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度上路(三) 这个情形,杨川自然明白会惹起怎样的误会,立时辩道:“不是我!”
白知仁额上青筋暴起,开口间已提剑劈去:“不是你还有谁!”
杨川侧身闪避,匆忙下床,无奈只得也拔剑格挡。铛地一声两剑相撞,白知仁内力虽不如他,但雁山派外功精湛,他又火气正盛,杨川一时挡得也颇为吃力:“是你那六师弟……”他道,然而白知仁自然不信,倏尔抬起一脚飞踹而出,杨川躲闪不及,整个人横飞出去。
原还愣在门口的几人蓦地回神,刷刷几声利剑齐出,直向杨川追去。奚月一看不好,跃起腾翻挡至杨川身前,踅身挥剑硬将几人逼退几步:“我师兄不会害岳掌门!”
白知仁暴怒的声音从屋中响起:“奚姑娘,方才你不在屋中,我们便当此事和你无关!你让开,我们了结了这恶徒,也算为江湖除害!”
奚月窒息,心下知道这事不好解释。而且就连她也纳闷儿,杨川为什么说这是赵知伦干的?
那一看就是内功所致的伤,雁山派专修外功人尽皆知,若他们能有如此过硬的内功,岳广贤大抵也不会练《盛林调息书》练得走火入魔了。
奚月背后,杨川好生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站起身。
白知仁那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劲力,他此时都觉得胸中隐隐作痛。起身间气息微乱,喉中便溢起一股淡淡的腥甜,杨川匆忙调息,待得疼痛缓解了些,开口道:“你们的这位六师弟,练了《盛林调息书》。”
所有人都不禁一怔,紧接着,听到赵知伦喊道:“你胡说!我哪儿来的《盛林调息书》!”
杨川的视线穿过几人之间,冷然看向他:“那书真是你师弟偷的吗?”
赵知伦又道:“我师父都没练成的功夫,我怎可能会!”顿了顿又说,“再说,七师弟逃都逃了。若是我偷书,为何是他逃,不是我逃?”
他这话显然比杨川的质问更有理,行三的何知俨顿时挥剑又上:“别跟他废话,今日非除他不可!”
刹那之间,剑响叮当。几人都是雁山派一等一的高手,功夫皆不在奚月杨川之下,人数上又极占优势。杨川原比他们强在修了《盛林调息书》,可他若再伤人性命,事情必定闹得更大,打得束手束脚。
奚月心中焦灼,她想起在京中与南鹰门人过招的那次。当时,其实显是南鹰山庄占尽胜算,但千钧一发之际,曾培带着锦衣卫赶到,南鹰山庄的人不敢伤锦衣卫,他们才逃过一劫。
目下,却本就是对方胜算较大,他们又是不敢伤人的那一方,今日怕是不好脱身。
短短片刻,几百招已在剑影间拆过。二人皆渐渐感到吃力,杨川挡开何知俨的一剑,余光陡见白知仁直朝奚月背心刺去,急忙闪身挡去。
奚月正与令一雁山弟子过招,闻得背后剑刃碰撞声近在咫尺却也无法回头。白知仁此时一看见杨川就怒火中烧,顷刻间剑气凌人,接连刺来数剑。
杨川依次挡开,趁脚下挪动,还帮奚月挡开了两招。然则这一挡却令白知仁抓住了弱点所在,只听他喊道:“先杀白鹿门的那个!”
——奚月毛骨悚然,下一刹,师兄弟几个同事向她刺来。她向侧一闪又连退数步,眼见快要避至院墙无处可躲,一道身影从众人身后跃身翻来,硬将原已离得极近的两方挡开。
这却正中白知仁所想,便见白知仁腕上一转,原正劈向奚月的剑直刺而下。
——唰。
利剑刺入骨肉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被这微弱的声响激得下意识地停住,一股血腥气逐渐在空气中蔓延。
白知仁的剑自杨川左肩上方刺入,不知刺了多深,只见杨川整个人瞬间脱力。
白知仁恨意未消,转而将剑愤然拔出。鲜血猛然喷出几尺,奚月嗓音撕裂:“师兄!”
她在他背后手忙脚乱地扶他,她感觉到他的温热的鲜血逐渐外溢,一寸寸地浸染衣衫,他感觉到她的手凉得吓人。
然而他们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奚月之间余光中白光一闪,白知仁已再度持剑刺来。她不及多想,腾出右手伸出便握,她一股内力逼出,剧烈的刺痛划过掌间指间的同时,白知仁被一股剧烈的寒气逼得惊然将剑脱手。
什么功夫如此阴冷?
他不及发问,便见托扶着杨川半跪在地的女子一分分抬起眼眸。
面前剑刃和寒光和指间淌下的血色衬得她目光森然,她的呼吸发着虚,犹如已至强弩之末的猛兽一般,似乎随时会断气,又似乎随时会在断气前向敌手发出可怖的致命一击。
几个雁山弟子好像都被这无形之中的气势唬住,一时之间竟无人再动手。短暂的安寂过后,奚月一把扔了攥在手里的剑。
那剑身已完全冰冷,血迹在上面冻成了一层薄薄的殷红色壳,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杨川的。
她一语不发地封了杨川伤口四周的几处穴道,盯着他逐渐不再流血的伤处复喘了两口粗气,声音生冷得仿佛从冰窖沁出:“你们不是……要救岳广贤吗?”
几个师兄弟微微回神,盯着她静等下文。
“一命换一命。”奚月呢喃着,神情愈发恍惚,说出的话好像没有意识,“一命换一命……”
“……如何一命换一命!”白知仁大喝。
奚月强自扯回三分神思:“你们放我师兄一命,让他回白鹿门去取……《盛林调息书》的下卷。你们找人修了,救岳广贤。我留下,我给你们当质子。”
师兄弟几人相视一望,又都看向白知仁,等他拿主意。
白知仁正自斟酌着可行与否,杨川在无力中摸索着,终于攥到了奚月的手。
奚月只觉手上一热,连忙低头,杨川嘴唇翕动:“你走……”
“什么?”奚月没听清,慌乱地又凑近了几分,但杨川摇了摇头。
他屏息运气,身上暗涌的疼痛令他眉头紧锁。借着内力,他再度开了口:“让她走。她去取秘籍,我给你们当质子。”
“不行!”奚月立刻喝道。他伤成这样,留在雁山门是决计不行的。
杨川却不理她,神情涣散地朝白知仁笑笑,看起来竟极是轻松:“我,是个臭名昭著的……穷凶极恶之徒。但我这个师妹,白鹿怪杰的独女,品行可好得很。你让她走,把我留下,她准定来救我;你让我走,把她留下……”
他缓了口气:“我指不准就不回来了,一走了之,她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干系?”
巨大的脱力感随即涌上,他脑子里骤然间混混沌沌的,只一味地想绝不能让小师妹留下,但为什么不能,他已经没力气想清楚了。
只有些模糊的念头在潜意识里和烟雾一般飘散,让他觉得,小师妹好像会害怕什么东西。
可她害怕什么呢……
杨川头脑发沉,倏然间,好像坠进了一片虚空。
虚空里满是黑色,四周围都黑得空荡荡的。他什么也抓不住,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发虚。
她怕什么来着……
他觉得答案明明就在脑子里,可就是想不起来。
但总之他承诺过,绝不再让她经历一次。
天色渐黑,暮色四合。奚月趔趔趄趄地下了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索性那猎户的家就在山下的小道上,她魂不守舍地走过去,被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瞎转悠的沈不栖一眼看见。
“奚姑娘?!”沈不栖一愕,旋即奔出院外将她拦住,屋中的曾培听言也急奔出来,二人看到奚月满身的血迹,大惊失色,“你……怎么了?杨川呢?杨川呢!”
他们一叠声的问了好多遍,奚月才在一哆嗦里回过神来。
她好像刚看到他们在面前,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却说不出话。
“出什么事了?杨大哥呢?”沈不栖继续追问,曾培一按他的胳膊示意他噤声,抬手在她奚月眼前晃了一晃。
奚月毫无反应,看起来就像受惊过度失了神智。
曾培一时心弦紧绷。他心知让奚月受惊过度可不容易,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把寻常姑娘吓晕过去的什么鲜血死尸,在她眼里跟看个木俑陶塑也没区别。
难不成杨川……
曾培没敢往下想,摇了摇头,试探着伸手,打算先扶奚月进屋。
奚月似乎无知无觉,任由他们搀着,往院子里走。
走着走着,曾培突然听到一声低咝。
那是从嗓中逼出的、隐藏着巨大痛苦的,又似乎因为某种愤慨而格外隐忍的低低哭声。
“……奚月?”曾培慌忙抬头,看到奚月紧捂着嘴,却已泪流满面。
手上原已干涸的血迹被泪水一点点融开,融成颗颗殷红,一滴滴落尽脚下的土地里。
第52章 再度上路(四)
回到白鹿门时枯叶满山涧,奚月才意识到这一路回来,又一个多月过去了。
她几乎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赶路,曾培和沈不栖知道出了事,也不敢找话题逗她开心,百里之遥就几乎都这样沉默了过来。
但饶是这样过了月余,奚月也没觉得心情转好半分。当日的画面犹如梦魇一般在眼前晃着,挥之不去,无计可施。
她竟然把杨川扔下了。
不是说有什么不对,因为当时的确无力脱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这个结果,依旧令她愤怒、恼火,乃至前所未有地厌弃自己。
她竟然把杨川扔下了。
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恐惧便这样纠缠了奚月月余。午夜梦回,她甚至不再梦到那些可怕的海水和火焰,一次次萦绕眼前不散的,变成了杨川遍身是血倒在她怀里的样子。
她原以为那天从他中了那一剑开始,她整个人就懵了,之后的一切都浑浑噩噩。
可在梦里,他的每一丝神情又都那么清晰。他虚弱得还剩最后一口气,仍然笑着,说服雁山弟子放她下山。
夜静更阑,风清月皎。奚月寻了壶酒,走到宅中后院的小湖旁,坐下身仰头便灌。
行走江湖的人大多酒量不错,她也如是。这一灌便灌下去小半壶,不得不缓口气时奚月才将酒壶搁下,信手擦了把嘴。
在她正要拎起酒壶再灌的时候,一个呈满牛肉、牛肉上还放着一个馒头的碟子递到了她面前。
奚月蹙眉,循着端碟子的手看上去,一滞:“爹。”
奚言笑笑,坐到她身边,睇了眼碟子里的东西:“边吃东西边喝。”
奚月摇摇头,望着月色下反着光影的涟漪尽力地吁出一口郁气:“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瘦了好多。”奚言不依不饶的。
奚月没法子,就拣了块酱牛肉来吃,又把馒头也拿在手里,没精打采地揪了块扔进嘴里。
奚言在旁笑叹:“小时候,你什么都跟爹说。去了京城一趟,倒是眼见着长大了。”
奚月没吭声,他又转过头来看看她:“三年前出了什么事,你不肯说,这回还不肯说?当然,爹可以不逼问你,可你也不能就这么憋着自己。”
人有心事,从来都不要紧,但总要宣泄出来,再潇洒的江湖豪杰都一样。
奚月就是凡事太爱自己扛了。奚言从曾培沈不栖到竹摇琳琅都问了一圈,竟然没一个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连同去的曾培沈不栖都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杨川没能下山”。
没能下山,是被扣下了还是死了?不知道。
奚言说完,见她还不开口,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湖面陪她沉默。
寂静半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啜泣。
奚言忙又看去,奚月正抹眼泪,可越抹哭得越厉害,直至彻底哭得凶猛的时候,她终于嘶哑着说出一句:“爹,我把师兄扔下了!”
