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瀚海北风录 > 第四章 仇
    天下刺客,唯西北最聚,名断肠的人,没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字,断肠二字,也是世人互传而取。三年前,江东王敖廉南游被杀,便死于其手。论武力,天下尚有几人在其之上,论杀人,四海之内却再无出其右者!


    “但我现在仍坐在这里喝酒。”姜无祸按住刀,道。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杀你。”对面人嘶哑道。


    “为什么?”姜无祸道。


    “因为他为你挡了一刀,而我杀人只一刀!”角落里突有一个声音传来。


    姜无祸握紧了手里的刀。


    “你的刀很快,但还不够快,”那人自阴影中淡出来,道:“断肠酒可好?”


    姜无祸骇然,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是适才为他倒酒的人!


    “但你却怕了。”姜无祸道。


    那人现出痛苦的神色。


    “我怕,是因为我怕杀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不再杀人……”那人突颤抖道。


    姜无祸默然。


    那人既而大吼:“北野羖,什么人肯让你为他挡上一刀?!”


    他看着坐在姜无祸对面的人。


    叫北野羖的男人竟也在颤抖,姜无祸这时才见到血,血从他的胸上流出来,这血,却是黑色的血!


    “因为……”北野羖盯着姜无祸,道:“因为他是我们的世子!”


    风萧萧。姜无祸握刀的手颤得更厉害了,他想说什么,他有太多话想说,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断肠人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看着姜无祸,许久,他才开口道:“我杀人只一刀,三年只杀一人。”


    “我值得你杀么。”姜无祸咬着牙道。


    他的嘴唇此刻同样在颤抖。


    “重要的不是我要杀的人,而是别人给我的报酬。”断肠人道。


    “哦?那想杀我的人给你什么报酬?”姜无祸问。


    “你无须知道。”断肠人冷冷回答。


    姜无祸没有说话。


    “你走吧,三年后,我再取你性命。”断肠人又道。


    说完这话,他便消失了。


    姜无祸静静坐着。


    他在看一个人,一个倒在地上抽搐的人,他眼眶通红地看着那个人!


    倒在地上的人已看不出模样,那一张脸不知被剜过多少刀,连面皮也不再有!若非断肠喊出他的名字,姜无祸至死也认不出他!


    “世子,你别哭啊。”地上的人缓慢吐出一句话。


    姜无祸在流泪。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肉的人,他仍年轻,却背负了太多,他流泪,是因为他恨!


    他慢慢跪下,握住北野羖的手。


    他记得五岁的时候,父亲把一个少年人领至他身旁,告诉他:“这是你的死士。”


    他记得那个叫羖的人总是那么好欺负,给他当马骑,为他挨打骂,连最喜欢的马儿都让给他。


    他生来眉清目秀,草原上,眉清目秀的孩子总被人嘲笑,没人愿与他玩。


    羖不嘲笑他,羖总是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十岁的时候,他走了,就再没见过羖。


    “世子,又见面了。”地上的人呻吟说道。


    姜无祸按住那伤口,他用力按住,好让血不再流出来。


    他取出药来,不管什么药,都洒在那伤口上,因为他想救这个人,他不愿他死!


    北野羖握住了他的手。


    “世子,你小时候脸白,人家都不愿跟你玩,你就把我的脸也涂成白色,结果人家也不跟我玩了……”北野羖笑道,他看着屋顶,眼里闪着光。


    “世子,不用管我,可利尔大汗救过我父亲的命,他是个英雄,”北野羖握着姜无祸的手,喘息道,“世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忘了可利尔一族。”


    他握着姜无祸的手,他越握越紧,直到他的眼里不再泛光了,粗重的喘息停住,那只手仍紧紧握着。


    死士,保护一个人直至死去。


    数月前。


    天空像火一样红,红色的太阳挂在红色的天上,仿佛烧红的铁。连云彩——此刻也似乎燃烧起来,不仅它在燃烧,风也在燃烧,带着看不见的火掠过草原,把大地也染成了红色。


    似乎一切都带着红色。


    姜无祸卧在草中,等了很久。他等的人,此刻正在五百米外的大帐中饮着美酒,同所谓的契觚大臣们引觞共酌。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姜无祸看不到,他只在十八年前见到过,但无论那人再如何变化,姜无祸也认得出来。因为恨是不会随时间变化的。


    三天前,他潜到这里,他已等了三天。


    云悠悠飘在太阳边上。原本白色的云,此时却被太阳染成了红色。太阳,巨大的太阳,鲜红的太阳。姜无祸从未见过这样的太阳,但它,很快就要落下去了。


    风吹着云,也吹着姜无祸的脸,她还吹弯了草,软绵绵地压着他。她是那么温柔。


    姜无祸,他甚至都要睡过去。


    脚步声自青石铺成的路上传来。


    姜无祸重擞起精神,透过黄草看去——


    一个魁梧的的人,他身着狐裘袍子,那袍子厚重得像将军双层的铁甲,披在那人身上,却显得他更加威武。


    每个黄昏,他都会从这里返回王帐,但这一次,他只有一个人。


    他走得很慢。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脊背上,勒出一个金边,使他看起来甚是伟岸。


    这是一个王,在契觚,他是一个英雄,可在姜无祸这里,他却是个恶魔。只不过这恶魔,就快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姜无祸站到他身后。


