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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被迫成婚(四)

    可即便杨川察觉到了氛围不对也没用, 他就是东方朔转世也猜不到师父和师叔在为孩子的姓氏打赌。

    于是气氛冷凝几息之后,他还是只能诚实道:“是徒儿先喜欢的小师妹。”

    顷刻之间,厅中仿佛有一股火焰与一股极寒的冰泉同时翻涌, 令原本冷凝的气氛一松, 却又变得更奇怪了起来。

    “……”殷岐眼角微搐,深吸了口气, “你再说一遍……”

    杨川哑了哑:“是徒儿……先喜欢的小师妹……”

    下一刹, 只见殷岐颓然瘫倒在椅背上, 奚言朗声而笑, 中气十足的笑音回荡厅中, 笑得奚月和杨川都满目不解。

    奚言收住笑音之后敲了敲桌子:“师兄?哎,师兄,行了,愿赌服输, 咱们一道找人给看个吉日吧。”

    奚月杨川:“?”

    什么愿赌服输?

    这事奚月追问来着,不过奚言没给她解释。殷岐则是怄得面色铁青,也没同她讲。

    直至傍晚,奚月才从杨川口中听闻了事情的始末, 在此之前杨川被殷岐罚扎了一下午马步。

    听他说完,奚月瞠目结舌:“啊?不是吧?!”她一边心疼杨川一边又忍不住想笑, “这刚哪儿跟哪儿, 他们都聊上这个了?!”

    “谁说不是呢……”杨川苦闷地坐下揉腿。饶他内功已至上乘, 和殷岐过招都未必会输, 扎一下午的马步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寻常习武之人, 这么扎一下午估计早就瘫了,他还能好好地走回来,也是委实厉害。

    奚月负着手朝他走了两步:“我帮你捏捏?”

    “……”杨川抬眼一看她,顿时面色泛红,即刻摇头,“不用,我歇歇就好。”

    “真的吗?”奚月挑眉,垂眸看去,依稀可以看出他便是坐在这儿不动,大腿都在一阵阵的轻颤,估计免不了要疼上个好几天了。

    杨川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不用,我回屋歇会儿。师父师叔说想看看岳掌门,跟白大哥也打过招呼了,一会儿你陪他们一道去吧。”

    说完他就站起身往外去了,奚月睇着他的身影暗自啧嘴:这么客气?以后怎么做夫妻嘛!

    呀,要做夫妻了……

    她兀自脸红了一下,在他跨出门槛时又叫住他。

    杨川回过头,她问道:“吉日是哪天?”

    “……”杨川轻一咳嗽,“下月初二。”

    当下刚五月初四。听到“下月初二”这几个字,奚月下意识地觉得还早着呢,可转念一想,那就相当于不到一个月了啊!又情不自禁地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她便自己在屋里不好意思了半天,等到雁山派的弟子来送过饭,吃饱之后便去找父亲和师伯了。

    她到他们所住的院门口时,殷岐和奚言正在过招,一群雁山派弟子在旁边围观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奚月掐指一算,想他们大约已有数载未见,便也没开口搅扰,想任由他们打个痛快。

    然而待得分出胜负,她听得父亲笑道:“又是我多赢一局了!”——这才幡然惊觉他们在来路上大概已经斗了一路。

    白知仁拱手笑迎过去:“两位掌门实在厉害,实在厉害!”

    “哎,等你师父醒了,我们也可以过两招。”殷岐接过何知俨递来的帕子抹了把汗,继而叹息,“真盼着他快点儿好。近一个月我们都留在这儿,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五月下旬,湖南永州。

    这个时候,大明境内不论南方北方都已逐渐转热了起来,湖南一地气候潮湿,更已热得像个蒸笼。道路上被烈日炽烤的树上,树叶基本已尽数打卷儿,农户门前的看家狗没精打采地歪在地上,有气无力地一下下甩着尾巴。

    唐人柳宗元曾写道“永州之野产异蛇”,眼下却连那黑质而白章的蛇都已吃不住这热劲儿,藏在石缝里、盘在树荫下,躲在一切可能稍微凉快那么一点的地方。有活物经过,它们都懒得窜上去咬上一口。

    最南边的官驿之中一片安静,里里外外的锦衣卫压得气氛总显得森然恐怖。负责驿站的官员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触了这帮人的眉头。

    直至有人进来禀话,气氛才稍微松动了一点。

    那人抱拳说:“大人,桂林那边回了话,近来未见二人下山,应该还在雁山派。再有个几天,便能到了。”

    端坐一方木案前身着银纹飞鱼服的人又喝了口酸梅汤,缓然点了点头:“知道了。”

    手下又一抱拳,便安静地告退了。他一口接一口地又喝了会儿酸梅汤,直至将它尽数喝完才站起身,转身上楼。

    天气实在太热了,用酸梅汤刚消解的暑气经了这几步楼梯就又翻了上来。倒也多亏如此,在那声尖声细气的“哟,这不是北镇抚司的张大人么?”传过来时,他下意识冒出的凉汗才没被觉出异样。

    张仪收住正要推开房门的手,侧头看了看,颔首:“周公公。”

    “这大热天的,被派来南边,真是辛苦。”周促是薛飞的手下干将,脸上永远飘着几许若有似无的笑。

    张仪也笑笑:“彼此彼此。”语中一顿,又随口说,“公公近来搜罗高手,可还顺利?”

    周促不禁神色一变:“你怎么……”

    这事做了多年,都从未有外人知道。

    张仪上前了两步,帮他掸了掸肩头的灰:“我们一定不是为同一件差事而来,对吧?”

    周促犹疑不已地打量着他。

    “那就希望公公别插手我锦衣卫。不然您泄密的这事,我告诉薛公公去。”他压着音说完,又往后一退,抱拳朗然,“不打扰公公了,待得回京,我请您喝茶。”说罢就进了屋。

    周促一时被他气结。

    ——这张仪,平素好钻营善奉承,谁人不知?如今一朝坐到镇抚使的位子上,他倒抖起来了!

    偏自己还落了这么个实实在在的软肋在他手里!

    周促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咬咬牙,也转身进屋。

    好在,周促的确不是来暗中跟着张仪的。翌日离了永州,张仪差人在周围巡了十几里,确定无人尾随。

    暑气似乎又重了一些。

    到了六月初,也不知会热成什么样子,也不知桂林雁山上会是个什么光景。

    五月廿七,奚月杨川的婚服制好了,分别送到了两边长辈的手里。

    殷岐还好,对杨川穿婚服什么样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奚言可高兴坏了,立刻拿去敲了奚月的门,跟她说:“先去换上,悄悄给爹看看。”

    “……”奚月面红耳赤地接过来,就闷头进屋换了,然而这一换就磨蹭了足足两刻。

    奚言在外等得度刻如年,好不容易木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他一脸惊喜地转过头,就发现女儿还是刚才那身衣服。

    奚月一脸不乐意地问他:“爹,我不穿这个行不行?到时候喝个酒拜个天地就得了。”

    “怎么了?”奚言赶忙询问,“不合身?不好看?”他想不管她哪里不满意,眼下还有五天,他花重金也让人给她改制出来。

    结果奚月叹气:“这也太热了。”她说着又抹了把汗,“这天气,穿身单衣一动都一身汗,这婚服里三层外三层的,非热死在婚礼上不可。”

    奚言立刻捂她的嘴,低斥她:“你可真没忌讳!”

    “……”奚月眨眨眼,心说爹您什么时候开始添了这么多讲究的?

    不穿婚服这事,在奚言的“讲究”之下,也可想而知没成。

    不过那要求,奚月其实是为杨川考虑才说的,奚言没答应,苦的也是杨川。

    婚礼当日,雁山派上下一片喜气。虽然因为萧山派近来非议颇多的缘故,婚礼基本没请什么江湖上的朋友,但萧山派自然还是来了不少人,雁山派众人也都是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庆贺。

    厅中内外都被席面占满了,鞭炮声震耳欲聋。

    按规矩,本朝庶人成婚时可逾制穿九品官府,是以男人的婚服多是青绿色,绣九品文官的补子。女装婚服是对应的九品凤冠霞帔,配红盖头。

    杨川自换完衣服开始,便热得生无可恋。再想想奚月当下是两层袄、一身大衫,头上还要戴凤冠,就觉得这婚礼与她而言肯定颇不痛快。

    然而待得他向奚言磕完头将她接出门,一碰到她的手,他就郁结于心了起来。

    ——她手上冰冰凉凉,如置身寒冬腊月。就连厚重的婚服下都似乎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气出来,显然一点不热。

    杨川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前的红盖头好几眼,总觉得她触到他手心的汗时一定在偷笑。

    在他们往行礼的大厅走时,一股强大又至寒的力道自手心灌入,沿着胳膊一直上攀,为他逼走了不少暑气。杨川一哂,转而也逼了一阵内力过去。

    奚月猝然抽手,在盖头下低骂:“你这是恩将仇报!”

    “哈哈。”他笑了两声,收住内力重新抓住她的手,眯眼看了眼已近在眼前的正厅,“再有……最多三五丈远,我们就要拜堂做夫妻了,你紧不紧张?”

    反正他是觉得不太真切。

    “我不紧张。”奚月冷哼一声,又带着三分霸气冷静道,“我可是逼婚的那一个。”

    被逼婚的杨川喷笑出声。

    第62章 被迫成婚(五)

    但实际上,奚月也觉得很有些不真切。好像离相识也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 她和杨川就已经走进来拜堂了。

    可细作回想, 她又会觉得, 自己已经跟他认识了大半辈子了似的。

    这个人, 见过她的杀伐果决, 也知道她心底最脆弱的一隅是什么。他们从京里那家叫三里香的酒馆儿开始,一起历过撒马儿罕的风沙,一起逃过东厂的劫杀。一身飞鱼服穿上又脱下, 一柄绣春刀不知何时用到卷了刃,最后又一起回了江湖。

    奚月至今都记得, 得知杨川也是受袁彬所托才进的锦衣卫时,自己心下是何等的狂喜。

    那时她觉得, 朝堂也好, 江湖也罢,不论人心多么险恶,她再也不是一人独行了。

    而后又是近一年的风霜雨雪,在雁山派笑笑闹闹的, 似乎从没有过有情人的风花雪月,又日日都是风花雪月。

    正厅中一片热闹, 杨川面前是满堂豪杰举杯为贺,奚月面前, 是盖头的红色, 低眼是霞帔大衫的精致刺绣。

    待得二人行至殷岐与奚言面前, 四下里倏然一静。

    听说二人要办婚礼时便自告奋勇要充赞礼的沈不栖清了清嗓子:“对拜——”

    奚月:“扑哧。”

    沈不栖还年轻, 虽已变了声,可嗓音还是文弱一些。扯着嗓子一喊又难免破音,满座豪杰倒没觉得什么,但她莫名地想到了东厂……

    杨川也知道她在笑什么,拜完之后瞪了他一眼,才又再拜。

    叩拜父母是次日一早的事。婚礼上,夫妻互拜两次便是礼成,晚上再自己在洞房里饮合卺酒、吃馔食。是以宾客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两拜,第二拜完成后,满厅里轰然一阵叫好。

    “恭喜师兄师妹!”这是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在起哄。

    “恭喜二位,百年好合!”这是雁山派的同仁们。

    二人转向殷岐和奚言,厅里就再度安静下来。按惯例来说,长辈要叮嘱刚成婚的新人几句,他们走江湖的人虽不爱硬说什么“往之尔家,无忘恭肃”之类文绉绉的虚言,但这一环也还是不能省的。

    殷岐和奚言相视一望,略作推让之后,奚言先对奚月开了口:“我看你师兄挺惯着你,你别欺负他。”

    周围短暂地哄笑了一阵,奚言等他们收住笑音,又道:“他要是欺负你,你来跟爹告状。”

    奚月在盖头下有些羞赧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然后换作殷岐叮嘱杨川:“你的品性师父放心,就是怕你不会照顾人。日后待你师妹细心些,行走江湖你要照顾她。”

    杨川抱拳:“是。”

    不知又是谁起头大喝了一声“好”,满堂豪杰端碗敬酒,目送他们入洞房。

    洞房选了一处离正厅不远的厢房,布置得一片喜气。不过眼下,杨川主要是把奚月送回来,自己还得跟宾客们饮酒去。

    揭盖头按理说是晚上的事,在这之前,奚月得盖着盖头等他。不过杨川阖上房门便看了看她,迟疑着提议说:“要不我先给你把盖头揭了?免得你无聊。”

    奚月低眼从盖头下的缝隙里寻到了床的位置,走过去坐下,一舒气:“我又不傻,一会儿你走了,我肯定会自己揭的。不过你要等晚上才能看!”

