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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云涌(三)

    气氛唰然一静, 奚月不做多想揭帘上车,杨川和沈不栖依旧守在车下, 以防东厂的人偷袭。

    太子虽尚不明状况, 一时却也心头一紧,穿过层层叠叠的锦衣卫便上了前。

    他身边自有侍卫跟着, 见他已离杨川只有两步还要走近,便伸手要拦。

    杨川信手丢了手里的剑, 抱拳:“殿下。”

    太子也没认出他是谁,看看车中, 蹙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杨川想了想,压声道:“此人叫张仪,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近来门指挥使和东厂薛公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边推他来顶罪……不知是否与他和奚月杨川交好有关。”

    最后出现的这两个名字,令太子面色微震。

    他复又打量了杨川两眼:“你认识他们?”

    “……是。”杨川颔首, 姑且认了下来。

    车中, 奚月悬着一口气查看张仪的状况, 只见他满口鲜血, 还道他仍是拼力想咬舌自尽。但她捏开他的嘴细看了一番,舌头却还完好。又把了把脉, 见心跳虽然虚弱可还算均匀,便锁眉问曾培:“刚才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他躺着躺着, 突然就吐血昏过去了。”曾培额头上全是汗, “许只是伤得太重, 得赶紧找大夫。诏狱的厉害你也知道,这么耗下去决计是不行的。”

    奚月点点头,外面的太子倒先一步道:“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传御医来。”

    “……殿下!”门达翻下马背,疾步奔来,一揖,便道,“殿下,此人是我锦衣卫的要犯。让这么几个不明不白的人劫了,殿下怎能只听他们一面之词就将人带走?”

    “那孤便不只听这一面之词。”飒飒夜风中,太子负手而立,淡睃了门达一眼,“指挥使大人,不妨说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门达略微一噎,旋即拱手道:“此人欺上瞒下,臣疑他与瓦刺人有所勾结,所以……”

    “瓦刺人?”太子轻笑一声,“那这是个要案啊。既如此,孤就亲自审了,必定审个明白。”

    他说罢递了个眼色,两旁的侍卫上前便要牵走马车,门达一急,上前了半步:“殿下!”又强自平缓了两分情绪,“这是锦衣卫的案子。殿下不明不白的非要插手,臣便只好禀明皇上。”

    太子神色间微有一栗,静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就禀去。但凡父皇下旨,孤一定把人还给你。”言毕不再与门达多言,转身便步入了不远处的仪驾间。他身边的侍卫自也不会与门达多嘴,待得门达和沈不栖上了马车,就按照太子的吩咐驾车走了,驶出皇城,为他们找寻住处。

    奚月没敢在这些侍卫面前亮明身份,也就不好提自己先前在京中有宅子。侍卫们便给他们寻了家酒楼,遣走了别的住客,从上到下包了下来。

    几人安顿下来不过两刻,御医便到了。太子也一并走了一趟,走进张仪房中一看见几人的脸,惊得往后一跌!

    “你们怎么……”太子一脸诧异地看了他们半晌,“怎么是你们?!”

    奚月屏笑作揖:“对不住,殿下,我们原是想易容去救人,没想到殿下会出面。未免节外生枝便也不好直接言明,殿下恕罪。”

    “……”太子那见了鬼一般的神色又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缓和下来,示意身边的御医去为张仪医伤,又径自问奚月,“你们在京里有多少人?”

    “就我们几个。”奚月说罢,反问,“门达可会去禀皇上?”

    太子点头:“会。”

    “那殿下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她又说。

    太子却哑笑摇头:“没安排。如若父皇要人,我必须把人交出去。”

    几人一下子傻了眼,坐在矮柜上的沈不栖和太子年纪相仿,跳下来便道:“哥们儿,你靠不靠谱?这可人命关天啊!”

    “那我姑且把人救出来,比不比让他直接回诏狱强?”太子一脸平淡,施施然踱入屋中落了座,又道,“好在明日是元月初一,百官朝贺,父皇必定忙得很。门达要禀这事,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初二初三。”

    “……可就这么一两天,便是养伤,也养好不了多少啊。”和他还算有些交情的竹摇插了个话。

    太子看了看她:“许多事就是无法十全十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颇有一股处乱不惊的气势,而事情的道理,也确实就是这样。

    几人各自沉默了会儿,太子踱到窗前看了看张仪,一喟:“果真伤得很重。”说着又看看奚月,“我只能再多帮一个忙——父皇要人时,你们如若不想让他受苦便先一步取他性命,我可以上奏说是伤重不治。”

    一句话,说得众人眼眶都一红。

    “几位很讲义气。”太子笑了一笑,“你们送来的证据我在看了。日后必定办了门达,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话太像是对临死前的张仪做保证了,一时间无人去应,太子也没再说什么,给他们留了些银两,便转身走了。

    房里久久鸦雀无声,只有御医冒着冷汗给张仪治伤,过了不知多久,奚月才终于问出一句:“大人,他怎么样?”

    御医一声叹息,说只能看命。

    张仪的左臂确是没能保住,不知是谁出的狠主意,他整条左臂被打得筋骨寸断,上臂的骨头更是大半都已没了,生生剜出骨头的刀痕依稀可见,翻烂的皮肉触目惊心。

    真不知他是怎么扛住的。

    先前几人不算太熟,又还交集不少。他从不是个多么显眼的人,功夫平平的曾培都比他要显眼的多。

    锦衣卫中交口相传的风评,也几乎都是说他“唯利是图”,“是个官儿迷”。

    可哪有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呢?

    几人轮番守着张仪,可张仪一直没醒。

    说是没醒,却又睡得并不实在,稍有那么一点动静,他都会惊上一惊,对窗外偶尔响起的喊声和他们轮换时的脚步声犹为敏感。

    这委实令人揪心,一看就是在诏狱里受得折磨太多了,令他的一根心弦总紧绷着,听到动静就下意识里觉得是有人要来提审。

    好在竹摇很快想了个办法,每每轮换或者有人进屋时,便先说一句“我是某某,你现在不在诏狱”,张仪就会一下松劲儿,继续昏睡过去。

    不知不觉,年初一就已翻了篇儿,初二的晨光投入窗中。

    彼时正是奚月在房里守着,橙红的阳光令她觉得刺目,她却还是迎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她上一次这样盯着阳光看,是在海上漂泊之时。那时她体力不支,见到初升的太阳时简直头皮发麻,满心希望太阳升得快一点,尽快暖和起来,救她的命。

    现下,她心力不支。满心希望太阳升得慢一点,让张仪多养一养,晚一步走到鬼门关也好。

    与此同时,紫禁城中,阳光也正驱散寒气,氤氲在宫殿四周的仙境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红墙绿瓦逐渐变得灼目耀眼。

    这日并不上朝,但门达还是早早地就进了宫,等着觐见。

    太子对他不满,他早有所察觉。张仪绝不能一直在太子手里,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人醒来之前,把他弄回诏狱。

    或者杀了也好。总之,他不能让太子手里有自己的罪证,否则一旦太子向皇上上疏,事情会难以收场。

    但门达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传召。到了将近巳时时,皇帝身边的宦官出来道:“各位大人先请回吧,圣上身体不适,今日不见人了。”

    门达心下一紧,可也只能作罢。皇上圣体欠安,怎样的大事都要先等一等。

    之后,他又这样连跑了好几天,可一时还是没能见到皇上。

    看来皇上这一次病得不轻。门达心里有点虚,但又说服自己放松了下来。

    毕竟皇上病着不止是不见他,便是太子也只是能在榻前侍疾,正事不得不暂且放下。为了个锦衣卫的事打扰皇上养病,是决计不可能的。

    元月初六,己未日。

    这天张仪终于在早上转醒了,说睁眼就睁眼,吓得正要喂他喝药的竹摇差点把药扣他脸上。

    然后,张仪便见这生得绝美的姑娘搁下药碗呼天抢地地闯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张仪!张仪醒了!奚月!杨川!不栖!曾培!!!”

    但闻楼道里一阵混乱,几人一股脑全涌了进来——这个时候,张仪都还没回过几分神。

    接着他便想撑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左侧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茫然地看过去,奚月惊喜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个,张仪……”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声音不禁在嗓子里卡了壳,倒是张仪一笑:“没事,胳膊早就废了。死里逃生,活着真好。”

    偏在此时,房门被扣得一响。

    几人回过头,来者的一袭宦官冠服仿若鬼魅一样,令几人后脊发凉。

    只见那宦官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奚月不动声色地握住剑柄,杨川则下意识地挡住了奚月,曾培上前喝道:“你是薛飞的人还是门达的人!”

