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目的地是一家高级会所。
下车的时候,夜风卷过,鼓起纪星的衬衫和裙子,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韩廷注意到了,问:“冷么?”
“还好。”纪星支吾着,冷也只能忍着了。她今天是为了美美的,所以穿得不多。
她还傻站着呢,他手搁到她肩膀后,轻轻把她往避风口处推了推。她挪过去,见韩廷重新走回车边,拉开车门在里头找什么,最终没找到。
他压低声音问了司机一句:“车上备用的西装呢?”
“沾了灰尘,唐先生拿去洗衣店了。”
韩廷关上车门,大步过来,说:“先进去。”
他拉开玻璃门,为她挡着风口,送她进去,叮嘱了一句:“入秋了,昼夜温差大,以后出门记得带件外套。”
“噢。”她含糊应答。
一进去,里头空荡荡的,一楼只有一道巨大的铺着红毯的楼梯,横折着,通向二楼。
上了二楼,豁然开朗,金碧辉煌。四周装饰得跟宫殿式的,水晶灯,玻璃墙,莹莹灯火,人影交错。
短衣短裙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美,白花花的双腿跟荷塘里摇曳的藕带似的。西装革履的男侍也各个白皙帅气,冲你一笑,礼貌有加,如沐春风。
纪星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儿。她听说过,却从来没机会见识。今天能瞧上一眼见见世面,还挺稀奇。
原本心中的惆怅和感伤也暂且先被抛去脑后。
韩廷见她那东张西望的样子,仿佛看什么都能被吸引目光,片刻前若有似无的忧虑已从她眼底散去。他稍感欣慰。她这人乐天派,好奇心也重,或许正是如此,自愈力较强,也始终保持着那份开朗倔强。
“韩总,你经常来这儿吗?”纪星问。
“偶尔。”韩廷回答,正要说什么,发现她眉毛飞起,一脸“我懂”的样子,成心打探他私生活以看热闹。
“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他淡淡瞥她一眼。
她瞪着眼睛,撒谎:“没想什么。”
韩廷说:“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纪星装不懂,还很乖地顺着话儿接:“没闲工夫干什么?”
韩廷:“……”他眉一皱,“啧。”
她立马缩脖子回去,这下彻底规矩了。
韩廷训诫地瞧上她几眼了,目光移向前方。
走到宽敞闪亮的电梯厅里,电梯门开,肖亦骁下来接韩廷,正好撞上,他手往他肩上搭,说:“我先给你讲几句……”话未落,看见韩廷身旁的纪星,目光略作停顿,没露出半点意外,悠然一笑,说:“纪小姐,好久不见。”
纪星诧异他竟还记得自己的姓氏,受宠若惊地点头:“肖总好。”
肖亦骁显然比上次放松很多,道:“说一回生二回熟,咱们都见仨回了。可别肖总肖总地叫。尽管叫我肖亦骁,要实在不好意思,叫哥哥也成。”
纪星被他逗得脸颊绯红,却又忍不住轻笑。这人说话虽痞里痞气,但表情正经做派端正,不给人半点儿不尊重或占便宜之不适感。
韩廷看纪星:“他这人有自来熟的毛病,你别介意。”
纪星赶紧摆手。
肖亦骁冲纪星眨眼,下巴指指韩廷:“我把你这位哥哥借过去说会儿话,方便么?”
纪星这会儿脸是真红了,窘迫地呐呐道:“……方便啊。”答完才发觉出事儿了,她就不该接这茬儿!
韩廷看着她,眼神都微微变了。
肖亦骁见她不禁逗,朗笑出声来;手搭韩廷肩上,把他揽到角落去了。
走到屏风后头,韩廷问:“人在上边?”
“嗯,这三个加起来能有3%。”肖亦骁神情严肃了半分,问,“怎么突然想到让我收购东医(东扬医疗)的散股?”
韩廷说:“韩苑最近跟东医的董事们走得忒近了点儿。”
肖亦骁不以为然地笑一声:“就她还能发动‘政变’把你给掀下来?”
韩廷道:“董事会那帮老顽固一直反对对DOCTOR CLOUD的投入,是我一意压下来的。偏偏这块儿研发碰上瓶颈,近期没什么进展。”
肖亦骁说:“AI医疗是几十年的项目,急不得一时。”
“要跟那帮人讲得清道理,我也不用费那门子劲儿了。”韩廷道,“都是只进不出的主儿。”
肖亦骁问:“东医今年盈利如何?”
韩廷说:“到年底,涨幅能跟去年持平。”
他今年上任后启动了不少改革,产品线做了大幅调整,旨在为今后两年甚至五年的整体发展打基础,短期之内盈利反而有所回落。
这点肖亦骁很清楚。
东医的两块重头领域是医疗检测设备和植入式医疗器械,前者韩廷提高了对设备精密度的要求,推进高端产品的研发生产,制造成本增加;后者韩廷大力投入3D打印,研发成本增加。而市场尚未迅速跟上,需要几年的缓冲期。
这恐怕会被韩苑拿来做文章。
“明白。”肖亦骁说,“不过我倒觉得她翻不出花儿。老爷子还有绝对的话语权呢。”
“别惊动他老人家。”韩廷说,“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正说着,他无意转眸,透过屏风狭窄的缝隙,正好看见纪星窈窕柔软的身影镶嵌其中。她安静等待着,表情有些放空。
电梯里有人进出时,她茫然看一眼。
来这儿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出入时见到她,以为她是这儿的小姐,眼神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打量。
韩廷说:“上去吧。”
肖亦骁顺他眼神一扫,心知肚明,低声问:“小女朋友?”
韩廷顿了一下,说:“还不是。”
“还不是……”肖亦骁低低学着他这句话,韩廷甩了他一个眼神。
肖亦骁只是笑,走过去了,对纪星道:“不好意思,久等。”
纪星笑:“没有啦。”说着也不知为何,眼神匆匆找了韩廷一眼,韩廷目光淡然,迎视着她。
肖亦骁话还没说完,下巴指指韩廷,揶揄道:“呐,人还给你了啊。”
纪星大窘,这回学聪明了,不答话了。
目光再度不小心跟韩廷撞上,正窘迫之时,他淡笑,说:“他喝多了。耍酒疯呢。”
她抿唇一笑。
进了电梯,三人一处。她原先站在他俩中间,没过几秒,无意识地挪一步,靠近站去了韩廷身边。
肖亦骁瞅着金灿灿的电梯壁里三人的影子,笑得花枝乱颤。
韩廷再次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到了四层,三人出电梯间上了宽阔的走廊,举目望去,更是霓虹魅影,美女如云。
衣着暴露、露着香肩大腿的年轻女孩儿们如鱼群般消失在各扇精装的大门里头。
经过其中一扇没来得及关闭的门,纪星看见屋子里头光辉灿灿,沙发上有男人怀里坐着美女,男人的手在美女裙底下肆意游走。
她赶紧收回目光,又一步小跑上前,紧跟去韩廷身边。
韩廷侧眸看她,低声问:“看见什么了?”
“没啊。”她摇头,像摇拨浪鼓。
他逗她:“害怕?”
她细眉一皱:“这有什么害怕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说,依是紧跟着他。
韩廷:“刚不是说没看见么?”
纪星:“……”
她默默看他一眼,老板,能好好说话别挖坑么。
韩廷好笑:“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纪星:“……”
她刚要说什么,却见前边一道熟悉的身影。曾荻和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西装精英男士走过来。
曾荻笑吟吟的,手轻挽着那人的手臂,见到韩廷,却无意识把手收了回去。
她目光扫见一旁的纪星,终究又落回韩廷身上。
那男人先打了声招呼:“韩总,肖总。”
“常总。”
是东扬医疗的竞争对手——同科的老总常河。
曾荻看着韩廷,微笑:“韩总好呀。”
韩廷颔了下首,没有多的话。
倒是肖亦骁跟常河简短寒暄两句了,擦肩而过。
纪星隐隐感觉斜后方有道目光扎在自己脸上,回头看,却只看见曾荻的后脑勺。
肖亦骁纳闷:“她什么时候跟常河走到一块儿去了?”
韩廷不予置评。
肖亦骁领着两人到一间包房前,推开门,里头偌大一间,富丽堂皇。沙发上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器宇不凡,纪星觉得眼熟,感觉是半年前那次牌局上韩廷的朋友,正在做东的样子。另外三个看着是客人,稍显局促。
两三个包间的公主小妹正跪在茶几旁开红酒,摆盘,倒水。
纪星推测这怕是个生意局。
韩廷一进去,沙发上那几位客人起了身,跟韩廷打招呼:“韩总!”
韩廷和他们一一握过手,其中一个让了中间的位置给他坐。
韩廷却指了指沙发外沿,说:“甭客气,我坐那头。”
他回头看了眼纪星,坐去沙发一端,纪星跟着过去,挨坐到他身边。他像是一道屏障挡着她和其他人,留了她一方相对自在的空间。
众人才落座,领班经理进门,身后跟着一溜儿十几个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子,一字排开,露着光溜溜的肩膀和大长腿;竟还有白种人和拉丁裔的。
纪星被这阵仗骇了一道,睁着眼一瞬不眨地看。
韩廷倒觉寻常,不感兴趣,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直愣愣的表情。
那三位客人挑选了各自喜欢的三个美女,被挑选的女孩子袅袅走到男人身边坐下。韩廷的另一位朋友也意思性地选了一个。
肖亦骁见韩廷没动作,叫了其中一个年轻女孩的名字,又指了指韩廷。
那女孩立马从队列里走出来,小快步跑去韩廷跟前,到他身边要坐下,
“不好意思。”韩廷语气礼貌,指了指一旁的纪星。
纪星一愣,心莫名就“砰”地一下。
那姑娘也一愣,抱歉地吐吐舌头,赶紧又坐去肖亦骁旁边,还轻轻捶了他一下。
他在车上说要她帮忙,原来是这个意思啊。纪星想。
她偷偷看坐在沙发上的姑娘们,瞧着都挺正常的,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
韩廷注视她半晌,问:“看什么呢?”
纪星收回目光,小声:“没什么。”隔几秒,又没忍住,很小声道:“多少钱一个呀?”
韩廷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一千五。”
纪星也跟着做口型:“只陪酒?”
“嗯,出台另算。”韩廷觉得,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有些诡异了。
可她的好奇心显然还没有得到满足,末了,又轻声问:“你叫过这里的坐台公主么?”
韩廷正喝水,差点儿没被她这话呛住,扭头看她,略清了下嗓子,说:“不好这口。”
纪星了然地点点头,又问:“来这儿的都是男客人,没有女的?”
“少。也有。”韩廷瞧她,“怎么,给你找个小王子?”
纪星:“你请客么?”
“今儿你寿星。”他调侃,“真要?”
以为她会有半分害羞,结果她眉毛一挑:“那我要最贵的。”
韩廷觑她半晌,眼中光芒微闪,忽说:“还是算了。”
说着,他无意地看向了那群鱼贯而出的年轻女孩子们。
纪星却追问:“为什么?”
这下,韩廷转眸看向她了,嗓音低沉:“你说为什么?”
第42章
你说为什么?
纪星的脸在一瞬间升温, 心跳也骤然加速, 支吾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啊。”
韩廷表情随意,四两拨千斤的,说:“不能把你给教坏了。”
“……”
纪星脸上蒸腾的热度就跟瞬间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他瞧着她, 慢慢地说道:“不然呢, 你想什么呢?”
纪星脸颊再度发烫,被他逗得仿佛潮起潮落。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逞强着, 反问道,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韩廷没有回答了,他看了眼房门口,神色微肃。没被选上的年轻姑娘们都出门去了, 领班轻手关上了房门。
他看向纪星,说:“你自己玩会儿。我办点儿事儿。”
纪星点头:“哦。”
韩廷侧过身去, 和那边的几位客人朋友聊了起来。
纪星听了几句, 起先他们在聊同科公司,貌似说同科今年的产品线跟东扬医疗大幅重叠,市场份额争得挺厉害。后来又说起具体的人和事, 纪星跟不上, 也就不在意了。
她很快被跪坐在茶几边的包厢小妹吸引了目光。坐在沙发上的公主自然漂亮不用说,但那几位端茶倒水的小妹同样天生丽质,细细的手腕白玉似的, 有条不紊管理着满桌的红酒瓶、分酒器、酒杯、水杯、果盘、餐碟……如同奏乐。
她才坐下不久, 包厢小妹就自觉而殷勤地为她倒上红酒, 拿精致的小碟子盛上分拣的水果, 手法轻盈地端到她面前。
纪星刚要接,不想正和人谈事的韩廷扭过头来,说了句:“给她水就成。酒不用。谢谢。”
“好呢。”包厢小妹微笑着撤掉红酒,端过来一杯水。
韩廷瞄了眼桌子中间巨大的果盘,说:“多给她拣些草莓。谢谢。”说完又继续和人谈事去了。
他至始至终没看纪星一眼,纪星却心里直突突,也不知是为何。一抬眸,见那小妹含着暧昧的笑容,可能误以为他们有什么关系。
小妹给她挑了满满一碟子草莓,放在她跟前,摆好银色的果叉。
她叉起一颗放进嘴里,很甜。
他跟别人说着话,留给她一个半侧身的背影,把她挡在最里边的角落。她独自吃草莓,与世隔绝似的。
坐在沙发上的几位公主也都很懂分寸,默默陪坐着,不打扰男人们谈事。
半路,纪星想上厕所,起身溜了出去。
她跟着指示牌找到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却拿不准了。走廊四通八达,跟迷宫似的,房间也没有数字号码,全是“故源”“清溪”之类的名字。
她沿原路返回,推开门进去,里头一群陌生人。离她最近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左拥右抱,怀里坐着的小姐裙底都掀开了。
她吓了一跳,立刻退后转身,可身后正巧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要进来,身影笼罩着她,调笑:“进来坐坐?”
“我走错房间了。”纪星轻骇道,匆忙溜走,跑开一条走廊后愈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重新回到洗手间,按回忆摸索着再次原路返回,走到房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往里头瞄,这回又是一室酒色,还是不对。
身后有人轻拍她肩膀。
她惊跳着回头,是韩廷。他手落回兜里:“干嘛儿呢?”
她落了口气:“我找不着是哪个房间了。”
他早就猜到了,下巴往前头指了指,她跟着他上去。
韩廷说:“房间里头有卫生间。也不问一下就自个儿瞎跑。”
“我看你们都忙啊。……这儿太绕了。”纪星埋怨,“不知道谁设计的。”
韩廷道:“自个儿没有方向感,怪楼设计不好?”
纪星:“……”
“我方向感其实很好的。”她辩解,“可这不是在屋子里头嘛。”
韩廷也不多说,脚步落后她半步。走到分岔路口了,纪星不知道往哪儿走,左看右看,认怂,目光向他求助。
韩廷说:“东边。”
“……”纪星觉得他是故意的,咕哝,“东边是哪边?”
他好笑:“左边。”
纪星吐槽:“变态的北京人。”
韩廷:“我又哪儿招你了?”
“东南西北分那么清。你脑袋里是天生装了GPS么?”
韩廷说:“今儿你过生日,我让着点儿。”
纪星一愣,没想他还惦记着。她以为来了这儿,她就成背景板了呢。
她说:“什么鬼生日,一点儿都不好。赶紧过去算了。”
他看她失落,没有多问,抬手看了眼腕表,说:“你这生日还有一个钟头。”看她,“今儿许愿没?”