    杨川喷笑出声,不知说她点什么好,继而只道:“那我去敬酒了。”

    奚月点头:“你去吧。别喝太多,不然晚上双修的时候……咳。”

    奚月想的是,晚上双修的时候万一他大醉无法调息,可能会受内伤。

    然而却没听到他应话,过了会儿,她头顶被轻轻的、轻轻的一按。

    他隔着红盖头吻了她一口。

    “一会儿我让二师弟悄悄把酒换成水,晚上好好双修。”

    “……”

    话题明明是她先提的,可听他说“好好双修”,她又不禁脸红起来,抬手胡乱一推他:“你快去你快去!”

    杨川便走了,这一喝,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奚月早料到会这样,江湖豪杰鲜有酒量不好的。多亏民间婚俗上此时新娘不必露面才拯救了一众女侠,不然的话,每逢江湖人士成婚,必定是新郎新娘一起大醉!

    而她在房里等得实在无趣,拽了红盖头之后,见厢房够大就先自己练了套掌法。练完之后无所事事地又坐了会儿,瞄见了撒在婚床上图吉利的“早生贵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奚月禁不住手贱,先把红枣拣出来吃了。

    过了会儿,又把莲子挑出来挨个儿除芯儿。

    再过一刻,花生壳被她捏得咔吧咔吧的。

    最后桂圆也都被剥皮下肚。

    很好很好,“早生贵子”全吃掉了,这才叫图吉利。

    奚月边擦嘴边这样跟自己念叨,还很珍而重之的把余下的枣核、花生壳、桂圆皮、莲子芯都收拢到了一起,捧到房间一侧靠墙放置的条案上,搁到了正中间。

    要不是屋里没香,她估计还想冲着这些东西敬个香,拜三拜。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一个姓奚,一个姓杨。

    清风拂面,明月当空,满座豪杰已有半数喝得大醉时,杨川终于得以谢过众人,从厅里溜了出来。

    还好在场的只有雁山派和萧山派,萧山派的师弟们又在师父眼皮子底下不得不收敛几分,不然他即便是喝水都得被灌死。

    他吁着气往洞房走,与此同时,山下数道黑影犹如向食物聚拢的蚂蚁一般,迅速涌上山道。

    “什么人!”半山腰处值守的弟子有所警觉,然而刚一贺,便被一只手自后面按住口鼻,转而一剑割喉。

    杨川走进洞房,一声“师妹”刚叫出口,就注意到了条案上那一捧果壳儿。

    “……应该让人给你送些吃的进来。”他一脸好笑,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知是来送馔食与合卺酒的,便回身开门。

    “恭喜师兄!”方卓在外捧着托盘含笑欠身,刹那之间,却闻一声鸣音划过长空!

    于是在杨川接过托盘的一瞬,方卓一声闷哼向前栽倒,杨川悚然一惊,抬眸看去,只见夜色之下无数熟悉无比的飞鱼服杀进了雁山派来,不远处已是一片混乱。

    他牙关一咬,信手搁下托盘,一探方卓鼻息见他还有气,忙封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将他拖进屋中又阖上门。索性他阖门及时,顷刻间门板上又被羽箭咔咔刺了几声。

    奚月只闻声音不明就里:“怎么了?”

    “锦衣卫!”杨川道。

    下一刹,她一把扯了红盖头,经粉黛雕饰后的精致面容令杨川一阵窒息,她却已凌然抄起剑架上的剑来。

    奚月沉了沉息便要往外杀去,被杨川伸手挡住。

    他淡笑了一声,拿起托盘中盛着合卺酒的半个葫芦,饮了一口,又交给她。

    她的满目冷然倏然释开,笑睇了他两眼,接过来喝了,继而又将另一半也这样交换着一并共饮。

    馔食是真来不及吃了。

    “这笔账早晚跟门达算个清楚。”奚月扭了下脖子,旋身踹门。

    夜色之下,杀声四起,血肉横飞。有锦衣卫被一掌生生拍死,尸体当空划过去,绣春刀脱手,正好被杨川跃身接下。

    奚月一手持剑,一手扬起摘了厚重的凤冠,不多看一眼便扔到一旁。

    然后她又褪了大衫、甩了霞帔,缀着珍珠的鞠衣和褙子也被丢下,身上只余一身黄袄红裙。大带被她攥在手里,一股冷厉的杀气呼之欲出。

    几丈之外的锦衣卫逐渐开始抽神回头,依稀辩出这气势似曾相识,可又难以从夜色下看出来者是谁。

    弹指之间,那身影迅速逼近,骇人的寒气里惨叫骤起。红罗制成的大带勒断喉咙,鲜血喷薄而出,溅在色泽温婉的鹅黄袄子上。

    余人满目惊悚地退了半步,有曾见过她真容的人吞了口口水:“奚、奚大人……”

    奚月抬眸,侧颊溅上的几点血腥令她的眸光森寒可怖,轻飘的语气也令人生寒:“我这大婚的好日子,谁带你们来的?”

    “张张张……张仪,张大人。”那锦衣卫哆嗦着答话,同时下意识地扫了眼正厅。

    察觉到他的视线,杨川即刻跃身冲去。奚月随之跟上,一众被她甩在身后的锦衣卫登时松劲儿,皆感逃过一劫。

    张仪此番带来的人不少,足足两个千户所,但这满座豪杰竟没有直接与他杀成一片,倒令他有些意外。

    ——外面拼杀的,不过是极少数人,多是正好喝醉离开的弟子,碰上官兵不经思索地就动了手,他就留了一个百户所在外头。

    而正厅里,在短暂的骚乱之后就安寂了下来。张仪命人将内外都团团围住,也差了人出去将雁山派余下各处都看了起来。走入正厅,才知原是有两位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人坐镇。

    这个阵仗正中他的下怀,他乐得这样耗上一耗:“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仪,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话刚出口,身后震起一喝:“张仪!”

    张仪倏然一颤,阖目深吸,又抬眸缓缓地转过身。

    他虽早已从厅中装饰看出这是有喜事,见穿着婚服的竟是奚月杨川时,还是怔了一怔。

    然后他拱了拱手:“恭贺二位新婚之喜。”

    “免了吧。”奚月轻笑着拔剑,“我们速战速决,别耽误这满屋宾朋宴饮。”

    第63章 被迫成婚(六)

    一时之间两方刀剑齐出, 屋中气氛顿时一紧。

    杨川攥了攥奚月的手腕, 向张仪道:“我们的功夫你见识过一些,今天又满座尽是江湖朋友。你赢不了, 何苦让锦衣卫的各位弟兄白白送命?”

    张仪神色淡淡:“但你们,应该也不愿让江湖朋友白白送命吧。”

    杨川不觉一凛。

    他原是想将张仪劝走, 可现下看来, 张仪也想反劝他们让旁人离开, 束手就擒?

    诚然,杨川也实不愿这些萧山派的师弟、雁山派的朋友为他二人白白丧命, 可他们若束手就擒, 京中奸佞由谁来除?

    却听张仪又道:“不妨我们各退一步。”

    杨川上前了半步, 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奚月:“如何各退一步?”

    “你们那边,让旁人都出去,你们两个留下。”张仪的口吻从容不迫, “我这边……未曾与奚越奚风杨川曾培共过事的,都出去。”

    奚月骤显怒色:“你……”军令不可违,张仪这话一出,近七成的人马便已都开始往外退了, 她直气得打颤, 长剑指着张仪怒喝, “你当都是熟人我就下不了手么?如今是你们杀上门来,这兄弟情分是你们弃之不要!人我杀便杀了, 你可不要后悔!”

    这话说得道理不错, 气势上却已外强中干。

    奚月自己在锦衣卫待过那么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底下的弟兄不过都是奉命办事,许多事于他们而言也都违心的很。穿上那身飞鱼服、拿上那柄绣春刀,走在街上看似风光,百姓见了他们都哆嗦。可脱了那身官衣,谁还不是有一家老小?

    本朝的俸禄又不高,一个个都是舍了命换那点儿钱。

    不过多时,适才人满为患的厅中已清净了大半,锦衣卫只余百余号人。

    张仪无声而笑:“各位江湖朋友,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白知仁拍案而起,借力翻越过来,木桌却在掌下碎做了两半。他跃至厅中,拔剑便向张仪劈去,张仪不慌不忙地避开半步,绣春刀嗡鸣着出鞘,铛地格开了他裹挟疾风的一剑。

    刹那之间,仿佛有机关被触动一样,几名锦衣卫跃身而上,直逼白知仁而去。杨川急喝一声“白兄小心!”,旋即闪身迎战,他踅身间剪影飞闪,几名锦衣卫被步步逼退,只得暂且定住身,迟疑着看向张仪。

    张仪淡看着地面:“我再问一遍,各位江湖朋友,你们到底走不走?”

    “不走!”有人先喊了一声,厅里顿时一片呼应。气氛中的怒火和杀气都陡然升腾到顶点,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但搭上不相干的人的性命,实在是没必要的。

    奚月摇了摇头,重重地吁了口气,抱拳朗声:“雁山派的诸位朋友、萧山派的众位师兄弟。”

    她内力深厚,气沉丹田送出的声音似乎震得整个大厅都震了一震。满座倏然安静,奚月又道:“这是我们夫妻与朝廷的旧怨,和诸位江湖朋友半分也不相干。这事我们自己料理,不麻烦各位了。”

    萧山派有人站起身就吼了起来:“师妹,你逞什么强!这些个锦衣卫在我们手里也讨不了好,杀完了图个清净!”

    “就是啊,杀完了图个清净!”满屋子里又喧闹起来,奚月的眸光清凌凌扫去:“那我告诉你,这些个锦衣卫里,泰半也是不想死的。若给他们个机会去选,他们也会乐得门达去死,你们信不信?”

    ——纵使许多人平常也会收些商户的好处,偶尔也欺负欺负百姓,但不辨是非大奸大恶之徒到底还是少数。

    要不然,怎的曾培从前日日在北司骂门达,也没人给他捅到门达面前去呢?

