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楼梯间里,病人和医生护士们上上下下。纪星等得有些无聊,脚也疼,就蹲下来等,猜想经过的人都得了什么病,以此打发时间。
韩廷回来时就见她跟系在店外等主人的小狗似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四处转,看到他了,拍拍裤子站起来。
韩廷说:“走了。”
走?去哪儿?
纪星一头雾水,但没问出声,跟着他下楼。
地下停车场里又是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和上次刮坏的那辆不太一样。纪星特意瞄了眼车门位置,完好如新。正想着,抬眸见韩廷恰巧朝她看了一眼。她立刻移开眼神,不知他是否也想到刮车那件事了。
司机给韩廷拉开后座车门,纪星见状,打算坐副驾驶,但唐宋给她拉开了另一侧的后座车门。她只得硬着头皮坐进去。
余光可以看见男人藏青色的西裤,质地硬挺的面料下头隐约勾勒出男性腿部肌肉的轮廓。
纪星别过眼去看窗外。
她不问,韩廷也不跟她讲要去哪儿,相当自若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一路上车内都很安静,无人讲话。
下午六点多,正是下班高峰。初夏的夕阳笼罩在高架桥上,薄薄的一层橘红色。汽车走走停停,纪星望着窗外的车流,有些恍惚之感。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四月底了。道路两旁的柳枝早已抽绿,一树碧妆。
最后到了她冬天跟曾荻一起来过的中餐厅。果然,春末初夏,这里又是另一番光景。树叶鲜嫩欲滴,充满生机。
纪星一路跟随韩廷进去,进了包间,里头早已坐了一桌子人等候。全是男士,年龄三四十不等,有西装革履的,有便服常服的。见韩廷进来,都起身招呼道:“韩总。”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让各位久等。”
“约的七点,现在六点五十九,时间正好啊。听说国外的人约会都是准时到,提前太多还不礼貌呢哈哈。”桌上之人奉承地接话。
谁主谁次,一目了然。
主位上留了两个空位,唐宋让服务员加套椅子和餐具。纪星正准备退去一旁等待,韩廷回头看她一眼,说:“过来坐。”
纪星跟着坐去韩廷右手边。这一坐下,桌上之人都不无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韩廷却并没有介绍她,而是随意和大家聊了起来。
纪星听他们谈话的内容都是公事,主要围绕东扬医疗的DOCTOR CLOUD展开。
DOCTOR CLOUD是东扬医疗开发的人工智能疾病诊断系统,涵括疾病诊断机器人和病例数据库,致力于在未来将80%的常见疾病通过机器人给出诊断和解决方案,而剩余的20%复杂疾病则可以通过高效的信息交换和医生知识交流累积给出更迅速准确的解决途径。
谈话间,除了这些新型的医疗模式,现有的传统模式也多有涉及,如医药啊器械啊,其中就包括器械的各种制造模式。从市场行情到业内商家到政策走向,可谓全是干货。
纪星如获至宝,一边默默吃烤鸭,一边默默在心里做笔记,只恨不能拿出纸笔来记录。
她足够警觉,不光记事,还记人。她慢慢开始认识桌上的人:从聊天内容可判断,这个人是药械公司老总,那个人是研究型医生。
听了一番下来,不得不说,她对韩廷是很佩服的。作为公司老总,先不说他言谈之间透露的大局观,也不说他讲话思路清晰有条理,单是他说话语调悦耳,徐徐有礼,就特别给人好感。
她余光瞥了他一眼,只瞧见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修长,微微握拳。藏蓝色的西装袖口里露出一截洁白的衬衫袖口,立体而有力度。
近距离观察着,她这才发现他的西装很特别,并非纯粹的藏蓝色,上边印着平行线的暗纹,纹线颜色更深一度。看久了有浮起的凹凸感,分外矜贵。
正看着,那只手拿起一张餐巾,递到她跟前。
纪星回神,发现手中窝头里的菜油淌了出来,流到了手心。
“谢谢。”她接过纸巾,匆忙擦去油渍。
韩廷随意看她一眼,移开目光。他注意力仍在发言人身上。
餐桌对面一位三四十岁的公司老板说道:“现在医院对各种手术器械和材料的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新。国外很多产品是真好,但价格也是真贵,再加上管控审批,进不到国内来。国内这块儿发展前景很大啊,只不过水货也多。像东扬这样优秀的厂商少之又少,凤毛麟角。韩总,以后咱们真得多多合作,有什么新产品一定得先想到我们呐。”
“那是自然,都是多年朋友。”韩廷道,“东扬的产品在你们手中销量很好,我还没机会感谢呢。”
“哪里哪里。”对方受宠若惊,“我们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借东扬的光,打出了名头。”
纪星揣摩着,也就明白了。
常理来说,医药代理公司是链接厂商和医院的中间商,两边的人都得供着他们。但由于东扬的医药器械,尤其是植入类手术器械功能性太强,质量太好,性价比超越了进口货,在市场上几乎供不应求,所以站在了话语权食物链的顶端。
说来说去,还是实力为王。
她想着,塞了片烤鸭进嘴里。
韩廷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侧过头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李权安,手里很多医院采购渠道。”
她面颊一热,含着食物差点儿噎住,他这是在帮她结交人脉?
废话,难不成就为带她来吃顿饭改善伙食?
她一头虚汗,幸好她争气,也算机敏,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听讲,不然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旁边又有人说:“韩总,听说东扬的骨科植入器械又有新产品,听说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以往融合度不高的问题?”
“还在临床实验阶段。但量产的可能性不大,成本太高,哪怕中产阶级也很难消费得起。说到这儿,”他放下筷子,适时地说,“忘了给大家介绍,纪星。”
纪星突然被点名,赶紧拿纸巾擦擦嘴巴,坐直身板。
韩廷笑一笑,道:“星辰科技的负责人,正在研发3D打印医疗器材,xx大学机械制造本科加研究生。”
“xx的制造专业很牛啊。”众人叹。
“关键是机械学院梁文道教授的得意门生,我前阵子去找教授,想挖点儿人才。结果听说教授底下一帮尖子生在研发3D打印,正好,就投资了他们。没办法,实力硬,不肯来东扬给我打工。”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徐不疾,撒谎连眼睛都不带眨,还意味不明地笑出一声,“有本事就是硬气啊。”
他淡笑着看纪星一眼,一分轻嘲九分调侃。
纪星:“……”
她面对着众人陡然间尊重的目光,受之有愧,面红耳赤:“韩总过奖了。其实……”
“现在的年轻人啊,的确有想法有胆魄。”
“我很少听韩总夸人,能让韩总开金口,一定是相当有实力的。”对面那位老板道,“说来我是你隔壁学校的,还算半个校友呢。”
“你好你好。”纪星赶紧点头,有些如坐针毡。
韩廷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刚才说的骨骼融合器的问题,他们星辰公司正在做研发。”
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哦?是吗?”
“是的。”纪星立刻道,“目前第一批研发的主要是治疗腰椎疾病的骨骼融合器,传统的制作工艺不仅耗材费时,没法自由融合多种不同的材料,也没法制作更复杂精细的结构,所以器材性能不够完善,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3D打印能解决上述所有问题。我们现在研发的骨骼融合器表层是钛合金,下边有网状塑胶,层层建构,既能解决金属引导骨髓重新生长的问题,又能解决金属不易缓冲易磨损伤害骨质的问题。耗材也少,改善工艺后,一定可以大量投入生产使用。”
她滔滔不绝,语速飞快说了一大通,说到激动之处,脸都红了。
韩廷靠着椅背,手搭在餐桌上,看她发言。他唇角挂一丝淡笑,认真听着,毫不打扰,只偶尔食指轻敲一下桌面。
直到她说完,他也没点评。
已经做了引导和开场,她表演完毕,评价或鼓掌就留给观众自己体会。
有人关切提问:“现在做到哪个阶段了?”
“还在完善工艺设计,也一直在做材料和结构试验。”
“对,要反复磨。说到底,技术、工艺、设计,这些才是一个产品出类拔萃的关键之处。希望有机会也让我们参观见识一下。”
纪星受宠若惊:“见识还承受不起,应该是我欢迎各位指导才是。”
韩廷看向她,适时地提了一句:“名片呢?”
纪星一摸脑袋,赶紧从包包里翻出名片,和桌上各位都交换了一道。她收了一小摞下来,匆匆看一眼,好家伙,来头都不小呢。
待她重新坐下了,韩廷笑笑,说:“星辰才刚起步,以后还拜托各位多提点照顾。”
纪星一怔。韩廷这句话的分量只怕比她送天大的礼还重。
“哪里哪里。后生可畏,我们还得寻求合作呢。”
韩廷笑容依然有度,对纪星道,“以后多跟各位前辈学习。”
纪星这回只剩乖乖点头:“诶。”
由于韩廷不喝酒,饭局上便没什么人劝酒敬酒,只有几个微微小酌,因而饭局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就散了。
他也不抽烟,席上似乎都知道他的习惯,也没人点烟。
纪星这顿饭吃得神清气爽。出包厢时,身上不沾半点烟酒气,只有淡淡的松香。
众人寒暄一阵,散席而去。
司机将车开到餐厅门口,纪星上了车,此刻的心情已和来时大相径庭。
汽车开动,她揪着手指,琢磨着怎么开口跟他道谢时,
听他淡淡一声,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菜还合你胃口?”
“……”纪星顿时耳朵一烫,他笑话她吃得太多?刚才席间之人都在谈话,吃得最多的便是她。
“都……挺好吃的。”她硬着头皮答。
“烤鸭应该不错。”他慢慢地说。
纪星头皮又是一麻,隐隐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今天的菜里头那道烤鸭尤其特别,一张小长方形面皮上放一片黄瓜,再叠一片鸭肉鸭皮,点缀山楂膏和葱丝,一口一个特别好吃。每次转到她面前她都忍不住吃一个。只怕有一半被她吃掉了。
难道做得这么明显,被他逮了个正着?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隔几秒了,说:“韩总,今天谢谢你。”
韩廷听言,扭过头来看她,煞是认真地问了句:“谢我什么?”
“……”她一时答不上来。
窗外夜深,路灯光照在他墨浓的发上,显得他整个人比白天柔和了些。但那只是假象,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眼神也很锐利,等着她回答。
纪星答:“谢谢你带我认识这些人。”
韩廷笑一声:“见了也不管用。”他问,“你觉得这餐桌上,有几个人真把你放在眼里?”
纪星骤然从美梦中清醒,被他一句话拉回现实。她说不出话,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又出来了。羞惭,却更加迷惑:他带她来,不是为了认识人么?
“你似乎追逐这个,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就带你来看一眼。”韩廷说,“你想要人脉,但你大概不知道人脉的本质是什么: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说人脉。而没有实力和利用价值的人,混上几百个饭局也不会有人真正在意你。”
“就像你今天跑医院,人口头上应付你,等你真需要帮忙,他会伸出援手?不见得。”他说,“以后别浪费时间到处瞎跑。你找人,追在人后头,跑断腿也不见得有效果。就剩感动自己了。……让人来找你。”
纪星被他这一番话打击得快抬不起头。他说话太狠,哪里知道站在她这个角度的困难和苦处。她道:“现在别人不会来找我。我太弱,没那么厉害。”
“你弱是你的事。没人同情你。”韩廷冷声说,“做这幅样子,当自己乞讨呢?”
她一颗自尊心被他踩得稀碎,一时间羞耻得汗都下来了。
韩廷见她满脸通红,手指都快掐断,他有一会儿没说话了。
他瞟一眼窗外倒退的树木,语气缓了半分,说:“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花在更重要更关键的事情上。跑业务这种事,开个工资,谁都能上岗来做。你是干这个的?”
纪星抬起头来,他亦回头来看她,
“你开公司,竞争力在哪儿?公司的决策,战略,定位,核心技术,不是谁都能干的。这些才是你作为领导者的价值。”
她愣住,把这番话在脑子里转了几遍,隐隐恐慌起来: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那团团转的忙碌不过是在迷雾森林里毫无方向与规划的瞎转悠?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脑子里敲响警钟,虽然还无法完全领会,但也感觉自己的做法确实有哪儿不对,急需反思。
她红着脸,喃喃说:“谢谢啊……”
他依旧没应,不知是不屑还是懒得。
说话间,车已开到她要下车的地方。她下了车,关车门前又躬身朝里边的人说了声“谢谢”才走。
车再次启动。
韩廷靠进座椅靠背,微微侧一下脖子,松了松领带。
手把手地教小学生,真累得慌。
不过,他向来不缺耐心。
第22章
“先创医疗信息技术公司CEO吴斌,志明医疗数据服务公司……”纪星盘腿坐在地毯上,趴在编织小茶几上翻看着手中的一摞名片,像抱着一堆心爱玩具的小孩儿。
虽然目前这些人不是她的人脉,但不妨碍她依然很高兴能收到他们的名片。
“思远科技CEO……天呐,思远科技?!那个大数据巨头,思远科技!”她抓住邵一辰的手臂兴奋地摇晃。
邵一辰正在iPad上找电影,被她摇着,拿过名片来看一眼,说:“挺牛的。”
“不是一般的牛。”纪星说完,察觉到什么,歪头问,“你怎么不太兴奋的样子?”
邵一辰道:“拿到名片也不能说明什么。”
“我知道。”纪星笑容收了点儿,想起了韩廷的话,她也清楚,只不过,“我跟他们一起吃过饭,见过面,聊了很多的专业问题,收获很多。虽然目前看来是萍水相逢,也不会有更多联系。但一年,两年,三年后呢,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对吧?”
“也对。”邵一辰点头,把她揽过来,说,“可以看电影了吗?”
“哦,好呀。”纪星爬过去,偎在他怀里,隔几秒后,有一丝小埋怨地嘀咕道,“你一点儿都不替我高兴。”
“这几个月,你的公司慢慢发展,总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我都习惯了。早预料到会越来越好,也就不惊讶了。”邵一辰说。
纪星一想也是。
当初谈成投资后,邵一辰比她还兴奋,他满眼高兴的样子还在眼前。如今的每一点进步都在情理之中,自然不会太激动了。
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他肩头。
iPad里传来悠扬的音乐,屏幕上展现出意大利小镇夏天幽静的石板小巷,旖旎的田园风光……
纪星抬头,问:“一辰,怎么提高决策能力,怎么给公司制定战略啊?”
iPad里电影还在播放着,邵一辰沉默了几秒,说:“这种问题太笼统抽象了,可能要等具体遇到事情的时候才能分析,不过你可以搜一下相关的讲座和书籍。”
“哦。”她又窝在他怀里看电影了。
不到三分钟,她坐起来去找手机:“我先搜搜,买几本书回来。”
她盯着屏幕,在网上查找书单,等下完订单回过神来,发现房间里没有声音了。iPad已经关了,邵一辰不在。外头洗手间传来水声。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纪星隐隐察觉,他有些生气了。这部电影还是当初她一直嚷着想看,他特意注册了会员买的。
她放下手机,把iPad划开,调出电影。
邵一辰从浴室出来时,神情很平静。纪星立马跑过去抱住他:“我们看电影吧。”
“累了,睡吧。”他解开她的手,上了床。
她跟着爬上床,抓住他的手摇啊摇,放软声音:“你怎么了嘛……我就是有点儿忙。”
“只是有点儿忙?”邵一辰反问。
纪星一愣。
见她发懵的表情,他又别过脸去,顿了好几秒,才说:“你想想我们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都一起干过什么事?”
没有任何事。
邵一辰虽然早就搬过来和她一起住,但两人有效的交谈时间反而变少了。
他下班后开车过来差不多九点,而这时候纪星通常在公司加班。哪怕在家的时候,也像刚才那般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打扰。
纪星心有歉疚,却也难过:“公司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也想多在家里啊。”
“我不是说这个。两人相处的时间至少不要心里总想着工作,被工作打扰。”
她又何尝想被工作打扰?纪星有些冤屈,可又自知这段时间的确忽略了他,遂蹭他身上,求饶地哄:“好啦,我知道啦。我下次注意啦……好不好?现在陪你看电影好不好?”