话匣子自此而开,然后越说越多。
奚月说,我就不明白,江湖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自幼在江湖长大,自问早已看遍了这个地方的快意恩仇。可一夜之间,满江湖被一本秘籍搅得一团糟也罢,还都人人变得不分是非黑白,叫门达牵着鼻子走了?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门达那样的奸佞在京城过得逍遥自在,师兄这样的好人却要受尽苦难。老天瞎了眼,世间众生也都跟着一起瞎了吗!好端端的一个萧山派,百年威名因为几句传言,说毁便毁了。师兄因为那赵知伦几句搬弄是非的话命悬一线。他们怎么就不想想,萧山派为什么要做那种恶事,师兄何必去杀岳广贤?一个个都种蛊了不成?”
奚言没有打岔,安静地听她说完,才含着笑道:“那爹爹告诉你,江湖不是‘变成这样’,江湖从来就是这样。”
奚月沉闷地又灌了口酒。这道理她其实懂,这句话她已对自己说了成千上万次。
奚言又继续说了下去:“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是成千上万的人。人与人不一样,但绝大多数人,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这放在哪儿都一样。”奚言轻轻地吸了口夜色下的凉气,又循循地呼出来,“你啊,还是没长大,看事非黑即白。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江湖没有那么糟。就连朝廷,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
奚月锁眉,怔怔地看向父亲,觉得父亲在为了开解而开解。
——江湖有没有那么糟,先不提。朝堂还不够糟?
今上再度登基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清洗了一遍朝堂。
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内阁辅臣王文王大人被斩首于市,曾在德胜门击退也先人的副总兵范广甚至被凌迟。
这都是民间有口皆碑的忠臣,若说做错了什么,最大的过错大概便是在景泰帝在位的那些年,也在朝中做官吧。
再反过来看,石亨、曹吉祥等借所谓“夺门之功”投机取巧的小人,反倒春风得意了多年,若不是最后闹出谋反的事情,现在估计还正得意着。
呵,夺门之功。
奚月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那是场无需存在的闹剧。有没有这一桩事,景泰帝死后,今上都是再度登基的那一个。可今上自己偏就信了这些。
抛开这些不提,孛来兵马也还在河套呢。
他们以入贡为名要求进京,又以路不好走为由改道陕北。那条路千百年来都是边防重镇,可皇帝为了早些纳贡,竟就点头同意了,结果贡没纳着,倒叫人家在河套赖了下来,成了抵在大明咽喉上的一把刀子。
奚月想,如果秦汉时的蒙恬、卫青、霍去病在天有灵,估计能气得活过来。
若她当皇帝当成这样,她得自尽谢天下。
父亲还说朝堂也没那么糟?嗤……
奚言察觉到了她神情中的几许不屑,摇了摇头:“江湖是人,朝堂也是人。”
他说着去拎她手边的酒壶,她下意识地一攥,然后松了手。
不想他拿起来灌了一口,接着说道:“你看,你从不说锦衣卫不好,只是骂门达、骂门达的坐下走狗,为什么?因为你知道锦衣卫还有曾培、有你、有袁大人。放到朝堂、江湖,你怎的就不懂了?”
奚月微微一愣,怔然看向父亲,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湖上、朝堂中的人,和你们锦衣卫一样,都是有好有坏,有明白人也有糊涂人。你不能看见几个坏人、糊涂人就觉得一切都坏了,是不是?”奚言轻轻一喟,“再说杨川这事……”
他顿了顿,续说:“诚然,江湖上道听途说毁了萧山派的名声、毁了杨川的名声,着实让人愤慨。可你想一想,东福神医座下门徒死伤大半,广盛镖行几乎尽毁。若江湖众人听闻此事却无动于衷,这便是你想要的江湖了吗?”
奚月忽地打了个寒噤。如果江湖那么冷静……
未免显得冷血。
奚言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若劝你多歇几日,你必定不听。那就想开些,明日一早拿着《盛林调息书》去吧。把他救回来,然后爹跟萧山派提亲,招他来当上门女婿。”
“……爹!”奚月双颊骤红,“您别瞎说!”
气氛顿时充满窘迫羞赧,于是父女二人都没注意到,身后的一道月门那边,伏着的三个声音同时脖子一梗,又继续侧耳倾听。
奚言探究地看了看女儿:“你不喜欢他?不喜欢就算了,爹不逼你嫁不喜欢的人。”
“……”奚月微噎,低着头闷了半晌,末了又揪了块馒头吃。
奚言探头:“你到底喜不喜欢?”
“……”奚月深吸气,抬眸撇撇父亲,继续塞馒头,“我……”她用力一咬下唇,“师兄最好了,和他待着我就安心。”
啧。
奚言觉得有趣。
看曾培他们的样子,他觉得奚月出门在外必是独当一面的人。结果问及这种事,她却还扭捏得不行,他先前以为她迟早要拍着桌子跟她说“爹,我和师兄订下终身了,您赶紧跟萧山派提亲去吧!”……看来是想太多了。
月门后,三人陆续转过身,神情落寞,面色惨白。
然后,先后一声短叹。
“唉……”曾培拍了拍竹摇的肩头。身为一个曾经的锦衣卫千户,他现在诡异地跟一个青楼花魁生出了难兄难弟的感情。
“唉……”竹摇握住琳琅的手,也一股难兄难弟要抱头哭的味道。
“唉……”琳琅反手握握竹摇。她脑子里回荡起一首熟悉的波斯情歌,大意大致是说,自己心爱的男子爱上了别的女子,于是天边的月色都好像不那么明亮了,因为心上蒙了一层风沙;明澈的湖面看起来也不那么美了,也因为如同心上蒙了一层风沙。
唉。
他们心爱的女子,爱上别的男子了。
第53章 困局(一)
奚月将心事和父亲一吐为快之后,自然就借着酒劲儿赶紧去睡了。奚言也没有大晚上闲庭漫步的癖好。
宅子又不算小,于是父女两个直至次日清晨,才发现有三个人在前院里喝得烂醉如泥。
……不冷吗?
这是奚月的头一个反应。
山中的夜晚可寒凉了,饶是炎炎夏日也能凉得让人打寒噤。是以她小时候一度不喜欢山里的这个住处,觉得阴森。
接着她才想到,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借酒消愁?
她想把他们叫起来问,但可想而知,毫无疑问,谁也没醒过来。
奚言在旁用一种“你这都交的什么朋友?”的眼神划她,奚月也觉得不好意思,不敢让父亲动手帮忙,把沈不栖从屋里喊了出来,一道把三人扛回屋睡觉去。
然后她问沈不栖:“他们怎么回事?”
“啧……”沈不栖瞅瞅她,探寻道,“您是真傻还是装傻?”
奚月:“?”
哦,是真傻。
沈不栖叹气:“昨晚你和奚先生聊天的时候,他们听到了。”
“所以呢?”
“所以崩溃了啊。”沈不栖抱臂,“心上人属意他人,他们就一起借酒消愁去了。”
奚月:“?!”
心上人?谁?她吗?
曾培就算了,竹摇和琳琅?!
奚月目瞪口呆,沈不栖无奈,暗道他们仨可真太惨了。然后他拍拍她的肩头:“唉——”他说,“得亏你行走江湖。若是进宫侍在君王侧,后人列个什么十大妖妃八大祸水……准有你一个。”
妖妃祸水都没有男女通吃的。关键这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还互相都知道对方也喜欢她!
奚月被这事搅得乱了阵脚。这种事就是这样,从前不清楚就算了,现下一清楚,怎么都觉得再见面尴尬得很。
她便收拾了包袱,拿了《盛林调息书》的下卷,辞别了父亲,拉着沈不栖便出了门。那三位,正好先留在家里醒酒了!
二人脚下不停地赶了一天的路,沈不栖就笑话了她一天。他说琳琅和竹摇对你的心思你真不知道啊?奚月说废话,我是女人,她们也是,你觉得我往那上面想正常吗?!
再者,竹摇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当朋友!
沈不栖痞了吧唧的笑着:“其实俩姑娘都不错啊。一个是京中花魁,一个我大明驻撒马儿罕使节精挑细选的美人儿,你真不打算收了她们?”
奚月被他问得一脸惊悚:“瞎说什么!”
她哪儿能这样耽误她们?让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吗?若觉得自己一个人更逍遥,那便自己过日子也行,跟她……
她都已然属意他人了!