    “请诸位都先离开。”她一双美眸冷冷地划着张仪,“我们自己会会这位张大人便是。”

    厅中一时无人再与她争,但也无人就此离开。

    杨川一喟,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八仙桌边端坐不语的殷岐:“师父。”

    殷岐拈须叹息,默了默,出言道:“都出去吧,我和你们奚师叔在此陪着你们师兄师妹。”说罢又看向雁山派的众人,拱手,“诸位雁山派的朋友,多谢诸位的好意。可这事,着实是跟雁山派不相干的。”

    一众晚辈沉默不言,没人想违背师命,可又觉得这般走了实在憋屈。

    正自僵持不下,却是白鹿怪杰一拍桌子:“你们可真磨叽,都不走?那我走了!”说罢就往外走。

    这倒令奚月一讶:“爹?”

    奚言摆着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自己的麻烦自己收拾。”

    途经张仪身侧时还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多一句嘴,你们脚底下是雁山派几百年的基业。打归打,尽量别毁人家东西。不然修起来可贵得很,若把雁山派逼急了成了山匪,去打家劫舍,又是你们锦衣卫的麻烦。”

    张仪哑了哑,奚言也没等他应话,潇潇洒洒地一挥手就走了。

    他这么一走倒起了大作用,萧山派众人看看师叔又想想师父方才的话,随之迟疑着一道离开。雁山派的一瞧,行吧,他们倒是想讲义气,可萧山派的都先扔下同门不管了,雁山派也着实没道理非在这儿死撑。

    等到小辈们都出去,奚言倒又折回来一趟:“哎,师兄,你也别耗着了,咱们兄弟找个地方喝酒去。”

    这句话说得殷岐连带奚月杨川都怔了一怔,觉得好像别有隐情,却又不太想得明白。

    殷岐打量着奚言:“奚师弟……”

    “快走,别磨蹭了。”奚言招着手催促他。殷岐犹豫再三,觉得先出去一趟也罢。

    反正若不对劲,他也随时可以再杀回来。

    殷岐便也出去了,结果他踏出门槛,就见奚言还帮锦衣卫关上了门。

    “师弟,你什么意思啊?”殷岐眉头紧锁,奚言拉着他就往远处走:“快走吧,别捣乱了。俩孩子准定没事,要不咱打个赌?”

    ……谁有心情这个时候跟你打赌?

    殷岐腹诽着,道:“若你猜错了,孩子就得改姓杨。”

    奚言摇着头直笑。

    看来孩子姓奚是姓定了,亲爹和师爷都不够聪明,可不怪他这个当外租的。

    厅中,张仪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将绣春刀回刀入鞘,接着又连同刀鞘一起从腰间摘下,信手丢到了一旁。

    杨川微愣:“张仪?”

    张仪叹着气摇头:“奚大人,您二位留下的麻烦,未免也太多了。”

    顿了顿又说:“你们两个不死,门达安不了心。所以我这趟出来,必须想个辙交差。”他看看奚月,“你扔在外头的凤冠霞帔,我就先拿走了。”接着又看向杨川,“你的婚服一会儿也给我。”

    然后,他一步步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八仙桌边坐下,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下手都有点数,上吧。”

    厅外众人,只听厅中喊杀声骤然掀起。不论是退出来的锦衣卫还是一众江湖豪杰,面色都变了几变。殷岐转身就要往里冲,被奚言一把抓住:“别慌。”

    “这万一……”殷岐心说万一你赌错了呢?

    奚言浑不在意地摆手:“且先等着就是。”

    他二人不动,萧山派和雁山派的晚辈便也不好动。

    江湖这边的人不懂,候在外头的锦衣卫也不想杀进去送死。

    厮杀打斗声持续了足有两刻,一片混乱,满是喧嚣。

    好几扇窗户在打斗中被撞坏,但因为时有暗器飞出,也无人敢凑上前一观究竟。只是可想而出,厅中现下必定已是一片狼藉。

    殷岐担忧得面色铁青,奚言则在旁边啧嘴:“我都说了,让他们尽量别毁东西,怎么就不听呢?”

    终于,厅中在短短几息之内变得安静。

    接着,厅门骤开:“逆贼已死,回朝复命!”

    “师兄!”几个萧山派弟子首先急了,向厅中冲去。情急之下,他们甚至顾不上与锦衣卫过招,更无暇多想涌出来的锦衣卫为何也没同他们动手。

    进进出出间,场面又混乱了一阵,连在外面等候的锦衣卫一时都看不清谁是谁,混乱了半天才依稀看见镇抚使大人出来。

    逆贼的尸体呢?

    一片混乱中,没人看见。不过到了山下便见到了,一时也无人觉得不对。

    一方大厅在打斗之后变得一片狼藉,婚宴上没喝完的好酒、没吃完的肘子烧鸡洒得到处都是。血迹自然也有,即便是做戏,也总不免有人要受伤的。

    是以白知仁在看到奚月杨川全然无事时,突然觉得非常痛心疾首,心下数算着损失,面色极为难看地庆幸:“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杨川窘迫地朝他拱手:“回头我们赔。”

    白知仁还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说不用不用。

    殷岐的神色也难免复杂,为杨川奚月松了口气后,终于忍不住问奚言:“你到底怎么觉出的不对?”

    “呵。”奚言从墙边歪斜的桌上摸了把瓜子,嗑着一个道,“孩子可得姓奚。”

    殷岐一噎:“姓奚姓奚。你赶紧的,说个明白。”

    第64章 被迫成婚(七)

    奚言拈须一笑:“你说, 是他们两个独自来雁山派更显眼,还是咱们近来给他们操办婚礼更显眼?”

    殷岐理所当然道:“那自是操办婚礼更显眼啊。”

    婚礼之前足足大半个月, 日日都有人下山去买这买那。不说别的, 鱼肉酒菜要买吧?婚礼上都要贴的大红喜字, 不能指望雁山派一群大男人给他们剪吧?再者, 萧山派来参宴的弟子提前几日到的雁山,一道上了山来。那可是几百号人,阵仗大得很。

    奚言轻哂:“那不就是了?锦衣卫直接寻来雁山, 显然是早知他们在此。他们上山锦衣卫都知道了,近来这上上下下都忙着婚礼的事, 锦衣卫会不知道吗?”

    四周围离得近的人都在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又谁都没想明白——“这也不等于那位张大人会放他们走啊?”殷岐问出了众人的疑问。

    “哈哈哈哈。”奚言一阵朗笑,收住声又说,“那师兄你觉得,锦衣卫傻么?知道山上有上千号人在欢庆大婚,这个时辰决计不可能睡,还非得此时杀上来硬碰硬?他们再迟上一个时辰,等众人都尽了兴, 大醉之下回房便睡再杀进来, 不好么?”

    如果那样, 就算之后仍会有人被惊醒,锦衣卫也可先收拾了大半人马。人数上的悬殊一出来, 锦衣卫的胜算便可大许多, 想找奚月杨川自也会更容易。

    殷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奚言又笑笑, 继而问奚月:“那位张大人,回京之后会不会被门达找麻烦?”

    若会,他们可以将计就计,半道以为弟子报仇为名劫了张仪,从此留在江湖上便是。

    不过奚月摇头:“不会。我问了,他们事先找了两具与我和师兄身量差不多的尸体,一会儿下去穿上婚服便是。这大热的天,一路押回京城早该腐得看不出模样了,门达要疑也没的疑。”

    殷岐缓然点头:“那你们近来还是多加小心,少下山。不然万一山下还有门达耳目,徒惹麻烦。”

    “是。”奚月杨川一并应下,殷岐扭头便招呼弟子们明日一早下山回萧山派,这才像喜事变丧事的样子。

    众人又忙碌了一番,一道当一片狼藉的正厅收拾出来,又为伤者治伤。忙完之后,奚月杨川虽仍返回了洞房,不过一时间谁都没心情圆房双修。

    奚月歪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愣神,杨川坐在桌边自斟自饮着笑:“我这回可是真恨上门达了,早晚亲手要他的命。”

    说完发觉奚月没反应,他偏头看了看,走到床边,见她躺在外侧的地方,便推了推她:“往里点。”

    奚月下意识地往里一拱,杨川在她身边坐下,又晃了晃手:“想什么呢?”

    奚月回神:“我在想张仪说的东厂四下搜罗高手的事。”

    杨川哦了一声:“咱不是早就亲眼见识过?”

    “……不是。”奚月坐起来望着他,“我在想,东厂的这种作为如若被传出去,必定满江湖都会为之激愤吧?再者,若江湖朋友们知道东厂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我们说他们栽赃萧山派,是不是多了几分可信?”

    杨川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们此前只知道东厂有不少高手,还会江湖功夫,以为他们是请了江湖上的人去传授武功。今日听张仪说了,才知不是,不全是。

    传授武功的人是有的,东厂在这方面不吝钱财。像萧山派这样人数众多的大门派,自难免有下了山独自行走江湖的弟子会为钱低头。可这些人在东厂搜寻的人中,只占极少数,与奚月杨川交过手的也并非他们。

    张仪说,他暗查了好一阵,东厂真正在找的“高手”,并不是功夫上乘者,而是资质上乘者。事情是一个叫周促的阉官在具体着手操办,此人是薛飞的亲信,自己会些功夫,在看资质方面也独具慧眼。

    江湖上练功习武,用功自然重要,不过与生俱来的资质也很要紧,奚月杨川都属于天生资质上乘,今天中了暗箭的方卓资质也很好,只不过自己用功不够,才被杨川甩开了一大截。

    张仪说,周促在找的,就是他们这样资质上乘的人,但是要年纪小的。最小的八九岁就给买来或者绑来,最大的不过十五六。

    “那如果他们长大后慢慢知道了东厂是什么地方,不肯当东厂走狗呢?”奚月当时这样问。

    张仪冷笑:“想得太多了。这些孩子一进东厂,早早地就给阉了。日后若不想跟着东厂混,那就以死明志吧!”

    阉人要行走江湖,可也不太容易。满江湖的都会笑话你,你也不能碰到谁都拉着人家解释自己被东厂戕害过吧?

    所以,少数人会自尽了事,大多数人都是在激愤之后不得不低下头来,在东厂度过余生。

    这着实令人胆寒,奚月听得打了个哆嗦,又问:“你有可以昭示天下的证据么?”

    张仪摇头:“没有,我也只能打听到这儿了。想直接接触那些高手可难的很。”他说着一喟,“来告诉你们,是因为我想东厂干了这么多年,一定难免有半道逃了的。你们若能让他们出来说几句话,估计比什么证据都管用。”

    奚月当时目瞪口呆:“……这谈何容易!”

    大明的疆域有多大,大明的江湖就有多大。再说,那些人如果是被带回京的途中就逃了,那还好说;如果是挨过那一刀后硬逃出来,很有可能会逃去邻国隐姓埋名地度过一生。要找他们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以奚月当时只能叹气,连张仪自己也说他知道这很不好办。然而此时,四周围冷静下来,奚月就忍不住地琢磨起这事,很不甘心地想要试一试。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既能洗清萧山派的污名,还能一举激起满江湖的激愤。其实,若江湖上能团结一心,东厂大约也不会这么嚣张,竟连绑孩子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从前着实是冷眼旁观的人太多了。

    奚月一脸期待地望着杨川,很想从他这儿听两句认同的话。这回杨川倒看出她的意思了,也很想博她一笑,但是无奈,这事确实十分棘手。

    “你若想一试,我可以帮你。”他苦笑着叹息,“不过,如果我们真能找到一个两个……那可真就是天助正道了。”

    奚月有气无力地向侧旁倒去,却是目测错了距离,一头磕到了墙面上:“哎呦!”她蹙眉揉头,杨川嗤笑着滚上床,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

    奚月对这种亲密举动显然极不适应,立时挣扎,杨川轻道“别动”,运起了五分内力才把她箍住,温温和和地抬手帮她揉额头。

    奚月不禁脸红,复又挣扎起来:“没多疼!”

