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卷 :寒星》
八月底的北京,阳光刺眼得像打碎的玻璃,把天空照射得一片虚白。
纪星歪在车后座上,被窗外的大太阳晒得睁不开眼。
过去几个月,星辰与合作的三家研究机构经过长时间的试验小组人员筛选、样品测试、志愿者患者筛选,最终确定了第一批试验对象。星辰接到志愿者患者信息后,用自主研发的3D打印工艺流程在不到一小时内打印出了适合该患者的骨骼融合器。
经过复杂而严谨的一系列前期准备,今天,三家研究机构的其中一家——先创医疗研究中心将率先对一位腰椎间盘突出的重度患者做手术。
纪星赶到医疗中心时,她助理敏敏在门口焦急等她。见她下车,匆忙迎上来帮她拿包:“纪总,咱们快点儿进去吧。”
纪星快步上台阶,问:“人都来了?”
“都来了。”敏敏说,“韩总也来了。”
纪星脑仁一疼。
自两三个月前在展览会上碰见,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她也没再主动找他汇报工作。签合同、项目实施、试验前准备,一次都没给他汇报过。她起初状态太差,实在不想被他训诫,更怕他这擅长窥心之人瞧出她工作之外的混乱不堪,便刻意避免了接触。到后来,她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也渐渐习惯了什么事都由自己一手操办,不再请示他的意见。
而韩廷自己就是个大忙人,她不找他,他哪里有闲心管她。
这次手术还是苏之舟提醒的:“怎么说也是第一例手术,观摩的时候,韩总是不是得到场看看啊?”
纪星如梦初醒,赶紧给韩廷打电话,美其名曰汇报工作,噼里啪啦把星辰这两三个月的情况讲了一大通之后,邀请他来观摩手术。
韩廷耐着性子听完她一通迟到的汇报,问了句:“哪天?”
纪星眼睛一闭:“明天。”
韩廷说:“现在下午五点,你这电话打得及时。”
纪星心脏都颤了两下,斗着胆子问:“你……明天行程排得开么?”
韩廷:“这你得问秘书。”
纪星恨不能钻地缝,点头哈腰:“实在对不起韩总,我忙忘了。”
“没事。”韩廷道,“横竖第二笔投资款早就拿到手了。不怕的。”
“……”纪星觉得听他说话,会想一掌拍死自己。
她走进医生办公室时,苏之舟他们都在,韩廷也在,坐在那儿跟医生交流着病人的具体情况。
他穿了件白衬衣,外头阳光照着,将他上半身融进光线里。她过去时,他正和研究项目负责人之一的涂医生说着话,察觉到动静,目光往她这头瞟了一眼,只是淡淡一扫,便重新回到医生身上。
纪星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前,看见他白衬衫的右后肩膀上有灰黑色的网状纹路,异常好看。
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似乎长了点儿。
她坐下,听见一旁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许久没听见,却依然熟悉:“……PEEK材料的特点是柔韧度好,能缓冲骨骼之间施加的压力……”
聊了没一会儿,手术室那边要开始手术了。
涂医生道:“我们过去吧。”
众人动身往外走。
起身时,纪星警惕地看了韩廷一眼,目光一对上,她眉毛眼睛立即皱成一团,以示抱歉,请求原谅。
韩廷并不挂心,问:“打印花了多长时间?”
纪星赶紧接话:“半小时。”
“不错。”韩廷说。
纪星咧嘴一笑。
他话还没完,“速度再加快。”
“……”她表情切换速度可谓翻书。
韩廷幽幽瞥她一眼,出了门去。
众人进到手术室隔壁的观察室内对手术过程进行观察,看着电视屏幕上,主刀医生对患者实施骨骼修复手术。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玻璃这头,众人认真观看着,安静不做声。
纪星看着看着,某一刻,仿佛像看到过去这大半年发生的一切。
冲动辞职,拉投资,买机器……开会,设计流程……深圳大会,分手,签约……
回过神来,她看到屏幕上,星辰打印的骨骼融合器被顺利植入到患者的骨骼之间。她不自禁用力吸了口气。
整个手术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
医生完成缝合后,回头冲玻璃这边的人比了个大拇指。
苏之舟和几个部门主管们全抑制不住兴奋,激动地互相拥抱握手。
纪星看着玻璃那头还在收尾的手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周围的同事们研究小组的医生们过来和她握手,一一握手之时,
身旁,韩廷回神看她一眼,低低说了声:“恭喜。”他朝她伸出手。
纪星冲他一笑,手伸过去。
男人的手掌依然温暖有力,紧握了她一下;很快便松开,去和涂医生握手了。
手术已经完成,很成功,患者留待后续观察。
星辰上下都很振奋,苏之舟建议今天全体一起出去吃饭庆祝。纪星说好,又去问韩廷是否要参加。可找了一圈,到处是工作人员,竟不见韩廷和唐宋。
涂医生道:“韩先生刚走了。”
纪星赶紧去追,在门口追上了韩廷:“韩先生!”
韩廷刚走到旋转门边,回头:“有事?”
她笑容满面,好言道:“庆祝第一次手术成功,公司准备出去聚餐。想邀请你一起。”
韩廷一笑:“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噢。”她脸上有一丝失落。
唐宋道:“韩总今天原定的行程都还在,接下来有得忙。纪小姐,以后有事得提前预约。”
“……”她尴尬地点点头,原本还想说的话就默默吞了回去。
韩廷撂过了这话,问她:“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都计划好了?”
“嗯。”她看一眼停在门外的奔驰,知道他时间紧迫,加快语速匆匆汇报道,“就你刚说的提速嘛。然后除了这个,骨骼融合器的临床试验要两年多。义齿稍短一些。这两种产品按部就班地推进试验就可以了。接下来要公司要选择进一步开发的产品种类。可能要把市场需求,竞争,同类产品等多种因素综合考虑后选择。调研就需要一段时间。”
韩廷听完了,道:“不错,思路清晰。就这么做。”
他赶时间,说着就要走,纪星追答了一句:“调研出来了会‘及时’给你做汇报的。”
韩廷回头,目光越过肩膀俯视向她,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走了。
旋转门转动着,纪星目送唐宋拉开车门,韩廷上了车。
很快,车开走了。
她望了会儿,有些感慨:说实话,在观察室目睹手术成功的那一刻,她最感谢的人便是韩廷。回想起创业这一路走来的艰险,她心惊不已。当初毫无准备一时冲动去创业,不论资金经验心态都没准备好。无知者无畏,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胆子。如果不是他的投资和几番提点,她现在恐怕早就破产。
但谢谢这种话说了太多,难免就有些苍白而说不出口。
好在,现在一切走上正轨,算是给投资人不错的回报了吧。
中午,纪星带着一帮员工们去了家高档的西餐厅。
过去几个月,星辰经过再一次人员扩招,员工人数发展到了二十好几。各职能部门运营完善,有条有理。加之第一批产品顺利进入试验阶段,公司内部运营良好,成立初期那种需要日日加班的窘境已不复存在。
虽然每天仍是忙碌,但她的时间比头几个月宽松了少许。这是种好现象。
她曾说,过了那段时间,一切就会好转。是真的啊。
席间,她端起红酒感谢员工,感谢他们一路的陪伴付出。
小尚开玩笑:“当然要付出了,我们拿工资了的呀。”
众人笑成一团。
一顿午饭吃到下午两点多,又就地喝了顿下午茶。团队内气氛很好,年轻人仿佛有着讲不完的话,众人竟一直聊到下午五六点才散场。
纪星依然不想回家,独自去公司查阅资料。忙到十点多,她自己都乏了,才动身回去。
爬楼梯的时候,脚步越走越慢。她早就理解了,理解了最后那段日子为何邵一辰宁愿加班也不愿早回家。
等人,太寂寞了。
不知道今天涂小檬去张衡那儿了没。
推开门,涂小檬敷着面膜,拆着满厅的包装盒。又是一个到货日。
纪星看见她,心情反而提亮了一点儿,放下包包,过去帮她整理。
“你们今天是不是做那个什么高端实验来着?”涂小檬问。
“对啊。”她答完,还是纠正道,“试验。”
“哦哦,不过,居然有人同意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涂小檬觉得稀奇。
“不然呢,你以为市面上卖的药品,各种器械,不经过人体试验,突然就上市了?”
小檬翻着白眼想了会儿,明白了:“也对哦。但我从来没想过诶,哈哈。”她笑道,不经意间瞥了眼纪星。
自纪星跟邵一辰分手,她是一天天看着她的变化的。
头一个月,她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工作时的状态不得而知,但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越来越短,人几乎不说话。这个家对她来说仿佛只是个住处,进门就睡,睡醒就走。可所谓的“睡”也只是死人般躺在床上。能安稳睡着的日子不多,涂小檬碰见过几次凌晨三四点洗手间里还有她的声音。房间里也死气沉沉,窗帘永远拉着,阴暗不见天日。阳台上的绿萝和仙人掌都全给养死了。
第二个月,她稍稍好转,会跟涂小檬说笑聊天,也能去隔壁栗俪那儿串门。只是偶尔明明还讲着话她突然就安静下去发起呆来,表情怅然若失,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个月,她恢复正常了,能像以前那样哈哈大笑,也能古灵精怪乱蹦乱跳,还能在聊八卦时露出话痨本性。只是,“邵一辰”这三个字她依然绝口不提。
涂小檬不知道如果自己的感情遇到这种结局会如何,恐怕得和纪星一样,里外脱掉三层皮。
纪星拆着包装盒,忽问:“你和张衡一切都好吧?”
“都好啊。”小檬愣了一道。天知道这段时间她跟张衡煲电话粥都小声了很多,怕她听见触景伤心。
“他那个餐饮创业的想法呢?”
小檬咧嘴一笑,很得意:“当然是让步听我的话喽。我说服他啦,他也答应我了,现实点儿,先好好卖车,多攒点儿钱。看过两年能不能升个销售主管。”
“真好。”纪星说。
涂小檬放下手中的剪刀,叹了口气:“其实他要真想自己干,我也想好啦,等三十岁了他还这么想,我们就想办法开个修车店,比开餐厅投资少。男人嘛,有想闯想干事业的想法,其实是很好的。况且到了那会儿积蓄攒得差不多感情也更稳定,就有底气了。”
纪星道:“你比我们想得都清楚。”
“哪儿啊?”涂小檬挑眉,直摇头,“我那是没法子。我要有你这样的能力,可不就开公司了。”
纪星哭笑不得,说:“我运气好,碰到了贵人。”她道:“你和张衡多准备几年吧。别急。”
“嗯。”涂小檬剪着包装盒上的胶袋,说,“其实张衡挺好的,虽然肯定比不上你们平时接触的那些男人有本事啦,但他可疼我,可听我话了。再说我也没什么本事,配他正好。”
纪星笑起来:“别妄自菲薄,你好歹是个网红啊。”
“屁网红,过了大半年了粉丝就涨了一万,还有五千是我自己买的。现在微博限流可恶心了。”涂小檬吐槽道,“所以我跟他配。王八配绿豆的配。”
说完她又感觉自己是不是不恰当地秀恩爱了,
但纪星乐不可支,哈哈笑得肚子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们谁王八谁绿豆啊?”
“当然他王八。”涂小檬道,撕着脸上的面膜站起身,“我去冲个脸。”
纪星继续拆着商家们寄来的化妆品包裹,很快涂小檬冲完脸回来,撸起袖子拆开一个精美的包装盒,里头露出Chanel的包装标识。
纪星起先以为是化妆品,刚要说她这网红业务开展得不错时,可那包装盒很大,明显是装包的。
“粉丝送的。”涂小檬没继续拆,把盒子摆去了桌子上。
纪星随口玩笑:“去年冬天送lv围巾的那个?”
涂小檬眼睛一瞪:“不是啊。另一个。”
她不擅说谎,连纪星都察觉了。但她没在意。收粉丝贵重礼物不算清高,可也不至于拿来进行道德评价。
第32章
一星期后,星辰有份重要文件需要韩廷的签字。
纪星原打算打发助理敏敏过去找他,转念一想韩廷那脾气,指不定以为她摆谱呢。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儿,就亲自过去了。
一出电梯,就见一帮西装革履的高管正往会议室里头走,像是要开会的样子。
办公室里,韩廷桌前坐了好几个男人,密集讨论着什么话题。
见到她进来,韩廷目光往她这头扫了一眼,眼神带着工作中的凌厉冷静,让她蓦地一下站在门口不动了。
“行。进会议室再聊,我这儿先处理点儿事儿。”韩廷对那几个副总说道。
几个男士起身走了出去。
门口的纪星让开道,往门外看了眼。
“还站那儿干什么?”韩廷问。
“噢!”纪星知道他赶时间,边跑过去边翻开文件夹,里头也就两张纸,不用半分钟功夫就能看完:“韩总,这儿要签个字。”
韩廷接过来,纪星又赶忙抽了只笔递给他。
他看着文件,却问:“那病人怎么样了?”
她顿了几秒没反应过来,他抬眸看她一下。
她忙道:“开始做基础的复建练习了。研究小组反馈的调查报告显示一切正常,骨骼初期的融合度非常好。”
“另外两家合作机构?”
“另外两家也先后对三位志愿者患者进行了手术,结果都很成功。只等进一步的观察和康复出院后的定期回访检查。”她语速飞快,生怕耽误他时间似的。
他却不紧不慢地敲了下笔,问:“这星期在忙些什么?”
纪星一愣,他不用马上开会么?又一想他这问题奇怪,难道意图从她的回答内容里考察什么?
他将她心思窥视得一清二楚,竟笑了下,说:“对。有陷阱。想好了答。”
他倒是想看看如今公司走上正轨,她这老板是如何分配时间的。
可她不知坑在哪儿,默了半刻,脸上露出一丝示好的灿烂笑容:“能提示下考点在哪儿么?”
韩廷:“不能。”
她笑容更讨好:“那万一答得您不满意怎么办呀?”
韩廷跟着她假笑:“那这字我就不签了,你看如何?”
纪星立马不笑了,一五一十陈述实情,语速慢到仿佛随时能踩地雷:“我,没管研究中心的事儿了。技术部负责对接,不遇到大事,我都不管,等手下的主管定期汇报就行……”她边说边偷偷从他表情推测他内心,可不知是她道行太浅,还是他太深,她实在看不透他那张脸,“……现在主要精力放在产品部,就那天我在旋转门那头跟你聊的——确定星辰的下一个、两个、甚至十个产品。虽然这看着是产品部内部的事儿,但我感觉,是目前重头的事儿,所以……”
旋转门……
韩廷忽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还是透过黑色的车窗玻璃,她站在旋转门的那头,望着他的方向,表情怔怔的,有些怅然的样子。
“就这些。”她已经说完,等着打分。
韩廷挑了挑眉,没说话,翻开文件第二页,唰唰两下签上了他的大名。
纪星一怔,顿时眉开眼笑:“一百分?”
韩廷没搭理,清楚这人给点儿颜色就能上天,于是问:“所以,接下来要开发的产品选好了?”
“……哪有那么快?!”纪星惊道,“很难的呀!又要考虑技术难度,材料成本,人工成本一堆工艺性问题,还要考虑市场需求,竞争压力,供求关系各种宏观问题。怎么可能一个星期就决定得了?”
韩廷合上文件夹,风波淡淡道:“不止一星期吧。我看这部分工作一个月前就开展了。”
“……”又被抓包。
纪星发现这人料事如神,在他面前最好不要耍一丝小聪明。
“但,就是很棘手啊。真的很难。”她徒劳地说。
韩廷没再这问题上过多停留,只适当提醒了句:“你刚说的难题里,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因素:时间。别忘了。”
医药器械行业的研发和许可上市往往要经历数年之久。公司今年预判并选择的市场热点很可能在数年之后变成冰点。
选对了方向,公司一炮打响;
选错了方向,时间人力物力金钱智慧全部付诸流水。
“这个我知道啊,我们这行试验时间太长了,年年都有还在试验阶段就被市场淘汰的项目……”她半路停顿了下,为什么这种事他也要提醒,她有些懊丧道,“韩总,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怎么可能连这个都想不到?”
韩廷一笑:“看来是长能耐了。”
纪星:“……”
他微收了笑,回到正题:“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会那么难?”
她答:“想过啊。第一件产品很容易做,但后头的要开始考虑公司的整体情况和未来规划,感觉已经上升到战略问题。”
韩廷没说话,她的判断和直觉无疑是准确的。小姑娘的确是长大了。
还想着,纪星悠长地叹了口气:“韩总,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次在车后座上你跟我说的‘决策’,‘战略’,‘领导者不可替代的能力’,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韩廷说:“你这反射周期也是够长的。”
正说着,秘书轻轻敲了下门,那边要开会了。
韩廷点下头表示了然,将文件夹还给纪星,说了句:“不要自我设限,跳出思维定势。”
纪星:???
韩廷已起身往外走,她赶紧跟上:“韩总,这什么意思啊?”
“答案都给你写好了,星辰给我管?”
纪星小声顶嘴:“不是你说我反射周期长么,万一这句话我又琢磨了大半年……”
韩廷回头看她一眼,说:“那就把你替换了。”
纪星停在电梯间入口,一脸灰地看着他。
他却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人回过头去,走向了会议室。
等电梯的时候,纪星想着他回头前的那个笑容,心想这人绝对从打击她的过程中获取了巨大的快感。
可说实在的,她苦恼极了,星辰的战略和定位,她始终没有琢磨透彻。
也如韩廷所料,星辰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产品选择,却一直定不下来。
那时,纪星觉得上课已远远不够,她想去优秀的老牌医疗器械生产商那边实地观摩考察,见见世面学习学习。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MBA提前班上有个同学,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平时工作是专门做国外商务考察的,有这方面的资源。
一个月前,纪星找到他说想报个出国考察的研修班,特地要求不是去“镀考察”或旅行的,要真心实意学东西。对方答应了,要她提前准备着办签证。后来,那位大叔给了她两三个选项。纪星调查对比一番后选中了从上海出发去德国的一个研究考察班。
出发日期在一星期后,她就指望着这行程能给她解惑了。
毕竟,现在上着课,却感觉书本知识每个字都看得懂,可要把那些字句运用到实际中去,太难。
就像韩廷说的,不要自我设限,跳出思维定势。
这话她也会说,可怎么跳啊?
上完MBA的课,是下午六点。
公司自走上正轨后,都正常放假了,双休日不用再加班。
纪星没地方可去,想着不久后有MBA考试,下周出国还要缺课一周,不如回家好好复习。
可半路,涂小檬在群里说:“我们去SWAG喝酒吧。”
秋子家隔得远,说:“明天周一呢,我就不来了。”
栗俪说:“算我一个。”
进酒吧前,纪星去了趟洗手间。
她今天只化了淡妆,到了夜里灯光一照,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洗手间里美女们进进出出,她翻出化妆包,给自己画了个大胆的夜店妆。真别说,难得试一回浓妆,居然别有风情。
三位姑娘在吧台边集合,小檬惊道:“星,你今天这妆真好看。”
“还不是最近跟你学的。”纪星道,“来这儿我能不弄漂亮点儿?”