纪星又是一愣,极轻地撇了撇嘴,不无失望地说:“……没有。”
彼时,两人刚走到拐角。
韩廷停下脚步,看向立在一旁的服务小姐,说:“姑娘,借个火儿。”
对方立刻递过来一只打火机。
“谢谢。”韩廷带纪星走到角落,噌一下打燃了火机,说,“给你补上。”
纪星怔住,看着跳动的温暖火光,微微张了张口,抬起头懵懵地看他。
他目色淡然,下巴指了指手中的火焰。
她轻声:“忽然不知道许什么愿望了。”
他说:“那就开心平安。”
微弱的火光在两人之间轻轻跳跃着,纪星望着那小小的火苗,却觉得它的热度传进了她心里。她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许完睁眼,“呼”地一下吹灭了他手中的“蜡烛”。
韩廷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将打火机还给服务员,说了声谢谢,带纪星回去了。
回去后,他坐下继续和另外几人聊了会儿生意上的事,纪星默默坐在他身边,发了会儿怔,直到包厢小妹又给她递来一盘草莓,她才回过神,又开始偷偷打量起房内的姑娘们来。
大概半小时后,貌似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有人开始点歌,公主们也放松下来,端起酒杯陪酒,有的隐约有了肢体接触。
纪星收回目光,眼睛再不往那儿看了。
韩廷回身,看了眼桌上七七八八的杯子,问:“哪杯是我的?”
纪星一直帮他盯着,立刻指了一下:“这个。”
他端起来喝一口了,低声问她:“无聊了?”
说话的时候,那头有人唱歌,一下子盖过他的嗓音。纪星一个字没听清,瞪着大眼睛:“啊?”
韩廷稍稍倾身过来,她也朝他身边挪了挪,把耳朵凑过去。光线朦胧,她耳朵小小的,弯成一道白玉般的弧儿。他垂眸看着,凑近了,声音依然不大,问:“无聊了?”
“没有啊。”她眼睛对向他,说,“我在看美女。”
“……”韩廷一时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歌声太大,她以为他没听见,又不经意凑近了点儿,说:“她们长得好漂亮,腿好长。坐在肖总身边的那个最漂亮。皮肤真好。”
韩廷扭头看一眼,说:“你觉得那算好看?”
“我觉得她……”她跟上去说着,不巧他回过头来,两人的脸一瞬近在迟尺,鼻翼擦擦而过,气息交融。
纪星倒提一口冷气,只见他睫毛很长,眼瞳透着一丝琥珀色。她甚至闻到他身上极淡的香味。她立刻坐回去,脸已蹭地红了一截。
韩廷却是比她淡定得多,须臾间,他闻见了她身上他送她的香水,淡淡的,挺不错。
他不动声色拾起话题:“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她挺好看的啊。”她身板僵直少许,人已是不敢靠近他了。
韩廷正要说什么,一旁,有人问:“韩总,要不给你朋友点首歌?”
韩廷看纪星:“想唱歌吗?”
纪星摆手:“我唱歌很难听的。”
室内彩光闪烁,韩廷笑了下,对那人说:“不用。谢谢。”
纪星见他还在笑,解释说:“其实我声音很好听,但就是跟不上调。好像是天生对不上节奏。”
韩廷听着她这解释,脸上浮起一丝极浅的笑,说:“就是音痴。”
“……”纪星徒劳地找补道,“可,我声音其实还……不错的。”
“那是。”他随口附和她一下,莫名想起那次在酒吧她醉酒后在他耳边嘤咛撒娇的声音,的确撩火。
他拿起水杯,又喝了几口,忽觉夜里带她出门似乎是个错误。
纪星则化解尴尬地无意抽了下茶几上的抽屉,发现里头有骰子,她拿出来自己跟自己摇了会儿,正有些百无聊赖之际,撞见韩廷的目光。
“韩总,你会玩骰子么?”
韩廷:“小看我?”
纪星脸蛋一扬,眉毛微抬:“别的我不敢说,但玩骰子,我特别厉害。”
韩廷来了点儿兴趣的样子,说:“不巧,我也玩得不赖。”
纪星眼睛一亮:“那咱们比一局?”
呵,胆子挺大。
她自投罗网,要往他兜里钻。这就怪不得他不绅士了。
韩廷和颜悦色道:“话说到这份儿上,得赌点儿什么不是?”见她歪头想赌注呢,他说:“小了我可不玩儿。”
纪星想一想,说:“好。你要是输了,你让星辰3.4%的股份给我。”
这丫头至今还想着脱离控制呢。
“行。”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目光笔直盯着她。
纪星没料到他如此爽快,一秒上钩:“说真的?”
“嗯。”韩廷说,“你要赢了,给你。”
“好!就赌这个!”她兴奋起来,隔几秒,“我要是输了呢?”
他淡笑,有些意味深长:“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成交。”纪星并未过深思考。能怎么办,肯定是要她听话做事情呗,又或许多要点儿股份。
她爽利地盖上盖子,手中的骰子噼里啪啦一大通摇晃了,拍在桌上。
韩廷随手把骰子摇一下,轻轻放上桌。
纪星揭开盖子一角,偷看一眼,一共6个骰子,她摇了两个3,三个5,一个6。
规则很简单,赌双方加在一起同点的骰子数。
叫数时只能抬不能降。开牌后,赌对则赢,赌错则输。
纪星盖上盖子,底气十足:“四个3。”
韩廷瞧着她,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笑意,声音很轻,抬道:“五个3。”
纪星被他微笑的样子看得有些心虚,谨慎起来,想了想,说:“五个5。”
韩廷接着抬:“六个5。”
纪星蹙眉,数字越高,越要警惕了。她现在只能接着叫六个6,或七个5。
六个6太危险,她心里直打鼓,表面却风波不动,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说:“七个5。”
韩廷嗓音悦耳:“八个5。”
八个5。
她这边有3个五,他那边有5个五吗?
纪星不信,盯着他看。他与她对视着,风淡云轻。她心下判断,越看越觉得他在诈她。
韩廷脸上笑容若有似无,问:“怎么了?”
纪星确定他在诈他,说:“开!”
韩廷手指敲一敲盒子,垂眸思索了半分,问:“真开?”
“真开。”纪星不信这个邪,她掀开自己的盖子,一个6,两个3,和三个5。
韩廷也掀开盖子,一个6,五个5。
一共八个5,他赢了。
纪星:“……”
她窘迫地盖上盖子,搓了搓手,道:“你说,要怎么办吧。”
韩廷看向她,眼睛里波光潋滟的。他微张了下口,刚要说什么,她怂怂道:“别要太多了,给不起的。”
他瞧她半晌,忽而一笑,道:“行了,不逗你了。”
说完,低头把骰子一颗颗捡好,扔进茶几下的抽屉里。
逗?
纪星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隐隐约约明白他下的赌注是什么意思了。
———
“我说(把你)怎么办,就怎么办(你)。”
第43章
纪星并不太确定, 不知是否会错了意。
她忽然发觉了韩廷的厉害之处, 玩暧昧都如此有度,撩人于无声。似是而非,若有似无, 不毁自个儿半点儿身份, 也不给对方半点儿不适。
他撩完,不予停留, 不再挂心;她心里却扔了颗石子, 涟漪阵阵。
她觉得他那一笑绝对意有所指,可又不太信自己入得了他的眼。
包间里,柔歌慢调在空气里缓缓摇着。纪星看见那位美女靠在肖亦骁怀里, 手轻轻抚着他的胸口。
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寂寞。
她也在这份空洞的寂寞里。
她看了眼手机, 恍然发现, 不知不觉中早就过了零点。
她的生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
而手机静悄悄的。那个沉在海底的人,他的对话框始终没有浮上来。
此刻他在干什么呢,和别人一起……
她立刻打住, 忽地端起一杯红酒, 一闭眼喝了大半杯。
韩廷看向她。
纪星拿纸巾擦擦嘴巴,说:“我想走了。”
“行。”韩廷起身,和屋内的人告别。
纪星站在他身侧, 看他跟人握手。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量, 握手时手腕上的筋绷了一下。她像是忽的被他那手抓了一道。
她随他出门上走廊, 望一眼他高大的背影, 看着意外的有种安全而有力的感觉,充实而不寂寞的感觉。
她心跳微乱,稍稍吸了口气。夜晚,是个叫人意乱的时刻。
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科学研究说,不要在夜晚做任何重要决定?
进了电梯,韩廷摁下关门键,数字缓缓下降。
他随口问:“你住哪儿?让司机捎你过去。”
她没答。
韩廷回头看她,她微低着头,脸很红。
韩廷问:“怎么了?”
她心跳越来越快,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抬头:“刚才的赌,你还没说你要的赌注呢。”
韩廷一时没说话了。
那是他一时心旌动摇之下的越线,不太恰当,有失分寸。实在是夜里这地儿的气氛弱化了人的心理防线。
她脸红得像颗小番茄,衬得眼睛晶晶亮的,忐忑望着他。
四目相对,彼此已是心知肚明。
他尚未说话,她又问:“如果我赢了,你真会给我3.4%的股份么?”
“会。”他说的实话。
“那我也愿赌服输。”她说。
她觉得自己是疯掉了,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她脑子嗡嗡乱响,一片麻木。唯一肯定是,她今晚没法一个人回去的。绝对不行。
电梯门开,韩廷下巴往门外指了指,她低着头走了出去。
到了一楼,出大门前,韩廷脱下西装外套套在她身上。她缩了缩脖子,却没有拒绝。衣服里头有男人残留的体温,很暖;还有淡淡的松木香味。那西装穿在他身上很合身,此刻却是很大一件把她整个人都裹住了。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连韩廷也格外沉默。
司机把车开到东扬医疗楼下,韩廷带她上了45楼。
偌大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一整面的落地窗映着窗外的夜景,室内没开灯也很亮堂。
纪星顿时惶然,他喜欢在这儿……做?
正想着,韩廷走到一面白墙边,不知在哪儿摸了一下,墙上开了一道门,里头有间很大的卧室,干净整洁,还有浴室。一面衣柜里挂着各种西装衬衫,皮鞋也摆了一柜子。是他临时休息和换衣服的地方。
她来过这么多次,都不知道有这番光景。
韩廷扶着门,看着她进去,说:“这会儿还能反悔。”
纪星逞强地顶嘴:“我又不亏,反什么悔?”
韩廷被她这话逗得无声笑了下,随手关上门。
门“咔擦”一声,轻轻合上,像是宣告某种仪式的开始。
韩廷起先有几秒没说话,纪星倒摆出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抬头问:“我洗完澡穿什么?”
韩廷从衣柜里随手找了件衬衫递给她。纪星抓过来进了浴室,她并没有磨蹭多久,很快就套着件大衬衫出来了。
韩廷在浴室的功夫,她蜷在床边的旋转小圆沙发上看窗外的夜景。
这一刻她反而平静下来,还有工夫欣赏夜色,又担心外头的人会看到里边。她用力拉窗帘,不想根本拉不动,应该在哪儿有机关,但她找不到。
她坐了会儿,又对身上的衬衫产生了一丝兴趣。这衬衫看着硬硬的很有型,穿着却柔软舒适,还有淡淡的香味。
她揪起衣领,低头嗅了嗅,果然是韩廷身上那种沉木般的香味,像秋天的森林。
正闻着,听到一道低声:“你属狗的?”
她抬头,见韩廷出来了,穿着件宽松的浴袍,黑发已擦拭过,一簇簇湿漉漉的。她从没见过他私下里的这副样子,太过暧昧。
纪星说:“我闻闻看,万一你这衣服很久没洗了。”
这人还真是,一紧张或害怕的时候,嘴皮子功夫就格外了得。韩廷暗自好笑,懒得跟她争,弯腰找遥控器。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户外的夜光,纪星却格外眼尖,问:“你笑什么?”
韩廷不答,摸出遥控器来,摁了几下,滴滴声起。
纪星警惕起来:“什么声音?”
韩廷:“空调。”
纪星更加警惕:“你开空调做什么?”
韩廷垂下手,扭头看她:“夜里温度低,我担心你过会儿着凉。”
“……”纪星不吭声了,蹲在她的小沙发椅上像颗固执的小萝卜。
韩廷放下空调遥控器,手正要摸墙上,纪星:“别开灯。”
他顿了一下,也没坚持。
纪星回头看身后,默默说:“这窗帘怎么关啊?”
韩廷道:“这窗帘厚实,关了人都找不着。”
纪星说:“可外边都是办公楼,说不定还有人在加班……”
韩廷眯了下眼:“里头黑灯瞎火的,外头能看见?这会子搁我跟前装文盲了?”
纪星被他抓包,挣扎不能,又道:“可视觉上还是很……除非,你就喜欢这样。你有特殊癖好!”
还用上激将法了。韩廷脸上浮起一丝浅笑,问:“我就好这口。有意见?”
纪星头皮一麻,没料到平日里那么正经的人私下也有如此没正形的一面,她纠结半天,硬的不行来软的,怂怂地放软声音,商量道:“关窗帘吧……好不好啊……”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声音里的撒娇。
韩廷顿了一秒,有一会儿没出声。
“开灯还是关窗,你挑一个。”他说,忽然之间没功夫跟她磨叽了,手掌拍了下床,说,“过来。”
纪星脑袋里警铃一响,她还得再缓缓。
她抱着自己,倔强地蹲着她的萝卜坑。丝毫不知此刻她穿着他的衬衫,蜷在他的床边,衬衫下摆露出的双腿又白又长,引着人去一窥那下边的风光。
韩廷等了她半刻。她不过来,他走过去,把那旋转沙发一扭,将她转到正对自己。
纪星猛地撞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他俯着身,浴袍微松,胸口到腹肌的流线一览无余,带着扑面而来沐浴过的清香。视觉嗅觉的双重冲击让她脑子一炸,浑身的神经都蓦地紧张起来,夹杂一丝难言的刺激:“我……”
“叫你过去,怎么还不听话了?”他说,眼睛原落在她衬衫领口深处,说话间,目光已缓缓上移到她脸上,盯着她的眼睛。
“我……”
“要我抱?”他忽而一笑,轻声问。
她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发言。他将她一团儿抱起来放去床上。纪星没料到自己能被人以这种姿势轻松抱起,像放置一个玩具。
人仰倒进床,他除了浴袍,欺身上来。
她一瞬惊呆,有如看见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体雕塑石膏像,这一刻的视觉冲击让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理,什么忐忑忧愁悲伤快乐期待放纵,一股脑儿全抛走。只剩紧张,她慌得身体绷成了一张弓。
而他的手深入探索这把弓的构造的一瞬,她惊得差点儿从床上翘起来,如同惊弓之鸟般盯着他。
他也看着她,目光幽且深,似乎在隐忍什么,又似乎在判断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惊惶,忐忑,不安……
他仿佛拨动琴弦,她越来越紧张。她预想的这场对弈该是直入正题速战速决。可对他来说,却绝不会草草收场。
她莫名想起在德国的时候他开着车,他的手,手指骨节硬朗而有力量,轻易撩拨着指尖的方向盘。
此刻她就是那个晕眩的方向盘。
偏偏他非常有耐心,一切都有条不紊循序渐进。而她仿佛上刑场前的死刑犯,每一声敲鼓都是在助威,渲染,造势,于她是不断堆积的紧张感。
他有那么深的功夫,她却没那么强的承受力,不出一会儿就缴械投降,呜呜嘤咛。整张脸烧成了小火炉。
她别扭,尴尬,无颜以对。她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韩廷把她滚烫的脸掰过来,与她对视。他没料到她会那么紧绷,搞得他也有一丝紧张了。他在暗夜里极低地笑了声:“纪星,放松点儿,我不会吃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带着京腔,悦耳诱惑。
夜色中,他的脸庞异常俊朗,眼睛幽暗,窥测着她的心。
她被他看得心脏狂跳,隐约闻见他手指上她身体的味道,她有一瞬的羞耻,随之却是诡异的释然。
已经到这一步了。又不是第一次,紧张什么,忌惮什么,反正也是回不去的了。
一辰他,他也是这样,和陈宜这样纠缠着呢。
她有些难过,可看着韩廷那双眼,她又没似乎那么难过。
韩廷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孩子,忽然,他低下头很轻地吻了下她的嘴唇。她一惊,心尖儿颤了一下。
她试探着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靠近去他怀中。
她闻见他身上似乎陌生可又很熟悉的气息,她竟一点儿不排斥,反觉十分安稳,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贴近他脸颊,不太敢直视他,却缓缓仰起头,轻轻啄他的嘴唇。
韩廷垂眸看着她,神色微变。
仿佛一道薄薄的冰幕消融化掉。两人彼此启开嘴唇,亲吻。唇舌交缠,唇瓣含吮。
她鬼使神差地放松了,彻底依赖于他。让他炙热的,有力的,强硬的,将她心里的空洞整个儿填满。
他于她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曾经,邵一辰年轻,炙热,像雨后阳光;而此刻,韩廷成熟,强大,有力,仿佛荷尔蒙酿成的酒。
她渐渐意乱情迷,内心渴望更多的充实,渐渐嘤咛出声。
与他之前料想的一样,她声音很好听,尖尖的,娇娇的,有一点儿哭求的意味,入骨,
“韩廷——”
韩廷身子微微一僵,竟被刺激得莫名兴奋。
他虽控制极好,却也有些难耐。眼见她反反复复被他折腾得哀哀弱弱都快发不出声音,他才结束这一场纠缠。
她满身热汗,脑袋扭向一边,急速喘气,听见他将套子扔进垃圾桶的声音。
纪星闭紧眼睛缩进被子,把脑袋埋进枕头,假装自己是一只疯掉的鸵鸟。
第44章
纪星醒来的时候, 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房间光线昏暗, 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只有床前亮着一盏小台灯。灯头被人扭过去了,让光线背对着她的方向, 以免影响她睡眠。
床上没有韩廷, 不知去了哪儿。
她稍微动一下,全身痛得像要碎掉。
夜里, 韩廷又跟她做了一次。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谁会想到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他居然又来了一道。
纪星撑着像要断掉的腰坐起身,抓起手机一看,彻底惊醒:中午十一点了!