二人一道向南走着,同时,一道消息犹如风沙一样,正从南往北刮。在二人途经湖南时,终于与这风沙般席卷江湖的消息会和了。
彼时二人正走在一处山林里,附近的小帮派不少,但有名气的几乎数不出来什么。二人走着走着,忽地遥闻不远处打斗声、争辩声、喊杀声四起,奚月侧耳倾听,有一方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熟悉的江南口音。待得走到近处,她无意中一看,竟是萧山派的招式。
用萧山派招式的共有两人,被十几人追着,早已遍身是伤。
他们显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便竭力地往深山中跑,可那十几人穷追不舍,追上了便免不了要过上几招,要逃走也难。
奚月心里暗做忖度,虽不想节外生枝,又觉不能眼看着这两位师兄弟命丧山林。最终一沉息,示意沈不栖在此地稍候,摸出黑巾在脸上一系,径自跃身而上,凌空间拔剑出鞘,落地的刹那正好格挡开几人劈来的利剑。
局势一僵,面前十数人一愣,被她挡在身后的两个萧山弟子也一愣。
然后她跟前的人打量她两眼,先发了话:“女侠何人?”
奚月尚不明这番打斗的情由,不想报出名号叫人记仇,便只说:“途经此地,看你们十几个打两个觉得不公而已。”
以多胜少确实不光彩,而且在武林之中,这种不光彩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面前与她喊话那人便不得不冷静心神,还算客气地道:“他们两个是萧山门人,不该杀么?”
奚月眸光微凛,反问:“萧山一派流传百年,门人弟子两三千人,都该杀么?”
众人被她问得一噎,她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江湖上近来有颇多传言于萧山派不利,我觉着蹊跷,不过此事也不必在此多争。只是,这二人看着功夫平平,决计不是萧山掌门的入室弟子。投入江湖习武者,又有多少是因家中窘困想来混口饭吃的,诸位想来心里也有数,何必拿他们出气?”
她还是忍不住为萧山派辩了一句,一句话就说得眼前众人腾升怒色。好在后两句的道理大家都认,那十几人相互看了看,末了虽还有几分不忿,但到底是收了刀剑,转身走了。
奚月唯恐他们背地里放暗器取二人性命,一直持剑挡在二人身前,直至他们走远了才回过身。
二人死里逃生,当即一拜:“多谢女侠相救!”
有那么一瞬,奚月觉得举手之劳,受不起这么大的礼。转而又注意到二人大抵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心道那她是他们的师姐啊?就心安理得地受了。
她便悠哉哉抱臂问:“怎么回事?若当真做了什么恶事,也如实说来。”
“没有没有……”二人觉出她功夫高,连忙解释,“我们、我们是想去桂林雁山,找大师兄的!”
奚月一愣:“杨川?!”
“是……”二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又慌张辩白,“大师兄不是江湖上传的那样,他只是……”
“你们大师兄是什么人我清楚,快说,究竟出什么事了?”
按理说,她与雁山派已谈妥了交换条件,无需萧山派差弟子出来寻人啊?
“这事……”二人明显顾虑她是外人,欲言又止。奚月信手摘了黑巾:“我是白鹿门的奚月,有话快说,我也是去救他的!”
“师姐?!”二人大喜过望。他们虽没见过她,可听说过她的名号,也知道她和大师兄是真的熟悉,登时都觉有了个好帮手。
离此地不远,就是岳州城。二人道二师兄方卓在城中,想请奚月过去与二师兄一叙。
奚月见他们伤成这样,原也不放心他们自己回去,便叫上沈不栖与他们一起进了岳州城。萧山派这回大概来的人不少,在岳州城里包下了一幢三层的客栈,两个弟子上前敲门,不过片刻木门开了一道缝,看到是自己人才将门全打了开来。
接着,来开门的人便注意到奚月,不禁惊喜:“师姐?!”
奚月认出来了,这是萧山派的一个入室弟子,在宴席上一道喝过酒的。不过对于行序,她有点迟疑:“你是十五……”
“我是十六!”奚月顿时有点窘迫,十六师弟哈哈一笑,“萧山派人太多了,不怪师姐记不住。师姐快请进!”
奚月入得门中,不过多时,方卓被请了下来。
“师妹?”方卓边下楼边朝他笑笑,但奚月看他面色憔悴,分明是已有好几日没睡好的模样,心中的不安不禁又添了几分。
二人在客栈一楼的厅里的一张案桌边落座,奚月指着在山中遇上的那两个笑道:“这两位师弟嘴可真严,知道我是谁,我还救了他们,他们却仍是不肯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大概是怕说不清楚。”方卓说着哑笑,“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奚月锁眉:“究竟出什么事了?”
方卓一喟:“约是半个多月前,雁山派忽遭萧山派偷袭,死伤不少,但挡住了。后来他们就说……要么请师父到雁山一叙,要么就杀了大师兄。”
奚月毛骨悚然。
萧山派当真偷袭了雁山派么?
自然没有。想到先前的种种,也知自然没有。
可这事如何说得清?如能说清,也就根本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方卓又反过来问她:“师妹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大师兄一起走到吗,怎的他自己被困在了雁山?”
奚月沉然叹息,将月余前的经过详细地与方卓说了,方卓倒吸一口冷气:“师兄伤得很重?”
奚月点头,同时心乱如麻地思索如何当下该如何救人。
拿秘籍换他出来显然是不行了,但总也不可能真让师伯“到雁山一叙”,雁山派摆明了想要他的命。
第54章 困局(二)
奚月一时间束手无策,其实方卓也是。他带着师弟们出来好些天了,但这一路都没想出办法,反倒是好几个师弟死在了路上。今天那两个如果没有遇到奚月,可见也是回不来的。
萧山派现下人人喊打。
奚月缓缓地叹息:“我真是觉得奇怪,门达他们,手底下怎么会有人会萧山派的功夫?”
而且功夫竟然还很高。
方卓听她说起这个就锁眉,默了一会儿,道:“外人想学,其实也不是没法子。萧山派延绵百年弟子众多,总有出去单独走江湖的。就拿目下来说,我师父门下的寻常弟子确是大多武功不够,入室弟子也没闹出过叛出师门的事,但是他自己昔年的师兄弟中,据说有十几位独自出去行走江湖的。有些还有联系,有些慢慢的也就生疏了。”
奚月滞了滞:“可他们不至于会为东厂卖命吧?”
方卓哑笑:“谁知道呢。”
在这样的事上,总归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东厂和锦衣卫权势滔天,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能信手拈来。江湖上的侠客们,也不是个个都那么高风亮节的,有一个两个帮他们做事的,也不值得奇怪。
在这样的事上,他不由羡慕白鹿门。
白鹿门和萧山派的祖师是师兄弟,同样延绵百年。但这百余年来,白鹿门从未广招门徒过,多的时候收三五个资质过人的徒弟,少的时候便如同如今的白鹿怪杰奚言一样,只教自家儿女功夫,很难闹出武功外传的事来。
但现下说这个也没用,方卓将话题又绕回了杨川的事上:“我是真不知道怎么救大师兄了。”
两个人又相对而坐苦恼了好一阵,最后,奚月唯一能想到的法子,竟然是沈不栖。
沈不栖在江湖上的朋友多,如果有那么一个两个肯出面替他们解释一二,劝劝雁山派弟子,误会消解了事情便好办了。
她便循梯上了楼。沈不栖方才一进酒楼,见她和方卓要说话,就识趣地先径自找房间歇着去了。眼下他正仰在床上发愣,蓦见奚月进来,就坐起了身:“你们商量好了?怎么救杨大哥?”
奚月吁气摇头,接着问他:“我想找你帮帮忙——你有没有什么朋友与雁山派的人熟,能请出来帮我们辩解辩解吗?”
沈不栖一怔,继而苦恼摇头:“我先前从未来过广西这片,当真谁也不认识。”见奚月神色一黯,他又道,“你看如果趁夜杀上去行不行?我想了半晌了,你看方卓手底下也有好几十号人,总是和雁山派硬碰硬不行,但夜袭还是有胜算的!”
可奚月立刻道:“不行。”她缓缓摇头,“那边本就有不少人会萧山派的功夫,打着萧山派的旗号四处惹是生非。我们再自己来一场夜袭,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到这儿不禁又为萧山派功夫外泄的事情懊恼起来,骂了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混账,竟去为东厂卖命,真对不起侠义二字。”
她的话刚说完,沈不栖乍觉脑中一痛。
那是一种极细的、轻搐的痛感,像是某一缕神经被抽动,令他立刻扶住额头,咝地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奚月一惊,沈不栖揉着太阳穴,痛感逐渐消逝。
在那短暂的片刻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久违的东西。可他又什么都没抓住,接着就是令自己感到诡异的茫然。
有什么可想起的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忘记,这种感觉来得太没道理了。
“突然头疼,可能近来有些累。”他舒了口气,奚月便道:“那迟些再说,你好好歇着。反正二师兄没想出办法,急着赶路也没用。”说完便离开了沈不栖的屋子。
自此又过了三天,萧山派众人仍旧一筹莫展。
此事太难办了,一来自事发开始,雁山派便只说要见师父,他们去和谈,人家未必肯理;二来,上次偷袭雁山派的人,实实在在地用的萧山派的功夫,他们要如何让雁山派相信那些人不是萧山弟子?
