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瀚海北风录 > 第五章 小花
    姜无祸看着手里的刀。


    他要杀人,但他此刻还有一件事去做——


    那老人的愿望。


    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做的。


    远去寒山万里,银川倒流九天。


    往东入海的大河自山壑间贯出去,在山麓下冲出一片广袤平原。平原上头,有座城。


    姜无祸攥着手里的东西。这东西并不稀奇,但放于市井,却也足够养活一个平常人家。


    他没有忘记那老人的嘱托,他本可以拒绝,但他拒绝不了一个将要死去的人。


    人熙攘,他的脸遮在散乱的头发里,没人去在意他。


    他寻着老人的名字,却没能找到老人说的女儿。


    老人的名字他是知道的,走江湖的人都有个外号,老人也不例外。赶马的汉子们都叫他“老马刀”,老马刀这名字叫得多了,以至于他本来的名字倒也没人去在乎了。


    城里,姜无祸没有找到老人的女儿。


    黄昏的时候,当他在城尾再对一个人说起“老马刀”时,那人惊呼:


    “老马刀,那个行商?”


    他惊呼,好像那老人曾给他留过深刻的印象。


    岁月流转,一切都化成风去了远方,起起落落,飘飘荡荡。有的人衣锦归来,扬眉吐气,有的人却变成云彩,永远地留在了天空。


    似乎没人在意那些风。


    可有人还记得。


    姜无祸听他讲老马刀的故事。


    第一次来这儿时,老马刀才二十岁。他爱上了这儿一个姑娘,两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后来不知为何,老马刀走了,有人骂他负心汉,有人说他是被赶走的,被那姑娘的父亲。


    再后来,那姑娘得病死了。老马刀第二次来,想带走他的女儿,这一次,他却真的被那姑娘的父亲打了出去。


    从那时起他就消失了,这里便只剩下他的影子。


    讲故事的人告诉他,他的女儿不在城里,而在城外,城外头最穷的那个小山坳里。


    “那年我们家失火,是他拼命跑进去把我儿子救了出来,他是个好人,我到现在还常想起他!”那人补充道,他眼里有东西在闪。


    “好久不见他,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看着姜无祸,又道。


    “他……”姜无祸面无表情道,“他死了。”


    那人愣在原地。


    “阿爸阿爸,快来,吃饭了。”房间里,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喊。


    姜无祸不再言语,他转过了身子。那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离开了这个城。


    昔有大家隐居山林,耕田采桑为生,琴棋书画为乐,可真穷人,无蔽体之衣,无果腹之食,又哪有这些闲情。山川浩丽,百鸟朝鸣,青山绿水从来只是文人骚客的笔下玩物,之于山民而言,又何曾与过半点眷爱。


    姜无祸走进那个茅屋连片的村落。


    靠山吃山的人吃不得红花绿叶,只有红薯土豆解决温饱。有稚嫩孩子自姜无祸身边跑过去,停在远处,好奇看着这个人。


    姜无祸取出怀里的食物招呼他们。城里普通的松糕,在孩子们眼里便如放光的珍馐一般。他由此问出了要去的那户人家。


    老人给他的器物,虽说不上名贵,在这地方却也算得稀奇之物,足够养活普通人家一辈子。想必老人一生也未有多少积蓄,到死仍把这东西攥在手里。


    绿色山脚下,一处田圃,一个茅屋,几个玩耍的孩童。


    一个妇人挥着锄头在田圃劳作,日光清澈照下,照在她破旧的裙子上。


    “阿母,阿母,有人来了!”一个孩子向他母亲叫道。


    妇人撩撩头发,抬起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妇人?半黄的头发用木枝簪起,眼窝深陷,一双手粗糙硕大,腰背微伛,各处显出她生活的劳顿。


    她微喘,额上挂着汗珠,等着姜无祸开口。


    待得知来意后,女人竟莫名舒了一口气。她在怕什么?姜无祸不知道。


    外头阳光明媚,屋里却很昏暗。


    女人倒上一碗水递给姜无祸。她的孩子们躲在母亲身后怯怯看着这个陌生人。


    女人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她可能有很多话想问,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在她生命中,已很多年不曾出现“父亲”了。


    姜无祸环顾这间屋子:一张大炕、一张桌子、一个炉灶,简陋的摆设,共同组成一个家。


    屋子里却没有男人生活的迹象。


    似感到他的好奇,女人开口道:“我男人几年前出去打仗,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姜无祸取出那个东西。这是一块紫色的玉器,出自北莽,若带去城,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父亲托我带给你。”姜无祸说。


    女人应一声,接过那东西,放在手里打量。


    听到“父亲”这个词,女人的神情并未起太大的波澜。也许,老人自离开这座城便从未见过她,所以“父亲”对她而言也仅仅是个词而已。


    但那个老人一定没有忘记她。就如姜无祸手里的陶碗,黑色的陶,只有北莽才产,若非老人,又有何人如此接济这户人家?