他脸色有些许缓和,但没吭声,好一会儿了,道:“本来就不是我想看,陪你看的。”
“我知道。你最好啦。别生气了好不好?”纪星摇他的手,见他还是不理,撅着嘴巴凑上mua一下亲他的眼睛,一下,两下,三下,啄他的鼻子,他的脸颊。她嘴巴在他脸上到处啄。
邵一辰有些绷不住了,嫌弃地皱眉,别过脸去,嘴角却不自禁地扬了起来:“走开了。”
她不走,咯咯笑,追着他啄来啄去;他被她吻的心痒起来,一下子将她的小身板揪起来,翻身压到床上。
……
那之后纪星收敛了一些,尽量在回家之前把工作解决完。可这样做的后果是,回家的时间更迟了,有时甚至要等邵一辰睡了才能回来。好在她能控制住频率,极少如此。
这段时间虽然忙一些,工作倒是比以前顺手了。
她听从韩廷的建议,系统地对公司做了规划和职能部门划分,又进行了第二波招聘。她和苏之舟亲自对各部门主管的招聘进行把关。
新的职员入职后,需要一段时间的培训与磨合,所以事务依然繁杂,甚至比人少时更甚。但可以预见,经过不久的磨合期后,一切会慢慢有条有理地明晰起来。
工作上稍稍觉得能喘口气的时候,纪星开始觉得韩廷这个人还不错,至少对她的指点相当关键。只不过,她一直看不透韩廷这个人。
脑子里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她正站在韩廷的办公桌前,等着他给这次的汇报做批复。
说来他们也接触好些次了,她依然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也没法用一些确切的描述词去定义他。
不得不说,他这人给人印象极好,说话做事向来从容有度,不徐不疾,仿佛一切都井井有条尽在掌握。不论面对谁,身份高低,他一概一视同仁,微笑恰到好处,不会太肆意;声音也沉稳有加,不会太张扬;尤其眼睛,清亮的目光专注直视着你,尽显尊重,却不透露内心一丝一毫的想法。对人并不高冷,但也绝不亲密,与人交往大抵保持着疏离而礼貌的距离。
可如果这样就认为他这人温和好相处,那便大错特错。
纪星没见过他身处商场的样子,但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判断出在工作上他应该是个极有原则且下手狠戾不讲情面的人,手段只怕也玩得游刃有余。
谈判时,威胁起来眼睛都不眨;那次她被他抓包后,也当场被教训了一顿。
可后来,他又随手提点了她一把。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纪星心里关于他的天平,自然往“好人”那一方倾斜了点。且不论如何,有件事不得不承认:她需要向他学习。
那晚,他在车上短短的几句话,举重若轻,一下子点出她做事存在的重大缺陷,也点醒了那段时间做事事倍功半的她。
她回过神来,看向韩廷。
办公桌对面,他穿着一件薄薄的休闲西装,右手握着笔,时不时批注一两个字。
韩廷的字写得极为潇洒英挺,风格自成一体,应该是幼时练过书法。不像纪星,字写得跟鸡爪子抓的似的,韩廷每次看她写的字,都得皱着眉认半天,隔一会儿问一句:“这字是什么?”
所幸汇报都是打印的,只偶尔有几行纪星的特别标注。
纪星站在办公桌这头,等着他看完给批复。希望他能心情不错。毕竟,星辰现在资金紧张,需要第二笔拨款了。
可,他目光停住了,阅读进度被打断:一张设计图上有纪星的一行字。
他手中的笔无意识在桌上敲了两下,还在自主分辨中,纪星已自觉凑上去,飞快看一眼,说:“五倍增速。”
韩廷抬眸幽幽看她一眼,又垂下继续看文字,问:“你哪儿的人?”
“江苏……”纪星慢慢回答,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常州……怎么了?”
韩廷头也不抬:“你们那儿的学校,写字要加密的?”
纪星:“……”
他看完了,文件夹关起来,盖上笔盖,问:“最近都忙些什么?”
纪星一听便警惕起来,知道这是要检查作业了。她转转眼珠,答道:“招聘主管,研究市场,内部开会,监管研发,关系联络,嗯,大概就这些。”言下之意是他交代的话她都听了。
见他一时没搭腔,她又特诚恳地补充道:
“你的指点我都认真记住了,要把精力花在更关键的地方。开公司要明白自己的竞争力在哪儿,决策,战略,定位,这都是至关重要的,比瞎忙活乱跑重要。”
她这一通粘贴复制的原话倒让韩廷又是有几秒无话可讲。
他放下手中的笔,微笑:“那你说说,这些天都想出些什么来了。嗯?战略,定位,竞争力?”
“……”纪星算是发现了,跟韩廷这人对话不能耍小聪明,不然立马被他捉住。
“还……没有明确的想法和结论,要那么容易想,我不成商业奇才了。再说,决策什么的,太抽象了……”纪星说,见韩廷眼神变得有些轻嘲了,她又一五一十地补充,“我现在只是初步地研究了一下市场上竞争对手的同期产品,然后还在想办法联系国外的优秀公司,希望有机会去参观考察一下,看能不能得到启发灵感什么的。但人家还没回我,所以……不知道成不成。刚不打算讲的。”
韩廷不发一言地听着,总算孺子可教。
只不过,她很快话锋一转,道:“毕竟,现实方面也有很多制约之处。像考察什么的,要想别人接受,要么自己有名气,要么自己有钱。我都不占,所以目前只能想想,没法实践。韩总,我还是先跟着你多学习,慢慢进步。”
韩廷何其精明的人,一秒提炼了关键信息,问:“没钱了?”
“韩总你真是明察秋毫。”
韩廷没搭理她的奉承:“怎么回事?”
纪星如实交代:“就是,我不是听了你的建议,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才做嘛,招聘各种主管,公司设立和拓展职能部门,都挺费钱的。开销加大,然后,投资的第二笔款还没有打过来。”
韩廷笑:“这么说,还是我的责任?”
“没有啊。”纪星赶紧说,“我很谢谢你的提醒和指点,但这个……增加了开销也是真的……”
韩廷略略回想了一下:“原定的是等第一批样品出来再打款?”
“是。韩总记性真好!”纪星用力点头,又好言道,“其实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能出来了。很快的。”她满眼期待地看着韩廷,等他松口。
他把文件夹还给她,说:“那等一两个星期后再来找我签字。”
“……”
得,白说了。这人真是半点糊弄不得。
“哦。”纪星语气别提有多失望了。
韩廷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纪星耷拉着肩膀,转身往外走。
韩廷瞧她那模样,淡笑一下,说:“等等,送你样东西。”
“什么?”纪星回头,眼睛发亮,以为款项有转机。
韩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很低调却精致的原木色纸盒,沿办公桌推到她面前。
纪星狐疑地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套字帖。
韩廷说:“出去吧。”
纪星:“……”
走到电梯间了,纪星翻滚的心情还没有平静。被投资人送字帖,世上大概没有她这么丢脸的创业者了吧?
关键是区区一幅字帖,包装得比她还漂亮,简直是服了!
她抱着文件夹和字帖,鼓着脸颊一脸生无可恋地走进电梯。
手机滴滴一响,来自韩廷的消息,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条网页链接。
纪星点开一看,是她们学校在职MBA的报名页面。
第23章
“所谓‘管理’,说到底就是决策。决策是企业管理的核心。可以说,领导者的决策关系着企业的兴衰,甚至存亡。俗话说啊,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领导者做出的明智的决策就是企业成功的一半。如何做出正确的决策呢,今天的课主要从预测性开讲。
作为领导者,必备的一个素质,就是要有先见性,预测性,判断力……”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课。
纪星坐在第一排,PPT的光投映在她脸上,她认真听着,时不时低头飞速记笔记。
很快一堂课上完,她笔记本上已是密密麻麻的字迹。邵一辰坐在她旁边,本子上也有数行记录。
那天韩廷发给她链接后,她雷厉风行就报了名。她目前还没时间复习准备在职MBA考试,因而报了提前班,先上课再考试再上课。
每周六日两整天的课,邵一辰过来陪读。课程老师都很和善,并不介意学生带人来听课。
早在拿到课程书籍时,纪星就提前学习了一些案例,顺带翻阅了很多资料。也是在各方面查阅的过程中她发现,不少新公司都是死于领导者的决策失误。那些血淋淋的事例看得她心惊胆战,更觉得韩廷的指点来得太重要太及时。
她现在最需要提高的是作为领导者的素质和实力。她要做的是船长,而不是亲自拿着钉子锤子这里敲敲那里打打的修船工。她要学的,是判断和决定航向。
每一堂课她都带着问题听得分外认真,比上学时还甚。
老师说下课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纪星伸了下懒腰,发现自己饥肠辘辘,便收拾东西起身和邵一辰去食堂吃饭。
今天星期天,校园里学生不多。
正值五月,初夏,林荫道上郁郁葱葱,阳光细碎洒落。清风拂过,树叶的清香沁人心脾。走在其中,恍惚有种回归学生时代的错觉。
在学校的那几年,她和邵一辰便是这样每天在下课后一起去食堂。
两人起初都没说话,吹着和煦的风,安静地挽着手走了一会儿。
纪星仰头问:“你在想什么?”
邵一辰低头看她:“你在想什么?”
两人目光对视,噗嗤一笑。
她歪头靠在他的肩上,问:“陪我来上课会无聊吗?”
“还好。老师讲的课还算有意思,学了有益无害。”
纪星心里轻松了些,嘀咕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要是有现在这么勤奋,肯定能拿国奖,哪儿轮得到你?”
邵一辰:“这是智商碾压。”
纪星佯作生气地在他手臂上拧了几下,他笑着躲开。前边却碰见了一个熟人,低他们一届的师妹陈宜,曾暗地里追过邵一辰的那个。
毕业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没想竟在校园里。
陈宜见到他们俩挺讶异的,问:“你们怎么有空跑来学校?”
纪星说过来上课,又问她怎么也在。
“我毕业后留校做行政老师了。”陈宜说,“不过应该也做不了多久。”
“为什么?”
“我快要结婚了。”陈宜不好意思地笑道,“男朋友在外地。”
纪星这才看见她右手无名指上小巧的戒指。
简短寒暄后就道了别。
待走远了,纪星自言自语地说:“留校工作这么好的机会,很适合她这种温柔的人诶。没想到居然为了结婚放弃这一切。”
邵一辰道:“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吧。”
午饭过后没有多少休息时间,很快下午的课程又开始了。
初夏的午后,气候温暖,令人昏昏欲睡。
人力资源老师在台上讲着枯燥的内容:
“企业需要以人为本的人性化管理,中国老话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在企业管理中人性化的管理有助于留住人才,提高员工积极性。得心者才能在市场上无往不胜……”
纪星做着笔记。一旁,邵一辰拿手撑着额头,闭目睡了。
她瞧见了,也没打扰他。直到某一刻,他一不小心将头歪在了她的肩膀上,仍然安静睡着。
纪星写着字,抱歉地冲老师笑了一下。老师没介意,继续大声讲课。
下午的课六点才结束,两人简单吃了晚餐后匆匆赶去保利剧院看话剧。那是一出很有名的话剧,演员都是人艺的实力派,一票难求。当初邵一辰花了很大力气才抢到的票。
打车过去的路上,纪星突然接到苏之舟的电话,说员工小尚操作不当,严重损伤了打印机器。现在正安排人联系厂商想办法尽快维修。苏之舟也是第一次当老板,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失误该如何处置那个员工。
纪星听到他汇报,脑子也有些懵,问:“机器损伤多大?”
苏之舟说:“没法自己修了,得请厂家派人来,估计得拆了换配件重装。”
纪星脑子一炸,又问了些其他情况。
放下电话时,她脸色很难看了。
彼时出租车已到东四十条环岛,车流如堵,保利剧院就在前头。
邵一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纪星脑袋还在嗡嗡响,她竭力让自己平静,道:“底下有人闯祸了。现在公司一团乱,我得回去一趟。”
邵一辰愣了一下,没说话,扭头看了一眼车窗外。剧院楼上,“保利剧院”四个红色的大字在夜幕中格外明亮。
纪星又歉疚又焦灼,道:“我也没料到突然发生这种事,真的对不起。这票也很难买,剧院门口应该有回收票的,你卖一张出去吧。”
邵一辰沉默着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车放慢了速度,司机师傅问:“停这儿吗?”
“先等等。”纪星用力拉住他的手,低声哀求:“一辰,是真的出了事。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你别……”她没说下去。
“没事。”邵一辰微吸一口气,人已平静,说,“我先走了,你晚上回家注意安全。”说着去拉车门。
“那票……”
“我会处理,别担心。公司的事你冷静想想,别太着急。”他摸了摸她的头,简短安慰两句,下了车。
纪星看着他离开,慌乱又忐忑,可也没空再多想,对司机道:“师傅,您继续往前走吧。”
出租车复又前行。
她好不容易冷静点儿,给苏之舟打了通电话。可深入了解情况后,她思绪又全乱了。
机器损伤很严重,粗略估计至少三万修理费。
现在,公司里所有人都一团懵。
毕竟在这之前,星辰的年轻人们都是以共同创业筑梦的祥和气氛凝聚在一起的。不论职位高低,都跟学校里的同学朋友一样自如亲密,工作也格外卖力。
而今突然爆发重大失误,现实面临的惩罚很可能将公司原有的这种气氛突然打破。
是放过,还是严惩?
同事间究竟是不是朋友,是否还有人情?
纪星接下来的处理方式将至关重要。
她心急如焚,偏偏一路都是红灯。经过太古里的时候,车还堵上了。这片酒吧区一到晚上就走不动车。
她急不可耐,手机在手里转啊转。回过神来时,已经拨通了韩廷的电话。
嘟……嘟……
没等多久,那头接起了电话,低低一声:“喂?”
“韩总,我是纪星!”纪星一开口,都没意识到自己焦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哀哀的求助,“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了。但我实在是有急事想请教你。”
韩廷:“你说。”
纪星火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讲完又诉说此刻面临的难题:
“……他犯了很大的错误,损失的修理费有好几万块。但他平时又是非常努力积极的一个人,和公司所有人关系都很好。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电话那端,韩廷安静听完她一长段话后,只问了句:“你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只是怎么处理这个员工?”
纪星张了张口,一头雾水,她没明白。
但他没接着解释,显然不打算自问自答。
在长时间的仿佛带有重量的沉默中,纪星被他那无形的压力逼迫得脑子飞转,试探着问:“你是说还有别的问题么?比如,先查清楚……事情怎么发生的?”
他接过话来,道:“出这么大的事,一定能从管理、制度、规程上找到问题。操作机器不会只有一人在场,步骤也是严格设定的。
所以,究竟是执行环节出了错,还是源头上的操作规范和章程有问题。公司运转是一个整体。从员工层面看,可以是一个人犯了错。但从管理层面,永远不能只从一个员工身上找问题。这是大忌。”
他那边环境很安静,以致他磁性而沉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显得格外清晰笃定,盖过了纪星车窗外的车马喧嚣与灯火霓虹,她发抖的双手双腿都渐渐平息下来,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另外,公司运营到现在,该有清晰的赏罚制度和人事管理制度了。你前期用待遇、感情、事业、未来和梦想网络人心,让员工自发地主动地工作。这种做法是对的,以后要始终保持。但工作不能只靠自觉,危机感和激励同样重要。竞争和淘汰也极为关键。这几者之间的‘度’,要靠你自己体验和把握。这件事如果处理好了,是管理上的一个契机。”
他说:“清楚了吗?”
契机?
她琢磨着,一知半解,混沌地点头:“知道了。”
韩廷:“嗯?”
她愣了愣,明白了这个“嗯”的意思,当场交作业道:“到公司后,先调查,从整体和细节的各个层面把每个环节可能有的漏洞都找出来,根据情况分析再做处理。这是今天要做的事。
未来几周要做的事:把公司管理,规程,人事各方面的制度和规则都进行整理和完善,避免下次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也让下次有事发生时有章可循。不至于失了主心骨乱成一团。”
韩廷“嗯”了一声,没讲别的话。
纪星猜测这个回答是令他满意的,她松了一口气,说:“谢谢啊。”
韩廷:“客气。”
说着,他似乎要放电话了,可临挂断之前,又问了句:“怎么处理,你心里有偏向?”
“分情况。如果不是全责,可能……放过吧。”纪星忐忑说,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毕竟,十几个人白手起家共同奋斗到现在,朝夕相处,每个人之间都有很深的感情。”
她慢慢说完,等待着他给反应,但他不予置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哦”了一声,也没表明态度。
他淡问:“如果是全责呢?”