    “……都不是。”那宦官作揖,“是太子殿下让臣来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大好,以由太子殿下在文华殿摄政。殿下让几位安心,张大人的事,或有转圜余地。”

    第72章 云涌(四)

    奚月他们便得以稍安了几分心神, 在酒楼里静等进展。

    他们一时也没什么事做,白日里无非到酒楼后的院子里练练功,要么就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相比之下,倒是张仪的日子充实得很。

    他的身子其实还在时好时坏的, 高烧常有反复。烧起来了他便睡, 不烧的时候, 他就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事干,努力地适应少了一只胳膊的生活。

    曾培私下里有些担忧地跟奚月说:“我看张仪……心里可能有点苦。”

    奚月也这么觉得。她想张仪先前好端端的一个人, 能文能武, 智勇双全。当下突然身负残疾,即便嘴上再说无所谓,活着就好,心里只怕也还是不痛快。

    几人便在得到御医的准许后, 拎了酒壶去了张仪房里。张仪正聚精会神地用只右手吃饭, 竭力不让碗转来转去, 见他们一道过来便笑:“怎么了?”

    “没怎么,陪你待会儿。”奚月一马当先地坐到了他对面的长凳上, 拎起酒壶就倒了好几碗酒。另几人也各自坐下, 杨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状似轻松地道:“张仪, 你若有什么心事, 拿出来跟我们说。”

    “心事?”张仪眸光微凌, 继而又笑起来, “门达的事了了后, 我想跟你们走江湖去。”

    “噗——”奚月杨川不约而同的一口酒喷了三尺远。

    然后奚月瞠目结舌地看他:“你认真的?!”

    只见张仪神色一黯,她旋即意识到这话容易让人误会,赶忙又说:“我没别的意思,走江湖什么人都有,听闻南宋时还有位独臂大侠1,功夫好得很。只不过,这事办妥之后,锦衣卫必会上下肃清,从前的袁大人多半也会回来。你若留在京中,荣华富贵是能享一辈子的,若去走江湖,那可就又凶险起来了。”

    张仪嗤笑着摇头:“我宁可去品品江湖上的凶险。”他叹道,“江湖上再怎么样,还是名门正派居多、侠义者居多,一个义字当头,总还能邪不压正。但这京里、这朝堂之上,却有功名利禄诸多诱惑,激起的都是人心底最贪婪的欲|望。”

    张仪说着喝了口酒:“早些年,还有于大人那样的清正之官,可如今呢?天子昏聩,奸佞当道。自然,若太子有为,或许可好一些,但再之后呢?谁说得准?真是想想都烦。”

    奚月听着,不得不说:“这倒是个道理……”

    江湖上再怎么样,都不像朝堂有这样多的权势金钱可争。单这一条,就可以让江湖比朝堂干净许多。

    豪杰们争夺绝世秘籍,不想争的大抵都还可抽身不理,但权势斗争就不一样了,旁人把你搅进去,由不得你。

    “那行,事成之后,我们就一道走江湖去。”奚月说着傲然抱臂,“你是想入我们白鹿门,还是想进萧山派?我可先说清楚,我们白鹿门不随意收徒的,一记千斤指名震江湖,你若不来,日后可别后悔!”

    这话一听就是故意挑衅,杨川摒着笑瞥她,朗然接口:“我们萧山派那也是名震四方的,两重诀专抵白鹿门的千斤指。再说,白鹿怪杰脾气古怪,你能不能拜入白鹿门她说了不算,到时若被奚先生轰出来,你丢不丢人?”

    “你说谁脾气古怪?!”奚月拍桌瞪眼,“我告诉我爹啊!”

    “我错了我错了。”杨川赶忙拱手,屋里的氛围在争吵抬杠间变得十分轻松,曾培边喝酒边一拍张仪:“咱不能在他们夫妻间站队。我看这样,咱哥俩回头单独走江湖去。内功不行,咱就钻研钻研外功,立个门派就叫……就叫锦衣门吧!独创一套绣春刀法,然后……”

    “然后气死锦衣卫?”沈不栖突然插话。

    曾培挠头:“好像是有点砸场子。”

    屋里一片欢乐,张仪边听他们抬杠边丢了片腊肠在嘴里嚼着。这酒楼是四川人开的,腊肠也是川味的腊肠,微辣有嚼劲,搭着喝酒正合适。

    奚月看他这一脸悠哉,并不太像心情沉闷的样子,又想了想,索性敛住笑容,实话实说了:“哎,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今儿来找你,主要是怕你因为这胳膊的事……心情不好。我们商量了一下,你若心里憋得慌,想哭想骂人都随你,想打人泄愤我和师兄也扛得住,你别自己闷着。”

    张仪就觉得他们适才的说笑都有那么一分刻意的味道,听到此方明白了,一哂:“我没有,我真没有。”

    一屋子人都担忧地看着他。

    张仪噙笑又喝了口酒:“足足两个多月,每天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滋味,你们没经历过。我现下当真觉得活过来就是稳赚,别的都不重要。”

    真的?

    几人打量着他的神色沉郁不言,张仪忽而一蹙眉头:“唔……不对,也不是。”

    他说着搁下了酒碗,眼底一股他们都没见过的恨意直逼出来:“可以的话,我很想手刃薛飞或门达。”

    文华殿里,门达骇然打了个哆嗦,太子饮着茶,笑了一声:“别紧张嘛,门大人。”

    门达睃了眼太子手边的那一摞罪证,强自沉着气:“臣在朝为官多年,又执掌锦衣卫,平日查办官员,难免得罪了人,是以……”

    “知道,孤知道。一些连名字也不敢署上一个的江湖人士送来的所谓证据,孤不信。”太子口吻轻飘,说得门达莫名瘆得慌,“若不是大人主动来问,孤都不想多提此事。等到父皇病好了,孤一定为大人辩白一二,必不让父皇冤枉大人。”

    太子端然是在安抚他,可他愈发怵得慌。

    殿中静了静,门达又道:“那个张仪,殿下您看……”

    “这不是父皇还没发话么?”太子平淡地笑笑,“你放心,他那一身伤,且得将养些时日才能好,在此之前想来闹不出什么风浪。”

    门达不得不将一口气强咽下去,憋了半晌,只得道:“殿下说的是。”

    门达无功而返,告退的时候显然负着气。文华殿中寂静了半晌,太子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呼之欲出,最终化作一声冷笑:“来人。”

    一个宦官无声地稳步进殿,太子眼中几许寒气直逼着殿外:“去给我盯住了门达和薛飞。父皇病重,别让他们节外生枝。”

    此后的几日里,朝中的氛围安静。好像人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暗潮在无形中汹涌而至,只是不知这潮水会往哪儿拍,便都不敢妄动半分。

    所有人都在静静蛰伏着、观察着,祈祷在暗潮涌至眼前的那一刻,可以及时反应,全身而退。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中下了一夜急雪。雪花自入夜时分开始飘,不过半夜就已积了很厚,又一直下到天明。

    人们在清晨推开门窗时,都因外面的银装素裹而愣了一愣。

    但便是这样厚的积雪,也分毫没能冷却飘散开的消息引起的热议。

    “听说皇上不好了。”

    “说是已留了遗诏,免宫妃殉葬?”

    正月十七,在一片积雪初融的寒凉中,丧钟鸣响。

    “咚——”

    百官大恸,万民哀悼。

    “咚——”

    江湖朝野,一片震荡。

    “咚——”

    新君即位,万象更新。

    新君登基引得京中上下好一阵忙碌,弹指之间,就到了三月初。

    柳树抽绿,迎春吐蕊。奚月推开窗子,冷眼看着窗下巡街都显然不复往日气势的几个锦衣卫,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事情可算快了了。”杨川的声音自她背后截来。

    奚月刚要回头,他先一步拥住了她:“等了结了这些事,我们就回到江湖上去……”他俯首在她颈间种下一吻,“你赶紧给白鹿门生个新掌门。”

    “……噗。”奚月喷笑出声,蓦地扭脸也亲了他一口,“再给你萧山派也生个传人,怎么样?白鹿门的跟我姓,叫奚阳;萧山派的跟你姓,就叫杨溪。这俩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不错吧?”

    “嗯……”杨川觉得杨溪不错,奚阳偏于男孩一点,若是个女儿,他就说服她令取一个。

    比如奚川?

    罢了,好像更不适合。

    二人信口说笑着,房门被人笃笃一敲。他们回过头,是沈不栖。

    “底下来了几个宦官。”沈不栖指指楼下,“说皇上召见,让你们即刻进宫。”

    第73章 云涌(五)

    进宫面圣, 对二人来说倒无甚可怕,只是心情难免复杂。

    毕竟他们从前不止是见过新君,而且头回见面时,杨川还把他给按在了墙上。

    紫禁城中一片肃穆,宫人侍卫三五步一个地林立在宫道两侧,红墙耸立在白雪之上,放眼望去巍峨雄壮。

    奚月和杨川在乾清宫前等了片刻,便有宦官出来恭请二人进殿。二人刚一踏过门槛, 便觉状似空荡的大殿之中并非只有一人气息,四下里显有高手蛰伏。

    “圣上好重的防心。”奚月轻笑而道。坐在御案前正读书的少年天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误会了。”

    他打了个响指, 几道身影旋即自房梁上闪身而下, 无声抱拳。

    皇帝指了指他们:“朕刚登基, 朝中势力纷杂,所以安排了他们暗中保护,并非冲着二位。”

    奚月点点头, 接受了他这解释, 接着又问:“皇上什么事?”