    “我知道没多疼。”

    “那你揉什么揉!”

    杨川好笑地端详了她这不解风情的模样两眼,

    然后亲了她额头一口。

    奚月一下就傻了。

    她一直觉得,杨川在诸如这般的事上分毫不开窍,指望着他哄她,她一定会被气死。

    谁知道他会突然这么的……柔情蜜意?

    她懵了半天才说:“你从前看我生气也不知哄我……是故意的吗?”

    “啊?”杨川一下子愣住,显然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奚月暗翻白眼,正正色,拍他的脸:“那你说,你怎么突然会哄人啦?”

    “……我努力学么。”他说着又亲了她一口。

    奚月望着他怔住。

    在他背后两尺远的地方,有个齐腰高的烛台,烛台上支着个碗口大的红烛。从她这里看去,正是他侧后烛光氤氲,照得他的棱角都柔和起来,令她的心跳砰然加快。

    他平时话不太多,是个内敛的性子。倒有一腔正气和一身上乘功夫,可正气和功夫又都不是在日常中就能看出来的。奚月倒是很快就探知了这两点,再加上他又生得好看,她才禁不住地对他渐生了好感。

    倘若只是泛泛之交的话,他大约会是她眼里如磐石一般的人。有几分硬气,却又平平无奇。

    可现下,他让她感觉如沐春风。她甚至觉得,自己先前可能是瞎了,他明明极好,比谁都好。

    奚月禁不住地沉沦进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中,然后,她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借力倾上去吻在了他唇上。

    这一触之后,就仿佛高手见了绝世秘籍一般,忽而痴狂起来。

    她一下下地继续吻下去,让杨川莫名感觉到一缕贪婪的意味。

    他便以一种反攻的味道更加用力地回吻过来,不知不觉就将她按到了床上,手情不自禁地摸索她的衣带。

    “……”奚月猛然惊觉自己好像惹了什么麻烦,惶然一偏头,局促发问,“干什么……”

    “双修。”杨川含含糊糊地答话,信手一扯束着床帐的系带将这一方天地隔出来,手再落回她衣上时,一下就变得蛮横起来。

    嘶拉一声,薄绸撕裂,奚月登时咬牙:“婚服全让张仪拿走了,我就剩这身缘襈袄裙了!”

    她愠恼地声讨道,说着运力至掌,如同撕纸一般报复性地把他的衣服也撕了。

    撕完心里仍不痛快。

    ——他撕的可是她难得保留下来的一部分婚服!

    她于是把他的中衣也撕了。

    肌肉紧绷的赤|裸胸膛顿时撞入视线,热汗沿着肌肉的纹理正往下淌,看得奚月怔然咽了口口水。

    第65章 再入江湖(一)

    一夜颠鸾倒凤缠绵悱恻。床帐内冷热交织, 奚月体内积压数月的极致寒凉与杨川贯出的灼热碰撞消融,房中足有大半夜低吟喘息不断。

    第二日,二人难得地直到日上三竿时才陆续醒来。奚月张口想说话, 然则刚说了个“早”字, 就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她微怔, 旋即蒙住被子翻身避了开来。

    刚坐起身的杨川失声而笑,躺回来将她连人带被搂住:“找人煮个梨汤给你?”

    “……”奚月在被中咬牙, 反掌便是一击。杨川及时迎住, 推住她的手掌, 又柔和握住。

    她掀开被子扭脸瞪他:“你再拿我寻开心试试?”

    “?”杨川怔怔,“谁拿你寻开心了?”

    奚月气结。

    她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明白过来。也就是说, 他方才那句要让人给她煮梨汤, 是认真的关切!

    她气得眼晕, 一想到他刚过新婚之夜就告诉别人“奚月嗓子哑了要喝梨汤”之后对方会怎么看她就面红耳赤。她一拳捶在了他胸膛上:“不喝!你敢去要我就跟你拼了!”

    “好好好, 不喝不喝!”杨川赶忙应下, 实则被怼得一头雾水。

    梨汤今天犯她什么忌讳了……?

    难道是梨离同音不吉利?

    然后,一整天,雁山派的豪杰和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就都发现,奚月好像心情不太好。

    昨夜那一战虽未真打得你死我活, 但受伤的弟子还是有的。奚月四下探望了一圈,帮着端水端药喂饭喂汤, 但谁跟她说话, 她都是冷着张脸一点头:“嗯。”

    方卓差点被她这模样吓死。

    他昨日中的那一箭离心脏不过半寸, 可说是死里逃生。加之又是殷岐的得意弟子,所以雁山派安排给他养伤的地方格外的好,独门独院,完全不受外面的干扰。

    也正因完全不受外面的干扰,他在奚月进来之前,全然不知她到底怎么回事。只见她往他床前一坐就开始给他喂药,方卓当然要客气一下啊,便说:“师妹你刚成婚,不劳你干这些。”

    奚月淡淡地睃了他一眼。

    喂了两口,方卓又开始瞎寒暄:“师妹,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啊?”

    奚月眉头轻挑,方卓只感一股重压袭来,弄得他顿时很气虚。

    然后方卓就不敢说话了,安静无声地一直把药喝完。等奚月放下药碗出去,杨川正好探望完别的师弟,刚进来。

    方卓指指奚月离开的方向,压音:“师妹怎么了啊?”

    “她……”杨川想说她嗓子哑了不便说话,想到她今天早上的暴躁,没敢说。

    他转而朝方卓一板脸:“师妹是你叫的吗?叫嫂嫂!”

    方卓:“……”

    他这不是觉得师妹听着更亲吗?

    再说,孩子日后都跟她姓,该改口叫她嫂嫂还是改口叫你姐夫,这可不好说。

    ——方卓一阵腹诽狠狠噎在了喉咙里,不敢让杨川知道。

    不远处的另一处独门独院里,殷岐已经独自怄了一上午的气。

    他怎么想都觉得,在这婚事上,他萧山派太吃亏了!

    武林里倒不太讲究聘礼嫁妆那些俗物,江湖儿女仗剑天涯也带不了多少钱财。但是吧,首先孩子跟着白鹿门姓了,然后呢,他这个当长辈的还吃了称呼上的亏。

    ——奚言是奚月的父亲,杨川和奚月成婚之后,得改口管奚言叫爹,不叫爹也得叫岳父大人。

    奚月却不能跟着杨川一起管他叫师父。因为按江湖上的规矩,叫了师父那就得教人家本门的功夫了。奚月要是个无门无派的女侠,那教了也罢,可她偏是未来的白鹿掌门。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殷岐不介意把萧山功夫教给她,奚言那倔老头儿也决计不肯让自家的未来掌门是他萧山派的弟子!

    所以,殷岐里里外外掐指一算,自己最得意的大徒弟成个婚,他连个改口都没落着,还把将来的孙儿孙女给搭上了。

    这叫什么?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杀鸡不成蚀把米,做生意不仅赔了本儿——他还没赚着吆喝啊!

    殷岐自己越琢磨越气,堂堂一方大侠,把自己给气坏了。

    是以当天晌午,萧山派众人正一道用着辞行饭,就见何知俨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殷、殷大侠先走了,说让你们慢慢赶路,不着急。”

    一众弟子:“啊?!”

    白鹿掌门奚言也怔了怔,接着就摆手:“随他随他,让他去,出不了事。”

    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斗气,殷岐你日子过得太闲了吧?!

    就这么着,为了做得像“喜事变丧事”,萧山派众弟子当日下午便启程回了杭州,只有重伤的几人还在雁山派养着。

    奚月杨川又恢复了白日里为岳广贤疗伤,夜里专心修炼内功的日子。只不过多了双修的这一道……生活仿佛有趣了许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八月末时,岳广贤终于悠悠地醒了过来,气力尚不太足,但意识到底清晰了起来。

    雁山派众人自是大喜过望,设宴好生庆贺了一番。接着,白知仁想履行承诺,主动提了帮萧山派洗清名声一事,却叫奚月和杨川给拒绝了。

    杨川笑说:“现在我和师妹在门达眼里是两个死人。可门达不是傻子,岳掌门突然转醒,又醒来便帮萧山派,他难免又要起疑。”

    “这倒是。”白知仁深锁着眉点头,“那怎么办?萧山派的百年威名,就不管了吗?”

    “自也不是不管。”杨川一哂,“那天来的那位锦衣卫兄弟与我们说了些别的事,我和师妹打算试上一试,若能成,也能将厂卫的奸恶公诸于世。”

    他的话到此即止,白知仁也知二人所担之事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便也没做追问。他着人多取了些银票给他们当盘缠,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说日后萧山派的事便是雁山派的事,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走了。

    下了山,奚月杨川打算先送沈不栖去白鹿门,然后去拜访一下袁彬。

    袁彬当年被门达构陷下狱后受尽酷刑,凭着昔年的护驾之功才留了条命。目下在南京锦衣卫担了个闲职,有俸禄却没实差,倒也没人再找他的麻烦。

    可沈不栖不乐意去白鹿门,他一想那三个痴心错付的苦情人就愁得慌,何况里面还有个让他忍不住动心的琳琅。

    他就闷闷地跟奚月他们打包票:“我跟你们去,路上帮你们拿东西呗?又不给你们捣乱。你们若想风花雪月……别管我就是。”

    说得可怜兮兮的,弄得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不带他的话,三人便一道走上了去南京的路。

    过了两个多月,三人到了南京。奚月杨川易了容后,就在当地的锦衣卫衙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住了七八天,可算看见了袁彬。

    ——他是来领俸禄的。

    三人便立刻跟了上去,找不起眼的阴影处飞檐走壁,也没人察觉。

    结果这一跟就一直跟出了城。他们三人都用轻功,倒也不觉得累,倒是袁彬也不骑马也不乘车的一路疾走,直叫三人佩服。

    又行出足足两里地,袁彬终于进了一方小院。

    这院子在一小山坡下,灰墙灰瓦,看着简陋得很。院外有两块不大的耕地,地里种着的瓜果蔬菜倒都长得不错,两块地间还有口石井。

    三人在院外落了地,杨川看着眼前景象,神情复杂了好一会儿:“袁大人也真是大侠风范。”

    世人都道他被贬之后必定郁郁寡欢,谁知他竟在这儿享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奚月一哂:“心怀天下,行事又不拘一格,本来就是大侠风范。”说罢就上前去敲院门。

    笃笃笃三下,院中很快有人应道:“来了,等等。”

    他们等了一等,只上了层清漆的木门吱呀打开,一身粗衣的中年人看看他们,满面疑惑:“你们是……”

    “萧山派杨川。”“白鹿门奚月。”二人抱拳颔首,“见过袁大人。”

    袁彬差点伸手就抄门后的镰刀——他心说奚月我是没见过,但杨川和奚风我都见过啊,和你们半点不像。

    亏得杨川及时点了他的穴道,二人又赶紧去了易容。

    然后杨川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袁大人,您看,我是杨川吧?认出来您就眨眨眼。”

    “……你点他哑穴干什么!”奚月信手解了袁彬一处穴道,袁彬尴尬地定着身在那儿吁气:“还真是杨川,里面请。”

    一刻之后,袁彬的震惊之声犹如洪钟般震响:“合着奚月奚风是一个人?!”