她立马溜下床, 穿上衣服跑出去,一拉开门, 吓了个半死。
“目前同科在三四线城市的竞争力在加强……”韩廷西装笔挺坐在办公桌前, 手里拿着份文件夹,正跟唐宋交代着事情。听见开门声,他停了讲话, 抬眸看过来, 目光还带着谈公事时的严肃冷静。跟昨晚床上的那个判若两人,又成了平日里的韩总。
纪星张口结舌。
唐宋也是停了一瞬,脸上倒没露出半点情绪。
纪星不知那道门隔音效果那么好, 她看着唐宋, 跟被人撞见不正当奸情似的, 脸刷地红透, 瞪圆眼睛呆了数秒,拔脚要走又不知该往哪儿走,竟原地打转,转了个圈儿又重新溜回去关上门。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时安静无声。
韩廷低下头继续看文件,说:“旧产品开始降价,可以让到5%-10%。横竖成本降了20%,利润足够。”
唐宋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认真听他安排:照这么看,东扬医疗是要打价格战了。
韩廷说:“另外,下一批即将上市的新型号产品,价格全线提高15%。”
唐宋问:“价格太高,会不会?”
韩廷淡道:“垄断的产品,再高也有人买单。”
“是。”
韩廷安排完事情再进房间,就见纪星抱着自己蹲坐在那张转转沙发椅上,一脸空茫。
他还没从工作的事情上转过思绪,因而没搭理她,径自走到衣柜前,对着镜子微仰起头,解领带。
“我果然不能做坏事儿。”角落里,纪星忏悔地说,“从小到大我只要一做坏事儿就会立刻被人发现。上次我去找姚科长,立马就被你抓包。今天也是,还没下楼呢,就被唐宋撞见。”
韩廷正抬着头解着领带,随口问她:“你做什么坏事了?”
“就……”纪星嘴一堵,道,“就跟你……做的坏事。”
“这算哪门子的坏事儿?”韩廷把领带扔进一旁的编织篓里,说,“我怎么觉着是好事儿。”
纪星:“……”
她丧道:“被唐宋知道了,怎么办呀?”
韩廷:“杀了他灭口?”
纪星:“……”
她不吭声了。
他居然还挺有闲情逸致,可她已沮丧到无以复加,且极度后悔。他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但她是玩不起的啊。一时冲动造成这样的局面,唐宋指不定怎么想她呢。
她好歹是星辰的老板,现在或许被误认为早就跟韩廷有不正当关系。靠这个上位都说不定。
她太糊涂了。
她呆怔着,脑子里一团混乱思绪。
韩廷见她半天不说话,瞧一眼,大概猜出她心思,低声道:“唐宋没关系,他知道分寸。”说完见她跟没听见似的只是发怔,又多补充了一句,“他不是一个轻易给人下判断的人。你为人如何,他心里头有数。”
纪星这下抬起头,问:“是么?他是怎么看我的?”
“印象不坏。”韩廷说,脱了衬衫扔进篓里。
纪星看着他的宽肩窄腰,放松状态下隐约的肌线和背后的脊柱沟,莫名想起昨夜这具身体施加给她的一切,顿时别过头去。
韩廷重新穿上一件休闲款的衬衫,见她坐在角落里,低头用力抠着手,他起先没明白,又见她目光移来移去无处安放,回过味来,眼底闪过极淡一丝笑意。
他还没说什么,她已低声控诉:“为什么你早上起来不叫我?你要是叫我我早就回去了。”
韩廷说:“我叫你了,你睡太沉,不肯起,还闹脾气。”
“……”纪星莫名微红了脸。
韩廷对着镜子抻着衬衫领子。
今早叫她的时候她睡得太安稳,碰她一下她眉一皱转身滚进被子里不理人,他便没再管。考虑到她随时可能醒来,今天他办公室没允许任何人进来,外头的秘书们也被他支出去外勤了。
45层整层没有其他人,见唐宋也实在是有公事处理。
纪星问:“你几点起的?”
“六点。”
“……”有一瞬间她觉得他很奇葩。都三十几的人了,体力那么好?
还想着,对上他微微眯起的眼神,他似乎从她表情里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纪星稍稍坐直身板,规矩了些,问:“你干嘛起那么早,不多睡会儿。”才说完又觉这话有些暧昧,心跳加速起来。
“习惯了。”韩廷说,低头扣着衬衫的扣子。
他没说她有多不规矩,不知从何说起。
他从不知道有人睡觉会如此不安分,摊煎饼一样翻来覆去,一会儿滚近一会儿滚远;还说梦话,小兽一样叽哩咕噜,手脚瞎踢腾。他实在难以忍受,要下床去沙发上睡,可她咕咚一下滚到他怀里,一把抱住他,呜咽:“你敢!不准走!你不准走!”还赌气地摇晃他的手臂,小身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韩廷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对此十分受用,竟耐心哄了她一会儿。他横竖也睡不着,被她弄得有些心猿意马,干脆又把她折腾了一遭。她咿咿呀呀呜呜哇哇一阵,再睡过去的时候就踏实了,睡眠沉沉很安心,再不乱动。只是睡觉时仍跟孩子一样黏人,要考拉般抱着他的手臂把脑袋都贴上去才安稳,看上去极其没有安全感。
和醒来之后的状态却是判若两人。
韩廷扣好了衬衫袖子,看她:“走吧。”
纪星一脸戒备:“走?去哪儿?”
“带你去吃饭。”韩廷问,“你不饿?”
她饿啊,又累又饿,可她此刻根本不想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的门。她道:“我不饿诶。再说公司里还有点儿事,我想先回去了。”
韩廷神色收了半分,看她半晌,说:“行。我让司机……”
“不用。我叫车很方便的。”纪星摇了下手机,说,“喏,刚已经有人接单了。还有一公里就到楼下。”
韩廷无话可说,也不会去挽留。
“路上注意安全。”
她迟疑一下,问:“外面……”
他秒懂:“没人。”
“韩总再见。”她立刻抓上包包,低着头匆匆跑过来,兔子一样从他跟前溜过去出了门。
韩总……
韩廷略走了下神,领带系到一半发现休闲衬衫不需要系领带,随手拆了扔进柜里。
纪星心惊胆战地出了办公室,发现外头的秘书区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
她做贼似的溜进电梯,飞速出了楼,跑到路边,火速钻上出租车后,懊丧地闭上眼睛,一头把自己撞在车窗玻璃上,恨不得撞死了才好。
……
纪星没去公司,她跟苏之舟说自己有点儿感冒,要请一天假。
回到家中,涂小檬正在房间里头录视频,纪星没打扰她,一头扎进床上装死人。
过一会儿了,她起身翻开电脑搜索“一夜情”。
网友A:“后悔不已,对方床品超烂,前戏都没有就直接上。感觉自己是个工具。女生切记:爱护自己!”
网友B:“碰上一个超温柔的男人,度过美妙一晚。至今回味无穷。”
网友C:“女生千万不要尝试跟有好感的男人一夜情,不然你爱上他就完蛋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而且对方会觉得你不是正经姑娘。”
网友D:“别找熟人。再见面尴尬死你信不信。”
纪星生无可恋地关上电脑,正发呆之时,听见砸东西的声音,接二连三很是吓人,像是从隔壁栗俪家传来。
她本就心烦,一想到栗俪愈发愤恨,不想搭理。但那声音越来越响,她终究怕出事,起了身。
涂小檬也被吵声惊出来,两人刚要开门,听到外头讲话的声音:
“你以为他爱你?前一秒哄你的话,后一秒在家里对我哄一遍。一头跟你承诺一头给我买礼物。你以为他会为你离婚?我跟他从初中到大学,从创业到结婚,快二十年!他根本放不下。”
“我知道。”这是栗俪的声音,很平静,“我早对他没感情了。只是被他骗了,不甘心,想报复。既然你来了,我也告诉你,我不是他第一个外遇。恐怕是第四个,五个?”
“砰!”又是砸东西的声音。
涂小檬和纪星立刻开门冲出去,见栗俪家里一个衣着光鲜的陌生女人,三四十岁,保养得不错。她站在橱柜边,表情相当平静甚至冷静,地板上全是碗碟茶杯的碎片。
而栗俪面无表情靠在墙壁上抽烟。
涂小檬冲那女人道:“你干嘛呢?!”
栗俪见到她们,神色一变。
那女人微笑:“没见过正室找小三撒气的?”说着拿起一只小茶杯又要砸,纪星说:“你丈夫出轨,你找他闹去。在这儿撒泼算什么本事。”
对方被击中要害,狠狠盯着纪星,估计也是受过教育心高气傲的人,撕不下脸;转向栗俪,警告道:“别再跟他联系!别逼我把你的‘事迹’曝光到新媒体上去。”说完拎起包包离开。
人一走,四周安静下去,气氛诡异。
涂小檬生平最讨厌第三者,此刻却又觉栗俪可怜,站了几秒,皱着眉进屋帮她打扫去了。
纪星看一眼栗俪,两人都沉默。
她才不想帮她收拾烂摊子,转身回了屋。
第45章
之后几天, 纪星没再找过韩廷, 而韩廷也没有联系她。和以前一样,如果不是她找他,他向来不会主动。纪星松一口气的同时, 莫名有一丝不爽。具体不爽什么她又搞不清。
不论如何, 能多当一天鸵鸟就多当一天吧。
国庆前,纪星去了趟先创医疗中心, 刚好碰上张凤美的手术结束, 据说特别成功。
纪星跟涂医生聊了下星辰接下来的战略定位,涂医生也很赞同他们专做骨骼,甚至表态要与星辰进行接下来多线产品的试验合作。
这叫纪星欣慰不已, 摸爬滚打大半年,如今星辰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顺利起来。
国庆假期, 她回了趟家。
父母都再没提过邵一辰, 甚至也不问她感情上的事,倒是问了挺多星辰公司的情况。纪星一一回答的同时,感觉到了父母的小心翼翼。想到自己让父母如此不安, 她也很内疚, 却又无能为力。
她和邵一辰在一起的那些年,父母能看到她未来稳定的婚姻生活,因而觉得放心稳妥。可如今, 她在他们眼中是没着没落的。
哪怕她事业有起色, 只要单身未婚, 便是父母的一块心病。
两代人的观念差异, 纪星无力去抹平,只能在相处的时候尽量不将这些矛盾摆上台面,尽量让他们放心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
只是她这大半年来习惯了工作,突然放长假放松下去,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劲了。
手机从早到晚安静无声,她总以为手机静了音。
有一天晚上她辗转难眠,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韩廷,开始好奇韩廷国庆是否放假,他放假了会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但很快又想起在德国问过他。他是全年无休的。
一想到他,她脸上就火辣辣的发麻,跟小针尖儿刺似的。他肯定以为她是个非常随便且cheap的女生。
她赶紧摇摇脑袋,坚决不再去想他的事!目前还是工作要紧!
而星辰自定准战略之后,后续的一切工作都顺风顺水地开展起来。
国庆之后,星辰制定了以“骨骼”为中心导向的发展定位,接下来的产品系列也就很清晰地制定了出来:人工椎体,人工颅骨,人工关节,骨板,骨修复材料等等,都将分批次一一予以开发。
公司内部的战略书草拟出来之后,经过纪星亲自几轮修改,最终定稿并分发到每位员工手中。有了明确的定位和方向,公员工们的积极性也充分调动起来。
给合作方发布战略书时,苏之舟问她:“是不是该给韩总汇报一下。”
纪星平静又成熟地点点头,说:“应该是要的。”
那天,韩廷一大早刚进办公室,秘书就前来汇报说:“韩总,星辰那边发来了战略书,预约想要见您。需要安排时间么?”
“行。”韩廷说着,心想:躲了近半个月,这会儿倒终于出来见人了。
约好了下午两点。
快两点的时候,韩廷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刚给自己倒了杯水,人还没坐下,秘书电话进来说,星辰的人来了。
他坐下,拿起一份文件夹翻开;下一秒,办公室门敲响。
韩廷头也不抬:“进来。”
门被推开,韩廷说:“你最近够……”抬头时,顿了一下。苏之舟拿着份文件夹,笑容满面看着他:“韩总。”
韩廷略略点了下头:“你好。”记忆搜索半秒,“苏先生。”
“韩总。”苏之舟上前来,“这是星辰拟定的战略书,请您过目。”
韩廷接过来翻看了一会儿,随口问:“你们纪总最近忙些什么呢?”
“她啊。她这些天忙疯了,焦头烂额的,准备演讲稿呢?”
“演讲?”韩廷从文件里抬起眸来。
苏之舟解释:“星辰的骨骼融合器产品试验效果相当不错,在业内也有一些小传播了。今年的制造业医疗行业优秀创业者交流大会,星辰受邀了。韩总你也知道,这个大会门槛不低的,能去的都是有实力的公司。我们都挺重视的,师姐要代表星辰去做演讲。讲至少一刻钟呢。她挺紧张的。”
韩廷说:“她那张嘴,会紧张?”