这个问题不解决,想和平地救出杨川来便几乎不可能。至于夜袭的法子,奚月一筹莫展之下也和方卓提了,方卓的看法和她一样,不能用这种越抹越黑的法子救人。
纵使满门师弟都为大师兄的安危急得睡不着觉,也不能为了救他一个,让整个萧山近两千号弟子身陷更大的危险之中。
是以深更半夜,整个酒楼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在安睡的。
楼中大半的房间都灯火通明,余下的屋子虽然黑着灯,但床上的人总在辗转反侧。奚月也这样翻腾了大半宿,终于熬不住暴躁,起来点燃了烛火,然后继续躺到床上去发愣。
她从枕下摸出那本《盛林调息书》在手中端详了半天,心绪愈加难过。
原本这东西是能保杨川的平安的,甚至可以救活岳广贤、继而消弭整场纷争。可是,她在与雁山弟子谈妥这场交换的时候,实在没想到在她去取书的档口,会节外生枝。
现下,纵有这书也救不了杨川了。
奚月烦躁地将书扔在了一旁,美眸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苦闷地思索究竟该如何是好。
其实沈不栖说的夜袭硬抢是个法子,不能这么干,只是因为不能让萧山派再惹更多的麻烦。
但若能找其他人帮忙去抢呢?不用萧山派功夫的那种?
奚月首先想到了南鹰山庄,随即又摇头否决。
要花钱请南鹰山庄办事,她倒不是付不起。可南鹰山庄收钱办事这一点,也是满武林皆知的,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猜到是萧山派的人找的他们。
南鹰山庄又已经臭名昭著了好几十年,萧山派和他们搅合在一起,那还不如自己上山抢人呢。
但其他的……
有些小门派或许重金之下也肯帮忙,但功夫不及雁山派,想把人救出来基本不可能。
这可真是个死结。小门派救不出人,大门派里,名门正派不会出面,旁门左道她又不敢用。
奚月陆续叹了好几口气,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再继续想办法。待得洗完脸,正躺回床上的时候,她又再度注意到了那边《盛林调息书》。
一个油然而生的念头令她的目光一凝,滞了片刻,她将书拿了起来。
这个,不是萧山派的功夫,而且还是极强的功夫。
如今普天之下,练过这门功夫的人,一个走火入魔了,一个正被雁山派困着,余下的一个……
余下的一个雁山派的几名弟子见过。
但也可以没见过。
奚月于是又在酒楼中与方卓他们待了两旬,接着商讨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用。
雁山派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期限,多思量这么两旬不会逾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显然愈发焦灼。
越焦灼越想不出办法。
是以在一个清晨,一个样貌妩媚的少妇拾阶而下,挎着包袱、扛着剑、哼着小曲儿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酒楼。
她生得极有韵味,一众正在厅中吃着早饭的萧山弟子都不禁愣了愣,连方卓也傻眼,边怔神边奇怪,那是谁啊?
这酒楼不是被他包下来了吗,楼里除了小师妹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女客啊?
好奇之下他还去询问了酒楼的掌柜,掌柜肃然承诺绝对没有让其他人住进来。
一个时辰后,那美貌少妇踏着轻功从郊外的山林间疾步奔向西面,她内力沉稳而隐现森寒,气息流转间,脚下踏过一颗松柏的枝干。
树枝窸窣摇晃,不少深绿的松枝扑簌而下,结着层薄薄寒霜。
松枝落在地上,寒霜又很快消融褪去,渗入泥土,不见痕迹。
第55章 困局(三)
雁山派,山后石窟。
杨川送奚月离开后,就被关在了这里。最初时,雁山派弟子对他还算客气,但在经历过“萧山派”的围攻后便不一样了。
有先前东福神医与广盛镖行的事做铺垫,杨川心下清楚做此事的绝不是萧山派,但他也不欲与雁山派多做争辩。唯一比较难熬的是,打从那日之后,雁山派就停了给他的药。
与奚月同来的那天,他受的伤不轻,从左肩头上刺下去的剑虽未伤及心脏,但破血之下依旧令他虚弱不已。偶尔咳嗽一声,胸中都会泛起一阵剧痛。偏生石窟里阴凉,他最近还总咳嗽。
如此一来,杨川万分庆幸自己修了《盛林调息书》。连日来虽然没有药给他治疗伤口,但他每日按照《盛林调息书》中所授调息两个时辰,身上便多会轻快许多,石窟中的寒气也没有让他发烧。
有两个晚上,他甚至是热醒的。身下明明是仅铺了一层薄稻草的冰凉石面,他却在燥热里望着漆黑静了半天的心,真是哭笑不得。
“咔——”
石门磨着地被推开的声音震响,杨川知道是有雁山派弟子来送饭也懒得理,盘膝坐在那里继续安心调息。
过了会儿,几步外的人却迟疑着开了口:“我可以放你走。”
是赵知伦的声音。
杨川睁眼看过去。从石门处照进来的光线到此处已很微弱了,赵知伦又背对着门,一时难辨脸上的阴晴。
他其实也看不清杨川的神色,只看到他转过头,便又说:“你给那位奚姑娘写封信,让她把《盛林书》的下卷给我,我就放你走,绝无虚言。”说罢又补了句,“我要你的命也没用。”
杨川一哂:“上卷,你练完了?”
赵知伦点点头。
杨川淡声道:“你师父都没练成,你倒天资不低。可惜了,全不讲江湖道义,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他这话说得颇不客气,赵知伦一怒,又压制住:“我只做过这一件恶事。待我修成神功,便独自行走江湖去,必不再有半点对不起良心之举。”
杨川冷笑,懒得理他。赵知伦好似不太自在,没话找话地又说:“我倒也不是多好的天资,就是那《盛林书》上卷的扉页上写了,若内功好则修炼无妨,外功好内功弱则需谨慎。雁山派原就是主修外功的,我师父外功上乘而内功弱,是以走火入魔;我……外功内功都不行,反倒练下来了。”
杨川依旧不做理睬,赵知伦有些急了,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他面前:“喂,你把下卷给我,我就放你走,成不成?”
杨川抬眸:“我信你方才说不再做半点对不起良心之事,是你真心所想,但你必定做不来。”
赵知伦锁眉。
杨川凝睇着他:“你的七师弟呢?他既没有偷秘籍,自然也没理由跑。”
赵知伦一噎,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了然而笑:“他死了,是不是?”说着他摇了摇头,“人都有做恶事的时候,但大奸大恶之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这样的事,你能说服自己做第一次,就能允许自己做第二次。”
杨川说罢,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修炼起了内功,“下卷我不会给你,你走吧。”
话音刚落,疾风袭面。杨川不及睁眼便伸手挡去,啪地一声,两掌相触,两股巨大的内力悍然对抗起来。
与此同时,山前已起了一阵微微的混乱。
几个值守在半山腰处的弟子,都看见一个身影飞上了山,但速度之快令他们看不清是何人,更没本事追上。
片刻之后,那道身影稳稳落下,几个正在院子里练拳脚的入室弟子一惊。
他们齐齐看去,面前是个面生的美貌少妇,可从这落地无声的轻功来看,功夫只怕好得很,几人一时也无心多欣赏她的美貌。
白知仁提剑道:“你是什么人!”
他这般一问,奚月放了心。先前几年,她几乎都是易容成男子,眼下的易容会不会被识破,她原本心里没底。
她于是运息掐声,语气娇柔道:“我啊……江湖人称不归仙,听闻雁山派有几个糊涂人在行糊涂事,就过来瞧瞧。”
不归仙?
几人均想,没听说过啊。
可她的武功又确实上乘,那是自己孤陋寡闻。
奚月这名号自然是胡诌的。她想的是,这名号也就用这么一回,救出杨川便再也犯不着用,一去不归,所以叫不归仙。
白知仁等几个警惕地打量着不归仙,不归仙却轻松地踱起了步子:“满江湖都传萧山派作恶,旁人信就算了,你们雁山派这么威名在外,怎的也一个聪明人也没有?”
何知俨骤然蹙眉:“这是什么话?你要知道,大半月前,他们可都已围攻到我们山上来了!”
“哟,萧山派的功夫叫旁人偷学了去,是件多难的事吗?再说,人家的大弟子杨川自告奋勇来救岳广贤,好端端的又突然痛下杀手?他图个什么?怎样的蠢驴才会毫不生疑地信了这些?”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把连日来的不快带着笑吐了个大概。
其实要直接去抢人也不是不行,但奚月觉得此事太叫人憋屈。这些话若不让她说,她大概迟早要被憋死。
白知仁冷着脸道:“阁下想如何?”
“我能如何?”不归仙轻笑,“我问你们,那杨川,你们肯不肯放?”
白知仁沉息:“这是我雁山派与萧山派间的事。”
“那就是不肯放了。”
不仅是不肯放,而且还全没听进她方才说的话。
一直在踱来踱去的不归仙于是停下脚步,外头笑吟吟地看看他们:“那我,可就去抢人了,你们有本事就追来。不过一旦过招,别怪我杀人不眨眼。”
几人悚然一惊,然而不及去拦,她已一跃而起直奔后山,转瞬间就已没了踪影,内功之强令白知仁冒了一层凉汗。
杨川关在何处,奚月原本不清楚,也没想到昨晚在附近一转悠就会轻而易举地弄明白。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没有任何房舍的地方,却有好几名弟子举着火把在一扇石门前守着,这也太明显了吧?
她于是直奔那扇石门而去,然而落地间,却不见有人在外守着。
奚月不禁奇怪,再细作查看,见地上有沿山道离开的崭新脚印,而那道石门竟然半开着。
大师兄把人支开,然后自己逃了?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便作罢。
不会的,从昨晚的情形看,看着他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要寻事支走一两个人容易,全支走却不太可能。若他能办到,那雁山派的人就不只是傻了,得是脖子以上全是摆设。
奚月便屏住呼吸,贴到石门旁边,谨慎地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不禁一惊。
石洞的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两个人在缠打不休,虽都赤手空拳,但仍可看出武功皆不错。
其中一个,她看了几招,认出是杨川。另一个却看不出是谁。
这可坏了。
白知仁他们必定在往这边追,绝没有直接放弃的道理。
她原本想,撂倒这边看守的弟子就走,见到无人看守还庆幸了一阵。没想到里头有个功夫上佳的,这还不如多来几个弟子看门呢。
怎么办?
