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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一刻钟后。

    沈宴秋眼上蒙着白纱, 被薄易扶出偏殿。

    薄易搭着她的肩站在她身侧,些微颔首,薄唇贴在她耳边, 嗓音低沉舒缓:“一直往前走,数到二十再把白纱摘下来, 别回头,剩下的都交给我,嗯?”

    沈宴秋攥着他袖子的手没松开,低低叫了声:“怀信……”

    薄易搭上她的手背, 摩挲了下:“我会看着你离开的,别害怕。”

    半晌,沈宴秋点点头, 指尖一点点松开他的袖子, 充满无措和不舍。

    薄易带着她的肩走了两步,低凉的声线带着沙哑质感,沉沉道:“去吧。”

    两秒后,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肩。

    她像蹒跚学步的小孩,每走一步停顿一下。

    一、二、三……

    九、十、十一……

    十八、十九、二十……

    沈宴秋脚步定了下来。

    她动作缓慢地扯下了白纱, 良久的黑暗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眸。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正殿仿佛近在眼前,又像远在天边, 但她知道,在她身后十米不到的地方,还有个身影久久伫着,望她离开。

    晚风吹过长廊, 散进几缕桂花幽香,吹扬她的蹁跹衣袂。

    浓黝的夜色阴影中,有一个男人, 守护着一个女人,看她盛步走向光亮。

    等女人的影子缩成细小的点,绕进大明宫内消失不见,男人才折身返回偏殿的寝屋。

    不知过去多久,遥远的宫宇里传来悠扬婉转的乐声,偏殿的窗案上如同泼墨似的,渐染开两道暗稠的血迹,触目惊心。

    ————

    沈宴秋穿走在筵席间,指尖的白纱被她不动声色地系到腕上,眼底沁着浓霜,漆黑的瞳仁在人群中精确扫视着。

    片刻,她像是锁定了目标,步子快速穿过如云的宾客,目不斜视地拿过宫女托盘上的酒瓶。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掀开瓶盖,正对着老太太的脑袋,浇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几声惊呼,附近的女眷生怕被殃及,纷纷躲开。

    “啊——”

    老太太浑浊的嗓音像是老旧的鼓风机,粗粝难听。

    她一边骂着“畜生”,一边臃肿着身形从位置上弹开,然而当目光对上似笑非笑的沈宴秋时,却是整个脊背僵硬冰凉了下来。

    小贱人怎么会那么快就回来。

    按照原先计划,她应该是许久未归,引起长公主和芸贵妃几人前去寻看,最后发现她与宫中太监对食,由此彻底败坏名声才对。

    沈宴秋不紧不慢地将酒瓶放回桌案上,眼梢轻垂,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无甚诚意地道:“抱歉,手滑。”

    她说着笑了笑,蓦地抬眼,锐利笔直的眸光仿佛直戳老太太心脏,笑意不及眼底地悠悠道:“祖母看到我似乎很惊讶?”

    老太太僵着张脸,别开眼冷哼一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边上的沈南卿被这幕弄得有些傻眼,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二妹,你这是做甚!”

    她说着拿起帕子帮老太太擦拭:“奶奶,您没事吧?”

    老太太没吭声,抿着嘴发出一声低叹,将那可怜无奈劲儿挥发得淋漓尽致,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

    周围人群开始窃窃低语,同情不已,却没有贸然上前帮忙的,毕竟欺负人那方是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庶女,一看就像是奴隶翻身把歌唱,变着法儿欺负老太太祖孙俩。她们这些普通贵族,哪有能耐跟摄政王的人对着干。

    “出什么事了。”

    长公主殿下充满威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围拢的女眷连忙低眉躬身,退到两边,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姜九黎跟在姜寻安后头,冷眸扫过狼藉的地面,可怜无依的沈氏祖孙……最后定定地停在沈宴秋身上,蹙了蹙眉,拾步朝她走去。

    沈宴秋看他严肃的表情,不等他出声,率先打断道:“现在不想听说教,如果你是想以摄政王的身份命令我,那就直接让下属把我拖出去吧。”

    姜九黎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哭了?”

    沈宴秋愕然,别开脸,闷声道:“没有。”

    姜九黎看她微红的眼梢,陷入沉思:“她们又欺负你了?”

    沈宴秋指尖颤了一下,跟没听见似的,垂眼看地面,一言不发,唇线绷成紧紧的一条线,执拗得厉害。

    姜九黎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

    没反驳,那就代表是了。

    姜九黎步子旋了个方向,缓步朝沈老夫人走去。

    安静的大殿内,仿佛只余他的脚步声。

    老太太强自撑着,才没让脸上的神情溃败,反正现下没有对证,只要她抵死不认,摄政王又能耐她如何。

    姜九黎似乎也为对方死不悔改的脾性感到些许无奈,语重心长道:“老太太,本殿到目前为止表现得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沈宴秋是本殿要罩着的人,敢动她,您想过自己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吗?”

    老太太竭力维持镇定:“殿下,凡事要讲究个证据,老身承认从前与二孙女闹过不快,但今日明明是二孙女先动的手,您直接上来问罪老身,未免有失您公正严明的名声。”

    姜九黎低嗤一声:“本殿想惩处一个人,何时还需要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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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老太太脑袋上冒出涔涔的冷汗, 没想到摄政王会如此理直气壮地不问缘由是非,还是当着众目睽睽的面。

    沈南卿贝齿轻咬下唇,将奶奶拉到身后, 不依争辩道:“殿下乃一国之纲、一国之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行事, 难道不怕天下百姓寒心吗。”

    姜九黎嘲弄:“沈大小姐一无所知,便对沈老太太这般维护,难道不怕令妹同样为此感到寒心?己所不欲,硬施于人, 沈大小姐自居高洁,莫不是以为自己如此很了得?”

    沈南卿凝噎,指尖绞着帕子, 有些难堪。

    无声地将视线投向沈宴秋, 希望她能帮忙出面说两句话。

    沈宴秋却是垂眼无视着,站在姜九黎身后,由他护着。

    沈群从同僚那儿得来消息,急匆匆挤入人群,打破僵持的现状, 拱手恭敬道:“家母鲁莽,家女年幼不谙事, 顶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姜九黎凉凉睨着几人:“沈侍郎,本殿早提点过你,身为刑部侍郎, 连家中的两碗水都端不平,本殿如何放心让你督察司法。”

    沈群惊乱,未曾想过一场矛盾争执会闹得他官位不保, 连忙拉着老母、女儿下跪,言辞恳切道:“殿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明察。”

    他说着望向后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沈宴秋,挤眉暗示,带了急切恳求的意味:“秋儿,快来同殿下解释解释。”

    沈南卿同样望着沈宴秋,眸底写满了对她此番当众让家人落不下面子的失望与不赞许,焦急唤了声:“二妹。”

    沈宴秋闭了闭眼,调整一瞬,再次睁眼时,已然敛下眸底的全部锋芒,却薄凉的没有任何温度。

    她不疾不徐地踱到老太太跟前,倾身弯腰,闲散懒慢地覆到老太太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商量似的清浅道:“劳您苦心,在我身上花下那么多心思。您放心,我现在暂时不会动你,您且看着,我如何把你对我做下的事,一点一点还到您最宝贵的大孙女身上。”

    老太太瞳孔骤缩,眸光震颤不已:“你……”