“好看。”栗俪扭过她的脸,瞧几眼,道,“你以后多换换风格。美的呢。”
纪星哼一声:“我哪种风格都美。”
身边两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小檬和栗俪点了长岛冰茶。纪星不想一上来就那么烈,来了杯日出。
三人排排坐,俨然酒吧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她们边喝边聊,聊星辰公司聊栗俪签下的大单子聊小檬又涨了多少粉拿下了某国产二线品牌,聊完工作聊感情,只聊到小檬和张衡,话题就断了。
纪星自几个月前就不肯再提邵一辰的事,这成了朋友间的禁忌。
她的感情问题无人敢问津。
而栗俪这段时间也不再提她的艳遇。纪星已有所察觉,她身边似乎有了个固定的男人,但她保持神秘不跟人分享,她也不去窥探。
总有些隐私或伤痛,跟再好的朋友也无法讲述,这是做朋友应懂的规矩。
喝了没一会儿,乐队切换音乐,节奏变得欢快起来。乐队成员邀请客人们起来摇摆。
涂小檬问:“你们要去跳舞吗?”
纪星摇头。
栗俪心不在焉回复着手机讯息,没搭理。
涂小檬跳下椅子,笑道:“我去玩一会儿。”说着便闪进了人群。
纪星没兴趣跳,但回头欣赏了一会儿。男孩女孩男士女士跟着音乐扭摆着,幅度都不大,欢乐而可爱。
正看着,她忽然在一旁的人群里看到了韩廷。她吓了一惊,怎么在这种场合碰到他。再一眨眼,定睛一看,又没见他人了。
应该看错了吧。
……
韩廷走进酒吧包间时,路林嘉正跟他一群狐朋狗友摇骰子,骰子在盒子里噼里啪啦响,跟年轻男女们震天的笑闹声混在一起。
韩廷不禁皱了眉。
他起先是没打算来的。当初给路林嘉这笔钱就没指望他能干出什么名堂,无非花钱让他消停一段时间。可这酒吧开了快小半年了,他竟从好几个朋友口中听到SWAG的大名,心想这小子莫非转性了。
加之路林嘉对自己的战绩得意得很,频频邀请他过来看看盛况。
这不,他今天忙完工作恰好经过这附近,就顺道上来了。
酒吧的确装潢得很好,大面积的玻璃窗,将国贸缤纷夜景尽收眼底。室内光线昏暗,人群三三两两,看衣着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整体氛围清净,但也有乐队时不时带着客人欢闹。动静皆宜。
韩廷还想着他总算是办成了点事儿。只是一走进包厢,看见满屋子的公子哥和涂着浓妆扮成熟的少女们,他才意识到,这小子是打着做生意的幌子给自己置办了个光明正大胡闹的场所。
韩廷进去时,年轻人们端着酒杯围在小几上摇骰子赌钱,女孩子们蛇一样靠在男孩子身上娇喊助威。
路林嘉手里抓着装骰子的盒子,兴奋大叫:“开!”
桌上三人齐齐打开盖子,他赢了。
输掉的朋友们直接拿手机转账,这还不算,接着得干掉一整杯威士忌。
众人起哄拍桌,喧闹不止。
“还有谁!”路林嘉一拍桌板,正放肆大笑。面前的骰子被韩廷拿过去,他说:“咱俩玩一局。”
一屋子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不知突然冒出的这位是何方神圣。只是这人气质出众而成熟,倒把一屋子的年轻男孩子们压得失了光彩。
路林嘉的兴奋劲一下子吓掉大半,人也坐直了身板,忙不迭笑道:“哟你来了,都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招呼你呀。”
韩廷不搭理他的嬉皮笑脸,盖上盖子,下巴略抬指指他的骰子,说:“玩儿一局。输了你把这场子清了。”
路林嘉多清楚他哥是什么人物啊,登时就发怵了,他不肯玩,道:“我还是带你出去逛逛吧。”
正要起身,韩廷挺和气地说了句:“坐下。”
路林嘉却感觉到了杀气,屁股慢慢落回来,乖乖坐好,笑着求饶:“我不想玩儿了,成不成啊?”
旁边有人不服,也看不惯韩廷这目中无人的样子,道:“路林嘉你怂什么,我来!”说着把路林嘉挤去一边,人气势汹汹地摇了骰子往桌上一拍。
路林嘉大松一口气。韩廷来了,这场子今天横竖是要清的。可要是他输给韩廷,在朋友面前也太没面子。现下突然冒出这位要当替死鬼,他乐得其所。
韩廷平静看对方一眼,轻轻摇了下手中的盒子,落定之后,揭开看一眼,说:“四个六。”
对方看看自己的四个骰子,运气极好,正是四个六。他揣测着韩廷的表情,想判断出他手下有几个六。可韩廷脸上风波不动,透露不出半点信息。年轻人琢磨起来,他既然能叫出四个六,他手中必定有六。
于是他抬了个数,道:“五个六!”呵,他们一定料不到自己运气如此好,摇了全六。正得意洋洋等着韩廷继续抬呢,韩廷就说了一个字:
“开。”
对方愣一下,没料到他居然抬都不抬就选择开牌,于是不信邪地开了盖子。韩廷亦掀开盖子,四个骰子里头一个六都没有。
他诈了他。
竟不到十秒,一局便结束了。
那年轻人羞耻得脸色通红,其他人看韩廷的眼神也变化起来。
男生们都不吱声,女生们满眼倾慕。知道这是个人物了。
韩廷看向路林嘉,目光已然带了力量。
路林嘉知道这场子不能不清了,反正不是他输的,也算有台阶下。他正要说什么,一个女孩忽然靠去韩廷身边,发嗲地打圆场:“哥哥,跟我们一起玩嘛。哥哥——”
韩廷冲她一笑,说:“我是有个混账弟弟,妹妹可还真没有。”
他语气相当好听,但这话已经是骂人了。
那女孩表情挂不住,觉得自己还挺美的,怎么就遭到这种待遇了。路林嘉生怕出乱子,赶紧起身:“你们都出去玩儿啊,我跟我哥聊一会儿。”
大家一听这位爷是他哥。家长来了,顿时全都规矩收敛半分,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撤走之时,有人掉了东西在地上,路林嘉眼尖,迅速上前捡起来揣兜里。
等人都走了,他关上包间门,埋怨起来:
“哥你干嘛呀,我就跟朋友玩儿一下,又不是成天这样。你至于一上来就给我个……”他才转身,韩廷伸手进他兜里,路林嘉赶紧拦截,不及韩廷手快,抽出一小盒迷幻剂来。
韩廷脸色青了。
路林嘉立刻撇清:“我朋友的!你刚都看见了,不是我的。我就是怕你误会我才藏起来……”
韩廷冷斥:“这东西你也敢碰,想蹲局子了是吧?”
路林嘉一听这话,叛逆地皱了眉:“唬谁呢,谁敢来查?”
他拽得二五八万的,韩廷倒一时没说话了。
路林嘉无所谓地就要走,突然膝盖窝一阵巨疼——韩廷一脚把他踹跪在地上。
“信不信我现叫人封了你场子?”
路林嘉捂着腿跳起来,冤枉道:“真不是我的!撒谎半句我出门被人撞死!”说着愤怒地指着自己道,“就我这张脸泡妞儿还用这个!”
韩廷冷笑:“刚那群女的里头是不是有未成年?”
“那我也不能查人身份证啊!”
“路林嘉你是真蠢还是给我装呢?这东西就算不是你的,你脱得了干系?你朋友把你这儿当庇护所了,你觉着被人利用得挺爽呢是吧?就你这群朋友,你说现在警察来查场子,他们是自己承认呢,还是把你拖下水呢?”
路林嘉听他这番话,不吭声了。
他平日里是任性妄为,叛逆了些,但毕竟从小受的正统教育,是好是歹他分得清。那些个下三滥的事儿,他是真不会做的,也看不上。
韩廷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多训。
这孩子什么样儿,他心里清楚,本性不坏,什么事儿点到就可以。
且这家伙小孩儿心性,呲多了反弹,也该顺会儿毛。他语气一转,道:“我从好几个朋友那里听了SWAG的好话,才过来瞧瞧。没进包间前,觉得这地儿还真不错。好不容易做起来的,你舍得把它糟蹋了。”
“这帮人今天也是头一次来,正巧儿被你碰上了。”路林嘉也很愁苦,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清白,“哥,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呐。”
“行了。以后注意。”韩廷点到为止,说,“我就上来看看,走了。”
路林嘉见他要走,忙道:“别啊,你来一趟就看了这?精华都没看呢,我带你去看看,我真是正经做生意的。”
韩廷败了兴致,本懒得搭理他,但考虑让他太受挫了也不是好事,打一棍子了也该给颗枣儿,遂跟他出去了。
路林嘉这下又生龙活虎起来,兴奋地带着韩廷去了酒窖,看他店里存下来的酒。
走进窖内,就见数排酒架自上而下一层层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装酒。
“我酒吧里的酒特全,好多进口的都是别家买不到的。你看这个……”
韩廷听着他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讲着哪个酒的产地,口味,烈度,历史等等。他发现他对这事颇有研究,又觉小孩子能专注一项领域也是好事儿,不该一棒子打死。
他看着平日里话并不多的路林嘉到了这刻滔滔不绝满眼放光的模样,发觉他和纪星有点儿像。
这俩小孩儿凑一处恐怕能聊上一聊。
正想着,他不自觉走到了最里边的一排酒架旁,酒架另一头就是吧台。
透过五颜六色玲珑剔透的酒瓶,韩廷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玻璃瓶瓶罐罐后头,灯光暧昧,纪星独自坐在吧台边,手里缓缓摇着一杯血腥玛丽。
因为来酒吧,她化了很浓的妆,眼睛上涂着裸红加暖棕色的眼影,睫毛刷得又长又翘,画了眼线,眼尾细细拉着往上翘,跟小狐狸似的。
嘴巴也涂得红艳艳的,嘟嘟得像樱桃,人有些心不在焉,喝酒时一不留神让一滴鲜红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来。
或许是酒吧里迷暗的灯光作祟,她的脸看上去有种柔嫩的落寞和青涩的妩媚在里边。
第33章
纪星独自坐在吧台边喝酒,刚来那会儿还很克制,到了夜里,点的酒度数渐高,喝的也快了。
她心不在焉,一边喝着,一边总习惯性地摁开手机看一眼屏幕,但里边空空的没有任何信息。公事,私事,都没有。
只有时间一点一滴流淌。
不久之前,栗俪走了。她跟手机里那位W先生聊了会儿天,人就心神不宁起来,说有事先去一趟,让纪星跟涂小檬一起回家,注意安全。
而涂小檬自从去跳舞之后,就一直没回来。纪星偶尔回头看,她一会儿在那儿跳舞,一会儿又不在。
她一个人坐着,不知是否酒精作祟,白日里强撑的信心一点点被侵蚀,情绪越喝越低迷。公司现在遭遇瓶颈,下一步策略举步维艰。如果德国行无法解惑,她将束手无策。
而到这种时候,她会想,为此而失去那个人,是否值得。
她喝着喝着,有些脸红发热了。可她还不想走,也不想停。
酒这东西还真是,越喝心情越差,越喝越放不下。
时近深夜,酒吧经过几轮音乐渲染,有人寂寞,有人蠢动。
她独自一人太显眼,时不时有男士坐到她身边,想搭讪请她喝酒,被她摇头拒绝。
有位男士笑道:“我没有恶意,就聊下天,喝杯酒。”
她拿手撑着头,抱歉笑笑:“我知道。但我现在没有心情。”
“看你样子,是有情伤?要不要我帮忙分析一下?男女思维不同嘛。”
纪星心下反感,不搭理他了,只顾幽幽转着自己的酒杯。
对方见状,也不强求,起身走开。
没一会儿,又来了个年轻男孩,和纪星差不多年纪,打扮光鲜,看着是个富家子,只是长相着实为难,嘴角还弯出一丝自得的笑,更加难看:“美女,请你喝杯酒?”
纪星瞧他那满脸迷醉笑容邪气的样子,白日里她或许顾着礼貌,此刻却眉头一皱,说:“不用。”
“这么不给面子,啊?”对方笑着,人歪歪垮垮地往吧台上一靠,手掌拍在台子上,手心露出法拉利车钥匙。
纪星愈发看不上,说:“我坐一会儿就准备走了。”
“我老早就看见你坐这儿,好一会儿了吧。我一来你就走。去哪儿啊,我送你?”
纪星语气已经不好,冲道:“你去撩其他人好么?我没心情。”
对方眼里顿时就闪过一丝暴戾,看得纪星莫名有些害怕,毕竟人单式微,虽然因为酒精让脑袋思维迟钝了,潜意识里还晓得要忍,后头还想怼的话就憋了回去。
可那人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本身就嚣张跋扈,竟冷嘲热讽起来:“装什么呀?来这儿还装清纯装高贵?摆一副正经样子给谁看呐,妆化成那样还装?谁来这儿不是找一夜情的?”
纪星瞠目,心情顿时被败得不行,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居然碰上这种奇葩,也借着酒劲讽刺了回去:“呵呵,我就算找一夜情,也不找你这没素质的呀!”
对方霎时火起,拳头一捏,眼看就要发作;纪星一惊,几乎以为他要有下一轮言语甚至肢体上的动作时,一旁擦杯子的酒保淡淡开口了,说:“给我们老板一个面子,闹起来就不好了。”
那人本就是路林嘉的朋友,听了这话,忍了忍,顾忌着真闹事了也不好,恶狠狠看纪星一眼,转身走了。
酒架这头的酒窖里,路林嘉全程看完外头这一幕,挑着眉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哟呵,这姑娘挺横的呀?有意思。王冕这丫的吃瘪了吧,哈哈哈哈。”
韩廷平静移开目光,道:“你的这些个朋友,别招来酒吧了,尽找事儿。”
“知道了!”路林嘉说,“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刚讲到哪儿了,哦对,这款酒,你看……”他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金色的酒,又滔滔不绝跟他讲了起来。
满屋酒香,一室静谧。
韩廷漫不经意地听着,走过几瓶酒的距离了,往外头看了一眼:纪星拿一只手撑着头,默默喝着杯中的酒,也不跟谁说话,就那么无声地喝着。
他正看着,那一头,纪星忽然抬起眼眸,朝他的方向看过来,女孩面颊潮红像开满了桃花儿,双眼晶晶亮,跟装了清水似的,直勾勾看着他。
韩廷原地顿了几秒,虽然知道她其实是看不见他的。她应该在看酒架上的酒。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忽而微微眯起,闪着一丝游离,似乎分辨什么,看着看着,她眼神渐渐专注笔直,抬手朝他指了一下。
韩廷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下一秒,前头的一瓶酒被酒保取下去了。
“哥!哥!”路林嘉在叫他。
韩廷回神:“嗯?”
“你想什么呢?”路林嘉说,“我刚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发小做进出口贸易的?”
韩廷说:“嗯,我帮你介绍。”
……
纪星脑袋愈发重了,她再度拿手撑住自己,没撑稳,脑袋一垂,扎下去。这一个大晃荡,就跟半醉不醉的平衡被打破、所有酒精都给搅匀了似的,头脑里一团浆糊,清醒无能了。
……
韩廷跟路林嘉说了会儿话,莫名又回头看出去,吧台那个位置空空如也,那满面桃花红的女孩儿不见了踪影。
他平静收回目光,看向路林嘉,说:“没想到你还挺有研究,我之前倒小看了你。”
路林嘉得到夸赞,乐得眉开眼笑,道:“哥,你不知道你能来我有多高兴。我爸妈都觉得我不务正业,就你支持我。你也都看到了,我可真没辜负你啊。”
韩廷哼笑一声:“还是那句话,做正事儿我二话不说,走歪路子打断你腿。”
路林嘉道:“得嘞。您就瞧好了吧。”
这孩子还真就跟纪星一个模样,给点儿颜色能把天都染成火烧云。
韩廷想到此处,又看了眼外头空荡的座位,略一沉吟,道:“我出去一趟。”
……
纪星觉得自己好像喝多了,她蹲在洗手间里跟开闸放水似的仿佛蹲了一个世纪,竟不知道肚子里能装那么多水。
起身的时候,她在隔间里晃荡一下撞到门板又跌坐到马桶上。刚坐在吧台边还好,可现在来回走动的一折腾,酒劲上来了,她脸烫烫的跟发烧了一样,手心也烫烫的。脑子有些混沌,双脚更是使不上力气。
她本来不想喝太多的,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越喝越来劲。
都说心情不好不能喝酒,容易醉。
原来是这个道理。
她拿意志强撑着,双腿打抖,歪歪扭扭走出洗手间,脚步已开始飘起来,踩棉花似的。
仅存的一丝意识让她去找涂小檬。
走廊太长了。
她转过拐角的时候,靠在墙上喘气,脸越来越烫,心脏跳动也快,抬头望,头顶的灯光发出彩虹般迷幻的光芒。
她头痛欲裂,强撑着往前走,一不小心没找稳重心,高跟鞋一扭,人往下一跌,却蓦地被一双手托住。她跌进一个男人的怀中。
她立马就要挣扎脱身。
韩廷见她有意识,及时松了手。可这一松,她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撞到了墙上,抬头看他,第一眼像是没认出来,说了句:“谢谢你。”
说着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子,她这个时候居然还管衣着得体。
韩廷说:“喝多了?”
听到这声音,她觉得熟悉,
“唔?”她举起脑袋,见是韩廷,有些愣了,懵懵地看着他。
女孩的眼睛湿润而清亮,直直的,仿佛要穿透他的心。
韩廷对视着她这眼神,隔了几秒,问:“认得我么?”
纪星似乎有点儿怕他,表情躲闪,手在墙壁上徒劳地抓一抓,脚在高跟鞋上歪扭着,脑袋歪了一下,直愣愣地说:“韩廷。”
韩廷吸了吸脸颊。
敢直接叫他“韩廷”,是真喝高了。
他今天是出门修行来了?尽给破小孩儿擦屁股。
他说:“手机给我。”
她满脸潮红,目光涣散,却仿佛对他有某种天然的服从,立马乖乖听话地把手伸进包里,胡乱翻,到处翻。
韩廷已经一眼看到了手机,直接掏了出来,问:“密码多少?”
她大着舌头道:“326……6……6……”
韩廷也搞不清是有3个6还是她忘了后头的数字,直接拿屏幕对准她的脸,纪星一愣,蓦地冲手机咧嘴一笑。
韩廷:“……”
屏幕解锁了,他划开屏幕,问:“你朋友叫什么?”