奚月略作沉吟,没再多加耽搁,飞起一脚,厚重的石门轰然拍地。
第56章 困局(四)
石窟中两道身影齐齐望向石门处,明暗交错间,奚月的身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二人看不清。二人站在光线不足的幽暗之中,奚月也看不清。
但奚越原也没打算多费神判断与杨川过招这人是谁,只想赶紧救了杨川出去。若不然,等到白知仁他们赶到,恐怕又难以脱身了。
奚月于是决定速战速决。白鹿门的招式她不敢用,恐被识出,只能用些江湖人基本都会的平平无奇的功夫。但《盛林调息书》强便强在这里,修成之后融会贯通,也不吝表面招式用哪套,出手的内力总归不通。
当下比二人更强三分的,是她手里有剑。
便见奚月跃身而上,不明敌我的二人同时向后一避。下一刹,奚月抽刀出鞘,黯淡银光裹挟疾风,悍然向那不明身份的人刺去。
黑暗之中,这人身法却极快,敏捷地一避,转瞬已闪到奚月左侧。
奚月一时不及挥剑再刺,左手出爪去擒。她一股寒气逼出的同时,乍觉一阵极强的热意反挡过来,令她胳膊一阵酥麻。
同时,对方也被冻得一颤。二人同时脱手,奚月微怔:“你也练了《盛林书》?”
那边则道:“好阴的功夫,哪里来的旁门左道!”
一问一答间,奚月听出了这是雁山派六弟子赵知伦的声音,杨川也猜出眼前之人是奚月。但他到了嘴边的“师妹”却噎了回去,想到她刻意变了声就觉她必定也易了容,自己这么一叫就该戳破身份了。
奚月与赵知伦又对峙了两息,赵知伦自知亏在兵刃上,正思量如何脱身,却见对方忽地将手中长剑一抛,又飞起一脚,将剑踹出了数丈。
连杨川都不禁一愣,继而听奚月平淡道:“拿剑赢你不光彩,来啊,我们赤手空拳地打一架。”
杨川不知她已将下卷尽数练完,听言顿时焦急:“不可!”
话音未落,她却已先一步出击,与赵知伦缠打在一起。
杨川当即要出手帮忙,幽暗之中,奚月一声笑:“嘿,这位朋友怎么不讲江湖道义。我说拿剑赢他不光彩,才要赤手空拳地打一架。你一出手成了两个打一个,我可就又不光彩了。”慢条斯理的话语间,又与赵知伦拆了十数招。
此时哪是讲究光不光彩的时候?
——杨川这般想,出口就是一句“别闹!”,说着一把捉住奚月肩头,旋即被奚月怒喝一声:“滚!”
她吼得声嘶,他不及反应便被她当胸猛踹一脚,整个人顿时后倾飞去。
奚月的心跳不禁空了两拍。
她情急之下忘了,杨川身上有伤,只怕他坏了自己的计才踹了出去。
杨川跌在地上的咳嗽声震响耳畔,奚月后悔得想一巴掌拍死自己。然则劲敌当前,她又不得不维持住耐心继续见招拆招。又与赵知伦耗了三五十招的功夫,几丈之外乍然响起一喝:“什么人!住手!”
奚月凌然望去,看到石门处几道被阳光括出的暗色剪影时便猛地抽了手。赵知伦却不及反应,拍出的一掌直击而来。奚月沉息闭眼,运气三分内力稍作抵挡,转瞬之间胸口被击得一震,巨痛震荡向五脏六腑。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奚月腾空飞出。
唉,早知便再添两分力做抵挡了。
——奚月边是这样揶揄边摔到地上,胸中一股沉闷的不适顶得厉害,她忍了一忍,仍是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她看到石窟门口的几人迅速拔剑迎来,齐齐将赵知伦围住。何知俨手里拿着火把,用火光一照,顿时惊诧:“六师弟?你怎么……”
怎么内力这么强?!
方才他们都察觉到那“不归仙”的内功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以一己之力出手伤她才是。
几个当师兄的不禁都懵了一刹,加之石窟之内又光线昏昏,赵知伦神色骤然狠厉也无人察觉。
“——小心!”奚月杨川惊呼出声,二人几乎同时打挺跃起。千钧一发之际,仿佛一切都在激烈心跳中变得极缓,便见赵知伦惊慌回头,击向何知俨的掌风也因此慢了三分。杨川不及落地便飞脚去踢何知俨,奚月则直接骑到了赵知伦肩头,向后倒挂一压,将赵知伦硬生生掀倒。
石地极硬又嶙峋不已,赵知伦登时惨叫出声,被踹出去的何知俨则可说是白白挨了一脚。
奚月抬眸淡看了他一眼,心道活该。
大师兄还是太仗义了,若换做是她,她非借机给这一圈人一人一脚不可。
接着她撑地起身,封了赵知伦的数处穴道。
这变故令雁山派几人始料未及,始料未及之余又都不由尴尬。白知仁朝他们抱拳,脸上堆出的笑比哭更能看:“仙姑、杨兄弟……对不住。”
杨川:……仙姑?
“仙姑”掸掸身上的土,不快道:“懒得听你们几个糊涂人说话,快扶我师兄去个像样的地方养伤,不然就再打一架。”
几人:师兄……?
等到他们七手八脚地扶着杨川、押着赵知伦出了石窟,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了张脸。
眼前哪有什么不归仙,哪有什么少妇?跟着他们走出来的,分明就是那天一道和杨川同来的白鹿门奚月。
几人不禁更觉窘迫,就连方才被踹了一脚的何知俨都生不出半点怨气,跟在奚月身后轻言轻语,一味地拱手:“奚姑娘,奚姑娘对不住啊,我们那日……”
“嘁。”奚月负着手,看也不看他,脚下转而加快,将他们全甩在了身后。
她其实并不是在成心赌气,而是《盛林调息书》的阴寒带来的那股古怪感又袭了上来。她现下心下对他们怨得很,多看他们一眼便忍不住地想伤人,脑海中甚至克制不住地在设想那样一解心头之恨有多痛快。
不行,决计不行。虽则她来此原只是为了救出杨川,可现下既然消了误会,那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她现在再动手打人,事情就又复杂了。
奚月这样规劝了自己一路,直至几人将杨川在一间颇为不错的卧房里安置妥当,她才勉强又恢复了平和。
几人都一副愧悔难当的模样。虽然即便今日之事证明了那天确实是误会,可也还有萧山派围攻雁山派的那一出,但事情也不一样了。
——杨川作恶在先,他们扣了人,萧山派又来围攻,与他们先不讲道理扣了人,萧山派迫不得已来救这个大弟子是两码事。
于是屋里就这么在尴尬中安寂了好一会儿,直到不得不有人说话打破这尴尬的时候,白知仁才逼着自己道:“那个……实在对不住,我一会儿就去写信,向殷掌门赔不是。”
奚月冷漠嗤笑,杨川的态度也没有太好:“赔不是不急,你们可先找找你们那位七师弟的尸身在哪儿吧,我问赵志伦是不是杀了这位七师弟,他默认了。”他头枕着双手,一副悠哉的样子,说完扫了几人一眼,“死了还要被你们骂这么久不忠不孝,你们可真是好师兄。”
“……”雁山派几人当然听得憋屈,可自己理亏在先,当下也只能听着。
幸亏有位在半山腰处值守的弟子及时寻了过来:“大师兄。”
白知仁回过头,那人道:“萧、萧山派弟子来了,有几十人,说要见您。”
杨川听言眸光一凛,不知这萧山派是真是假。奚月也添了两分警惕:“为首的是谁?”
“殷岐的二弟子方卓。”那人抱拳,“就是不久前来替殷岐给师父送过寿礼的那位。”
奚月杨川同时松气,看来是自己人。
第57章 困局(五)
方卓客客气气地过了有雁山弟子值守的半山腰后,脚下便明显加快了三分。
他担心现下被困在雁山派中的已不止大师兄一个人,还得加上个白鹿门的小师妹。
这小师妹也真够可以的,不愧是白鹿门的人,和她爹一样特立独行。她当日大摇大摆地从酒楼里走出去,因为易了容的关系,一群在厅里吃早饭的师兄弟没一个人想到是她。等他们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晌午时。她功夫又好,想也知道去追都追不上了。
而且她连字条也没留一张,连沈不栖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方卓为此战战兢兢了好几日,一边觉得她该是独自来雁山派救人了,一边又止不住地去设想别的可能,最后还是冷静心神先寻来了雁山派。
入了雁山派的大门,白知仁等几人迎出来,萧山派众人顿时停住脚,眼见遥遥还有几丈之遥,方卓已然拔剑指去:“我师兄呢!”
“……”白知仁苦笑,不及开口,一道身影当空几个空翻,落在了方卓身后,一点他肩头:“嘿,二师兄!”
方卓转身讶然:“小师妹?”旋即放了几分心。
奚月道:“二师兄别急,我们先前与雁山派惹出的误会,差不多解释清楚了。大师兄现下好端端的在房里歇着,我领你们过去。”
“……真的?”方卓显然有几分犹疑,看看她又看看雁山派几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前几日他才又和雁山派通了封信,当时雁山派都还是气势汹汹的啊?
但奚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真的,二师兄且随我来。余下的误会怎么与江湖上解释清楚,我们还得和大师兄商量商量,才好请雁山派帮忙。”
于是白知仁立刻着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泰半弟子都先去歇息了,只有入室弟子中的三师弟四师弟和五师弟跟着方卓一道去见杨川,几人到房中时,杨川肩上的伤正好刚换完药,上衣都还没来得及穿上。
方卓便见走在最前面的奚月突然啊地一叫,下一瞬捂脸转身差点把他撞出去。
方卓紧张地抬头看房里的情况,杨川闻声也转过来,然后五个师兄弟,外加雁山派的白知仁和何知俨都各自望天,先后扑哧一声。
杨川走上前,点点奚月的肩头:“哎,不至于吧?”
他不就是上身没穿?又没全光着!对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这不稀奇啊!
奚月脑海里都还是他紧实的后背和流畅的身材轮廓,一边忍不住地暗赞好看,一边又觉得这种暗赞丢死人了——自己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于是深深地缓了两口气,才敢回头——她以为杨川已经把衣服穿上了。
结果可想而知,这一回头又看到了他胸前腹间的肌肉,还离得很近,还搭着他一脸的似笑非笑。
奚月猝然转头,重新捂脸:“你快去把衣服穿上!!!”