纪星小声道:“会给……一些处罚吧。”她不确定地追问,“是你你会怎么处理……全责的话。”
“开除。追责。”
他说得毫不犹豫且风淡云轻,纪星愣了一下。
“太仁慈,时间久了,威信也就没了。”
纪星仍觉得具体事情要具体分析:“可星辰的情况不同,我们这个小团体更像是一群有人情味的朋友。这么做会严重损伤团队的气氛。开除他,其他人心里怎么想?挫伤大家对公司的奉献精神,得不偿失。”
韩廷道:“把他的一切功劳和利益分给剩下的其他人就行了。”
纪星一怔。不知为何,她突然刺激得牙齿打颤起来。他果然是一位极有手段且下手狠厉的领导者,对人心的洞悉程度让人胆寒。
这句话残酷,冷血,讽刺,却竟又意外的合理,准确,一针见血。
这就是管理的艺术吗?
可她此刻还难以接受,她摇头:“管理不该这么冷酷,明明可以靠共同的理想和团队感情的纽带。”
那头,韩廷顿了好几秒,轻笑出一声:“你有时候天真得很可爱。”
他的讽刺太过明显,纪星霎时脸都红了。她不知该如何争辩,那头懒懒得说:“挂了。”
一通电话下来,出租车已过了长虹桥,道路畅通起来。
纪星坐在车内,将韩廷最后那句讽刺略去,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很快,心底有数了。
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她心里不安,激动,忐忑,镇定,憧憬,什么情绪都有。
她曾以为开公司只用技术就行,却几乎没注意到‘人’的管理。
如今看来,这才是领导者的第一课啊。
纪星去到公司时,所有人都在,年轻人的脸上无一例外写满了紧张忐忑和迷茫。犯事的是技术组的小尚,正抱头坐在自己座位上接受几个同事的安慰。
一旁,员工们小声议论着:“不会开除吧?”
“说不准诶。”
“可小尚当初也是放弃了大公司来的,不会这么不讲情面吧?星姐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那不开除也要赔钱吧?”
“三万诶,太高了。真要这么处罚吗?太狠了吧?”
“不知道啊。”
纪星加重了脚步声,议论声瞬间停止。员工们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小尚也立刻紧张地站起身。
纪星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再次询问苏之舟以确定最终情况。苏之舟说工厂那边的维修员已经联系好,明天一早赶来。照片拍了发过去,对方初步判断维修费用在三万左右。
小尚脸都白了,像要哭出来。他上前道:“星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
“你先别着急。”纪星挺平静的,安慰完他,又问:“是怎么弄的?当时都有谁在场?”
这问题一出,员工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虽然都是为了帮小尚脱责,但无意间却牵扯暴露出了更多的信息。
纪星专注听完,把所有信息在脑子里拉出一条时间逻辑线,整理之后弄清楚了——
采购部因为两位主管分工混乱,导致签字出现问题,耽误了采购合同的制定时间。原定的原材料采购推迟三天,技术组周末赶工加班时出现了一边审核工艺流程一边直接操作的情况。且因赶时间而人手不够,导致操作机器时只有一人在场。而技术组并没有针对操作章程进行反复的组织学习,也没粘贴上墙。小尚只在电脑文档里看过几次,结果记混了操作步骤,出了错。
纪星在听完这一切陈述时,脑子里是混乱了一会儿的。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的公司竟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件事情把一条线上的漏洞暴露无遗。
深夜的办公室里,所有人望着她,等待她的处理结果。
她也并没有让大家等多久,很快就做出了责任认定:
“小尚操作失误。技术组其他几位同事违反了‘需至少两人同时在场’的操作规定。技术组主管违反了‘审核签字后才能操作’的规定,也负有操作章程贯彻落实不力的责任。技术组整体负主要责任。采购组采购不及时导致加班赶工,负次要责任。没有意见吧?”
众人都不说话。小尚稍稍松了口气,他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可刚才那些帮小尚说话的员工,此刻却因为自己被归入责任范围,脸色凝重了起来。毕竟,这事触犯到了自身利益。
纪星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蓦然就想起了韩廷的那句话。
“把他的一切功劳和利益分给剩下的其他人就行了。”
听到那句话的第一瞬,她觉得他这人挺狠的。可此刻才知那句话多么准。
只是,她主张的观点和处理方法,她也要尽力一试。
“除此之外,还有人该负更大的责任。”纪星继续开口。这下,大家的注意力再度集中。
“管理层没有制定严格规范的各部门规章制度,没有及时敦促和监督大家严格执行操作规范,没有划分各个职位清晰的职责范围,造成了分工不明确,职能混淆,无章可循的状况。我,苏之舟,还有各位部门主管负最主要的责任。这笔机器维修费会根据具体的责任划分,按比例从责任人的工资里扣除。没意见吧?”
这番话说完,在场之人皆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近十秒的寂静后,好几个员工心情激动,带头道:“星姐,是我们没干好。不是你的责任。”
小尚眼睛都红了,抢道:“这么大的失误,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一时间,大家全都争相抢着承担起责任来。
纪星拦下众人,一锤定音:“这就是初步的处理结果。责任比例的具体分配,等管理层商量出来候再做公示。大家加班两天,辛苦了。现在机器坏了,什么都做不了,赶紧回家睡觉吧。明天精神满满,再来上班。”
事后,纪星单独和苏之舟离开,问他:“我这么做,你不介意吧?把你也搭上扣工资了。”
苏之舟却笑着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师姐。你这招牛啊。你没来之前,我脑子都炸了,不知道怎么处理。没想到……你这招太厉害了。”
纪星却是一身虚汗,她都没好意思告诉他刚才自己紧张得腿都软了。
她只道:“公司各项明确的奖罚制度该立起来了。之前的亲信式管理走得了一时,走不到长久。这次的事,刚好给了个契机。”
“是啊,能名正言顺立规矩了。以后公司人越来越多,哪能都打感情牌?师姐,我不知道你处理事情这么临危不乱,刮目相看呢。”
纪星羞涩地笑了一笑,什么临危不乱,全因为她有高人指点。
回家的路上,纪星满腔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中途经过太古里,想到什么,犹豫半天,给韩廷发了条短信过去:
“完美解决。谢谢韩总。”
好久之后,那边回复了,就一个字:“嗯。”
第24章
纪星回到家时,小厅里一片昏暗。涂小檬的房间里传出她跟男友张衡煲电话粥的声音,门缝里溢出一条灯光,灿烂地铺在地上。
她自己的房间这边,门缝黑暗。
这个时候,邵一辰应该还在看话剧。她刚给他发消息他也没回,许是在剧院手机静音了。
纪星推开房门,刚准备开灯,却见月光洒满房间,床上一道人影。
她又惊又讶,立刻爬到床上挨去他身边。她的大男孩尚在沉睡中,呼吸均匀而安详。她望着他温和的睡颜,心里一时柔软得不像话,忍不住凑过去吻他的眼睛。
他皱皱眉,翻个身,微微睁开眼,呼吸也略略急促:“回来了?”
“嗯。”
他闭着眼睡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又睁开眼:“事情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她躺下,抚摸他的脸,“没去看话剧?”
“把票转给一对情侣了。”他说,“本来今天上课也累了,回来休息正好。”说完又惺忪地闭了眼睛,是真的困了。
“对不起啊。”纪星把脑袋埋在他脖子里,嗡嗡道。
他似乎没听见,没做反应,过一会儿,他侧身搂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继续安心睡了。
她嗅着他身上年轻的干净的气息,只觉异常安心而安稳。
她微微一笑,也闭上眼。心里暗暗装了件事:话剧还有几场呢,她要想办法买两张票回来,把今天的失望补上。
突发的机器损坏事件给纪星原本就繁忙的工作日程又增添了无数事项。
之后几天,她和几位管理人员开会商讨和制定了各部门的规章制度、管理条例和奖惩制度,涵括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突发情况和可能事件,并确保贯彻落实。
各员工根据规章要求约束自己,以后再有相应事件发生时,严格按照制度办事、奖惩或追责;以期一切有迹可循,有章可依。哪怕出错严惩,也能避免出现伤害员工积极性、危害领导者威信的情况。
与此同时,星辰的3D打印牙齿和脊椎融合器等样品经过长时间的试验,各项参数和规格经过多次调整完善,已经达到国家标准,可以开始联系合作机构进行临床试验了。
这也就意味着,纪星能找韩廷拿第二笔拨款了。
那天纪星给韩廷打电话汇报工作,说第一批完善的样品已经打印出来,各类参数已合格达标,想预约个时间把质量检测书送去给他过目。
韩廷说他现在就在公司,让她直接过去。
……
纪星推开办公室门,室内很安静。韩廷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窗外的风景,灿烂的阳光把他高大颀长的身影剪成一道黑色的线条,光芒笼罩。
纪星有些稀奇,难得碰见他不在开会或办公的时候。但转念一想,现在快到午饭时间,应该闲暇下来了。
她关上门,唤了声:“韩总。”
韩廷回过身来。他脸庞背着阳光,起初看不清神色,直到走进阴影里,整个人才变得清晰起来。
他走到办公桌后,纪星赶紧上去,把文件和样品递给他看。
他拿起小小的一块骨骼融合器,观察着表面的铝合金和底下的网状结构,又翻开报告扫了眼各项参数和数据。
纪星立在桌边,忐忑地抠着桌子等待:第二笔拨款就看今天了。再不拿到手,发工资都成问题。
她目光不自觉在韩廷身上扫一眼,他今天穿了件很薄的象牙黑西装,冷调的纯色,没有半点花样与装饰,只在左胸膛的假口袋上有一条颜色略深的口袋边儿,风格简约。
还想着,手下力度没控制好,指甲不经意在桌子上抠出一丝轻微的声响。
韩廷正看着检测书,眼眸一抬,在眼皮上留下一道深邃的褶。他看她半刻,说:“我这桌子可没贴膜。”
纪星:“……”
他看完了,阖上文件夹:“不错。接下来是临床试验?”
“嗯。”
“机构找好了?”
“……”纪星觉得他明知故问,音量稍提高,“当然没有!”
韩廷说:“你这语气还挺自豪。”
“……”纪星想反驳说什么,一想到拨款授权书他还没签呢,于是摆出礼貌的笑容,虚心又诚恳地说,“我一直记着韩总的教导呢,不要颠儿颠儿地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要做好自己,等别人来找我。”
韩廷一时没说话,风波不动地盯着她,倒要看她接下来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下个月,北京不是有医疗展览会吗。我早就申请报名啦,产品经过审核,申请通过了。”纪星笑眯眯道,“这段时间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参展,看能不能在展览会上拉到合作机构。”
韩廷说:“不算笨。”
这就是夸奖啦。纪星再接再厉,邀功似的接着汇报:“还有啊,现在公司已经建立了完善的管理制度和奖惩制度,条条款款都拟得特别详细全面。”
韩廷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这都全靠韩总你上次的提醒和指点,我受益匪浅。多亏……”
韩廷食指敲了下桌子,确定自己是听不下去了,伸手去拿第二份文件:“是这个?”
纪星立刻狗腿地帮他翻开:“我帮您!”
文件夹翻开,是拨款的授权书。
韩廷看一眼,倾身去够笔筒,纪星眼疾手快从笔筒里抽了支笔拔掉笔盖双手捧着递给他。韩廷瞧她一下,接过笔,在文件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大名,文件合上递给她。
两秒签字完毕。事情合他的标准时,他的批准速度是极快的,毫不拖泥带水。
纪星没想到签字这么顺利,他一句多余话都没问,让她反而不太习惯。
不过怀里抱着授权书,又有钱了。
她满意而满足,正准备走,目光瞥见桌子一角放着封邀请函,上书“AI医疗高峰论坛?深圳”的字样。
纪星顿时就迈不动腿了。
这个论坛汇集国内外医疗行业精英人士,为期三天的密集知识型演讲和研讨,对从事这行的人来说是开拓眼界观察市场获取最新信息的宝库。
她对这论坛垂涎已久,想方设法地申请过。无奈论坛门槛太高,她这小人物根本没资格参加。
她看看韩廷,又看看那张邀请函,又看看韩廷。
韩廷装不知:“怎么?”
她笑:“韩先生,你要去参加医疗高峰论坛啊?”
“嗯。有事?”
纪星迟疑一下,终于是渴望战胜了脸面,试探着放轻声音,缓缓询问:“你能,把我,捎过去么?”
韩廷顿了一下,学她缓缓的语气,问:“怎么个,捎法儿?”
“……”
纪星琢磨琢磨,“比如,助理,工作人员什么的……”
韩廷好笑:“你以为明星走红毯呢。”
“好吧。”她想想也是,虽有些遗憾,但也不强求了,耸耸肩,说,“那我先走了,韩总。”
他略点头:“再见。”
“再见。”纪星颔了下首。才走到门口,听见他在背后说,“帮你问一下,没法儿保证。”
她立刻回头,眼睛大亮:“谢谢韩总!韩总您真是……”
“出去。”韩廷说。
……
纪星站在电梯间里等电梯,时不时兴奋地踮踮脚。
第二笔投资款拿到了,样品做好了,只待寻求合作试验方,新的阶段即将开启!
她拿出手机,第一时间告诉了邵一辰这个好消息。他那头在工作,没能过多地回她,只发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但她依然很兴奋,忍不住在原地走了几步,胸腔中有情绪跃跃而动着。
叮一声电梯到,她一秒收敛好自己。
电梯门开,曾荻走了出来。
双方都隐秘地吃了一惊。
近半年多不见,曾荻竟似更年轻漂亮了。
夏天这季节就适合她这种身材性感的女人,一件开V修身连衣短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两条腿匀称修长。她像一支饱满的花儿绽开在高跟鞋上。
她从电梯里走出来,对纪星微笑一下,介于有印象但又不熟之间。
纪星同样对她微笑,还特意将身板挺得笔直:她已不是她的员工,而是同等身份的创业者。但这些心理戏毫无意义,一刹那的擦肩而过,只留下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且她穿着高跟鞋,身高上压住了她。
纪星心里有一丝挫败的不服,却也搞不清楚自己跟她较什么劲。
曾荻走进办公室时,韩廷抄着桌上的车钥匙正准备出门,见她突然造访,有些意外:“怎么不打个招呼?”
“临时来这附近见朋友,顺道过来看你。也没指望碰见你呢。”曾荻说着,迎上去随手抚了下他的手。
“顺道?”韩廷好笑,“你什么时候做事不求结果了?”
“我想见你,行了吧?就非得拆穿了?”她贴近他的身体,手腕轻搂住他的腰,伸进西服里隔着薄薄的衬衫抚摸他后腰上的曲线,自己的腰肢也轻轻贴上去,若有似无地蹭了一下。
韩廷低头看着她,瞳孔微微收敛。
她领口一道浅V,胸前的白团饱满挺立,相当傲人。他目光略抬,落在曾荻姣好的脸庞上,问:“现在?”
“怎么?工作一上午,累了?”她略略挑衅。
“呵。”他轻嗤一声。
她笑起来,手腕如软蛇般伸向他腰间。
……
下楼前曾荻多等了一会儿,她抱着胸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心里却不甚明朗。
不知为何,那个纪星叫她不太舒服。虽然她跟韩廷并无私交,但韩廷身边极少有固定的女人出现。
更何况,人都如此,极易对比自己弱很多的角色给予关怀、照顾和提点;也极易对比自己强很多的施恩者产生讨好、信赖和仰慕。
他们这种关系无论纯洁与否,都叫她很介意。
归根究底,她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且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儿。职场之上,专业交流,太容易流露出个人魅力。这点她清清楚楚。
她手摸向坤包里头,无意识抽出烟来,想起韩廷极厌烟味,又放了回去。
只因他不喜欢,她几乎戒了烟。见他之前更会保持气味清新。
关上坤包,无意间瞥见小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美丽优雅。可对镜自看,总觉不完美,又觉法令纹深了些,眼角的纹路似乎愈发清晰。
女人啊,终究抵不过岁月。
她合上包。
要是能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脑子里突然滑过这个念头。
但这只是妄想。
没有安全套便绝不会做爱的男人,哪里能让她怀上孕。她不是没试过,在一些意外的时候撩拨他,使尽招数却都没用。
正想着,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韩廷过来了。
曾荻笑靥如花,站起身,迎上前和他一起离开。
进了电梯,她佯作不经意地问:“那个星辰公司,现在做的怎么样?”
韩廷道:“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
“我关心什么?”曾荻拨弄着头发,“来的时候看见那小姑娘了,随口一问,说起来她也是我底下出去的人。”
韩廷没接话。
曾荻又道:“她原先在我公司里就挺聪明机灵的,跟你这儿应该也挺像样儿的吧?”