    沈宴秋如若无事地淡淡直起身,走回姜九黎身边,神色有些疲惫:“没事了,走吧。”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低低道:“谢谢。”

    姜九黎深深凝她一眼,一日内听她同自己道了两次谢,眼下的这声比起午间来,莫名听着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一道往外走。沈南飞被大夫人拉着,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她走近,怯怯地叫了声:“二姐。”

    他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二姐,很陌生,也让他感到些许害怕。

    沈宴秋脚步停下,漠然道:“别叫我二姐,我不是你姐姐。”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沈家人。

    扔下一句话,沈宴秋便目不斜视地走开。

    姜九黎无声凝着她的发心,招傅朝到身侧低语两句,这才跟在她身后,往席位间走。

    姜寻安见状,适时抬手疏散人群:“行了,都散了吧。”

    旁人见长公主发话,自然不敢久呆,纷纷散开,心中却是唏嘘不已。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了沈家这儿,庶女发达,却是要将过往遭受的罪,全部在老的小的身上报复回来。

    白日里的那些艳羡慨叹,不由纷纷转化成同情悲惋。

    十一和十六方才被小皇叔和皇姑母支走,这当儿看到秋秋姐姐过来,屁颠颠地冲上前想找人玩儿,却被姜九黎一只手一个拎开。

    两个小的嘴角一撇,又不依不饶地凑过去:“皇叔挡孤作甚,孤要与秋秋姐姐说话。”

    好在姜寻安及时上前,将两个小祖宗抱到她那儿,离开前,没忘记嘱咐弟弟,让他好好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姜九黎在沈宴秋身旁坐下,却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无言片刻,自顾夹了两筷子菜,放到她的碗碟里:“吃吧,吃饱了我们就离开。”

    沈宴秋望着碟子里的鱼片,也不知为何泪穴就这么轻易被戳中了,鼻尖倏地酸了酸,低“嗯”一声,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菜。

    其他人将这幕看在眼里,啧叹之余也不敢说什么。自古以来君上尚未入席,岂有臣子先行动筷的道理,不过既是摄政王纵容带的头,只能另当别论。

    不知过了多久,薄易与皇帝、芸贵妃等一前一后走入明晃的宫殿。

    皇帝并未察觉殿中迥异的气氛,脸上挂着俊朗的笑,免去虚礼,唤众卿落座尽情享食玩乐。

    无人注意,首辅大人一个左撇子,左手袖袍久久落在桌案下,腕间潦草地包着白色长帕,隐隐有血迹往外渗。席间也不用菜,只是斟酒饮酒重复一个动作。

    另一边的沈家人也是心思各异,经刚刚一闹,再提不起任何兴致。

    不过随着酒酣耳热,场子还是渐渐活络热闹起来。

    因为宴上的助兴节目都是提前上报过的,是以沈南卿即便有些提不起精神,在宫人提醒后,还是离席换装准备。

    皇帝是个没眼力见的,听公公申报下个曲目是沈府嫡女献上的,想着既是皇弟心上人的姐姐,自然要给足面子,于是带头鼓掌捧起场来:“早就听闻沈家大小姐才艺无双,今日得兴有此眼福,实属期待。”

    众宾朋们面露异色,但很快敛下,讪笑着纷纷应和。

    丝竹声起,沈南卿与一众伴舞翩翩入场,玲珑舞服媚倒众生,等乐声奏上两句,才知是近来在临安城中名声大噪的《须尽欢》。

    两名舞女将一匹白色绢布展开,沈南卿起舞间,水袖染过砚盘,于白绢上抹开浓重色彩。

    在乐律鼓点中,沈南卿步步生莲,灵动婀娜,莹白的柔荑带着水袖在绢布上跳跃飞舞,欲乱迷眼,不知不觉间,一副宏伟壮阔的江山社稷图映入眼帘。

    在弦音娓娓收停之际,沈南卿在画中点下一滴冉冉升起的朝阳作为收尾。

    这一笔如同画龙点睛,让整幅画都鲜活生动了起来。

    等她怡怡来到殿前行礼,满座宾客还沉浸在高昂的乐声中,过了几秒才晃过神来,热烈鼓掌叫好。

    皇帝满意点头,虽说前朝也有才女起舞作画的佳说,但眼前的这位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吝言辞地夸赞道:“百闻不如一见,沈大小姐不愧为临安第一才女,无论是舞姿还是画功,皆万里挑一,无可比拟。”

    他说着向皇弟寻求赞同,来了句:“是吧,九黎。”

    姜九黎不咸不淡地饮了杯酒,默不作声,斜去一个眸光让他自己意会。

    皇帝被他这一瞥弄得有些心慌,绞尽脑汁品了品弟弟眼神中的意味,了悟过来后,不由懊悔地直拍脑门。人两姐妹相貌上皆有倾城之姿,多年来自是少不了被人比较,他方才夸了长姐,岂不是让妹妹下不来台。

    握拳思忖片刻,总算想出了个解救的法子。

    抬头挺胸轻咳一声,煞有其事地沉吟道:“不过这画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倘若能赋一首应景的诗于右侧留白处,才算完美……”

    “不如就由二姑娘题诗助兴一首吧。”

    皇帝兴冲冲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放光的看向皇弟与沈宴秋的位置。

    瞧瞧他这聪明的小脑瓜,连那么妙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待会儿随便二姑娘表现一二,他都有法子将人吹到天上去。

    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话竟会接连招来皇弟、皇妹的两记冷眼。

    姜寻安心中想的是巨先生刚与家人闹下不快,心情正低落着,哪有那个兴致给对方的画作诗。

    姜九黎则还记得,某人连请柬上的书面用字都认不全,更遑论让她吟诗作赋了。

    那边沈宴秋突然被点名,愣了愣,方想起宫中繁缛礼节,站起身来,一边在脑中搜刮着应景的唐诗宋词,一边往殿前绕。

    经过姜九黎身后,只听他低越的嗓音轻轻飘来:“直接拒了也无妨,有本殿在,无人敢笑话你。”

    沈宴秋的步子似是空了一拍,又似没有。

    脑子里胡乱翻涌的唐诗宋词顷刻消散,定下心神,不慌不忙地来到沈南卿身边跪下,平静道:“民女自幼未登过学堂,目不识丁,恐怕难以作出与长姐画作相配的诗词。辜负圣上抬爱,望圣上开恩。”

    皇帝听言总算明白弟弟方才的杀意从何而来,换他自己现在,也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人没读过书,他还擅作主张叫人题诗,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什么。

    皇帝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只好拉出一个背锅的问罪,目光转向沈群,痛心道:“沈爱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将大女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二女却连学堂都不曾送过,莫非是在怪罪朕给你的俸禄太少,连两个女儿都养不起?”