    皇帝一哂:“想请二位大侠帮个忙。”

    奚月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皇帝道:“门达的罪证,大概不止那些吧?有劳将余下的尽快送进京来, 朕好着人查办。”

    “好说。”奚月应下, 话锋微转, “但不知陛下想找什么人来办这案子?”

    皇帝眉头微锁:“自是交给三法司。”

    “也就是刑部、大理寺, 督察院。”奚月轻轻吁气, “但锦衣卫的势力早已渗透各个官衙,东厂提督薛飞又与门达私交甚密。未免牵连自己,薛飞势必竭尽所能帮门达脱罪。皇上将此案交给三法司,只怕要节外生枝。”

    皇帝眸光凛然,看了看她,道:“那女侠有何高见?”

    奚月直截了当:“我想亲自办了门达。”

    皇帝不禁一愣,连杨川都轻怔:“师妹?”

    “我与门达公仇私仇攒了一堆,还有些江湖上的纠葛,要从他嘴里探问线索。皇上若信得过我,我们便互相行个方便,如何?”

    皇帝斟酌着,沉了口气:“你不能直接要门达的命。”

    “我在锦衣卫任过千户、镇抚使,知道朝廷的规矩。”奚月平淡道。

    皇帝复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可还住在那家酒楼?”

    见奚月点头,他又道:“那容朕想一想,迟些时候,着人去向你们回话。”

    “多谢了。”奚月垂首抱拳,全无施大礼的意思,转身就往外走。杨川被她弄得有点懵,略作迟疑,便追上了她。

    待得出了殿门,他不禁睇着她嗤笑:“人家好歹登基了,你下回客气点。”

    “啧。”奚月咂了声嘴,笑瞧瞧他,忽而纵身一跃!

    “喂——”杨川想说这是宫里,然则她已然飞了出去,他只得也施展轻功去追,随着她飞檐走壁,引得底下的宫人惊慌失措。

    “一会儿底下可要放箭了!”他哭笑不得,不知她这突然来得哪出。心下正想她是不是眼看局势要翻盘开心得过了头,风声中传来奚月的笑音:“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从先帝那儿讨的镇抚使的位子吗?”

    杨川微愣:“怎么?”

    “我跟他说,我帮他平了曹吉祥的乱是我乐意,朝中还有比曹吉祥野心更大的人,我也乐意出手相助。若他肯给我镇抚使的位子,我就帮他办这事;若他不肯,我也不告诉他那人是谁,让他自己看着办。”

    杨川略微明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

    弹指间已到了皇宫外墙跟前,奚月运气向上踏了几步,一跃翻出,又一路踩着水花飞过了护城河。

    她落稳回头,就见杨川也落了下来。城墙之上的守卫已搭了箭,又在背后传来的上司的呼喝声中匆匆收了,奚月一哂:“江湖朝堂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向他们低头,便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低了头,他们就拿我当臣民了,这么要紧的差事可未必肯给我。”

    “……”杨川怔住,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笑赞,“还是师妹通透。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适才应该客气一点。”

    奚月锁眉:“为何?”

    “因为咱们没有人马。”杨川笑瞧着她。

    这么大的案子,不低头跟皇帝调点人马,你自己亲力亲为地自己从头忙到尾么?

    然而这话说出,他又觉得大抵是自己想错了。小师妹这么聪明,这点事情怎么可能想不到?她多半是心里有底,要么就是已有了别的打算。

    却见奚月显然神色一慌,顿显无措。

    “……不是吧?”杨川窒息,哭笑不得,“你真没顾上?”

    “我这……一时糊涂。”奚月懊恼地一拍头,“罢了!反正回头皇上还得派人去酒楼给咱们回话,若他答应,那时再跟他要人也不迟!实在不行就……请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帮一帮忙!”

    杨川不禁被她笑坏了,然后,这事一时间就成了几人间的笑料。

    她行事一贯凌厉,办起正事更是不苟言笑,寻她的笑料可不是件易事。难得寻到了,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姐!你的一世英名啊!”沈不栖伏在她肩头上狂笑不止,奚月一张脸冷如寒冰,阴恻恻地盯向旁边,原刚笑够了的曾培张仪被她一扫又来了笑劲儿,先后扑哧一声。

    “你们够了!”奚月气得一拍桌子,“我不就是……一时失策吗!你们笑什么笑!回头若没有人手,我就拉着你们一起累死!”

    “好说好说!”曾培绷住了脸,“跟着你办案我一把好手,门达那点事,我一准全给你挖出来。”

    奚月冷然一哼:“这可是你说的!”

    张仪则递了杯茶给她:“能不能打个商量,放门达一条生路?”

    奚月手上一哆嗦,差点被晃出来的茶水烫了:“你再说一遍?”

    张仪抱臂倚着桌子:“西四斩首有什么意思?让他充军流放,我想半道亲手要他的命,行不行?”

    “……”奚月嗓中微噎。她理解张仪的恨意之深,却不好应他这事。

    眼下是当今天子要办门达,定多大的罪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只能说:“这么着,东厂提督薛飞……到时候交给你手刃,如何?”

    张仪稍稍一滞:“薛飞?”

    奚月笃然点头。

    薛飞手里江湖人的命太多了,不论朝廷怎么看,她都一定要以江湖人的身份了结了这阉官,到时让张仪出一口恶气倒也很好。

    门府之中,门达焦急的踱着步子,几个与之交好的锦衣卫都静默地坐在一旁。厅中一片死寂,没人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心里不安。

    “不对,这事不对!”门达苦恼地一再摇头,“当今圣上早就对我不满,登基之后不闻不问,怕是要出事!”

    “……那怎么办?”一个指挥同知道。

    门达驻足,静默地沉吟了良久:“这官位来得不易,若皇上并无它意,平白舍了这些,也不值当。”说着一顿,又续道,“但若皇上当真在做些什么打算,我们总得有些准备,才好全身而退。”

    那指挥同知点头:“但凭大人吩咐。”

    门达看看他们:“诸位全心全意信得过的弟兄,加起来大概有多少?”

    几人相互一望,都大抵猜到了门达的打算,便听副使答说:“百十来号倒是有的。不过,若皇上当今下狠手,大人想凭这百十来号人从京中逃出去……恐是不能。”

    “能与不能,都只能试一试了。”门达沉叹,“这几日,我会先送些银票出去,托人安放在城外。到时,若我们能平安逃出去,这些银两必够诸位后半生的开销。若不能……我们死在恶战之中,也比落进诏狱要强。”

    诏狱是怎样的地方,没人比他们更清楚。

    几人一时无话,门达也没心情再多言其他,便就此道了别。

    他府中的下人送几人出了府,几人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一段距离,拐了道弯,那副使就开了口:“你们说,门大人这一手,有多少胜算?”

    “不全死光就是走大运了。”指挥同知淡声道,几人不觉陆续停了脚,颓丧气渐次散开。那指挥同知冷笑了一声,“没听说么?先前那个张仪,落在了今上手里。依我看,他就头一个不会放过我们。门达再来这么一手,非落得个谋逆的罪名,闹得满门抄斩不可。咱啊……跟了他这么多年,也够义气了,如今我可不想跟着他一道送死。”

    他们是都行了许多不义之事,可谁也没有门达的罪过那么大。

    几人不约而同地扭头扫了眼不远处的门府,又心绪复杂地先后转回脸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哪有人这能为了所谓义气舍弃自己的性命?

    呵。

    第74章 云涌(六)

    两日之后, 宫里来人回了话, 倒皇帝允了奚月所言之事。

    不仅如此,还主动给他们安排了人手。

    “宦官?”奚月在酒楼二层的围栏边看到那满厅的人后, 再看向旁边来传旨的人时, 脸色就冷了,“我信公公你是圣上亲信, 决计与东厂无任何瓜葛。但公公如何保证, 这近百人也个个与东厂无关?”

    执着拂尘立在她身边的年轻宦官声色冷静:“决计无关,因为他们个个都经过精挑细选。而且, 来日皇上会立一所新的官衙,用以监视东厂。”

    “监视东厂?”杨川锁起眉头,看看那宦官,禁不住地笑了一声,“朝廷设立锦衣卫监视朝臣,又设立东厂监视锦衣卫。如今,还要再设立一处新的官衙,监视东厂?”