韩廷说:“还行。”
曾荻没从他口里套出半句对纪星的评价,不说了。可忍了一会儿,实在咽不下,借着开玩笑的语气问:“上次她借你名头招摇撞骗的事儿怎么解决的?”
韩廷这下看她了,问:“哪儿招摇撞骗了?”
曾荻压抑住语气中的酸味儿,笑道:“原来我不知道她是你新欢,能拿着你名字到处唬人了?”
话被她说成这样,韩廷竟也没恼,淡道:“小丫头片子不懂事,费那些劲儿计较?”
曾荻话里的尖酸已是压不住:“我跟她计较?我至于么我?”
韩廷隔了一会儿没接,电梯快到了,他说:“你吃的哪门子飞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犯得着么?”
他语气微冷,已是不耐烦她的性子。
曾荻顿时收敛下去,琢磨他这话的内容,似乎又说那人无关紧要,她不必介怀。反而心里又舒坦了些。
待上了车,她好言道:“我最近发现一家餐厅不错,午餐去那里吃吧。”
韩廷没意见。
曾荻给司机报了地址,又道:“最近有出话剧很热,我这儿有两张票,明晚一起去看呗。最后一场了。”
韩廷问:“xxx演的那个?”
曾荻笑道:“有兴趣?”
“我妈一学生是那剧的导演。”韩廷说,“明晚几点?”
“七点半。”
周三那天下午,纪星等来了闪送文件。这几天她四方搜寻,终于在某论坛上找到了话剧票转让信息,最后一场。
她付了比原价高出不少的价格买下票,拿到票后第一时间给邵一辰打电话。邵一辰说会提早下班赶去剧院。
从周末到现在,他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但纪星知道他不太开心。这两天话都讲得比较少。
晚上七点一刻,东四十条路口车水马龙。四周高楼林立,矮房交错。最后一丝晚霞在西天上苟延残喘,暮色已要降临。
纪星一身T恤短裙在路边等候,老远看见邵一辰从停车场出来,表情有些无动于衷。
“一辰!”她小鸟儿一样飞跑过去搂住他的腰摇晃两下,以示撒娇求和。
邵一辰终究心软,摸摸她的头,问:“等很久了?”
“才来一会儿。”她塞给他一块巧克力,“你先垫垫肚子,我怕你过会儿会饿。”
邵一辰好笑:“没那么夸张。”
“三个多小时呢。赶紧吃了,零食又不能带进去。”纪星撕开包装,掰下一块递到他嘴边。
邵一辰无奈一笑,低头含进嘴里。
身后有人柔声唤:“纪星?”
纪星回头,竟是曾荻。
一旁还有韩廷,目光淡淡看着她,也扫了眼邵一辰。
纪星愣了愣,没料到会在这儿碰见他们,懵懵地点头打招呼:“韩总,曾总。”
韩廷对她点了下头,表情平淡。
曾荻目光却落在邵一辰身上,笑问:“男朋友?”
“是啊。”纪星答,挽住邵一辰的胳膊,介绍道,“一辰,这是我投资人,东扬医疗的韩总;这是广厦的曾总。”
邵一辰看向韩廷:“你好。”
韩廷:“你好。”
打了个招呼,便分道扬镳。
等人一走,纪星继续给邵一辰塞巧克力:“呐,再吃一块。”
“太甜了。不吃。”
“再吃一块啊!”她急得跺了一下脚。
邵一辰拗不过,又吃了一块。
曾荻回头看着身后那两人的动静,莫名愉悦得很,对韩廷道:“她男朋友还挺帅的,跟她很配。”
韩廷没搭理,并不挂心的样子。
进了剧院落座,纪星和邵一辰坐在第五排;韩廷和曾荻在第一排。
话剧很快要开场了,灯光黯淡下去。
纪星意外看见韩廷坐在她斜前方不远处,开始好奇他和曾荻的关系:他们俩一路进来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和亲密举动,看着不像是恋人。或许是有生意往来的朋友?
正想着,韩廷无意间回头,正巧隔着重重人影,与她目光相对。昏暗的观众席上,他的脸被光线的阴影渲染得愈发立体了,眼睛也格外明亮。
但一瞬后,他便回过头去了。那一瞥不带任何意义。
很快,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观众调整着坐姿,视线阻挡。
纪星收回目光,看向台上。
剧院里安安静静,光线昏暗,只有台上的人儿表演着。
不知为何,渐渐地,她有些困意来袭。
不是戏剧不精彩,而是座椅太柔软舒适,她这些天太累太累了。她身子稍稍往椅子里头滑了滑,几次想强打起精神,无奈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纪星醒来时,听见耳边雷鸣般的掌声。
她竟睡过了全程!
她扭头看邵一辰,他望着台上在鼓掌,表情晦暗不明。
纪星吓了一跳,知道错了,一声不吭。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半路。以往看完什么,他们都是一路讨论着分享着往回走。
可她睡过头,错过了整场剧,无话可讲。
好半天,她轻轻拉他衣角,摇晃一下,小声:“你怎么不把我叫醒呢?”
“我看你太累了。”他说,见她一路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还是把她拉过来搂进怀里拍了拍,“没事儿,睡一觉放松也好。”
“那话剧讲了什么?”她抬头问,想重拾话题。
他揉了揉眉毛,叹一口气:“……难讲。”他讲不出来,可等了一会儿,还是尝试着讲述起来,“讲的是……”
第25章
纪星一大早起来就接到苏之舟的电话,问今天开会的事。
她边讲电话边洗脸,做完护肤程序,电话也讲完了。她匆忙穿衣服化妆,回头见邵一辰还躺在床上,奇怪:“你不上班啦?”
邵一辰看她:“项目阶段性完工,放假。”
“啊。放几天啊?”
“五天。”
纪星侧身拉着连衣裙腰上的拉链,没吭声:工作日她也没功夫陪他啊。衣服穿好了,她走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
“嗯。”
纪星晚上没能早点回来。
星辰内部正全力为下个月的展览会做准备,他们太年轻,没有参加大会的经验,找资料学经验制定具体的操作方案就得费上一段时间。所有人对此都非常认真用心,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毕竟,星辰没什么强大的资源和背景,能否成功把自己推销出去并找到合适的临床试验合作方,成败在此一战。关系命运的大事,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纪星连续几天都在加班。虽然很多事情已不用她亲自去做,但各项工作到了最后都会汇集到她这处,等待她给出修改意见和评价。
到了第五天下午,她想起邵一辰休假,她头几天都没能陪他一起吃晚饭,实在过意不去,到了下班时间,她将剩下的事推给苏之舟便按时回家了。
邵一辰见她回那么早,还挺意外的。
纪星扔下包包就上前去抱住他,摸摸他的背,声音软软道:“我们今天自己做晚饭好不好?”
他看她半刻,还是笑了,说:“好。”
她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扭啊扭。
涂小檬直播到半路,从房间里跑出来撞见这幅情景,“啧啧啧”地捂眼睛,大叫:“能关门吗?!”
纪星笑起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了。”涂小檬在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说,“今天周五,我要去找张衡。”进门前冲她扬了下下巴,“我也是有男朋友的,哼!”
纪星和邵一辰下楼去外头的超市里买菜,一路上看见小区里的树早就茂盛了起来。
转眼间,便是五月中旬。夏天早已到了。
纪星仰头望着树梢间斑驳的夕阳,邵一辰轻轻拉了下她的手:“看路。”
“你拉着我呢,有什么关系?”她说。
他笑了笑,问:“晚上想吃什么?”
“要不做西餐吧,方便。”
“好。”他问,“意面还是牛排?”
“牛排。”她摸摸肚子,“最近肉吃得比较少,要吃肉肉。星星要吃肉肉。”
进了超市,邵一辰站在冷冻柜前挑选牛排,问她想要西冷还是雪花,没人搭理。
他回头,纪星站在不远处跟苏之舟语音交代工作上的事,她皱着眉很急的样子,听着貌似是工作上出了点意外状况。邵一辰不问了,选了价格最贵的,又挑了些其他配菜。
一路上,他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牵着打电话打得不会看路的纪星。
回家后,邵一辰在厨房煎牛排,纪星帮他洗西兰花和胡萝卜,脸色有些凝重。
他问:“出什么事了?”
“展会主办方那儿出了点问题,没给我们发邀请函,展出公司名单里也没录入星辰。可我们的产品明明审核通过,负责人都通知我们能参会的!”
“你要回公司?”
“不用。苏之舟正在沟通。”话音没落,电话响了。
纪星跑去接电话,留着没洗干净的食材堆在水槽里。
邵一辰接着洗完食材,煎好牛排装盘,端到她房间阳台的小桌上,叫她吃饭。
纪星过去坐下,吃了口西兰花,手机滴滴响,收到一份文件,她打开看。
邵一辰给她把牛排切成小块小块,让她拿着叉子吃,她乖乖吃下一口又盯着手机看,一边跟苏之舟沟通。
不知忙了多久,下一口牛排到嘴里时都快凉了,她也毫不察觉。
忽然,手机被邵一辰拿走,他说:“吃完了再看。不差这几分钟。”
可那份文件需要她回复反馈给主办方,纪星有点儿急,刚要找他把手机夺回来,见他脸色不太好,忍了忍,缩回手默默吃饭。隔几秒了,她低声求和:“不好意思,我这几天有点忙。”
“只是这几天?”邵一辰反问。
纪星一愣,有些被他的语气吓到。她抱歉极了,却也很委屈,默默揪着叉子,轻声:“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啊。”
邵一辰张了张口,顿时无话可说。他看不得她那惶惑无措的样子,移开眼神望着地毯,沉默好久了,说:“我每天两小时的往返车程,不是为了这种结果。”
纪星也懵了一遭,察觉他的不满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可明知有了问题,她却不知该如何解决,更有一丝不理解他为何不能体谅她的难处。她难过而又赌气,反问回去:“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怎么办?”饶是一贯温和的邵一辰,也被她这话刺激得笑出一声,只是语气依然很低,“是你想要我怎么办?做一个无声的不打扰你的背景板,哪天你有空你高兴就转过头来看我一眼,跟我说句话?”
“你干嘛把话说得这么过分?!”纪星急了,“你明明知道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又是没办法。”邵一辰低头,用力摁了一下额头,压抑道,“这几个月因为你没办法而取消掉的各种活动,需要我说吗?这段时间我们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干过一件事,说过一会儿话吗?”
纪星听了这话,一时着急,矛盾,歉疚,生气,各种情绪混杂一团。
他委屈,她也有啊!
她尖锐起来,“是,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可公司在起步阶段就是有一堆这样那样的事情,我能怎么办?!你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你干嘛这么……不懂事,像个总要人哄的小孩子一样?”
“我像小孩子?”邵一辰不可置信,“你好意思说我像小孩子?”
“就是!”纪星心里的苦闷也早已压抑不住,“你想走按部就班的路,可我不想。我不想过那种日子,不想每天给别人收拾残局给领导背锅被人骚扰都不能还手!我想掌握自己的路,有错吗?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有更好的未来?你不体谅不帮忙就算了,干嘛总是为这种事跟我生气?”
邵一辰看着她,面色一片苍白,轻声:“心里话说出来了?你要我怎么帮忙怎么体谅,辞了工作帮你?星星你问问自己,我没为我们的未来努力?还是你嫌弃觉得连我挣的都算少了。”
“我没那么说,你别乱给我扣帽子!”纪星冤枉得尖叫,话赶话一句比一句狠,“我知道你有你的职业计划,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和我的事业。我没有要你多支持我,可理解一下你都不肯。我就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我出来单干。”
邵一辰心寒道:“说这话你不亏心么?你爸妈都不同意的时候,是谁说让你不用管?是谁跟说你叫你别怕,失败了也有人养你的?”
纪星鼻子一酸,所有的急躁愤怒都在刹那间消解,声音低下去,人也哽咽了:“是你啊。是你给我托底,我才敢做我想做的事,才敢开公司的。一辰,就是你啊。可你……可我……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只要回到家,和你总是有矛盾。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不你告诉我,你说到底想怎么办,你说啊,我照做行不行?”
她盯着他,眼眶红了,嘴唇颤抖像个可怜的孩子。
邵一辰陡然间就不说话了,他看着她,他那双眼睛里难受,失望,心疼,无言,什么都有。
有一瞬他要起身,似乎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但下一秒,他终究是没动,低低吐出一句话:
“我们之前是不是说好了,不把工作带回家里?”
纪星见他这副样子,心针扎似的疼。她上去抓住他的手,低着声音几乎是乞求:“我也不想。可公司现在还不稳定,在外头没有那么大的话语权,什么事情都要求着别人。有些事不及时处理,别人不会等我啊。一辰,你再体谅我一下好不好,等过段时间公司走上正轨了,就不会这么忙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你谅解一下等我一下好不好?”
邵一辰听到后头这句话,极淡地无力地笑了下,忽然之间就不想谈这件事了。他拿手掌用力抹了下脸,起身准备收拾桌上的餐盘。
纪星手机又响了,苏之舟在催,主办方那头急着要回复。她吸一下鼻子,思绪紊乱地拿起手机,手忙脚乱回复文件。
邵一辰看她一眼,拿盘子的手缓缓松开。他走到门边,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抄起桌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纪星听见动静,惊讶地看过去,只看见他关房门离开的身影。下一秒,大门关上了。
纪星又急又气,手指打抖地发送完回复了追出去。
楼道里感应灯还是亮的,邵一辰已出了楼房。
“一辰!邵一辰!”她飞快冲下楼。他在小区的道路上,头也不回。
“邵一辰!”她尖叫,追赶上去把他拦下,气极地冲他嚷,“你干嘛呀?”
邵一辰移开眼神不看她,语气冷静:“我去朋友家住。”
“不准!”纪星再度将他拦下,又急又慌,她根本无法容忍他以这个状态离开,“你是生气了不高兴了吗?那你说出来你什么想法。你把话说清楚,你还在生气是不是?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说清楚啊!”她急得直跺脚。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他安静拨开她的手。
他的平淡冷静几乎要把她逼疯,“什么叫没有想说的?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再度缠住他,简直气急败坏,非要刨根问底。
可他双唇紧闭,脸上是面无表情的防备,不发一言。
看着他一脸冷漠的样子,她又恨又怨,气得脑子都炸了,只想刺激他:“话不说清楚不许走!到底什么叫‘没有想说的’,你什么意思?你想说分手吗?!”
这话一出口,邵一辰终于看向她了。黑夜之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疼痛和愤怒一闪而过。
纪星刺激得打了个寒战,死死盯着他,以为接下来他要发泄什么,宣泄什么。但下一秒,一切回归冷漠。
他一句话没说,仿佛真的没话说了,掀开她的手要走。
她瞬间慌了。她拉住他,急切,委屈,冤枉,痛苦:“你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说清楚!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只知道你不开心,可你知不知道我也过得很累!你知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担心公司怎么运营下去,一帮员工等着我看着我,他们的一切都维系在我这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要我做决定,每个决定我都得考虑很久,生怕出错,让之前付出的一切功亏一篑。
在外头也是,什么事情都要去求人,求官员求医生求老板,我要看他们所有人的脸色。”她说道此处,心酸得无以复加,眼泪狂涌,“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我也很累很累,你为什么就不懂就不能体谅一下?!”
夜风轻轻吹着,拂过茂盛的树梢。
邵一辰看着她,眼睛里装着无数的话,最终,却只轻轻问了一句:
“星星,这几个月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你关心注意过一次吗?说出一件来。”
纪星怔住,摇头,喃喃道:“一辰等过了展会进入试验阶段一切都会好的你等我……”
他打断:“你有苦,我没有吗?”他说,“你太自私了。”
纪星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拔脚离开。
“邵一辰!”她在他背后哭喊,恶狠狠的仿佛是威胁,却又透着满满的恐惧和绝望,“你今天要是走了,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邵一辰顿了一秒,还是走了。
纪星惊恐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小道上瞬间空无一人,只剩路灯光照着树影斑驳。
眼泪无声地哗哗而下,她甚至没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只是心疼得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弓下腰人都站不直,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了不知多久,哭到嗓子疼了,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慢慢抬起头,却见一道熟悉的影子笼罩着她。
她含泪抬头,邵一辰站在她面前,目光悲伤。
她嘴唇打抖,眼泪夺眶而出,起身时双腿发麻站不稳一个趔趄。
他伸手扶她,她一把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走了!别走!吵架说的话不能算数的!你不能走!真的很快会好的,真的,你等我啊!”