苏之舟一愣,道:“哪儿啊。她胆子挺小的,全靠强撑。当初开公司,是我撺掇的她,我不敢担责,也应付不了技术外的场面事,一股脑儿全推给她了。她想法也简单天真,脑子一热就上。后来发现没那么容易,也没办法了。承担着一帮人的生计,也没了退路。公司里她是老板,什么都得她拿主意,什么都得问她,她不撑着不行啊。私下当着我的面儿都哭过好几回呢。”
韩廷听着,起先没说话,到后来说了句:“当初你们开公司的确冲动了,经验和社会能力远远不够,应该多准备几年。”
“是是是。”苏之舟也虚心承认,“现在回想,心惊胆战。我们是运气太好了。师姐也说,星辰能走到今天,都是韩总您的帮忙。”
韩廷微挑了下眉,似乎不信地淡淡道:“她背地里不骂我,我都烧高香了。”
苏之舟费解,不懂为什么要“骂”。
韩廷回味过来,以一个清淡的玩笑化解:“骂领导不是下级常干的事儿?”
苏之舟笑起来:“这个真没有。师姐每次提起你,都是感激。”
韩廷不多说了,重新看向战略书。几十页的报告,他迅速看完,从产品研发到技术跟进到市场定位,一切都很周全。目标明确,思路清晰。
他忽然发现,她成长得很迅速。
快看完时,韩廷问:“这她写的?”
苏之舟处理了几秒,明白过来“她”是指“纪总”,说:“对。主要都是纪总的想法和概念。韩总你有什么要批注的?”
“没有。”韩廷道,“这份战略书设计得很好。对星辰近期,未来一年,两年的整体规划都相当不错。我没有多的意见。”
苏之舟高兴道:“真的?”
“真的。”韩廷说,“星辰的确有实力了,她值得被大会邀请。”
制造业医疗行业优秀创业者交流大会两年一届,只有有实力且在组委会看来有发展前景的创业公司才能受邀参加。大会由科技局工商局卫生局药监局牵头,目的旨在让创业者交流分享创业过程中的心得体会,宣传自身项目和产品。
现场会有众多大企业高管和投资人到场,说到底,大会上的演讲展示很有可能是开启进一步融资的跳板。这也是政府扶持微小企业促进上下层交流的重要手段之一。
纪星的演讲稿写了好几稿,总是不满意。演讲必须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如何才能吸引人家听她讲话呢。
她把韩廷的深圳演讲翻出来研究了很多遍,发现他的演讲内容全是行业干货,她没法提供,但她可以把星辰的特色提炼出来;又发现他的演讲中夹杂了部分个人经历的陈述,她也可以效仿。
彻底研究一通之后,再写出来的演讲稿终于满意。她又开始钻研起韩廷的演讲技巧来——她发现他音色很好听,说话时音量适中,不会太低让人听得费力,也不会太高给人压迫感;语调会结合内容进行起承转合,加速或停顿;表情也平静淡然,偶尔泛起一丝微笑,看上去专业冷静又不乏亲切;他很会与听讲者目光交流,眼神笔直笃定,给人备受尊重之感……
她不自觉被吸引得放下笔,托着腮认真看着视频,看着韩廷在讲台上发言。
水蓝色的背景,原木色的讲台,他一身墨色西装,衬衫衣领皓白如雪,抬手时拉出一小截洁白的袖口。
屏幕上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
她想起当初在深圳现场听他演讲时的震撼,男人的个人魅力彰显到极致。那时她在台下望着他,满眼满心的仰望与倾慕。
屏幕上他眼睛是黑色的,可她知道他的眼睛凑近了看其实是琥珀色。除了那晚,他压在她身上的时候,直视着她,夜幕把他的眼睛染成深黑,锐利而带着男性特有的占有欲。
一瞬间不可控制了,那晚的记忆扑面而来,仿佛开闸的洪水——他流畅的男性的身体,炙热的坚硬的器官,带有力量的撞击,深入而霸道的侵占,喉咙里若有似无的喘息声……
纪星闭紧眼睛,浑身打了个冷噤。
这些天她一直逃避着,脑子避免去深思,但不可否认,那晚的肌肤相亲与温存,于她是美妙的。
打住!
可那炙热充实的感觉还很清晰,她脸颊又红又烫,赶紧最小化网页,只听声音,那声音也低沉磁性,她干脆关了电脑,一门心思研究自己的演讲稿。
大会那天,纪星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
她不想太显年轻,所以化了个稍浓的妆,穿了套职业的套裙,梳了个低盘发,踩了四五厘米的高跟鞋。国庆后天气稍稍转凉了,她又在外头套了件薄薄的风衣。
进了会场,她看看大会议厅里头红色的布景和偌大的演讲台,再看看厅里头整整齐齐摆满了椅子,能容纳几百人。一想到一小时后她要站在台上演讲,她就紧张得心跳砰砰,手脚都有点打抖。
会议主办方的联络员把一众参会的演讲者们聚集到一起,带他们上台熟悉环境,提前适应场地。
纪星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满满当当的空椅子,缓缓吐了一口气。
离会议正式开始还有不到一小时,联络员把众位演讲者领到后台的会议室里休息,也让大家互相了解认识。
这帮创业者们大都三十左右,28岁到32岁的居多,纪星是里头年龄最小的。在座十几个人,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女生,其余全是男性。
那个女生叫夏璐,开了个二类医疗器械公司,她人挺漂亮的,也很主动,会控场。她带着大家自我介绍,很自然就成了话题的组织者。
依次自我介绍到纪星这儿时,前边有几人开始聊天,实在她太年轻看着像来蹭场子的。夏璐适时打断他们,把话题引到纪星身上:“该这位小妹妹自我介绍了。”
“我叫纪星,25岁,是星辰科技的老板,做3D打印的植入类医疗器械。”纪星一句话简短介绍完毕,在座的人一下安静下去,都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夏璐惊讶:“你在做三类器械?”
纪星点头:“对啊。”
“你是星辰的老板?”有人插话,“就最近蛮有名的那个星辰?”
纪星:“……应该是吧。”
有个男的直接问:“你是不是有后台?”
纪星莫名心虚:“……”
有人拉他一把,可那男的是个直肠子,道:“三类多难做啊,光是打关系就够呛的。我摸索了好几年才到今天。可她还年轻着呢。”
纪星干笑,不知怎么接话。
负责人却推门走进来,道:“给大家带了个好消息,这次大会的嘉宾主席到了。我刚过去帮你们争取了一下,让他抽空来见见你们,给你们答疑解惑。有想咨询的,尽管提问。”
这机会太难得,大家都兴奋起来。
“这次的嘉宾主席,是东扬医疗的执行总裁韩廷先生。好好珍惜,跟韩总对话这机会可不是谁都能……”
纪星听到这名字,惊得瞪大眼睛往门口一看,就撞见韩廷一身深色西装,白衬衫,墨蓝色领带,走了进来。他才堪堪进门,目光就恰好落到她的方向,淡淡一眼,却似乎带着千钧的力量。
第46章
韩廷的出现让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正式起来, 与商界大佬见面交谈的机会是多少创业者求之不得的。
但或许是他气场太过强大, 眼神太过敏锐,在座的人一时都不敢与他对视。大家都有些局促,既跃跃欲试想问问题, 又怕在他面前露怯没能留下好印象。
纪星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想让身边的人挡住两人间的视线,这时,
韩廷淡淡一笑, 道:“不说话,怕我?”
纪星一惊!
她仓促朝他投去一瞥,他目光扫着众人, 不经意从她面前掠过。
纪星:“……”
她隐隐觉得他意有所指,可其他人因他这句淡笑的调侃放松下来, 有几个年轻人率先向他提问。
纪星默默低头执笔, 一副认真做笔记的样子。她听着他们的交流,都是些企业管理和产品选择上的具体问题,很多是她在创业过程中遭遇过的。不同的是在座各位都仍有疑惑, 而纪星在过去的大半年里被韩廷指点着, 早在不知不觉中都解决了。
这小型交流会起初还挺正常。在座各位礼貌有度,也珍惜时间,提出自己最想咨询的问题后, 把提问权交给其他人。可到了夏璐这儿, 她问题很多, 从专业的到非专业的, 从公事到私事,渐渐变成了她与韩廷的单独对答。
纪星听着他俩聊来聊去还挺和谐,无声地挑了下眉,垂眸在本子上乱画线。
但夏璐的问题一串接一串,还没完,
“韩总,我还想向你咨询一件事……您的日常时间都是怎么安排的呀?”她语调柔软,道,
“我感觉创业之后,超难的一个问题就是时间怎么都不够用。听说成功人士最擅长利用时间。您能不能举例分享下怎么安排时间的,比如您今天的行程是怎样之类的。”
这最后一句已稍稍越线。
“我的时间都是秘书安排的。”韩廷不知是并不太想分享行程问题,还是懒得详细解读,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举重若轻地揭了过去。
桌上一片笑声。
夏璐也丝毫不觉轻视,被他这话逗笑得格外开心。
纪星无意看他一眼,正巧撞见他看过来,目光与她对上一秒,又平淡若水地移开去看向夏璐,因为后者又问问题了。
纪星忽然发现,他与任何人对视时目光都是极深的,专注认真。只怕分分秒秒就叫人沦陷。
夏璐被他注视得眼神四处飘,脸也浮起了红色,问:“那韩总怎么协调工作和家庭的关系啊?”
谁都听得出这是拐着弯儿地探寻是否单身。
韩廷礼貌淡笑:“我家人都为东扬工作,不需要协调。”
这“家人”指他父母叔伯兄弟姐妹还是妻子女友,就不得而知了。
他答成这样,别人也不好深问。滴水不漏到如此境界,还给人充分的尊重礼貌。纪星心想自己要修炼成他这样,得多少年啊。
夏璐还要再提问题;旁边一个男生笑道:“夏璐你先打住吧,留点儿时间给纪星。”
纪星一愣。
韩廷看向她,表情寻常,一副耐心等待她提问的模样。
纪星在众人的目光里,干笑着说:“其实我也没什么要问的。”
“纪星你别不好意思啊。”那男生鼓励她,说,“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呢,声音也细细的。”他看向四周,“是吧?我看着她特别害羞内向,话也特别少。”
害羞。内向。话少。
纪星:“……”
韩廷不咸不淡地说:“我看着也是。挺文静的。”
纪星:“……”
那男生建议:“韩总,你可以教教她怎么放开些,有自信些。”
韩廷看纪星,问:“想我,怎么教你?”
“……”纪星觉得他这话停顿不对,她简直不知道该回答想还是不想。
“韩总应该挺忙的。”她笑着说,“我怕不好意思打扰了韩总。”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厚:她打扰他是一回两回了?
韩廷看着她,尚未说话。负责人敲门进来,说还有十多分钟大会正式开始,要请韩廷入座。又让众人都最后准备下。
韩廷起身离开,走的时候目光从所有人面上扫过,没有忽略任何一个人。
众人如沐春风。
人走了,大家还未回过味儿来。
有人叹:“太厉害了。”
夏璐:“还那么有气质有风度。”
“见过很多老总,但这位真少见,又年轻。我是赶不上了。”
“人家是X三代,不是一个阶层的,我们比不了。”有人唏嘘,笑道,“你们女生倒是可以试试。”
夏璐不服:“你这话性别歧视了啊。”
那人没接茬,心想刚才谁差点儿没扑上去,转而对纪星说:“你比较倒霉,留给你的时间太短,都没来得及提问。”
夏璐脸色不太好看。
纪星干脆作出傻笑状:“没事儿啦,我比较关心过会儿的演讲。”
她不知是水喝多了,还是紧张,有些尿急。她跑出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的路上经过落地窗旁的大走廊,却正好碰见韩廷和几个老总走去会场。
她这回是躲不掉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满面笑容走上去。
见到她,韩廷跟身边几位同伴打了声招呼,脚步放慢,停到她面前。
“韩总好。”她笑眯眯地跟他招呼,先发制人,“好久不见啊韩总。听说最近东扬事情特别多,你很忙,我就没有去打扰你。生怕给您添麻烦。”
居然反咬一口。
韩廷见她这装模作样的笑容,顺她话儿接着问:“你听谁说的?”
“啊?”
“听说最近东扬事情特别多。听谁说的?”
“……”纪星脑子转得飞快,“我看东扬……新广告比较多,想着肯定是新产品多了嘛……您一定超级忙。”
她这歪打正着,还真被她说中了。韩廷顿了几秒,没跟她废话,问:“你躲我?”
纪星稍稍失色,四处瞟一下确定周围没人了,瞪着大眼睛,道:“我没啊。”
“没有你打发苏之舟过来。”他看着她,微微眯了下眼。
她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我要准备这个演讲啊,很忙的。日日夜夜都在准备呢,简直是绞尽脑汁!”
韩廷说:“十分钟的演讲?”
“……”这人不是对人很礼貌的么,怎么专对她咄咄逼人了。她揪着手指,徒劳地说:“是十……十五分钟。”
她说完,猛地抬眼看他:“苏之舟跟你说的,所以你来了?”
“东扬也需要合适的宣传和拓展。”韩廷说完,缓缓一笑,道,“你以为我专程来看你?”
“……”完蛋。纪星觉得自己脸皮要烧掉了。
她笨拙地强行岔开话题,道:“反正就是……十五分钟也很长啊,还是要费心准备的。笨鸟多飞,我当然要多花时间,您不能拿你的标准来要求我呀。我又不像您那么厉害,天赋异禀,一个多小时的演讲都能讲得那么好,是吧?”
韩廷被她这虚情假意的无脑吹给噎得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他瞧她半晌,目光无意间自上而下随意扫她一眼。
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裙,职业感十足,英气飒飒;踩着高跟鞋,两条腿又白又长。
他之前还能正常看她,现在知道这衣服底下有什么,就容易想起那晚的场景——她躺在夜色里,通体透白得跟雪一样。
纪星捕捉到他下移的目光,心一抖,他已自然上移看向她的眼,随意问:“不冷?”
“我穿了大衣的,放在休息室了,过会儿要上台呢。”
“第几个?”
“第四个,很快就到了。”
韩廷:“演讲稿准备好了?”
“准备好啦。”说到正事,她表情稍稍乖了下来。
“我看看。”
“噢。”她立马从包里掏出纸张递给他,也很乐于给他检查。
窗外秋天的天光洒进来,白纸的光映在他眼睛里。她微微踮脚跟他一起看,有些期待他的点评。他看着稿纸,余光里就见她小动作动来动去的。
他认真扫一遍了,说:“很不错。”
她原本还有些忐忑,听了这话,高兴起来:“真的?”
他把纸张还给她,交代道:“把内容完整表现出来就成。”
纪星眼睛亮亮的,还没来得及说话,会场那边起了动静,演讲的创业者们开始进大厅了。她伸着脖子张望一眼:“韩总我要过去了。”说着准备走。
“纪星。”韩廷唤了她一声。
“诶?”她抬头望他。
他手插在兜里,问:“演讲稿背熟了?”
