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武王朝的京都在西北,恢弘大气的都城总是人声鼎沸。繁华的街道两旁各种珍稀玩意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酒楼沿街多不胜数,只是比起江南,不管是酒肆青楼还是茶馆客栈,都少了那天下独一份的秀雅。
一名书生模样的秀气男子站在京都悦来饭庄举杯看着熙熙攘攘。记得两年多前自己还在苏州某个小镇上终日浑浑噩噩,郁郁不得志。纵是腹有诗书,但苦于家中贫寒且温饱尚成问题,实在是无银钱赴京赶考。
两年多前的苏州,安振邦残喘在这个数百来户人口的小镇上,人数不多,但自己仍是其中活得最卑微低贱的,百无一用的是穷书生。每个晚上安振邦都会在小镇唯一的一座酒楼窗外站着,因为他的心上人就在酒楼里唱小曲儿呢,他要远远的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窗外看着她,总在一曲罢了未下一曲时转眼偷瞄向他,他们夜夜如此无论寒暑。这样平静的日子总是美好得不真实,生活的苦难和幸运从不会给你预告。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夜晚,安振邦仍是站在窗外陶醉地看着酒楼大厅里台上婉婉唱曲的她。变故突生,一个富家公子看上了唱小曲的女子,几个恶仆就要上前将她强抢回家,书生在窗外看到后急忙冲进酒楼护住心上人,自己却被几个恶仆打得无力招架瘫倒在地上,本以为天绝人路,不想三个年轻人骤然出手相助,驱走了恶仆。
“在下安振邦,今日多谢几位恩人仗义出手,敢问恩公名讳,振邦定此生铭记。”安振邦在唱曲女子小醉的搀扶下抱拳说道,“小醉,快快谢过几位恩公。”
“小醉谢过几位恩公仗义相助。”一旁的女子细声说道。
三人中一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公子风度翩翩,摆摆手笑道。“安兄弟言重了,我等兄弟三人今日偶经此地,却不想遇上这等欺男霸女行径,什么恩不恩的,我等只是看不惯那群狗仗人势的奴才罢了。哦,在下袁轩,这是我二弟金乌,三弟车止越。”袁轩一一介绍,安振邦向一旁两人皆是抱拳示谢,那两人也抱拳点头回应。
三人邀安振邦一同坐下喝酒,安振邦也不是拘束扭捏之人,也不推辞,四人同桌饮酒,小醉仍上台唱曲,安振邦虽人在酒桌,可视线和心思都系在了台上。
“安兄这般痴情公子,与小醉姑娘又是两情相悦,怎不早日共结欢好?”袁轩笑说道,其余两人也皆是笑容意味深长。
“莫不是安兄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一旁的年轻公子车止越附和道,金乌虽无言语,但也是好奇的看着安振邦。
“三位恩公有所不知,振邦乃是一介书生,身无长技,虽自认有二斤文采,但苦于家境贫苦,无法上京赶考。小醉家中也窘迫,且尚有一位患病的老母需要照料,这才不得不来酒楼卖唱以讨生计。我这帮不上一点儿忙的无用书生,实在是没脸上门去提亲,更别说给她母女二人甚保障。就算是两情相悦,可日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仍是万万不可少的啊。”安振邦重重叹息一声,独自举杯饮下一大口酒,只觉满嘴苦涩。
袁轩三人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唐突,面露尴尬之色。“安兄内情我兄弟三人不知,无意唐突,可安兄如此下去也非长计,可有想过过活生计了?”
“尚未,只好过一日算一日了,我听闻镇上薛员外之子有意小醉,只待得那小子上门提亲迎娶小醉,我便自行离去,也好看着小醉有个好归宿。”安振邦神色落寞,郁郁不欢。
只在一旁饮酒而一直未说话的金乌开了口,“安兄大爱,小弟佩服,可有情人终成眷属方是一桩美事,你这打算不知小醉知了会有何感想。君子成人之美,我金乌虽不是甚谦谦君子,但仍想成人一番,若是安兄不嫌弃,小弟可为安兄凑足盘缠银两,想来足以供安兄远赴京都了。”
金乌虽语气平蔼不显半点怜悯高傲,可安振邦仍是面色一僵,“古人言,无功不受禄。今日邦与三位萍水相逢,已得三位相助已是天大恩情,怎可再无故收下金兄钱财?金兄好意,振邦心领。”
“唉,安兄弟此言见外了,我兄弟三人游历至此人生地不熟,能遇上安兄便是有缘,安兄既不愿白受这些银钱,我倒是有一法。听闻苏杭景色怡然,美食更是不胜数,可我兄弟三人至今还未见到吃到,都苦于没有门道。不如这样,你且收下这袋碎银,只为我三兄弟引游三日,就当是工钱,如何?”车止越知安振邦身为读书人不愿失了骨气脸面,特意为他找了个台阶。
安振邦一则实在不愿如此度日,不忍心上人嫁作他人妇,二则书生本就志气高,也曾希望报效朝廷,几番思虑还是决定不再推辞,只起身举杯诚恳说道,“三位今日大恩,振邦没齿难忘,他日若出人头地,且不说如何为民造福,邦定当不辱没今日三位大义。”仰头,杯酒下肚,七尺男儿也眼眶通红。
“为生民立命,此五字在邦心里大过为天地立心矣,前日誓言邦不曾忘也,亦不敢忘也。”身着绯袍,腰佩银鱼袋的安振邦洒尽杯中滴滴酒,以祭去日。
只是小醉,你就当安振邦已死在了八千里向京路罢。
红烛对冷,长夜不消炎暑。
“大哥三弟,你们快走!快走!!!!”金乌满身鲜血挡在几名模糊的身影前,大声喝道。
“不,我要去救二哥!二哥!!”