    不怕闹得人人自危, 人心涣散么?

    宦官没理会他的话, 静看看奚月, 拱手躬身:“总之奚大人放心便是,这些人,绝不会出差错, 而且都是个中高手。”

    “不必了。”奚月淡看着楼下, “这些人, 劳公公带回去吧。告诉皇上我信不过他们便是,人手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那宦官不由一滞,面色变得不大好看。可他又未敢多说什么,毕竟这奚月功夫好得人尽皆知,而且身上的这袭飞鱼服还是皇上刚赐下来的,是指挥使的仪制。

    那宦官只得应下,一甩拂尘,折下楼去,带着一众宦官扬长而去。

    酒楼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曾培终于忍不住开腔道:“大哥……”

    奚月侧头,他道:“这……既然有人打包票,咱就别这么多讲究了吧,出了岔子大不了他们去背罪责。您把人退了,这差事怎么办?真靠咱们几个横扫门府去?”

    谁知道门达会不会想拼个鱼死网破?他若纠集兵马,他们这几个人,就算个个都是绝世高手也不够用啊?

    奚月啧了声嘴,笑瞧着他:“你不是说跟着我办案,你是一把好手么?”

    “……”曾培有点头疼,“我是一把好手!可你不能指望我一打一百啊!”

    杨川一哂:“我叫萧山派的师弟们来?”

    “来不及了。”奚月摇头,目光凌凌地望向皇城的方向,“锦衣卫的事,还是锦衣卫了吧。曾培张仪,你们手底下还有多少完全信得过的兄弟,想法子给我叫来。不求人多,可信为上。”

    曾培张仪相视一望,张仪锁了锁眉头:“假若门达想拼死一搏,几百号人他必是找得到的。我们……”

    “我办案什么时候是靠人数取胜了?”奚月回看过去,张仪看看杨川曾培,二人都点头不言。

    行吧,他们三个里,数他和奚月最不熟。

    ——张仪安下了心,依言回屋去写信。他近来逐渐习惯了独臂的生活,吃饭穿衣慢慢都适应了,唯独写字总莫名的别扭。没有左手压着点纸,纸就总在毡子上蹭来蹭去,一不小心就写废一张。

    张仪于是写得颇慢,耳闻曾培很快就找了信差去送信,他这倒还有一大半都没完成。

    他不禁有点急,听到外面有人叩门也只是先应了声,匆匆又写完一句话才去开门。

    房门吱呀打开,张仪定睛一笑:“竹摇姑娘。”

    “今天的水果。”竹摇手里托了个白瓷盘子,里头慢慢一碟切成小块的苹果。

    这倒不是只给张仪一个人切的,这些天竹摇都是每天午后给每个人都送一碟。是以张仪也习惯了,伸手接过碟子,道了声多谢便要进屋接着忙着写信,竹摇却探了探头:“你是不是还没写完东西?我看曾培他们都送出去了。”

    张仪一时面色微滞,苦笑着刚要应是,竹摇却又轻松地接口道:“我就知道你这里能找的人会很多。你肯定人缘好,不然我们不会吃个饭都遇到帮你求援的!”

    “……”张仪哑了哑。他原本只是失了条胳膊写得慢而已,竹摇这么一说,倒令他心里舒服了下来。

    竹摇又看看他:“要不我帮你写吧,你赶紧把苹果吃了,要不一会儿都污了。”

    说着她就径自进了屋,悠悠走到桌前坐下。她先前就猜这信大概都是一样的格式,递给不同人的换个名字便可,坐下一看果然如料。

    竹摇提笔便写,张仪端着碟苹果在门边愣了愣才阖上门,用牙签戳了一块送进嘴里:“麻烦你了。”

    “小事,客气什么。”竹摇一哂,头也没抬。张仪坐到桌边,边有一块没一块地吃苹果边看她。过了会儿,不由觉得屋里明明有两个人却安静无声有点尴尬,就没话找话道:“这事了了后,姑娘打算怎么办?”

    “嗯……我想走江湖去,不过我一点功夫也不会,不知道他们嫌不嫌我麻烦。”竹摇说着耸了下肩头,张仪一哂:“我少了条胳膊,也怕他们嫌我麻烦。”

    “……说什么呢!”竹摇当即一眼瞪过来,那张大多数时候都挂着笑容的脸上,顿时一点笑意都瞧不见了。

    她沉肃说:“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吗?到了江湖上必定也是人人称颂,才不会有人嫌你麻烦,奚月他们更不会的!”

    “……”张仪不由滞了滞。

    他方才那话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奚月杨川是怎样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倒是她突然这样认真起来,让他有点意外。

    说完那番话,她都还在盯着他看,跟要把他看穿似的:“你当真担心这些?是他们表露过什么吗?是杨川曾培还是不栖?”竹摇眼眶一红,“怎么能这样?我找奚月评理去!”

    她撂下笔就要走,被张仪一把攥住手腕:“没有,我就随口一说。”说完他才蓦地意识到不对,触电般地松开了她:“咳……”

    他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双目死死盯着对面:“对不住,冒犯了。”

    当日傍晚,暮色四合之时,就有锦衣卫陆陆续续地寻到了酒楼来。

    几人早已候在了厅中,一干锦衣卫乍然看见杨川奚月也都一副见鬼的神色,还有往后一退踩到后面的人的脚的。

    偶有那么几个不太惊讶的,便是当初跟着张仪一道去雁山的人了。他们再度见了张仪果真都有些激动得难以自持,好几个都一味地自言自语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曾培张仪都说人来齐了。奚月草草一点,才四十多个人。

    她清了声嗓子:“诸位兄弟,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们来说正事。”

    说罢,一张堪舆图在大厅中央的木桌上铺了开来:“这差事理当不难办,到门府提走门达押往诏狱再审出口供便是。今日找诸位来帮忙,是怕门达想拼死一搏,不肯就范。”

    她的手指在堪舆图上点了点:“这是宫里送来的门府的堪舆图,前后六进,规模不小。”

    说着她看向席间一个还算相熟的副千户:“近来可有听说门达从锦衣卫中调集人马去府中?”

    那副千户摇头:“没听说。”

    奚月点点头:“那至少说明人不会太多。”

    “假设门达手里有二百号人。”她在堪舆图最中央的一方小院里一划,“门达久在锦衣卫,知道如何布防。这是他的日常起居之所,但这二百人一定不会都放在这里,会从外到里分散开。这样外面出了动静,里面的人就会及时准备应战。”

    杨川边听她说边打量那张图,听她说罢,沉吟着点了点头:“从内到外一进比一进大,那应是最外一层人数最多。除此之外,最内进的人应该也不少,他总要留够人手护在自己周围。”

    “不错。”奚月一哂,“但我们只有四十号人。假若他真有二百,我们硬打是无论如何都占不到便宜的,得智取。”

    曾培眉心微蹙,思索道:“都是锦衣卫,我们直接装成是他的人,混进去?”

    张仪随即否了他这个想法:“不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在用的必也个个都是自己信得过的,只怕每一张脸他都认识。但凭着一身飞鱼服想混进去,绝不可能。”

    “那还能怎么智取?”曾培眉头又蹙了两分,“若锦衣卫都混不进去,扮成下人、小贩只会更难。”说着他看看奚月,“大哥,你有辙吗?”

    奚月当下端然是姑娘家的模样,他却还张口就叫大哥,周围好几个锦衣卫都忍不住地想笑。

    奚月沉了一沉,一喟:“混进去大概真是不行了。”她抬眼看看屋中众人,“若我要你们在同一刹里拿下一圈的人,不让他们发出任何声响给里面的人报信,你们可办得到?”

