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瀚海北风录 > 第三章 断肠人
    深紫的天,漆黑的大地,地平线不知为何人勒出一痕淡淡的光,仿若神迹。太阳正从那头升起来。太阳,太阳,它总会会给人鲜活的希望,而这希望,在某些人眼里,却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梦!


    昨夜的马队现在应当出发了,即便尚未出发,他也可以悄悄牵走拴在胡杨上的马儿,而后悄悄溜走。


    他是需要悄悄溜走的,因为他怕见到那个老人,就在昨夜,他刚刚失手杀死了那老人的儿子。那个鲁莽贪财的汉子靠得实在太近了,他的刀实在劈得太狠,倘若他在劈下那刀之前尚存一些心智而非痛下杀手,姜无祸也杀不死他,而他现在仍会睡在马队宽敞舒适的大车上,和其他人一样做个美丽的梦。


    雾气渐浓。姜无祸知道这里有条河,有河的地方愈到清晨便愈寒冷,雾气由此升上来。


    在大雾最浓的时候,他找到了马队。


    那些马车的影子在半醒的清晨里仅留一个轮廓,好似样子自昨晚就未曾变动过。它们也的确不曾为人变动过,待姜无祸走近时,才发现那儿早已空无一人。


    车子还在那里,火的余烬仍冒着微弱的烟,人却不见了。姜无祸往大雾深处看去,突然闻到一种味道,这味道使他的瞳孔瞬间收缩起来。


    是血。


    他往风来的地方走去。


    马夫们的尸体堆在河滩上,他们的刀散落在各处,看来不知与何人发生了一场恶斗。黑色的河滩,但姜无祸知道,待天明那就会变成红色,那是血,从这些马夫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河水肆意流淌,和着从他们身体里流出的血。昨日他们尚在一起放歌,欢呼,现在却都躺在了这里,再回不了家乡。


    凶手在哪?姜无祸已不想去问了,他要去问谁?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他不必为这些人负责什么,但此时他却感到了一阵痛苦。因为他知道凶手,而凶手是一路尾随他到这里的!


    他在逃。自从北莽而来,他就一直在逃。他杀了许多人,他逃,是因为他不再想杀人!但他们仍在追,他们追,只因他杀了一个人!


    那个人十八岁掌管兵权,二十岁统一北原,三十岁南下剿灭可利尔王族,重建北莽,他是冷水一族的英雄,却与姜无祸有着切骨之仇,所以姜无祸杀了他!


    所以有人在追,他们从北莽追到大顼,越过商羊山,渡过梭梭河,只为杀了姜无祸。而这些看似精悍的马夫们,断然不会是那些人的对手。也许是不愿泄露自己的行踪,他们才招致杀身之祸,由此想来,姜无祸心里便一阵绞痛,他不仅为这些人难过,还感到愤怒!


    雾色凄凉,他的心也是凉的。


    他立在雾中。雾中尚有微风掠过,便益发使得这雾迷朦。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微弱的呻吟,就像破风箱里缓慢拉出的声音,破碎而痛苦。


    当他向死人堆里走去时,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枯瘪、苍老的手。姜无祸蹲下,握住那只手。


    是那个老人,姜无祸又一次见到了他。


    虚弱的老人紧攥着手,自他口中流出的血结成了痂,看上去甚是骇人。姜无祸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的肩上插了一把刀,血从那里流出来,已不知流了多久。


    他太累了,他等了太久,他不肯死,是因为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而这事,又给了他一点希望。所以他等,等某个连他也不知道的人,来替他完成那点希望,尽管那希望像这雾一样渺茫。


    老人看着眼前的人,努力睁大眼睛,张开了手。他手里一样东西,沾了血,露在姜无祸面前。


    老人的目光里带着乞求,那双眼也曾坚毅过,而现在却即刻要黯淡下去。他在颤抖,他的花白胡子也在颤抖,他手里那枚紫色、沾了血的东西,也在颤抖。


    姜无祸接过那器物,方听到老人吐出的微弱声音:


    “去埄都,给我女儿……”


    他的手在此刻垂下去,但他的眼睛仍在看着姜无祸!


    姜无祸看着手里的东西愣了很久,然后他叹了口气,慢慢阖上了老人的眼睛。


    风与雾纠缠,不知是风在雾中起舞,还是雾在风下欢腾。


    四面皆缭绕。


    埄都是座城,是大顼西面最繁荣的一座城。而姜无祸,他便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去做的事!


    他叹气,不是因为他不愿去做,而是他拒绝不了一个行将死去之人的乞求!


    他也拒绝不了一个到死都想着自己女儿的老人。


    星子闪烁的那晚,篝火燃得炽烈。


    老人坐在姜无祸面前,道:“我小时候,也出去闯荡过,从山南到海北,走了一万里,骑马出去,最后被人抬回了家乡,被同家笑话了一辈子!”