猛的惊醒,汗渍湿衣,泪透枕巾。车止越看着空洞洞的房间,屋内陈设胆瓶供梅,玉枕纱窗红烛妖艳,却好似比不上兄弟三人借宿的破庙,露寝的底丘。
“二哥,你在哪儿??还有…大哥……”车止越握紧了拳头。
一宿浅眠。清早一番洗漱后车止越来到母亲屋中请安,今日父亲却也出奇的未出门去。
“父亲,母亲,儿子给你们请安了。”车止越看着父亲在帮母亲挑选发簪,自觉气氛有些尴尬,可他父亲却神色自若视若无人。
车干袁淡淡的嗯了一声,好似埋怨这小子怎来打扰了他夫妻二人的恩爱时光。
“越儿,怎起的这早,咦,你今儿脸色怎的这般难看,昨夜太热了没睡好吗?”车夫人看着车止越双眼青黑,眼袋深重,担忧的跑到他身旁,摸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嘴里念叨着要为儿子炖些药食补补。
“哼!”车干袁重重一哼,斜瞥着车止越,好似在责怪他的不识趣。
车止越忍住尴尬,笑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昨夜睡的晚了,父亲大人今日怎的没去公干?”
“你说你,一天到晚没个正行的,连今日是你的加冠礼都给忘了?莫不是你父亲没告诉过你?”说着车夫人斜眼打量了一眼车干袁。
车止越这才想起来前些时日父亲在密室里与自己的谈话,似有说到加冠礼的。“说了说了,是儿子给忘了。”车止越急忙解释道,生怕一旁的父亲会生气暴走。
“既如此你赶忙再去睡会补补精神,一会儿还有你父亲的官场好友等来祝贺呢,可不能让人家看着这副模样,还有啊…算了,你待会自会知晓,记得好好拾捣拾捣自己。”
“孩儿知了,那越儿就先回去歇息啦。”说完便一溜烟跑出屋去,实在受不了车干袁那如针一样的目光了。
屋内,车夫人对着铜镜叹息,“一转眼越儿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你怎么会老,我还没看够呢车大夫人。”车干袁柔声说道,手上为车夫人梳头的动作未停,“一梳梳到尾,白头共百年。”
“车郎,你可悔过?你本该….”
车干袁低头微微一笑,出声打断了车夫人的话语。“我车干袁这辈子做过许多后悔事,也愧对过很多人,唯爱你一事,此生不悔,愧你之心,此生不敢存。”
午间,车止越精心洗漱了一番,精神焕发勃勃朝气。车府来客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今日,是吾儿止越加冠之礼,本不想大兴举办,无奈亲朋好友们都想借此机会好好聚上一番,我车干袁也就乐得成人之美了。”
“你这老儿,也忒不要脸了,今日我等来此道贺,合着道是你成我们之美,圆我们之意了。”来客中,一名车干袁的古交好友笑骂道。
“哈哈哈,言笑了言笑了,我车干袁在这里谢过大家为我儿加冠祝贺,今日甚好啊,请众来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酒微菜薄招待不周,都不要拘束不要拘束啊。”
席间推杯交盏,人人言乐。
“越儿,越儿,快来快来,来母亲这边。”车止越还在各席间周旋敬酒,就听着远处的母亲唤道。
“娘,怎的了?”车止越走到母亲身旁,找了个空隙落座,脸色有些微红,显然已喝下不少烈酒。
“秦夫人,这是我儿止越,嬉皮猴儿一个。秦姑娘大家闺秀,我第一眼瞧着便是觉得欢喜的要紧,这不,看看这两孩子对眼不曾,咱也好亲上加亲咧!”车夫人转头对右手边一位端庄的妇人说道。
那秦夫人看着车止越也是满眼满意,“车公子一表人才,我也是喜欢的紧,就不知两位当事人可有属意否,别到头来只我们俩老太婆在空欢喜。”随后俯首贴近旁边一位妙龄少女窃窃私话。
少女一眼看去便知是个温婉贤淑的主儿,本就听得两人谈话的少女脸色已是通红不堪,在秦夫人一番私话之后更是彻底低下了头,含羞带臊。
“娘,我现在还没心思婚娶呢!”车止越急急偷声对车夫人说道。
“怎的?嫌秦姑娘不够好还是怎么?多好的一个闺女啊,你怎就不动心思?”车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
“不是,是孩儿……孩儿已有了心仪的姑娘了。”车止越知道寻常方法已是推脱不过,只好找了一个借口,可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张面孔,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俏皮的小嘴….