她诧异他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懵懵地点了点头:“都背熟了啊。”
“嗯。”他叮嘱,“你稿子备得挺好,别紧张。你平日里说话声儿小,记得演讲时提气儿。要是在台上打抖了,别哆嗦,试着停一秒吸口气。记住了,眼神跟观众交流,语速得快慢合理,吐字得清晰。”
纪星听完他这一长段话,愣愣看他半秒,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韩总,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你教的小孩子啦。我是星辰的老板和主心骨呢。你就放心吧。”
韩廷倒愣了一下,隔半秒了,略点下头,说:“去吧。”
“诶!”她一扭头就飞快跑向大厅,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
韩廷进会场入座的时候,大厅内已是座无虚席。
他走到第一排最中央的座位旁,解开西装扣子坐下。
一旁,陈总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说这人上哪儿去了。”
韩廷:“被组委会拉去搞了个什么交流会。”
“难怪。老刘还开玩笑说你半路遇见了个小妹子。”
韩廷:“是今儿演讲的小朋友,问我点儿问题。”
陈总:“原来如此。”
韩廷:“横竖没事儿,搭把手。”
会场的灯光稍稍调暗,台上灯光璀璨。
台下也安静了下去。
很快,主持人上台,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开讲辞。韩廷听下来,无非是一堆官腔。
前几个演讲的人都表现不错,将自己的创业史、公司的亮点和特点交代得很清楚。只不过稍显紧张和官方。
虽说台下众多企业家和投资商,这是他们最好的展示机会,可把演讲生生变成宣传片和推广词难免叫听众乏味。
毕竟,这些话在场之人哪些不是听过无数遍。那些拐弯抹角的自夸,明贬实褒的伎俩,在座的各位大佬们哪个不是一眼能辨。
韩廷记得纪星的出场顺序是第四个。
前三个都是男生,她这个顺序是有优势的。
第三个演讲者下台时,韩廷鼓着掌,瞟了眼台后,隐约看见纪星的身影在幕布后晃动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台上主持人已开始介绍:“现在有请星辰科技公司总经理,纪星。”
台下掌声一片,就见一位年轻姑娘仪态大方地走上台,她唇含微笑,从容自若走到演讲台前,将稿子放在台上,抬手拉了下话筒。
韩廷看着她这一套动作,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忽然就没忍住弯了下唇角。
她抬眸看向观众席,目光清澈,微微一笑就开讲道:“其实我是个特别差劲的创业者。”
这话稀奇,在场之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创业初期我什么都没有,拿着一个概念就去拉投资。可能我误解了‘天使投资’这四个字,以为投资人都是天使。”
台下笑声微起。
她脸颊因紧张而红透,脚下打着抖,语气听着却格外平静:
“说出来不怕笑话,当时我想要2000万,还只给人10%的股份。现在回想都觉得丢脸。当时拉投资遇到一个骗子,那骗子跟我聊完之后说:‘姑娘,我一直以为我会忽悠,不想今天遇到高手,你比我厉害啊。’”
哄堂大笑。
韩廷再度弯了弯唇角,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他看得出她很紧张,手指一直掐着讲台,高跟鞋上小腿轻轻抖着。但她表现得异常稳定,让人注意不到那些小细节。
她语调轻松,自然有趣地讲述着一路走来的经历:如何借着别人的名头骗人,如何热心参加饭局但仍没有人脉……所有经历皆来源现实,恐怕台下不少人都回想起各自年轻时的经历。
“……所以,创业是骗人吗?”她讲完,话题一转,“不是。至少今天能站在这里,足以证明我不是骗子。我或许天真,没有充足的准备就一腔热情投入进来,摔了很多跤,走了很多坎。但我好像也不后悔。或许我就是那类人——不会等条件、等时机,全凭理想和义气一头就冲过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世上有很多凡事都准备好了再行动的人,也有我这种先出发再一路修修补补去学习的人。我这种人,也还不错。”她说到此处,目光无意看向韩廷。
韩廷与她对视着,下一秒,她眼神移开看向其他人。
他在看到她演讲稿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另辟蹊径:比起推广星辰和产品,她选择了推广自己,推广“纪星”。
效果无疑是显著的。她给人印象深刻。
介绍完自己的创业历程,她开始介绍星辰,
“我就是用这种非常规的方法,属于我自己的方法,把星辰做起来了。我们的骨骼融合器已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这是最新的实验报告。”她拿激光笔指着PPT页面,介绍,“我们开发的其他一系列骨骼产品也在研发中。星辰正致力于改变生产模式,生产出更多能大大降低成本的私人化、定制化植入式医疗器械。”
待她简明扼要地介绍完星辰的骨骼产品体系,演讲进入到尾声,她一句简洁有力的话为此次演讲收尾:
“我是纪星,星辰科技的纪星,专注3D打印骨骼类植入器械产品的纪星。谢谢大家!”
台下掌声雷动。
韩廷鼓着掌,听见身边的几位老总议论不断:
“纪星。这姑娘不错啊,长得也漂亮。”
“是很聪明,选择拿自己打品牌。”
韩廷看着台上的女孩,看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回荡的掌声中,她开心得忍不住偷偷踮了踮脚,才大步走到讲台外,对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她真的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他手把手来教的小孩儿了。他想。
第47章
大会结束后, 几个机敏的创业者聚到一起, 商量着说请主办方负责人和几个重头嘉宾吃顿饭表示感谢。所谓感谢,其实是借机混个脸熟建立人脉。毕竟,今天的创业展示里, 每个人的公司都是有实力的, 以后那些老总们如果有合作需要想到他们,将是大好的机会。
纪星没有意见。以前给人打工时她很排斥应酬, 如今已经不会, 甚至还格外主动。算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几人商量一下后,决定分头去找各位嘉宾。
有个男生道:“纪星,你去找韩总吧。他牌最大, 今天的演讲你表现最好,面子肯定最大, 你去找他。”
纪星心情正好, “哦”了一声,去找韩廷。
大厅里有人开始退场了。前几排嘉宾都是业内巨头,大家平时都忙, 难得一见, 散场了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事情。
纪星过去时,韩廷正和几位老总讲话:“早期肺癌的数据搜集目前进展比较顺利……”
他见纪星过来,简短结束了对话, 看向她:“有事?”
另外几位男士也认出纪星来, 都饶有兴致看着她。
纪星颔了下首, 笑道:“韩总, 我们这帮后辈想请您吃饭表示感谢,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韩廷看一眼不远处,见几个创业者正分头行动约人。他一眼看出他们的计划,暗道幼稚。
他还没说话,陈总开口了,说:“不凑巧啊。我们这头晚上有局。”
纪星一愣,这才发现他们想法太简单,小聪明地以为能请到老总们吃饭。可人家时间宝贵,今天也有交际局,凭什么给他们这帮小人物面子啊。
她正尴尬之际,韩廷说:“我是没法儿参加你们那局了,你要有兴趣,可以来我们这头。”回头看朋友,“老陈,你们没意见吧?”
“没事儿,一起吃顿饭。纪星?没记错吧,我对你印象很深。”陈总人很随和,笑着说。
另外几个老总也表示欢迎。
这规格立马升级了。
纪星左右为难,回头看看自己的新朋友们,又看看韩廷。
韩廷目光锁着她,瞧出她的纠结,却佯作不知,问:“怎么了?”
纪星道:“主要是……跟朋友约好了,我不好一个人去。”
韩廷薄笑:“那你回吧。”
纪星颔了下首,虽很遗憾,但也只能转身离开。
陈总看一眼她的背影,道:“这姑娘真够实在的。”
韩廷凉笑了一道,没讲话。
纪星稍失落地回到朋友们中间,说:“韩总他有事,来不了。”
夏璐说:“我也没有把朱总请来,他们有自己的小局,还邀请了我。我不好拒绝,你们这个局我就不参加了。不好意思啊。”
纪星一愣。
其他人也大都是相同的情况,这下她傻了眼,就她一人拒绝了。
纪星不太高兴:“你们怎么这样啊,不是说好了一起的吗?”
大家理亏,都没说话,心却想:你也好意思装朋友,你不就擅长扮猪吃老虎么。表面装作文文静静不说话,没想演讲起来实力那么强。
很快,众人做鸟兽散,各自去赴自己的局了。
纪星被孤零零留下,回头再看,大厅里头嘉宾散尽,工作人员都开始清场搬椅子了。
她叹了口气,拔脚往外走。
天色昏暗,凉风席卷。
她拿大衣裹紧自己,站在路边准备叫车。一辆黑色奔驰经过,停在她面前。
车窗落下来,韩廷微眯着眼瞧她,问:“一个人?”
“……”纪星莫名就觉得他早又料到了她这种结局。
果然,她上车才不久,他就凉笑出一声:“以为你有点儿长进了,到头来还是一秒打回原形。你认识这帮人才几个钟头就开始讲情讲义?可惜你跟人家讲情义,人家未必跟你讲。现在被甩了?”
纪星本就不高兴,见他还奚落自己,顶嘴道:“我干嘛跟人比啊,我坚持自己的行为准则,严格要求自己就好。”
“还犟嘴?”韩廷说,“都落到这份上了,倒会装鸵鸟自我标榜。”
纪星眉毛揪成了疙瘩,不服气:“我哪儿装鸵鸟了,我这是有自己的原则!”
“原则?”韩廷呵出一声笑,“我倒觉得你这人吧,说道德标准太高,为人着想,也不尽然。我看你是尽好些不该要的面子,忒在乎别人的看法,生怕在外人面前形象不完美。不该硬的时候犟得像石头,不该软的时候又软得跟稀泥似的。”
纪星被他说中心理弱点,登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转念又觉他这话意有所指,所谓不该硬的时候犟得像石头,似乎指她最近对他的态度。她莫名就想起那晚的事,一下子烧得耳根子都红了。
韩廷见她突然哑了火不吭声,又瞧见她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他琢磨半刻,回过味来。
那晚……她的脸也这般羞红,人倒比白天里乖顺不少。
他别过头去看向车窗外,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回头时,见她鼓着脸颊看着窗外,还在生闷气的样子。
这丫头现在是不服管了。
他换了个话题,算是和解:“今天你的演讲很好。”
这下她回过头来,面色缓和了一点儿,问:“真的么?”
他淡笑:“真的假的你自个儿心里头没数?”
她很受哄,眼里也浮起一丝笑意,嘀咕:“我也觉得。我都听到了,掌声很大,比别人都大。”说到这儿,她问,“韩总,你看过星辰的战略书后没意见么?”
“没。”他说,“苏之舟没跟你讲?”
“讲了。我就确认一下。”她安心地说。
他听到这话,无声地笑了。
她捕捉到他这丝笑容,莫名有些脸烫,再度扭头看窗外。只见秋天了,路两旁有大片的叶子随风飘落。
还看着,听韩廷说:“公司方向找好了,接下来得留意人员问题。”
纪星回头:“什么?”
韩廷提醒:“快年底了。奖金、晋升……利益相关的问题要摆上台面了。星辰说到底是亲信式管理,但员工有优劣之分,处理不好,怕影响稳定。你得多费些心思。”
纪星谨记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
饭局设在一家高档的中式院落餐厅里头,灯笼走廊,小桥流水,院子里飘荡着丝竹之音,颇有些附庸风雅的意味。
攒局的是陈总,在座的都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纪星这颗愣头青,寸步不离跟在韩廷身旁,跟着他进去,跟着他落座。
待坐下,纪星才看见同桌的还有夏璐,她左边坐着同科老总常河,右边坐着一位浓眉大眼、面相格外精明的中年男人,怕就是她口中的朱总。
纪星和她对视一眼,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一下,移开眼神。
“今儿韩总是稀客啊,平日里难得能请出来。”夏璐右手边那位朱总笑道,“我今晚得好好跟韩总喝两杯。”
主位上的陈总道:“老朱你这就不知道了,韩总滴酒不沾。你喝酒他喝茶。你要愿意,喝两壶都行。”
那位朱总不太相信:“真不喝?”
韩廷淡笑,眼睛都不眨一下:“酒精过敏。我以茶代酒。”
这话要是别人说,估计得有人拆穿借口地否定一阵;但韩廷开了口,也就没人敢质疑。
对面,常河看向纪星,似乎对她挺感兴趣,问:“我要没记错,纪星,对吧?”
“是。”纪星赶紧点头,暗喜今晚的演讲果然成功。
“你能喝么?”常河问。
纪星:“……”她迟疑的这一两秒,被众人当作了默认。
另一个秃顶的老总笑起来,说:“这姑娘倒会选地儿,一进来就坐到韩总身边,可不就看他是这里头最帅的。现在说什么,看颜值。”他摸摸自个儿的光头,“我这样就不讨小姑娘喜欢喽。”
他一句玩笑话,纪星却有些尴尬。饭局便是如此,男性主导,她也习惯了。
韩廷倒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只手随意搭在桌上,嘴角挂一丝闲闲的笑。
“你这就太妄自菲薄了。你头发没有,可身材好啊。”朱总笑道,看向纪星,“不像我,想吸引姑娘只能靠钱。你说对不对?”
这话一出,桌上又是一阵笑声。
纪星跟着干笑,脸有点儿僵。转眼看韩廷,他表情相当闲散,看不出半点不适或反感。
“你们就笑吧,你们都一样!”
“老朱,你就知足吧,至少你还剩钱呢。”
那朱总笑着点烟。一旁,服务员上前来,小声劝道:“先生你好,北京现在室内禁烟的。”
他从皮夹里拿出几张钞票塞过去:“要不这样,你拿了钱帮我在门口守着。今天警察要过来了你给我打个招呼。”后头这句等同是讽刺了。
服务生姑娘也不好办,只能拿着钱不管他了。
桌上顿时烟味扑鼻。
攒局的陈总看向韩廷,问正事儿:“我听说东扬跟三院新签的两年采购合同,降价5%,是就这一笔啊,还是合作方都享受这待遇?”
韩廷散漫道:“都一样。以往的产品全线降价。”
桌上之人都安静了一瞬,听着他俩谈话。
朱总抽着烟,插了句话:“连东扬都靠降价来竞争市场份额,我们这些小老板怕是没活路喽。”这话说得,话头直指韩廷。
韩廷风淡云轻,道:“东扬五年没降过价,现在工艺完善,成本降低,旧产品降价算是回馈合作方。再说了,朱总这些年每年靠降价从东扬手里拿走的客户不少。在座各位也都是半斤八两。论降价,东扬还真是后来者,跟各位前辈学习了。”
他这话说得和颜悦色,打太极一般将矛头推回去。在场各位都心虚,都也不接茬。
朱总诡辩道:“东扬根基硬,市场份额太高了。但毕竟这市场不是谁家一家独占的。其他家当然能想办法争取一些嘛。”
“朱总说得正是。”韩廷道,“都是商人,没有嫌钱赚得少的道理。所谓在商言商,有人想办法争取一些,有人想办法争取更多。各凭本事,无可厚非。”
朱总一句话不说了,只抽着烟,却又看向常河:“我们倒也还好,影响最大的恐怕是常总。”
常河不接他引过来的战火,笑:“都是朋友,计较这些未免伤和气。比起成天恶意竞争降价,倒不如想想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怎么不降才对大家都有益处。”
这番话说得得体,既没中朱总的圈套,又若有似无踩着韩廷的肩膀展示了一番大度。
纪星暗忖这帮人各个都是话里藏针,她脑子不够用,只听韩廷道:“正是一条船上的,所以东扬守着当初那条‘不恶意竞争’的规矩守了五年。这点恐怕同科也没做到吧。常总,你说是不是?”