她贴着墙壁,手突然伸高,又垂落下来,抠脑袋,道:“涂小檬。”
韩廷拨通电话,那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星儿,你在哪儿呢?”
韩廷皱了眉,道:“你朋友喝醉了,在洗手间的走廊上。”
那头一惊,忙道:“好好好,你等等啊。我马上过来。”
刚挂完电话,旁边噗通一声。
纪星整个人滑下去坐到地上,裙子刷到腰上,隐约露出白色的小内裤,纤细修长的双腿则是光溜溜的一览无余。
韩廷咬了下后牙,一言不发,拖住她的咯吱窝,把她拎了起来。她脑袋一晃,搁去他肩膀上,女孩的脸颊柔软而滚烫,贴着他的脖子。呼出的热气灼热烧人,直往他耳朵里脖子下头钻。
他身子蓦地僵了一下,却还是搂住她的腰,人也迁就地弓着身子,把肩膀给她放脑袋。
她没了知觉,两手垂在身体两侧,只脑袋在他肩上无意识地晃来晃去,某个时刻,很痛苦地发出一丝呻吟:“难受……嗯……”
女孩娇柔的吟声直入耳朵。
韩廷眉心拧了下,嘴唇紧抿,抬手看了眼手表。
电话打了才三十秒,他像过了半小时。
那个叫涂小檬的还没来。
他弯着身子有些累了,稍稍站直。这一动,她下巴一抬,整个人朝后仰,他又伸手把她捞回来,她重新落到他怀里,颧骨潮红,双目微闭,脑袋砸在他胸口。仿佛是为寻求支撑,她搂住了他的腰。
韩廷沉默一秒,抬起头,沉沉呼出一口气。
有来往的女人们经过,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或许以为是一对情侣。
她搂着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悄无声息;他却察觉到衬衫上一阵濡湿,低头一看,她嘴唇颤抖着,鼻翼翕动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韩廷愣了一遭,忽听她说:“我不要星辰了好不好,太辛苦了。”她鼻音重重地嗡嗡,像是孩子的赌气撒娇,又像是无力回天的埋怨,“我不要星辰了,好不好?”
她没得到回应,蹭在他身上摇了摇他的身子,娇娇地哭泣:“好不好呀?”
“……”韩廷也是没了脾气,微皱着眉道,“随你。”
纪星眼泪直流,呜咽不止:“我不要了,那你会不会回来?”
韩廷沉默着,眼瞳不经意敛了一下。
这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响,涂小檬赶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韩廷把纪星的手从自己腰上解下来,将人送给涂小檬:“你朋友喝多了。”
“谢谢你啊。”涂小檬费力地扶住纪星。
韩廷脸色不太好,道:“朋友一起出门,还是得互相照看着。”
涂小檬尴尬不已:“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啊,要是碰到别人……”话没完,纪星一把抱住涂小檬,委屈呜咽,“难受。”
“哪儿难受啊?啊?”
说话间,纪星突然弓了下身子,涂小檬赶紧把她扶到垃圾桶前,她身子猛地抽搐,弓了一弓,哇地一大口呕吐了起来。
涂小檬一边拍她肩膀,一边回头看,发现刚才那位男士不见了。
“星星乖啊,吐出来就好了。”
纪星一顿狂吐,太辛苦,眼泪鼻涕到处都是。小檬拿纸巾给她擦嘴擦鼻子,又拿纸巾给她擦眼睛:“啊呀怎么哭了呀,啊?难受么?胃里难受么?”
她摇头,只是摇头。
涂小檬一愣,陡然间就明白了。她看着她歪在垃圾桶边这狼狈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你傻呀,难受要说出来啊。一个人闷着哪儿受得了啊?”
她眼泪鼻涕一堆,咬着嘴巴就是不肯说话,泪眼朦胧朝小檬伸手,小檬立刻抱住她。
韩廷拿着水折返回来,撞见这一幕。纪星抱着涂小檬嚎啕大哭,涂小檬一边摸着纪星的后脑勺安慰,一边抱歉地冲韩廷笑了笑。
韩廷没说话,把瓶盖拧了,水递给涂小檬。
涂小檬匆忙对他做口型:“谢谢!”
韩廷没搭理,转身走了。
……
……
纪星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室内一片漆黑。
她闻见自己床上熟悉的洗衣粉香味,手在四处摸索着,摁下开关。
台灯亮了。
“哎呀。”身旁涂小檬揉着眼睛,被光线刺激醒了,咕哝道,“你怎么突然醒了啊?”
纪星刚要起身,发现头仍有些重,她倒回枕头里,嗓音沙哑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现在才早上六点呢。”涂小檬把手机放一边,打了个哈欠,说,“你昨天喝醉酒了。我没发现。有个姓韩的先生给我打电话找的我,说是你投资人,刚好在酒吧碰见你。哦对了,他还叫了司机,让司机帮忙把你送回来的。我的天哪,你喝醉了沉得跟麻袋似的,咱家住六楼呢,幸好有司机背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把你扛上楼。”
纪星愣了一愣:韩廷?
她隐约记得昨晚见过他,但那之后的事她就记不得了,赶紧问:“然后呢?”
“然后我照顾了你一晚上啊。”涂小檬说。
“我不是问这个。”她紧张道,“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人怎么样?没失态吧?”
涂小檬莫名其妙:“很正常啊,能怎么失态?醉酒的人不都是这样么?你还算好的,我见着你的时候,你没耍酒疯。但一碰上我,你就开始闹了。我的妈呀,累死我了。”
“闹?”纪星脑袋发麻,“闹什么?”
“就大哭呗?”
纪星一掌拍在脑门上:“那,韩先生表情怎么样?”
“他?你跟我哭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诶。”涂小檬不明白她的重点,“哦,走的时候交代说你可能有些脱水,让我给你多喝点儿水。”说到这儿,她八卦心起,“诶,他是你投资人?我不知道你投资人这么成熟有魅力的,好像对你还挺关心。”
纪星道:“他就是人很好。你别乱说。……没想到在酒吧碰见他。”她低下头,用力揉脑袋,懊丧道,“我怎么会喝多了?”
“借酒浇愁呗,怎么的?”涂小檬嘀咕一句,“你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喊邵一辰。司机都疯了。”
纪星没吭声了。
涂小檬嘴快说完,也一会儿没说话,知道某人是她的禁忌。可如今闹了这一出,她不禁问道:“你还是放不下么?说真的,放不下就拿起来啊。”
“怎么拿?”纪星问。
“你知道你昨晚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你说你不要星辰了。”
纪星一愣,半天说不出话。
不要星辰?她怎么可能不要星辰?
时间还早,涂小檬抱着枕头去自己房间睡觉了。
纪星头疼无比,又辗转难眠。
她翻开手机,看着韩廷的头像,本来想作为下属自我反省一下,但她实在没力气去管这些场面话,只打了一句话过去:“谢谢你,韩总。”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一个字:“嗯。”
她这才想起他作息规律,一贯起得早。
她退出对话框,手指无意识往下拉,邵一辰的对话框早已经沉到底下去。
她缩在被子里看着,此刻忽然很想很想告诉他,跟他讲她好好地生活了几个月,可昨晚几杯酒就让她崩溃了。
但,没有资格。
她想: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工作麻痹自己?有没有看着头像也想给她联系?有没有也曾在某个夜里想起她便失了控制?
想完又觉得自己无聊而可怜,她扔开手机,闭上了眼睛。
第34章
几天后,纪星带着星辰技术部材料部的主管们去研究所见了趟魏秋子,了解目前各类制造业基础材料的研究动向和性能成本等情况,从而为公司下一步选定产品种类时提供足够的原材料信息。
魏秋子给她们讲了一上午,哪些材料的硬度耐热度耐腐蚀度已提高到哪个级别,哪些材料的研究仍在瓶颈阶段,哪些材料主要运用于军工航天,用于医药业成本太高。
纪星对目前的材料市场有了大致的了解。几位主管做了一上午的笔记,也收获颇丰,只待回去后有针对性地做进一步研究。
中午,几位主管赶回公司。魏秋子邀纪星去附近的商场吃饭,说两人好久没单独聚聚了。
秋子知道她爱吃西餐,选了家精致的法餐厅,道:“我职称评定下来了,工资也涨了,这顿我请你。”
纪星也不跟她客气,点了最爱吃的鹅肝。
“你也不忌口。”秋子道,“你看你额头上,是不是要冒痘儿了?”
纪星摸摸脑袋叹气:“公司的事儿碰上了一点儿瓶颈,压力太大了。”
“急不来的。要慢慢来。”
“说得容易。你在我这位置试试,说不定脸上长满了痘。”
秋子白她一眼:“长痘是你们小年轻的事,我一把年纪了,早就告别痘痘了。”
纪星听言一笑,想起上午在研究院里见到的那个实习生,问:“你说到小年轻……上午聊事情的时候,有个男生进来两次来问你问题,就是那个实习生?”
秋子脸有一丝红,喝着水点点头。
她远不像几月前在酒吧里那么抵触,纪星笑:“有什么情况是我不知道的?”
“他……”秋子犹豫半刻,羞红了脸,“我还在考虑。”
“他喜欢你吧?他看你的时候,眼神都不对,还害羞呢。”
“表白过,我没同意。”秋子道,“上半年他来的时候还是大四的学生呢。现在也才研一。太小了。”
纪星学栗俪的语气,道:“那里不小就行。”
秋子涨红着脸瞪了她一道。
纪星咯咯笑:“好啦我不逗你了。你们的事我也不问了,顺其自然,你好就行。”
秋子感激地笑笑。等沙拉上桌了,她试探着问:“那你呢,你和……”
她还没说那个名字,纪星脸上笑容就消失殆尽。她塞了一嘴的生菜嚼着,没吭声。
秋子叹道:“你和他感情那么深,分了太可惜。说不定彼此都念着对方呢,只要谁先让一步,去找对方一下,不就……”
“我去找过他。”纪星打断,“分手第一天晚上我就去找过他。我说了,忙完那阵就会好的。我说的是真的,现在真的好转了。”
秋子问:“那你现在跟他说过吗?”
纪星不吭声。
“你们可以聊聊啊。又没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就当朋友间聊聊现状也好。或许一松口,又和好了呢。”
纪星赌气:“又要我先开口,他为什么不主动?”
“万一他认为你还忙得不可开交,早把他忘了。”
纪星沉默,隔好久了,道:“过段时间吧。我要去德国考察,等回来再说。”
“也好。”秋子不再提这事儿,又聊起星辰的产品来,纪星板着的脸这才又轻松了回去。
吃完饭,秋子结账,纪星去趟洗手间。
商场洗手间在扶梯对面,她回来时经过扶梯,迎面碰上一位男士,正是当初栗俪介绍给她的吴姓投资人。他身边跟着一个三十多岁淡保养得很不错的女人,那女人挽着他的胳膊,手上的婚戒与他是一对。
她原本只当是碰见熟人,还准备打个招呼。可他装作不认识纪星,迅速避走开。
纪星莫名其妙。走回餐厅时,突然想起栗俪对话框里那个叫“W”的神秘男人。W,吴?
仿佛一切在突然间就有了联系。
她琢磨很久,不知是否该问栗俪。回想栗俪这段时间的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不知情。
最终,她保持了沉默。朋友的私事,既然她不愿说,她也不必探问。且她自己还有得忙,德国行已近在眼前。
公司自几个月前成功开始产品试验后,一直没有别的突破了。身为决策者,她压力极大。也不知道这次考察能不能给她点儿启发。
考察团从上海出发,纪星是从北京临时加进去的,所以一个人单独飞。
出发前,她随意收拾了行李,需要用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行李箱,拉链一拉算完事儿。可默默坐一会儿了,又走回去重新打开箱子,认真打包收拾。颈枕欧元信用卡紧急联系电话卡药品各种都准备齐全了,再带上邵一辰给她买的那只小包包,打车去了机场。
是凌晨的飞机,机场相比白日有些寂寥。
她独自拖着箱子,换了登机牌。走过出发口的时候,无意间回头望了一眼。出发口全是分别的人们。
她过了安检和海关,坐在登机口给苏之舟写邮件交代各种待办事项,直到广播通知前往慕尼黑的班机可以登机了。她关了电脑,拉着登机箱排队,等着头等舱的乘客先登机,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面前经过。
韩廷走到登机口,检票后进去了。唐宋拉着个黑色的登机箱跟在他身后。
“……”
纪星登机后朝头等舱那里头瞄了一眼,空少正帮唐宋放行李,韩廷早入座了,只露出半颗乌黑的后脑勺。
唐宋无意间回头看见了纪星,些微诧异地睁大眼睛,没料到这么巧。
她笑着跟他摆摆手,去找自己的座位了。
十一个小时的旅程,纪星原以为会很难熬。可她早就困乏难耐,加上这段时间工作生活感情上的各种焦虑,导致她长时间睡眠不稳,她竟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中途偶尔迷糊醒来一两次,很快就又昏昏睡去。待她醒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她迷迷登登地睁着眼睛,面前的书袋里有张纸条,抽出来一看,一行工整的字迹;
“纪小姐,到达慕尼黑是当地时间凌晨,你一人找酒店不太方便。到时韩先生的车捎你过去。下飞机后,我们会在廊桥外等你。”
落款:“唐宋”。
纪星出行前,助理敏敏给她查好了凌晨到达慕尼黑的打车攻略,但能搭顺风车实在太省心。
她座位比较靠后,落地后排队等了好久才慢吞吞地下了飞机。
唐宋果然在廊桥外等着。韩廷也在,插兜看着落地窗外凌晨的停机坪出神,察觉到她过来,他回头看过来。
纪星看见他的一瞬,上周的小插曲已一扫而光。
她跑过去,抱歉地冲他笑笑:“韩总。不好意思让你等了。”
韩廷并不介意,问了句:“来参观考察?”
纪星诧异:“你怎么知道?”
韩廷:“不然来度假?”
纪星:“……”
这人的逻辑思维真是……
她小声嘀咕:“我倒想度假呢。不过拿着投资人的钱,我也不敢呐。”
韩廷瞥了她一眼,没接话。
他人高腿长,走路也快;他高出她一整个头,把她衬成了一小只,跟在他身边,拖着箱子小碎步飞快。
她问:“韩总,你来慕尼黑出差?”
“嗯。东扬在这边有基地。”
“什么基地啊?”她顺口就往下问。
韩廷许是没料到她会话赶话地问,顿了一下,才道:“东扬科技和东扬医疗在这儿都有海外中心。”
“噢。”纪星点头,加快脚步跟着他走过一道弯儿。
韩廷察觉到她的吃力,扭头看一眼,朝她伸手:“箱子给我。”
她哪敢啊,忙摆手:“我箱子很轻,自己拉就行。”
唐宋道:“纪小姐,箱子给我。”
她更不肯,他手里已经拉了一个呢。“我箱子真的很轻,你看!”说着,把箱子提起来拎了两下。
两位男士也就没再坚持。
唐宋问:“你住哪个酒店?”
纪星报了名字。
“巧了。”唐宋道,“是同一家。还真是有缘分。”
离开机场的路上,纪星跟着韩廷坐在车后座。
凌晨五点班,车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只不过太阳还没出来,连朝霞都还没有升起。路上也很荒凉,没有人烟。道路两旁树林茂密,矮矮的红房子掩映其中。
纪星在飞机上睡得很熟,加之新到一个国家,她精神还算不错,挨在窗边欣赏着欧洲的田园风光。
车内安安静静的,也没人讲话。
她以为韩廷睡着了,悄悄扭头看他一眼。他靠在座椅靠背里,手指抵着嘴唇,眼睛似乎看着窗外,又似乎在出神。
正看着,韩廷察觉到什么,目光转移过来,与她的对上。
纪星:“……”
她尴尬着,还没想好话题,他已随意开口:“来考察什么?”
“哦。还是下一批产品和公司定位的问题。虽然做了调研,但太难下决断,所以出来多见识见识,看能不能给些灵感。资料都在这儿。”纪星说着,匆忙从包包里翻出此次考察的手册和行程,递给他看,“都是德文和翻译的中文,也不知道准不准确。”
她迫切想听听他的意见,他肯定很了解当地的公司和企业。
韩廷看着那上头的翻译,登时皱了皱眉,公司的中文名居然还有写错的。
纪星瞧他那神色,直觉不详,默默屏了气坐好。
韩廷语气还挺和善,问:“这谁给你安排的?”
“MBA班上的同学。”
“收了你多少钱?”
毕竟是公司的开支,纪星没了底气,小声道:“四万……”
韩廷转眸看她,眸光幽幽。
纪星扯扯嘴角,气若游丝地加了个:“……五。”
韩廷讥诮一句:“也就酒店住得值。”
“……”纪星心凉了半截,她满怀希望过来的,“有那么差么?”她垂死挣扎,“这里头好几个公司我都认真查过,全都是行业里有立身之本、有特色的公司啊。”
“你能查到的,只是别人想要你看到的。”韩廷说完,问,“笔?”
纪星立刻递过去一支笔。
他也没拔笔盖,用笔头在其中两个公司的名字上画了一道:“克柏,汉斯,这两家曾经辉煌,但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国内很多人不知道,这不怪你。”
“对对,就他们。”纪星自我证明道,“我查了好久的资料,确定他们是有实力的。我哪儿知道他们开始走下坡路了。”她些微懊丧。
“没关系。”韩廷说,“你可以去看看,算是给自己提个醒:再不好好学,这就是你的未来。”
纪星:“……”
韩廷拿笔再一划:“塔贝,赛梅,这两家本身就没什么亮点,打着德国制造的旗号糊弄糊弄中国人。”
“可国内专业论坛上很多人夸他们。心得体会写得很长。”
“估计都是上过研修班的学员。你可以当反面教材。好好看看你跟他们有哪些共同点。”
纪星:“……”
他见她那敢怒不敢顶嘴的表情,似笑非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别误会我意思。”
“……”纪星腹诽,您是老大,话都您说了,谁敢误会您呐。
他又画了个几个小圈圈:“德曼,拜瓦尔,AJ科技,这三家很不错,值得重点一看。”
她来了精神:“这三家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德曼就是做3D打印的呢!”
“好好学着。”他说完,笔和日程表一起还给她。
“谢谢。”她接过来,匆忙拔开笔盖,在日程表上做标记。
韩廷随意瞥一眼,见她真一板一眼地在汉斯旁边写下“走下坡,警醒”,在塔贝旁边写下“反面教材,有则改之”等字样。
他瞧着她一笔一划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嘴角不经意牵了一下,目光从她笔尖往上移,她低着头,嘴唇紧抿,视线灼灼盯在白纸上,纸上的光反射去她脸上,仿佛抹了层莹润的亮光。
车身微晃,一缕发丝从她额边垂落。
她写完了,抬起脑袋,一扭头,清澈认真的目光撞上他的。
他视线相当自然移到她手中,下巴略抬了抬,说:“练字了?”