    那个王在此刻同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手抬起来遮住光,看着对面的人。


    “你,是来杀我的?”王开口。出人意料的,他是那么平静。


    “是。”姜无祸吐出一个字。


    王背起手,转头望着夕阳,道:“那你一定是可利尔的儿子。”


    “是。”姜无祸又吐出一个字。


    “你不必着急杀我,我的士兵都在忙着喝酒,”王坐下,微笑看着姜无祸,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姜无祸拔刀指向他,道:“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不,我讲的这个故事里,有你的父亲。”那个王仍微笑看着他,道。


    风刮起姜无祸的头发。他侧耳向大帐那边,没有声音。


    他坐下,看着那个王。


    “孩子,你知道乌苏勒么?”


    “你可能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拉里。”


    “拉里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也没有持枪举箭的人,人们放牧牛羊,一代又一代。”


    “在拉里的北面,还有一片草原,那就是乌苏勒。那儿不但有草,还有大片的森林,森林却不像山南的森林一样,那儿的森林,只有寒冷的地方才会有,小的时候,我就住在那森林里。我与我的祖母住在一起,跟我同住的还有一个孩子,按辈分,我该叫他哥哥。”


    “我们的少年就是在那个美丽的地方度过的,那个人我一直叫他哥哥,叫了十年。”


    “我爱戴他,他的弓射得很远,马也骑得很好,他对我也很好,常把好吃的都留给我,有山猪肉,有狍子肉,白榛子,还有黑蜂蜜……那时候乌苏勒也是个好地方……”


    “后来,我们遇上了一个姑娘,她叫齐木格。”


    “我们都喜欢她,她的眼睛很美,美得就像春天的乌苏勒湖,她的皮肤也很干净,我从没见过这样白的女孩。她会唱歌,拉里的民歌她唱起来是那么动人,她的舞也跳得很好,她在乌苏勒湖边跳舞,像一个仙子。”


    “哥哥要带她走,我不明白,我们过得那么好,为什么要走?我想不通,可后来他们还是走了,再后来……她成了你的母亲。”


    “又几年后,我回到了冷水,我恨透了那个地方,可我不得不忍受下去。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忍受孤独和痛苦,那痛苦你绝不会想象得到。”


    “有个叫商羊王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大伯,他常来看我,他教我骑马射箭,他对我很好……可他后来死了,他的头被人砍下来喂了秃鹫……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王突然问道。


    他不再笑了,他的脸在这时忽然变得沧桑起来,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让他看起来特别沧桑,他皱起脸所以才有了皱纹,那皱纹里藏着深深的痛苦。


    “那一年,老大汗死了,老人们决定让商羊王,也就是我的大伯来继承汗位,可第二天成为大汗的……却是你的父亲!”王咬牙道,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爆发出来,可他的声音却在此刻崩溃了。


    “你的父亲,他杀了我的大伯,他不仅杀了我的大伯,还杀了我的姐姐,我怀孕三个月的姐姐!”王站起身,指着姜无祸颤抖。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灭了北莽,杀了那个人!”王颤抖着大吼。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吼了出来,他愤怒而痛苦地吼了出来,连风,此刻似也在怒号、哀泣,夹着他的痛苦,压弯了草原上的枯草。


    他颤抖着,他的袍子也在颤抖,那袍子瑟瑟抖在风里,竟有说不出的萧索。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他不止为了当上大汗,还为了那个女人,那美丽的女人,你的母亲为了自己的仇恨却要你的父亲去杀人!”王痛苦道。


    “他把我大伯的头砍下来,把我姐姐的头也砍了下来,所以,我也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可惜我没有找到那女人,那狠毒的女人,否则我一定要把她美丽的胸膛剖开,看看她的心是什么样子!”王嘶吼道,他继而大笑起来,他对着夕阳狂笑,这笑声中却透着无限的哀伤与悲凉。


    姜无祸默默低下了头。


    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的嘴唇因痛苦而变成了青紫色。


    残阳似血。


    北野羖死了,他的胸膛已流不出血,他的血沾满了姜无祸的手,那血已经干涸。


    姜无祸抱着他,直到他的身子冷下去。


    姜无祸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也忘不了他说的那些。


    他手里一把刀,他的心里也有一把刀,泣血的刀。


    他七岁离开草原,十七岁练刀,他练了七年刀,只为杀了两个人——


    他的仇人!


    唯有杀了他们,他所受的一切痛苦好似才有意义。


    冷水王已死,死在他的刀下,那天残阳似血,那也是他七年来最痛快的一天。


    冷水王死了,但他的恨并没有结束,他的痛苦也没有结束。


    因为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所以他往南走,他要找到那个人,然后用手里的刀彻底了结那痛苦。


    连同这把刀的痛苦。


    那人是谁?


    那人与他又有着怎样的仇恨?


    或许只有哭泣的夜枭才能明了。


    或许只有他的刀、当这把刀刺穿那人胸膛的时候,一切才能明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