    沈群心惊肉跳,不等他走出席位谢罪,又听皇帝老儿自顾自地继续道:“这样吧,既然二姑娘没入过学堂,不如明日起,就与皇子皇嗣们一同到上书房学课。”

    皇帝摇头晃脑地盘算着,自认贴心道:“沈府与皇宫相距甚远,正好十一、十六喜欢二姑娘的紧,不如姑娘接下来就住在宫中,上下学也方便些。”

    沈宴秋没料到拒绝题诗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正好沈府她也呆不下了,虽然皇宫不是她逃离首选之地,但作为缓兵之计似乎也可以忍忍。

    思及此,叩身拜谢道:“谢圣上恩赐。”

    “耶,太好喽!”坐在皇帝右手边的十一、十六顿时开心拍手,被母妃笑着点点脑瓜,这才没闹出太大声响。

    接着皇帝例行给沈南卿方才的表演赏赐,等诸多流程结束,沈宴秋退席坐定,已经是一盏茶后。

    她落座后,便像先前那样吃菜,神情看不出什么不同,倒是姜九黎欲言又止地看她数眼,指尖搭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像在思忖如何开口。

    半晌,还是沈宴秋主动道:“怎么了?”

    姜九黎抿抿唇,道:“让你来上书房的事不是本殿安排的。”

    虽说他确实想让她到宫里来,但并未想过借皇兄之口强迫她。

    沈宴秋笑了笑:“嗯,我知道的。”

    姜九黎凝着她侧脸嘴角的微小弧度许久,没再说话。

    ————

    老太太整场筵席都魂不守舍,中间总算得空溜出大明宫,鬼祟来到偏殿。

    漆黑夜色中,只觉得偏殿窗案上似被人画了什么脏东西,没太留意,往屋内走去。

    不过数秒,屋内传来犀利尖叫。

    老太太仓皇往外跑去,沐浴在月光下的长廊显得前所未有的冗长。

    老太太步伐慌乱,最后几乎是连跪带爬地逃离。在她跑过的地方,地面留下一串串血脚印,直到印迹干涸。

    等老太太跑没了影,傅朝方在桂花树下现身,面露好奇地往偏殿走去,心想什么样的景象才会把老太太吓成这样。

    入屋的那刻,傅朝便被隐藏在浓厚香薰底下的血腥味冲齁了脑门。

    掩掩鼻,再定睛望去,只见地板上分离着数块死人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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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傅朝点燃一枚火折子, 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蹲身查看。

    尸体其余部分还算完整,唯两只胳膊和手掌, 分崩离析,惨不忍睹。

    其中一只掌心还贯穿着烛台铁芯, 牢牢钉在地板上。血迹如瀑渲染开来,恍若点点蜡花。

    傅朝啧叹了下,也不知这双手是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才会叫人记恨成这样。

    他扒开太监衣服验核了下, 胸口有很深的内力伤痕,显然这才是致命伤。

    看这淤肿程度,在他认识的人中, 除了殿下, 鲜少有人能达到如此深厚的内力。

    傅朝沉思着起身,在屋内又踱了两步,蓦然发现屏风上挂着的外衣物。

    石青色的广袖流仙裙,这不是二姑娘白日里穿的那身嘛?

    ————

    直至半时辰后,傅朝方无声回到姜九黎身后, 将事情一一秉明。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缄默少许, 低低道:“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傅朝颔首:“属下叫了若雨,现下尸体已经搬到他的医坊,屋子也全都清扫过一遍了。”

    芸贵妃几人都知道二姑娘是被带到那处换的衣裳,一旦死人的消息传出去, 将来对簿公堂,即便与姑娘无干系,也难以避免地会让她遭受一些问刑审判。

    就是不知下手的人是谁, 手段那么悍猛,可怜他和若雨,为了除掉窗案上的血迹,还当场换了一排窗纸。

    姜九黎嗓音沉邃:“老太太呢。”

    傅朝:“有宫人傍晚见过老太太与那死了的太监说话,只是看老太太方才惊疑未定的样子,太监应该不是她派人杀的。”

    “知道了,下去吧。”姜九黎拂拂手,末了又补上一句,“这事不必与姑娘提起。”

    “是。”傅朝躬身退下。

    沈宴秋看傅朝与姜九黎低语说了好久的话才离开,心中微跳,担忧会不会与怀信在偏殿伤了人的事有关。但看姜九黎没有向自己问起,也就沉稳着没开口。

    姜九黎如若无事地饮了杯茶,见她好半晌不动筷,道:“饱了?”

    沈宴秋慢吞吞地点点头:“嗯。”

    “走吧,本殿带你下去休息。”

    沈宴秋看着满座没动弹的宾客,小声犹豫道:“可以吗?”

    姜九黎在宫里我行我素惯了,还未看过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被她小心怯软的眼睛盯着,不知怎么想的,快要离座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转而换了个别样的方式。

    他拿筷子在杯盏上敲了敲,微弱清脆的音量在喧闹的筵席间低不可闻,却成功让主位上的皇帝闻声望来。

    姜九黎淡淡出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威压暗示:“时辰也不早了,皇兄一定累了吧。”

    “啊?”皇帝迷茫地应了声,正想说句“朕不累”,但被边上的芸贵妃用胳膊肘拄了拄,再对上皇弟意有所指的目光,懵怔一瞬,虽然没太懂为什么,但还是连忙配合地打了个哈欠,做出疲惫的样子,对席间道,“对,那个,朕乏了,就先下去歇息了,诸位爱卿自便罢。”

    芸贵妃压下嘴角翘起的笑意,起身搀过丈夫的手,软声道:“臣妾服侍陛下离开。”

    皇帝故作镇定地沉吟一声:“嗯,那就有劳爱妃了。”

    夫妻俩装模作样地演完一出,这才携着手款款走出大明宫。

    姜九黎随后站起身,见沈宴秋没反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走?”

    “走的。”沈宴秋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来,起身提着裙摆跟在他后头往外走。

    其间视线在对面席位的首辅大人身上掠过一眼,匆匆而过,意味不明,没有过久的停留。

    凝辉殿。

    姜九黎命人从自己屋子牵了数条银线,分别绕在沈宴秋卧房的窗台上、床梁上以及桌案上,尾端依次系了两颗小铃铛,道:“夜里有事就晃铃铛,本殿听到会及时赶来。”

    沈宴秋觉得有些夸张:“其实不必如此,我自己……”

    姜九黎轻呵一声,打断她的话梢:“一刻不把你放眼皮子底下都会受欺负去,你觉得你那些逞能的话在本殿这里还有说服力?”

    皇宫不比秋府,虽说他的寝宫正殿很大,住下十余人都绰绰有余,但考虑到她姑娘家的名声,他不可能再与她同住一屋,但辛小芝的手腕远胜于沈家老太太,每次见她被旁人欺负的病蔫蔫的样子,都有些恨铁不成钢。倘若不布置的周全些,都不放心让她一人在侧殿待着。

    沈宴秋想到夜里发生的事,自知理亏,抿抿唇,没再吭声。

    姜九黎见她寡默的样子,勉强放软了声,转移话题道:“心儿和莲巧本殿已经派人去内务府接了,婆婆那边明日会有傅朝出宫去接,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写纸上,届时让傅朝给你一并带回来。”

    沈宴秋低眉点头:“好。”

    姜九黎始终没问晚间她与沈老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偏殿的死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左右想过一遍,无话再要叮嘱,便带傅朝离开。

    沈宴秋送走人后,在原地怅惘地站了会儿,接着阖上门躺去了床上。

    侧头往枕垫里埋了埋,是让人安心的檀木香。

    她长舒一口气,全身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闭了闭眼,脑中再次浮现偏殿里发生的景象。

    怀信揽她入怀时,虽用袖袍快速掩住了她的眼睛,但她还是瞥见了一隅的蓝色衣角。

    怀信。

    蓝色。

    倘若今夜怀信也在席间,那么与他衣袍纹路相似的人,只有一个……

    沈宴秋抬了抬胳膊,手腕上仍系着那条用来缠她眼睛的白纱。

    将绢布解了解,意外发现里头沁染出的一滴红色血迹。

    沈宴秋猛地弹坐起身来,心脏发紧。

    她当时挣扎的那下,把怀信伤到了?