常河不好开口,只道不该惹他。韩廷这人外表如何温文尔雅如何好相处,骨子里却是最好胜最具胜负欲的,尤其涉及东扬事业,是半点儿都不容挑衅的。
韩廷:“这船走着走着,有人下了船暗通敌方,有人呢,在船上凿洞,难管呐。东扬家底厚,可也不能守着这条船沉海不是。常总有法儿,这船长给你当了。”
常河接不下这话,也接不下这活儿,示了弱:“同科没那么大能耐。我提起这话头也不该。这还有俩后辈在呢,咱们尽说这些,她们还不知道咱们这行多勾心斗角呢。”
“那是。”韩廷这才接了他的示意,温和一笑,“今儿这大会,主角是他们。我过来凑个热闹,不谈公事。”
常河看向纪星,问:“我对你有印象,深圳大会的时候,你是不是提过问。”
“是的。”纪星立刻点头。
“星辰科技,3D打印。我们公司倒是有想法打算开发这块儿。”常河忽问,“想过被收购么?”
纪星一愣。他这话一出,朱总也掺和进来,笑道:“如果愿意被收购,我也得参与一下。”
“不愿被收购,投资也行。”
桌上剩余几位老总笑着附和,都说有兴趣,不知是凑热闹还是真心。
韩廷喝着杯中的水,不发一言。
纪星心里虽高兴,但也不敢贸然做决定,只能礼貌而作势地笑道:“目前还不能下决定,主要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
陈总点头:“不错,现在像你这样能沉下心来做事情的年轻人不多了。”
纪星听着,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她哪里是没想,她是怕韩廷宰了她。
还说着,一旁始终遭冷落的夏璐举起酒杯,说:“陈总,我敬你一杯吧。今儿您组的局,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认识各位老总。我干了,您随意。”
她站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嘴甜又爽朗,起身时身段修长窈窕,在座的男人自然欣悦不已,目光全集中去她身上。待她坐下,一个个纷纷问起她的工作来。
夏璐本就乖巧伶俐,和谁聊上几句便举杯感谢,甜嘴的话一溜溜儿的。
纪星也没法儿干坐着,不然对比之下就太不像话了。她端起酒杯绕桌一一去敬每位,从陈总开始。
她喝白酒不行,每位都碰一点儿,好在大家也不为难她。可到了朱总那儿,朱总一见她杯中的酒,佯作皱眉道:“小夏可都是整杯整杯敬的,你这一杯敬一桌儿,没诚意了啊。”
纪星陪笑道:“我不太能喝白酒。”
“那就来红的。”说着竟倒了一整杯红酒给她。
纪星吓了一道,那朱总竟还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说:“小纪啊,我这是教你酒桌礼仪。你说你这一小杯敬一圈儿,是不是太不像话?”
纪星继续陪笑:“您说的是,是不像话。”
“诶——那就对了。来,喝这个。”朱总把酒杯递给她,纪星犹豫不敢接,挣扎:“朱总,这真的太多了……”
韩廷冷艳旁观全过程,忽淡笑说:“朱总就高抬贵手,别为难人了。白的红的混了喝,容易醉。”
朱总不乐意:“敬酒不喝整杯,不像话嘛。”
“她年纪小,不像话也都随意了。一帮男人,也不至于欺负个小孩儿不是?”
“让韩总开金口解围。小姑娘有本事啊,啊?”他语气暧昧,笑看桌上之人。
纪星脸红得跟发烧没差别了。
朱总还不算完,道:“行,不喝就不喝。韩总,我给你面子,你也得给我面子不是?我这儿敬你杯酒。”说着倒了一满杯白酒递给纪星。
纪星捧着,朱总又给自己倒一杯,碰了碰她的杯子,说,“我先干为敬。”
韩廷已说过他不喝酒。
纪星急道:“要不这杯我喝了……”
“诶?”朱总拦住她,“你要喝就连这杯也喝了。”指了那一大杯红酒,“你真要能喝,那刚才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纪星左右为难,她看不上这个朱总,却更无法容忍韩廷被他逼得破戒。她咬着唇,看看韩廷,心一横就要做什么。桌子对面,韩廷看着她,却轻轻说了句:“你过来。”
纪星捧着酒杯走过去,韩廷淡笑,随意拿过她手里小小的白酒杯,微仰头,一饮而尽。
纪星看着他微阖的眼帘,滚动的喉结,蓦地心里头一磕。
桌上一片笑声。
韩廷放下杯子,眼神看向她,下巴指了下身边的座位,道:“坐下。”
纪星回到位置上坐好,在一桌的笑声里面红耳赤。
“看来韩总也难过美人关呐,哈哈哈。”他们笑。
纪星脸上的红晕直烧到耳朵。韩廷倒淡定如常,只是脸上也渐渐浮起一丝浅红,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刚那杯酒太急太凶。
陈总适时劝阻说:“老朱啊,我看你是酒喝多了,尽闹腾了。”
可那朱总不服劝,说话愈发没分寸:“这算不算英雄救美?我看这小姑娘今天是要被韩总迷死了。晚上一起回去得了。”
陈总:“怎么还胡言乱语了!”
纪星顿时心跳失控,具体原因却纷繁复杂;她恨他说这话,更恨自己。她看着桌上众人,觉得所有人都在怀疑她和他的关系,都在笑话她。
这界限再不划清就完蛋了,她借着酒劲,心一横,忽然道:“朱总你别开玩笑了。我有男朋友的。”
这话一出,朱总算是消停;桌上之人都不以为意,开始新的话题。
纪星话出口了心一沉,又后悔拂了韩廷面子,余光偷偷窥他,
韩廷脸上仍浮着白酒入喉后的潮红,人却是看也没再看她一眼。
第48章
饭局散场的时候, 韩廷刻意留在最后才走。纪星猜想他是顾及着她, 知道她不愿意让人看到他们一起。
而她也是真不想跟他一同走,隐隐感觉他会找她算账。
上车前,她低声商量:“韩总, 我还是自己打车吧。”
韩廷没搭理她, 上了车。纪星头皮一麻,知道他是真恼了;她要跟他一起回, 绝对没好果子吃。
唐宋问韩廷:“要去医院么?”
纪星一听, 他真的酒精过敏。她要走掉,就太过分了。她乖乖上了车,小声问了句:“韩总你还好么?”
“没事。”韩廷不看她, 脸颊仍是红的。
前头唐宋递过来一板药片,韩廷抠了三颗出来倒进手心, 纪星见状赶紧给他拧矿泉水瓶。可那瓶盖太紧, 没拧开。
韩廷看她一两秒,把瓶子拿过来拧开,药片倒进嘴里, 就水服下。
唐宋说:“今儿的饭局, 那朱厚宇是怎么混进来的?”
韩廷只说了句:“不是老陈。”
唐宋护主心切,语气竟比往日狠些:“别让我揪出来是谁在拿他当枪使。”
纪星听他语气,更是坐立不安, 偷偷看一眼韩廷。他刚吃下药, 还看不出明显作用, 脸颊上仍是绯红一片。
她觉得他还是该去医院:“韩总……”
韩廷扭头看向她。窗外路灯流散, 他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她张了张口,忽然说不出话来,眼看气氛要更加尴尬紧张之时,手机响了。
是苏之舟打过来的,说张凤美出了点儿问题,她体内的骨骼植入器变形移位,现在又住院了。
纪星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试验中心。”
“行,我马上过来。”她放下电话,不知是内疚更深,还是颇觉解脱。
她看向韩廷,目光不敢与他直视:“有个志愿者出了点儿问题,我得过去一趟。要不我在前一个路口下……”
韩廷说:“顺路。我去看看。”
“……”纪星惴惴不安,说,“韩总,你酒精过敏,要不先去医院检查下?这事儿我到时给您汇报就行。”
韩廷说:“吃了药。不碍事。”
“……”纪星无话可说了,心底有些惶然。
自那一夜后,她心里有鬼,不知该如何和韩廷一起出现在员工面前。
韩廷看她一眼,就见她茫然失措,看着内疚自责,却又害怕迷茫,更多的却是逃避。他冷淡地收回目光。
到了先创医疗中心,纪星跟韩廷直奔涂医生的办公室。苏之舟和小尚他们都在,看见韩廷也来了,都礼貌打招呼。
纪星脑门发紧,只要谁的眼神在她和韩廷之间过一道,她就心底一颤,生怕他们怀疑为何两人在夜间同时出现。
韩廷倒一如既往的从容,从涂医生那里了解情况:张凤美出院后不久,在家带孩子的时候被孩子们撞倒,从楼梯上摔下去,造成骨骼错位,旧伤复发。
涂医生说:“这产品至今还没出现过意外情况,所以这个案例很宝贵,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看看是不是产品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缺陷。”
韩廷却对纪星说:“手术植入时医生的操作视频你找人多看几遍。”
他这话有意无意护着星辰这边,纪星霎时心跳加速,竟有几秒没接话。
韩廷平静地瞟她一眼,还是苏之舟接过茬儿,点头:“我们会的。”
韩廷留在办公室看了会儿张凤美的资料和X光显影照片,而纪星去病房探望张凤美。后者挺内疚的,不停地说给他们添麻烦了。
纪星叮嘱她好好休息,等医生商量出治疗方案后,重新给她手术。张凤美千恩万谢。
离开病房后,纪星问苏之舟:“那枚植入器的资料都在?”
“都在。生产过程和后期检测都完全没问题。”
纪星:“叫几个人好好查一查手术视频。”
“行。”苏之舟忽又道,“对了师姐,韩总是生病了么?脸怎么那么红?”
纪星一惊,说:“你干嘛问我啊?我又不知道。”
苏之舟愣愣道:“我就随便一说。”
她这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这么下去,她迟早被自己吓死。
和韩廷一起离开医疗试验中心时,纪星有些迟疑,再度思忖要不要打车走。
韩廷说:“欲盖弥彰。”
纪星抬头:“什么?”
韩廷凉笑:“你跟我向来处得不错,这会儿突然冷淡,生怕人看不出有鬼?”
纪星:“……”
车厢里光线昏暗,静谧。
纪星坐在车后座,望着外头的夜色,忐忑不已。
自上车后,韩廷一句话没再说。纪星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也不搭理。
纪星感到某种压力在她头顶堆积:身边的人在克制着什么,保持平静也不过是一贯的礼仪维持。
那种他要找她算账的感觉愈发明显。
他一直不说,应该是等她主动认错,但她只想逃避,不想撕破那层纸,能躲多久是多久。以他那极有分寸的性格,绝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她打定了主意装傻。
到了她家小区外,纪星下车,韩廷也开了车门,说:“我送你。”
纪星知道拒绝没用,硬着头皮跟他一道往小区里走。
两个人仍是没讲话,就着斑驳的树影一直走。她揪着包包带子,低着头;他身姿颀长,插着兜。路灯照着两人的影子缩短又拉长。
秋天的夜里,凉风萧索。
终于到了她的单元楼下,纪星停下脚步,小声道:“我到了。”
韩廷盯着她,说:“我送你上去。”
纪星心中警铃大作,坚持道:“不用了,韩总,你回吧。”
韩廷没有笑意地扯了下嘴角:“送你上个楼,你该不会想多了?”
纪星心脏都膨胀了一道,发不出声了,闷着脑袋进了单元门。
他跟在她身后,楼道空间狭窄而逼仄,他高大的身躯走在里头,纪星感觉空间都受到挤压,压得她莫名喘不过气。
她揪着钥匙,心里七上八下,脚步很慢,转弯的时候偷偷瞥他一眼。他平淡看着她,目光里却似有压力。她又赶紧收回眼神,加快脚步。
韩廷走得不紧不慢,很快被她甩开一段距离。他说:“我身上酒味很重?”
纪星脚步微顿,还认真地嗅了嗅,摇头:“没有啊。”
韩廷:“没有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她默默放慢脚步,等着身后的人一点点靠近,拉近了距离。
她心跳越来越快,不知是不是爬楼所致。
终于走到顶层。
纪星转过身来看他,手指指一指身后,说:“韩总,我到了。”
韩廷点了点头。
她警惕地看他一眼,打算赶紧进屋,刚转身,他上前一步抓住她一只手,轻轻一带,将她拎到身前。
她蓦地撞去他身上,浑身触电般一个激灵,另一只手要挣开,他却也掐住她另一只手,两手一扣,束在她后腰上,将她整个儿拢进了怀里。
她从心尖儿到脚尖儿直发麻,惊骇看他;他低着头,俊朗的脸孔近在眼前,面颊潮红,带一丝细微的酒气。
她怀疑刚才的药片没用,他是不是醉酒了:“韩总你……”
韩廷紧掐着她手腕:“我给过你机会。但现在看来,今晚的事儿你是不打算解释了。……觉得我好说话,会一再纵容你是不是?”
“解释什么啊?”她装不知道,一心只想挣扎。
“有男朋友了?”韩廷凑近她耳边,低声问,“你生日那晚咱俩亲热的事儿,要不要跟你男友报备一下?”
纪星大骇,没料到他竟也有如此轻薄的一面,扭动身板:“你松开!”
韩廷警告:“你再蹭,起反应了。”
她耳朵快烫掉,立即不动了。
他只是抱着她,也没有别的动作。忽然,感应灯灭了,楼道昏暗下去,她莫名抖了一下,愈发惊慌,怕他趁着黑暗做些什么。
但他没有,他松开了她的手。
她立刻退后一步,警觉地看着他。
韩廷瞧见她那眼神,凉笑了一道,说:“这会儿又做出一副戒备的模样,真要如此,刚才何必带我上来?”
纪星知道对生日那晚和今晚的事再不吭声一味躲着是没用了,立马开口认错:“今晚是我对不起你。你救了我,我却拂你面子。但……他们在酒桌上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受不了他们那么讲!我当时太急了。是我情商低,那时候想不出别的办法。对不起。”
韩廷却冷笑着说:“你不是情商低,我倒觉着你心里头清楚得很。你也不是想不出办法,你只是觉着在我跟前耍小性儿,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得寸进尺也不碍事。往好听了说,你这是窝里横;往难听了讲,是恃宠而骄。”
后头这话几乎是挑明了他俩的关系,纪星霎时脸红,心虚地反驳道:“什么窝里横,我跟你本来就不是一窝的!”
韩廷瞧着她,说:“你这是出了被窝就不认人了?”
纪星心都差点儿从胸腔里跳出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在黑暗中极淡地笑了一下,不知是轻嘲还是要戳穿她的自我麻痹:“你以为这就能跟我划清界限了?”
他说:“纪星,那晚你上了我的床,咱俩的关系就扯不清了。”
这话叫纪星脑子轰然一炸,只想怼回去,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就是一夜情,至于吗!我跟你干干净净的,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感应灯突然亮起,照着韩廷微变的脸色,他一时没说话,幽幽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她隐隐感觉这话是真惹怒他了,预感他要发火,但他终究还是韩廷,只是缓缓笑了笑,说:“脑子还没想明白呢,话就出口了。
纪星,想跟我扯清关系,你扯得干净么?打从合作第一天起,你有意无意在我面前装傻、示弱、做可爱,讨我喜欢,争取利好。你就没想过有一天会玩过了头儿?”
他抬手,捋一丝发丝到她耳边,别在她耳后。或许是她耳朵太烫,她觉得他手指冰冰凉的,叫她脊背发寒直打颤,
“这是你的本事,无可厚非。但,想跟我划清界限,我教你,要慢慢来,别做得太急。太急了就显得目的性强,太功利。过河拆桥难免叫人生气。我要生气了,不同意,你说,你该怎么办呐?”