    姜无祸看着这陶碗,又想起那个老人。


    “他常托人给我带些东西,只是从不亲自来,他怎么样?”女人叹一口气,开口道。


    “他……”姜无祸看着女人憔悴的脸,道:“他近来挺好,只是年迈体弱,下不了地,捎些东西也只能让他人带来。”


    他不忍告诉女人那噩耗。


    漏洞百出的借口,却使女人的目光柔和起来。不管怎样,自己还有个父亲,虽远在他方,倒还记得自己。


    这是一个乐观的女人。她不唠叨,逢人也不各种诉说自己的不堪;她对生活抱着希望,对孩子们也抱着希望;她爱笑,在不同姜无祸说话时,她便温柔看着孩子们,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但姜无祸知道,外表愈是坚强的人内心却反而愈脆弱。一个女人自幼母亲身亡,父亲杳无音讯,成亲后男人战死,人家嫌其“丧门”,恐避之不及,也无从改嫁,几个孩子都需她操劳生计,谁知她夜里哭过多少次?


    但人还是需要希望的,希望就像春天柳树生出的芽儿,总会有长成绿叶的一天。若没了希望,这世界存在便也失去了意义!


    女人的孩子们,四个孩子皆光着脚丫,怯怯望着母亲面前的陌生人。


    但这个陌生人并未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孩子。待母亲呼唤那孩子时,姜无祸方看到那孩子自水缸后面走出来。


    “小花,快来。”女人对那孩子招手。


    一个小女孩捏着衣角走出来。她的衣服看起来比几个兄弟姐妹更干净些,头发上还扎了一个红布做的小花,看起来更受母亲宠爱。


    “快谢谢叔叔。”女人对孩子们道。


    叫小花的小姑娘却不开口。她大大眼睛看着姜无祸,显得害羞而谨慎。


    女人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客人,这孩子自小不会说话。”


    小女孩低下头,继续捏着衣角。因母亲的话,她看起来很失落。


    姜无祸蹲下,摸摸小女孩的头,笑道:“没关系的,我小时候也不会说话,你看现在不也说得很好吗?长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以后肯定会的对不对?”


    小女孩又抬起头,看着他开心地笑了。


    太阳最高的时候,姜无祸离开了这个小村子。他专捡大路走,因为他知道有人一直跟着他,他走大路,就是为了让追他的人看见,而不去迫害他刚离开的那户人家!


    走了很久,两边树木逐渐稀少,各种鸟兽的叫声也逐渐没了。


    姜无祸忽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或许因他一路太留意沿途的声音,以致于连身后的脚步声也忽略了。但他知道,这小小声音定是跟了他很久。


    他继续往前走,那声音也跟着往前走,他停下,那声音也跟着停下。


    姜无祸转身,吃了一惊。


    身后的小姑娘背着个小小的包袱,捏着衣角,大大眼睛慌张地看着他。


    小姑娘头上的红布小花他还记得。


    “你怎么跟我来了?”纵然姜无祸波澜不惊,此时仍吓了一跳。


    过一会儿,不见小姑娘开口,姜无祸这才想到原来小姑娘是不会说话的。


    他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慢慢问道:“你怎么一直跟着我?”说完好似觉得自己很蠢,姜无祸自嘲笑了笑,将小姑娘抱上马,便往来路走去。


    他牵着马,小姑娘坐在马上,摸了摸他的头。


    姜无祸转身,看见小姑娘拿着一样东西向他伸出手。


    是一块麻布,上面有木炭写的字。姜无祸看完,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更让他唏嘘的,还有这麻布里包裹的东西。


    是那个妇人写来的。她告诉姜无祸,城里有人看上了小姑娘,三天两头前来要挟,要她把女儿卖出去。她去打听,才知道卖出去的女孩先被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待长大些便又都卖给了妓院。妇人不忍心,却毫无办法。恰好见到姜无祸,她便想求他带孩子走,又怕不答应,所以让小姑娘悄悄跟着。


    黑色的字模糊了很多,想必那妇人定是哭了很久。


    麻布里包着姜无祸原本带给那户人家的器物,姜无祸看着这东西,再看看小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这个小姑娘?他一个人去杀人,又怎么带着这个小姑娘?


    罢了罢了,去寻个好人家,把你送出去吧。


    姜无祸看着小姑娘,叹息一声,将她抱上马。


    小姑娘从包袱里摸了很久,终于摸出一个土豆,她递给姜无祸,眼里闪着光。


    他看着这个土豆又愣了很久。


    山外头一片广袤的草原。几百里丘陵,或许是因西面山的阻隔,水汽无法进来,长不得林木,所以才有了这片草原。


    而这又是北莽往南最后一片草原了,过了这里继续往前,森林,农田,城市,再无这样大的草原。


    一个老人悠闲睡在草垛上。河滩边,羊群散在各处吃草,扎着两只小辫的孩子——老人的孙子,奔在草地里,追赶着几只蝴蝶。


    日光暖和地照在老人身上。


    小孩子吵起来,他推醒老人,喊:“爷爷,爷爷,你看,那儿有人。”


    老人睁开惺忪的睡眼,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过去——


    草原的坡上,一人牵一马,马上一个小孩子,正慢慢往南走。他看不太清,却隐约听到那边有歌声随风传来。


    老人笑了。他听得出,那是来自拉里的民歌。


    拉里在哪儿?那是什么地方?老人眯着眼,目光透过湛蓝的天空,好似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是沙漠里的风,还是草原上的姑娘?没有人知道。他笑着,咂起烟枪,口中也慢慢哼起那歌。


    “小河儿宽,月牙儿弯,北风吹过南山边。”


    “雁儿飞,马儿叫,姑娘踩着跷儿笑。”


    太阳自那边照过来。


    一人,一马,马上小小的孩子。《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