“……”纪星一脸灰。
他却忽而笑了一下,也不知笑什么,人看向窗外,唇角还弯着。
“……”她不知道嘲笑她的字有什么可开心的。
说话间,车已到了酒店。
办理入住时,纪星发现韩廷住的是套房。前台服务员翻开护照准备扫描的时候,她无意瞥见了韩廷护照上的登记照片,眉目清朗,眼睛有神,看着和现在相差不大。不像她,她的护照照片是四年前的,效果可用黑历史形容。
她又匆匆扫一眼,这次扫过护照上一行数字,发现他比她大七岁半。正研究着呢,察觉到身旁一道淡淡的目光扫到她脸上。
偷看他护照被抓了个正着?
“……”她已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把眼神移去反方向。
拿了房卡回房,才当地时间上午六点半。
研修班的考察从下午两点开始,在那之前她没任何安排。上海那帮人的飞机现在还没到呢。
她拉开窗帘。窗外,朝霞漫天。
酒店楼下,早餐店开张了,德国清晨的街头空无一人,偶尔几个巡逻的警察从街角走过。
她洗漱一番,画了个淡妆,穿上漂亮的针织裙和小靴子,背上她的小包包出了门——之后一星期的行程很密集,难得有八小时的自由时间,坐在酒店里就太可惜了。
她要拍一张很美的照片发朋友圈,让某些人好好看看。
“叮!”电梯门开,她轻快地迈出一步,又蓦地一顿。
电梯里,韩廷一身休闲薄风衣,背靠在电梯壁上,正低头玩着车钥匙。听见开门声,他抬头看向了她。
纪星莫名有丝不自在,抿抿嘴唇,走进去站好。
见她进来,他站直了身子,随口问:“出去?”
“啊,对啊。”她答道,终于搞懂了那份不自在从何而来。
印象中,韩廷任何时候都在工作状态,永远背脊挺直,她就没见过他刚才那样放松的样子,还靠着墙低着头?这就不像他这种人会有的姿态。
他倒很随意,见电梯迟迟不关,上前一步,摁了下关门键。
电梯门合上,他扭头看她:“去哪儿?”
“上午没事,想出去转转。”她回答有些拘谨,但很快又带了丝兴奋道,“我第一次来慕尼黑呢!”
她开心的语气让他稍稍莞尔。
“韩总你出去是……”
“一样,不想在酒店待着。”电梯停在一楼。门开之前,他手指拨了拨掌心的钥匙,扭头看她,“一起?”
第35章
车窗外,慕尼黑的街景像旧电影胶片一般划过。
韩廷和纪星住在新城区,一路驱车过来,街道干净整洁,交通井井有条。
道路两旁的店铺尚关着门,德国的上班族们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过。
楼宇的缝隙之间,朝霞漫天,将天空染成粉色。从新城到旧城,路边渐渐出现欧洲特色的小楼房,城区街道渐窄,车速也放慢下来。
纪星趴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望着外头的欧式街道。晨间的清风吹着,她心情爽朗,一时有点儿忘乎所以,道:“感觉我在德国会撞大运,因为第一天就有老板给我当司机。”她原是玩笑,可话一出口,暗忖是否有些过头。
韩廷却并不介意,在左转路口满满打着方向盘,回了句:“按小时计费,从第三笔投资款里扣。”
纪星:“……”
她问:“一小时多少钱?”
韩廷:“一万。”
“……”纪星眉毛快飞出脑门,佯作拉车门,“黑车!我能下车么?”
“就这还嫌贵呢?”他似乎心情不错,竟然顺着她的话接了茬,带着京腔的口音被他说得分外有韵味。
“能打折么?”她也很认真地斤斤计较。
“九点八。”
“……”果然是商人,开玩笑都不松口的,“你怎么不说九点九呐?”
“那也成啊。”他闲散地接话。
纪星不禁扭头看他,或许是工作外,他今天看上去非常散漫随意,开车时一手搭在车窗上,另一手打方向盘,遇到拐弯的地儿,五指张开抹着方向盘打个大圈儿,待转过弯了手微微一松,方向盘唰一下自动转回原位落回他轻轻握起的手中。那双手很是修长,骨节硬朗。
还看着,那五根手指逗猫儿似的闪动了一下,人在问:“看什么?”
纪星被抓到,莫名脸一热,忙道:“没,这方向盘好灵活……”
他极淡地牵了下嘴角。
她别过头去,琢磨刚才那句话是否欲盖弥彰,他根本不信。
前方,白墙红瓦的欧式小楼房上,教堂的尖顶刺破天空。
韩廷把车停在一条砖石路的小巷子里。
一下车,闻见满巷子的咖啡香。
应是夜间下过雨,巷子里的砖石湿漉漉的。西方,天空蓝汪汪的卡在楼房的缝隙里。纪星赶紧回头,拿手机拍身后的风景。
韩廷在前边走上台阶,低头看见台阶下的水洼,回头提醒:“看着点儿。”
“哦。”纪星收了目光回神,一大步跨上路边台阶,又换方向拍照。
韩廷无意间走进了镜头,纪星随手一摁,把他拍了下来。
东方,天空是浅灰色的。这个方向背光,砖石巷和两旁的房子都变得深灰,韩廷的黑色背影勾勒在巷中,人高腿长,穿巷的风掀起他风衣一角,有种深沉无言的感觉。
照片定格的瞬间,纪星的心意外的轻触了一下。也是那一瞬,她隐约意识到照片中人的定义抛开投资人,老板,良师,还有个更简单性感的属性:男人。
再一看,韩廷已走出一段距离了,她赶紧跟上去。
绕过几条小巷子,到了玛丽安广场,视野开阔了起来。
韩廷走进广场旁边一家露天咖啡店,在户外的白桌子旁坐下来。
“想吃什么?”
“培根奶酪三明治,牛奶。”纪星翻看着菜单,什么都想吃。但估计是韩廷请客,她吃太多也不太好,在老板面前还是得留点儿形象。
韩廷见她嘴上点完了,目光还久久胶在菜单上,说:“我看有点儿少,再加点儿。还想吃什么?”
纪星内心交战几秒,快速合上菜单,说:“黑森林蛋糕,草莓冰淇淋。”
韩廷微皱眉:“大早上的吃冰淇淋?”
“……”纪星也不跟他犟,一秒抛出备选方案,“那就换成草莓树莓无花果核桃杏仁酸奶。”
“……”韩廷顿了顿,也是没料到她刚才就瞟了菜单几眼,德文看不懂,只能看图片,怎么就把图片里的配料都扫得一清二楚了。
韩廷用德语跟服务员点了餐。
纪星意外:“你会说德语啊?”
韩廷靠进座椅靠背里,微懒道:“在德国待过几年。”
“几年?”
“五年。”他发现她这人习惯爱刨根问底。
“难怪!”
他微眯眼看她,略探寻:“难怪什么?”
“我觉得你做事有点儿德国人的风格。”她嘴快地说道。
韩廷琢磨着,问:“是好话?”
“当然。”纪星眼睛大睁,一脸真诚。
韩廷就知道她那脑袋瓜里一串弹幕准没好话,可也懒得计较,漫不经心看向广场上的鸽子去了。
服务员端了咖啡和牛奶上来,分放桌子两边。彼时,绚烂的朝霞已渐渐消散,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广场上。
纪星吃了口黑森林蛋糕,又好奇起来:“为什么待那么久,因为要在这边管理东扬的研发基地?”
“嗯。”
“是东扬医疗么?”
“医疗,科技,都有。这两块儿目前交叉领域很多。”
“然后就学会德语了?好厉害。”她道,“真羡慕会说很多种语言的人。”
韩廷松泛了下肩膀,说:“德语很难听。”
“这个我知道。”纪星眉毛一扬,说,“我听学语言的人说过,和上帝说话,用法语;和情人说话,用意大利语;和马说话,用德语。”
韩廷笑了下,说:“那倒是。说话凶得跟骂人似的。”隔半秒,略沉吟的样子,道,“……所以你说我像德国人。阴我呢。”
正喝牛奶的纪星差点儿呛到,心叹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都能被抓包。她徒劳地摆手解释:“不是。我不是说这意思,真的不是。”
韩廷喝着咖啡,唇角弯了一弯。
纪星见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笑意,一讶,明白了他并没往心里去,故意逗她呢。遂撇了撇嘴,没过半秒,自己却也莫名笑了。
太阳已完全升起,红墙的哥特式教堂上金光灿烂。
到整点了,教堂的钟声厚重地敲响,雄浑苍茫,在古老的楼房上回荡。
鸽子成群在天空中盘旋,金发的幼童在广场上奔跑,情侣、老人坐在横椅上惬意地享受闲暇时光。
纪星坐在露天餐厅里吃早餐,一边欣赏整个广场上的宁谧安详。
看到阳光铺洒,她又忍不住拿了手机出来拍照。刚调出照片,想到什么,对韩廷说:“韩总,我刚拍照不小心把你拍进去了,很好看的,我发给你啊。”
韩廷还未表态,纪星已等不及,直接发送,他手机瞬时滴滴响了一下。
他划开手机看一眼。
纪星邀功似的问:“怎么样?不错吧?”
“还行。”韩廷说,没多感兴趣,也丝毫不冷淡。他这人对照片这种事一贯不怎么上心。
她又继续拍照了,拍教堂,拍小孩儿,拍老人,拍正在拍照的游客。
韩廷见状,忽问:“我给你拍张照片?”
纪星原想说不用,男人拍照都挺丑的。但他毕竟是老板,主动提出帮忙,拒绝也不太好。她担心美颜反应太慢,领导不高兴,于是用了正常摄像头。她调好手机了,递给他。
韩廷接过来,随口问了句:“现在女生拍照不都用美颜么?”
纪星诧异:“你知道美颜啊?”
“……”韩廷幽幽看了她一眼,“我看着像50年代的?”
“……”纪星立马赔笑,“韩总你是工作型的人嘛,我以为你不关心这个。再说你底子那么好,拍照肯定不用这个呀。”
韩廷手里还拿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里头的她。没搭理她的找补。
纪星还很矫情地补充了句:“我拍照也都不用美颜的。”
这回,韩廷笑了一下。那笑意里起码有八分的不信,剩下两分是笑话。让纪星莫名心虚了一秒。
但对着镜头,她很快调整心情,歪头一笑,比了个剪刀手。想想觉得太傻,又赶紧换成托腮状。
她这边折腾半天,他那边半秒解决。咔嚓一声拍完,韩廷把手机还给她。
也不多拍几张让她选一下……
纪星笑容垮掉,不抱希望地接过来一看,诧异,居然拍的很不错。
照片上,女孩坐在广场的露天咖啡厅里,双手托腮,笑容甜甜,露出整齐的白牙齿。微风拂动她马尾飞扬,阳光跳跃在发丝上。
她太喜欢这张照片了,想赞他技术好。抬眸一看,他已侧过头去看风景。
夏末初秋,上午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侧脸上,他微眯着眼,淡看着阳光笼罩的广场;享受阳光,享受安逸。
纪星一时把话吞了下去,又觉自己跟着他一上午叽叽喳喳扰了他清净,索性不打扰他,慢慢喝一口牛奶。可那照片她实在太喜欢,又忍不住看了几遍,发了个朋友圈。原本想配个文字,想了半天找不出合适的,作罢。只发了图。
他看他的风景,她玩她的手机,时不时捣鼓刀叉吃吃这个喝喝那个,望一望蓝天,喂一喂斗胆飞到脚边的鸽子。
一旁的人窸窸窣窣动个不停,韩廷也不被打扰,直到她没了动静,他才稍稍看过来,见纪星正吃着酸奶,表情挺安静正常的,只是巴巴看一眼手机留言,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落寞,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或许这一刻她属于她自己,所以不用伪装或强提精神。
但很快,一只鸽子飞到桌上,她注意力被吸引,又笑了起来,手里捧着麦片喂鸽子,兴致起了还学着鸽子“咕咕咕咕”地叫。
附近桌上有一对白发苍苍的德国夫妇,两人从韩廷纪星来的时候就在了,老爷爷老奶奶饶有兴致地看了纪星很久。
韩廷无意间与他们目光对视上,老奶奶冲他微笑,韩廷也淡笑颔了下首。
老奶奶用德语说了一串话,韩廷微微愣了一下,看一眼纪星了,又用德语回了几句。
老爷爷加入进来,说了一大串。
纪星看着这帮人笑眯眯看着自己,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好奇又忐忑,问韩廷:“他们说什么呀?”
韩廷简短道:“说你很可爱。”
“……”纪星不信,她又不是傻子,“你们明明说了那么多。”
“翻来覆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虽然听不懂,可她听得出不是相同的话啊。他真把她当三岁小孩儿哄了。
可他不说,她也不能撬开他的嘴,继续逗鸽子去了。
两人一静一动,竟也相安无事地在广场边同坐了一上午。
快中午的时候,启程回酒店。
这时,广场周围巷子里的路边小摊全开门了,彩色的商品摊子延伸进巷子里,跟炸开的万花筒一样。
精美的欧式餐具,陶瓷娃娃,刻字木牌,冰箱贴,花茶,啤酒杯,布娃娃公仔……色彩斑斓。
纪星跟在韩廷身边走,眼珠子到处转,脚步也越来越慢。两人一前一后,就跟大人领着小孩儿经过零食摊似的。
她终于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韩总,你要给朋友带礼物手信啊什么的么?”
韩廷看她:“你要给朋友买?”
“出来一趟么,想给朋友买点儿礼物。你现在着急回去么?”她语气礼貌,眼神巴巴。
韩廷看着只怕是她自己想买,好笑,道:“看看吧。”
她一笑,转身抓起一只陶瓷娃娃,用英语问小摊老板:“这个多少钱?”
“20欧。”
好贵啊,纪星正琢磨着还价呢。
韩廷插兜站在一旁,漫不经意地提醒:“陶瓷的,千里迢迢运回去,路上得cei了。”
“……”她想想也是,遂放下,又拿起一旁的布娃娃左看右看,自己说服自己,“可以把娃娃放在床头陪我。”
韩廷眯眼看了看那一排排摆得齐齐整整的微笑娃娃,慢悠悠地问:“你不觉得这娃娃太像真人,看久了慎得慌?夜里关灯了演恐怖片儿呢。”
纪星:“……”还真是。
跟着他走一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买不了了。
最终经过一家公仔店,韩廷拎起一只白兔子,随口说:“这还不错,回去路上能拿来垫脖子。”
纪星:“……”她才不想跑来异国他乡买公仔呢,最终,她决定选几个精致的冰箱贴。她有选择困难症,花样不同的几种她全喜欢,一口气买了八个。
韩廷瞥一眼:“你家冰箱够大的。”
纪星借口道:“我要送朋友的。”
店老板不太懂英语,纪星向韩廷求助:“韩总,你能帮我问他,我买八个,可以便宜点儿么?”
“……”韩廷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他还是按她意思问了店家。和店家沟通后,打了点儿折。算下来也就便宜了两三欧。她却跟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开心不已。
上了车后,她依然很满意,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冰箱贴给他:“韩总,这个送你吧。”
什么送朋友,就是选择困难又控制不住,所以全买了。他倒好奇她那八个冰箱贴怎么安置。
“谢了。”韩廷接过,随手贴在操作盘上。
快到酒店时,韩廷问:“你下午考察怎么过去?”
“跟研修班一起,有车辆安排接送。”她看手表,“现在大家应该都到酒店了。”
他了解了,表情肃了下去,交代道:“既然来考察,多用点儿心。好的学人经验;不好的反思警戒。记住没?”
纪星认真点头:“记住啦。”
车停到酒店门口,他说:“去吧。”
“谢谢韩总。”她冲他躬了下身,推开车门下去了。
第36章
接下来近一周的时间,纪星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她每天都要参观一个企业或公司,行程表上的流程一天天宛如粘贴复制:接待,参观,研讨,开会,宴请,合影……规模化的参观模式统一覆盖到每个接待企业。
除开这些,还有研修班内部的学员培训,上课交流等等。
研修班其他同学大都三四十岁,比纪星年长很多,且大是结伴而来,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纪星也不介意独来独往,反而落得清净能认真听讲。她记着韩廷在车上跟她说的话呢。
有天上午参观塔贝公司,正是那家被韩廷标记为唬人骗钱的公司。纪星果然发现,对方表面工夫做得相当好。接待的时候,握手拍照就捣鼓大半天。参观的重头戏是一个摆满德语奖杯的陈列室里,在场的中国人没一个懂德语,除了翻译。每个奖杯都介绍得神乎其神。至于工厂车间,一条走廊走完就算了事,透过玻璃只看见车间里无人问津的机器。
开会时也是一通官腔,没见着任何产品,也没听着有价值的观点。
倒是那位老总,大谈壮志与梦想,从工业4.0谈到如何抓住机遇发现制造业商机,如何改革时代改变未来。
研讨班的同学们被带动得慷慨激昂,跟着一通附和。
纪星尴尬不已,不知在那群德国佬眼里,是否中国人傻不拉几特好骗。
那天,纪星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串笔记,诸如“脚踏实地”,“不打官腔”,“不卖情怀”,“不忽悠人”。每个短语后边都打了三个惊叹号,以表达她咆哮的内心。
结果晚上回酒店会议室分享经验,同学们都跟中了传销一样对那位老总大加赞赏。
纪星浑身掉鸡皮疙瘩,想,同样是三十多岁的老总,还是韩廷那种人叫她信服。
转念一想,韩廷就不会没事儿跑来报这种团。果然,他说的对,她再不好好学,以后就得跟这群人一样了。
而韩廷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说值得一看的德曼、拜瓦尔、AJ科技这三家都给人眼前一亮之感,纪星全程欣赏膜拜。
尤其是德曼,慕尼黑乃至全德国都大有名气的医疗数据库供应商。他们的荣誉室里陈满奖杯,但负责人只是粗略地介绍了一两个,便带他们离开。出门时还随口说了句:“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过去了。我们的现在和未来,在那里。”说着,那位负责人指了一下研发中心和车间的方向。
这个小细节,让纪星深受感动。
几天的考察下来,她收获颇丰。
一个星期飞速而过,很快所有行程进行完毕,只剩最后一天的风景游览:参观著名的新天鹅堡。
出发前一天晚上,纪星和研究班的同学们在酒店的pub里边喝啤酒,她原想和大家讨论一下这趟行程的感悟。但大家都在聊明天的游览,买什么纪念品回家,机场免税店云云。
可纪星满脑子想法要跟人交流,对吃喝玩乐都不感兴趣了,便一个人默默喝酒,消化着纷乱的思绪。
半路,她无意间抬头,竟恰好看见韩廷和唐宋从酒店大厅走过,去向电梯间。
过去的一周,她一直没碰见过韩廷。两人都很忙碌,虽住同一个酒店,但也没打过照面。纪星也顾不上杯里还剩的酒,就朝他追了过去。
她跑进电梯间,打了声招呼:“韩总!”