“什么时候的事,可别忽悠娘,是哪家的姑娘啊,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娘瞧瞧?”车夫人一脸不相信,疑惑的说道。
“不骗您,您先把眼前这事儿给掀过去再说吧!”
“哈哈哈,秦夫人啊秦夫人,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啊没有这个福气,实在是对不住。咱下午去逛逛胭脂铺,听说聚美庄可是新来了一批好货啊,人人抢手咧。”车夫人面露尴尬,秦夫人先是面色微微一怔,随后也会心笑道好说好说。
来客都酒足饭饱后大多已然离去,也有几个至交好友与车干袁在府中沏茶论诗,车止越一向对这些文人雅致不感半点兴趣,只好告辞离开。
“少爷,怎的这般闷闷不乐。”车止越刚出会客厅,就遇到了萧老头。
“唉,别提了,今日我娘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正烦心着呢。”车止越悻悻然。
“咋的了,长相不称我少爷的心了?要我说这世间也没几个女子配的上少爷您了,不过老头我啊,看着倪老头那孙女倒是不错。”萧老头偷偷打量着车止越的表情,见说到倪老头的孙女时车止越眉头稍稍一跳,就知有些不一般了。“要不咱俩去城门酒肆坐坐去?”
车止越装作一番思量的样子,其实心里已是想去的不行,不知为何,午间在搪塞母亲的时候竟想起那小妮子,自己一定要去看看她,探个究竟。
“那便去吧,总之也是无聊。”
城门酒肆,一进门便闻着了浓郁的酒香,不知为何今日的酒香和别日的又好像不太一样。
刚过午饭时间,酒肆内客人并不多。柜台前,卖酒倪老头手撑着头正打盹,倪安双手交叉揉捏,眼珠溜溜的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倪掌柜,来坛杏花儿酿。”待到车止越站在柜桌前敲着桌面叫酒,倪安才回过神来。
“稀客呀稀客,整个榕城老幼妇孺恐怕都知道今日是车大公子行加冠了吧,怎的,车府里的窖藏珍酿还没我草庐酒肆里的劣酒好喝不成?”倪安看清来人,劈头盖脸啰嗦了一通,挤兑的车止越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妮子,这出门几年不光是相貌变化大的很啊,这脾气更是变化得多端。萧老头咱挑座坐下便是,我倒看看这酒肆有没有不接待客人的道理。”车止越自说着已经往靠窗的桌位走去,萧老头跟在其身后有看好戏的嫌疑,留下倪安一人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不,一旁还有个正在打瞌睡的老头。
不一会,却是倪老头端着两坛子酒上来,看得车止越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妮子还是这么爱折腾。
泥封刚起,酒香顿时渗入骨髓一般,好似连骨子里都酥痒着,倪安说的不错,怕是天下再没有酒比得上这城门酒肆的杏花酿了。
“少爷,听闻老爷说你不想练武了?从前不总是哭着喊着要练剑学武行走江湖的吗,怎不想学了?”萧老头面露打量神色,一边倒酒一边问。
车止越手中的酒杯当空停下,再重重放下,眼神空洞。“上次南游后我对江湖失望透了,那江湖啊,尽是鸡鸣狗盗狗苟蝇营,就连兄弟义气也可随意抛却,我好像懂了,我还是安安心心做个公子哥罢。”
“哈哈,我的傻少爷哟,你那见到的算是个屁的江湖咧。老话说的好啊,有几分本领揽几分活计。江湖也是同理的嘞,你武功高深德高望重,自然遇着的就都是些能人义士,你武功稀松平常,眼界自然也就高不了。要我说啊少爷,你出门看到的充其量就是个大些的市集罢了。至于你的那位大哥,应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吧。再说当时情况紧急,他不也没抛下你吗?”萧老头慈爱的看着车止越,对,竟是慈爱,像是书里写的高手前辈看向器重后辈的样子,这让车止越怀疑是否真是自己本事不济眼界太低。
“你没骗我吧?”车止越疑惑地问,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答案。
“少爷,老头儿骗你做甚。但你说的也不全错,江湖处处皆险恶,不过等你学好了一身武艺,你就会发现江湖是多么的风情万种了。”萧老头微眯着眼,视线好像穿透了车止越,穿过了酒肆的屋墙,越过了喧哗的大街,看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看向了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小的酒肆里,
萧老头眯着眼追忆已往的岁月,杯中的酒一口接一口。
车止越迷茫在所见的和理想的江湖中,举杯怔怔。
卖酒倪老头回到柜台,又撑着头昏昏欲睡。
倪安双手轻托下巴,嘴里念念有词,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瞟向靠窗那张小桌。
京都皇城,
一个翩翩公子醉趴在白玉桌面上,手里握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翡翠酒壶。一身狰狞蟒袍的公子星目半开,一颗颗泪珠打在白玉桌上,滴滴哒哒。嘴里呢喃道,“我本是江湖儿郎,奈何生在帝王家….”细声渐微已不清。《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