    正端着个粗瓷碗喝水的杨川朗声一笑:“哈哈哈哈!合着您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袁彬上上下下地打量奚月,“当真?那你……没葬身海上?我还一直觉得愧对奚先生,想去信让他拦一拦你,不能没了儿子再让女儿折在这事上,苦于不知他的行踪……”

    奚月喷笑出声:“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早想与您解释,却也苦于不知您的住处。”

    她说着敛了敛笑声:“我们这回来,一是要跟您说清这事,二是还有件事拿不准该怎么办,想请您帮着想想。”

    袁彬一愣,忙道:“什么事?你说。”

    奚月便将张仪告诉她的那事简明扼要地说了,接着又道:“我们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还是想试试。不过,我们一时不知该先办这事,还是先安排先前查明的证据近京。当下主要想知道,太子朱见深在京中有几分权势?”

    第66章 再入江湖(二)

    于奚月而言,这两件事都要办, 但可以有个顺序差别。

    若太子在京中权力较大, 她便先把罪证送进去, 让太子办了门达再说;如若太子没那么大的权, 她就先搜罗门达戕害武林高手的证据撒遍天下,从外面助太子一臂之力。

    她将这些想法说与袁彬,袁彬想了一想, 道:“那自是罪证越多越好, 太子到底年轻。要办门达也好、薛飞也好, 都绕不过皇上。皇上耳根子软, 若有江湖豪杰的怨愤当头,倒可迫他办了这二人。”

    “那我们便先找人。”奚月拿定主意,却是一喟, “这可真不好找。大海捞针, 不知何时才能有眉目。”

    “也不宜拖太久。”袁彬忖度片刻,提议说,“我看这样,你们定一个时限, 譬如找到年底。找的见,便一并把罪证送进京, 找不见就先行作罢, 先把别的罪证送进去。”

    “也好。”奚月点点头, “那我们先致信各大派, 看看他们有无线索。这信以我爹的名义写, 各路大侠如若知情,应该会肯告诉我们。”

    杨川和袁彬都点头赞同,一直嗑着瓜子的沈不栖却发了话:“我觉得致信各大派不行。”

    奚月挑眉,他道:“你想想,各大派若有人知道这事,这事还会瞒这么久吗?你不如写信给各三四流的门派,他们更容易遇上这样的事。”

    奚月杨川不禁一怔。

    他们都是打小便在江湖上一等一的门派里,不知在人数上占了大多数的普通侠士们都是怎么回事,沈不栖对此却门儿清。

    他便把个中细由给他们列了一遍,说这些小门派的处境都尴尬得很,你说它是个门派吧,它真是;可论独门功夫,又大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萧山派雁山派白鹿门这样的名派遇了事,可以在江湖上振臂一呼,引得众豪杰一道相助。这些小门派呢?一夜之间被南鹰山庄灭了门又如何,大家知道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所以我觉得从他们嘴里打听更容易。”沈不栖咂嘴,“东厂失心疯了才会从名门里绑孩子。”

    这很有道理。

    然而问题也是明摆着的:“小门派都有哪些,我们不太清楚啊。”奚月道。

    “我清楚啊!”沈不栖一拍胸脯,“多了不敢说,三四十个我还是列得出来的,各地都有,直接以我的名字去信便是,方便得很。”

    于是,在深秋里,一封封信件犹如毫不起眼的落叶一般,从南京城飞往四面八方。

    先前帮过他们忙的庆阳帮也收到了信,帮主拆开之后纳闷了半天,最后将一众兄弟全叫来一道看了,问他们:“你们说,不栖这是什么意思?”

    “……想和他爹叫板吧?”二当家的皱着眉啧嘴,“倒也不稀奇,他那个爹,着实就是个混账。我看咱帮他便是,反正您跟他爹也是新仇旧怨。”

    庆阳帮主却不太赞同,他心下想着,纵使再有新仇旧怨,自己和沈不栖的爹也是拜把子兄弟。再说,若真是父子翻脸,他一个外人,帮谁都不厚道。

    “还是别插手吧。”庆阳帮主摇一摇头,“这事还牵及东厂,我们招惹不起。再说,昭娘那边……”

    “我瞧这父子俩翻了脸,昭娘准定帮儿子。当年一意孤行嫁给那么个混账,还为此和东福神医翻了脸,是因为年轻。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好谁坏她还瞧不出吗?”二当家这般说完,又摆摆手,“不过听您的,您若拿准主意不想管,咱就不管。”

    “那就先不管,再看看。”庆阳帮主一叹,遂将人把信好好的收了,以备来日有用。

    秋意又深一层,落在地上的枯叶变得更加脆弱,一脚踩过就碎成了细片,随风飘得再寻不到。

    信件在此时辗转入了京城,飘到了东厂督主薛飞案头。

    奚月杨川此前就知这事瞒不过京城,于是沈不栖这信中半句没提天下大计,只说自己想将此事公诸于世。薛飞读完自然怒不可遏,将刚回京中的周促急召而来,一巴掌把信拍在了他脸上:“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看!”

    周促一头雾水,草草读完,悚然一惊:“这不可能!”

    “沈不栖是什么人!怎会突然得知此事!”薛飞切齿质问,周促只觉脑中嗡鸣不止,仍连连摇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没人知道咱那些高手是怎么来的,江湖上……”

    “你去给我查个明白!”薛飞阖目强沉下一口气,“曹吉祥的事之后,皇上已不似从前那般信重宦官了。这事如若闹大……”

    如若闹大,满江湖都闹起来,免不了要捅进皇上耳朵里。

    到时,一旦皇上疑他们网罗高手是为谋逆,他们东厂有口难辨。

    周促想到这些,一后背的冷汗,匆忙叩首:“是,是……我这就去查!督公您放心,绝不会再出纰漏!”

    薛飞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周促从他森寒的面色下逃过,自感捡了条命,当即不敢耽搁地立时查了起来。

    从这些年网罗高手的档里查到沈不栖这个名字时,周促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名字下,明晃晃地写了个“失踪”。

    ——让薛飞知道人是从他手底下跑了的,薛飞得弄死他吧?

    周促强自静了静神,叫了个手下进来:“这个……这些档里没有我要找的人,你去把六部九司二十四衙门的档都给我拿来,我看看有可疑的人没有。”

    手下自没多想,领了命便走了。房里,周促咬了咬牙,将那一页纸一撕而下,转手丢进了火盆。

    攒动的火舌很快将纸页淹没,火焰将纸边灼烧出金红的光圈,又一分分向里吞噬,不过片刻,已只余灰烬一团。

    之后,周促足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泡在各路官员的典籍之中。他琢磨着,沈不栖这名字不常见,寻个年纪合适、又和薛飞有过节的沈姓的官员交差便是了。从烧了的那页档看,沈不栖如今应是十六七,他可以说是哪个官员的儿子。到时薛飞出手灭了人家满门,这事便死无对证。

    至于江湖上哪个沈不栖,他可以尽快找人收拾了。

    然则周促没想到,翻到锦衣卫的档时,他还真寻到一个就叫沈不栖的,如今记的也是“失踪”。

    他简直大喜过望,再细看下去,发现了更多的端倪。

    这个沈不栖,和从前的奚镇抚使——也就是男扮女装的那个,是同时谋得的官职。而且一上来便是小旗,可见是有什么人脉。

    那看来他和奚月有关系?

    周促暗松了口气,脑子转了几转,一番故事便这般编了出来。

    翌日一早,这“故事”就传进了薛飞耳中。

    “奚月?死了的那个?”

    “是。”周促躬着身,“我估摸着,这是她的好兄弟,想给她报仇,是以来找咱们的麻烦。”

    薛飞呼吸微窒:“可他如何知道……”

    “张仪!”周促斩钉截铁地报出了个名字,“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张仪。我出去找人时碰到过他,他好像……正去帮门指挥使杀奚月他们,估计怕我插手,便拿这事威胁我来着。”

    沈不栖?张仪?门达?

    奚月、杨川……

    一些以盘旋许久的疑云再度涌上心头,令薛飞震怒,怒得指节颤抖。

    这门达,还真把他给诓进去了。只怕从他答应帮门达开始,就已掉进了他的计。

    “你的意思是,门达叫张仪把这些透给沈不栖,激得沈不栖来找我寻仇?”薛飞森冷而笑。

    周促只想瞒着他沈不栖是从自己手下逃走的事,自然顺着应道:“是,属下觉得是这样。”

    “好啊,好啊。”薛飞切着齿缓下一息,“我本以为,我们厂卫能是一条心。既然他门大指挥使不仗义,咱们东厂也就不必拿他们当兄弟了。”

    他笑了一声:“去给我备几份厚礼,我得空要去拜访一下诸位大人。丑话得提前说清楚,免得他们迷迷糊糊不知帮谁,掺和进去还要怪我们东厂不留情面。”

    第67章 再入江湖(三)

    南京, 三人在袁彬的住处苦等回音。初一个月无果, 第二个月有几封零零散散的回信送至, 说了几桩与此有关的事。

    一封来自于川地,写信的是位少帮主。他说他弟弟几年前在闹市上被一干人马硬生生抢走了, 至今杳无音信,他们找遍了四川, 也报了官,都毫无结果。

    一封是一位独自行走江湖的游侠寄来。他说自己成婚后不久有了一子,孩子三岁时, 一家三口一道去附近的县城中买东西。过了没几日, 突然有山匪打劫,但不要金银, 只抢走了孩子。他们难以以少敌多, 后来求助于附近的数个帮派, 在半个月后从那伙匪徒手中将孩子抢了回来。但那伙匪人也功夫颇高, 趁乱全身而退, 一个也没抓着, 所幸孩子也毫发无伤。

    还有一个来自于北方极寒之地, 道早年曾有人贩到附近的人家打听过本地帮派的情况。不过那年正好碰上旱灾, 当地官府又昏聩,百姓能活下来全靠江湖侠士出手逼官府开仓放粮,都对这些个帮派千恩万谢。是以人贩这么一打听, 百姓觉得不对劲, 扭头就告诉了这些帮派, 各派登时都防心大起,后来倒没出什么事。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四人一起细细地看过,觉得应该与东厂的事有关,可最终又只能叹着气搁下。

    ——这些信,没有一个是将矛头直指东厂,最多也只是说“或许与你们信中所言之事有关”。如此这般绝不足以作为证据,要以此让满江湖的人去与东厂叫板更不现实。

    “看来还是得先把别的罪证送进去了。”奚月一喟,“得找不会令门达起疑的人送。”

    不然,万一刚一进城就被拦下可就糟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防备这事,原想等岳广贤醒后让雁山派为萧山派洗脱嫌隙,惹起江湖震怒逼迫锦衣卫收敛,谁料岳广贤醒来时他们已成了两个“死人”?为了不让门达怀疑他们没死,雁山派还是别突然出面了。

    奚月苦思良久:“镖行都可信么?”

    “大多应该可信,但万一碰上见钱眼开向门达报信的……也说不好。”杨川说着喟叹,“广盛镖行倒真信得过,可惜被屠了满门。”

    奚月又看向沈不栖,沈不栖也摇头:“我没什么熟悉的镖行。你们若想找个门派帮着押送,倒能帮忙。”

    “算了。”奚月旋即摇头,“一帮江湖人士一道入城,反倒更容易引起怀疑。”

    袁彬忽然开口:“那你说,用锦衣卫怎么样?”

    “什么?”奚月愕然。袁彬道:“南京这边的锦衣卫,不像京城里势力那么复杂。有不少有志之士想要尽忠报国,与我的交情也还可以。正好这也入冬了,织造府要送过冬的布匹进京,得用锦衣卫押送,可以让他们顺道把证据一并……”袁彬说到这儿突然反应过来,“东西多吗?”