韩廷正想着工作上的事情,她冷不丁冒出来,把他稍稍吓了一惊,看向她,表情微冷:“有事?”
纪星愣一愣,被他问住了,忙笑道:“我的参观行程都结束啦。明天玩一天,后天就回国了。”
韩廷点头表示了解,不带任何含义地顺口说了句:“这么快?”
“就是一个星期嘛。现在已经一星期啦。”
“嗯。”
“叮”电梯到,韩廷进了电梯,纪星麻溜儿地跟进去。
她问:“韩总什么时候回国啊?”
“下星期。”他回答很简短,脑子里还在想别的事,心思并没太参与跟她的对话。
“噢。”纪星有所察觉,也没了别的话讲。某一刻,她实在想跟他汇报自己的学习心得,可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又乖乖闭了嘴。那天开车出去玩儿就跟假的似的,这人又切换进工作状态了呢。
电梯向上,她抬头数着楼层。
韩廷渐渐回过了神,看向她,说:“明天玩儿一天?”
纪星点头:“对啊。”
“还想继续考察么?”
“嗯?”她没懂,稍稍睁大了眼睛表示疑问。
韩廷道:“你要有兴趣。带你去东扬看看。”
纪星惊讶,立刻道:“有兴趣啊!太有兴趣了!”新天鹅堡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可她这趟出门是为了学经验解疑惑,能参观东扬自然最好。
可说话间,她楼层已到,电梯门开。
“那……”她一边巴巴看他,一边往外走,“时间……”
韩廷:“明早七点,酒店门口。”
“好的。韩总再见!”隔着渐窄的门缝,她歪头看他,招财猫儿一样笑眯眯冲他招手。
他极淡一笑,对她点了下头,门合上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纪星就收拾好自己跑去楼下等候。她提前了五分钟到,等了没一会儿韩廷来了,准时七点。
纪星暗想他这时间观念还真是跟德国人如出一辙。
她跟他一道坐在后座,车开出没多远,韩廷随口问:“吃早餐了没?”
“吃了。”纪星问,“你呢?”
他微点了下头,说:“行程原本是去哪儿玩儿?”
“新天鹅堡。”
“那地儿挺漂亮的。不去不可惜?”他淡问,整个人的状态相比起昨晚的肃冷,已是缓和了很多。
“以后可以再去嘛。”纪星丝毫不遗憾。
韩廷没什么意义地笑了下,问:“这几天参观怎么样?”
“收获特别多!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她顿时来了兴致,仿佛从上车到现在就等着他这一问呢,“真的,韩总,这趟出来太值了。收获一箩筐。”
韩廷早已习惯她说话的夸张模式。她说个100分,他大概会打个六七折。
“哦?”
“真的。”纪星说,“你说的那三家企业,德曼、拜瓦尔、AJ科技,参观感受特别好,公司负责人非常谦虚,给人感觉也很踏实。我现在总算是发现了,公司成功的原因都是相似的,就是你上次在深圳说的那些话,抓住时机,从小处入手,顺应真正的市场和需求。”
韩廷悠然道:“合着你以为我之前讲的都是台面话呢。”
“……”这人怎么尽能一瞬抓她漏洞呢……
纪星笑眯眯道:“你误会啦。我的意思是,亲身体会,感触更深了嘛。再说,要不是之前听了你的演讲,脑子里已经有些概念了,现在我也总结不出来是不是?所以还是您教导有方。”
韩廷被她这话刺激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这丫头在他面前狗腿功夫见长,违心谄媚的话如今是张口就来。
“哦对了韩总,你说汉斯公司曾经辉煌,但现在没落。其实参观的时候,他们的接待人员也都非常严谨有礼貌。行程安排也特别合理,车间里头所有仪器设备都在正常运转。高管也都非常负责,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爱自己的公司,但是……”她说到这里,眉毛一揪,有些惋惜动情的样子,“连我都感觉到他们公司在走下坡路,而且很可能就要被市场淘汰。可员工们还坚持着,还满怀着希望觉得情势会扭转。真可惜。”
汉斯的整体氛围和星辰很像,所以她感触极深。
工人都严守在各自岗位。荣誉室时,她也看到无数奖杯,只不过大部分都在2012年之前。所谓荣耀室,不过清晰地显示着企业兴起与没落的轨迹。
她一脸惆怅,韩廷却挺平静淡漠,道:“企业的命脉最终在产品,汉斯主营植入类手术器械,以心脏支架出名,走了很长一段高峰期。但……”
他没说了,似乎无意多评价什么。
纪星却满肚子的话要倒出来跟他交流:“对呀!但他们现在陷入了执念,还固执地坚持着辉煌时期的想法。目前大型临床试验已经开始使用第三代可溶性塑胶了,可他们嗤之以鼻,认为是昙花一现,最终市场还会回归到他们坚持的产品中。那天开内部研讨会,他们对着PPT展示公司的运营理念和核心价值,还坚定地认为,他们坚持的信仰会带他们走过这段困难时期。
我当时看着特别难过,觉得他们固执得可悲。”她眉心深皱着说。
她咕噜一大串话,他听着总结下来就俩字:遗憾。
他些微走了下神,回想认识她以来,她的确有某种把一句话说成一篇作文的特殊能力。
她犹自言自语:“为什么这么大的公司也会一叶障目,分不清形势呢?”
韩廷极淡一笑,颇有些不以为然:“不奇怪,智能化风潮爆发前的诺基亚、黑莓不就是这光景?任何领域都是如此,风潮改变前,会死掉一大批顽固不化的。”
“我知道啊。但考察的时候,还有同学私下嘲笑他们呢。气死我了。”纪星忿忿不平地说,“旁观者最擅长马后炮,可要他自己变成当局者,恐怕也做不到时刻清醒。说时容易做时难,我当初也以为创业很容易,研究一堆资料就上阵,结果还不是一路摔跟头。你以前给我指点的那些个问题,现在回想觉得简直小儿科。可身为当事者,我那时每天忙得顾前不顾后,还真就想不到。要当初创业的是别人,我保不齐能看本励志书就去给他指点指点。光说谁不会啊?起码人家为此尽力过,凭什么笑话他们?”
韩廷听着这话,挑了挑眉,但未予置评。
她依然非常感情用事,不知是因为年轻,或是因为身为女性。不像他,对败者没有任何怜悯与兴趣。
优胜劣汰,不就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么。
若付出就有回报,对“能力”也未免太不公。
他瞟了眼她的笔记本,见汉斯企业那行的笔记上写了几行大字:“切忌固步自封”,“密切观察市场”,“精准预判”,“决策决策决策”,后头依然跟了几个惊叹号,足以看出写字人此趟行程里激荡的内心。
看来他说的话她记进了心里,这趟出来不是玩儿来了。
纪星这趟考察内心感触太深,可偏偏憋了几天的话没人交流,这下见了韩廷就跟上了发条的话痨似的,唧唧喳喳讲了几条街。
韩廷偶尔接一句话,大都一言不发。到了半路,他倾身从座位中间拿了瓶水,拧开了递给她。
“谢谢韩总。”她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一半,又继续开她的话匣子,
“你上次给我标注的那家,塔贝公司,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专门唬人的。参观荣誉室就参观了一个多小时,”她吐槽,“在慕尼黑本市拿到的一个什么小奖都要翻译一下,车间反而全部略过。老板只会谈些假大空的东西,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专门靠接待中国的研修班过活。”
韩廷淡笑:“指不定呢。”
车厢里安安静静,大部分时候只有女孩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语调时而激动时而平静时而吐槽时而感叹。
副驾驶上的唐宋听了一路,也是有些吃惊。
他第一次碰到能讲这么多话还不带停顿的女孩子,一大早上的如此精力旺盛,他有点儿担心韩廷神经受不了,遂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
韩廷靠在座椅靠背里,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拿手抵着嘴唇。
他表情安静,竟异常耐心地听着。虽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没有一丝厌烦和敷衍,甚至时不时在她停顿的间隙问她几句,与她沟通。
纪星对塔贝公司的吐槽还没够:“韩总你是不知道,他们公司特浮夸,握手就握半小时,员工都不干活儿站在路边对你笑眯眯。老板也是,跟打了鸡血一样,满口梦想概念,改变市场。我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要看成功学的书。韩总,这公司在德国也能开这么久哦。”
韩廷说:“你之前不就这样么?”
纪星喉咙一堵,没想他这么不给她面子,可她脑子转得飞快,立马就笑眯眯地暗怼回去:“可有您的指导,我都改了呀。”
韩廷:“……”
他食指轻轻摸一摸嘴唇,没说话,忽而就笑了一下。
第37章
东扬海外研发中心坐落在工业区一处安静的街道上,门口的大理石上刻着“东扬”二字,外加一串德文,应该是翻译。
汽车驶进园区,夏末初秋,林荫茂盛。道路两旁是无尽的绿化草坪,低矮的淡蓝色的工厂建筑坐落其中,整洁干净。
汽车停在一处约两三层楼高的占地面积极大的建筑前,门口牌子上写着R&D CENTER(研发中心)。
一进楼内,豁然开朗。
楼的内部看不到边界,且没有分层,上下两三层全是打通的镂空设计,楼梯,玻璃房,展示牌,大长桌,试验区……绿树,草地,繁花作为区间分割的屏障,每一处设计都不重复。也没有格式化的办公桌椅,工程师们科学家们随心而行,或一丛丛聚在一起讨论,或独自窝在一边工作。
四周墙壁上隔一米便有一道又高又宽的玻璃窗,窗外风景宜人,阳光灿烂。
纪星正四处张望,韩廷说:“这儿。”
他站在一处楼梯口,回头看着她,对她那副叹为观止的表情有些好笑。
纪星赶紧跟上,随着韩廷走上一道楼梯去了半空。
韩廷要开个简短的工作会议,说:“你先随便看看,别走远。”
纪星点头:“哦。”
他走的时候却回头训诫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相信她会乖乖听话。
纪星遂站得笔直,给了他一个认真的眼神。
韩廷没走远。所谓开会,并没有传统的隔离会议室。一群人找个沙盘区绕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就开会了。
讲的德语,纪星听不懂,便在附近转转。
她站在楼梯上俯瞰,发现一道奇景:楼内各处,花架上,小桌上,沙发旁,挂画旁,草地间……摆着金色的,玻璃的,银色的,各种形状和材质的奖杯,最妙是每个奖杯都与它所处的环境相得益彰。
曾经的荣誉被当作摆设随意散落在办公区中,工程师们对此也习以为常。
这设计真是绝了。
她绕到一处楼梯前,发现墙上放着一只机器人小玩偶,冲她眨巴着大眼睛。
她凑过去看,正准备摸一下,那小机器人眼睛一弯,笑眯成一条缝儿,软萌萌道:“您的体温是36.9度哦~~~”
“你能看病?”纪星诧异,手掌在它眼前晃了晃,“你是医疗机器人?能看别的病症么?”
“它只是个温度计。”韩廷淡笑的嗓音传来。
纪星回头,韩廷插兜站在几步开外,眼里含着一丝极浅的笑意,似乎觉得好笑,但又出于礼貌稍微克制着。
纪星缩回手,干笑道:“我以为它是智能医生呢。……你开完会啦?”
“嗯。”韩廷往楼下走,说,“过来吧。”
“噢。”纪星尾巴一样跟上,道,“这栋楼真好看。还有奖杯的放置,太有创意了。居然当装饰品随处摆放,给人一种特别大气的感觉,很潇洒坦荡的样子。”
韩廷说:“这楼我设计的。奖杯摆放也是。”
“……”纪星顿觉刚才夸赞时应减少两个形容词,尴尬度或许能降低百分之五十。
韩廷嘴角却起了一抹笑,倒不是因为被夸,实在是被逗乐了。
纪星说:“噢。我想起你说在德国待了五年。”
“这块儿的管理模式算是我某些想法的一个试验地。”他说。
“自由化管理么?”
“也不全是。但欧洲人喜欢玩这套,入乡随俗一下。”
纪星揣摩着,隐约察觉:在商场管理上,他似乎是丝毫不讲感情的,哪怕某些事情他做出来表现得有感情,也只不过是他擅长的一种手段而已。
而她还是只菜鸟,不知孰是孰非,又或者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她跟着韩廷从办公区穿梭而过,进入一块实验区域。这片儿的氛围比刚才严肃些,空间内干净无尘,遍布试验台,工程师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机械性能之类的问题。
中间还有一排体格较大的计算机,屏幕上各种数据飞速运算着。
纪星猜测应是东扬AI医疗机器人的一部分试验场。
“从刚那儿到这儿。”韩廷抬手指了一道,说,“这些就是核心。”
纪星明白他说的是“人”。
而她的星辰现在拢共就二十多人。
“韩总,东扬有过失败的产品研发吗?”
“当然。”
她请教:“都是什么原因?”
“有技术瓶颈,主要还是对市场趋势分析不准。”韩廷道,“开发新产品,说到底像赌博,有人精通一些规律和算法,但没有百赌百赢。”
“……噢。”
韩廷瞧见她忧心忡忡的小模样,道:“怎么了?”
“好难呐。”她叹气,“大集团实力雄厚,还能试错。小公司都没几次机会,错一次就完蛋了。”
韩廷挑眉:“现在知道紧张了?”
“我早就知道了好不好?”纪星忧愁地白他一眼,白完心里一惊:她刚才忘形了。
只是这飞出去的白眼落在他人眼里,跟朋友间亲昵的嗔怪没什么两样。
韩廷微舔了下后牙,一时也没说话,手落进兜里,只往前走。
气氛有那么丝微妙。纪星扭头看走廊上的历史照片缓解尴尬。
“不用紧张,心态放好。”走到半路,韩廷重拾话题,也不知是不是安抚她,“别说产品开发,就说集团开拓新领域,也有出错的。”
她正看着挂画,一时没跟上:“诶?”
韩廷耐心解释:“大集团也会不断涉猎新领域,一步走错,就不是错一个产品那么简单。你现在不是读MBA?老师该讲过。”
“哦,讲啦。就像东扬,科技医疗商业地产都有涉猎。一个亏空,有别的盈利撑着。我们老师说,正是这些大集团有足够的财力尝试风险行业,在试错中抓住机遇。所以一个国家大集团领导层的社会责任心和进取心,决定着一个国家科技和社会的进步。”
韩廷听到这话,哼笑一下,说:“你们老师倒是会讲情怀,跟你很像。”
纪星:“……”
得,损她上瘾,把她老师也顺带损了。她当然不满,腹诽:“这个梗要玩到什么时候?”
韩廷听见她嘀嘀咕咕,眼风扫过来:“嗯?”
纪星抬头,笑道:“哦,我在说,我们老师说的那类人就是韩总您这样的企业家呢。对社会有责任心和进取心,心系国家的科技进步。”
“……”韩廷被她这话刺激得眼瞳缩了缩。
她这话里几分假奉承几分真调侃,他没心思去分析,只是稀奇她胆子越来越大。曾荻有句话倒是没讲错,这丫头嘴皮子厉害。好歹以前藏着暗地吐槽,如今各种明驳暗怼全拿上台面。
看来真是星辰走上正轨,她这当老板的腰杆子硬气了。
他不至于跟一小丫头片儿计较,放过了这茬,人往前走。
纪星尾随着他,嘴上讨了便宜,心里有丝偷乐。
走到一处密码门前,韩廷停下,刚抬手,身后纪星正看墙上照片呢,没注意,一不小心撞去他的背上。
她足足矮他一头,这下撞上去,一脸扎进他背肌里!男人的后背宽阔有力,温热柔韧,衬衫下透出一丝极淡的沉木香,臊得她脸颊红透!
韩廷身子微微前倾一下,站稳了回头。
纪星脸蛋血红,瞪着眼睛,手往一旁指:“我刚看,看画,没看见……”
韩廷没做声,回过头去,手指摁一下密码器,指纹解锁。
纪星心跳如擂,赶紧深呼吸平复。
门开了,韩廷走进去,纪星跟着进了车间。
里头又是一番不同光景。
锃亮的机器流水线上各类小零件像列队的小士兵一般整整齐齐地移动着,移到某个节点,一个个排兵布阵组装起来;几个工人站在数控机床旁检查着电脑端,做着记录。
纪星穿梭在生产线边,问:“这个基地有多少年历史啊?”
“三十九年。”
“你很早就来过这儿了?”
“七八岁。”
纪星想,八岁的小韩廷穿着小西装打着小领带参观工厂的时候,她还套着纸尿裤流着口水在地上爬呢。
她望着运转中的大车间,艳羡地抬头,面前一个巨大的机器人手臂从上空移动过去,她叹道:“星辰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大的车间啊?”
韩廷听言回头,就见她微张着口,痴痴仰望着车间里繁忙精密的生产线,眼睛里光芒闪闪,是掩饰不住的憧憬和欲望。
韩廷问:“星辰下一步要开发的产品,想好了?”
“……还没呢。”她兴奋劲儿消减了半点,实话实说,“很怕选错产品,浪费一番功夫,星辰现在没有资格试错。”
韩廷见她略苦恼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想给她指条明路,但这想法一闪而过。如果连这个都要他插手,未免太没意思。她这老板也不必再做。
“韩总,还有件事,说了又怕你训我。”
“什么事儿?”韩廷问,她这胆子还有怕挨训的时候。
“瀚海啊。上次展会,你跟我说让我不管人家。可我没法儿不管,毕竟是竞争对手。……我偷偷把他们家全线产品研究了一遍,又想跟他们正面竞争,又怕被碾成炮灰。”她算是豁出去了,被他嘲笑也罢。
出乎意料的是韩廷这回没打击她,很平静地说:“有竞争意识是好事。但不能被竞争对手打乱阵脚,牵着鼻子走。在选择产品的当口,你要从星辰自身实际情况出发。记住,公司得有独特的风格和特点,才有竞争力。”
他语速很慢,要让她把每个字都听清楚似的。而恍惚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仿佛深陷迷雾良久陡然听见呼声,隐约找着了方向。只是具体仍有些迷茫,不能在一瞬间得出解决方案。
韩廷也没催她,一路都没再打扰,让她自己琢磨。
午休时间,韩廷带纪星去了他位于行政楼顶层的办公室。
三面玻璃窗,于高空中俯瞰整个园区。
纪星坐在窗边欣赏风景,枫树梧桐林荫路,蓝瓦白墙的车间,绿意盎然的研发中心。
此刻在高层,她才发现研发中心楼顶是个巨大的绿地花园。正值午休,不少员工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野餐,或在咖啡馆看书,或在小路上骑自行车。
“在这儿工作也太爽了。”纪星说,一回头,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说了声谢谢。
刚捧起杯子喝一口,余光瞥见韩廷解开黑色的西装扣子,在她身边坐下来。
沙发一沉,她的心一咚。
那沙发很矮,和坐在地上的效果无二。
韩廷端着杯水,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衬衫袖口露出一块手表,表盘颜色是深沉的夜空蓝。他长腿屈起,西裤上拉出几道狭长而有质感的褶皱,勾勒着男性腿部的线条。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们身上,纪星觉得脸颊上有些发烫,嗓子也发干,应该是太阳在使坏。
她捧着玻璃杯,收回余光,默默盯着窗外的风景,吞着杯中的水。
一声不吭喝了会儿水,又觉这么坐着不讲话未免尴尬,于是问:“韩总你累么?”