    众人都不禁一愕。

    “……这太难了。”杨川神色沉然,“何况他们手里必还有鸣镝,只消得找个机会放出去一箭,信便报完了。要保证每个人都放不出这一箭……在场的就得人人都有你我的功夫。”

    不然总难免有个失手的。

    第75章 清算(一)

    锦衣卫放鸣镝用的是一把小弩, 或挂在飞鱼服右侧,或放在衣襟中。

    “人手有限, 一招将人撂倒, 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三更天, 一起动手。”

    一天之后。

    夜色深沉,寒风簌簌。

    门府之内,与门达所住院落紧挨着的院子里仍灯火通明, 几名锦衣卫官员坐立不安,已不知这样熬了几日。

    他们皆觉与门达这样一起扛到底不是办法, 可思来想去, 让他们主动参门达一本,他们也豁不出去。

    ——就像门达说的, 万一皇上根本没别的意思呢?参门达一本,一旦皇上彻查,他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迈出这一步就是把自己往牢里送。

    可当下京里的事态, 也真让人不安生。新君虽然年轻却很有主见,东厂那边,很受先帝重用的薛飞已经多日没进过宫了,东厂提督明摆着要换人。

    唉……

    几人在小厅中喝着茶, 不时地摇头叹气。

    府外, 一道朱墙隔开了两方的呼吸, 夜风呜咽中, 谁也听不见谁。

    墙内, 几个锦衣卫打着哈欠巡视着。未免事发后让人觉得门达滥用职权,他们已都换下了飞鱼服,穿了寻常的裋褐。绣春刀也都没在手里,拿的是寻常的长刀。

    墙外,人影掩在墙下,绣春刀尚未出鞘,只有飞鱼绣纹在月光映照下依稀可见几缕微光。放眼望去,这人影十几步一个,竟围满了门府三面,府门那一面因有家丁在门口守着,倒是没人,却有几双眼睛在折角那边,紧盯着家丁的动静。

    “门口的最难办,事先不能惊动家丁,也不能提前把人撂倒以免里头察觉。”一天之前,奚月敲着门府的堪舆图说,“这一面就麻烦师兄和不栖。”

    她说:“三更天,先放倒家丁然后跃墙进去,尽快解决里面的锦衣卫。”

    “铛铛铛——”打更声终于在夜幕中震响,墙外众人面色倏然一震,下一刹,几十道身影同时翻过院墙,犹如数只猛狼在夜色之下齐袭猎物。

    “子时——”更夫悠远的声音灌进来。院中之人正又扯了个哈欠,被人一把捂住口鼻,转而脖子被拧得咔吧一声。

    离他几步远的那个睡意惺忪,察觉动静转过头来,伸手便摸腰间小弩,一只手却忽地按来,他悚然回头,只见一柄熟悉的银光划过夜色,刹那间,热血喷喉而出。

    西侧,翻墙入院的锦衣卫了结了院中十几人,正提步要往里走,厨房的人慌慌张张地闯入视线。

    众人眸光皆是一凛,曾培拔刀便迎了上去:“回去!”他横刀将几个早已吓得根本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的伙夫逼回屋里,“锦衣卫办差,抵抗者格杀勿论。”

    几人周身僵硬,一步步踉跄后退,待得他们被门槛绊回屋中,曾培从门外闩上了门。

    前面,杨川和沈不栖在打更声震起的刹那举步冲出,一举了结家丁,又与几名锦衣卫一道翻入院中。

    几声闷哼陆续响起,整个过程不过片刻。杨川正一掌劈断最后一人脖颈,忽闻沈不栖暗喝一声:“当心!”

    杨川凌然抬头,只见沈不栖向东跃起空翻,一脚踩上并未断气的一人,同时,一支羽箭映入众人眼帘。

    鸣镝声微弱地起了音,千钧一发之际,沈不栖一掌直拍而下,刺痛令他一声惊叫下意识脱出又死死卡在喉中,鸣镝声就这样按死在了掌下。

    沈不栖松气,拔了刺在手上的箭丢到一旁。杨川也松口气:“多亏你了。”

    几人说罢走向下一道院墙,静闻风中声响。

    “迟些时候,曾培以猫叫递音,再一起攻入下一进。曾培在西边,夜晚寂静,南北两侧应该都能听到。东侧这边——”奚月的食指点在东南折角内的一处建筑上,“这里有个小楼,是东面的一个高点。不栖轻功不错,听到声音后尽快窜上楼去,给东面的兄弟通个信儿。”

    “喵——”一声猫叫入耳。

    “喵呜——”又一声。

    杨川朝沈不栖一点头,沈不栖跃起便走,短短一息便已伏至楼顶。

    “喵——”一声猫叫东侧……听上去有点像闹猫时的动静。

    一霎里,几十名锦衣卫又向里压了一层,又几十人在昏昏夜色里断气。

    门达隔壁的院中,几人隐约闻得打更声,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今晚也没事,睡了睡了。”指挥副使摆着手向外走去,余人也哈欠连天地离座起身。

    指挥副使推开门的瞬间,一柄长刀悍然刺来,精准地刺穿咽喉!

    “什么人!”屋中顿时大乱,众人提刀迎上,耳闻杀声逼至。一场厮杀终于掀起,再熟悉不过的飞鱼服忽然令他们望而生畏。

    “嘿,指挥同知大人?”曾培一路劈杀进屋,被挡了一刀,反而笑起来,“你看我眼熟不?”

    “你……”那指挥同知觉得眼熟却又没想起是谁,然不及他想起来,身后一掌劈至,令他顷刻断气。

    “……你下手也太快了。”曾培瞅着杨川蹙眉,“也不让人叙叙旧。”

    杨川睃了眼那尸体:“下手太慢你也不怕吃亏。”

    说着又给旁边的指挥佥事补了一刀。

    曾培忽然叹息:“是,下手太慢,让我吃过一回大亏了。”

    “……”杨川抬眸见他神色黯淡,只得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隔壁,门达院中也已厮打成一片。

    在打斗开始的那一瞬,门达便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原本想大不了鱼死网破,但对方这般悄无声息地涌进来,令他撑不住了。

    他们能杀到这里,说明外面的人都已经被收拾妥当,他却未听到半点动静。

    而且,竟然是锦衣卫。

    他原以为今上就算要办了他,也会动用其他衙门,谁知竟是锦衣卫?

    锦衣卫都是他的手下,可这件事,他先前完全没有听到风声。

    恍惚之中,一张银面具撞入了他的视线。

    门达瞳孔骤缩:“奚、奚月……?”

    外面夜色深沉,打斗间又人影晃动,但他仍旧真切地看到了那张面具。

    刀光四起,血花飞扬。殷红溅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带着令人振奋的腥气的花,象征丧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片刻之后,院中胜负已成定局,锦衣卫由刀刀杀招转为尽力多抓活口,门达目光涣散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戴着银面具的人向这边走来。

    她像奚月,又不像奚月。他怔怔看了半天,直至她走到门外时,才猛地注意到,不像之处不过是她现在穿着一袭指挥使的飞鱼服,颜色与镇抚使的官服不同。

    “奚……”门达吞了口口水,没能顺利地叫出那个名字。

    她迈过门槛,站在他面前,抬手摘了面具。

    “奚风?!”门达面色煞白。

    巨大的恐惧令他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奚风死了!”

    “是啊,奚风死了。”已有些陌生的清隽男音字字入耳,门达一身冷汗冒出,满面惊愕地眼看奚风拔刀出鞘,提步走向他。

    他一脚登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绣春刀逼在他喉间:“是门大人安排人手杀了他,对吧?”

    “我……”门达滞了一瞬,旋即连连摇头,“不是,我没有!你、你是在海上出了意外死的,跟我没有关系!”

    “哦?”奚风轻然一笑,“那为什么与他同去的人,都安然离船了呢?”

    他没想等门达回答,只顿了一声,就又说:“天顺五年,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他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慢条斯理的话语抑扬顿挫地响着,“是奚月为兄寻仇杀了他们,还是奚风……冤魂索命?”

    门达一阵剧烈的战栗,连额上的冷汗都因这战栗而流得快了一阵。

    “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啊,大人?”奚风微凛的眸光里含着点笑,玩味地在他脸上划着。

    门达连殊死一搏也忘了,怔怔地看着那张脸一分分逼近。

    直至凑在他耳边说:“您知道海水有多咸、多冷,深夜漂泊海上有多恐怖么?”

    屋外,杨川击晕了最后一个挣扎的敌手,转手扔给手下绑起来带走。

    然后,他与曾培等几个一同走向门达的屋子,远远便见门达紧阖着双眼瘫在椅子上,不知是死是活。迈过门槛,又见“奚风”盘腿坐在地上,一脸的无聊。

    “师妹?”杨川唤了一声,奚月啧了声嘴:“押走吧。”说着就蹙眉叹息,“真没劲,我这编了一大套词吓他,一半都没说完他倒先晕了。这么不禁吓,也不知平常哪来的胆子做那么多恶事。”

    “……”杨川哭笑不得。

    敢做恶事的人,大抵都不信报应,又或觉得来事再报无所谓,这一世逍遥了再说。

    你这“奚风”现世还魂过来索命,简直足以击溃他的全部信念。先前手里沾染的条条人命,此刻顿时全要开始担心是否会遭厉鬼清算,他能不怕?