    “……大概得装个几车吧。”奚月说,袁彬登时垮了面色:“那是不成了。”

    “那如果先送一部分进京呢?”杨川看向奚月,“你挑一部分最要紧的出来先送进去,给太子一个查案的由头。一查起来,把该拿的人拿了,余下的东西再送进去必定容易许多。”

    “这倒是个法子。”奚月点点头,“那就……师兄你在袁大人这儿守着,我和不栖一道回温州整理东西送过来?”

    沈不栖立刻反对:“你们夫妻俩一起去不好吗?!”

    “……你当我们不想一起去?这不是怕这边有什么变故你拿不了主意么?”奚月锁眉打量他两眼,忽而觉得不对,“你怎么这么不想去温州?”

    前阵子原说把他先送回白鹿门歇着,他也不干。

    “……我没有。”沈不栖矢口否认,“我就是看你们刚成婚没多久,觉得分开不好。”

    杨川失笑:“我们小别胜新婚,你瞎操什么心?”奚月还想追问两句,却见沈不栖闷着头出去了。杨川先前便摸到些头绪,见状不禁一笑,暗一拽奚月:“你来,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他说罢拉着她避了避,到了屋角,把沈不栖和琳琅眉来眼去的那点事跟她说了。

    “你怎么不早说?!”奚月立时瞪他。

    杨川慌忙补充:“我拿不准。”他见她还瞪着,又说,“我真拿不准,也没问过。你要是乐见其成,这趟回去你自己问。”

    千里之外,京城初雪已过,洁白遍地。朝堂上的乌烟瘴气好像都暂时被洗清了一些,街头坊间,一派宁静。

    诏狱里,几个狱卒围着炭盆烤火,偶尔瞧一眼背后牢房里静躺着的人,禁不住地窃窃私语。

    “嘿,你们说,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也就到腊月吧。正月不杀人,门指挥使还不赶紧了结了他?”

    “我看不是。”有人嗑了个炒栗子,“听说他挑得厂卫斗了起来,薛公公现下恨门指挥使恨得牙痒,门指挥使是为这个才拿的他。那你说,指挥使不得尽力逼他招供,好到薛公公那儿证自己的清白?”

    先前那个就反驳道:“啧,门指挥使也没那么怕薛公公吧……”

    那人把一把栗子壳扔进了炭盆,盆里顿时噼啪一片,火星儿窜了好几窜。

    “怕是未必有多怕,可你说,东厂若真死咬上锦衣卫不放,锦衣卫糟不糟心啊?”

    自然还是大事化小的好。

    几人正点着头各自琢磨,不远处震来一声咳嗽。他们赶忙看去,便见几个锦衣卫的千户百户在那儿站着,满眼的杀气比绣春刀的寒光还可怕。

    狱卒们不禁一阵心虚,旋即起身,连连作揖:“各位大人……”

    “滚。”为首的那个淡声道。几人半分不敢耽搁,当即连滚带爬地溜了。

    几名锦衣卫相视一望,留了三个百户在原地守着,两个千户走向了那间牢房。

    方才那几个狱卒嘴贱归嘴贱,倒会看人眼色,连滚带爬地溜走之前把钥匙留在这儿了。

    一个千户俯身捡起钥匙,就打开了牢门,二人刚踏进牢房,躺在稻草堆上的那人动了一动。

    屋里光线昏暗,可那人一身的刑伤仍十分触目惊心。两个千户赶忙去扶他:“大人?”

    张仪勉强睁了睁眼,周身紧绷的肌肉在看清两张熟面孔时略微一松。

    “大人,我们不能久留,只跟您说几句话。”那人顿了顿,艰难道,“门达不会让您活着了,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几个弟兄商量了一个彻夜,觉得……”他哑住声,张了半天口都说不下去,还是旁边的另一位千户咬牙替他道,“大人,您不如招供了吧。横竖都是一死,您这么硬扛着只对自己……”

    “是门达让你们来的?”张仪冷冷开口。

    二人一怔,旋即前者道:“不是。是我们自己觉得诏狱这地方……”

    近来了就没几个能出得去的。

    他略过了这一句,又说:“您又何必置这口气?”

    张仪阖上眼睛,笑了两声:“我不招供,薛飞就会一直疑门达,对吧?”

    “是,可是您……”

    “那就让他们狗咬狗去。”他喉中干涩,强吞了口口水,却反涌起一股腥甜,令他眉头紧蹙。旁边的千户赶忙起身去倒了碗水,暗自抹了把眼泪,才又折回来。

    张仪被他们喂了两口水,觉得腹中不适,便不再喝。他一哂:“都是跟过奚大人的兄弟……”说着他顿声了一会儿,目光望着房顶,眼中有几许雾气一点点氤氲开来,“我真羡慕他们能走江湖啊。”

    都说江湖之中人心险恶,可比之朝堂,还是干净得多。

    在接触到他们之前,他从不知人还真能为大义二字而活,他的日日费神钻营谋求上位,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卑鄙。

    他们离开之后,他还是在日日费神钻营谋求上位,他坐到了镇抚使的位子上,可是,他并没有从前官升一级时的那种痛快了。

    他可能是疯了,他忽地对钱和权都失去了兴趣,京里纸醉金迷的日子令他觉得兴味索然。

    甚至在牢里的这些日子,他不断回味的都是帮杨川遮掩夜探东厂、去雁山派做戏放他们离开。

    做成那两件事,真让人畅快。

    “门达不是个好人,他们江湖中人都忍不得,我也不想袖手旁观。”张仪神色悠然,“你们不用管我。若真想帮忙,就让薛飞来审我。”

    “大人?!”二人猜到他想干什么,骇然大惊。

    “我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咬得更狠呢?”张仪眸光微凛,几缕在暗做谋划时才会显露的精光一闪而逝,化作又一声笑,“我也想拖个恶人给我陪葬,是谁都行。”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想帮张仪圆个心愿,却又谁也不敢做主拿这个主意。

    “啧……别这么磨叽好吗?”张仪疲乏地摇了摇头,“若是奚大人,一定会赞同我这么做。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没她一个姑娘家办事干脆?”

    第68章 再入江湖(四)

    奚月在回白鹿门的路上, 一直在思量沈不栖和琳琅的事。

    怎么问呢?沈不栖一个字都没提过, 怎么问都很尴尬。

    不如就直接问吧。

    于是在临到温州之前,她开了口:“哎,不栖。”

    不栖正吃着个炊饼,听音转过身:“嗯?”

    “我问你啊。”奚月顿了顿声,“你是不是喜欢琳琅?”

    “呃——”沈不栖一颤, 一口炊饼直接落进嗓中,他顿时猛咳起来。

    他趔趄地扶住旁边的一棵大树,奚月赶忙给他拍背顺气儿。眼见他憋得面色通红还是没能把饼咳出来, 她手上运了两分力啪地猛拍了一下,沈不栖终于一口咳了出来。

    他深缓了一口气, 苦着脸看她:“姐,别乱说啊……我怎么敢肖想你的人!”

    “说什么呢?!”奚月抬脚踹他, “我都成婚了你没瞧见啊!”

    沈不栖抹了抹嘴:“那她也是你的人,你从撒马儿罕带回来的。我心里有数, 我……”

    奚月啐了一口:“呸, 别胡说!”然后一拽沈不栖的手腕,“说说,你是真喜欢她不是?”

    “……”沈不栖闷着头不吭声,奚月手型一转就成了千斤指。

    沈不栖吓坏了:“是是是是是是是!姐你放手……”

    奚月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那你好好搏她芳心啊, 我可帮不了你。”

    沈不栖面红耳赤,闷了半天, 才又说:“我跟她、我跟她不太说得上话。我不会波斯语, 她又只会那么几句汉语……”

    他求助地看奚月, 明摆着有求助的意思,不过奚月没接他这茬。

    ——她怎么帮他?他俩风花雪月的时候她坐在旁边当传译合适吗?

    二人一道又走了大半天,就到了曾培他们住的地方。奚月叫上三人一道去理罪证,整个过程死寂得跟没有活人似的。

    琳琅好歹还有沈不栖凑在身边硬顶着语言不通的压力献殷勤,曾培和竹摇就一个劲儿地看奚月,看得奚月后脊梁一阵阵的发怵。

    她终于不得不做出些反应:“二位,别看了……行不行?”

    二人一并别开眼,静默片刻,曾培说:“你和杨川……”

    奚月低头看脚尖。

    “真、真成婚了?”

    奚月目光划着地面不知该说什么,曾培又支吾道:“没、没事,你说,我扛得住。”

    奚月叹息这嗯了一声,空气顿时凝滞。

    过了好半晌,曾培才又提步继续向前走去,自言自语地摇着头:“罢了罢了,我知道的。你们……唉!”

    他其实何尝不知,自己比不过杨川。只是一直不服气,一直不甘心,一直想听奚月亲口说而已。

    竹摇也是面色如土,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又走了几步,提步追上曾培。

    然后,奚月就从他们的背影看出,他们一道叹了口气,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之后的若干天,便也都是这样。她将罪证分置在父亲的二十多处宅院里,当下只能一处一处地去挑,单是路上就要消耗不少时间。要不是几人都还有大义为重的品格在,就凭当下这尴尬劲儿,根本没法一起干事。

    不过这样的气氛,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效率的。譬如曾培和竹摇都不太说话,翻到拿不准要不要用的罪证,便沉默地递给奚月,奚月看后拿个主意,他们再沉默地收回手去。

    再譬如,沈不栖在那日得到奚月的“准许”后,就一直围着琳琅大献殷勤,以至于奚月要喊他干事的时候,总要喊上很久才能把他喊过来。

    如此苦熬了近一个月,几人可算将最要紧的罪证都理了出来,准备去南京与杨川汇合。

    奚月原打算还是只跟沈不栖一道回去,曾培却黯淡道:“一起去吧。”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娶不到你,接着当你兄弟还不行?”

    “……”奚月即刻想拒绝,想说你何苦这样?曾培却又先她一步开了口:“我缓过来了,我不想那些事了。”

    奚月的话就被噎了回去。

    竹摇垂着眸也说:“我也去,我也缓过来了。在这儿闷着没意思,还是一道走江湖心情好。”

    琳琅则红着脸拽着不栖的胳膊:“我……和不栖……”

    ……罢了。

    奚月撑不住点了头。曾培可怜兮兮的她看不过,竹摇则是她先前女扮男装亏欠在先。沈不栖和琳琅眼见着要成,她这会儿强将琳琅挡下把沈不栖抓走干活,那叫棒打鸳鸯!

    五个人便一道上了路,几日后到了南京,只等袁彬想办法把罪证安排给要押送布匹入宫的锦衣卫夹带进京。

    京中,又一场雪过去,刚消褪到边角的残雪重新连成了一层。诏狱之中,怒声咆哮震耳欲聋:“你疯了?!”

    门达手中的鞭子狂风骤雨般劈了一阵,血雾猛地激起,在他停手后,犹是弥漫了很久才逐渐减退。

    门达握鞭的手颤抖不止,上前一把拎起囚犯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张仪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血雾涌进鼻中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一样。

    然后,他笑了一声:“您到底……到底还在怕什么?”

    门达一记狠拳悍然打去,直击张仪面门:“你说什么昏话!”

    张仪不受控制地后仰,被铁索紧缚着,才可算没倒下去。他眼前的昏花好像比方才持续得又长久了一些,艰难地缓过来后,他竭力睁眼,看向门达背后一丈外端坐饮茶的人。

    薛飞没看他,面色却冷如寒冰。

    张仪的眸光无力垂到地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一分分挪回门达脸上:“大人您说得对,我们堂堂锦衣卫,凭什么向阉党低头?您……”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猩红的血点从嗓中沁出,溅了一地,“这一计,已然成了。那沈不栖江湖人脉颇多,您透给他的事情,很快便会传遍江湖,您又何必……咳咳,何必还这样忌惮东厂?”