    ……

    次日,沈宴秋试探数次,都没能从莲巧嘴里撬出怀信的真实身份,却等来了傅朝接婆婆进宫,告与她的“老太太已逝”的消息。

    沈宴秋有些懵,她没想到昨夜里还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人,竟说死就死了。

    婆婆一边帮忙把衣物收整到衣橱中,一边道:“听其他院的下人说,昨晚老太太从筵席回来后就一直疯疯癫癫地胡言乱语,被老爷训了两句,越发癫狂。下人们也不敢招惹她,早早服侍她在屋里歇下。直到早间院里的嬷嬷叫她起床,才发现人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说是半夜喝水,不小心撞到桌角,把脑袋给磕破了。”

    沈宴秋听完也说不上自己心头具体什么感觉,比起解恨,更多的仿佛是茫然。

    婆婆将最后一身衣裳挂入柜中,阖上柜门道:“我出来时,老爷夫人他们都在灵堂守着,大小姐眼睛都哭肿了。小姐,老夫人头七的时候您还回去吗?”

    沈宴秋心乱如麻,指尖在掌心刻了刻,方定下心神,冷嘲道:“不了,估计他们也不会想见到我。”

    总归是相见两厌,倒不如就这样一别两宽。

    ……

    书房。

    薄易被宫人引入后,屋门就从后头关上了。

    姜九黎正站在桌案前,给一幅画卷题字,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没抬眸,以非常平静的口吻淡淡道:“沈老夫人也是你杀的?”

    薄易没错过姜九黎用的“也”字,最初就没想瞒他,索性大大方方应了下来:“嗯。”

    姜九黎停了笔,挑眉看他:“本殿以为你不会认。”

    薄易笑:“能让你问出口的事,即便我不认,你会信吗?”

    姜九黎不予置评:“所以昨夜大明宫西殿的尸体是你故意留那儿的?”

    他去若雨的医坊看过尸体,旁人难以察觉,他却一眼认出了伤口上的细小偏痕,那是薄易右手杀人才会留下的特有痕迹。

    他不懂,以薄易行事的谨慎风格,明明左手更为娴熟精炼,何必要用右手留下那么大的破绽。明明在杀老太太时,可以周全到把见识过千万卷宗的刑部侍郎都骗过。

    薄易右手隔着宽袖,在左手手腕若有若无地摩挲了下,缄口不言受伤的事,转而对傅朝道:“昨日进宫,没带暗卫在身边,倒是辛苦你替我收拾烂摊子。”

    候在一旁的傅朝满头大汗地苦笑道:“能为薄爷做事是属下的荣幸,不辛苦,不辛苦。”

    姜九黎敛眉打断:“所以昨晚在西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杀人。”

    他知道薄易是个杀伐果断的人,但最近的他已经渐渐变得不再是他过往所熟识了解的那个,无论是秦克耶的斩首、太监的断臂,还是老太太深夜的惨死,都更像是私人情感向的问罪泄愤。

    “抱歉。”薄易神情凉寡,“如果这是作为兄弟的问话,恕我无可奉告。如果是作为君臣的问话,你大可安排刑部、大理寺的人调查,我会全权配合。”

    姜九黎将毛笔搭回砚台,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响,反声诘问道:“沈宴秋知道是你杀了老太太吗?”

    薄易眼皮轻闪了一下,垂眸缄默不语。

    姜九黎注意到他面上轻起的波澜,长叹一声:“罢了,退下吧。”

    薄易拱手躬了躬身,脊背微屈,没有直接抬起身来,指尖攥了攥紧,盯着地面良久,沉沉道:“别告诉她。”

    姜九黎无言地看向他,内心很是复杂,不知过了多久,才松口“嗯”了一声。

    薄易离开后,傅朝方没憋住问道:“殿下为什么不告诉薄爷,您已经知道他是因为二姑娘受后宫太监轻薄才下的杀手。”

    他早上去沈府接婆婆,另外派了手下在宫里追查蛛丝马迹,最后找到了受贿往二姑娘身上撒汤的宫女。宫女经拷问回忆说,那公公给了她一大笔银子作为交易后,离开时嘴上一直嘟囔“花那么大笔银子上个女人,也不知值不值当”云云……

    姜九黎反问:“倘若让你救人,你会把人大卸八块?”

    甚至跑人家里,把人祖母也除了。

    傅朝没太懂,认真思考道:“不会……假如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最多也是刺一剑便了当。”

    姜九黎轻叹:“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时的薄易,恐怕被愤怒侵袭的忘了一切。

    他怕是已经把心给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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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心儿端着花茶点心走进屋里, 一边把托盘放到桌上,一边感慨道:“首辅大人在宫里的人气也真够旺的,来与摄政王殿下议个事, 把附近几个殿的宫女们都吸引来了。我刚从御膳房回来,堵了好一路才挤进咱凝辉殿。”

    沈宴秋因为老太太去世的消息, 脑袋还是一团浆糊,过了两秒,才道:“你说谁来了?”

    “首辅大人啊。”心儿不觉有误,抱了一旁的软凳坐下, 双手托着下巴八卦道,“对了小姐,你觉得首辅大人和摄政王殿下哪个更胜一筹啊?我方才听宫人们争得不可开交, 两位都是天人之姿, 又才高八斗,确实难以分出个高下来……”

    心儿认真地细数着,还没等她纠结出个所以然来,一道身影从身边掠了出去。

    心儿猝不及防:“诶,小姐, 你这是去哪儿啊?”

    “找姜九黎。”沈宴秋留意到莲巧跟上来的身形,胡乱诌了个去由, 一边往外急匆匆地跑,一边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莲巧追了两步停下,与心儿面面相觑, 咋舌道:“姑娘也忒大胆了些,竟如此直呼殿下名讳,倘若被有心人听去, 怕是要因大不敬罪而受责罚。”

    心儿不以为意地笑道:“不会的,小姐对殿下大不敬的时候多了去了,也没见殿下舍得对小姐大动干戈。这叫什么来着,小姐的话本里有说过……”

    心儿努力回忆着,点点手指头抑扬顿挫道:“被、偏、爱、的、有、恃、无、恐!现在是殿下在追小姐,小姐自然可以放肆了的骄纵些。”

    莲巧有些憋闷,鼓了鼓腮帮子,弱弱为自家薄爷发声:“我倒觉得殿下对姑娘的不像是男女之情,就,就,只是上位者对子民的爱护之心罢了……”

    心儿笑啐道:“莲巧你到底站哪边的呀,小姐若真能当上摄政王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那不该是我们做丫鬟的乐见其成的事嘛。”

    莲巧小声争辩:“可我觉得,姑娘做首辅夫人也很好啊……”

    心儿顿时噗嗤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额头,因为虚长两岁,颇有长姐风范:“敢情你这小丫头想的比我还美呀,这天下才俊又不是任咱挑选,首辅大人不喜欢小姐,八字连一撇都没有的事,咱总不能赶上门硬凑吧。还不如肖想个几率大些的。”