    第76章 清算(二)

    门达入了诏狱, 整个京城都震了一震。审讯的事皇帝也交给了奚月,于是便见奚月往刑房一坐,翘着二郎腿看着门达笑道:“都还愣着干什么?门大人先前看过听过没试过的家伙事儿, 全给上一遍吧。”

    门达破口大骂,无奈被绑着动弹不得。奚月由着他骂了足足一刻, 直至他声音发哑没劲儿骂了,才一撑扶手站起身。

    她踱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脸上的笑意一分分地淡去, 直至冷若寒冰。

    “你现在知道怕了?”她面无表情地睇视着他, “被你阴谋暗害过的,不止我一个,你该庆幸只有我逃过了一劫。”

    她顿声间又笑了起来:“你也该庆幸张仪没在这儿。”

    “都出去吧。”奚月微微偏头, 候在两侧的锦衣卫即刻无声地退出,沈不栖迟疑着看了杨川一眼,杨川上前:“师妹……”

    “这笔账我得算清楚, 东厂提督的事我也会记得问。”她淡笑着看了看他, “师兄别劝我。”

    杨川略作踟蹰, 转身走了。

    他是娶了她, 可她要报从前积下的仇, 那是另一回事。

    众人于是都到了旁边的小厅中等着, 不过多时, 刑房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就震荡起来。

    那惨叫带着绝望, 毫无掩饰地撞进众人耳中, 让人似乎听着听着就嗅到了血腥气,看到了伤口的恐怖淋漓。

    “奚大人一个姑娘家,下手真狠……”有锦衣卫窃窃私语起来。

    旁边的旋即道:“说什么呢,这事跟是不是姑娘家有何干洗?审案归审案。”

    然后,众人便听着这惨叫从上午一直响到入夜。声音时而猛烈时而轻微,偶尔也安静上一阵,不止是门达晕了还是奚月在休息。

    这种等待漫长无趣,可他们又不敢擅自离开。等到后来,连沈不栖都有点不耐烦,啧着嘴跟曾培揶揄:“想不到这门达嘴还挺硬啊?”

    那日怂到直接吓晕,如今却死咬着不招供?

    曾培笑了一声,从桌上的碟子里抓了把花生米给他吃:“门达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嘴巴能有多硬?”说着自己先丢了颗花生入口,“现下不过是奚月想出口气。”

    他估计门达早就招了,但奚月不得新仇旧恨一起报么?

    她不是个恶人,但在恶人面前也不是个善人。现下只怕恨不得样样大刑都要对着门达试一遍吧。

    敢爱敢恨,爱谁便说嫁就嫁半点不犹豫,恨谁便抽筋剥皮一点不含糊,啧……他真是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强上很多的姑娘。

    曾培想着想着,心里就酸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杨川,见他正冷着长脸端着盖碗喝水,心里莫名地还是有点不服。

    他于是张口就问:“哎,是不是她在里头这么下狠手,你心里别扭了?”

    杨川挑眉看他:“我别扭什么?”

    “你是不是也嫌她心狠手辣不像个姑娘?嫌弃的话你直说,可不许给她脸色看。”曾培说得一点都不客气,就差直言自己随时等着他俩和离了。

    杨川不禁笑出声,搁下茶盏走向曾培,曾培外强中干,但忍住了没站起来躲他:“干嘛啊?”

    “曾兄。”杨川弯腰伏在他肩上,“我其实是有点担心。刑房里血气重,怕对孩子不好。”

    曾培:“?”

    他一下俩眼都瞪直了,杨川一脸轻松地又拍拍他的肩头,转身坐回了先前的地方。

    “孩……”曾培满面僵硬,无措到都不知该看哪儿。旁边的沈不栖好生忍了忍,还是噗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找什么茬!净给自己添堵吧!”

    竟然孩子都有了……

    曾培眼眶泛红,伏到桌上缓了一会儿,绷不住崩溃,朝杨川大喊:“我不嫉妒!我还是她最好的兄弟!”

    他脸红脖子粗,吼得厅中倏然寂静,众人齐刷刷地看他,杨川:“……”

    隔壁刑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曾培也没注意,借着火气继续吼:“我永远都是她最好的兄弟!”

    “?”奚月傻在门口,走到小厅门口看看沈不栖又看看杨川,沈不栖摊手表示无辜,杨川心虚地别过了头。

    “你俩的孩子,得叫我叔叔,不对,舅舅,不……”曾培把自己绕进去了。按照他管奚月叫“大哥”算,那他是叔叔,可奚月到底是个姑娘啊?

    旁边终于有人咳了一声,然后别有意味地看看曾培,又向门口抱拳:“大人。”

    曾培猛然回头,下一瞬,满心的尴尬溢于言表。

    “……”奚月下意识地清了声嗓子,指指里面,“该招的都招了,把供状呈进宫吧。”

    “……哎。”沈不栖头一个回过神,进屋便去取了供状出来,又交给了一个千户。

    门达招了供,接下来便该东厂了。关于东厂搜罗武林高手的事,门达并不知道太多,奚月问也没问出来什么,好在他与东厂勾结所做的种种恶事,足以让皇帝查办薛飞,待得薛飞进了诏狱,严审之下自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奚月重重地吁了口气,终于该尘埃落定了。

    料理了门达,她和杨川就完成了袁彬托付的事;再解决了薛飞,萧山派的污名便也可洗脱。

    这真是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等到腹中这个小小的孩子降生时,一切都该是平静的了。

    然而一夜之后,却听说薛飞跑了。

    “跑了?!”奚月几是拍案而起,一把拎起来传话的沈不栖的领子,“怎么就让他跑了?!”

    “不……不知道啊!”沈不栖气虚,“宫里刚传来的消息,我就转达一下……”

    奚月扔下他便往楼下跑,想赶紧骑马去北司,召集众人去追薛飞。可她刚跑到酒楼一层,曾培倒正好进来,张口就问:“你听说了吗?”

    “薛飞跑了!”奚月冷着张脸往外去,曾培闪身拦住她:“还在京城。”

    “?”奚月刹住步子,曾培道:“近来各处城门都有我们的人,我还安排了眼线在薛府附近盯着。方才有人来禀,说薛飞昨夜带着百十号人离了府,但各城门都未见有大队人马离京。”

    京里有宵禁,虽然薛飞凭东厂腰牌可以出去,可这样的大队人马自然会引起注意。

    奚月稍松了口气,转而又问:“会不会是障眼法?”

    “不太像。”曾培道,“那百十号人功夫都不差,像是薛飞带着保护自己的。”

    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你先看看这个——嘿,门达那些好兄弟,都用不着动刑,就全给招了。里头包括薛飞的好几处私宅,这不是刚好拿来用?”

    曾培挺得意,觉得这差事办得舒心。再侧看看奚月的神色,心下就乐得更痛快了。

    罢了,罢了。她嫁给杨川已成定局,人家两个人情投意合,他再肖想也没用。

    就这么继续跟她当兄弟当真挺好。这种一同办案时的愉悦,他从前就一贯很享受。

    奚月翻着册子笑容渐生:“好,带着人搜吧,注意瞧瞧有没有机关暗道,若有的话,随时发现随时来禀。”

    “好嘞。”曾培抱拳应下,转身出门,策马而去。

    奚月略作沉吟,回身上楼,把离家时顺手带来却一路都没用上的夜行衣翻了出来,扔了一套给杨川:“喏。”

    杨川接住衣服疑惑不解:“干什么?”

    第77章 清算(三)

    奚月道:“我要再夜探一次东厂, 你去不去?”

    杨川一愣。

    他自不能让奚月孤身涉险, 只要她去, 他肯定会去, 只是他又觉得奇怪:“怎么又夜探东厂?”

    “薛飞不是跑了么?”奚月一喟,“曾培方才回来说人离了府却没出京。我让他带人去搜薛飞的另几处宅子了, 但东厂那边, 我也想再去看看。”

    杨川了然:“你觉得薛飞藏在东厂?”

    奚月却摇了头,笑道:“东厂在皇城之内,若薛飞入皇城, 城门守卫必定知道。我是想, 薛飞既还在京城之中,就不会轻易断了与皇城的联系, 我们去盯着, 许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奚月觉得, 曾培在那几处私宅里找不到薛飞的可能性很大。因为那几处地方都是门达的亲信招供的,薛飞对门达可没有那么信任,门达的人知道的地方,多半并非薛飞最隐秘的藏身之处。

    杨川沉吟了会儿, 却摇摇头:“皇上既已下旨要查东厂,你想知道什么, 就直接去东厂押人来审好了, 何必涉险夜探?”

    她毕竟怀孕了。

    奚月挑眉看着他:“你觉得薛飞傻么?”

    杨川浅怔:“自然不傻。”

    奚月于是又道:“那他会把知道他行踪的人留在明面上给咱们抓?”

    夜幕低垂, 万籁俱寂。

    皇城大门早已关合, 两道人影却趁城楼上守卫不备溜入城中,展开轻功向东驰去。夜行衣隐遁于漆黑,守卫只依稀看到似乎有个什么晃了一下,细看却寻不到了。

    二人隐没在东厂斜对面的一株大树上,先盯了会儿那座此时正无比安静的院子,杨川轻轻吁了口气:“若要报信,应该不会走大门。东西两侧各有偏门,你我一人盯一边?”

    奚月摇头:“不,就在这儿看着。”

    杨川:“?”