他这番话说得风淡云轻,甚至语调相当悦耳,却将纪星吓得脸色发白,
“我不想……”她纠结而苦涩,几乎是难以启齿,“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靠着你……”说完自己都觉得矛盾至极,“我知道你给我帮助很大。可我就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通过这种关系才走到今天的。我也不想让别人以后提起星辰,都说星辰老板跟东扬的韩廷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这让我觉得对不起星辰,对不起星辰的所有人。”
她这话说得可怜巴巴,想博取他同情,可韩廷却不为所动,看她半晌,居然笑了,说:“你看,又来这套了。”
她一愣;他指尖碰触着她的耳朵,说:“看见没?玩这套得讲究你来我往,愿打愿挨。我要不愿意,你如何示好也没用。纪星,你能在我这儿得到你想要的,那也是我愿意,让着你的。这可不是你的独角戏,你要不想玩儿了,也得我同意不是?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她再次被他戳穿,不吭声了,黑眼睛望着他,惶惶不安。既羞恼被他看穿挑明一切,又害怕真的惹了他得罪了他,把这关系破坏得没有可修复之余地。
“说你窝里横,矛盾虚伪,这话应该没冤枉了你。”他将她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你这人,表面听话顺从,实际犟得像驴;看着虚心谦虚,又清高得不行;既势利虚荣,又天真冲动。不是个精神纯粹完美的人,却也不是个坏人。就像现在,你想跟我划清界限,又怕我真的跟你闹僵;心里头有那么一丝想跟我试试,又怕别人闲言闲语。你想做个强大的人,可你要真强大,真潇洒放得开,也就不会在意别人七七八八的看法。”
她被他拆穿得支离破碎,抵触道:“你当然可以不在意,你也无所谓,但我不行。你说的都对,我又矛盾又纠结。就当是我糊涂,我现在想明白了行不行?我就是在意别人的看法,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可是星辰……这个我有所谓。”
她破罐破摔不肯沟通的气势让他脸色微变:“能耐了,嗯?
你真有那么坚持自己的原则?我看未必。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假借我的名字谋取便利。等到顺风顺水了又怕我的名字给你带来是非。世上便宜都叫你占了,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嗯?”
纪星脸色更红,羞耻得无地自容。她都已经认了,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赢不了的较量。可他偏偏看穿了她,偏偏步步紧逼不放过,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咬牙,抬头看他,刻薄道:“是。从以前到现在我受你恩惠太多,是我占尽了你的便宜。所以现在你想要我怎么还你?你开价,都可以。或许,你想再要一个曾荻?”
这下,他脸色冷了,竟许久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可……你干嘛非挑明了让我难堪?”她鼻尖微红,这回不是伪装,是真哽咽了,“是,如果那晚不是你,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羞耻。搞得像我陪睡一样,可明明不是!可……如果那晚不是你,我或许会后悔到崩溃。……是,我是无意识想讨好你,让你喜欢我对我好,这样我做事就轻松很多。但我也……”她眼眶也红了,说不出口,“……现在被你说得,像我很卑劣一样。我没你说的那么有心机,我对你有好感,心甘情愿……我是信任你的,”她及时摇头打住,思绪混乱成一团,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忽然只想更狠一点儿让他心软,“你说的对,我就是个矛盾又虚伪的人,特别虚伪,我就是受不了别人在背后指点。那晚就当是放纵了吧。以后,我不敢再因为这种事毁了星辰的名誉。你就当我是又当又立牌坊了!”
韩廷看着她,微眯了下眼,忽然彻底没了言语。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劲儿了,他觉得没意思透顶。
两人对面而立,她红着眼圈盯着他一声不吭,良久,
韩廷微微挑了挑下巴,指指她背后,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纪星却没动,见他真放过了,又懊丧刚才她说的某些话太过分。她忽然想道歉解释,然而韩廷没给她机会。
他转身下楼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过了拐角,她无意识地跑下两级台阶追过去,可半路又猛地停下,不知道她追上去能做些什么,更害怕追上去能做些什么。
她天人交战,突然蹲下来抱住自己,满心都是自我鄙视和厌弃。
第49章
第二天, 唐宋上班时察觉到了韩廷身上的一股低气压。
虽然他平日工作里都比较严肃, 但大都对事不对人,与人说话照面多半和颜悦色,骨子里平静淡漠之余表面也维持一丝和气。可这日不同, 大清早唐宋跟司机去医院接他时, 他黑着面,一言不发。
今天周五, 正值汇报日, 繁琐事项一堆。几位高管来给他汇报工作,见韩廷脸色不佳,以为哪里不合他意。他倒不迁怒于人, 平静提出几点修改意见,又说了几项注意要点, 和往常一样迅速结了会议。唯独留下分管AI部的副总江淮。
韩廷说:“DOCTOR CLOUD三期的进展我看着是越来越慢。”
江淮还是那句话:“碰上一些技术难关要突破。”
韩廷说:“我要个明确的时间。”
江淮沉默半刻, 说:“三个月。”
“要是没完成?”
“我辞职。”
韩廷看他半晌,道:“人员,资金, 设备, 场地,你需什么,尽管开口。这些都不是问题。”
“是。”
“德国那边的进度比你们快, 你下周带核心成员去那边考察。”
江淮出去了, 韩廷起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靠在椅背里松了下领带, 下颌绷得紧紧的。
他盯着安静的手机屏幕,出了会儿神。看着看着,莫名冷笑了一下,笑完神色却又空落下去。
内线电话响起,秘书说:“韩总,韩小姐来了。”
呵,人只要心情不爽吧,什么破事儿都撞上来。
“请进。”
韩廷面无表情地重新紧了下领带。
门推开,韩苑走了进来。
她一身黑色薄风衣,束了腰,里头一件正红色长裙,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走动在黑色风衣下翻滚,艳丽却又庄重,高贵而又凌人。耳边的绿松石耳坠是点睛之笔。
韩廷皮笑肉不笑:“姐,今儿有空大驾光临?”
韩苑冲他一笑,款款坐他对面,道:“我再不过来,后院儿都被你烧干净了。”
韩廷:“这话我可没听懂。”
“你把东医里头跟我走得近的全清了,这我也就不说了。三番五次从东科撬人又是怎么回事?”
韩廷:“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东扬内部鼓励自由流动,东医更有吸引力,人非要跳过来,我也拦不住。我这边开掉的人,转眼你那头接了,我也没跑你跟前质问不是?”
韩苑一时没说话,拨了下头发,转了话题:“东医大型医疗器械的市占额降低了,作为董事,我过来问一下。”
韩廷风波不动:“这块儿改走高端路线了,之前的那些个低端产品全线清理。市占额降低在意料之内。只要品质保证,隔个几年,原先那些选择别家的客户自然会流回来。咱俩的生意经南辕北辙。我是觉着眼皮子不能太浅,只盯着眼前利益,是不是?”
“那是。”韩苑微笑道,“韩家目光最长远的就数你。DOCTOR CLOUD是最好的例子,都盯上几十年后的市场了。只是据我所知,DOCTOR CLOUD进展不顺,长期砸钱在这么个窟窿洞里,董事们都不乐意了。”
“董事们只管收钱就成。”韩廷说,“姐,东医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管好您那头,别改天谁又跳槽来我这儿,横竖您今儿特意来一趟,我得顾及您面子。到时我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韩苑没说话了,盯着他看半晌,笑了笑,起身就走了。
她人一走,他便冷了神色。
DOCTOR CLOUD项目本就得不到守旧派支持。他能做的无非是尽量提高公司盈利,堵住那帮人的嘴。
正想着,唐宋走进来:“刚在外头碰见韩小姐了,脸色很差。”
韩廷凉笑:“那就对了。”
唐宋:“朱厚宇跟韩小姐关系不错。”
韩廷:“她管东医那会儿,跟朱氏药械长期有技术交流。”隔几秒了,忽道,“上月拓展部不是出过对朱氏药械的收购分析报告?”
“是。您当时批注可行。”唐宋说。
“去查下进度。”
“行。”唐宋答,要走之前,略显迟疑。
韩廷:“怎么?”
唐宋考虑了下,说:“星辰那边出事儿了。”
“昨晚那事儿?”
“那患者不肯手术,在闹事儿。”
韩廷沉默。
唐宋问:“要不要调查一下?”
韩廷皱眉,冷道:“别管她。”
对于张凤美的出事,纪星和试验小组的人都按规章把她当作特殊病例进行处理。研究中心正准备进行第二次手术,以期查清病因,搞清楚试验的不良反应、排斥因素等。
可第二天纪星再度接到苏之舟电话,说张凤美在夜间被她丈夫接走了,她丈夫拒绝手术,还纠集了工友到试验中心门口闹事。
纪星打车过去时,门口围满了拉横幅的人,颇有医闹的架势。她大感不妙。
见到苏之舟和试验小组各位医生后才得知,张凤美家属列了一系列后续治疗康复费用,要赔偿一百万。
纪星吃了一惊:“昨晚不都说好了继续手术么?”
苏之舟:“不知道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摆明了来闹事的。”
纪星沉默半刻,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就目前的资料看,会是我们的责任么?”
“不是。”苏之舟斩钉截铁道,“我们的材料和工艺是经过耐压耐磨耐腐蚀几十项测试的,规格也完全符合她自身参数,不可能有问题。”
那头有个医生不乐意了,暗怼道:“我们的手术也是全程记录,手术过程没有任何操作问题。”
眼看气氛要紧张,纪星发话了:“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不论责任在哪方,另一方都不可能完全摘干净。与其推诿责任,我看不如多想想怎么把事情解决。”
两边都不说话了。
纪星说:“涂医生,按理说患者应该有定期检查,对吧?”
涂医生摇头:“我们档案里只有她出院前的最后一次检查。她太特殊了,出院不到一周就出事。你也知道,康复后检查是十天一次,还没到时间。最后一份检查是昨天,她脊椎里的融合器已经移位变形。她不配合调查,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原因。”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纪总,手术全过程有记录。我昨晚反复观察过,没有问题。”
纪星心头一沉,说:“我们的产品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没有问题。再说了,如果有问题,手术过程中你也会发现不是?你现在这是……”
“我不是推责任。”涂医生说,“我只是说从现有的证据看,我们没责任。医疗中心每天要进行无数项试验,这件事不能闹大。我希望你们尽快解决。不然中心主任因此停掉我们的试验,是对我的小组影响大,还是对你星辰影响大?”
平日合作融洽的双方,在利益攸关之时,竟也本性尽显。
纪星心里发凉,人却笑了一下:“出了事,责任还没明确呢,双方都得担着!中心如果因此停掉试验,那我会不会拿着合同去告你们呢?”
涂医生面色为难了。
纪星:“你们家大业大,不缺这一个试验。但星辰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不是?”
试验小组一帮人都不吭声了。
纪星却语气一转:“但我不会。涂医生,大家以后还得合作,关系还得好好处。今天这事,星辰会想办法。”她冷声说,“可我希望你们知道,不是因为星辰出了错,而是体恤你们做医生的,知道你们的难处,不想闹成医患纠纷。但也请各位不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当场的研究医生们都没吱声,纪星带着星辰的一帮人出了门。
上了走廊,小尚道:“纪总,你刚才真棒。”
纪星说:“跟这帮医生合作到现在,总是我们求着供着他们。今天这事儿处理好了打个翻身仗,以后跟他们平起平坐。”
“那是!”
小夏很愤怒:“张凤美太恶心了,好心帮她治病,结果反咬一口,现实版农夫与蛇!”
纪星没说话。
敏敏问:“纪总,现在怎么解决?”
纪星说:“能怎么解决,出去跟他们谈。”
苏之舟:“你别去,我带几个男的去。”
“我得去。我是星辰的老板。再说我一个女的,他们总不能上手打。倒是你们几个脾气躁的,别插手。我给你们别的任务。”
“什么任务?”
“扮路人,偷偷录像。”
众人一愣。
纪星也轻抖了下,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但以防万一,如果舆论发酵,得留证据不是?所以出去谈判的人一定控制脾气,忍,安抚,讲道理。千万不能‘主动’起冲突,懂吗?”
众人点头:“懂了。”
不是她多心眼儿,实在只为自保。
之前民警来过,但张凤美的丈夫很懂,他不吵不闹,不协调也不走;民警拿他没办法,说要是明天还在,他们再来协调。
纪星选了男生里头脾气最好的苏之舟和小左,外加几位姑娘去谈判。其余人装路人录像。
她交代:“虽然之前民警没法处理,但如果起了冲突,就必须得处理了,要报警。”
小尚点头:“知道了。”
试验中心外,那帮人还守着阵地,白底黑字的横幅上拉着“人体试验致人残废,星辰科技草菅人命”的字样。偶有路人经过围观。
纪星只叹星辰没什么名气,不至于在社交网络引发水花,不然她哭都来不及。
张凤美坐在一张藤椅里头,表情痛苦。她伤势严重,不做手术恐怕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见纪星来了,她神色慌张,有些躲避。
纪星心里有数,关切道:“很疼吧?”
张凤美不做声。
纪星说:“昨晚说好给你做手术,怎么忽然改主意了?是有什么困难还是我哪儿做得不周了?我担心你身体,再延误病情,怕以后救不了。”
张凤美自知欠纪星的情,张嘴要说什么,迟疑着又咽回去,痛苦地唤:“他爸!”
话音未落,她丈夫堵过来,大喇的嗓门道:“你休想诓我媳妇儿!叫你们老板来。”
纪星:“我就是老板。”
那男人立刻冲周围人道:“就这女的。”一帮工友顿时全围上来,纪星吓得后退一步,苏之舟赶紧护住她。
对方都很聪明,做出很凶的架势,但不上手,似乎等着纪星失控。但纪星相当沉得住气:“有话好好说。”
那男人凶神恶煞:“我媳妇儿上了你们的当,你们骗她说手术能治好腰病。结果是去做人体实验!拿活人做实验你们黑了心肝。一回家就不行了,人都站不直。没有劳动能力了,你们怎么赔?”
纪星半点不恼:“试验方案我们跟你妻子讲过,她同意了的。
你先冷静听我讲,我们有后续治疗方案,保证能查出原因把她治好。我们先进去谈可以吗?毕竟你们最在乎的是健康。”
她句句话为张凤美考虑,就见张凤美脸色愈来愈别扭。
可她丈夫根本不听,也被纪星的好脾气磨得躁了,只管要钱:“先谈赔偿!谈好赔偿了我们去正规医院治病,不找你们这帮拿人做实验的黑心医生!”
“对!你们就是拿人做实验的黑心医生!”一帮工友哄闹起来。人群挤成一团,一片混乱。
……
韩廷晚上有个宴会要参加,提前下了班。
下午三点多,车却在路上堵了会儿。秋天的阳光透过黑色玻璃窗照进来,车厢里一片薄薄的暖金色。
韩廷瞟一眼漆黑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忽问:“那边问题解决了没?”
唐宋回头,处理几秒才明白他问的是哪边,道:“我也不清楚。您说不管……”
韩廷没说话了。
道路疏通了半点,汽车走走停停,快到路口时,韩廷又问:“先创试验中心是往右拐?”
“是。”唐宋说,等着他发话。
他却没话了。
司机琢磨不透,目光向唐宋求助。唐宋眼神往右指,司机方向盘打向右边。
韩廷不发一言。
行到试验中心门口,前方一团乱象,拍照的,围观的,拉横幅的,闹事的,挤成一团。
纪星被几个已上火的家属工友围着,人小力薄,跟夹在中间的一片树叶般,衣服挤得皱巴巴,头发也散成一团:“你们先冷静,这件事我们一定负责。她的病情我们会管到底。”
“人就是被你们治坏的,越管越糟!我不跟你们商量,赔了钱我们换正规医院治。你就说现在能给我什么保证?”