邵一辰低头,紧紧抱着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眼泪无声滑落。
“纪星,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第26章
“法国未来学家H?儒佛尔提出过一个观点,没有预测性,就无法做出准确的决策和判断。管理者要想做出英明的决定,必须先做出有效的预测。精明准确的预测能为企业的发展提供广阔的空间和自由……”
纪星低头记着笔记,有些心不在焉,余光瞥了眼身旁的邵一辰。他低着头拿着笔,也在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距那次短暂的吵架分手已过去四五天了。
虽然他们当晚就和好了,虽然他们这些天一起吃饭,说话,睡觉,出门。但就像玻璃上裂开了纹路,白纸上起了折痕,有一丝琢磨不清的隔阂横在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尤其当夜里纪星的手机震动而她又不得不看一眼的时候,那种微妙的沉默和无言能叫人窒息。
可要说哪儿不对,却也说不出。他们彼此依然相爱,或许更甚。
纪星心里越来越紧张,害怕她会失去邵一辰。而她也能感觉到他同样濒临失控的心理。这种心理只有在每晚抱在一起近乎发泄的占有中才能得到一丝纾解。醒来却又仿佛终将失去。周而复始。
纪星以为回到校园里会好一点。可此刻听着这些不乏精明的内容,连她也很难再找到当年在学校里的感觉。
下课后收拾书本离开。起身时,邵一辰习惯性地牵起纪星的手。她心里一暖,靠上去挽住他的胳膊。
两人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不时有拍着篮球,抱着书的学生们经过。一个女生和一群男生讨论着无人驾驶。
纪星说:“今天不去吃法餐了,去吃粤菜好不好?我知道一家很好的粤菜馆。”
“好啊。”邵一辰应道。
邵一辰喜欢中餐,纪星却喜欢西餐,吃饭多半是他迁就她。
今天她选的餐厅不错,荷叶糯米鸡,百合炒虾仁,香草烤乳鸽,避风塘炒蟹,菜品都很美味。
吃完饭邵一辰陪着纪星逛商场,像以前一样给她买了一堆零食,外加一只小熊玩偶。纪星这才发现他们真的很久没出来逛过街了,她抱着那只小熊,心头莫名染上一丝愁绪。
经过一家珠宝店,邵一辰看见橱窗里闪亮的钻石,忽然牵着纪星走进店里,走了一圈后,他指着其中一款简单大方的钻戒,问她:“喜欢吗?”
纪星纳闷而仓促看了一眼,说:“挺好看的。”他们以前讨论过钻戒的款式,那正是她喜欢的类型。
邵一辰忽说:“那就买这个吧。”
纪星诧异:“现在?”
“对。现在。”
纪星毫无准备,但也不算惊讶,想了想,说:“好啊。”
仿佛就像买一只小熊玩偶般那么自然容易,邵一辰买下了那枚戒指,很是郑重其事地套在了她的右手无名指上。
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看着那枚戒指,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激动,安定,又忐忑,惶然,而又渐渐回归稳妥。
那一丝琢磨不透的缝隙会愈合的。
有了这枚戒指,他们会永远绑在一起,绝不分开。
况且,等过段时间开完展览会,星辰走上正轨,她就不会忙成这样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几个朋友们知道了戒指的事,非要聚会去酒吧喝一杯。纪星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几番拒绝后被众人一顿炮轰,最后在某天晚上十点后抽出时间去赴约。出发前想起涂小檬这段时间心情也不好,叫上了她一起。
地点是栗俪选的,国贸附近一家新开的酒吧SWAG。据说老板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环境优雅,消费很高,客人也都偏上层人士。
纪星进去后扫一圈,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耳语,乐队歌声悠扬,环境的确不错。
众人看到她手上那枚戒指,均是一脸羡慕。
魏秋子道:“婚礼什么时候,我得提前准备礼金。”
纪星说:“没啦。只是买了戒指,没说结婚。”
秋子说:“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纪星笑笑,抿一口杯中的鸡尾酒。说来奇怪,她和邵一辰以前总是随口就能讨论结婚以后的生活,可自从买了戒指,反倒谁都没提。似乎都等着对方提,却又害怕对方不提。毕竟心里都有些发怵,那份在吵架里撕出来的巨大差异,真的能揭过去?
涂小檬摸摸纪星的戒指:“钻石真好看。”说完又失落起来。
纪星道:“最近总唉声叹气,跟张衡闹矛盾了?”
“吵架了。”涂小檬埋怨起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没学历没本事又没钱。在4s店里卖车,业绩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挣个一两万。非不知足,要去创业搞餐饮,北京的餐饮业水多深呐,他半点儿背景没有,想做起来,做梦呢吧。”
“……”纪星莫名觉得这话跟说自己似的。她还算了解张衡的情况,道,“这么做实在风险很大。”又安慰,“你们再好好沟通一下,毕竟他是好心,想让你过好日子呗。”
“我知道。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涂小檬放下酒杯,给她讲道理,“可为了好生活你也得务实吧。谁不想过好日子啊,可谁都能挣百万千万?他凭什么呀,太不切实际了!”
纪星说不出什么了,直接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一旁,秋子听了,感叹:“我前天听一个同事跟我抱怨她老公不争气,没胆子没闯劲儿。今天听你抱怨你男朋友太有胆太敢闯。”
涂小檬听到这话,一时哭笑不得。
秋子摇头:“哎,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个个的都有男朋友争吵抱怨,还有个要结婚的。我特么连男朋友影儿都没摸着。我还是这里头年纪最大的呢。”
年纪最小的涂小檬噗嗤笑,不抱怨了。
栗俪对秋子道:“你先别操心男朋友的事儿了,操心你的内分泌吧。话说你多久没那个过了。酒吧里这么多帅哥,今晚不找一个带回去?”
魏秋子直接飞了她一个大白眼。
栗俪咯咯笑起来。
调酒的酒保们对此习以为常,只笑不语。
纪星说:“我前天看你朋友圈发的同事聚餐合照,里头有个男生不错诶。”
“哦,”魏秋子秒懂了她说的谁,“部门新来的实习生,年纪可小了,才22,跟小檬一般大。比我小六岁呢。”秋子摇头,“我可接受不了,老牛吃嫩草。”
栗俪翻着朋友圈,把照片放大,问:“站你旁边这个?”
“对啊。”
“不错诶——”栗俪拉长了声音,“这不现在流行的小奶狗么?”
魏秋子脸唰地就红了:“去你的,什么小奶狗?我拿他当弟弟好不好?”
“哟,都当弟弟了。看来平时照顾得不少。”
魏秋子挨不住她这般攻势,扭开脑袋喝酒。
栗俪吐槽:“你找男友条件真多,还非要比你大的。现在这年头比你大的都找幼儿园的了好吗?现就流行姐弟恋你还不开窍。”
魏秋子对酒保道:“能给这人灌杯酒堵住她嘴吗?”
众人哈哈笑起来。
纪星贴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那个男生看着挺清秀学生气的,感觉靠谱。你要喜欢,真可以尝试发展。”
“年龄差太多了。”魏秋子遗憾,道,“要我是男的他是女的还没问题。”
纪星见她如此介意,也就不说了。
转头看栗俪,她心不在焉在玩手机。纪星正好看见一条消息跳出来,来自W:“我以为你会比较懂事。”栗俪看着那条信息,脸色僵了一下。
纪星一愣,装作没看见,立刻回头看向酒吧里的人们。
原本安静的酒吧开始进入短暂的热歌环节,乐队演奏起富有节奏的动感音乐,有人围在乐队附近摆动起来。
她看看那些晃动的人影,又看看身边几个各怀心思的好友。大家似乎都为感情问题沉默不语。
而这酒吧里的人,多少又和她们一样呢?聊天时侃侃而谈;触及心底,便只能一笑而过。
快零点时,四人散场回家。
魏秋子照例去栗俪家借宿。四人走在小区里,热闹过后回归沉默,都没互相讲话。只有涂小檬一路都在打电话跟张衡吵架,一直吵到进了家关上房门了继续。
纪星回到房间关上门,邵一辰还没回来。
这些天,她公司事务繁忙,常常加班。而邵一辰的加班也多了起来,总和她差不多时间才回。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比她早回家。
她独自坐在床边,拿出手机看时间,他今天回得比平时晚。
她习惯性地点开手机查看邮箱,意外看到一封刚收到的邮件。
发件人:韩廷。
内容很简单,周末在深圳举行的AI医疗高峰论坛邀请函。如果去的话,明早给回复。
纪星惊喜不已,没想到他真的帮她弄到了邀请函。她立马给他发了条消息:
“我去!”
几秒后,韩廷回了句:“怎么说话呢?”
纪星:“……”
她看着屏幕,没忍住噗嗤乐了起来,道:“我说:我去深圳。”
韩廷回了一个字:“行。”
干净利落,没有多的话了。
纪星想着他发邮件而不打电话,可能是因为太晚以为她睡了不便打扰。想到这儿,她感激地回了一句:“晚安。”
那边还是只有一个字:“嗯。”
外头传来开门声,纪星起身迎出去:“一辰?”
邵一辰已走到门口,撞见她,微微笑了一下。
“你今天回来好晚哦。”她柔声说着,递给他一杯水。
他捧着那杯水,眼神变得温柔了点儿,竟又不自觉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将杯中的水喝了一大半,问:“今天和秋子她们聚会了?”
“嗯。”
“玩得开心么?”
“还行。”她嘀咕,“因为聚会,今天没做完的事又得留到明天。”
他说:“一件件慢慢来,你也不能忙到连娱乐活动都没了。”
纪星乖乖点头,又道:“对了,我周末要去深圳,AI医疗高峰论坛。”
他稍稍讶异:“那论坛很有名的。能去的都是厉害人物。”
“对啊。”纪星兴奋道,“本来我是没资格参加的,托人帮我弄了份邀请函。”
他揉揉她的脑袋:“去了就好好学习。”
“嗯!我要努力,等下次正式受邀,而不是走关系!”纪星立志道。
邵一辰笑笑,将杯中剩一半的水一饮而尽。
……
论坛为期两天,加上前后两天路程,共四天。
邵一辰帮纪星打包收拾行李,他把参会的手册资料全部打印好,颈枕信用卡紧急联系电话卡药品各种都准备齐全,搞得像她要去月球似的。
周六那天,他送她去机场。
一大早的,机场里却早已是人头攒动。
在出发口,他深深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注意安全。记得吃饭。”
她抱住他,在他脖子上亲昵地蹭了又蹭:“我知道啦。”
等走开好远了,纪星回头时,还看见邵一辰高高瘦瘦的身影立在出发口,望着她。
她跳起来冲他招一招手,转过拐角,就再也看不见了。
到了深圳,纪星拿着邵一辰给她打印的资料,顺利打车去到主办方安排的住处,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一楼大厅里专门设置了接待处和登记处,不少国内外的参会者们在登记信息。
纪星出示邀请函,留下信息,拿到日程表后,去前台办好入住手续上了楼。
她一进房间就仔细研究了一番日程表。今天是报到日,没有日程,只有一个演讲者私人会议。后边拿括号特别注明,参加者为此次论坛上发表演讲的人。属于高端私密会议,不对外开放。
明后两天则是为期两天的演讲和讨论会。
纪星看了眼演讲题目,《AI医疗发展史》,《人工智能诊断机器人的研究瓶颈与突破》,《互联网与医疗的结合与运用》等等。演讲者都是业内知名人物,互联网巨头公司总负责人,大企业老总,知名研究者、科学家……
纪星在其中看见了韩廷的名字。
他的演讲在明天早上,是此次论坛的开篇演讲。地位可见一斑。
她原以为他是来听讲的,没想是作为重要的演讲嘉宾。
话说到现在,她还没联系过韩廷,不知他是否到深圳了。不管怎样,明天论坛上总是会见着的。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纪星没闲着,也没跑出去玩,而是做功课——把日程表上那些演讲者的履历全部搜罗一遍,将他们的背景仔细研究一番。
待她初步了解完毕,窗外太阳已经西沉。
她满意极了,正准备关电脑,忽想起她将所有人都查了一遍,唯独没搜索韩廷。
她犹豫半刻,在搜索栏里打出“韩廷”的名字。
键盘一敲,页面顿时出现无数链接。与其他人不同的是,网上并没有韩廷的照片,履历和新闻倒是让人眼花缭乱。他的头衔就不用说了,东扬医疗执行总裁,东扬金融副总,东扬地产教育科技也都有他的职位。他毕业于伯克利,主攻工程学,但意外的是在剑桥拿到了人文学科的学位。新闻里他多作为东扬的管理成员出现,几乎都是商业信息;夹杂着地震捐款,扶持小众文化,捐博物馆之类的新闻。
纪星原本还想找点儿什么私生活方面的新闻,但连边角料都找不着。看来公关背景很强大。
她拆了包薯片,津津有味地看完韩廷的新闻时,月亮都升起来了。
薯片没法充饥,纪星肚子咕咕叫。
晚餐在酒店2楼的西餐厅,可她已经错过免费的自助餐时间,只能自费。她在酒店里头转一圈,挑了家西班牙餐厅。
餐厅里人不多,服务员问她想坐哪儿。纪星说靠窗。她跟着服务员往里走,意外发现窗边一道熟悉的人影。
韩廷桌上放着杯水,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海岸线出神。
纪星虽然跟他算熟了,平时也能开点儿小玩笑。但毕竟是上级,一起吃饭多不自在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拉住服务员,折身去外头坐,可还没得及,韩廷无意回过头来,看见了她。
她也不知为何像小偷被抓包似的,心虚之下立马绽开一个热情得有点儿狗腿的笑容。
第27章
纪星在韩廷面前坐下,笑眯眯地打招呼:“韩总好。”
韩廷自动过滤掉她夸张过度的热情,问:“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三点多。”她补充,“到酒店。到机场是两点多。”
“错过了主办方的晚餐时间?”
“……呃。”纪星没说原因。
韩廷看了眼手表,理所当然地问:“跑出去玩了?”
“没有啊!”纪星瞪着大眼睛,说,“我都很认真地在学习。”
韩廷眉毛挑了挑,仿佛不信她有这么乖,问:“都学了些什么?”
纪星刚准备说她一下午都在研究论坛演讲者的生平简历,可一想他也在其中呢,莫名有些心虚,不好说出实情,囫囵道:“反正都是跟会议相关的。”
说着,手不自禁从篮子里抓了个餐包啃起来。啃着啃着,目光打量起韩廷的衣装。他今天依然穿着休闲款西装,虽是西装款式,面料看上去却格外柔软熨贴。烟黑色,介于漆黑与灰暗之间的色调。衣装上印着规则的自上而下的竖条纹,是深一度的黑,不细看是察觉不出的。这便平空多了丝设计感和高雅。里头则搭配一件象牙色的衬衫,温润谦谦。
他这人衣品一向很好。
纪星想起自己搜他的简历时还偷摸摸探寻私生活新闻呢,实在很好奇他这样的男人身边会配上什么样的女子,或者……男子?
她为自己的无厘头感到有些好笑。
韩廷看她一脸隐秘的鬼笑,不知她脑袋瓜里装着些什么东西,也懒得理会。只道:“来开会就多听多学,多做笔记,多认识些人。别只顾着玩儿。”
纪星正啃餐包呢,听了这话,抬起脑袋冤枉道:“我很认真的,笔记本和笔都带齐了。说的像我是蹭票来深圳度假的。”
韩廷好笑:“我只是提醒一句,又没说你。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跟我踩了你尾巴似的。”
纪星不吭声了,咔嚓咬一口脆壳。
韩廷无言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说来她这人跟人不熟时还能装腔作势端着点儿精明样子,熟了就肆意放松下来。但他毕竟是她投资人,她大体晓得分寸克制,懂得收敛。
只不过,看话剧那次,见她小小一只搂着高大的男友扭来扭去连蹦带跳的撒娇模样,倒令他意外了一番。
韩廷笑容微收,拿起杯子,却又瞥见她手指闪闪的戒指;女孩的手指青葱似的细,一小圈白金箍着,别有味道。他瞧上一眼,喝着杯中的水。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招呼:“韩总。”
一位风华正茂的男士走过来,他个子不高,面相随和,脸圆圆的有些可爱。
韩廷起了身,微笑:“彭总。”
“咱们还是上次在英国见过呢,说来有大半年没碰面了。”那位彭总握着韩廷的手说道。
“我最近一直在关注你做的数据库。”
“我也在关注DOCTOR CLOUD!”彭总哈哈笑起来,道,“我就指望着过会儿跟你谈谈合作呢。”
纪星听言,便知是半小时后的私密会谈。
正想着,那位彭总朝她看过来。
韩廷也回头看她一眼,介绍:“这位是纪星,星辰科技的老板。刚起步的公司,做医疗器械3D打印。”
彭总点头表示了解。
韩廷正准备介绍彭总,纪星早已起身颔了颔首,笑道:“彭总好,非常期待您后天的演讲。”
彭总稍稍意外,饶有兴致地等她接着说。
纪星把他的背景了解得滚瓜烂熟,诚挚道:“我以前是做AI医疗机器人的,对数据库接触比较多,看过您发表在科技杂志上的很多文章。之前还想过去您的鹏远公司投简历呢。这次过来参加论坛,也是特地来学习的。非常期待您在医疗数据库建模方面的演讲。”
韩廷意味颇深地瞧了她一眼。
而那位彭总听到这番话,自然十分高兴,谦虚道:“谬赞了。我这次过来主要也是跟大家交流分享信息。星辰科技,好,我记住了。论坛上再见,以后有机会多多合作啊。”
纪星嘴甜道:“谢谢彭总。认识您我热别荣幸。”
“认识你我也很高兴。”彭总愉悦不已,说,“这是我的名片。”
纪星受宠若惊,双手接住,也拿出自己的交换。
“咱们回北京了有业务再聊。”彭总说完,看向韩廷,夸道:“这小姑娘有前途。”
韩廷只笑不答。
彭总寒暄几句后走了。
纪星重新坐下,表情美滋滋的。
韩廷瞥她一眼,淡道:“一下午在学这?”