韩廷喝着杯中的水,扭头注视她:“怎么?”
距离太近,纪星竟挨不住他直视的目光,眼神有些无处安放,四处眨了眨,说:“我看你带我参观一上午,怕你累了。”
韩廷缓缓一笑:“我看着像体力很差?”
“没有啊。韩总看着体力很好……”这话……纪星蓦地闭了嘴,别过头赶紧喝水。
韩廷手指敲着玻璃杯没说话,也觉得这阳光温度偏高了。过了一两秒,他岔开话题,道:“下午带你参观DOCTOR CLOUD的分研究中心。”
“好啊。”
纪星意外而期待,据她了解,这个基地DOCTOR CLOUD的研究主要针对于乳腺癌的诊断和治疗,以及病例信息网络的构建。
目前AI人工智能医疗这块,除了大企业,没有普通个人涉足。原因就在于这是一项对未来的长期投资,短期内只有大量的投入而没有产出。甚至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回报。
纪星问:“东扬怎么会想到发展人工智能医疗?”
韩廷明白她的意思,随口道:“刚才谁说的,企业家的社会责任。”
纪星一愣。
说话间,韩廷手机却响了。他将杯子放地板上,拿起手机,纪星看见屏幕上“曾荻”二字。
韩廷起身,走开两三步外,接起电话:“喂?”
“今天去找你,才知道你跑德国去了。”那头,曾荻轻声埋怨,“前段时间才和你说我想去德国玩,怎么你去都不跟我说一声的?”
“来工作。”韩廷说,无意回头看一眼,纪星起身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挑着眉毛撇了撇嘴,以为没人看见,表情正放肆着。她一转眼见韩廷正看着自己,立马收敛。
他那边也没说几句,挂断电话,似笑非笑看着纪星,“你对她意见不小?”
纪星被抓包,也不隐藏,直言:“我本来就不喜欢她。”
韩廷:“她又哪儿招你了?”
“没招我。就是不喜欢。直觉。”
韩廷点一下头:“她是比你漂亮。”
颜值即尊严,纪星不能忍:“她是漂亮,但我也是稍有姿色的。”
韩廷把手机放沙发上,说:“你这‘稍’字用得恰到好处。”
纪星:“……”
他瞧她那眼神,他要不是她上级,她能扑上来挠他。
他要笑不笑的,说:“你总跟她较什么劲儿?你是看不上她,可要真说起来,多少女人没她那能耐。”
纪星不吭声,她对曾荻才没半点兴趣,半晌,眼珠一转,忽问:“韩总,如果放在古代,你觉得你会个什么身份?”
韩廷一听这话就清楚她心里的七弯八绕,她这是八卦心起想探究他私生活拐着弯儿地问呢,他倒也不以为忤,饶有兴致地反问:“你觉着呢?”
纪星猜测他是韦小宝,可人毕竟是领导,留了三分情,道:“楚留香。”
韩廷轻嗤一声,颇为不屑:“我可没那兴致,不嫌累得慌。”
纪星乐了,问:“那你是什么?”
彼时韩廷站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边,他望着脚下偌大的工业园,沉吟半刻,微肃道:“我要在古代,也得混个帝王当当。”
纪星眼睛微瞪:“后宫三千佳丽?”
“无趣。”他摇头,“不如,”
“不如什么?”
“征战江山万里。”
第38章
纪星跟着韩廷参观一整天,傍晚还和一群中国工程师交流一番。到了下午六点,韩廷下班回酒店,纪星跟着一道回去。
累了一天,她稍稍乏了,歪在座椅靠背里望着窗外漫天的晚霞,脑袋里塞满所见所感,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去的路上,她一路安静,偶尔沉沉地叹一口气。
微醺的霞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车内一片朦胧。
唐宋回头看,韩廷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似乎是睡着了。
今天估计累得够呛。
他原以为韩廷邀请她参观,是将她交给工作人员,不想居然亲自带着她,陪同了一整天。
到了酒店,纪星说:“韩总,我请你吃晚饭吧?感谢你。”
韩廷同意了。
纪星又道:“韩总,我们别在酒店吃好么?街角有个pub,都是当地人。我觉得那里的东西一定很好吃。你在酒店待久了,可以换个风味。”
韩廷回过味儿来:“我看是你想吃了吧。”
纪星觉得真是中邪。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家店她觊觎已久,可在国外,她不敢一个人去酒吧。今天拉上韩廷,一举两得。
她讪笑:“那……你有别的选择?我其实都无所谓。”
韩廷插兜:“就去那家。”
“诶。”她尾随而上。
不到八点,正是晚餐时间,pub里头生意极好,坐满了人。
纪星在吧台边找了两个座位,和韩廷一起坐下。她屁股才落座,就冲店员要了两杯啤酒。
韩廷说:“我不喝。”
“啊?你不喝啊?”纪星遗憾地说,又道,“没事儿,我喝两杯。”
韩廷:“……”
“德国的啤酒是真不错,我在酒店里头每晚都要喝一杯。但我感觉这家店味道应该更棒。”纪星坐在高脚凳上,翘着腿。进了酒吧,她明显放松不少。
韩廷勾下唇角算是回应,没搭话。
酒吧里很多衣着随意的人,但也有不少刚下班的西装白领,所以韩廷一身西装坐在里头,并不奇怪。倒真没有亚洲人,全是白皮肤蓝眼睛,金发的红发的棕发的都有。
纪星翻开菜单,发现大都是简餐,汉堡薯条之类。她发现不妙,道:“韩总,这里没有正餐诶。要换地儿么?”
“不用。”他点了道肘子,见她还在偷瞄汉堡,推荐说,“德国的肘子是特色。”
“那我也点这个。”她愉快地阖上菜单,点了餐。
两大杯啤酒端上桌,纪星问:“韩总,你从不喝酒啊?”
“嗯。”
“为什么?”
“酒精过敏。”
“……”纪星暗自挑眉,不想喝酒的人都这借口。她一时没忍住俏皮,问:“你也不抽烟,因为烟草过敏么?”
韩廷:“……”
他微眯眼看着她,眼神有些危险。
她缩脖子,笑:“我就随口一问,玩笑啦。”
韩廷一字一句:“因为不喜欢。”
“那您喝水呗。”纪星立马给他倒了一大杯水,小声,“水总不过敏吧~”
韩廷任她玩笑,他看她面前两大杯啤酒,疑道:“你酒量这么好?”
“啤酒又喝不醉的。”她开口便是歪理,低头要闷一口,刚张嘴,又抬起头,两手捧着大杯子朝韩廷举杯:“碰个杯吧。谢谢韩总照顾,回国再见。”
韩廷暗道她幼稚,轻摇了下头,但还是单手举了杯子过去,和她碰一下。
“嚓”一声清脆。
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口,那杯口怕有她脸那么大,一低头,整张脸快埋了进去。
“韩总,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的,平时怎么缓解压力啊?”
韩廷:“我没压力。”
纪星:“……”
这天是没法聊了。
韩廷下巴指了指那两大杯:“喝这么多,是压力大了?”
“对啊。”她吐槽,“回去又是一堆工作。公司下一步的计划现在还没理清。……我要是把星辰搞破产了,你会杀了我么?”
韩廷道:“两千万还不至于杀你。顶多让你做苦工,给我擦地去。”
纪星:“……”
她一脸丧地又闷了一口酒。
韩廷说:“当初你各种难处都没料到,也没准备好。怎么会想到要创业?”
纪星反咬一口:“作为投资人,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迟了?”
韩廷发现,这丫头不能给她太松泛了,顺下毛她尾巴就往天上翘。
“不迟。”他道,“后期投资还有一截呢,能止损呢不是?”
“……”纪星小身板坐直了,脚也不晃荡了,一五一十回答,“当时太急功近利,受不了辞职的一口怨气,只想马上变成一个很成功的人。”
韩廷没料到她这么直接,顿了半会儿,问:“你觉得我成功么?”
她眼睛瞪了瞪:“你这难度太大了。”眼珠转转,“起码要比曾荻成功。”
韩廷意外她又提到曾荻,不置可否地问了句:“你把她当目标了?”
“才没有!”她立刻否认,一脸的不乐意。
他道:“之前跟你说,商场上喜怒不形于色,戴好面具。你倒好,全当耳旁风。”
她愣一下,纳闷:“在你面前也要戴么?”
她目光坦诚望着韩廷,看得他手中的餐刀顿了一下,他移开目光,简短道:“不用。”
“我就说嘛。”纪星兀自点头,语气里透露的信任连自己都没察觉。
服务员上了餐。
她切着盘中的酱肉,又问:“韩总,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很忙?”
“差不多。”
“不会累?”她问。
韩廷一时没答话。从来没人问过他这问题,他也从没想过。
“还好。”他侧目看她一眼,她正费劲地切着肘子:“可我有时会觉得累。”她稍稍叹气,仿佛“会累”是一种让她懊恼的弱点。
韩廷:“大概你做了太多无用功。”
纪星:“……”
“切肉要这样。”他给她示范,叉子摁住一小块边角,刀口一划,轻松切下来。
纪星跟着试了试,果然简单。她将肘子肉送进嘴里,味道很棒。
酒吧音乐飘荡,人影微晃,她渐渐喝完第二杯啤酒,第三杯,有些嗨,竟又叫了第四杯。
韩廷这回皱了眉,说:“你也该懂节制。别喝多了。”
“人高兴的时候是不会喝醉的。”她又来了一套歪理。
韩廷问:“所以今天很高兴?”
纪星手往吧台上一撑,脑袋歪在掌心,眼睛亮晶晶看着他,只笑不答。
韩廷被她注视得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他确定,她没醉也有些多了。
酒吧响起一首欢快的音乐,她一下坐直身板:“这首歌我很喜欢。”
她自顾自笑起来,一边享受美酒美食,一边没忍住随着音乐轻轻晃动肩膀,灯光洒在她脸上,那忍不住翘起的嘴角,享受的表情,眼睛里细碎摇动的星光……
韩廷看她半晌,良久才移开眼神,喝了半杯水。
……
步行回酒店的路上,她在他身边,脚步细碎,一脸的笑。只因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她的开心掩藏不住。
夜里十点,路两旁店铺都关门了。月光铺洒,路上静悄悄的。欧式的路灯散着暧昧的光,将两人的影子缓缓拉长。
“走得稳么?”他插着兜,低头看她凌乱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几次要抽手扶她一下,又止住。
“走得稳。没醉。”她说,摇晃着手。
迎面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走过,她回头看,好奇:“韩总。”
“嗯?”
“你在德国那么多年,有没有和白种女人在一起过?”
他起先没答,可她似乎对他的私生活格外感兴趣,追问:“有没有啊?”
“有。”
“漂亮么?”
“漂亮。”
“也对。”她眼珠往天上看,“你这样的……”
他扭头,黑色的眼睛盯着她,问:“我哪样的?”
她脑袋又一歪,抿唇笑,却不说了。只有月光洒在她脸上,她仰头望,夜空中繁星点点。
到了酒店,上台阶时,她脚步些微有些摇晃。韩廷落后她半个身位,注视着她的脚下,确保她稳妥地上了台阶。
进电梯的时候,她步伐又飘了一下。这次,韩廷伸手在她肩上极轻地扶了一道。
“没事儿。”她说。
两人进了电梯,摁下楼层,电梯一层层往上。
韩廷问:“明天几点的飞机?”
“上午十点。”
“我安排车送你去机场。”
“不用啦。”纪星扬起脑袋,“我跟研修班的其他学员一起走。”
“嗯。”韩廷说,低头看她。
因为酒精的原因,她满脸绯绯的桃花红,眼睛映着电梯里头的灯光,水波般亮盈盈的。
他眼神移开,看向不断攀升的红色数字。
谁都没再说话,
狭窄而安静的电梯里,酒香暧昧地弥漫着。
“叮”一声,电梯到了,门开。
纪星站了几秒没动,韩廷看向她,她这才反应过来:“哦,我到了。韩总再见。回国见。”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冲他摆手,没看见身后电梯门已开始闭合。
“当心!”韩廷一愣,上前拉住她手臂往回带。她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慌乱中双手寻求支撑点,竟在他腰上紧紧抱了一把。
她吓得酒醒了大半,慌忙站直。
韩廷尚未作何反应,纪星飞快逃出去站好,隔着电梯门缝跟隔着楚河汉界似的:“韩总再见。”
“再见。”电梯里,韩廷颔了下首,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
纪星逃也似的跑进房间关上门,靠在门背后发呆。刚才那一幕似乎还在眼前,她搂着他的腰,男人的身体坚实而挺拔,手感很好……她浑身过电般一阵激灵,脸烫手烫心脏狂跳,冲去床上拿被子盖住自己。
一定是酒精,一定是喝多了!
韩廷上了楼,踩着走廊里吸声的厚地毯回到房间。门关上,室内所有灯光同时亮起,一片辉煌。
他拉开领带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干,就那么坐着,走神。
坐了不知多久,他想起还有事要处理。
他走到办公桌前,开了电脑,收了心,继续工作不到一个小时。
门铃突然响了。
在寂静的夜里,像某种讯号。
唐宋不会不通知就贸然来敲门。
韩廷原地坐了几秒,起身的时候将衬衫领口的扣子重新扣好,领带拉好,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曾荻。
他意外地失落少许,又觉可笑:果然人到夜里心思多。
他风波不动的表情落在曾荻眼里,让她有些拿不准:“你……见到我也不高兴一下?”
韩廷转身进门,曾荻跟着进去:“在干嘛呢?”
“你怎么跑来了?”他说,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你这话问的,难道我去法国顺道经过?”曾荻上前搂住他的腰,柔声道,“自然是专程过来看你。”
人在异国,对人会格外宽容温和,也易滋生情愫。这点曾荻很清楚,所以特意过来,不想他还是不冷不热的。
她转去他正面,抬手抚摸他的胸膛,腰肢往他腹上贴,磨蹭一遭:“我想你了。”
韩廷低眸看她,女人的身体温热而柔软,鬼使神差的,他却想起刚才,纪星跌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想起……
在酒吧那晚,纪星乖乖地搂着他,一边哭一边摇晃着他撒娇:“好不好呀?”因为酒精,她的身体火热而滚烫。
韩廷放下水杯,轻推开曾荻,往办公区走,说:“有工作要处理。”
曾荻心头沉了沉,脸上却笑着跟过去,问:“这段时间事情很多?”
“嗯。”他没多说,重新对向电脑。
他工作起来,她也不好打扰,准备先洗漱再说。正要往房间走,韩廷看着电脑屏幕,说:“我让唐宋给你开间套房。”
这话一出,对曾荻无疑是重重一击。
她回头看韩廷,想急速从他脸上分辨出什么,但此刻,他那张扑克脸竟让她看不出任何讯息。
今年初带纪星见肖亦骁那次,他对她就冷淡了很多,但她哄一哄也能拉回来。可三月前在深圳,他第一次拒绝了她的柔情。这几月DOCTOR CLOUD发展不顺,他工作太忙,见她的次数锐减,她也理解,毕竟他本是个工作狂。可最近几乎已见不到他人了。
而今天这句话,更是让她隐隐感觉,怕是真要断了。
她脑子里一片运转之时,那边,韩廷见她没动静,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怎么?”
“没事儿。”曾荻优雅一笑,道,“明天一起吃早餐。”
韩廷道:“行。我正好有事跟你讲。”
曾荻胸口又是一冷,预感不是好事。
她毕竟懂分寸,半点儿不纠缠,转身就走。可经过开放式厨房时,看见冰箱上贴着一块彩色的冰箱贴。
酒店里有这种东西?
……
曾荻手拿房卡,看了眼身旁的唐宋。后者沉默站在电梯中,目不斜视。
曾荻问:“韩总这些天都挺忙的吧?”
“嗯。”唐宋点头,没多的话。
“每天都要去公司么?”
“是。”又是一个点头。
“见过朋友么?”
唐宋奇怪地看她一眼,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儿。”曾荻不问了,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话来。
到了她的楼层,她说:“再见。”
唐宋微颔了下首。
曾荻回到房间,进门就从包里翻出烟来,点火的时候还有些手抖。
一根烟抽完,她人平静少许,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冰箱。
她掐灭烟头,漱了下口,下楼去到前台,笑着问服务员:“我想找下我朋友,但记不清她是住1715还是1712,能帮我查一下吗?”
服务员丝毫没起疑,问:“姓名?”
曾荻说:“纪星。”
“好的。”服务员搜索半刻,皱了眉。貌似没找到。
曾荻见状,落了口气,是她想多了,纪星怎么可能在这儿,她应该在中国。她正琢磨着该如何脱身时。
服务员看向她,眼神怀疑:“她不住17楼。确定是你朋友?”
曾荻的心一瞬凉透,竟没能开口说话。
服务员警惕了,道:“不好意思,我们没法透露住客的信息,如果是你的朋友,请你自己联系她好吗?”
曾荻微笑:“可能太晚,所以手机联系不上。我明天再找她。”
电梯门关上,曾荻看着自己的倒影映在电梯壁上,镜中的女人依然美丽无方。外人看不出来,她却清楚自己脸上多长了几条纹路。
她突然就后悔了,后悔三年前刚认识韩廷那会儿,他对她是有情的。她却因为利益,改不了她的某些行事方式。等她后来有资本改掉,她在他心里,身份已定格。
她起初不介意,哪怕是这种身份,一直走下去也行。可她却怎么也没料到,他眼里会出现新的女人。
曾荻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将自己好好收拾打扮一番。她本就是很美的,略加梳妆,便跟艺术品一般精致。
韩廷见到她时,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问:“今儿要出门?”
曾荻微笑:“来一趟,总要出去观光一下。”
两人进了餐厅,坐下没一会儿,一群中国人进来,纪星就在里头。
韩廷这人吃饭向来心无旁骛,不管周围人事。曾荻却朝那头看过去,想看看那个她不放在眼里的人究竟什么来头。
那群人大都三四十岁,矜持稳重,衬得纪星一脸朝气蓬勃。她端着盘子看着酒店精美的自助餐,似乎什么都想吃,眼睛往哪儿看都在发光。
那一刻,曾荻忽然发现了她的魅力——年轻,活力。
若只是如此,她忽然反而不紧张了。
这些东西给每个人的期限都没几年,转瞬即逝。
正想着,纪星察觉什么,朝她看过来。曾荻装作没瞧见她,从韩廷的盘子里拿了一块培根吃。
韩廷抬眸看她一眼。
“我尝尝味道。”曾荻说,“好吃我也去拿。”
纪星端着盘子坐下来的时候,从头到脚哪儿都不爽,跟一大早被狗咬了似的。
韩廷吃完早餐离开,在酒店门口碰见拖着箱子准备出发的纪星。
目光对上,纪星没讲话。
还是韩廷问的她:“走了?”