    她笑看看他:“不走大门有什么要紧?那不过是为了避东厂里的其他人。但若要出皇城,左右这两条路他总要走一条,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正好。”

    她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但事实上,她并说不清自己要等谁,只知道若是薛飞要防备他们抓人去审,那这知道他行踪的人应该官位不太高、从前也不是他的亲信。但东厂里的官阶那么多,越是不起眼的官位上,人数也越多,这人究竟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她可一点都不知道。

    而且,如若东厂派其他人出去办别的事呢?也不是说此刻出来的人就一定与薛飞有关的。

    奚月于是边等边在心下琢磨个不停。等了约莫两刻工夫,东侧忽地有了些动静。

    二人一并屏息,循声看去,一个年轻宦官很快进入了视线。

    杨川即刻便要暗中跟上,被奚月一按手背:“不是。”

    杨川锁眉,她道:“你看他,困成这样,又神色轻松毫无戒备之意,这是刚当完值要回去休息。”

    杨川细细一瞧,她说得果然有道理。那宦官手里提着个笼灯,身形看上去十分困顿,脸上也哈欠连天,当真是副疲惫不已的样子。

    二人又接着等,过不多时,还是东侧那条路上又来了人。

    这人拿着笼灯却低着头,他们从树上往下看,只能依稀看出他脚步匆匆,一副急着赶路的模样。奚月目光一凛,正要和杨川一起去跟,却又见另一道身影撞进余光,出现在西侧的过道上。

    他手里没有笼灯,一路小跑着到了东厂东南角,却在此时收住了脚步。他躲在墙后,探头警惕地往大门处扫了一眼,见附近无人,才又继续向南行去。

    奚月杨川相视一望,待他走过了近在眼前的交叉口,二人一并跃下枝头,悄悄跟上。

    跟得近的时候,他们看出此人戴着尖帽、穿着白皮靴,一身褐色衣衫上系着小绦,应该是个役长。

    他一路都走得很急,却一直不骑马也不用车。出了皇城,便净挑些小道来走,有几条路甚至连奚月都从不曾踏足过。一直到了临近阜成门的地方,他才在一方院子前停了脚。

    他在上前叩门前谨慎地左右观望,二人即刻闪进墙下阴影之中,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几下,院门开了条缝。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见此人拱了拱手,接着便被请进了门中。

    “不能继续跟了。”杨川道。

    奚月点头。按照曾培所禀线索,薛飞是带着百余号高手避出来的,自然不能继续跟了。

    她便向杨川道:“回去先跟谁都别提,明天直接带人围来,我们瓮中捉提督!”

    杨川嗤声而笑,遂与她一起避远了些,待确定距离已够,不会被院中耳目察觉动静,才展开轻功,赶回酒楼去。

    院子里,那役长不敢乱看也不敢与领路的人瞎打听,低着头一直往里走。待得被请进一道房门,看见眼前背影,立刻作揖:“督公。”

    半晌无声,然后薛飞重重地叹了口气:“没人跟着你吧。”

    那役长道:“没有,小的一路都着意避着人,专走僻静小路,督公放心。”

    薛飞疲乏地“嗯”了声,又静了许久,才转过身来,问他:“如何?”

    “暂无甚大的动静。”那役长说,“锦衣卫也没动咱东厂的其他人,只听说有人去搜您的别的宅子去了,好像、好像是从诏狱问出了话。”

    薛飞一声冷笑。

    他就知道,门达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没一个可信的,凡他们知道的地方,他概不能去,否则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接着又问:“宫里有动静吗?”

    役长回说:“皇上撤换了不少宫人,宫女宦官都有。有的放出来各自回家了,有的就……”

    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薛飞阖眸一喟却未予置评,那役长想了想,又说:“还有就是……不知怎的,皇后娘娘杖责了万贵妃,皇上恼了,要废后,今天好似朝中争了一场。”

    薛飞听出他已是在没话找话,摆了摆手:“知道了,去吧。明天还这个时辰来,千万别叫人察觉。”

    说罢,薛飞打了个响指,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递给那役长一锭金子,又领他离开。

    那役长看见金锭就笑了,作着揖向薛飞道谢。薛飞没再做理会,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幅河山图,斟酌起了今后的出路。

    想留在东厂是不可能的了,今上对他显然不信任。他甚至听说了些风声,说皇上想再立个西厂,与东厂分权。

    ——就像当初设立东厂分锦衣卫的权那样。

    他只能暂且躲着,等避过这阵的风声,等城门处的戒严松了再逃出去。然后,便大抵一辈子都回不了京、也触及不了朝堂了。

    不过,那也罢。朝堂只有那么大点儿,江湖却大得很。有人之处尽是江湖,他寻个隐秘之处藏身,有这一班东厂豢养出的高手保护,还有一辈子都花不尽的钱,朝廷想抓他也不容易。

    想到这儿,薛飞心下稍安了些。他走到矮柜前,打开盛茶叶的瓷罐,沉默地为自己沏了一盏香茶。

    这茶还是江南来的贡品,进宫之前先经了他的手,皇帝管不了。

    他相信,便是时至今日他不在东厂了,依旧有许多事,皇帝管不了。

    不论是先帝还是新君。

    另一边,曾培搜薛飞的各处宅邸颇费了些心神,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可算回到酒楼歇下。

    是以他一直睡到翌日晌午,迷迷瞪瞪地下楼吃午饭时,听奚月说了下午要去缉拿薛飞的事。

    “……你找着他了啊?!”曾培咬着馒头傻在那儿,“不是……你怎么找着的?我这昨天忙了一整天,你……”

    “我也是碰碰运气。”奚月含歉拍拍他的肩头,“对不住啊。今天下午你歇着,我们带人去就得。”

    曾培却不干:“别废话,我跟你们一起去!”

    等这事办完,他们虽然都要去走江湖,可他的功夫差奚月杨川那么多,断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

    现在能多一起待一会儿就多一起待一会儿吧。

    曾培闷头喝了口汤:“带多少人?我吃饭完就集结人马去。”

    奚月没再和他多争:“三个百户所就行了。地方偏巷子窄,附近还有民舍,人多了反倒打不开。”

    曾培点点头,邻桌边,张仪转脸就道:“我也去。”

    “……你别了吧?”竹摇往他碗里塞了快肉,张仪一哂,看向奚月:“你可说好了让我手刃薛飞,不作数了?”

    “啊……作数!”奚月立刻应下,“那就一道去。但咱得先说好,你当下单手的功夫还没练成,不许自己拼杀,等我们拿了薛飞交给你,行不行?”

    “行。”张仪对自己当下的情状心里有数,答应得便很痛快。竹摇见是这样也就放了心,松着气掰了半个馒头吃。

    奚月看看他们俩,心里乐极了。他俩能在一起,于她而言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先前为竹摇琳琅苦恼至极,如今她们一个喜欢张仪、一个对沈不栖芳心暗许,她可算撇清情债了!

    第78章 清算(四)

    这晚, 奚月仍是带着人趁夜出击。

    相较于缉拿门达的那晚而言, 这一回的好处是人手足够,坏处是薛飞手底下有门达所没有的高手。

    未免大批人马齐至会打草惊蛇, 使得薛飞走为上, 奚月将人分作了四波, 分别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街巷围向宅邸。

    月黑风高间, 宅中灯火乍明。

    围墙之上, 一个个搭着弓箭的人出现在墙头上,像是一桩桩雕塑。院外的锦衣卫立刻改换阵型, 持盾的上了前,一块块盾牌相接, 连成一块铜墙铁壁。

    奚月浑不在意地从铜墙铁壁后翻跃出来, 落地掸了掸手, 看向搭弓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朋友,别这么大的火气。我们锦衣卫查到些事,知你们原是江湖中人, 被东厂强行绑来为之效命。是以各位该都知道薛飞奸恶, 又何必大动干戈?不如帮我们拿了人,然后各回江湖去。”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裹挟疾风而来, 奚月闪身避开, 羽箭撞在身后的盾牌上铛地一响。

    她黯然一喟, 一记弹指在安静的夜幕下清脆打响。刹那之间, 杀声四起,众锦衣卫有条不紊,跃墙的跃墙、攻门的攻门,不过多时便攻出一道缺口,涌入院中。

    杨川边与奚月一道杀入边叹气:“你瞧,我就说你不需多与他们废话。不愿像东厂低头的,必定或逃或死,能留下来的这些早已折了骨气!”