纪星抿唇笑,两眼放光,一脸期待地等他表扬。
韩廷有些乐了,尚未评论什么,瞧见不远处曾荻走了过来。
纪星顺着他目光回头。曾荻一身白色小外套,罩米杏色开衩连衣裙,踩着双高跟鞋,跟明星机场造型拍似的。再看桌上的两杯水和两套餐巾餐具,她顿时了然,只怕这顿饭原是韩廷和曾荻一起吃的。她鸠占鹊巢,坐了曾荻的位置。
她无意识地坐直身板,手里的短棍面包也放回盘子里,抹一抹嘴巴上的渣屑。她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起身离开。
曾荻却落落大方地坐去她对面,挨着韩廷身边,冲服务员一笑:“给我倒杯水。加套餐具。”又看向意欲起身的纪星,笑道,“坐着吧。一起吃顿饭也没关系。”
纪星只得坐好,微笑:“曾总。”
“好久不见啊纪星。”曾荻热情地说,“当初你从广厦离职我都不知道呢。以为你跳槽了,没想到你自己单干了。你以前在广厦上班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跟别的员工不一样,很有想法。纪星,要加油哦,好好干。广厦能走出你这样的员工,也是广厦的骄傲。”
韩廷喝着水,不予置评。
可纪星对她这番表面友好实则刺耳的话怎么都咽不下气了,礼貌笑道:“荻姐,你太客气了。其实我没那么厉害,说起来非常惭愧,当初出走广厦也不是很光彩。大家把开除朱磊的事怪在我头上,我待不下去,只好走了。”
曾荻没料到她来了招自损式杀敌,一时接不上话。
她略紧张地看了韩廷一眼,
韩廷垂眸看着玻璃杯中的水,侧脸平静冷淡,颇有对两个女人的交战作壁上观的姿态。
曾荻气不打一处来,脸上却能客客气气一笑,道:“恐怕是你想多了,我后来问过,你的同事包括你的主管对你评价很高,也都非常想念你。我倒没看出他们给你穿小鞋,只看到他们在你走后都夸你来着。”
她一副以德报怨的样子,和气道,“我当时开除他,也是看你被骚扰了人单力薄,帮你出气。没想到被误会,看来是我处理不好,在这里给你道歉了。”
她手段优雅,将局势顷刻逆转。
纪星登时便无话可说,只怪自己嘴拙,情急之下更想不出招来。羞恼中,又撞上韩廷冷眼旁观的眼神,更觉无地自容。
曾荻端着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她还太嫩,哪里是她的对手。
纪星面红耳赤,低头拨弄着手机缓解尴尬。
餐厅服务生端上火腿片,纪星抬头,礼貌笑道:“韩总,我刚查邮件,有份文件要尽快给回复。要不你们先吃,我上楼处理事情了。”
韩廷尚未开口,曾荻却笑着非要留她:“有工作也不急这半个小时,饭总是要吃的。”
纪星不吭声,进退不得。
韩廷发话了,说:“你先上去。”
纪星如同大赦似的,起身快步离开。
曾荻脸色变了变,忍了下去。她让服务员撤掉一套餐具,起身坐到韩廷对面。
韩廷拿刀叉切着奶酪,没讲话。
曾荻问:“你帮她做什么?”
韩廷不认:“人家要走,我拦得住?”
“你就是在帮她。”
韩廷抬眸,说:“我现在追出去把她给你绑回来?”他拿餐巾擦了擦手,“我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她不在你吃不下饭。”
曾荻被他这句反讽刺激得脑仁疼,激道:“她嘴皮子那么厉害,别怂啊。”
韩廷说:“我看着没你厉害。”
曾荻脸色铁青。
韩廷瞥她一眼,说:“人一小姑娘,你犯得着总跟她过不去?”
“我跟她过不去?刚才她怎么跟我说话的,你也听到了!”
韩廷淡道:“她现在跟你一样,都是公司老板。你一口一个员工,搁谁都不乐意。”
“你这还不是帮她说话呢?我算是看清了。那女孩特来事儿,知道在领导跟前表现,讨喜欢。你还觉着挺单纯是吧?上次不是见着她狐假虎威了。呵,我还瞧着上次是个假,没想到是真。”曾荻道,“你不给她撑腰,她敢这么跟我说话?”
韩廷慢条斯理地说:“我要真给她撑腰,这儿还有你的位置?”
曾荻心里一凛,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言多且失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见到那女孩和他在一块儿她就来气。她从韩廷无所谓的态度里可以看出这俩人并无工作外的交往,可这三天两头的谈工作,着实叫她无端心烦。
只是心里再烦也得有个度,这样耍性子下去,以韩廷不爱麻烦的秉性,迟早得断得干干净净。
“好了好了。我就是太久没见到你了。特地好好梳妆打扮了下来,一来就碰见她坐我位置上,我能高兴吗?”曾荻起身重新坐去他身边,柔软的身段靠在他身上,拿小腿轻轻搔了搔他的腿,语气放软,“我认错,再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韩廷喝完汤匙中的浓汤,放下勺子,说:“能吃饭么?嘴巴尽拿来说话了。”
“还能干别的呢。”曾荻轻笑,抓住他的手,含住了轻轻吮一下。
韩廷侧过头看她,眼神禁令,下巴往对面指了指,说:“坐过去。”
“偏不。”曾荻咯咯笑,头轻靠在他肩膀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仰起,冲他耳朵吹气:“上楼去?”
韩廷说:“我马上要开会。”
曾荻知道他工作要紧,也就作罢,又问:“哪道菜比较好吃?”
“火腿片不错。”韩廷说。
曾荻听话地拿起一片,用面包盛着送入口中,道:“真不错诶。”
韩廷淡笑了一下。
曾荻见状,一颗心彻底落下。幸好,她总有办法把他的心拉回来。
纪星不想再碰见韩廷和曾荻,所以没去别家餐厅,早早上楼冲了杯泡面。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想出怎么把曾荻那番话给怼回去的招儿了,可现在为时已晚。上阵时口拙,停战了才想出招,她快郁闷疯了。
比起这个,她更奇怪的是韩廷和曾荻的关系。她以为他们只是生意上有往来,可一道看话剧一道深夜烛光晚餐,怎么看都不是普通朋友。
原来韩廷喜欢曾荻这款女人。也对,曾荻这款女人哪个男人不喜欢。
纪星觉得自己一口气是顺不下去了。
她吃完泡面,把这些不相干的事抛去脑后,给邵一辰发了条消息,问他今天都在干嘛。
但邵一辰没有回。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今天周六,他应该睡觉手机静音了。
纪星在房间里视频会议,跟苏之舟商讨下周展览会的事儿。开完会了,洗漱完毕,她翻来覆去,还不想睡,于是拿了浴袍打算上楼顶游泳池去游会儿泳。
走进电梯站了一会儿,发现电梯在往下行。行到5楼,门突然打开。
韩廷插着兜站在门外,抬眸看见裹着浴袍的纪星,愣了一下。
外头传来男人们说话的声音,朝电梯靠近,是会议散会了。
纪星还愣愣张着口,韩廷一大步走进来,关上电梯,随意摁了一个数字。
电梯上行。
纪星别过头去不吭声。
韩廷把她心思瞧得一清二楚,冷道:“你跟我置什么气?”
纪星看着地板:“没有。”
“好好的你招她干什么?”
纪星低着头不出气。
“你以为这是学校里女生吵架呢?”韩廷问,“她好歹是一个公司的老板,你跟她吵什么?得罪人了是对你有好处还是怎么?”
纪星抬头,顶嘴道:“那她也得罪我了。我也是公司的老板。她凭什么‘员工’‘员工’地叫。当初开除朱磊也是,风光全她占了,锅我一个人背。她就是故意的。”
韩廷冷笑:“谁叫你比她弱?”
纪星登时哑口无言。
电梯却已到达楼层,门开了。外头空空如也,无人进也无人出。
韩廷冷着脸关上门,又随手摁了个楼层。
电梯继续往上。
他说:“我倒没料到你这么冲动沉不住气。逞能倒是溜儿。你不是想成功吗?靠什么,嘴炮?就没想过得罪了人,人背后阴你你怎么办?”
纪星猛然醒悟,也发怵起来。
他讽刺道:“何况嘴炮也争不赢人家。与人争辩对垒,交手,就跟下棋一样,至少得想出四五步之后的招数,不然最好闭嘴。”他说,“碰上比你强的,得罪不起,就给我忍着。要是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还不晓得戴面具,我看你也是没救了。”
说话之间,电梯已到了他的楼层。
门开,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纪星一个人呆在电梯里。
看着渐渐阖上的门,纪星低下头,憋屈,难受,更多的是后悔,懊恼,自我唾弃。仿佛连自己都没料到,她作为一个混商场的人,居然做得那么差劲。
第28章
AI医疗高峰论坛召开这天,会场人头攒动,宾客云集。
能容纳近千人的大会议厅里灯光璀璨,主席台上拉着巨大的蓝色会议背景,讲台上鲜花锦簇。
台下,大厅里整齐划一地摆着20乘50的椅阵,椅子上套着干净整洁的白色椅套,椅套上都贴着与会人员的姓名。
纪星的位置很不错,在第二排。
她找位置的时候碰到了曾荻,她率先对曾荻笑了一下,对方回以微微一笑,还和颜悦色地问了句:“你坐哪儿?”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纪星指了指,说:“那儿。”
“我坐那边。”曾荻说。她在第三排,相隔几个位置。“会后再聊。”她笑着说。
“好。”纪星也冲她笑。
她坐下来,脸部肌肉稍稍松下去。原来,人假笑的时候,肌肉是会酸的。
不知道刚才的面具是否完美。
很快,主持人上台,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纪星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大会主席发布了一长段开会致辞。随后便是此次论坛的重头戏——业内领航人士演讲环节。
纪星知道第一个演讲的是韩廷,特地朝幕后看了一眼。
韩廷一身墨浓的西装,皓白的衬衫领上系着一道绀蓝色的领带,衬得翩翩君子,英气飒飒。
他走到及腹高的演讲台前,一手翻动演讲稿,一手调整着讲台上的话筒线,伸手时扯出一截皎白的衬衫袖子,暗夜黑的袖扣扣在上头,跟墨砚映白纸一般清雅。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韩廷拉好话筒,寻常地说:“以前读书的时候不爱听讲,没想到后来做了生意,总被推上台演讲。想来应该是报应。”
台下起了善意的笑声。
“现在隔三差五就有会议、论坛召开。各个圈子都是如此,做事的不多,讲话的不少。”韩廷道,“我不是说自己啊。我事儿做的不少。当然,讲得也不少。”
又是一片笑声。
“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医疗行业在未来五十年内的发展趋势。这个课题我之前在德国的医疗大会上讲过一次……”切入正题,他语调也从刚才的轻松随意变得正式起来,语气随着演讲的内容和重点而抑扬顿挫。
他几乎没看演讲稿,全程与台下的人眼神交流。
有一瞬,他看向纪星这个方向,纪星不经意坐直身板,和他对视几秒,他眼神又移开了。
“这是我画的时代工业曲线图,”韩廷拿激光笔指了指身后的投影大屏幕,“可以清晰地看到,热门工业的发展是随着时间成波浪形推进的。从19世纪上半叶开始,蒸汽机和纺织工业的发展带动了工业化革命;19世纪下半叶是铁路革命和大规模运输;20世纪上半叶是电子科技与工业化生产,下半叶是自动化革命与移动化进程。本世纪上半叶是IT科技,技术化,信息革命。而接下来的大风潮,绝对是健康和医疗产业。
中国制造业的发展……”
纪星紧盯大屏幕,飞速在笔记本上画图打坐标,记录知识要点。
她蓦地想起第一次跟韩廷谈投资时,她就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只可惜她的表达远远没有他的系统化。
想到此处,她随手又在笔记上写上一行字提醒自己:“学习讲话,学习清楚震撼地表达观点。”
台上,聚光灯照着,韩廷娓娓而谈讲述着未来行业发展,从国内政策大环境讲到国际竞争,从大企业的带头作用讲到创业者的社会责任,又从行业发展细化讲到如今的企业、中小公司、创业公司该如何避免假大空,如何从小处切口而入、顺势而为,如何避免决策失误,如何掌握信息优势。
近一小时的演讲下来,条理清晰,要点密集,既有具体可操作策略,又夹杂着对行业的责任和情怀,可谓是字字珠玑。
纪星记了五六页的笔记,看看周围的人,直接拿手机录的音。
纪星:“……”
不经意间,演讲已近尾声:“未来医疗市场的争夺战,谁掌握先机,谁就拥有主动权。希望在座各位勤学共勉,为国家为行业的发展尽出身为企业家应尽的社会责任。谢谢。”韩廷说完,微微颔了下首。
台下爆发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主持人示意了多次,才渐渐平息。
在接下来十分钟的提问环节里,举手的人争先恐后。
纪星也把手举得高高的,屁股都从椅子上挪起来了。韩廷却跟没看见她似的,目光直接从她脸上略过,落到别处。
他随机点了两三个人,回答了他们的提问。
纪星毫不气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举手。直到主持人说时间有限,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她急得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恨不得把手举到天花板上去。
这次,韩廷看向她了,终于微微低头,对着话筒说:“第二排,束马尾的那位女士。”
纪星腾地站了起来,兴奋地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
她站在台下仰望着他,提问道:“韩先生刚才讲到一句话,说企业并不是要引领趋势,而是顺应趋势。这听上去似乎否定了企业自身的主观能动性。难道不是引领市场趋势的企业更具备竞争力吗?”
“励志书上的确都是这么写的。”韩廷答。
台下哄笑一片。
纪星微微脸红,揪着话筒盯着他看。
韩廷淡淡一笑,道:“引领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在我看来,真正成功的大企业只是准确地顺应了时代的趋势,这个趋势就是:每个时代人们和市场的特定需求。只有时代特定的需求,才会推动生产力发展,进而改变生产关系。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很多人认为马先生引领改变了国内的消费模式,我却认为是他抓住了消费模式亟待改变的这个节点,他早于很多人发现并顺应了这一代人对于‘便捷’‘性价比’的需求趋势,抓住了八零九零年代的时代特性。
再比如东扬,也无法说自己引领了市场,开创了时代。
东扬做的,无非是落到实处地分析研究数据与需求,在一步步的试错中找到适应时代顺应趋势的道路。而现在的小企业创业者,应当从小事做起,不要浮,不要沉不住气。不要妄想征服大海,而应该学着利用风向和洋流,乘风破浪,开辟航路。”
这后边一段仿佛是针对她的特意点醒,字字句句都说进她心坎里。
仿佛余音绕梁在她脑海里回荡,她一时被震撼,竟回不过神。
韩廷讲完,等着她继续。可她犹自陷入思考理解中,说不出话。
他也不打扰。
会场内一时安静得鸦雀无声。
他在台上,她在台下,遥相对望着。
主持人插话进来,问道:“请问你的疑惑得到解决了吗?”