纪星毫不松口:“我刚说了,你不把人给我们检查,不搞清楚原因,我不会给你任何保证。想谈,就进去和和气气地谈!”
那人想激怒纪星却始终不成功,彻底沉不住气了,突然猛推纪星肩膀。
对方终于先动手,苏之舟也不忍了,一把搡了那男人,两拨人顿时搅成一团。
纪星夹在其中,被人推得摔倒在地,手指擦在水泥地上,顿时数道血痕,剧痛难忍。
身边腿脚凌乱,眼见要踩到她身上,她惊恐地抬手阻挡,却猛地被人拎起来。人却是撞进韩廷怀中。
纪星不料让他撞见这场景,错愕不已。
韩廷脸色难看,问:“报警没?”
“报了,还没到。”
韩廷把她拉到身后,冷眼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喝了声:“吵什么?!”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
韩廷无视掉所有人,眼神锐利直盯张凤美:“你是建筑工人,手术后恢复得很好。突然恶化成这样,是不是出院后违背医嘱,干了什么重活?”
这问题直中要害,张凤美惊得眼神躲闪。一帮工友也全心虚地交换眼神。
纪星一愣,猛然明白:她被骗了。
那丈夫涨红了脸,反驳:“没有!在家好好待着,就被小孩撞了一下,还不是你们的东西有问题。她出院后就没上过一次工地!”
“上工地这话儿是你自己说的。”韩廷冷笑,“有没有去过,警察调查就知道了。”
那男人顿时也支吾了。
韩廷看向那帮工友:“哥儿几个都跟着包庇、闹事,是铁了心一道蹲局子?”
工友们气势软了大半,谁都不吱声,有两个无意识后退拉开距离。
韩廷再看张凤美夫妻俩:“她的病情,试验中心医生最熟悉,能给出最好的治疗。耽误了真成残废,给你一百万也救不了。你们想治病,就进去治;想闹事儿,就跟这儿继续闹。等警察过来,查出你们讹人,那抱歉,我请律师告你们敲诈勒索。蹲局子不算,还得赔名誉损失。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男人见他如此强硬,也心慌,外强中干道:“你不用吓唬我!这事儿没那么好解决,你要是不给钱……这事儿没完。”
韩廷微微一笑,说:“那你就试试。我让你钱拿不到,手术也做不成。你信不信?”
他太过狠戾,对方拿不定主意了。几个工友也上前劝他。
张凤美则痛苦得终于开口:“他爸,求你了……”
纪星气得人直发抖:“你才出院就上工地了?医生怎么交代你的!自己身体不珍惜,赖医生,你有没有良心!”
她嗫嚅着,瞧见丈夫,又闭了嘴。
这回她丈夫松口了,道:“你们是有钱人,一点儿钱不算事儿。我们不闹,手术也不做了。你们拿点儿钱消灾。”
藤椅上,张凤美突然惊恐得眼泪直冒。
纪星:“你休想!”
韩廷一把将她扯回到身后,说:“我给你20万,立刻走人。等警察过来,我可就一分钱不给了。”
纪星不肯:“凭什么?不准给!我负担她第二次手术,但……”
韩廷:“你给我闭嘴。”
纪星一怔,其他人也都噤声。
那丈夫不同意,拿乔:“20万就想打发我……”
韩廷:“15万。”
对方一愣:“我跟你讲……”
韩廷:“10万。”
“你!好,我马上走,就20万……”
韩廷:“5……”
万字还没发音,那人立马道:“10万就10万。走人!”
韩廷回头看唐宋:“交给你了。”
唐宋点头。
藤椅中,张凤美已是泪如雨下。
“我不同意!”纪星怒极,“不准给他钱,一分也不准!这是星辰的事,轮不到你做主!”
“你给我醒醒!”韩廷冷冷看她,突然扯住她手腕往路边走。
“你放手!唐宋你不准给他们钱!你放手!”纪星竟不知男人的力气能那么大,她根本拗不过,一路挣扎却被韩廷轻而易举拖出几百米,生生拖上车,塞进副驾驶座,关上门。
她正要推门下车,“滴”一声车门被锁。
韩廷走到驾驶座拉开门,门锁解开,纪星就要窜下去,韩廷迅速将她拖回来,再度锁死车门,将她摁在驾驶座上绑好安全带。
开了车,飞驰而去。
第50章
汽车高速奔驰, 纪星坐在副驾驶上, 恨恨盯着车窗上的门锁;她压抑着愤怒,嘴唇紧抿,胸膛剧烈起伏。
韩廷黑着脸, 下颌紧绷地开着车。
两人一路都不说话, 车内一股低气压。
开出好几公里了,韩廷开口:“你跟我闹什么?”
纪星一听他这语气就受刺激, 她实在不想理他, 但忍了半会儿没忍住:“谁跟你闹了?我解决自己的事,不用你插手!”
她佯作冷静的强调倒把他刺激得笑出一声讽刺来:“闹来闹去还是那档子事。划清界限,证明你自己。呵, 想让我置身之外,不管你的事, 你也得先有那个本事把事情解决了。”
纪星跳脚:“我本来就在解决事情!”
“解决事情?那人是听你说话了还是跟你和谈了?”韩廷冷笑, “你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出了事,医疗中心也有责任,要你单独出头?!”
纪星恼怒不已:“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星辰不是东扬, 没有那个资格跟试验中心把关系闹僵。事情闹大, 试验停摆,受损最大的还是星辰。”
韩廷默了半秒,说:“既然如此, 我给你解决完问题, 你不是该感谢我?”
纪星被他这脑回路绕得, 差点儿没被他气死:“我不赞成你的处理方式。你凭什么给他们钱?给他们钱就说明星辰错了!你凭什么替我做出这种决定。”
韩廷道:“能用钱解决的, 都不是事儿。你解决不了,讲再多的道理和方法论,都没用。”
“我能解决。你为什么那么专制?为什么你就永远是对的,什么都得听你的,按你的来?!”纪星被他那一套激得怒不可遏,“是,我早就料到跟他们讲不通道理,可没关系,我已经找人在旁边把全过程都录下来了。就怕万一谈不妥,他们闹。到时视频放到网上去,舆论也会站在我这边。因为整个过程中星辰都在讲道理讲证据,没说过半句过分的话。我对他们说的话,我的态度,还有这个,”她举起受伤的手,“这都是证据!”
韩廷听到这话,一时没做声。她的方法虽然迂回了些,但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他问:“然后?”
“然后?把张凤美治好,星辰是不是就完成了一次很好的公关逆袭,打了广告?”
韩廷又有几秒没说话。
“可现在呢,你居然拿钱收买他们?这是不是坐实了星辰心虚理亏?!”纪星怄得几乎咽不下气,“你为什么给他们钱——就因为那男的说拿了钱就不找我们手术了?就为脱责?”
韩廷:“是。”
纪星脊背发寒:“他就是个人渣啊!他只想要钱,拿了钱他根本不会管张凤美,也不会带她去医院……”
韩廷道:“你都知道,还一再犯蠢?”
纪星愕住:“什么?”
韩廷已经把车开到家门口停下。
他熄了火,回头看她:“你还指望给她做第二次手术?出院不到一周就上工地,把身体折腾成这幅模样。这种病人,这种家属,你还指望给她第二次手术?嫌他这回讹得不够多是不是?”
纪星争道:“我会跟她沟通跟她讲!康复期的注意事项给她讲清楚。”
韩廷冷笑:“那是上次没讲清楚了?”
纪星哑口。
“腰椎患病的人,别说康复期,康复之后都尽量别干重活。她没这个条件,又摊上那么个丈夫。不论给她多少次手术,都会复发。这样的志愿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选进来的,现在我把她给你剔除了,你还想留?留下来做什么,做星辰试验史上的一块黑历史?你是开救济院呢还是当慈善家?这次不断干净,他们能反反复复狗皮膏药似的粘你一辈子你信不信?到时再来个手术七八次仍有后遗症的新闻,你这公司要不要开了?”
善与利的较量,不过如此。
纪星脑子骤然麻木,徒劳而机械地说着自己都不知真假的话:“治疗过程记录在案,能证明星辰没错。哪怕接受第三方检查都行。她……我刚看见她后悔了……把她扔在那里不继续治疗,以后就是个残废……”
“你到今儿还没弄清楚身份呢?你是个商人,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她要死要活,路都是她选的。自个儿不争气,怨不得任何人。”韩廷冷声,“我只道你端着一副道德标准高高在上,却没料你愚善到这种程度。你好心收她,她怎么待你?你以为她感激你,人家跟你眼里那个欺她压她的丈夫一条心,把你往死路上逼。她在门口闹事断你后路的时候,想过你半分难处?!”
纪星彻底失语,突然间没了任何情感。是羞,是愤?是怒,是恨?是嘲,是苦?是悲,是叹?她都不知道了,只是眼睛很痛,鼻子很酸。
今日连遭背叛,平日合作愉快的医生出了事把她推去最前头,真心帮助的患者却被家属绑架过来讹她……他们一个个挑战着冲击着她自小信奉的价值观。她不知道究竟是世道太险恶,还是她太书生气,太过理想化。
她本就被这番冲击搅得心力交瘁,原想强撑着解决了问题再独自消化,此番却猝不及防被韩廷一手撕开遮羞布,将她的狼狈模样暴露无遗——她就是那个滑稽而固执的唐吉坷德。
眼眶越来越酸了,她突然解开安全带,摁开车门锁,推开车门,逃下车去。
韩廷追下车,几大步上前,拉住她手腕将她扯回来,训斥道:“说你几句你还耍脾气,你这性子……”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别着脸庞,嘴唇直颤,水珠子在通红的眼眶里晃晃荡荡。
韩廷愣了愣,眉一皱:“怎么还掉眼泪了?”
她羞不过,拿手遮挡,手背上的伤触目惊心。
他脸色一变,将她往家里带。
“不要你管!”她发脾气挣扎,甩他的手。
他再度拉住。
他愈是管着,她愈发情绪激动,是彻底什么都不顾了,孩子般的闹脾气:“我的事不要你管,都说了不要你管!”
他掐住她手腕往家里走,他力气太大,她挣不开,却也一路较劲不给他好过。
韩廷开了门,费力将她拖进屋内。里头窗明几净,是个别墅。落地窗外,秋阳铺洒。
他一手牵制住她,一手抽开墙边的柜子,从里头提出个急救箱来,单手掀开了,拿出药水棉签和绷带。
纪星抽泣着,满面泪水,还在发脾气:“我不要!”
韩廷回头,用力扯了她腕子一下,将她扯到身边,恼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就不知好歹!就不要你管!”
韩廷被她气得笑起来:“咱换句词儿行么,还复读上了?”
纪星更羞更恼,不知为何和他对峙,总是她失控而他云淡风轻掌握一切。她叛逆心起,挣着手就不让他上药,仿佛接受他的好心恩惠会让她死掉一样。
韩廷忍无可忍,不知道这姑娘能这么倔,警告:“你给我老实点儿啊。”棉签粘了药水。
她甩手挣扎。
“啧!”韩廷皱眉,一把将她小身板拧过去从背后将她搂进怀里。他双臂将她牢牢箍住,一手将她两只细细的手腕都捏紧了。
她动弹不得,这会儿勉强算规矩了。
他另一手拿棉签沾了药水,往她手背、手指上擦。
才碰上,她整个人一抖,疼得泪水涟涟,咬着唇死犟着不吭声。他放轻了力道,可擦到指甲处,
“嘶——”她哭,“疼!”
她直缩手,偏偏人被他钳制着,缩不了;她身板扭来扭去,不经意在他怀里摩擦着。韩廷身子僵了一下,在她耳边低声:“别动。”
她察觉到什么,忽然不动了,乖乖让他擦药。隔一会儿,又哭:“疼!你轻点儿啊!”
他拿她没办法,低头轻轻给她的手呼气,凉丝丝吹着,真没那么疼了。
他拿纱布轻缠她的手指,低沉的嗓音绕在耳边:“你这人,给你讲好话不听,歹话不听。三岁小孩儿都比你懂事儿。”
“那你别管我呀!”她赌气。
“忍不住。”他说。
纪星心尖儿一跳,顷刻间有些恨他,眼泪再度涌出:“你这算怎么回事,自相矛盾吗?”
韩廷没说话,缠着她手指上的纱。
纪星恨恨道:“那天是我脑子短路了没有吵赢你。你凭什么那么说我?我根本没有耍心机去接近你,我只是……”
她喉中哽咽,又说不出口了。只是仰慕,只是渴望比肩,却被他说的那么不堪。
“我也是被你气的。”他低声说,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承认。
纪星低着头,泪水蓦地止住。他躬着身子,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儿笼罩在怀中。男人的侧脸近在咫尺,正捧着她的手轻轻缠纱,气息凌冽而成熟。
她突然就从任性闹脾气的各种情绪中抽离出来,心跳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加速了。
他说完那句话,心里也有丝异样的情愫。纱布已缠好,他低头看她,她睫毛还是湿漉漉的,耷拉着个小花脸,撇着嘴,模样又可怜又倔强,人却乖乖被他搂在怀里。
秋天的阳光缓缓爬上两人的脚踝,照出暖意。
他的手微微松开她手腕,往前移动少许,触及她手心。
她蓦地一颤,如触电般醒过来,立刻从他怀里逃出去,他却摁住她肩膀将她扭转过身来,正面相对。
纪星整个人抖了一下,望着他。就见他的眼睛黑而明亮,幽深地锁着她。她忽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眼神四处躲闪,瑟瑟地后退一步,仿佛惧怕着某种预料中即将到来的事情。
韩廷凝视她半刻,有条不紊地捡起她鬓角散乱的碎发,别去她耳后,摸一模她滚烫如火的耳朵,说:“胆子不是很大么?躲什么?”
她不吭声,只是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心头已是天人交战,他这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几乎能想出接下来他要对她做的事,又害怕想要逃避,却又刺激想要堕落。两股力量撕扯着她神经兴奋紧张,眼睛惊恐圆瞪。而他迅速结束掉她的胡思乱想——
他上前一步,食指勾住她的下巴,低头就吻了上去。带着十足的攻击性,用力吮咬着,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泪湿的脸颊上,手也大肆探进衣里。她猛地缩起脖子,双手无力想要推开他,人却被他抵在墙壁上死死摁住。她顷刻就陷入这种攻势中,腹下莫名一阵暖流,刺激得她双腿打抖。
他深吻着,忽然将她抱起放到柜子上,迅速褪下一条裤腿。她尚在慌乱中,已被架了起来。
她惊得满面潮红,双手无处安放。他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脖子上,嗓音暗哑:“怎么还犯傻了,要我教?”
她惶然搂紧他脖子。他人已抵近她。
只是交触,她便猛地战栗起来,呜咽着想往
后缩。却终究是逃不过他坚定而用力的占夺。
“呜!”她条件反射地缩紧自己,心仿佛被胀满,颤跳已近癫狂。
他顿了一下,呼吸撩人,说:“你这么紧干什么,都动不了了。”
纪星耳根通红,没料到白日里那么正经寡淡的人也能讲出这种话来。
她稍稍放松了,接纳着。
他像汹涌的海浪,而她如颠簸的小舟,失去了控制。她喘着气,将脑袋安放在他肩头,除了呜呜,几乎发不出声,只看见他的后背衣衫凌乱,而她的腿白净光洁,缠着他,她羞得紧紧闭眼。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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