    “你敢诬陷我!”门达又两拳猛打上去,目眦欲裂,“谁给你的胆子!谁支使你的!你说——”

    这怒吼,宛若发了疯的狮子。

    刑房外候命的狱卒、宦官、锦衣卫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厚重的血气在木栅内外缠绕氤氲,像一只鬼魅的手,挑动着人们每一根恐惧的神经。

    “你如实招来!!!”门达蓦然拔刀,绣春刀裹挟怒火刺进张仪肩头。血花短促地渐起,又落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上,锋利的银刃转瞬从后肩探出。

    “门指挥使。”薛飞在此时悠哉地开了口。门达切齿停手,听得他又道,“你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督公!”门达恨恨地转过头,猩红未退的双目看向薛飞,“我没做那些事,你若不信……”

    “我倒想信。”薛飞语调清扬,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看张仪,“我早就说过,我独自来审他,你偏要同来,眼下真是尴尬。”

    门达无暇品他的讥讽,焦急又道:“我何苦和您东厂斗!”

    薛飞恍若未闻:“还是让我自己问问吧,指挥使大人去歇一歇。”

    他的口气不容置喙,门达牙关紧咬,静了半晌,猛地抽了刺在张仪肩头的刀,拂袖离去。

    张仪痛得面色骤白,再度失血掀起的虚弱却令他连喊也喊不出一声。头眼昏花间,他依稀看见薛飞放下了茶盏,一步步走向自己。

    “张大人。”薛飞看似和善地拍住他的肩头,张仪被绣春刀刺穿的伤口被他手指一按,冷汗登时如雨落下。

    “腊月了。”薛飞微微笑着,“不想回家过年么?”

    张仪不屑地嗤笑,一字未发。

    “你这么攀咬门达,我真不知该信谁。”薛飞悠然地咂嘴,“我若用我东厂的手段问个清楚,你说你……”

    “呵。”张仪生硬的笑音截了他的话,“你东厂的手段,是我锦衣卫玩剩下的!”

    “是么?”薛飞好笑地看着他,好似在判断他这一口一个“我锦衣卫”的意思。

    然后,他的手指又往张仪的伤处多按了两分:“那我……在这儿为你新创个花样,如何?”

    剧痛令张仪心跳愈来愈快,他大张着口,却死死将惨叫声卡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扛过了这阵剧痛。

    薛飞嗤声而笑:“你要么说服我信,要么说服我不信,不然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从这伤口里拆出来。”他阴恻恻地又笑了两声,“听闻凌迟之刑有撑三四天才死的。啧,拆骨你打算撑个几天?”

    夜色下,押送江宁织造所制过冬布匹的马车一辆辆进京,车轮碾着白日里已被踩得稀烂的雪色,整齐地驶向皇宫。

    途经一处胡同时,最后的那一列无声地改了道,拐进了巷子里。

    复行三五丈,蛰伏在屋檐上的几道身影倏然跃下,围了马车。

    几名负责押运的锦衣卫默然后退,车夫也立即下了车,任由几人将车拉走。

    这辆马车在街头巷尾绕了一个颇大的圈,走了许多无人踏足的地方。终于在确定无人跟随后,重新驶向了大路。

    晨曦破晓时,一声嘶鸣撞进了便宜坊。

    第69章 云涌(一)

    在罪证送达几日后, 奚月一行人也入了京。他们个个都易了容,虽然拿着刀剑显是江湖人的打扮,但守城的官兵也没起疑。

    几人找了家酒楼住下, 小歇了一会儿后便下楼吃饭。一路舟车劳顿,当下奚月出手便很阔绰, 把店里的几道招牌菜全要了, 又按人头要了米饭。

    菜中有一道红烧肘子色泽鲜亮,鲜香四溢, 肉炖得酥烂, 一夹便会脱下来。曾培吃了一口就说:“这个!张仪养伤的时候你给他买过!”

    他话音未落, 奚月便觉杨川一记眼风扫了过来。

    她赶忙往他碗里噎了块肉, 笑骂:“当时是咱们欠他的好吗?就连现下咱都欠他人情, 等忙完了请他出来喝酒。”

    这话奚月说起来也没掩饰,一来他们都改换了容貌,亲爹都认不出来, 二来张仪这名字也不生僻, 重名的想来不少。

    然而这话说完不久, 一柄绣春刀就放在了桌上。

    奚月悚然抬头, 面前是个百户。看着还挺眼熟,不过她一时记不起叫什么了。

    杨川也是心弦一紧, 不动声色地抱拳:“这位大人, 什么事?”

    便见那百户径自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你们刚才说的张仪, 是不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张仪?”沉了沉, 又问了句, “你们是不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几人相视一望,一时皆难辨敌我。奚月再开口时,也很谨慎:“不是,我说的是风景宜人的宜。不过你说的那位我也听一位雁山派的朋友说过——仪表堂堂的仪,对不对?有什么事吗?”

    “我跟张大人去过雁山派!”那百户立即道,旋即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既有喜悦又有忧愁懊恼,“你们若在江湖上的朋友多,能不能……能不能找人救救他?门达得罪了东厂,想推他出去顶罪,人押进诏狱两个多月了。”

    这百户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人高马大,说到这儿却眼睛都红了:“你们行走江湖不知道诏狱的厉害,进了那地方还不如死了。我们寻机去看过他一次,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下东厂又插了手,这么下去恐怕……”

    他说到一般,忽而察觉周围一层不正常的死寂,迟疑着抬了抬头,便见几人都面色煞白。

    他是不是惊着他们了?

    那百户赶忙敛了敛情绪:“……这些当我没说!你们若能找到人帮忙,若不能,就当我没提。”

    他是实在没辙了,不然他也不想这样冒险跟几个萍水相逢的江湖人打交道。

    锦衣卫里就是这么个微妙的地方,说起来乌烟瘴气,可大约因为拿着御赐的绣春刀四下办案的缘故,许多人又还残存着两分血性,这点血性什么时候会被激出来不好说,或许是兄弟落难之日,或许是家国危亡之时。

    这百户说完,便也没有多留,拎着刀便又坐回自己那一桌吃饭了。同桌的另几个千户百户往这边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大约都是私底下十分交好的人。

    杨川一拍案便要起身出去,被奚月一把按住。

    “那是诏狱!”奚月低喝。

    “得救张仪!”

    “怎么救,咱们两个单枪匹马去劫狱吗?”奚月银牙紧咬,“我们再折在里面,让门达知道张仪骗了他,张仪就算是只九命猫也活不下来!”

    杨川强沉下一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奚月脑子里也是懵的。她原本当真以为,从罪证送进来开始,一切便该逐步解决了,就连方才所说的要请张仪喝酒她也是当真轻松地想过,这变故令她始料未及。

    她勉强定住心神,压音问曾培:“那几个你认得出是谁么?信不信得过?”

    曾培点头:“两个千户三个百户。都在你手下干过……那会儿你还是奚风。方才说话的那个后来到了我手底下,和张仪也一直都熟,早就和门达不太对付。”

    那看来这事确是可信的。

    奚月吁了口气,觉得胃口全无便放下了筷子:“你们先吃,吃完来我房里商量商量。”

    说罢她就径自先上了楼,另几人可想而知也都没胃口,纷纷撂了筷子一道上去了。

    房门闩上,屋里一片沉郁。几人各自找地方落座后,闷了好半晌,杨川才头一个开了口:“诏狱的格局我们都熟。”

    “你别想着劫狱,不可能。”奚月面色铁青,“诏狱挨着南司,离皇宫也不远。一旦出事,援兵即刻会到,我们就算能用轻功逃跑,到了皇城门口也势必会被拦下。”

    到时皇城上若放箭怎么办?他们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躯,一个个都得被射成刺猬。

    “要不……我帮你们找些江湖上的朋友,一起劫狱?”沈不栖迟疑着说。

    奚月还是摇头:“若是来硬的呢,没个几千号人办不成这事。但若几千号人一道入京,别说厂卫,只怕就连皇上都要惊动。”

    “而且也没时间招募人马了。”杨川接口道。

    诏狱那鬼地方,多待一天就离阴曹地府近一步。从江湖上招揽朋友过来,少说十天半个月是要花的,张仪未必等得起。

    “那如果来软的呢?”竹摇迟疑道。

    奚月看过去,她耸了下肩头:“太子殿下给你们的腰牌呢?”

    时日已久,杨川回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你说崇简王宫中的腰牌?”

    竹摇点头,沈不栖面色一喜:“在我这儿,临出来时我给揣上了。拿这个去诏狱提人是吗?我觉得可以啊!”

    杨川却锁眉:“不行吧。崇简王才十一二岁,他差人去诏狱提一个锦衣卫镇抚使……”

    没道理啊?

    “身份够不就行了?诏狱里当差的狱卒有几分胆子能扣住崇简王的人一问究竟?太子殿下可就他这么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奚月沉吟半晌,还是摇头:“可诏狱毕竟是锦衣卫的地盘,此事又是门达亲自在盯。想从里面把人提走,绝没那么容易。”

    “……那我也没辙了。”竹摇叹气,“又不可能让门达自己放人。软的硬的都不行,还能怎么办?”

    嗯?

    奚月忽地面色一亮,几人都看她,她则认真地打量了曾培一番:“……你和门达有点像。”

    主要是体格像,他们两个都是健硕的体格。

    “我可以给你易个容……”

    “别闹啊!”曾培一脸惊悚地缩脖子,竖起两根手指,“门达比我大近二十岁!眼睛鼻子嘴也没一点长得一样的,你要能弄出来那就不是易容了,那是幻术!”

    奚月啧了声嘴:“那我让你见识见识幻术呗?”

    曾培:“……”

    三天后,腊月三十,除夕夜。

    这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过大年,冬日寒冷的街道上一派喜气。就连诏狱之中仿佛也松快了些,狱卒们有了好酒好肉,对犯人的态度都和缓了几分,加上这日子不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人想来审案,狱里的血腥气也因此淡了不少。

    张仪歪在牢房里,神思涣散地胡想着些有的没的。时而想起在锦衣卫里的风光,时而又想起想要行走江湖的奢侈愿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搅动着,记忆中一些令他热血沸腾的精彩犹如窗外的烟花一般窜起,散出一片绚烂,又很快消失不见,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他真的很累了,许多事情他费尽心神去想,也还是迟钝得想不起来。

    数丈之外的大门口,两个正闲聊解闷的守卫看清了正往这边走的人,立刻站直了身子。

    等一行人走进后,他们又躬身见礼:“门大人。”

    门达嗯了一声,接着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好似嗓子不太舒服。

    他咳了好一阵都没停,神色不耐地指指身后的随从,两个守卫便看向他们。

    几人的来头让人摸不清楚,因为他们穿的都是各自的常服。两个守卫正奇怪,其中一个长得清俊的公子冷声道:“我们是崇简王的人,奉命来提个犯人。”

    两个守卫怔了一怔,旋即连连点头,接连道了三声请。

    其实,他们就算不做这解释,守卫也只能让他们进去——这可是锦衣卫的诏狱,门达都来了,他们哪敢来人?

    一行人顺利地进了诏狱大门,很快,值守的百户迎了上来,奚月又将适才那番话说了一遍,那百户作着揖客气地询问:“请问几位要提哪个犯人?”