“哈哈哈哈哈。”杨川朗笑着踱回床上拎起中衣穿上,草草的一系衣带,“好了。”
奚月存着警惕瞥过去望望,这才放下手,转过身继续走进屋中,被她挡在身后的众人也这才得以进去。
然后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来谈正事,奚月过了一会儿,又忽地地别扭起来。
——她发现自己总下意识地去看杨川,而且不知怎的,他穿着一层单薄的白中衣的样子,好像比方才赤|裸上身的样子更让她脸红。
他姿态随意地坐在床边,一条腿踩着床,胳膊搭在膝头,闲散之中莫名地透着一股……侠气?
奚月定神运了口气又压下去,体内寒凉运转,才把心神冷静下来。
杨川说:“不管怎么样,都先救了岳掌门再说。至于解释误会的事……”他想了想,将奚言提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主意说给了方卓听,方卓听罢皱眉,沉吟了片刻,道:“师叔的意思是……让雁山派出来说自己的人遭到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劫杀,令他们暂时不敢妄动,好叫你们把罪证送进京?”
杨川点头:“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东厂和锦衣卫也还没真到为所欲为的地步,京中许多人都盯着他们。若江湖上对他们不利的传言四起,他们必定要有所收敛。”
“……可这会有人信吗?”方卓迟疑道,“雁山派又没招惹过他们,他们杀雁山派的人干什么?”
“为了抢《盛林调息书》。”奚月插话道。几人看过来,她一耸肩头,“这不是现成的理由吗?《盛林调息书》是他们放出来的,现下后悔了又想抢回去,就派了人来痛下杀手。”
这理由的说服力倒是够,江湖上都一度为这书争抢不休,闹得腥风血雨。东厂和锦衣卫同样眼红这书,一点都不稀奇。
方卓思量着点点头:“这倒挺合适。”接着又道,“那满江湖对萧山派的误会呢?如何解决?”
奚月:“罪证送进去,太子治了门达的罪,罪状一昭告天下,自然就解决了啊。”
已沉默了半晌的白知仁却在此时开了口:“我看……未必吧。”
奚月其实并不想听他的建议,她觉得雁山派的这几位功夫虽然不错,但脑子实在太愚钝了。不过碍于这是人家的地盘,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洗耳恭听。
白知仁道:“朝堂和江湖一贯不是一档子事儿。门达的罪状昭告天下,在江湖上也未必能有多少人在意。再说,萧山派也树大招风,从前受崇敬时都不知有多少人嫉恨。现下好不容易留了人话柄,只怕京中出一句对萧山派有利的解释,不喜萧山派的人就要再说出十句话来加以污蔑。”
他这番话说得都要颠覆奚月的印象了,其实是因为他投身江湖前自己经历过这样的事。当时他百口莫辩,即便是在家乡也没人信他,最后只得离开,来雁山派拜了师,与从前的亲朋好友全断了联系。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是白知仁最大的感悟。顿了一顿,他缓缓有道,“而且,愈是不会与你面对面的人,对你的恶意就会愈加膨胀,说起伤人之语也会愈加肆无忌惮,反正见不着面你也不能揍他。”
“……”氛围不禁有点沉重,杨川噙笑一咳:“白兄有大智啊。”
“……我就说这么个理儿!”白知仁局促地挠挠头,“依我看,送罪证这事,你们大可按奚先生的主意办。但要是觉得就此便能把先前被栽的赃洗个干净,我看不会太容易。”
方卓叹气:“可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又不能满江湖地拎着别人的耳朵挨个解释事情不是那么回事。
“迟些再说。”杨川一哂,“先救岳掌门、再送罪证,这是不能耽搁的。至于那些关乎名声的误会,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方卓懵然:“喂……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奚月却说:“我觉得大师兄这话没错。想一口气把事情解决到完美原也不容易,不是燃眉之急的不如就先放放。”
“……”方卓挑眉瞪她,然而转瞬间,旁边的杨川就一记眼风瞪了他。
方卓:“?!”他窒息,“师兄你都护短到这份儿上了?!”
杨川眉心一立,嚯地起身。方卓反应极快,转身便跑。
“你站住!”杨川喝了一句,倒是没追,余光再扫见奚月时便骤然局促起来。
奚月比他还局促,死盯着地面动也不动。虽然神情冷冷,但双颊都红透了。
第58章 被迫成婚(一)
事情姑且安排妥当,方卓就带着一众师弟先回了萧山派,奚月和杨川留在雁山派救岳广贤。
岳广贤走火入魔的程度颇深,拖的时日又久了,再加上上次施救时被赵知伦所伤,能不能救起来二人心里都没底。
不知不觉便过了月余,奚月和杨川都已上手试了无数回,却仍旧半分起色也没有。二人正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白知仁突然来敲了门。
房门打开,奚月还没来得及说话,白知仁就递了本书过来,看得奚月一愣:“上卷?找到了?”
“对,六师弟招了。”白知仁把书交到她手里,接着便有点惧怕地往后躲了躲,又道,“不管能不能救得了师父,这书你和杨少侠都拿去吧。师父被书害成这样,我们谁也不敢胡练,留在雁山派没好处。”
奚月没跟他客气,道了声谢,收下了书,当晚就与杨川一道练了起来。
二人在练下卷时,一直好奇那两位著书的前辈高人为何在将书著成后又注了句“或许从下卷练起更好”,眼下上卷到了手里,倒是练了一章便明白了。
“上卷看似是入门的调息法,其实内力会被引得更烈?”奚月觉得体内寒气四起,薄唇直打哆嗦。
杨川点头:“两位前辈内功都是最上乘,自己修炼时未必有感觉。或许是著书之后重新试来,才发现的这个问题。”他说着看了眼昏迷在床的岳广贤,“雁山派本身内功就差,岳掌门该是一下被调起内功,未能及时调整,是以走火入魔了。”
奚月点点头,想要说话,但已冻得张不了口。杨川察觉到异样,伸手一触她的手,跟着一颤:“这么冷?!”
奚月战栗着点头,杨川有点怵得慌了。
两个人都在锦衣卫待过,和不少尸体打过交道,在医术方面也略懂一二。她身上冷得像块寒冬腊月的坚冰,按照他们先前的认知,都已非活人身上可见的情形了才是。杨川唯恐她出意外,下意识地伸手一攥她手腕,察觉到脉搏依旧清晰有力才又松气。
奚月心下也慌得很。她直至把下卷练完,身上都没这么寒过。而且下卷的那种寒,是她停止运力便会在几息之内缓和过来的。眼下,这种寒意却好像在体内积压了千年之久,她已停止运息半晌,但仍没觉得半分暖和。
她咬了咬后牙,问杨川:“你不热了?”
“……热。”杨川道。
但热远没有她的冷这么难耐。他觉得这么下去不是法子,便锁着眉将书拿过来,往后翻了一翻,忽地视线顿住。
奚月注意到他的目光变动:“怎么了……”
“……没什么。”杨川面色泛红,别过头咳了一声,“我们先练着。或许……车到山前必有路。”
奚月冷得头脑发蒙,也没力气多做探究,这事便就这样先翻过去了。
山中不知岁月长,转眼就已冬去春来,雁山派放了挂鞭炮辟邪贺年,天顺七年就这么来了。
奚月掐指一算,发现这上卷又练了两个月有余。只不过因为她冷得无法克制,练得便慢得很,到现在连第三章都没练完。
而且杨川近来还不肯给她看书,每每练起来,都是二人遥遥的盘膝而坐,他把书放在腿上念,她只消聚精会神的练便可。
这倒可以让她更加专心,以免不适之下再一走神也走火入魔起来。但时间长了,奚月总归觉得不对劲,便在一天晚上趁杨川不备,窜过去一把将书抢了下来。
“哎你!”杨川立时跃起,伸手便抢。她左臂将他格挡住,向下一压,右手迅速翻书。
他又伸右手来夺,掌风离她尚有两寸时她便已敏捷一转,以后背挡着他,两只手一起翻书。
他从上夺,她就蹲;从旁抢,她就避。他从她避的那一侧再抢,便见她就地一滚又跃上床,躲到岳广贤那一侧踅身横踢,将正赶来再抢的杨川一脚踢了出去。
杨川两步趔趄后站稳了脚,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争抢,抱臂等着她看书。
奚月一页页往后翻着,没看出半分不对。字字句句都是调息功法,只不过她偶尔下意识地随着词句一运息,身上就又一股寒凉。
直至翻完了最后一章,她发现后面还有几页注解。
奚月翻开一看,只觉周围的气氛一下就僵住了。
方才的寒凉荡然无存,她周身都被面上掠起的燥热暖了起来。书捧在手里,放也不是,接着看也不是。说点什么不是,戳在那儿什么都不说也不是。
杨川知道她看见了,低下头,也局促不已。
然后他一咳:“我没想过。”
下一刹,纸页翻动声哗啦掀起。杨川抬头便见一本书迎面拍来,他一把接住,同时看到奚月已跃下床榻,直奔门外。
“师妹!”杨川急喝一声,夺门追出。奚月踏起轻功奔得极快,他生怕她一气之下再一走了之,在后面穷追不舍。
两个人就这样在山林间追了足有半个时辰,奚月气坏了,踏住树枝猛然回身:“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会儿!”
杨川立刻收立,转瞬落稳在树下。但隔这么老高,依旧能看出她面色潮红。
奚月满心的懊恼。这个时候他追着她干嘛?别扭死了啊!
然后听到杨川在树下喊:“师妹你就当……你就当没看见,咱们救活岳掌门便不练了,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奚月喝住他,简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到底看没看那几页?!现在她已寒凉到书中所写的那份儿上了,不照着注解中的去做怕是要没几年好活,他竟然说没关系!
奚月咬了咬牙,从树上一跃而下,怒气冲冲的,一把拎住杨川的衣领:“你得娶我!”