    说完这老人爽朗地大笑。


    “不过啊,河山都被我看遍了,老汉这辈子不亏,不亏。”


    他点着烟枪,当青色烟混进黑暗里的时候,这样道。


    一个同样寂寞的人,自南向北行在荒芜的古道上。


    雾苍茫。莽荒林里不知什么动物“咕咕”叫着,若仔细听去,还可听到它们跳跃在林木间树枝折断的声音。


    赶路的人停下来,寻了一块石头靠上去,摸出酒壶一边仰头喝着酒,一边侧耳欣赏着林子里那些欢快细微的声响。


    他好似很喜欢那声音。


    林子那头,一人牵马缓缓走来。


    牵马的人,黑色发箍,黑色袍子,黑色的刀。


    “有马不骑,何苦?”


    姜无祸听见有人说话。


    待他走近,方看到一个人半敞胸膛看着他。


    姜无祸冷哼一声,并不言语,预备从他身边过去。


    这种人,江湖上比比皆是,背一把剑,骑一匹马,便自以为侠士,流浪江湖里,以侠之名做贼之事,一路上他不知见过多少。


    如此人,手里持一酒壶,鎏金白玉的酒壶,非富贵人家不能拥有,而此人草鞋蓑笠,若非偷蒙拐抢所得,又怎能舍得钱财购这器物?


    待他过去,身后却又传来那人声音:


    “你笑什么?”


    姜无祸仍未回答,顾自牵马向前。


    身后有风来,姜无祸掣刀,击碎了自脑后掷来的酒壶。


    他转身,皱眉看着那人。


    “我问你笑什么?”那人继续问。


    “我何时笑过?”他道。


    “你口中未笑,心里却笑了。”那人道。


    “那又如何?”姜无祸答得很冷。


    那人坐起身,目光灼灼看着他。


    “我有一把刀。”那人道。


    “哦?什么刀?”他道。


    那人却不回答了,他继续看着姜无祸,看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怀里的刀!


    “你有一个包袱,一匹马。”他看了一会儿,方才开口。


    “怎么,你想要?”姜无祸冷冷道。


    “不,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把刀,那把和我一样的刀,从不用鞘的刀!”那人突激动起来。


    “那是因为见过这把刀的人都已死了。”姜无祸答得更冷了。


    风,掠过这片古怪的树林,吹起了上一年尚未腐烂的叶子。万物萌生的春,却有了一种秋的肃杀之气!


    待最后一片叶子落下。


    “我赢不了你。”那人在此刻开口。


    风也在此刻停息。


    他重回到慵闲懒散的样子,道:“契觚怎么走?”


    姜无祸忽觉得他很有意思。


    “契觚人蛮横凶狠,去那里做什么?”姜无祸道。


    “我要去杀他们的王。”那人毫不避讳地答道。


    姜无祸的兴趣更浓了。


    “你为何要杀他?”姜无祸再问。


    那人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嚷道:“世上哪儿这么多为何!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从北来,当然知道。”姜无祸笑道。


    “知道便快些说来。”那人道。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倒还没回答我的。”姜无祸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


    “你这人,怎么如此麻烦?”那人又不耐烦起来,道。


    姜无祸转身,牵马往前,道:


    “麻烦无妨,不说也无妨,我要去住店,何不同来饮上两杯?”


    “如此麻烦,亏得手里那把刀!”那人在他身后嚷。


    “不来也罢,这路上你却再寻不到人了……”姜无祸慢悠悠回他。


    身后没了声音,待他回身看时,那人果没了身影。


    长林外,古道边,酒家名号“忘川”,店中只卖两样酒,一酒“有情”,一酒“断肠”。


    有情酒苦,断肠酒香。


    瘦春凉晨,店里只一个人。


    姜无祸慢慢喝着酒。


    他在等,等那个问路的人,他要看看那人到底是敌是友。他没有出刀杀那人,是因为他不知道林子里还有多少人,现在他不怕了,阔大的酒楼,绝没人再有放冷箭的可能。


    店家切好肉置于他面前,匆忙走开,好似独自吃酒的人身上惹了瘟煞一般。他在怕什么?是姜无祸脸上的疤还是手里的刀?或许都不是。


    一碗酒后,门外传来马蹄声,蹄声未绝,已有一人步入门内。


    他看着姜无祸。


    姜无祸并未抬头。


    “你在等。”那人开口道。


    “你却不是我要等的人。”姜无祸继续喝着酒,回他。


    “他已经死了。”那人上前,自顾坐下,道。


    姜无祸仍未抬头,淡淡回道:“因何而死?”


    “因为他要杀你。”那人说完凑上桌子,顺势按住了姜无祸的酒壶。


    姜无祸握着酒壶,没有动。


    “因为你才是要杀冷水王的人,而那个王,已经死了。”那人继续道。


    姜无祸抬起头,握刀的手轻颤了一下。令他颤抖的,不止对面人的言语,还有那人的脸!


    那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与他相对的时候,他没有把握杀你,于是找了另一个人!”那人喘息得更厉害了,道。


    “谁?”姜无祸问。


    “断肠人!”他看着姜无祸,一字一字吐出来。


    听到这名字,姜无祸的瞳孔忽收缩起来。《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