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个牵马的男人,此刻睡在某个马棚的干草里。
他手里一壶酒,他默默喝着酒。
你去过天涯么?
夜里不知谁在发问。
风停,月亮露出来。白色的月,它就那么静静躺在天上,无悲无喜。
寂寞,如钩。
他一直望着天。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天上的月亮也是这样静静躺着。
她问他:“天涯是什么意思?”
他回她:“很远的一个地方,大地的尽头。在那儿,太阳落下,沉进海里,月亮从那头升起来。”
她指着月,跳起来,道:“是那边吗?”
他笑了,道:“是啊,一直往那儿走,走到月亮那边。”
“可是,我不能去,”她的声音低下去,失落地说道,“我要照顾妈妈,还有弟弟们,我不能去。”
风吹得低沉。男人记忆里是有风的,直到现在,他也听得到风的呜咽。记忆里,他握着女孩的手,很想对她说,没关系,我带你去。没关系,我们一起去个很远的地方,不会有人打你,不会有人笑话你,那儿有海,我们可以乘上小船去看跃出大海的鲸鱼;那儿一定长满了高大的树,我们用它的木头做房子,我们种上红薯,土豆,你就再也不会挨饿了……
他醉了。
大漠绵延百里,杳无人迹。几百里沙子,像活的生命,缓缓蠕在岁月长河里,一刻不停向四方推进。
男人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一处高大的沙丘上,仰起脸,任风裹着细沙拂过。
风扬起他的长发,往夕阳的方向,夕阳那里,天空烧得像火一样红。
他想到了血,洒在草原上的血。
捻长枪的人追赶牲畜一样把人赶到一起,成簇的箭矢落下,于是就有了血。有人拥抱着倒下,有人凄厉地哀嚎。冷漠的人面无表情拉着弯弓,在血中,在夕阳里结束了另一群人鲜活的生命。
马儿拱拱他,把他从夕阳里拉了回来。这时候,他才觉出了疲惫。
北风强劲,日光却很微弱。他走了一天,眼前的沙漠仍是无边无际。
“马儿马儿,你还陪着我,你陪我走了多久了?”男人站在沙丘上,抱住马的脖子。
那匹马用脑袋蹭蹭他。
风掠起沙子,沾满了马的睫毛。
“马儿,你也累了吧,那我们来休息会,休息会儿。”他抚摸着黑色的马,下一刻却再也支持不住,一头倒在了黄沙里。
“好,我们休息会儿。”他好似听到马儿的回答。
八百里长川破开山阻,湲湲流淌在这片戈壁上。越过这条河再往南,便到了顼王朝境内。
十年前这儿尚有胡人的帐篷,待兵乱既行,流浪的人迁徙他处,这儿便只剩了寂寥。
马队自西而来,载着几马车胡锦。精壮的汉子们放着歌,裸着油光发亮的胸脯,看上去甚是快乐。他们是要快乐的,漫长的路途已过了一半多,马上就能回到故乡的城了,家里的老人等着他们,温柔的妻子等着他们,故乡和蔼的风和醇香的酒也在等着他们,这怎么不能使他们快乐呢?在外漂泊大半年,风餐露宿,如今就要归家,想起便不由使人有了百倍力气。
睡在马车上的人却不似他们的生气,他看起来狼狈至极。马队的汉子们听到他那匹马的嘶鸣寻到他,方把他救到车上。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长途跋涉使他衣衫褴褛,浓密的毛发差不多堆满了他的脸;他有一个包裹,沉甸甸不知装着什么,身上一把刀,漆黑的刀,没有鞘,倒是还擦得干净。
他抱着那把刀睡觉。他身边放了一壶水,一瓢食物,没有人叫醒他,也没有人像伺候孕妇一样守着他。这样的人,他们一年也能遇上两三个,一路上早已见多不怪。这样看来,这支马队倒还是善良的,而这个世上,善良人已经不多了。
夜里,汉子们围着火堆烤打来黄羊的肉。马车上的人这时候醒来。
他听见汉子们的嘈杂。
漫天星光闪烁,不知名的鸟蹲在篝火的余光里“咕咕”地响,烤肉的香气和烟草味混在一起,却充满了人间的味道。
他静静看着他们。
领头模样的老人看到他,招呼他下来,这个老人满头白发,却甚是精神,连眼睛里都含着笑意。
老人是老行商,在这条道上走了一辈子。他说几十年来,自己不知救过多少条命,有的人活过来,每年尚去看看他,有的人死了,被永远埋在了黄沙里。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里透着惋惜,语气又仿佛在谴责这些人的莽撞冒失。
抱刀的人沉默。
他记得小时候阿爸教训他时也是这个语气,那时候他只能低着头,不敢言语。阿爸呢,阿爸去哪儿了?