杨川一懵。
“你娶我!你让你师父跟我爹提亲去!”奚月怒吼得一点也不气虚,其实心里虚死了。
不过也就她能这样,要是换作个民间的闺阁姑娘,只怕宁可被冷死也喊不出这种话。她可不干,眼看着就能收拾掉门达,她心里痛快着呢,她没活够。
然而杨川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你不干?”奚月咬咬牙,“你不干我就找曾培去,我传内功给他,然后让他修《盛林书》!”她说罢就推开了他,转身便走,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潇洒的背影里,透着一种“想娶老子的人多了去了!”的霸气。
杨川复僵了两息,触电般扑出去追她:“师妹!!!”
奚月板着脸回身出掌,杨川攥住她的手腕便拧,她抽手便闪,再出一掌又被他捉住,他握住她的手一笑:“真是好冷,不能等曾培从头练起了。”
“……”奚月其实心下正沉浸在方才“逼婚”带来的难为情里,应扛着气势一声冷哼。
杨川把她两只手都攥住,手指轻轻地搓着她的手,柔和道:“我这就给师父写信,让他去提亲。你们温州下聘有什么讲究没有?”
奚月挑眉瞪他:“恩丝续尼,果啊尼碰雷!”
杨川怔讼:“?什么?”
奚月又瞪他:“不许问!”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
杨川嗤笑,暗想那句话绝不是什么坏话。
第59章 被迫成婚(二)
京城。大地回春,杨柳初绿。
没了寒风的呜咽,街头坊间小贩的叫卖声都清亮了些。在卖糖葫芦的小贩四周,四五岁的孩童围了好几个,拿着铜钱争先恐后地要买糖葫芦吃。
遥遥看到有锦衣卫从街面那一头来,又笑闹着一哄而散,转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几里之外,一墙之隔的皇城之中,清静如无人之境。
快马从城外席卷着尘土驰向城门口,厚重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待得几匹马驰入,旋即便又关上,将闲杂人等皆尽挡在外面。
几匹快马半点没停,直奔皇宫南边的锦衣卫南镇抚司。
南司之中,门达正在厅里踱着步,品着地方上新进贡来的好茶。听得外面一阵喧闹,门达挑眉驻足看去,待看清正往里走的几个人,又匆忙地搁下茶盏,拱手相迎:“督公。”
薛飞足下生风,经过他面前也没停半步,一撩衣摆在八仙桌边坐了。门达觉察出些许不对,递了个眼色示意手下上茶。手底下的锦衣卫觉得憋屈得很,可又得罪不起这东厂督主,只好赶忙去沏好茶来。
满屋里一片死寂,薛飞一口口地品了半盏的香茶,神色才慢慢缓和了几分。
门达察言观色,瞅准合适的机会,终于笑了一声:“督公,南郊大祭,一切稳妥?”
薛飞放下茶盏,又沉了一会儿,一笑:“可真累啊。”
“您侍驾辛苦。”门达和他寒暄着,可算得以放松了几分,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薛飞没应话,以手支颐缓了会儿神,忽地又开口:“祭祀时,太子殿下提了你一句。”
门达微怔,赶忙问道:“太子殿下说什么了?”
薛飞眸光微凛:“太子殿下问我,‘指挥使大人近来一切可安?’”
话音一落,门达不由自主地一颤。
这话真令人发虚!虽然听来只是随口一言,可这个问法,明摆着是知道他二人过从甚密。
“我遮掩过去了。”薛飞笑了一声,接着又看向他,“我倒是好奇,这些事,太子怎么知道的?”
门达微怔,继而一身冷汗:“督公您……”他愕然地望着薛飞,“我何苦让太子知道这些?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门达心底比他面上所现的更要紧张。隐隐约约的,他感觉薛飞近来愈发的疑神疑鬼,说话也愈加阴阳怪气儿,总令他瘆得慌。
好在薛飞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端起茶盏又抿了口,道:“找奚杨二人那事,我就说你那法子不行吧?这都大半年了。”
他说着一瞟门达,意有所指地又道:“你门大指挥使办事,好像鲜见这么拖泥带水的时候。”
你是不是成心不想抓他们回来啊?
——薛飞就差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
门达不禁又冒了层寒涔涔的汗:“督公!”他无可奈何地一叹,“您当我不想赶紧把这事了了吗?他们两个想要我这颗人头!可我真没法直接派人去抓!杨川的那个什么萧山派,两千多号人,在江湖上还威名赫赫,我叫锦衣卫围过去,满江湖就能全杀去围锦衣卫。到时闹得收不了场,上头问下来可怎么办?!”
薛飞没插话,静听着门达说。等门达说完,他才又淡淡道:“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这大半年下来不也让你毁得差不多了么?”
门达那一计,虽然迟迟没能取二人性命,但毁人名声倒还管用。也是为这个,薛飞才没打算暂且按兵不动再看一看,没因为怀疑他与杨川里应外合偷秘籍而直接翻脸。
门达听他提起毁人威名的事,舒了口郁气:“是,但是……”
“反正我的那些人,你不能再用了。动静太大,万一太子觉察了什么,我吃罪不起。”薛飞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开诚布公地说完之后,倒又缓和了几分。
他带着些许宽慰看看门达:“门大人,你别这么虚。江湖上的这些门派听着是吓人,可你锦衣卫也不是好惹的。瞧瞧这南司,年前新弄出的几件武器不都不错?江湖上哪有这些,肉体凡胎还能跟你的火器一较高下?”
从他走进大门到现在,也就这句话还像句人话,没暗掺别的古怪。
门达见他已然不肯自己再用他豢养的那些高手,知道多说无益,沉了一会儿,点头:“行吧,容我想想。”
“那本督就先告辞了。”薛飞说罢便往外走去,如来时一样走得足下生风,也没打算让正沉吟中的门达起身相送。
门达在那儿枯坐了将近一刻才开口:“传北镇抚使来一趟。”
北镇抚司,张仪听得手下来禀,颔首应道:“知道了。”接着便提刀出门,策马往南司去。
他一走,手底下的几个千户就扎堆议论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我来时路过南司,看见东厂薛公公刚从南司出来。”
另一人便不禁皱眉:“那门达叫他去,是为奚大人的事?”
“多半是吧,这不都斗了大半年了么?奚大人也真有本事,一个姑娘家,愣让门达头疼成这样,啧,女中豪杰啊!”
几人说起来都笑。他们从前便也和奚月共过事,知道她本事大,却没想到她本事还是比他们所知的大。
然后又有人说:“你若这么论,我瞧张大人本事更大。”
另几人都不禁一滞,接着,最年长地那个拍了拍他的肩头:“这话可别让他知道。”
张仪张大人是也有本事,可在他们看来,那不是什么好本事,起码不是奚月那种真本事。
他不就是一官迷么?凭着钻营在锦衣卫里步步高升。
奚月杨川曾培走之前,他和他三人走得近。等他们一走,他也不知是怎么使的劲儿,竟还能把这镇抚使的位子抢下来,如今也掌着大几千号人了。
另一边,张仪走进了南司,朝门达一抱拳:“大人。”
“哦,张仪。”望着墙面怔神的门达回过神,略作斟酌,索性开口开得直截了当,“你安排安排,去抓奚月和杨川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越快办妥越好。”
张仪心下一栗,垂眸抱拳:“是。”
杭州,在断桥上的最后一缕残雪融尽的时候,殷岐收到了杨川的来信。
信里简单地报了平安,说在雁山派一切安好,误会释清后没再闹出别的嫌隙,近来正忙着救岳广贤。
接着,杨川就写道,请师父师娘向白鹿掌门奚言提亲。
“提亲?这么快?”管鹭听言满面惊喜,“这是两个孩子私下里商量好了,咱就快给办了吧。”
殷岐瞧一瞧她,拈须:“你知道奚言在哪儿?”
管鹭卡壳,卡了会儿,锁眉反问:“连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嗤……”殷岐好笑地摇头,遂把信推给她,“奚月都说不准他在哪儿。给的这个地址,是她兄弟曾培近来的住处,说他能找见。”
“……这不是一样吗!”管鹭心道你到底废什么话?只要能找见,不就能提亲?
然后她从殷岐的面色上看去几分端倪:“你是……不想跟奚言打交道?”
殷岐沉默半晌,咂了声嘴:“倒说不上不想打交道,就是有点儿怵。”
管鹭噗地笑出声。
第二天,殷岐就启程奔温州去了,把萧山派暂且交给了管鹭,令嘱咐方卓多加相助。
殷岐对奚言倒没别的意见,就是觉得奚言着实……着实奇怪了些。二人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殷岐知道奚言准定跟从前大不一样。
单说先前满江湖都以为他有个儿子叫奚风这事就够奇怪。是儿是女你直说有什么不行?简直是成心戏弄人。
要不是为了徒弟,殷岐准定不会主动去拜见奚言。俩人就这么神交着也挺好,绝顶高手之间不见面也存着几分情分。
小半个月后,殷岐到了杨川信里提的那个住处。他扣了几下门,又等了片刻,曾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过来把院门打开了。
定睛一瞧,曾培赶忙拱手:“殷掌门。”
殷岐笑笑:“曾少侠。”
曾培头一回被人叫少侠,颇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殷岐请进屋,然后竹摇和琳琅也一道来见了礼。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住在一起……
即便殷岐是个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计较,也不禁多看了曾培两眼。他心说这曾培艳福不浅啊,杨川相貌堂堂功夫又好,俩姑娘都没跟着一起去雁山,反倒留下来和曾培待着了?
压住这念头,殷岐便直截了当地说了要见殷岐的事,说要为杨川提亲。
话音刚落,屋里的气氛陡然变了一变。一男两女的面色同时变得十分古怪,都是勉力想笑又当真笑不出的样子。
竹摇和琳琅甚至明显地眼眶一红,殷岐一时还道这俩姑娘还是对自家徒弟有点什么念头,然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曾培就先艰难地开了口:“您、您给杨川提亲?”