“嗯。”
“路上注意安全。”
纪星点头,终于,还是冲他招招手,微笑:“韩总再见!”
韩廷对她颔了下首,上了车。
不想曾荻也走了过来,
纪星同样对她笑:“曾总好。”
曾荻讶异道:“没想到你也在。这就回国了?”
“对啊。”
“一路平安。”
“谢谢。”
曾荻拉开车门,上了车。
纪星看着那辆车远去,一声不吭上了大巴。
刚上去,同行一个女的问:“纪星,那男的谁啊,真有气质。又高又帅的。”
她还没开口,有个男的说:“看着像东扬的韩廷?我上次在深圳医疗大会上见过,好像是他。”
“韩廷?这也太高配置了吧?纪星,你怎么认识这号人物?”
“他是我投资人。”
“小丫头不错嘛。”大家纷纷夸赞起来。
一起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却在回国的巴士上成了焦点。
几个姐姐议论:“那女的是谁?”
“女朋友吧?”
“好漂亮,看着真配。”
纪星没插嘴,她不确定他俩的关系。女朋友?明显不是。
想来想去,貌似是……
她皱皱眉,不想了,本来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第39章
曾荻上车后,韩廷一直没说话。
最初她拉开门上来时,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在餐桌上,他已说得很明确,不再私下联系。当时她表现得相当淡然,似乎在意料之中。
又忽然跟上车,这行为些许反常。
她笑:“我想去街上走走,搭个顺风车总可以?”
韩廷没意见,虽将她心里窥得一清二楚,但也懒得拆穿。更不至于因为纪星看着就把她撵下车去。
一路沉默。
走到半路,曾荻说:“前边停就可以。”
司机停了车。
曾荻看韩廷:“我跟你说几句话。”
前头,司机和唐宋双双下车,后座只剩两人。
曾荻落下车窗,掏出一支烟点燃。
韩廷瞟她一眼。
曾荻手夹着烟,搭在窗舷上,轻笑:“你我都断了,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不是?”
韩廷淡笑:“这话在理。”
曾荻被他这态度刺激得心态尽失,可忍了半晌,竟硬是将话里的尖刻忍了下去,缓缓问:“你是怎么了?玩养成玩上瘾了?”
韩廷没接这话。
他平静无谓的沉默让她方寸微乱,她迅速掐灭烟头,忽又说:“你知道的,就算你跟她玩到一处,我也不会介意。我们才是最适合的……”
她手伸过去试图抚他的身体,似乎想唤醒什么,可还未触及,他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
他将她的手放回她身边,说:“我手上广厦的股份会转送给你。”
曾荻脸色微变,提高音量:“如果我不要呢?”
韩廷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说:“好聚好散。当初走到一起,彼此不就为这四个字?”
曾荻哼出一声讽刺:“那你现在的选择又算怎么回事?那姑娘一看就是难缠的主儿,你要粘上了,指望清净自由?能二十四小时看死你信不信?”
韩廷说:“我倒觉着她比你利落。”
“呵,那我可要好好瞧瞧。”曾荻说着,推开车门下去,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
纪星回京后也没跟韩廷报平安。
归国第一天,她召集苏之舟和各部门主管开了个会,重点仍集中于星辰下一步的产品选择。
纪星会上发现,公司内部不止是她,其他人也都格外关注竞争对手尤其是瀚海的动态。选择下一阶段产品时,有意无意受到了对手的影响。
小尚甚至把瀚海已经上市的、试验阶段的、研发阶段的产品全打听了个遍。他的意见是选择差异竞争,专做瀚海现在没做的项目。
小夏道:“我也这么想。”
纪星却不赞同:“你们对差异竞争的理解太浅显。如果简单地只为避免和他们撞上,很可能他们今年没做的项目,明后年开始做了。专门躲,是躲不掉的。”
“可正面碰很难啊。”小左道,“他们财力优先我们。研发人数也是我们的三四倍。”
小右提议:“那我们在他们的产品列表里选出他们最薄弱、而我们的工艺可以超过的?”
纪星思考片刻,还是摇了下头:“这次开会我想说,先别管瀚海和竞争对手。我们之前太过关注外界,对市场和竞争者的研究报告做了一堆,越看越乱。对自身的分析却不够。我希望这几天各部门能做出一份自省报告,优势劣势全列出来。我们根据实际情况,想想星辰该怎么走出自己的特点。”
众人若有所思。
纪星:“明晚之前交给我。散会。”
第二天,纪星去了趟先创医疗试验中心。
骨骼融合器的前几拨试验很成功,现在正招募大批量的新志愿者。
纪星经过报名台的时候看见一个衣衫简陋的穷困女人拿着报名表在那儿哀求护士。过去了解才知,那女人叫张凤美,三十多岁,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长期劳累腰椎出了问题,听说能免费治病,过来报名。却被筛掉了。
纪星看了她的简介资料和体检报告,说:“这符合志愿者条件啊。”
护士把她拉到一旁,小声:“现阶段选志愿者,偏向于家境好的。后期恢复效果好,试验数据也更好看。”
纪星虽于心不忍但也不好说什么,准备离开时,张凤美看出她是管事的,上前小心哀求:“能给我治治不,能治别人为啥就不能治我呢?我这腰疼病从生我家老二就落下了,一直不好,也没钱治。每天干活疼得要命,你们就好心救救命吧。”
纪星终究不忍,对护士道:“家境稍好的也不在乎看病钱,能帮就帮帮吧,也就举手之劳。”
护士见她开口,同意了,收了张凤美的表格。对方千恩万谢,说得纪星都不好意思了才走。
纪星去见涂医生,从他口中得知,试验小组对星辰骨骼融合器的评价相当高——硬度韧度融合度都恰好到处,手术操作简单,后期效果显著。第一批患者的恢复速度相当惊人。
涂医生甚至开始期待星辰接下来的产品。
纪星听到这样的评价,自然振奋不已。
只是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技术部、材料部等部门的调研报告,发现公司缺陷巨大——综合研发能力较弱,资金不宽裕,采购渠道单一。
她略忧心地看完后,让敏敏把报告分发给公司所有人,通知明早开会。
那晚,纪星躺在自己床上沉思了一整晚。目前她手上只有这样一副不算好的牌。
该如何出牌,才能赢?
……
第二天一早,星辰召开了内部公开会议。几位主管坐在办公区旁的长桌前,员工们一旁围观,完全参与进去。
纪星坐到主位上,问:“昨晚都看到报告了,有什么想法?”
小尚首先反省:“我们部门综合研发能力存在问题,尤其是涉及柔软度的项目,比如人工心脏,瓣膜,血管这些。目前技术和人力跟不上。”
苏之舟打了个圆场:“学是能学,研究也能研究出来。但想短时间内有强大竞争力,难。除非再请一批研究人员。”
“那经费就跟不上了。”小夏说,“现在再请人,尤其是工资高的技术人员,是不可能的。”
“对。”小左道,“采购这块,材料一直涨价。由于我们采购量太有限,目前合作方没建立起来。比较实惠的材料供给方只有魏科长那里。但他们主攻航天材料,和医疗重叠的不多。新派系的产品开发需要新材料,要重新开拓合作方,成本也会加大。”
一旁,众人都皱着眉,忧心地点头。
纪星靠在椅背里,耐心听完,笑道:“你们怎么都只说缺点呢,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呢?”
小右说:“不是开反省会么?”
“这可不是我开会的目的。”纪星稍稍坐直身子,刻意放缓语气:“你们太谦虚了。我却看到很多优点:我们的综合研发能力是偏科,但偏科就是有强项啊。我们在骨骼硬度和韧度方面的研究与工艺相当不错。研发人员在这块钻研很深,材料研究和熟悉度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我们经费少,但每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财政管理做得相当好。
我们员工分布不够综合全面,却聚集在同一领域,能往一处使劲。不是吗?”
她这么一说,办公区里一帮年轻人恍然大悟,全笑了起来。
“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事关整个公司的战略与定位。”
二十几道目光聚集到纪星身上。
她微微一笑,掩饰住内心的忐忑和不安,带着笃定,掷地有声道:
“星辰要改变策略,做一个专做骨骼的公司。”
一时哗然。有人倒抽冷气,有人交换眼神,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缓缓点头。
纪星不动声色地压抑住不稳的呼吸,道:
“之前,豪气的话说了太多:我们星辰要引领市场,要做大企业,要拓展出涵盖3D打印全线产品的公司。现在突然改变,我知道有一部分人很吃惊。在此,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植入医疗器械,由于行业条件限制,研发周期长。很多产品,如整形材料,今年的流行因素三年后可能全变了。目前看来最稳妥的选择有心血管系和骨骼系。
我们资源有限,开发心血管需要学习一套全新的医学参数,但骨骼已是大家擅长的领域。所以,不如集中力量做好一件事。做透,做精,降低成本提高工艺。
是的,我放弃曾经的执念了。”
她说着,一时也有些感慨和激动,
“我知道作出这个决定很难。是,星辰放弃了想要变成巨头的幻想。从今天开始,落到实地,从小做起。
植入医疗器械有1500亿的市场,我们不需要做垄断的涵括全线的大企业,我们哪怕只占这市场的百分之一,星辰也有未来。
曾经有一个人跟我说,不要征服大海,要利用洋流和风向,乘风破浪,开辟航路。
专做骨骼,这就是属于星辰这艘小船的新航路。”
一番话说完,给近期深陷公司定位和发展困境的员工们指了明路。众人豁然开朗,热烈议论起来。
之前谁都没敢也没想到从公司的定位上做改变。而今当战略调整,根本问题解决,其他限制星辰发展的制约因素也在一瞬间引刃而解。
纪星看着办公区里踊跃交流的众人,心里又激动,又感慨。从深圳到德国,过去的几个月,她疯狂地接受着学习着,所有的知识混杂着,像一本表面简单实则难以参透的武功秘籍。终在最后一刻,打通任督二脉,一切融会贯通。
而后再回想,简单如小菜一碟。
她为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激越不已。会后,她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既有丝佩服自己的小得意,更有对前途的期待与忐忑,急需与人分享。
她按耐不住拿起手机,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准备给韩廷打电话。
她看着手机上他的名片,却莫名犹豫,最终,划掉了通讯录。
她木着脸坐了半会儿,又鬼使神差打开朋友圈,琢磨来琢磨去,发了条消息:
“正确定位了。(yeah~)”
很快就有回复,朋友各种纳闷:
“什么鬼?”
“手机定位?”
“GPS?”
纪星腹诽:我发的密码你们才不懂!
密码……心头蓦地咚了一下。
她回了神,赶紧点删除,删除后还特地确认了一遍。
……
韩廷飞机刚落地,打开手机,一堆来电提醒和信息。
纪星这几天都没给他汇报工作,走的那天落地也没给老板报平安,倒真像只小白眼狼。合着是归国没人管着就可劲儿撒欢儿了?
韩廷略掉一堆信息。他是个从不发朋友圈也不看朋友圈的人。今天却点开来看,刚巧看见纪星发的内容:“正确定位了。(yeah~)”
看来是开窍了。韩廷想。不错,这丫头不算笨。
那条消息,(yeah~)的表情是一个小笑脸比着两个V,特像那天给她照相时她的第一个动作。
手指在屏幕上浮动两下,他略略想着,终究落下拇指,点了下赞。
可……没成功。
他并不太懂原因,又试了一两下,依然没成功。
他皱眉,奇怪地刷新一试。
那条朋友圈没了,被删除?
他看着手机屏幕,看着看着,嘴角浮起一丝悠扬的笑意。
飞机已解除舱门预警,韩廷兴致不错地望向舷窗外几秒,拿手机拨通了纪星的电话。
居然半天不接,他很有耐心地慢慢等着。
好半天,那边接起来,她小声而警惕:“……喂?”
他一听她声儿就没忍住,无声地笑了下,语气却挺正常,问:“做贼呢?”
“……韩总。”她声音恢复寻常,“您找我有事啊?”
“公司定位想清楚了?”
那边顿了一下,说:“对啊,星辰接下来的走向我都想好了。”
韩廷解开安全带起身,一边拿手机在耳旁,一边冲唐宋指了下自己落在座椅上的公文包。话筒里纪星正规规矩矩给他汇报,渐渐,语气不经意轻快起来,听得出还沉浸在作出决定后的兴奋中:“……不止是下一阶段的产品哦,这一次,我对整个公司的定位战略都有了全新的想法。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些个问题,全都想通了。其实很简单的,韩总我……”
他安静听着,往前走;空姐微笑鞠躬:“再见。”
那头,她听到什么,顿住,问:“韩总你现在在忙?要不我之后再给你汇报?……韩总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话的功夫,他已走出舱门上了廊桥,说:“我到北京了。”
“啊?”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韩廷走下廊桥,看一眼手表,说,“我现在去你公司看一眼。”
“现在?”
“不方便?”
“方便啊。方便。”
“一小时后见。”
纪星放下电话,原地转了一圈,转完回过神,立马冲出办公室,一副要宣布重大事件的表情。
办公区里的员工们都回头看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寻常地说:“过会儿,投资人会来。大家不用紧张,该干嘛干嘛。”
众人:“……”我们不紧张啊。
纪星兀自在办公区里走了一圈:
“小李,这个垃圾倒一下。”
“小王,这边一堆杯子收一收。”
“小刘……”
她巡视完自己的窝儿,发现到处都干净整洁了,满意地回到办公室里。
她收收捡捡,又打扫了会儿卫生。大概一小时后,手机铃响,是韩廷打来的电话。
纪星以为行程有变,赶紧接起:“喂?”
“我到楼下了。”他说。
“哦,好。”放下电话,纪星吐槽,果然是不同年代的人,一句话的事儿都要打个电话搞那么正式,现在年轻人的沟通方式是发消息啊。
她快步出去,到电梯间里站好了等待。
红色的楼层数字缓缓攀升,她双手背在身后揪着手指。
“叮”一声,到了。
她抬眸,见电梯门仍紧闭着,一秒,两秒,缓缓拉开。
韩廷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气宇轩昂。他表情平静微肃,一双桃花眼明净清亮,目光穿过渐开的门缝,缓缓聚焦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莞尔一笑,冲她弯了弯唇角。
纪星怔然,匆忙回过神,笑容绽开:“韩总好。”
他走出电梯,她迎上去一小步,两人对视着,一时都没说话。
他安静随意,她稍许拘谨。
她又冲他一笑化解气氛,眼角眉梢满是笑意,韩廷说:“看来很有信心。”
纪星抿唇笑。
说来,她是真紧张。虽然做出了决定,可毕竟还忐忑呢。也想得到他的肯定,给自己更大的底气不是?
她领着韩廷上走廊,边走边道:“韩总,我想通啦。之前一直想做大事,做大企业,开发全线的产品,特炫酷。但我现在放下执念了。你给我讲过的很多话,我也总算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韩廷听着,心里早已有了个大概。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星辰公司。
进了门,一帮员工陆陆续续站起身微笑行礼。
韩廷淡笑着冲他们颔了下首,进了纪星的办公室。
纪星关上门,坐到座位上,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看着他,期待地宣布:“韩总,星辰要做一个专做骨骼的公司。”
韩廷点头:“不错。”
两个字,却叫纪星彻底安了心,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只是,她还盼着更多的点评,期望巴巴地看着他。
韩廷佯作不知:“怎么?”
纪星:“就……没啦?”
韩廷:“有人喜欢把一句话扩写成八百字的作文,也有人喜欢用一句话总结长篇大论。”
纪星:“……”
她说:“那……这个总用一句话总结长篇大论的人,能偶尔扩写一下么?因为,或许听他说话的人想要得到更多确切的信息呢?”
韩廷学着她绕弯子,说:“如果那个听话的人心里不确定,那么这个讲话的人大概会告诉她,换做是他,他的决策也是如此。”
纪星眼里再度亮起了光:“就我刚说的,专做骨骼?”
韩廷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无比确定的答案:“这是星辰最好的出路。你找到了。”
纪星振奋地坐直身子,没忍住在椅子上动了两下,感慨:“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简单啊!为什么当初没想到呢?那么容易得到的答案,我却找了好久。”
“这跟上学一样,你上初中了自然觉得小学试卷容易。”韩廷道,“猜谜也是。知道了答案,再难的谜面也不过如此。”
她听到这话,回过味儿来,问:“韩总,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了?关于星辰的战略和定位,那次你在车里跟我说的时候……不对……”
恐怕第一次见面谈投资时,他翻开企划书的第一眼就有了结果。
韩廷淡笑一下,不予置评。
他一秒之间的决定,她辛辛苦苦走了大半年。
她怅然之时,韩廷却道:“人在起步阶段,得走些弯路,摔些跟头。这是必然。”
“我知道啦。”
现在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不这么走过来,她哪里会成长。
如果一开始就靠韩廷指路,她恐怕还是什么都没学到。
还想着,韩廷手指轻敲了下桌子,叹:“坐了这么久,也不给我倒杯水。看来是翅膀硬了。”
纪星一听他语气,汗毛儿都竖起来。立马起身去给他倒水,觉得纸杯太轻慢,特意拿了玻璃杯。
她躬身在饮水机前,特殷勤地问:“韩总您是要热的呀还是冷的呀?”
她这狗腿儿的语气叫他不禁莞尔。
“温的。”韩廷说,目光无意看过去,一时间停住——女孩穿着白衬衫,包臀裙,由于弓着身子,裙子紧紧裹着臀部,勾出圆滚滚挺翘翘的小屁股。裙摆下,双腿细嫩。
正如那夜在酒吧,修长的白皙的腿,白色的小内裤。
她直起身,他目光自然移向她手中的水杯,接过来,温度恰好。
韩廷没说话,喝着杯中的水,喝了几口了,才想起来后知后觉地说了声:“谢谢。”
纪星毫无察觉地坐回去,心情还很不错,开玩笑道:“我走得慢点儿也就慢点儿吧。就当走这大半年的弯路,给自己挣了17%的股份呗。”
韩廷正喝着水,目光训诫地越过玻璃杯扫视她一眼。
“我开玩笑的。”她秒认怂。
却又认真道,“可仔细想想,如果当初给你,那也很值。”
当初的无知狂妄,她如今回想,颇为汗颜。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魏秋子打来的。
纪星接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秋子的大嗓门儿就响起:“小星星儿,生日准备怎么过?正好周末,想怎么浪跟姐说!”
“……”她别过头去,压低声音,“我谈事儿呢,待会儿给你电话嗯。”
“啊。哦。”秋子声音骤然变小,“你忙,过会儿联系。”
放下手机,韩廷已听到内容,笑问:“要过生日了?”