纪星用力点头:“谢谢韩先生!”
韩廷看着台下的她,笑一笑,忽然问了句:“方便问一下,你是?”
纪星一愣,明白了。
她咽了咽嗓子,提高音量,清晰道:“星辰科技总经理,纪星。”
一字一句,在会场内回荡,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星辰科技。
接下来的几轮演讲和研讨会,纪星分外认真,笔都写完了两只。这次参会带给她的收获太多,已不是一本笔记能概括。
记录都匆匆落在纸上,只待回京后系统地分解出来,慢慢消化。
比起这些,更叫她在意的却是那些演讲的人,参会的人,比如韩廷。他所关心的只是把事情做好,如此简单。
回想自身曾经放下的豪言,改变市场引领市场云云,纪星面颊发热。
她果真还是太浮躁,太狂妄,不够脚踏实地。人就该多见见世面啊。
幸好,现在认识错误也不算晚。
论坛结束那天,纪星给韩廷发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消息,反思自己从为人处世到工作管理上的种种错误,感谢他的指导,并表态以后会改正且努力。
她诚诚恳恳地写了篇作文过去,韩廷就回了一个字:“嗯。”
只是如此,纪星也很满足了。
她可谓是满载而归地回到北京,就待接下来展览会开展后,星辰走上正轨了!
到家时是下午四五点,邵一辰不在家。
纪星难得晚上没事,兴冲冲想给他做饭,于是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邵一辰没回。
纪星周六给他发的信息他周日才回,昨天发的消息今天还没回。她以为他工作忙,现在一想,莫名吓了一遭,担心他会不会出事,慌忙打电话过去。
过了很久,邵一辰接了电话:“喂?”
听到他声音的一刻,她心中的恐慌,担忧一瞬间转化成愤怒:“你怎么回事啊?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你都不理的。”
那边邵一辰默了一下,嗓音疲惫,说:“我在常州。”
纪星愣住:“怎么回事?”
“我爸突发心梗。”
“那现在……”
“抢救过来,没事了。”
她立马拉箱子:“我现在坐高铁去……”
“不用,他没事了。”邵一辰说,“我明早就回来了。”
两边都安静了一瞬。
纪星忍不住怨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怎么样呢?”邵一辰问。
他声音很轻,跟一把刀一样插进她心里。
她愣了会儿,深吸一口气,心里疼得站不直坐到床上,她一字一句,咬牙:“告诉我我就会赶回去。出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现在还是我的错了?”
邵一辰没说话,良久,开口便是疲累:“我不想跟你吵架。”
纪星抓着手机,委屈,心酸,心疼,皆有。更是迷茫和害怕,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眼泪啪啪往下砸,问:“你是不是几天没睡好了?”
“嗯。”他沉默一会儿,说,“你别哭。你一哭我难受。”
她抹眼泪,呜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又是我错了。”
“星星,不是你的错。是我。我怕你不会来,也怕不够严重不值得你来。”他说,似乎觉得很可笑,“我坐在病房外头,不知道究竟严不严重。如果严重,我没通知你,这可怎么办?如果不严重,你白跑一趟,这又怎么办?”
他很痛苦地呼出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而纪星已是说不出一个字,只剩眼泪无声。
第二天纪星推掉了一切工作。虽然现在公司所有人忙得团团转,虽然展览会明天就要开展,虽然展会极为关键决定着星辰的产品是否能正式进入临床阶段……
可她通知过苏之舟后,关了手机。
中午的时候,邵一辰回来了。
短短三天,他瘦了一圈,眼睛也凹了下去。
纪星只是望他一眼,眼睛便湿了。
他一句话没说,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
“星星。”他唤她。
“嗯?”她哽咽。
你要说什么?
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了?
那天,他搂着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她也太累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两人拥抱着沉睡,从白天到夜晚。
太阳从房间的地毯走到窗台,窗外的天光从灿烂金黄蜕变成红彤彤,又从姹紫嫣红渐渐暗淡,消散。
两人睡到晚上八点多才起床,外头已是月色沉沉。
纪星说:“晚上吃什么?我搜一下餐厅?”
邵一辰说:“买菜回来做饭吧。”
“好啊。”
两人一道下楼去了附近的菜市场,在即将收摊的市场里头买了花椰菜黄瓜,西红柿鸡蛋,牛肉辣椒,鱼和豆腐。
邵一辰一手拎着塑料菜,一手牵着纪星往家走。
走在小区里,纪星仰头,透过茂密的树桠看见夏天的夜空中,牛郎星闪耀。
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手,说:“怎么走路还是喜欢望天看?”
“噢。”她收回目光,贴去他身边,脑袋蹭蹭他肩膀,嘀咕道,“反正有你牵着么。”
邵一辰没接话。
到家后,他做饭,她帮忙,很快做出一桌子菜,蒜蓉炒花椰菜,西红柿黄瓜蛋汤,辣椒牛肉末,鲜鱼豆腐汤。
两人将一桌子菜一扫而光。
纪星吃了两大碗饭,说:“我好久没吃得这么舒服了。”
以前周末的时候,她总和邵一辰一起做饭玩。今年太忙,基本都吃外头的。
邵一辰道:“你这样下去胃受不了,以后都要好好吃饭,听见没?”
“知道啦。”她乖乖答。
她帮着他收拾完碗筷,又洗了澡,一切收拾妥当。
邵一辰说:“在家看场电影?”
“好呀。”纪星爬上床,靠进他怀里,脑袋歪在他肩上。
是他们每年过圣诞都要一起看的《真爱至上》。
iPad屏幕里,故事缓缓讲述着。
她靠在他怀中,轻轻搂着他的腰。不知为何,电影里并没有多感动的情节,她却几度眼眶湿润。不知是在看电影,还是在看什么。
两人看着电影,全程一句话没讲,也没发出一丝声音。
直到表白那段,邵一辰忽然将平板扔去一旁,低头用力吻住她的嘴唇。纪星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眼睫上已是湿润一片。
他们互相啃咬着,撕扯着,年轻的身体像是互相较劲却又紧密相依的小兽。他紧咬着她的脖子,她狠抠着他的肩膀,身体交缠着,斗争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爱与恨,说不出来的,来不及说的,都在对方身上尽数发泄出来。他痛苦的呼吸,她哀弱的呜咽,在寂静的夜里交缠成悲鸣,直到夜深,散成一场空茫。
……
纪星忘了定闹钟,第二天早上九点半才醒。
她睁眼的时候,邵一辰已经醒了,躺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眼里像有千言万语,又像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着她而已。
纪星怔松几秒,她很久没认真看过邵一辰早起醒来时的样子了,干净的,柔软的样子。
只是看了没一会儿,她心里猛地一沉,转头拿过手机看时间。
她吓了一大跳,展览会八点半开展,她迟到了。
她立刻起身穿衣服洗漱,问:“你不去上班吗?”
“迟到一会儿不要紧。”邵一辰说,“我送你过去。”
“会场跟你是反方向,还很容易堵车。”纪星说着,匆忙拿手机叫车。
邵一辰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起床穿衣服。
纪星飞快收拾好自己,从头发到鞋子都打理好了。她翻着包检查资料和文件夹时,手机响了,车已到楼下了。
她接起电话,让司机在小区外头等一下。
邵一辰看着她忙碌得团团转,又看她挑出来准备穿的皮鞋上边有不少灰尘,他拿一块布给她擦干净,鞋子重新光亮起来。
电话又响了,司机催促问她什么时候下楼。纪星有些急,连连说马上。她挂了电话,慌乱换鞋,两只脚挤进皮鞋里,跺了两下,说:“一辰,我先走了。”
邵一辰没应答。纪星走出两三步,察觉不对,脚步一顿。
“星星。”他在身后唤她,声音温柔一如从前。
“嗯?”纪星回头。
早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的头发丝金灿灿的。他深深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像是要融化进阳光里。
他说:“我们分手吧。”
纪星怔怔的。好像很震惊,却又好像不意外。
他说:“我提的分手,算我对不起你。投进星辰的那笔钱归你,我净身出户。”
室内死一样的平静。
手机突然响起,司机又打电话催了,纪星狠狠挂断,只是盯着他,却不讲话。
手机又响进来,她又挂断。
直到第三次,她接起来,冲着那头几乎是崩溃地尖叫:“你就不能等我一会儿?!我说了会来的!我会来的!你就不能等我一会儿!”
她挂了电话,狠狠喘一口气让自己平息,仍是一瞬不眨死死盯着邵一辰,是恨,还是爱,已分不清。
她终究是一句话没对他说,终于,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突然用力拔了一下手指,飞速返回把戒指放在桌上,这次走得头也不回。
纪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怎么出小区怎么上车的。她只知道出门的那一瞬,她的感官仿佛一瞬间全消失了。
她看不见人,听不见声音,感受不到风。心也彻底麻木。
直到她坐上车后座,“啪”地关上车门,哐铛一声响,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归位了。
路上车水马龙,自行车三轮车汽车飞驰而过,晃花了她的眼;叫卖声,车轮声,鸣笛声,几乎炸开她的耳朵。
一把刀刺进她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忍住,可就像绷紧的弦到了最后一刻,裂断不可控制,她突然猛低下头,嚎啕大哭起来。
第29章
汽车驶向展览馆,纪星在车后座上一路嚎哭。
司机小心翼翼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她,好声好气道:“你家小区门口不好停车撒,我就催了你一哈子,你也不用哭嘛。”
纪星哭得愈发伤心。
手机又开始不停地响,这回是苏之舟在催她。
她不接。
铃声、哭声混成一团,司机默默开车不敢多言。
快到目的地时,铃声不响了,哭声也没了。她靠在车后座上放空,双眼映着窗外的天光,空茫茫的。
汽车缓缓停下,司机道:“到啦。”
纪星人已恢复平静,问:“我能在您车里化个妆吗?”她脸上泪痕斑驳。
司机点头:“没事儿。你画。”
她迅速从包里掏出湿纸巾擦了把脸,眼睛擦得尤其用力;擦完了重新涂上隔离霜扑上粉,又把口红补了一道。很快,镜子里的她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睛格外红肿。
“谢谢师傅。”她收好东西,下了车,一边给苏之舟回拨电话过去,一边快步走进展览馆。
今天的展览对星辰科技来说,至关重要。
星辰的骨骼融合器制造工艺经过多次调整改善,已达到建模实验阶段的最佳化状态,打印出来的样品也已完全符合虚拟患者的要求。目前,他们急需跟有资质有背景有实力的医疗研究机构配合做临床试验。也只有经过漫长的临床试验,确保产品安全有效,产品才能许可上市。
而这行目前创业者众多,研究资源却有限,且试验期耗时耗人耗力,夭折率极高。星辰这种没有背景的公司便很难找到好的机构做临床试验。
而今天的展会由市卫生局和多所医疗机构联合开办,不论公司大小,产品审核通过后即可参展,也旨在给草根研究团队一个公平的展示平台,促进创新团队和传统机构的交流沟通,共同发展优质孵化项目。
对星辰这种没有背景资源却有一定实力的公司来说,此次展会便是最好的机会。所以前段时间公司上下才卯足了劲做准备。
想到她为处理突发事件没认真吃饭而和邵一辰吵的那场致命的架,纪星心跟撕裂了一样。
走进场馆,人流如织。
展区开辟为三个区域,药品区,器械区,以及现在大火的AI区。展出项目也是五花八门。药品区大都是针对癌症、疑难杂症的新型药品;AI区则是机器人医生,医疗数据库,病理数据网,人工智能网络诊断等等。这一部分大都只有雏形,展出的是未来的发展动向和理念。
器械区则较为实际,大到超声,CT等仪器,小到手术类器械,各种产品都实打实地摆放在那儿。
纪星在展区里麻木地走了一圈,脑子还没从痛苦混沌中剥离出来。她误打误撞走到了广厦的展区前,他们项目组的DR小白也来参展了。
她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项目和一帮旧同事,发了会儿愣。直到黄薇薇叫她:“纪星,你怎么来了?”
其他几个同事也围上来跟她聊天。
辞职后这小半年,纪星没跟他们联系过,互相不知道近况。此番见面问起,她简短描述了下星辰科技。
黄薇薇羡慕道:“还是你好,自己当老板。不像我们还在给人打工。”
林镇也笑道:“你走了之后好多事情都不太顺利,二期项目一开头就出师不利,乱着呢。”
纪星勉强笑笑,聊了几句便无话可说。
原本就只是同事,失去共同的工作,就没有话题可聊了。
苏之舟打来的电话解救了她,她抽身离开,赶去自家展区。
途中经过展馆中心,中心一大块区域全是东扬医疗的展台,从大大小小各种传统医疗诊断仪器、手术器械到AI医疗诊断的人工智能DOCTOR CLOUD,展区里头产品琳琅满目,人头攒攒。
她经过时匆匆看了眼展览板,DOCTOR CLOUD已经能诊断心血管、脑神经等一系列复杂疾病了,目前正在开发早期肺癌、乳腺癌等重大疾病的诊疗。
这远非广厦的DR小白可比拟。
她没工夫驻足,赶去星辰那边。
星辰公司规模不大,又是新公司,分得的展区位置非常边角,面积也小。
好在他们准备的3D医疗打印展板和标语都十分醒目。展柜上展示着一排牙齿、骨骼等样品,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电视屏幕上视频宣传介绍着星辰的产品运营模式——
客户(病人)需要牙齿、骨骼、心脏起搏,动脉桥等植入医疗器械——个人数据传达到打印机上——具有人工智能程序的打印机在机器内部将信息建模传导——给打印机准备打印材料(金属,塑胶等)——将所需产品打印制造出来——得到专属于客户(病人)的医疗器材。
那段视频经过多番修改剪辑,将科学技术用最直观简单的方式呈现出来,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纪星见到苏之舟时,有些喘不上气,问:“效果怎么样?”
“还行。有几家机构和CRO(合同研究组织)问过。有一两家貌似有合作意向,但看不上跟我这副总聊,先走了。”苏之舟道。
毕竟他们公司小,老板不在,本就不高的信用度会大打折扣。
纪星登时自责不已:“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堵车了。”
“没事儿。人家只是表现出有意向,也不一定真能成行。”苏之舟安慰她。
纪星看时间,已经十点半。
上午的展会人群高峰期错过一半。她懊丧极了,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的。如果冥冥中真的因迟到而误掉了重要的合作伙伴呢?她想都不敢想。
更糟糕是对公司如此重要的一天,所有员工都紧张备战,她却缺席了。
苏之舟见她脸色非常难看,小声问了句:“你没事儿吧?”
纪星一愣:“啊?”
“你眼睛……特别红。”
她别过头去,揉了一下:“昨晚看资料熬夜了。”
苏之舟明显看出她表情不对,整个人失魂落魄还强撑着,他猜想可能出了什么事,又不好多问,道:“半小时前投资人来过。”
纪星脑子还不好使,重重的根本转不动,竟问:“什么投资人?”
苏之舟默了两秒,问:“星辰不就一个投资人么?”
她又怔了怔,没料到韩廷会过来:“他来看什么?”
“好像就是经过,看一下。见你不在,说了句话。”
“什么话?”
苏之舟压沉了声线,模仿韩廷的语气,带一丝轻讽:“你们老板心够宽的。”
纪星:“……”
她头更疼了。
要是今天的展会没什么有效成果,她肯定又要被他训了。
纪星强打精神,拿出老板的气势镇场起来。
时不时有人过来询问,有医院采购和医药代理以为产品已上市,询问销售事宜,员工们抱歉地回答还没上市,要等一两年。也有研究机构和CRO的负责人询问合作试验的问题,纪星耐心而专业地跟他们交流沟通。
对话过程中,她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她以为和参观者交流时她能全身心投入以致暂时忘记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但她不行。她得不断地克制自己,让自己一边讲述着技术方面的细节,一边聆听着对方的要求和优势,一边让一个声音在脑子里不断强迫提醒自己:注意力集中。
到了中午十二点,才过去一个多小时,她便精疲力尽,觉得脑子都掏空了。
上午的努力成效不大。很多人过来询问,也表现出了兴趣,可真正想合作的比例不高。虽有几家,却也不是资深的研发机构。
纪星看过之后,觉得跟他们合作的机会不高。
午餐时间访客少了。纪星随意去器械区转了一圈,想看看市场上其他公司的情况,顺便缓解一下心情,她意外经过瀚海的展区。
瀚海是三年前成立的科技公司,致力于研发3D医疗器械打印产品,可以说和星辰的研究领域完全重叠,是直接竞争对手。瀚海发展很快,去年就有骨科、心肺科的三四件植入医疗器械许可上市了。
展台上此刻就摆满了许可上市的器械产品。
他们此番展出的目的应该是销售,并非像星辰那样寻求试验合作。瀚海发展到现在,已是国内3D打印植入医疗器械类的领头羊,不需要求着别人合作了。
纪星略心虚地伪装成路人,在瀚海员工们热情的笑容中走进展区看了一圈,听着他们的介绍,看着他们已经上市的产品,心里又赞叹又羡慕。
“你们从立项到许可上市,用了多长时间啊?”