他突然很难过。
他是个男人,但他又是个年轻人,他年轻,却又背负了太多。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悲伤,不会为那个他称作“阿爸”的人悲伤,他不愿见那个人,甚至处处躲着他,可当那个人走了,他却发现自己是那么想念他。
草原是什么样子?天苍野茫,大家骑着马,唱着歌,多快乐。但那快乐却被血冲散了,血染红了他们曾经快乐的地方。他忘不了那快乐,更忘不了那血。
老人切肉的手法他见过,那是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阿爸把他抱在怀里,切好肉嚼碎再放进他嘴里……
从前他不愿想这些,现在却全都记起来了。
“你叫什么?”老人问他。
“我……”他仰起头,望着夜里的星辰,道:“我叫姜无祸。”
“你要去哪儿?”老人又问。
“南方。”他盯着柴火,好一会儿才回道。
这时间里,那些汉子们都抽起了烟杆,没人来打搅他和老人的独处,这倒让他感到很舒适。他不喜欢说太多的话,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从不明晃晃地举在手里吓唬胆怯的人。
他只做该做的事。
夜已深,汉子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火焰烧着木头的噼啪声也逐渐小了。老人和他闲聊几句,回他的马车上歇息去了,而他仍坐在火堆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刀响。十米之外他便听到这声音。
一瞬,那把刀带来的劲气已到他耳旁。
他没有动,直到刀刃离他只一寸时他还是不动。
那把刀没有劈下来。
他慢慢转头,在那里,持刀的人僵在原地,眼睛如铃铛般瞪大,一行血痕自他宽阔的胸膛上现出来。下一刻,那个人睁着圆滚的眼睛倒在了地上。
他死也不会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刀!
姜无祸面无表情看着地上的人。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个人。第一次,在他半睡的时候,这个人过来翻找他的包裹,他不在乎那些钱财,可有人在乎,在乎的人不但觊觎钱财,还想要他的命!
有人听到声音,惊呼起来。
不多时,马队的人都聚到了这里。有人恐惧,有人愤怒,有人面如白纸。领头的老人颤抖双手,露出悲痛的神情。
“对不起,他想杀我。”姜无祸开口。
“阿大,阿大,告诉你不要起恶念,你为何……”老人在这时痛哭出声。看起来,地上这个汉子应该是他的儿子。
姜无祸起身,依旧面无表情,握刀的手却在颤抖。
他怕了么?他为何害怕?他是怕了,怕的却不是杀人,而是杀了眼前这个老人的儿子!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句。
老人怨恨地看着他,泣不成声。他扑到姜无祸面前,质问道:“你大可以伤了他,给他个教训!可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他抽出腰里的刀子,刺向姜无祸。
前一时,这把刀子曾给姜无祸削过羊肉。
前一时,这个和蔼的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刻,老人却持着刀子刺向他。
姜无祸没有动,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等着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身体。
他等待着那一瞬的刺痛和冰凉的感觉。
他没有想太多。在这一刻,他只是突然不想去抵抗了。
刀子刺破了他的袍子,却没有刺进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睛。年迈的老人悲凉地看着他,举起拳头,一拳打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滚!”老人颤抖着大吼。
姜无祸默默转过身子。
他听见身后汉子们的骚乱,老人的啜泣,还有火堆微弱残余的“噼啪”声响。
他默默往前走,不知方向地走。
不知多久,身后没了骚乱,没有了老人悲痛的啜泣,更无了火的“噼啪”声。
他仰头倒下,再不见任何动作。
就这样沉沉睡过去,他无预兆地做了一个梦。
他捡到一个笼子,笼里一只银白漂亮的动物。他讲不清那是什么,那个东西长了一个怪样子。他为什么要捡起它?为什么要把笼子带在身边?他不知道。他只隐约地知道它很凶猛,为了验证它的凶猛,他寻了一只雏鸟放进笼子。笼子里,这只小小的鸟儿很惊恐,扯着脖子拼命尖叫,而他漠然看着,看的却不是这只鸟,而是那个比他更苍白可怖的东西。他看见那东西动了,它慢慢抓起鸟的翅膀,接着是脑袋,一点点撕碎了这只鲜活的、曾经活蹦乱跳的生物,而后将它那个扁平恶心的头探进血肉模糊的骨架里,吸吮,咀嚼,它尽情地咀嚼,好似很快乐。姜无祸这时忽然觉得恶心,在梦里,他忍不住呕吐,他不再去看笼子里的样子,一直呕吐,直到吐出了黄水。
风变得很冷。不知何时,他醒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呢,连星星都在躲着他,不知藏到哪儿去了,连夜枭也不再哀鸣,四面只有风,只有风呼啸的声音。
他默立着,忽然想起自己的马。他不知从那里走了多久,走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但他还要回去,回去寻他的马。
如同笼子般的夜,也有人仿佛在哀嚎、恐惧地尖叫。四方无垠,夜色漫漫整个世界,若明天太阳不会醒来,我会走出这个夜么,若夜是笼子,我是小鸟还是怪物?
他想着,往来路走去。《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