“嗯。”纪星微叹,“希望快点儿过生日。今年本命年,很倒霉。工作没了,男……”她一秒转话题,“总之就是超级倒霉。”
韩廷没接话,脸上挂着丝礼貌的笑容,那笑容含义匮乏。
但只隔几秒,她又笑道:“不过很幸运的是星辰走上正轨了,还有,认识了你。”
这句话是她真心实意的感激,可脱口而出,才发觉带了丝说不清的暧昧。
韩廷没接话,喝着杯中的水,缓缓地笑了一下。
第40章
纪星原想请韩廷吃顿晚饭,毕竟他来“视察”一趟。但韩廷说家里有事,她便没挽留。
韩廷离开星辰,回了趟西边。
进大院儿的时候,瞄了眼车窗外。九月下旬,时近初秋,院中树木尚有最后的茂盛光景。
是老爷子想见他,他进了屋便直奔一楼花厅,经过书房却见韩事成在里头看书。父子俩对上一眼,韩事成说:“你先过来。”
韩廷过去坐下,叫了声爸。
韩事成放下书,道:“一个多月不着家一趟,我看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韩廷看了眼书架子,起先没搭话,隔一会儿了,说:“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这就先起了。”说着要起身,韩事成说:“有件正事儿,我听你二伯说,你跟你姐斗得厉害。都是一家人,争来夺去的,让外人笑话。”
韩廷:“这事儿您跟她说去。我回国这些年,她明里暗里给我使的绊子不少。我对她已经够客气。下回二伯再问,您就回,让她消停点儿。”
韩事成皱眉,要说什么。
“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他说着,起身离开。
韩事成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
他这做父亲的工作忙碌,从小韩廷跟在爷爷身边长大,与他并不亲近,礼貌教养是有,训话也向来一句不反驳不忤逆,可转过头去一句也不听。
所幸苗子正,不走歪路。偶尔碰上大事,也能听进老爷子的话。
韩廷走进花厅,韩于坚一身青衫,立在花梨木桌前写毛笔字。
韩廷过去瞧上一眼,老爷子刚写完“一”字。
简单一笔,苍遒有力。
韩廷道:“您老功底见深了。”
韩于坚和煦笑道:“你多久没写了?”
“怕有大半年了。忙。”
韩于坚把毛笔递给他,韩廷接过来,走到桌前,对着桌上那宣白纸上的“一”,蹙眉半刻,写下:“挥吾欲去。”他起身看一眼,说:“比您差远了。”
又将毛笔还给老爷子,道:“您起先想写什么?”
“一叶渔船两小童。”老爷子孩子似地笑道,皱纹舒展,像湖面的涟漪。
韩廷一愣,复而笑:“那是我扰您清净了。”
“不碍。”老爷子提笔,把他留的下句给补了上去:
“一挥吾欲去,佩剑事长征。”
“这幅字我收了。”韩廷说,将宣纸从桌上揭起,放在一旁的藤几上晾干。
韩于坚重新铺上宣纸,压上镇纸,细细抹平,道:“这次去德国,工作上遇了难事?”
韩廷暗道老爷子精明,什么都逃不过他眼睛:“DOCTOR CLOUD研发碰上瓶颈。进展缓慢。”
韩于坚说:“人工智能医生,做的是未来的工作,碰上瓶颈在所难免,你早该有心理准备。”
韩廷:“是。”
“但我也得提醒你,”老爷子拿笔蘸饱了墨,道,“投入太多,无产出,董事们恐怕不乐意。要是积怨久了,恐怕对你的位置有威胁。”
韩廷站一旁磨着墨,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会先一步废了他们的位置。”
老爷子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道:“你做事还是过狠。能留余地就不必赶尽杀绝。”
韩廷不置可否,只顾磨墨。
韩于坚便知他不想深聊,转问:“成天忙工作,感情生活有进展?”
韩廷好笑:“您这是催婚?”
“我还想着抱重孙子呢。”说到这话题,老人和所有长辈一样期盼,“成家立业。立业我不操心。这成家的事,你得提上日程。你妈给你找的相亲对象,也不见你看上。”
“太麻烦的,我没那工夫伺候。碰上顺眼的吧,人看我不顺眼。这事儿您别赖我,您现在要弄一姑娘搁我跟前,说您看着行,指定要我结婚,我也结。”韩廷戏道,“或者您要只是想抱重孙,我给您生两个回来。”
“混账。”老爷子瞪他一眼,末了,却叹,“我想看你有爱有情,心里头啊,得有块温柔的地儿。”
韩廷说:“您上了年纪,愈发矫情了。”
老爷子作势要抽他,他笑着退后一步躲开,说:“您别闪着腰,我给您倒杯茶。”
韩廷吃了顿晚饭,也没在家住,十点多的时候启程回东边。
夜里的长安街一路通畅,韩廷坐在后座,想起一事:“唐宋。”
“诶。”
“查一下星辰的合同,我看下附件。”
附件是纪星的身份证。
“我手机拍过。”唐宋很快找到,发送过来。
韩廷打开看,身份证上的纪星才16岁,还是个小孩儿,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表情懵懂而青涩。
他看了会儿,稍稍莞尔,扫一眼她生日,翻开日历一看。
这周末,星期天。
……
纪念日是个奇妙的日子,能清晰地提醒你过去的人和事。
纪星过去的七个生日都是和邵一辰一起过的,她甚至记得每个生日都干了什么。这种深刻的记忆让纪星对这个周末感到一丝说不清的抗拒。
周六那晚,纪星等到凌晨还没睡。
一过零点,手机开始雀跃地响,是苏之舟还有公司一帮人掐点发来的祝贺信息,还有路秋子她们。
意外的是妈妈竟也没睡,给她发了条:“星星,生日快乐。(微笑)”
纪星:“妈妈怎么还没睡?”
“你的生日,妈妈心情有点激动。(微笑)”
纪星心头一暖,立刻拨电话过去:“每年都过生日,有什么可激动的嘛。这么晚还不睡觉。”
“想着你的事,睡不着嘛。”妈妈柔声说。
“你不用操心我啦,我过得挺好的。跟你讲哦……”她和妈妈讲起近况,讲星辰的战略转折各种。妈妈仿佛世上最忠实的听众,不停鼓励赞叹。
只是她很快就问:“事业走上正轨了,那感情呢?”
纪星一时就沉默下去了。
“你和一辰一直没联系过了?”
“……没有。”
“今天你生日,是个好机会。星星,妈妈看着你们在一起的,一辰那么好。你们分手后,我都难过了很久。”
纪星低头揪着被子,不高兴道:“今天是我过生日,他不来找我,难道要我去找他。”
“我觉得一辰肯定会祝你生日快乐的,你们好好聊聊,不要吵架。”
纪星心头打鼓般地敲了一下,没吭声。
她其实不希望妈妈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尤其在这种日子。不提还好,真的。
放下电话,零点过一刻。手机里也没有其他信息进来了。
她突然间又失望又烦躁,闷头扎进被子里睡觉。
她睡到第二天十一点半才醒,手机里依然没消息。但这不妨碍她吃了个美美的早午餐,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后拍了一堆自拍,选了张最美的发朋友圈:“今天25啦。”
很快收到一群点赞和撒花祝福。
但那个人始终没出现。
她忽然怀疑,之前想要去找他的想法是否自作多情。
这丝怀疑让她原本平静的心起了丝波澜。
晚上的聚餐地点是另外三个姑娘选的,在一家餐厅酒廊,落地窗俯瞰三里屯,夜景极美。
今天纪星梳了个美美的法国少女盘发,一件水粉色衬衫配一件胭红色蓬松过膝裙,顺色穿下来,清新又妩媚。
秋子赞道:“星星你今天真美。”
纪星:“我哪天不美呀?”
秋子翻白眼:“行,今儿我先让着你。”
栗俪把菜单递给她:“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点。我们仨付钱。”
“那我就不客气了。”纪星翻开菜单,美滋滋道。
栗俪:“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上餐前,涂小檬把蛋糕盒子拆开,里头一个鲜花拥簇的粉色心形蛋糕。蛋糕表面两只小熊相拥在被子里入眠。
“好漂亮啊!”
“等我插蜡烛先。”
“好了,星星,许愿吧。保证灵验。”
纪星看着盈盈的烛火,心里有好多的愿望,她看了几秒,笑容稍收,双手交握闭上眼睛,许愿完毕,她“呼”地一下吹灭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秋子问。
“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
“可我怎么觉得我好像知道呢?”秋子斜着眼瞧她。
纪星白她一眼。
小檬追问:“你知道?什么愿望?”
秋子:“不说,希望她愿望成真。”
吃完饭,四人在酒廊的露台上喝酒,一边俯瞰楼下的三里屯街道,红灯亮,车流阻滞,人群汹涌地涌过十字路口。
纪星跟朋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打开朋友圈看一看,不断有新的点赞和评论,但始终没有邵一辰的。
纪星想,如果今晚十二点前他不给她发消息,她就假装喝醉了打电话过去骂他。和不和好都不在乎了,她就是心里憋得慌。
魏秋子察觉到什么,低声问:“邵一辰给你发消息没?”
纪星抿着杯中的鸡尾酒,满不在乎:“谁稀罕?”
魏秋子坐了会儿,起身去洗手间,自作主张给邵一辰打了条信息:今天星星生日哦。
临发送又觉不妥,正犹豫之时,栗俪进来拿口红补妆,见秋子一脸纠结,问:“你干嘛呢?”
秋子说:“要是我给邵一辰发消息,让他祝星星生日快乐,是不是不合适啊?”
栗俪手里还捏着口红,愣道:“不合适啊。邵一辰跟陈宜在一起了。”
秋子惊得人都抖了一下:“什么?谁?陈宜不是要结婚了吗?!”
栗俪说:“婚礼请柬发出去了,结果她未婚夫出轨,她也是傻,还准备原谅呢。打算辞了学校的工作,北京户口也不管了,回去结婚。我看不下去,劝了她。让她找邵一辰聊聊,问问他的看法。”
魏秋子听到这话,慌道:“完了。”
“什么完了?”
“我半月前还劝星星找一辰和好呢,怎么……”秋子看到栗俪背后,一下闭了嘴。
栗俪回头,就见涂小檬和纪星站在门口,一个惊讶失措,一个面色煞白。
洗手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纪星盯着栗俪,眼睛像是要把她的脸凿穿。
栗俪张口,要说什么,纪星问:“什么时候的事?”
“纪星……”
“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
栗俪说:“两个月前。”
纪星脸上一瞬失了血色,像是突然被谁捅了一刀。
两个月前,他们分手也就一个多月。正是她过得痛不欲生明明累得虚脱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那段日子。
栗俪见她脸色吓人,立刻道:“我说的是陈宜联系他!但他们在一起没多久,不到一个月……”但这找补已没有任何作用。
纪星弓着腰低下头,没发出一点声音,却有两颗的清泪砸下来,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涂小檬扶她:“星,没事儿的啊。”
她直起身来,没有眼泪,盯着栗俪:“陈宜是你朋友,我不是吗?”
栗俪冤枉极了:“你跟邵一辰分手了。陈宜喜欢他那么久,她有追他的权利。”
涂小檬不服气:“可星星还喜欢他,你做朋友怎么能这样?”
秋子打圆场:“可能是误会……”
栗俪打断,直视涂小檬:“她还喜欢他,她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不说?”纪星一字一句,“别干涉朋友的私事。别跟朋友的男友前男友扯上关系。这种做朋友的基本规则要我说!”
“邵一辰已经是你前男友了!”
“前男友也不准你管!”
几秒的寂静后,栗俪问:“现在已经这样了,你想怎么办,再去把他追回来?我相信只要你现在给他打电话,他马上能回来。”
这话太过残忍,秋子喝止:“栗俪!”
纪星怔住了,仿佛终于明白,她对这段感情已彻底无能为力。
本来没事的。
如果让她自己默默忘记他,是不会有事的。
可现在,她疼死了。
仿佛三个月前插进她胸口的那把刀此刻被人生生拔了出来。
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要提他?!
她说:“我们以后不是朋友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
涂小檬吓了一道,拉她:“星,别这样。”
纪星甩开她的手。
秋子:“别生气啊,今天是你生日呢。生日要开心。”
她摇摇头,似乎想笑一下,可嘴角扯一扯,眼眶又红了:“过什么生日?反正愿望也实现不了了。”
……
深夜的北京街道,晚风清凉。纪星抱着自己,一路走着。心口钝钝的疼,却没有哭。
她没想过,在分手三四个月后,她还能因为他的消息被刺痛到如此地步。
过去的几个月,她曾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只是假分手。只要谁再迈出一步,就会和好。
她也曾在忙碌之中麻痹自己,认为就算不和好不在一起,他们都将是对方生命里重要的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可今夜,幻觉破灭。
过去三四个月的相安无事,在这一刻变成痛与恨。
所谓的还是朋友还有不可分割的过去的幻觉,支离破碎了。他身边会有新的女人出现,更重要的女人出现,替代她的位置,而她终将成为他的过去。
同样,他也终将成为她的过去。
他们是真的分手了,早在三四个月前。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假性分手这一说啊。
她孤独地走着。
如果是她先陷入新的恋情就好了,那她就不会难过了。
电话响起,她吃了一惊,拿出来看,却是妈妈。
“一辰今天联系你了吗?”
纪星的愤怒在顷刻间点燃:“你能不能别提他!他有新女朋友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都是你!我本来没事的……”她眼泪一下子冒出来,“我本来一点儿都不在意的,都是你!”
妈妈又惊慌又震惊:“我不知道啊。上周见到一辰妈妈,她还说想让你们和好。我真不知道啊。我现在去问……”
“你不准去问!不准去!”她呜呜直哭,“你也不准提他!以后再也不准提!”
她的哭声传过听筒,妈妈心都碎了:“伤心了是不是?那为什么分手?不早点和好?我早和你说过,女孩子不要那么拼工作,学会多体贴照顾人……”
“为什么连你也这样?大家都说是我错,妈妈为什么你也这样?”纪星几乎崩溃,“我错哪儿了?凭什么女生就不能拼工作?凭什么女生就要会做饭会操持家务,就要为爱情为家庭牺牲事业,凭什么?!”
她愤怒地挂断电话,一路哭着往前走。
妈妈没有再打过来,只发了条信息:“妈妈不是说你错了,妈妈只是听你哭,心疼,一下子慌了。星星,不要生气好吗?”
纪星没有回复,一个人在路上走,漫无目的,一直走。
见到绿灯就前行,见到红灯就停下,她不管方向,就那么走着,像飘荡在深夜北京城里的一只孤魂野鬼。
她走了不知多久,没哭了,泪痕也干了,心绪早已平复下去,只剩空茫。
回过神来,发现走到离公司很近的地方。
……
今天周日,公司一个人也没有。灯光照着,空荡荡的。
纪星打开办公室门,桌上放着一个橙色的礼品盒。
她这才想起今早值班员工说收到一份礼物,她以为是合作方寄的,没放心上。此刻看到这昂贵的包装,诧异了一番。
拆开一看,芳香四溢。
盒子里摆着十几个原木色的柔软布袋子。
她把布袋一个个拉开,
闻香珍藏系列的香水,十几个大号的彩色瓶子齐齐排着,在灯光下散着琉璃般的光芒。
中间一张小卡片,掀开来,一行潇洒的行草:
“生日快乐。
韩廷”
……
去湾流的路上,韩廷手机响了一下,消息来自纪星:
“谢谢韩总。(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一串的哭哭表情。
韩廷从没收到过带有如此多表情的信息,他盯着那串齐刷刷的表情看了几秒,脑子处理着它们想要承载的准确意思。
第二条信息过来了:
“礼物太贵重太喜欢了。(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韩廷:“……”
第三条又嗖地过来:
“一定会加油工作的。(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韩廷没料到送个礼物能把她激动成这样。他只是把礼单交给唐宋处理,外加在贺卡上写了六个字而已。
他回了四个字:“喜欢就好。”
那边立刻又回过来:
“炒鸡喜欢!好多都是现在买不到的!(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
韩廷稍稍皱了眉,他手指敲着手机,看了会儿,隐约觉得那些哭的表情看多了,觉得对方似乎真的在哭似的。还哭得格外可怜伤心。
仿佛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家长,有理无理先嚎哭一通再说。
他想一想,直接拨通了纪星的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起来,声音不大:“韩总?”
他听她这声儿就知道她情绪不对,问:“你在公司?”
“你怎么知道?”
韩廷觉得她有时逻辑不太好,说:“礼物寄的公司地址。”
“……是啊。在公司。”她声音蔫儿得都快听不清了。
他看了眼手表,这时她应该跟朋友在外头玩才对。他没多问,说:“我现在要去个局,你想一道去玩儿么?”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些微犹豫:“去哪儿啊?”
他淡笑:“怕我把你卖了?”
“不是!”她立刻说,又放小了声音,“好啊。……我去哪里找你?”
“大概八分钟,我会经过你公司楼下。”
“噢。那我下来啦。”
“嗯。”韩廷低声说,“待会儿见。”
那边顿了一下,含糊地跟着说了句:“唔,待会儿见。”
韩廷放下手机,想了会儿,再次扫开她的朋友圈看了眼她早上发的那张照片:
“今天25啦。”
照片上的女孩水嫩嫩甜丝丝的,想用这张照片表达什么。
只是他们没有共同好友,他看不到她照片下的任何评论。
……
纪星上车时看上去一切正常,但韩廷还是轻易从她眼里捕捉到一丝掩饰和强颜欢笑。
她这一身装扮,明显赴约过。他不动声色扫一眼,目光便恰当地上移,落进她湿润的眼睛里。
他说:“今儿这身很漂亮。”
她眼睛亮了亮,抿唇笑。被异性夸漂亮,总是令人愉悦的。
他多看了眼她的头发,法式少女盘发,婉约温柔。他莫名想起在古代,少女会在婚后将头发盘起。
“去哪儿玩儿啊?”纪星问。
韩廷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都是你的朋友么?”
“有朋友,也有生意上的。”
“哦。”她点点头,忽有些担心,“我去了……不会打扰你们吧?”
“不会。”韩廷看向她,“你还能帮我忙。”
“帮什么忙?”她不懂。
韩廷笑了一下,没答。
他问:“今晚怎么没跟朋友出去玩?”
纪星也不糊弄他,小脸一扬,直接道:“跟我朋友吵架了。”
他听言淡笑:“那你这朋友不太聪明。”
她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韩廷道:“选这个日子跟你吵,不论对错,她都是错的。”
“她本来就错了!”纪星坚持道。
韩廷停了少许,轻声说:“嗯,你说的都对。是她错了。”
“……”纪星忽而弯了唇角,出乎意料的,心情好了起来。
只是,回想着他轻轻的声音,竟像轻哄,就又莫名心跳失了节拍。《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