“两年零三个月。”
这已是很快的速度了。
纪星点头表示了解,又多参观了一会儿才离开。
出来时,脸上愁云更甚。
她满腹心事地穿梭在过道里,韩廷从她面前走来,她竟毫无察觉,一双眼睛空空茫茫跟失了焦点似的。
眼看要擦肩而过,唐宋唤了声:“纪小姐。”
纪星骇然回神:“啊?”
韩廷见她跟没了魂儿似的,些许意外,问:“想什么呢?”
“啊。没。没想什么。”她抓抓脑袋,又怕自己心思混乱逃不过他的眼睛,慌忙掩饰地扯起嘴角笑一笑,道,“我,我刚才看到瀚海的产品,有点儿受打击。”
韩廷抿一抿嘴唇,稍稍琢磨了一道,问:“难不成你以为星辰的概念在市场上独一份?”
“没有啊。我没那么自恋。”纪星申辩道,“我早就知道瀚海了。只是没想到他们那么厉害。以后要竞争起来……”
“哦。”韩廷说,“我也没料到,原来开公司还要面临竞争问题。”
“……”
他这反话说的,纪星哀哀地看他一眼求放过。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眼神因心里的伤感而流露出一丝可怜。
“……”韩廷反倒停了两秒,舌尖上凝着话,却又没再讲。
她今天的确不在状态。这要搁平时,就跟踩了尾巴似的咬回来了。
韩廷目光略略一落,将她上下轻扫一遭,瞧见她空荡荡的无名指,心里已经有数。他见她眼神虚浮移向别处了,也不多为难,正打算告辞。
她又看回来了,主动汇报道:“我知道要竞争。但我没做好准备。所以我看到,他们那么强。我很沮丧。”
见她犹自强装,他也不戳穿。
他眸光闪了闪,缓缓笑问:“还不会走路就想着要跑了?”
纪星眼神聚焦了半分,盯着他看。
“竞争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先把自个儿的事儿做好,稳住自身再说。该拓展的其他产品也要开始准备了。有这心思沮丧,干点儿实事儿去。”
“噢。”纪星说,很规矩乖巧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谢谢老板。”
“……”韩廷已是见不得她那气若游丝的鬼样子,只点了下头,走了。
纪星大松一口气。
她情绪不对,心不在焉,人仿佛快要散掉。还好他没看出来。
她哪里知道,韩廷一眼就发现:她手上的戒指没了。
到了下午,纪星更忙碌了。
两点多的时候,终于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一家极有资质的医疗研究中心对星辰的产品很感兴趣,详细了解之后,竟当场签下了合作意向书。
这下子,众人备受鼓舞,愈发干劲十足。
下午又一波人潮高峰到来,询问的人更多了。纪星忙得转不停。咨询的、交流联系方式的越来越多,不乏几家相当有名望的机构。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星辰收到了四五份研究机构和ORC的合作意向,交流联系方式的更有十几家。
也就是在那一刻,纪星终于意识到韩廷说的话是对的。
之前是她太心急太慌乱,比起火急火燎地主动找人,沉下心慢慢做好项目才是最重要的。做得好,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辛苦一天,星辰的年轻人们累得脖酸脚痛,可每个人脸上都兴奋无比:
他们的产品即将要开始临床试验了!
回到公司后,纪星给大家点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年轻们吃着喝着,笑着闹着,畅想着未来。纪星喝着可乐,看着他们欢快的笑脸。她也跟着笑,笑得眼睛里水光闪闪。
晚餐后,众人又聚在一起激情满满地查阅和记录各个可能的合作方信息,讨论筛选出不同梯队的合作方,先分门别类,做好准备——从明天开始,他们将要和这些意向方们进行深一步的联系沟通考察筛选,并洽谈合作了。
那天,纪星忙到很晚。
公司所有人都走了,独她留到最后。
苏之舟走的时候催了她好几遍。她说再等等。她不知道她在恐惧什么。
直到凌晨,她才回家。手里紧抱着一摞厚厚的合作意向书,仿佛那是能让她鼓起勇气进门的全部力量。
打开大门的时候,家里空空荡荡,没有灯光。窗外隐约的天光洒进来,小厅里一片昏暗。
她没开灯,轻手轻脚走到房门边,手握在门把手上,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去轻轻推开那扇门。
房间里昏暗而静谧。月光清凉,洒在她空荡荡的床上。
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落了下去,心也是。
邵一辰的鞋子、箱子、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全不见了。
只有那枚戒指,静静躺在黑暗中,散着冷冷的光。
她没开灯,缓缓走进去坐到地毯上,把那一小摞签约意向书放在藤编小几上,就着月光一页页翻开看。
她的星辰要扬帆起航了呢。
她低着头,坐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抬手捂住眼睛,人便潸然泪下。
第30章
车窗外,路灯光飞速闪过。
出租车后座上,纪星紧紧抱着那摞意向书,表情呆滞,双眼放空。
树影不断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如周而复始重复的幻灯片。
凌晨一点,她在赶去西五环的路上。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只是偶有一瞬,眼前浮现出那个冬夜。她疲惫不堪地爬上六层楼梯,邵一辰站在门口等她。他眼睛亮亮的,冲她微笑,张开手臂。
眼眶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深夜的北京街道,一路畅通无阻。白日里要走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夜里半个小时就到了。
已是夏夜,纪星却瑟瑟发抖。她揣着那摞意向书,跑进小区,摁了电梯,直奔邵一辰的家。
她站在他门口,打了个电话过去。
寂静的夜里,她听见门那头铃声在响。
里边的人不接;
她站在外头,执拗地不挂。
铃声响着,她盯着那扇门,狠狠咬牙。
就在她以为要打第二遍的时候,那边终于接起来了。
沉默。
邵一辰没说话,纪星也不说话。
许久的死寂后,他说:“喂?”
她说:“你开门。”
那头顿了一下。
不过一会儿,门被拉开。
邵一辰有些平静地看着她,或许有一丝隐忍的期盼,但一闪而过,极不真实。他眼睛也红红的,有些肿,是一个人哭过。
“你……”他才开口,却又沉默了。
纪星一把将手里的意向书塞进他怀里,跟献宝一样:“一辰你看,给你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看着他,像小孩子要把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分享给他:“一辰,你快看呀,这是今天几家研究中心跟星辰签订的合作意向书。再过段时间,星辰的产品就可以开始临床试验了。公司走上正轨就没那么忙了。”她用力把东西塞给他,忙不迭翻开纸张,“给你看,你看呀。”
邵一辰拿手捧着,低头看着,笑了,真心的:“我就知道会成功。恭喜。”
纪星执拗巴巴地望着他,想等他再说点儿别的什么。可邵一辰只是微笑,有一瞬间几乎想张口说什么,身子也仿佛晃动一下要靠近她,但没有。他笑容变得有些苦涩而扭曲,像哭一样难看,他一句话没有。
纪星仍望着他,目光从执拗变得呆滞,失神。
她呆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推开他冲进门去,一把拉开鞋柜,把他的鞋子全翻出来扒拉着看,不知在找什么。她没找到她想找到的东西,起身冲进洗手间,拉开洗手台的柜子翻牙刷牙膏。
邵一辰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发疯,看着她冲进卧室,把他衣柜里的衣服全翻出来,口袋里袖子里到处找,找到她留在他家的几件衣服时猛地顿了一下,呆怔几秒,又突然跟上了发条一样继续乱翻,装内裤装袜子的柜子,枕头枕套被子床单。
她像失去理智一样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看见床头柜上一杯子的新烟头,她突然静止下来:他从不抽烟的。
她站在一室的狼藉里,回头,呆呆望着他,一动不动了。
没有女生的鞋子,没有别的女生的衣服牙刷生活用品,没有长头发。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移情别恋呢,这样就不是她的错了啊。
她眼泪哗哗地掉,渐渐哭出了声,哭得肩膀直抖。
邵一辰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低声道:“别哭了。”
“你管不着!”她登时哭得更凶,一张泪花的脸望着他,控诉,“我已经不是你女朋友了。我哭关你什么事!”
邵一辰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看不见她满是泪水的脸。可她泉涌般的泪水顷刻间打湿他的衣衫,湿漉漉贴住他胸口。
“你就不能等等我吗!”她知道自己多蛮横多不讲理,可她不管了,哭求道,“你能不能等等我?……我真的很快,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会那么忙了我保证!”她大哭,拍打他的胸口,“你等等我啊,好不好?……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不能。”他低着头,贴着她的脸颊,说,“星星,我不能只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在你身边而你不需要我的时候就变成背景不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脑袋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我再不这样了好不好?好不好啊一辰……”
“不是……”邵一辰顷刻泪下,嘴唇张了张,却只是摇摇头:“星星,我们对彼此的生活已经没有参与了。是我不好,你拉不到投资,你买不到设备,你不懂管理,你遇到各种难题焦头烂额,可我除了无用的安慰,已经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我不需要你给。”她呜咽,“那是工作!我不需要你给啊!”
“可我需要。”他打断,“我没法只做一个旁观者,观看着你的人生却无法参与。那种无力感,我承受不了。所以……”
“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我们要走的路不一样。”邵一辰说,眼睛已被泪水模糊,“我想要的是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生活,能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家人,能给家人足够的依靠和支撑。可我已经给不了你这些。我不是那个能支撑你的人了。
你憧憬的是实现你的人生价值,创造属于你的无限可能,探索你人生最外层的边界。我们只是……想要的东西,想走的路不一样,所以,没法走下去了。
我没办法要求你为我牺牲,因为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为了你这么做。星星,我不能因为爱你牺牲自己的感受和存在。我和你一样。”
她的哭声渐渐消弭,只有眼泪无声地一阵一阵地涌出,浸湿他的衣衫,一点点沁进他心底。
“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她哭道。
他摇头:
“星星,我爱你,七年了。最好的七年。你已经是我生命里不能分割的一部分。只是,到此为止,至少不要把爱情和回忆耗尽。”
他含着泪,笑:
“星星,我希望你好,过得开心,健康,成功。希望你想要的都能得到。”
真心的。
……
……
接下来的日子,纪星越来越多地待在公司。不到实在困得不行,绝不回家。因为不论她如何疯狂地工作,忙碌,如何麻痹自己,失去的痛总在进入家门的那一刻铺天盖地将她席卷。
邵一辰不在了。
她的房间明明那么小,却像突然空掉了巨大的一块。她的心也像是被骤然挖掉一块,漏风般的生疼。
他在的时候,她丝毫不觉得;
他走了,她才知道这些年他空气一般的存在——这份存在给她心底的源源不断的依赖和安全,给她勇敢去闯毫不畏惧的底气——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他走后,她每天都过得惊悚而恐惧。
她知道,她是真的没有退路了。前路漫漫,再也不会有他护着,再也不会有人在她可能摔落的时候伸手接住她了。
有时候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头忙碌的员工们,她痛得几乎要失控尖叫的时候,她会忽然有种冲动:什么都不要了。
不管星辰了。她要抛下一切飞奔过去找他。
可这种想法像是一场梦,每每醒来,她便知道自己做不到。
有时候她又有种虚妄的幻想,或许邵一辰太想她,也会回来找她。
但这一次没有。
邵一辰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出现。
一天一天,她渐渐意识到,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起相处了七年的人,真的说走就走了。
怎么能……这样呢?
纪星依然忙于工作,参观和考察医疗中心,接受对方的参观和考察,开会商谈切磋,沟通条件……
直到终于,星辰和三家医疗机构正式签订了临床试验合作书。
试验阶段正式开启。
合同签完的那天,公司上下一片振奋。正值周五,纪星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
公司里边空空如也,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东收收西捡捡,像个固执而沉默的管家婆。
快到傍晚的时候,苏之舟来了,见她还在,挺意外的:“你干嘛呢?”
“我……加会儿班。”纪星说,看了眼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这是……”
“我女朋友小颖。”
那女孩看着挺特立独行的样子,略略冲纪星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苏之舟解释:“我钱包落办公室了,过来拿。”
纪星笑:“去吧。”
苏之舟拿了钱包出来,经过她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下。他让小颖先出去,自己进了她办公室,纪星奇怪看他。
苏之舟笑笑,拉了把椅子坐下:“师姐,你虽然比我高一级,但你年纪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吧。”
纪星稍稍迟疑:“怎么了?”
“你最近……”他问,“和邵师兄……”
纪星不说话了,胸口却不禁起伏吸了口气。
“师姐,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一对当年在我们院里多有名,多少人羡慕。……其实,有什么误会或矛盾,好好沟通一下或许……”
纪星迅速摇了下头,没做声。
那天邵一辰说的很清楚,他们要走的路不同,谁也不能为对方屈服牺牲,仅此而已。
苏之舟见状,也知不是简单能解决的了。这几年,他见证了多少校园情侣步入社会后分道扬镳的。
他沉默一会儿,又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希望你尽早放下,重新过好自己的生活。”
纪星眼眶红了红,微笑:“谢谢你啊。”
苏之舟抿抿唇以示鼓励,走了。
他一走,办公室又安静了下去。
日光灯亮着,整个办公区死一般的寂静。
纪星望着偌大的办公区,竟不知道平时看着那么拥挤的地方此刻竟空旷得如此寂寞。
她又继续找事情做了。
走廊外头不断有其他公司的员工下班经过,也影响不到她。
直到夜里十一点多,她才下楼。
夏夜的北京,灯火辉煌而暧昧。衣着清凉的男男女女们结对而过。
纪星站在路边,望着车来车往,不知该去哪里。
她随手拦了辆车,司机问:“去哪儿啊姑娘?”
她不知道,愣了一会儿,说:“什刹海。”
“什刹海大着呢,您要上哪儿啊?”
“先……”她答不上来,“先往那边走。”
窗外,繁华霓虹,各色光影灿烂地倒映在她空茫惨白的脸上。夜景流水般从她眼底划过,空荡荡的,不留任何痕迹。
进了二环,再不见高耸的楼宇,只剩路两旁矮旧的平房,看着尘封而落寞。
过了没多久,到什刹海了。
师傅说:“您要去哪地儿啊?是吃饭呐还是找人呐?”
“先往前开吧。”纪星说。
车一路兜着圈儿,她看到一处行人罕至的地方,说:“就这儿停吧。”
“这附近可没店啊。”
纪星没搭理,付了钱下了车。
她快步走出一段距离了,走到栏杆边,望着黑暗的湖水用力深吸一口气。
夜风清凉,掺杂着湖水的腥气灌进她胸腔。她一次次地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脑子里那种种繁杂混乱而焦灼的思绪才平复了少许。
举目远望,灯笼、烛火、古屋、交辉倒映在湖水中。游船画舫里头传来丝竹之音。
夏天的风吹着,她站在湖边,渐渐,脑子放空了,什么也没想,只是盯着波澜微起的湖水发呆。
下一个七年,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呢?
下一个七年,回首如今,她的心情又会是如何呢?
她站了不知多久,站到腿都麻了。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她脚上咬了一口,她皱皱眉,终于决定返回。
一回头,发现那辆出租车还停在她身后,司机师傅正在玩手机。
师傅见她回来了,透过车窗对她道:“姑娘,你家住哪儿啊?天晚了,这地儿黑灯瞎火的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吧。”
纪星一愣。
这才意识到,司机恐怕以为她要跳海,所以一直守着没走。
她顿时感动得几乎泪下,赶紧忍了回去,一句话不说地上了车。
司机师傅发动汽车,开出一段距离了,叹道:
“小姑娘啊,这世上呢,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看你年纪轻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没啥想不开的。多大事儿啊是吧?这日子咱得好好过,未来呢,一切都会好的。”
纪星不吭声,眼泪已是忍不住,大颗大颗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这儿有纸巾。”司机说着,不回头地递过来一盒纸,“哭就好生哭,哭完了明天一觉醒来好好过。听见了没?”
纪星擦着眼泪,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乖乖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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