    莲巧默了默,声音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别扭嘀咕道:“哪有,薄爷明明爱惨了姑娘,只是不说而已……”

    ————

    沈宴秋从偏殿出来后就往主殿跑,昨晚姜九黎带她认过路,那时候还没觉得什么,现在才发现尽管她已经挨着寝殿正宫住了,两头的距离还是远的令人望而兴叹。

    如心儿所说,长亭的梁柱后扒着不少丫鬟宫女,莺莺燕燕,叽喳吵闹。

    沈宴秋仅瞥了一眼,便没再多看。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在薄易离开前先一步找到他,虽然不知道见到人后该以何自处,但……

    但她就是想见到他。

    问他是不是怀信。

    问他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涂药。

    问他最后把那太监如何了,今日进宫是不是被发现受责罚了。

    “唔。”

    沈宴秋跑到廊下的转角,硬生生撞上了一个胸膛。

    因为惯性太大,整个人反弹着往后头的栏杆跌去。

    薄易手疾眼快地长臂一伸,将人拽了回来。

    天旋地转间,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薄易的手还扣在她的腕上,彼此的鼻尖近到不过两公分的距离,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沈宴秋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心跳如鼓。

    雨雾后的冷松香。

    精致姣好的下颌骨。

    浓墨似的深邃眼眸。

    她唤道:“薄易?”

    “嗯?”薄易干涩地应了声,眸色有些深,声线喑哑,带着沙沙的质感。

    是了。

    怀信的气息,怀信的轮廓,怀信的声音。

    是她太笨,才两次三番的没能察觉。

    沈宴秋呆望着,时间或许过去很久,又或许只过去一秒。

    还是薄易身后的侍卫打破沉寂,拔剑上前道:“放肆,哪来的宫人,如此无礼!”

    薄易横眉冷声:“明弈,退下。”

    明弈有些愣怔,自家主子素来生人勿进,其中最是不近女色,怎么现下反倒阻止起他来了。

    面带古怪地迟疑少许,将剑身慢吞吞地插回了鞘中。

    沈宴秋在侍卫的一声呵下,稍稍回过神来。她垂了垂眸,薄易的手还虚扣在她的腕上,左袖口隐隐透出白色纱布一角。

    睫羽轻颤了下,佯装无事地抽身往后推开一步。

    她抿抿唇,双手紧张地攥着裙侧边缝,脑子里闪过无数开启话题的方式,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的。

    “大人还记得我吗?昨日庆国大典上,您曾与两位小殿下一同替我解围过。”

    沈宴秋说完这句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话怎么听都像是老掉牙的搭讪。

    薄易却是颇有耐心地沉沉注视着她,低越道:“记得。”

    沈宴秋顿了顿,双拳蓦地攥紧,认真回视他道:“我叫沈宴秋。月落星沈的沈。河清海宴的宴。叶落知秋的秋。”

    他似乎从最开始就知晓她的名字。

    但她还未跟他好好自我介绍过。

    沈宴秋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完,继续道:“听闻大人今日在宫中与摄政王殿下议事,特意赶来向您致谢。昨日宴秋失礼,没能与大人说上话,还望大人见谅。”

    她说着冲薄易深深鞠了一躬,下秒却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地扭头转身跑了。

    没错,跑了。

    薄易拄那儿愣了愣,下意识往前追了一步,但沈宴秋已经顺着长廊七拐八拐跑远了。

    背影提着裙摆,跑步时一晃一晃,憨劲中透着说不出的可爱。

    薄易看着看着,倏地启唇笑了。

    半宠溺半无奈地轻抚额角,嘴角悠悠上扬,笑意怎么也抑不住。

    ……

    沈宴秋一路跑回偏殿的院落才停下来,末了懊悔不已地连敲两下自己的小脑瓜,低骂道:“嘴巴怎么那么笨,那么笨,让你跑让你跑,丢脸死了……”

    心儿看小姐嘀嘀咕咕地走进屋来,纳罕地瞪了瞪眼:“咦,小姐您不是去找摄政王殿下了嘛,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沈宴秋随口编道:“看他在忙,就没打扰了。”

    她说着到衣橱旁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两瓶让婆婆进宫时带的金疮药,想想又觉得不够,于是整出一个锦盒,往里头装了满满三列,这才阖上道:“莲巧,你什么时候替我出宫跑一趟,将这个交给怀信。”

    莲巧正在跟婆婆学刺绣,闻言抬头应声道:“好嘞,您放桌上,明早我混在御膳房购菜的膳差人里出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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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沈宴秋在宫里相安无事地住了好些天, 虽明面上是皇帝安排她到上书房学课,但几天过去,姜九黎像忘了这事般, 不曾主动提起。

    而她作为一个步入“职场”好些年的全职写手,早就有了自己那套作息, 实在不想重归学堂回温十二年义务教育的摧残,也就没有缺心眼地跑去提醒。

    一天下来在偌大无垠的凝辉殿里这儿看看,那儿逛逛,倒也不觉得无聊。

    唯一让沈宴秋感到纳罕的是, 姜九黎一个摄政王兼职太傅,整日里跟无业闲散人员似的,除却早朝, 大多时间都呆殿里不出去。

    于是她的日常从原来的四处乱逛走动, 变成后来规律的——早上去药圃看姜九黎松土浇水,午后去池畔看姜九黎临池垂钓,晚上则去姜九黎的书房,在他办公务的时候蹭他上好的宣纸笔墨,筹备新书事宜。

    这日早上, 沈宴秋用完早膳后,照例去了药圃。

    她自认不算懒癌患者, 但真让她下到地里弄脏衣裳,又有些不愿,是以每天都只是呆在一旁,伸伸懒腰, 闻闻新鲜空气,看姜九黎摆花弄草。

    “帮我把锄头拿来。”姜九黎屈身在药草间,蓦地出声道。

    沈宴秋四望一圈, 傅朝不在,想来这话应该是对她说的。

    然而看看篮筐里使用过的耕具,把手上还覆着些许湿泥土的印迹,顿时心生迟疑,纠结一瞬,果断扭头道:“心儿,替殿下把锄头拿来。”

    “……”姜九黎回头,很是一言难尽地无声看向她。

    沈宴秋被他盯得不大自在,略非主流地嘀咕了一句:“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沈宴秋说得很小声,这话按她平日里的性格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但当下就是想发句牢骚,于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但她想着两人隔了那么一段距离,姜九黎应该听不见才是。

    谁知姜九黎脸上先是划过一丝无语,接着又是一丝笑意,最后懒洋洋道:“美人是看过,就是没看过下地的美人。”

    说着对一旁已经拿起锄头的心儿道:“心儿放着,让你家小姐来。”

    “啊?噢。”心儿不明所以,乖乖递给自己小姐,“小姐,喏。”

    沈宴秋既羞耻又尴尬:“……”

    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帕子,将锄头把手左右裹了裹,这才慢吞吞地朝药圃小道中央的姜九黎挪去。

    姜九黎看到把手上裹着的白帕,有些失笑:“真有那么娇气?”