殷岐点头:“正是。”
然后他就看到,曾培一个大男人的眼眶也红了。
……你们四个到底什么关系?!
殷岐背后冷汗直冒,接着,便见一代京城花魁竹摇清冷地一笑,一行清泪顺颊而下:“到底是……英雄难过美男关。”
殷岐:“?”
美男?他徒弟?
英雄?奚月……?
第60章 被迫成婚(三)
一天之后,曾培带殷岐去了奚言的山中小院。正好奚言那儿不缺好酒,曾培在等殷岐的当间儿,就找了间空的厢房,和竹摇琳琅一道借酒消愁去了。
怎么说呢?虽然从奚月上次回来和奚言道明心意开始,他们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可眼下真的来了,又还是觉得心里被剜了一刀。
琳琅不知是不是和他们语言不太通的缘故,喝得还有几分矜持;曾培是一碗接一碗的灌;竹摇更别提了,什么青楼花魁的温婉气质都荡然无存,不过片刻便已喝得烂醉,继而伏案大哭:“她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哭了一会儿,又怪起自己来:“我为什么是个女人啊!!!”
她的话与浓重的酒气一起向外飘散,穿过山涧清风,绕过院中花枝。
不远处的一方小厅里,原正好好叙旧的两个当长辈神情一时都微有些不自在。
静了片刻,殷岐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接着一咳:“师弟你这个女儿,真是……有本事。”
“谬赞,谬赞。”奚言神色淡淡。他当然明白殷岐在指什么,不过那有怎样,他女儿人见人爱,他这个当爹的能去拦着吗?
“……”殷岐面对他的冷静,又喝了口茶,“罢了,我也不跟你叙旧了。实不相瞒,这回是为两个孩子的婚事而来。”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推给奚言:“这是我徒儿杨川的生辰八字。师弟你若觉得我这个徒弟还可以的话,咱就把事情定了,他日后必定好好……”
奚言乜了眼信封:“孩子姓奚。”
“什么?”殷岐一下没反应过来。
奚言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他们两个将来有了孩子,得姓奚。”
——这话他从明白了奚月的心思后,就在琢磨了。
他先前一直想招个上门女婿,结果奚月自己相中了杨川。他当然愿意让女儿有桩好姻缘,丈夫是她自己喜欢的人很是不错。只不过,杨川身为萧山派的大弟子,让他“倒插门”……殷岐可能不大乐意。
但知道殷岐不会乐意,这话他也得说,谁让他白鹿门还得往下传呢?
于是奚言找了个相对委婉的措辞,不提倒插门,只说孩子跟谁姓。
厢房里,三个人喝着酒,朦朦胧胧地听到一声拍案声震来。曾培竹摇醉得厉害,醉眼惺忪地端着酒碗继续喝,没什么反应,琳琅微锁着眉往外看了一眼。
厅里,殷岐拍了桌子:“你这是要他倒插门?!我们杨川堂堂七尺男儿,岂有倒插门的道理!”
奚言轻晃着头吹茶:“我们奚月能文能武,倾倒众生——喏,这不是我这个当爹的胡吹啊,外面那三个你也看见了。”说着他顿了顿,“最要紧的,她日后是我白鹿门传人。白鹿门当下是一脉单传,你不能让我后继无人吧。”
殷岐厉声争辩:“杨川也是我萧山派传人啊!一干弟子里他功夫最好,你让他倒……”
“你至少还有别的徒弟。”奚言嘬了口茶,接着就耍起赖赖,“我不管。反正这事你不答应,两个孩子就别想成婚。”
殷岐气结。
白鹿怪杰白鹿怪杰,你这是仗着一个怪字就明目张胆的耍无赖啊?!
殷岐姑且忍下了一口气,僵了僵,又辩说:“你白鹿门也不是打从祖师爷起就姓奚。中间有收徒当传人的,是以几代前成了奚姓。你又何必计较这个?就当自己收了个徒孙来当传人,不是一样吗?”
他说完,奚言就微笑着看了过来。
殷岐后脊发凉:“笑什么笑……”
奚言:“我真收个姓杨的徒孙当传人,那是没什么。可若满江湖都说白鹿门的传人是跟你萧山派的新一任掌门姓,我是不是吃了暗亏?”
殷岐顿时大叹失策,自己方才就不该说杨川也是他萧山派传人的事。
他于是立刻道:“那我也可以不当让杨川接掌萧山派,反正我还有别的弟子!”
奚言旋即哦了一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让孩子跟奚月姓,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你……”殷岐直被他激起一股心火。
他和奚言二十多年没见,虽然经岁月磨砺,二人现下都已名震江湖,但奚言的功夫如何究竟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当下看来,至少这嘴皮子功夫他是见识了!
殷岐深吸了口气:“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谈?”
奚言:“我这不是正在跟你好好谈么?”
厢房里,瓷器摔碎声啪地震入耳中,声音里依稀透着继续狠意,不难品出个中怒火。正狂饮的三人不禁都愣了愣,迷迷糊糊地看看门外,过了会儿又都转回目光。
曾培神情中喜悦与担忧并存地道:“没谈拢……?”
话声初落,又闻殷岐大喝一声:“你别跑!!!”
三人再度霍然回头,便见一方小院之中银杏郁郁葱葱,奚言从屋中奔出,踏上树枝借力一跃,转瞬便立在了对面的房顶上。
他穿着一袭银灰衣袍,山涧的微风令他衣袂飘飘,颇有几分绝世大侠独有的仙风道骨之感。
奈何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仙风道骨:“这事没的商量,你若不干,我这就走。”
奚言你个净会掐人软肋的老匹夫!!!
殷岐怒火中烧,可无奈又确实被他把软肋掐得死死的——他真不敢由着奚言离开,白鹿怪杰的名号谁人不知?谁知道他还有多少藏身之所?谁知道他会不会一转头就潇潇洒洒地走江湖去了?若由着他走了,猴年马月才能再找到他一回啊?
殷岐牙关暗咬,不得不和奚言斗智斗勇起来,扬声道:“你看这样如何?我们打个赌!”
奚言挑眉:“怎么赌?”
“看看两个孩子的态度!”殷岐道,“把他们叫回来问一问,看看谁先喜欢的谁!”
奚言一想,那行啊,准是杨川先动的心。要不然,他女儿才不会看上那么个傻小子!
奚言便道:“谁先动的心,孩子便跟另一个姓!”
殷岐不禁一懵,接着连连点头:“好,好,好。就这样,谁先动的心,孩子便跟另一个姓!”
他想的是,绝对是奚月先动的心。
要不然她能看上杨川?论功夫俩人差不多,论样貌,杨川是仪表堂堂,可是奚月倾国倾城啊?再论性子,他这师父比谁都清楚,杨川决计不是会讨姑娘欢心的人。要不是奚月先喜欢的杨川,那他这个大徒弟可就真是本事太大了!
两个当长辈的可算说定了这事,接着便打算一道赶去雁山派,当面把这事问个清楚。
其实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把两个孩子叫回来问的,毕竟这婚事不管在萧山派办还是在白鹿门办,都不能在人家雁山派办吧?
可又不得不考虑到他们正为岳广贤疗伤的事。
从桂林往返一趟温州,少说得两个月。两个月的光景耽搁下来,就算之前的疗伤起了效,只怕到时候也得重头再来了。
岳广贤也是一代豪杰,二人都盼着他能逃过这一难。那疗伤就不能断,至于婚事……再雁山派办,那也成吧。江湖人,不拘这些小节。
四月,空气中弥漫的最后一缕寒气终于被驱散,一夜之后,春光乍暖。
因为要双修才能缓解体内寒凉的缘故,奚月近来一练《盛林书》就冻得受不住,更糟糕的是,她近两个月的信期都疼得死去活来。于是近些日子她都不太敢练了,救治岳掌门的事也都暂且全交给了杨川。
不过她也并未闲着,专修内功暂不能做,却不妨碍她借着内功大进精进武功。奚月便每日早起到山中练剑练刀去,白鹿掌门世代单穿的白鹿刀法第十三式让她练出了点新的门道,此前一直摸索不透的剑法第十七式也手到擒来了。
再与杨川过招对练时,杨川都惊然笑赞:“好快的剑!”
夸赞间,奚月正踅身移步收剑入鞘,听音得意:“哼,我跟你说,我们白鹿门此前出过三个女掌门,我日后是第四个。前三位都没练出这第十七式,连带着江湖上都起哄说女人的功夫就是不及男人。”
——现下她觉得痛快极了,早晚让满江湖都看看,没什么是她做不了的!
杨川也笑道:“碌碌之辈信口胡说,来日让他们长长见识。”
谈笑之间,遥见一人上了山来。杨川定睛一瞧:“何大哥?”
奚月也回过头,同样向何知俨打了声招呼。何知俨摆摆手:“殷掌门和奚掌门到了。哈哈,可吓我们一跳,你们快去见见,我大师兄已经懵了。”
二人相视一望,赶忙向山后赶去。
雁山派会客的大厅中,白知仁确实已经懵了。两位绝顶高手说来就来,此前也没打个招呼也就罢了。关键是这其中还有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鹿怪杰……要不是怕给师父丢人,他现在真想给他们跪一个。
是以奚月和杨川一进屋,就看到白知仁在冒冷汗。不及问上一句,白知仁就已明显忐忑地道:“你们……先聊着!有事叫我!”说完立刻开溜。
“爹,殷师伯。”“师父,奚师叔。”二人抱拳见礼,奚言点点头:“坐。”
他二人坐下,两个当长辈的相互看了看,然后较为年长的殷岐就开了口。
他看向自家徒弟:“杨川啊,关于婚事,我和你奚师叔都没意见。只是还有件事,我们想先问一问。”
杨川颔首:“师父您说。”
殷岐拈须沉然:“你说你与月儿两情相悦,我们想知道,你们两个是谁先动的心?”
说完,杨川便感觉到周围凭空掀起几缕紧张。
他怔然看了看,发现师父和奚师叔都紧盯着自己。《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