哥会……”
“会怎么?”陆听问。
“就你们呗,你们那啥呗。”
陆听侧头看了眼边雪,把人揽过来:“我们在谈恋爱。”
边雪弯了下唇,他以为陆听会说那句:是爱人他和我。
周展往秦远山那头躲:“到底谁问了!”
一顿晚饭下来,边雪喝了不少。
心里没有石头压着,再者过几天就要走了,人在这种时刻总有很多感慨,陆听没劝没拦,由着他喝。
到最后,周展把自己喝得眼泪汪汪:“哥,说真的,谢谢你,真的,我好舍不得你们。”
边雪看着顶上的灯泡,竟也有些舍不得:“什么时候来林城玩儿,随时欢迎。”
刚回来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些抵触。
在大城市待惯了的人,出门就有地铁,足不出户就能点外卖,高楼、汽车,跟晞湾镇截然相反。
晞湾镇到现在连公交车都没有。
他当时受不了这里的闭塞,受不了这里的缓慢和停滞,同样也受不了跟众人唠家长里短。
可现在,他打心底里觉得这里是他的家,林城有林城的好,晞湾镇也没那么坏。
他转头看着陆听,轻声问:“你也会舍不得吗?”
“有一点,”陆听垂下眼,撩开遮住边雪眼睛的头发,“但也很期待明天。”
“来来来,干一个!”
不知谁起了个头,酒杯碰撞发出脆响,混杂在身后的人声当中。
后面坐了桌年轻人,估计是来旅游的,登山包放在桌边,旁边立了个蓝牙音箱,里面放着边雪没听过的歌。
他仔细听了听歌词。
“举起手中的酒杯,今夜不能醉。”
“夜晚有一点黑暗,等天亮就明媚……”[1]
有人起身,绕着音响跳舞。周展也拿着啤酒瓶起身,不一会儿窜入人群,回头冲边雪陆听招手。
“边雪哥陆哥,来!”
秦远山第一个响应,他扔下外套跑过去,在一群年轻人里蹦得最高。
头顶灯泡摇动,在风中、在欢笑声中不停晃荡,撞出彩色的虚影。
边雪没有起身,陆听对这种场景也不太习惯。他们安静看着,对视一眼笑笑,“叮”的一声,碰了碰杯。
各自喝掉杯中的酒,玻璃上映出两双弯起来的眼睛。
“边雪,你开心吗?”
“嗯,开心。”
一直到烧烤店打烊,这场临时组织起来的派对才正式结束。
陆听结完账,周展和秦远山说什么也要送送他们。
狭长的巷子里响起醉醺醺的歌声,周展唱,秦老板打节拍。
“几点了,还唱!”院子里有人笑骂,“是不是周展!你跑调了!别唱了!”
边雪乐了声,他喝过了头,半靠在陆听身上:“你们回去吧,下次见。”
周展冲过来抱住他们:“哥,下次一定见,诶对了,我妹妹要去城里念书了,到时候我们再聚!”
陆听把周展拉开,揽着边雪打开院门:“行了,回去吧。”
秦远山这时才说:“陆工,等我把店开去林城,还找你来上班。”
陆听弯了下唇:“好。”
走进院子,周展跑了回来,秦远山抱着他的腰都没拦住。
“我就再说一句!哥,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
送走两个喝多的前同事,陆听怀里还有个不清醒的。
“阿雪,”陆听低头问,“想不想吐?”
边雪红着眼睛摇头:“今晚的星星好亮。”
陆听抬头一看,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他哑然失笑,抱起边雪往屋里走。
“对不起,”陆听边走边说,“说好的不吵架不冷战,以后不会了。”
边雪“嗯”了声,摸到他的胡子:“刮掉,你去拿剃须刀。”
“不要了,”陆听把他放进沙发,“你喝多了。”
边雪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脸和脖子微微发红,坐着一动不动地打量他。
陆听放轻声音说:“我今晚不刮,明早再说,留给你好不好?”
边雪冲陆听勾手,陆听弯腰靠近,亲了亲他的额头问:“怎么了?”
“做吗?”边雪揽住他的脖子,“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次。”
陆听看懂了,但不太确定:“什么?”
边雪摘了他的助听器说:“我说,做。”
夜风穿过窗框,撩动屋子里的酒气。
醉酒后的缠绵和清醒时不一样。
除去了初次的青涩,他们熟知彼此的身体,这种感觉更加不同。
边雪和陆听拥有同样的想法。
从沙发到卧室,再从卧室到窗边,风不仅吹动窗帘,也吹动边雪的发丝。
他和陆听交换了无数个吻,在清醒的边缘轻唤陆听的名字。
陆听看着主动迎上来的人,心想喝了酒的边雪跟平时太不一样了。
“摸一下,就一下。”
“摸哪儿?”陆听滚了滚喉结。
边雪摁住他的胸膛,在上面留下道红色的印子,再然后,陆听的胳膊、背部,传来轻微刺痛。
陆听压了压眉毛,心脏跳得很快,他低下身问:“喜欢吗?”
边雪微眯着眼,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眼底全是泪。
夜深时下了场雨。
分不清是醉酒后的边雪太过感性,还是陆听今晚不够克制。
当边雪的眼泪再次掉下来时,陆听怔了一瞬,紧接着吻住了他的眼皮。
“别哭了,边雪,怎么每次都哭这么厉害?”
作者有话说:
[1]是《干杯时我会想起你》里的歌词,特别好听!《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