    沈宴秋两只指头把帕子捻了回来,轻哼:“干嘛,看着不像啊。”

    姜九黎没搭腔,接过锄头将土刨了刨,把原先折了的药茎重新扶好。

    沈宴秋无趣地瘪瘪嘴,移开眼。

    说来她还是头一次走进药圃里头,之前只敢站软石小道上,生怕把药草踩到。不过现下看姜九黎没赶人,索性往边上靠了靠,蹲下身看他怎么弄。

    “欸。”她单手托着下巴,主动开口,新奇道,“你医术是不是也很好啊?跟若雨比起来怎么样?”

    古装剧里像这般有着私人药田的,基本都是药仙以上的级别了吧。

    姜九黎:“略通一二。”

    沈宴秋啧啧:“这么谦虚啊……”

    姜九黎停下动作,淡淡乜斜她:“本殿像会谦虚的人?”

    沈宴秋:“……那你也不像会亲力亲为下田种药的人啊。”

    明明长得比她还娇气来着。

    姜九黎没理她,倒是沈宴秋思忖片刻,稀奇地凑上前:“不会吧,你认真的?只通一二?那你还费这么大劲,折腾出这么大片的药田来。”

    姜九黎拿手背的关节骨抵开她的脑袋,眼不见心不烦:“哪来的那么多意见?本殿有钱有田,开块药圃招你惹你了。”

    沈宴秋吃痛捂脑袋,气愤不满道:“好奇都不让人好奇啦。”

    姜九黎回身继续清理杂草,作势不理会,过了好久,传来小声别扭的声音:“你不觉得药草的香味很好闻?有的观赏性比一般花卉还要高……”

    沈宴秋愣了两秒,才察觉他是在与自己解释,不由“噗嗤”一笑乐出声来。

    果然,有钱人的爱好千奇百怪,连原因都五花八门,奇葩到让你猜也无从猜起。

    姜九黎从左半块田地耕到右半块,沈宴秋一道儿跟着,时不时想起他是因为“好看好闻”才种的药草,便咯咯发出两声笑。

    姜九黎实在忍不住了,长叹一声,拄着锄头直起身:“有那么好笑?”

    都笑半盏茶时间了。

    沈宴秋竭力压下上翘的嘴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拿手比划道:“就一点点而已。”

    姜九黎无言,突然冲她勾勾手指:“过来。”

    “干嘛?”沈宴秋茫然,却又不由自主地提着裙摆,小心越过植株,朝他走近。

    姜九黎冷不防地揩过一抹湿泥土,往她脸上糊去。

    “呀!”沈宴秋惊呼一声,没轻没重地朝他胳膊上拍去,“你,你,你,快帮我擦了! ”

    沈宴秋只觉得脸上湿糯糯的,身上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又不敢乱抹,生怕弄得更脏,气得直跺脚,表情都要哭出来。

    姜九黎被她打的轻“嘶”一声,有些哭笑不得,这女人力气怎么那么大。

    他无赖似的摊摊握着锄头把手的掌心:“本殿的手也是脏的,怎么把你擦。”

    沈宴秋瞪他一眼,扭头叫道:“心儿!心儿!”

    姜九黎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她刚刚应该是去给你打水去了。”

    沈宴秋气恼,一分一秒都难捱,怎么瞪他都瞪不够,眼眶都要红了。偏生手上的帕子也是脏的,左右不敢往脸上擦。

    姜九黎将锄头扔到一边,拉过她的手腕将人一同拽到药田里。

    沈宴秋身子一矮,被人按着蹲了下去,看到袖袍上多出的泥手印,又想骂人,就见姜九黎捧着一攒泥土,对她道:“其实不脏的,你摸摸。”

    沈宴秋沉默,看着他濯濯的眼眸,一时吭不出声来。

    姜九黎诱哄道:“伸手。”

    沈宴秋指尖颤了颤,心不甘情不愿地探出半个掌心。

    姜九黎笑着往她手上松了半攒泥土:“看,其实也没有那么恶心。”

    “不想看。”沈宴秋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假哭似的“呜呜呜”道,充满抗拒。

    姜九黎忍俊不禁,用沾满泥土的手攥上她的手:“你自己书里写过的,克服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直面它,你做原作者的怎么能不躬身表率呢。”

    沈宴秋没想到他这也能记得,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她以后写书再也不盗用毒鸡汤了,这玩意儿实在是祸害人不浅。

    “睁眼。”姜九黎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掌心。

    沈宴秋瑟瑟发抖,只觉得他沁凉的体温隔着一层沙质的颗粒感,隐隐传到她手心。

    想着不是一个人在忍受这种“酷刑”,内心似乎确实安定了不少。

    壮着胆子睁开眼,原来白净的手被人糊得跟碳似的,而做坏的正主还搁那儿取笑。

    “你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沈宴秋憋闷垂眸。

    她还没跟异性这么正式的握过手呢,偏偏对面这位坦荡的不得了,眼底不见半点情愫,她都觉得自己这个“初牵手”献出去献的憋屈要死。

    姜九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自顾问道:“现在还怕吗。”

    沈宴秋不自然地挣开他的手,胡乱道:“不怕了不怕了。”

    “那你过来帮我一起除杂草。”

    沈宴秋顿时不情愿地拖长了调:“啊——”

    “你都懒那么多天了,总该做点事。”

    “什么叫做懒,你这样说一个姑娘家很失礼的好不好!”

    姜九黎说不过她:“行吧,你不是懒,只是不爱动而已。”

    沈宴秋:“……”

    气鼓鼓地挪了挪身子,蹲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拔杂草,没大没小道:“喂,这花叫什么,还怪好看的。”

    “夜苧草。”

    “这明明是花,怎么取的草名。”

    姜九黎淡淡:“肉末茄子没有肉,鱼香肉丝没有鱼,麻婆豆腐没有麻婆,你说夜苧草为什么叫草不叫花。”

    沈宴秋:“……”

    这特么是十级段子手了吧,有种蔑视她智商的感觉,好气噢。

    姜九黎蓦地又来了句:“这味药就是之前若雨拿去给你做膏药治腿疼的。”

    沈宴秋恍然大悟:“难怪呢,我说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香香的。”

    姜九黎堆土扶了扶一束有些倾斜的草株:“嗯,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味药材……”

    沈宴秋挑挑眉,像是想到什么,歪头在他身上嗅了嗅:“你衣服上用的熏香是不是也是夜苧草做的,感觉有点像。”

    姜九黎猝不及防被她靠近,身子有些拘束地往后仰。

    不待沈宴秋凑近了闻,一只蝴蝶从她鼻尖飞过,吓得她惊慌失措,脚踝一崴。

    只听药圃里传来“啊”的一声尖叫,接着草药压倒一排,两道身影双双摔入土中。

    姜九黎无奈地躺在地里,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低睨了眼埋在胸前的毛茸茸脑袋,轻叹着看向天空,望着悠悠白云,道:“寻常姑娘家喜欢蝴蝶都来不及,你怎么连这也怕。”

    沈宴秋抓着姜九黎的手,用他的袖袍把自己脑袋挡得严严实实,声音捂得闷闷的,也不嫌臊地道:“你看我像寻常姑娘吗。”