    “张仪。”

    两个字掷地有声,砸得那百户一哑。正要在做追问,却见门大人已背着手一马当先地领着他们往里走了。

    大除夕的,跟锦衣卫八竿子打不着的崇简王……来提张仪?

    这百户怎么想都想不通,却又莫名的心里发虚。

    张仪这事,锦衣卫上下都知牵涉甚广。门达想洗清自己,薛飞想问出究竟,近来两边都没少使劲儿。

    当下门达带着崇简王的人来提人……

    坏了!

    那百户哆嗦着一拍脑门。

    门达不会想不清不楚地了了这事,让东厂查无可查吧?

    若是那样,张仪大概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外头,薛飞没本事直接问门达,不得找他这个当值的人出气?

    那百户脑中嗡的一声,头都大了,朝里看看,立刻走向大门:“哎,你过来。”

    他叫过来一名守卫,压着音跟他说:“你赶紧骑快马去宫里,找薛公公,就说门大人领着崇简王的人来提张仪了。”

    “是。”守卫也没多问,应下便走。那百户向里看看,一手心的冷汗。

    诏狱之中,牢房齐整。痛苦的低吟声、凄凉的喊冤声、懊丧的忏悔声在过道中回荡着,犹如阴曹地府的鬼魅。

    狱卒仔细地查验过腰牌后,领着几人到了张仪的牢房门口。在他转身开门的当口儿,几人看清了张仪的情形,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您请。”狱卒打开门,恭请他们进去。奚月定住心神:“我们有几句话,要先替崇简王殿下问一问他,你们退远些。”

    狱卒们立刻向外退去,奚月杨川相视一望,轻颤着一步步走进牢中。

    原正半梦半醒的张仪闻得脚步声,蓦然惊醒,目光无力地盯向二人,一股恐惧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张仪!”奚月低声一唤,忍着鼻中的酸涩蹲下身扶他,“是我,我是奚月,我们来救你了,马车就在诏狱外不远处,你忍一忍。”

    “奚月?”张仪神色恍惚,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旋即有了笑意,“哦,奚月……”

    奚月向杨川递了个眼色,杨川立刻上前一道扶他。沈不栖也走了进来,正要伸手,正搀张仪左臂的杨川却顿显愕色:“张仪你……胳膊怎么了?”

    第70章 云涌(二)

    张仪虚弱得做不出反应,牢室里光线昏暗也看不出个究竟。杨川小心地探了探, 只觉他胳膊瘫软得不正常, 即便是脱了臼的人,也不似他当下的状态。

    他一时也不好再做多问, 几人一道搀着他往外走去。到了门口, 却见方才出来相迎的那个百户拿着一本册子走了进来。

    “几位,几位稍候。”那百户满脸赔笑,“这要提犯人,还有些规矩要走,几位别急。”

    刹那之间,空气中的氛围变了一变。

    几人皆在锦衣卫中待过, 对于从诏狱提犯人的流程无比熟悉。他这话一出,便显然一股要拖延时间的味道。

    但奚月等几个唯恐露馅, 不敢发作。相互一睇,几人皆看向曾培。

    于是, 便见“门达”紧锁着眉头,一把拎起那百户, 沙哑着嗓子道:“什么规矩?赶紧让他们走!”

    “大人, 大人恕罪!”那百户连连拱手, 其实他也一脑门子官司。门达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得罪不起, 可他也真怕被门达推到薛飞跟前背黑锅。

    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 这事牵涉东厂, 咱不得不谨慎些, 不然万一东厂那边问起来……”

    一语未毕,忽闻利剑唰然出鞘。几人俱是一惊,定睛却见是沈不栖将剑指向了那百户。

    沈不栖冷笑道:“你倒有趣,我们堂堂崇简王提个犯人,还要看东厂阉官的脸色不成?”

    “不、不是……这位大人!”那百户心里叫苦不迭,想到身家性命,还是半步都不敢退,“门、门大人,要不您、您跟薛公公打个招呼?”

    曾培心知不好,暗想越是这么拖延下去变数越大,索性狠狠将那百户一扔:“滚!”

    言罢带着人便往外走。

    另一边,宫中的除夕宫宴上正歌舞升平。

    诏狱的狱卒入殿禀话时识趣地溜着边走,但因为狱卒官服的缘故,他还是难免引得注目,在他凑到薛飞身边时,太子不禁眸光微凛,稍偏头示意侍从近前:“盯着点薛飞。”

    他带入宫宴侍奉的人,自也是宦官。但这些宦官和东厂都无甚瓜葛,大多还和东厂有些过节。

    于是,两个年轻的宦官立刻往外退去,假使薛飞一会儿出来,或者差了人出来,他们便跟上去。

    皇帝身边几步的地方,薛飞听完狱卒的禀话,不由一愣:“门达?”

    “是。”那狱卒躬着身,“我们看得真真儿的,百户大人见了后说让进来回您一声。您看……”

    却见薛飞锁着眉头看向远处,那狱卒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定睛,傻眼了。

    ——席上一袭大红底飞鱼服正饮酒的人,不是门达是谁?

    那诏狱那个……

    李逵撞上李鬼了。

    薛飞眸光眯起,淡漠地睇了远处的门达一会儿,清冷一笑。

    狱卒被他笑得哆嗦,转而便见一块腰牌递了过来。

    “我走不开,你把这个给殿门右手边那个,让他速带五十号人去把人截住。告诉他不必管什么崇简王,把张仪给我留住。”

    那狱卒躬身应下,转身便去。

    若说他来时想到要背着门达给薛飞报信还有点心虚,此刻也不虚了。那门达显然是假的,崇简王的人又谁知是不是真的?

    如果都是假的,他怕什么?

    夜色凄清,寒风四起。几人将张仪架上马车,张仪几是在马车还未驶起时便昏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先前将近两个月的光阴,他都不曾好好睡过一觉。不止是因为伤痛,更因为提心吊胆。仅有的几次睡得昏沉,几乎都是因为筋疲力竭,说不好是睡熟了还是晕过去了。

    此时,难得周围都是自己人。

    张仪紧绷的心弦松下,觉得便是一觉睡去便再醒不过来,也无甚遗憾。

    杨川压着音跟奚月说:“他这条左臂怕是废了。”

    奚月略微窒息,继而无声喟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仪这个人,先前与他们不算多么熟悉,但从他为帮杨川遮掩夜探东厂的事挨了门达一顿板子开始,奚月便觉这人大抵还是讲几分义气的。

    后来又有了雁山派的那一出,就算交情不多,情分也不浅了。眼下突然见到他变成这般……

    唉。

    奚月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张仪的功夫,虽然扔到江湖高手中并不起眼,可在锦衣卫里也算上乘者。

    若这条胳膊当真保不住了……

    奚月心情沉郁,突然一声马嘶传来,马车猛地刹住。

    “怎么了?”杨川急问,外面却静了一静,好生等了会儿,才听到驭马的沈不栖朗声道:“各位公公,我们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行个方便吧。”

    坏了。

    车中三人顿时神色紧绷,曾培仗着自己现下顶着门达的脸,撑身便要出去应付,却被一只手挡住。

    “……张仪?”他定睛间滞住。小睡了一觉的张仪似乎精神转好了一些,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是曾培吧?”

    曾培点头:“是。”

    张仪又看看同样易容易得看不出样貌的杨川:“你是杨川?”

    杨川颔首。

    张仪收回目光,盯向眼前的车帘,沉默了一会儿,又再度看向杨川。

    他伸手便握奚月的剑柄,被杨川一把按住:“你干什么?”

    “杀了我吧。”张仪眼底一片死灰般的平静,“让我死个痛快,然后你们逃你们的。”

    “说什么呢!”杨川沉喝,猝不及防间,奚月忽地出手,连点张仪数处穴道,吓了杨川一跳,“你又干什么?”

    “你不怕他自尽么?”奚月一哂,睇向张仪,“告诉你,咬舌自尽是血块堵住咽喉将人憋死。我封了你几处脉门,你把舌头齐根咬断也憋不着,好好在这儿等我们。”

    说着她又一拍曾培肩头:“你在这儿陪他。”

    言罢便揭开车帘,与杨川一道下了马车。

    外面已剑拔弩张,想蒙混过关显然不可能了。奚月左右看看,活动了一下脖颈:“大除夕的,搅扰诸位过年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边说边看清了周围,此处离皇城大门尚有段距离,应该不在放箭的射程之内。只是这边一旦开打,城门守卫一定会被惊动,他们打赢后是否能出去也要另说。

    可现下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过一关是一关。

    奚月猛地一拍马背,借力跃起长剑出鞘。那一众宦官反应也快,一时间银光纷纷闪来,直朝奚月而去。

    奚月落地便施开剑法,身姿翩若游龙窜于混乱之间。十数招间已有七八人要么人头落地、要么胳膊腿飞出,余人惊然后退,撤得慢了一步的那个不及定睛,杨川已闪至面前。

    下一刹,他只觉剑风一划而过,脖颈诡异的微烫令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

    众目睽睽之下,鲜血自脖颈四周喷薄而出,那人大睁的双眸无力栽下。

    二人相视一笑。

    其实对方人多势众,若当真打起来,他们功夫虽好也难免吃亏。但先这般祭出了唬人的招式,对方便难免气势减弱。果然,好半晌都没人再敢上前,倒有一个结巴着喝问:“你们……你们到底什么来路!”

    杨川轻笑:“我们是……”

    “来找薛飞门达索命的冤魂。”奚月接过话茬,脚下踩过一具尸体,“奚月杨川这两个名字,你们听说过吧?”

    众人愣怔,她忽地身形急闪,悍然钳住一人咽喉:“我们回来了。”

    森然的话语在夜风里当真有些鬼魅的味道,一众宦官毛骨悚然,旋即疯魔般地挥刀劈来。

    杨川无奈摇头,心说师妹你真能惹事,也只得挥剑迎上。沈不栖自知功夫远不及二人,便只做格挡,不给二人徒增麻烦。夜色之下玎珰碰撞声不绝于耳,筋骨断裂声震响不停,血腥气一阵重过一阵,连月光好像都添了几许浅红。

    风沙擦过沾血的剑刃,磨出沙沙轻响。

    一阵仓促却不混乱的脚步声,在此时震入人耳。

    奚月杨川同时一凛,各自又了结一人后,凌然看去。

    幸存的宦官们疾步后退,持刀远远围着他们。

    四周围光火齐至,来者端然都穿着飞鱼服,全是锦衣卫。

    奚月心弦绷紧,与杨川一道步步后退,直至挡在马车之前。

    门达骑着高头大马注视着他们:“什么人,报上名来!”

    车中,被封了穴道的张仪动弹不得,也发不了声,便死死盯着曾培。

    “……你看我干嘛?看我干嘛!”曾培被外面的动静弄得坐卧不安,忍不住从帘子的缝隙向外瞅了瞅,转回来发现张仪还在盯他。

    “你看我没用,好吗!”曾培叹气,“我又不会解穴,我真不会。你也别想让我动手杀了你,我打不过外面那两个。”

    张仪无可奈何,无力地闭上了眼。

    车外,奚月听得门达喝问名号,冷笑出声:“旧相识了,门大人。”

    “你……”门达是真没认出来,“到底什么人,休要废话!”

    “门大人,阵仗不小啊。”一个清朗慵懒的声音从门达背后截至,门达锁眉回头,太子仪仗直撞眼中。

    太子已下了马车,站在仪仗之前,平淡地负手看着面前。

    ……这可热闹了。

    奚月吁了口气,掂量着是否要换回真容去见太子。

    身后的车中却突然响起曾培的疾呼:“张仪?张仪你醒醒!”《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