    奚月却没说话,她薄唇紧紧抿着,脸色比刀光还冷。杨川知道她心目中江湖的美好,无奈摇头,又撂下一人后,忽地转身揽她。

    “干什么!”奚月悚然一惊,眼前画面飞转,厮杀与鲜血融成一片。她正不及反应,一吻迎面落在唇上,令她登时浑身轻栗。

    杨川噙着笑,揽在她腰后的手忽而斜上一划,一举割了袭来那人的喉咙,鲜血如花瓣般在奚月身后一扬即落。

    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乖,为那些人伤神,不值当。”

    饶是打斗激烈,奚月都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忍无可忍地低笑。她一下脸红,虚晃一拳逼得杨川闪避,趁机脱开了他的怀抱。

    不过多时,院中敌手已少了大半。但余下的这一半,功夫明显要高上不少。

    杨川于是又碰上一个用萧山功夫的,且也还算上乘。他见招拆招,与那人自地上打至房顶又落下来,才终于寻了个空隙一刀刺入他腹中。

    那人瞳孔骤缩,被他的刀抵着步步急退,眼看已至墙边,他却忽而扬腿急扫。杨川不及防备向旁摔倒,那人被他手中绣春刀带得一并摔下,这一摔登时鲜血涌出,他却跌跌撞撞地还要再度攻来。

    ——困兽之斗。

    杨川脑中划过这四个字,身上霎然一阵说不清的恶寒。他慌忙回神,运起内功一掌拍去,那人到底已是强弩之末,跌退了几步,断气无声。

    另一边,奚月一时也因对方的攻势而暗暗心惊。

    他们根本不止是要与他们拼个输赢,而是个个都怀着无所谓生死的情绪,只想多杀几个锦衣卫。

    这令他们的攻势十分可怕,过招间的伤痛常不能令他们退避,他们仿佛没有感情,一味地野蛮进攻,招招都满是杀意,令人招架吃力。

    但他们因何会这样,她却无从去懂,只知这绝不只是被钱所惑。

    能为金钱所惑之人往往更为惜命。

    他们如此拼杀,倒似因为某种绝望,这种绝望令他们觉得死在这里并无所谓。

    厮杀又持续了半个时辰,满地都是死尸和横飞的血肉。血色从殷红积成暗红、又积到令人足下打滑,院中所余已不过二十余人。不过锦衣卫也已折损过半,当下更有许多已体力不支,奚月一错眼间便见两人被对手抓了破绽,一刀毙命。

    “体力不支者,先撤!”她一声喝,许多人即刻向外退去,换周遭功夫更好的弟兄迎上来过招。沈不栖闪身替下一个已受重伤的锦衣卫,刚过两招,对方却忽地摘下面上黑巾:“沈不栖!”

    他不免一愣,下一刹,只见对方面目陡然狰狞:“你竟还活着!”

    沈不栖悚然大惊,一时招架不住,一边匆忙格挡一边步步后退。他努力辨认,却全然识不出对方是谁,只见对方怒火中烧:“你为什么回来!”

    顷刻间又铛铛两声,沈不栖茫然地与他过着招,听得他又喝:“裴於都为了你死了!那么多人为你死了!你为什么又回来!”

    回来?裴於?那么多人?

    沈不栖忽而脑中嗡鸣四起,一些记忆似乎显了形,但又像烟尘一样,让他抓不住。

    只那么短短一瞬的怔讼,对方一刀已悍然刺入右肩,剧痛令沈不栖手中长刀猛地脱手,对方又刺几分,他感觉后背一热,又一凉。

    “咔——”木材刺裂的声音忽地入耳,沈不栖在迷茫中偏了偏头,看到自己被钉在了漆柱上。

    “这才多少时日,你竟穿上千户的衣服了……看来你与那个奚月很熟。”那人冷冷地打量着他的服色,“你等着看她死吧!”

    沈不栖一阵阵的头疼,他看着对方眼中如火焰般迸发的怒气,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於……

    那到底是谁?

    沈不栖视线恍惚,眼看着那人向奚月冲去的举动,令周遭多人都如同得到号令般一并与他袭去,他却做不出任何反应。不止被钉在木柱上动弹不得,他此时似乎连声音都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来。

    院中登时局势一变,奚月突遭围攻,愕然大惊。饶是她功夫够强,与十几人同时过招也难占上风。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奚月纵身跃起,牙关紧咬狠然击向地面。落地间袭来的多人已扬刀欲劈,忽见地上青石板块块翻裂,巨大的内力犹如潮水拍来,令众人惊叫着向后跌退。

    但此举却也只够这一时之用,那一干人的内力本也都不差,奚月这一击分毫未能伤其内里。他们站稳脚便再度袭来。杨川急喝一声“师妹!”,却因正与三人缠斗而无法脱身帮她。

    奚月呼吸屏住,定身不动。直至冲在最前那人已近在咫尺才一刀嚯地刺去,那人闪身一避,却觉腕上一沉。定睛只见两根纤指将他手腕钳住,下一刹已蓦地断气。

    然则奚月余光却见侧后两人同时袭至。

    奚月来不及收手回身,一时连心跳也慢了几拍。

    “师妹!”杨川撂下最后一个,疾步赶来,却眼见难以及时赶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急冲至奚月身侧,噗地一声,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与闷叫一响即逝,奚月惊然回头:“曾培!”

    一时之间,奚月耳边万籁俱寂。

    她看到杨川赶来扬刀了结了那二人,看到沈不栖被盯在两丈外的漆柱上,猛烈地一挣又浑身脱力,她看到许多方才不及反应的锦衣卫先后赶至,与围攻她的人厮杀起来……

    但是,她什么反应也做不出。

    她只在下意识里僵硬地蹲身,慌慌张张地去扶曾培。曾培胸口的鲜血一点点溢出,银色的飞鱼服被一分分染成暗红,张牙舞爪的飞鱼绣纹也看不出颜色了,她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奚月。”却是曾培唤了她一声,顷刻之间,那层万籁俱寂忽地被撞破,一切声音皆涌入奚月耳中。她刹那回神,迅速封了曾培伤口旁的几处穴道。

    血渗得慢了,曾培笑容虚弱地看着她。

    他说:“我从不是……我从不是个勇敢的人。”

    他说:“两年……整整两年,我明知是门达害了奚风,但我什么也没做。”

    他说:“倘若、倘若你没有回来,我只会一直假惺惺地怀念你,我是个虚伪的懦夫……”

    这是一直深埋在曾培心底,从不曾表露却无法释怀的心结。

    “我不配跟奚风当兄弟,也不配喜欢你。”

    “不……”奚月泪如雨下,抬手一抹,眼泪和手背上沾染的血迹溶在一起,在脸上变成一块浅红的污色。

    她艰难地酝出点笑容说:“你别这么说,我……我回到锦衣卫,看到你还在的时候,我高兴死了。”

    要“勇敢”、要舍命去为兄弟寻仇,是很难的。奚月从不曾盼望过那些,便也没怪过曾培。

    除此之外呢?

    曾培有胸怀,奚风为了立威把他扔进护城河里,他也没有记仇;曾培也有热血,不然他不会一次次涉险跟旁的锦衣卫直言门达不是东西。

    这两样,也是很不容易的,曾培做到了。

    “我的功夫也不行……”曾培忽地深吸气,又慢慢长长地吁出,“可是我真想一直跟你做兄弟啊……”

    随着这句话,他好像一下子松下了劲儿,奚月只觉胳膊一沉,一股恐惧登时漫上心头:“曾培?曾培!”

    她拼力地定住神:“你是我兄弟……你一直都是我兄弟!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曾培你忍忍,我们杀出……”

    曾培身子陡然一软,蕴着些许笑意阖上的眼睛,将奚月余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曾培。”奚月薄唇紧紧一抿,悬在侧颊上的泪珠一顿,又继续滑下。

    接着,充斥悲恸的咆哮响彻院子,护在她身侧沉默不言地与人过招的杨川猛然回头,下一刹,只见她不知如何已闪至自己身前,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里,与他恶斗的人被她一把钳住手腕,顷刻间倒地气绝。

    奚月松开他,就又闪身奔向了下一个,招式之狠厉几乎无人看得清。若从上方看去,大约只能看到她快成一道影子,院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在她经过时倏然倒地,断气的那一息间大概只够惊叹,千斤指这样的绝顶内功,竟有人能强到不用停下运力?

    院子里的许多人,也都是功夫上乘的高手。按理来说,他们下意识里内力会挡来,继而在千斤指下内力全失却不丧命,日后尽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这才应了那句“千斤指下出行尸”。

    可是,他们就是一个个都死了,没有哪个人的内力足以抵掉奚月的攻势,个个皆筋骨寸断,尸体上一层寒气逼人的薄霜。

    奚月杀红了眼,似乎只有再多杀几个人,才能稍稍平复她心中的悲痛。

    内院的堂屋里,薛飞在紧闭的房门中,静听着外面的厮杀声。

    他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只觉自己定当能赢,毕竟自己手下是一班东厂悉心豢养的高手。

    然而突然间,门被冲开。

    薛飞悚然一惊,然则不及反应,一张满是血污却仍美艳的脸已逼到了他面前,乍看上去,形同鬼魅。

    他觉得腕上一沉。

    低头看去,两根纤指钳在了他的手腕上。《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