    姜九黎却像听到什么禁忌话题,异常的沉默了下来。

    是不寻常。

    否则怎会叫虞二、薄易接连丢了心。

    姜九黎垂了垂眼睑,她的几根乌发飞扬到他颈肩,痒痒的。

    自负如他,也破天荒地产生了丝不确定。

    他从前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对谁动心,甚至至今也不觉得自己有对谁动过心。

    但真要说何人对他不一样的话,似乎也只有沈宴秋一人了。

    倘若日后一定要喜欢上谁,依他现在仅有的想象,只能想到沈宴秋……

    姜九黎眸色沉了沉,道:“蝴蝶已经飞走了,你还要在本殿身上待到什么时候。”

    沈宴秋猛地从他身上弹了起来,讪讪道:“咳,抱歉。”

    姜九黎面色凉凉,一言不发地起身,也没管倒地的草药,径直从药圃离开。

    沈宴秋懵懵地坐在原地,呆看他的背影,什么啊,怎么会有人变脸变那么快。

    一边腹诽着,一边吃力地爬起身来。

    正好傅朝和心儿端着净手的水盆过来。傅朝眼神好,老远就看到了沈宴秋身上的狼狈,惊讶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家殿下呢。”

    沈宴秋睁眼说瞎话地往人身上扣黑锅:“他把我推地里沾得一身泥,自己畏罪潜逃了。”

    傅朝和心儿相视好笑。心儿把水盆放石桌上,将手巾打湿:“小姐先把脸擦擦,再净个手,一会儿咱们回去换身衣裳。”

    沈宴秋差点忘了脸上的泥垢,把水盆里的水当做镜子擦拭,连早上化的妆都被揩去大半,不免吐槽道:“傅朝,姜九黎是不是从小就在泥地里打滚长大的。”

    下手可真他妈狠。

    傅朝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哪儿呀,殿下打小就怕脏,十指连阳春水都没沾过,更遑论什么泥地了。不过殿下说过,下地亲民是他的修行,必须得学会,否则无法真正的走近百姓,所以才在这两年硬着头皮在种草药中找乐趣。”

    沈宴秋听着有些恍惚,脑海中竟能依稀浮现他强忍嫌弃、咬牙尝试的初画面。

    这个人,还真是哪儿哪儿都叫人佩服的不得了啊……

    啧,该死的人格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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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沈宴秋回屋换完衣裳后又想去找姜九黎, 然而刚走出殿门,就看到月霜、若雨几人拄那儿笑嘻嘻地看她。

    “姑娘,殿下派我们来保护你, 今日咱们又可以玩在一处了!”

    沈宴秋有一瞬的怔忪,反应到应该是姜九黎有事去做, 不在宫里,这才把他们派了来,笑道:“你们中午有什么想吃的,我唤婆婆给你们准备!”

    若雨举手嚷嚷:“可以再吃一次火锅嘛!我想吃火锅!”

    “没问题。”沈宴秋眉眼弯弯, “大家都进来吧。”

    沈宴秋回身前,往主殿的方向望了眼,没多想, 转而招呼大伙儿把想吃的菜目报给婆婆。

    殊不知姜九黎今日并未出宫, 他只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与她共处,所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要冷静冷静罢了。

    沈宴秋没想到她与姜九黎一不见就是整整两天。

    这天早晨,天都未亮。

    心儿突然晃她起身,看小丫头揉着惺忪睡眼的样子,估计也是刚被宫人叫醒:“小姐, 殿下唤你起床,说带你出宫有事。”

    沈宴秋困得要死, 但听是姜九黎,稍稍打起精神来。约摸是太久没见,听他有事,也没敢耽搁闹起床气, 闭着眼任心儿扶起她,帮她梳妆打扮。

    涂涂抹抹一盏茶,心儿从衣橱里拿出件寡白的衣服来, 沈宴秋看了眼,道:“换个颜色,不要那么素的。”

    心儿犹豫:“是殿下让您穿这一身的。”

    沈宴秋皱皱脸,勉强妥协:“行吧,过来替我更上。”

    沈宴秋走出屋门,姜九黎正站在晨雾里,背后是影绰的竹林,一身白衣飘飘渺渺,勾出颀长挺阔的身形,气质出尘。

    因为是便装出行,他身上也没有象征身份的金冠、黄袍,一头乌发只用白色发带闲散束着,鬓边垂下两缕,慵懒雅致。

    沈宴秋看得有些出神,姜九黎则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身看她,脸上神情没什么起伏,平静道:“走吧,马车已经在殿外等着了。”

    说着迈开步子,也没等她的意思,自顾朝外踱去。

    沈宴秋蹙了蹙眉,总觉得哪处变的怪怪的,拎着裙摆小跑跟上:“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姜九黎淡淡:“到了就知道了。”

    沈宴秋鼓鼓腮帮子,气闷地“噢”了一声。

    马车在清晨的道上缓缓踏着,伴着两道街铺开工的吆喝,莫名让人感到一阵舒心安稳。

    沈宴秋早膳没用,在车厢里小口吃着点心。看姜九黎一直寡言不语的样子,以为他心情不好,胡思乱想半天,还是试探着小心翼翼道:“你这两日都出去干嘛啦。”

    姜九黎视线从书卷上抬起,直勾勾地望向她。也不开口说话,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人摄进去似的。

    沈宴秋被他盯得心脏发麻,扔掉手里的点心,举手投降:“行了行了,不问你就是了,政事机密对吧,我懂的。”

    姜九黎默然,唇角微不可见地抿了抿,眸色复杂晦暗。

    沈宴秋抬手扇了扇风,只觉得马车里气氛尴尬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索性掀开车帘往外张望。

    目光对上熟悉的街道,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你打算带我回沈府?”

    难怪吩咐心儿特意让她换上白衣。

    姜九黎低低应道:“嗯。”

    沈宴秋负气甩下车帘,抱着胳膊背过身去,冷声道:“要回你回,我已经决定了不再踏入沈府半步。”

    “今天是老太太头七,既然要与过去断开,总该做个告别。”

    沈宴秋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贝齿抵着下唇,就是做不到应声答允。

    姜九黎看着她矛盾的侧影,沉声叹了叹,拿过一旁隔板上的小册子,道:“本殿已让户部将你的户籍从沈府牵了出来,过两日皇兄会颁下封你为郡主的圣旨,明面上赐的宅邸便是你的秋府,往后你进进出出再也无需掩人耳目。”

    “本殿并非逼你做你不愿的事情,你在那个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即便只有怨恨,也该好好正视,这样才能彻底放下过去,过好以后的日子。”

    沈宴秋指尖在掌心攒动了一下,有些没想到他已经替她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心中乱的无以复加。

    半晌,马车停了下来,傅朝在外头提醒示意:“殿下,沈府到了。”

    姜九黎没吱声,只是凝着她,等她决定。

    又不知过去多久,姜九黎无奈退步:“罢了,回宫吧。”

    “等等。”沈宴秋拦住他掀帘子叫傅朝的动作,低低道,“我,我还是想进去看看,但你,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

    姜九黎沉沉应声:“好。”

    沈府的牌匾上镶了厚重的白布,门前挂着两只白灯笼,里里外外透着清凄萧惨感。

    沈宴秋脚步有些瑟缩,侧眸看了看站在她身侧的姜九黎,这才鼓起勇气迈了进去。

    灵堂里,沈南卿一身素缟,正跪在灵位前守灵。听到外头丫鬟唤“二小姐”的声音,起身时还眩了眩,迎到外头,先冲姜九黎行了个礼,这才牵过沈宴秋的手,欣喜道:“二妹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叫爹。”

    沈宴秋打断她的话梢:“不用了,我给祖母上柱香就走。”

    沈南卿怅惘,但还是引她走入灵堂,为她点燃三支香,递给她。

    沈宴秋看着灵位,无甚表情。

    死亡确实可以在很多时候抵消一些事情,那些恨啊怨啊,在没了宿体之后,也彻底瓦解。

    她不会再对沈家人施以报复,但也愿来世,不再成为沈家人。

    ……

    沈宴秋上完香,又带姜九黎去了另一个地方,因为常年无人打扫,碧落苑早已荒草丛生,爬满蜘蛛网。

    “这是我母亲生前住的地方。”沈宴秋对姜九黎解释。

    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原身沈宴秋的母亲。

    自她附体后,便再没来过这个地方。

    不过既然要离开,也该替原身郑重做个告别。

    沈宴秋这么想着,跪身冲正门的方向恭敬跪了三跪。

    最后一下,额头贴在手背停留了许久,方释然直起身来。

    第117章

    沈宴秋从沈府回来后, 浑身轻松,她总算如自己所愿那般,与沈府斩断了一切联系, 成为无所羁绊的人。或许接下来只需等姜九黎抓获辛小芝,她便可以安全无虞地离开皇宫, 去江南租块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心情多云转晴的沈宴秋回到凝辉殿偏殿后,让心儿拿来笔墨,翻出以前签过的大大小小书契, 按照那些格式,立了个财产说明书,并非常郑重地在落款签字的地方按了指印。

    她想, 等她去了江南, 一定有很多物件没办法随身携带走,她又不愿贬值变卖,索性将那些不动产以及古董花瓶之类不易携带的东西全权赠给姜九黎,协议从她离开临安城起生效,作为她对他这些日子带给她万般动容的回报。

    沈宴秋等墨印晾干, 上下打量了番,满意地点点头, 将纸折叠好,置进一枚锦盒里,便让心儿帮忙放到内室的书架上。

    将一切安排妥当的沈宴秋站起身,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感到卸下心头重负的同时,又有一丝怅惘。

    说来这半年发生的事,比她过去几年经历的还要多, 其间认识了兰心会里一众呵护她的可爱姐姐们,还有姜九黎、怀信、二爷……

    倘若真到了离开那天,她估计会办一场盛大的离别宴,作为纪念。

    不过按姜九黎这个人的性子,应该不会到场吧。

    沈宴秋胡思乱想片刻,觉得自己担心地过于长远,失笑着摇摇脑袋,将杂乱的思绪扔开,转而整理起案头的手稿来。

    从前段老板曾说过她写的话本不够写实、接地气,难以走近寻常百姓的心里。上本《谁是真千金》已经在这方面有所尝试和改变,但并非尽善尽美。

    这次她打算以司徒芊芊和司徒将军的爱恨情仇作为原型,扒掉玛丽苏的外壳,将人生百态的真实面貌展现出来。毕竟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些变故,你不期望发生,但它却如实存在着。她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字,可以让那些遭遇不幸的人,也能拥有向阳生长、重新来过的决心与毅力。

    因为前阵子从姜九黎书房借来不少军书查阅,她对朝廷军队的编制也有了大概了解。

    前期的资料搜寻以及人设大纲的设定都完成了,就差接下来动笔的契机。

    今日莫名觉得时候差不多到了,所以没给自己懒怠的机会,从底下的矮柜抽屉里抽出一大摞宣纸,便端坐回桌案前,提笔写作。

    一天下来沈宴秋都没再出过屋门,平日里习惯了在姜九黎的书房里办公,突然回了自己的屋里,还有些小不适应。

    不过暗夜十八骑的人今天没来,这就代表着姜九黎和她一起从沈府回来后,并没有离开凝辉殿。这么想着,看看桌案前系着的铃铛,心性又平稳许多。总算抛开杂念,全心投入。

    ————

    沈宴秋洋洋洒洒写了八千余字,过了子时才上床睡觉。

    然而次日清晨,尚在睡梦中,便被人活生生给晃醒了。

    “秋秋姐姐,快起床啦!再不起来我们学课就要迟到啦!”

    沈宴秋迷蒙地眯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勉强看清了爬到自己床褥上的两个小萝卜头。

    早间未开嗓的声音有些哑,大脑仍处宕机状态地缓慢出声道:“小白,小水,你们怎么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她进宫住了六七天,见到两个奶娃娃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姜水拽着她的胳膊,吃力地把人从被褥里拉起来:“秋秋姐姐,你忘了你还要跟我们一起去上书房学课啦?这都辰时了,咱时间得抓紧点,要不然迟到,皇叔凶起来可恐怖了!”

    沈宴秋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这事不是早翻篇了吗,姜九黎提都不曾与她提起,怎么今儿个又突然告诉她要去上课了?

    沈宴秋抓抓头发:“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这都过去那么多天了,你们皇叔应该只是做做样子,没打算真让我去上书房来着。”

    姜白趴在床尾:“皇叔那时候是说,秋秋姐姐心情不好,让你先多休息几日,所以一直还是让孤和皇姐住在师傅那儿。不过太师院的人昨晚告诉我们,皇叔已经销了上书房的假,那意思自然是秋秋姐姐也要同孤和皇姐一块儿去上书房学课啦!”

    强烈的抗拒心理让沈宴秋自我催眠式地选择不相信,于是又倒头躺了回去,奈何姜白和姜水拖着拽着,小奶嗓嚷嚷得厉害,实在无法,这才起了床。

    沈宴秋是打心底里不愿去那什么上书房的,她一个奔二年纪的人,混在一群十岁上下的孩童中间,还要时隔n年之久的坐到课桌板凳前,想想就觉得画面滑稽无比。所以想着拖延一下时间,让姜白和姜水自行放弃离开。

    挑三拣四地在衣橱前选了件半□□裳,又磨磨蹭蹭地让心儿给她梳理了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发髻。在两个小奶娃屁股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复不紧不慢地让莲巧端来早膳,细细品用。

    姜白心里急,但有苦说不出。要知道皇姐课业好,没那么害怕皇叔,但他平日里最怯皇叔的随堂抽背了,倘若迟到,一定会被牢牢盯上眼,让一个晨间的课,都变成他的个人背书秀。

    姜水担心的则截然不同,她感觉秋秋姐姐好像没那么想去上书房,但她还盼着秋秋姐姐早日成为她的皇婶婶,以皇叔的博学多识,秋秋姐姐只要见识到皇叔神采奕奕地站在授桌台前讲课教学的样子,日头久了,定会动心沦陷。

    适时,在外头望风的侍女青柳进来报告:“公主,摄政王殿下去上书房的轿辇已经出发了。”

    姜白听言第一个慌了,青葱似的小胖手扯扯沈宴秋的衣袖:“秋秋姐姐,咱们也赶快动身吧。”

    沈宴秋心知拖延战术有效,面露痛心神色,一副历经艰难抉择的样子:“啊,可我没吃饱的话会听不进去课……要不然你们先去吧,不必等我了。倘若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被姜九黎惩罚,我会过意不去的。”

    说着生怕自己逃课意图太明显,没啥可信度地补上一句:“放心吧,我一会儿吃完,就马上赶过去。”

    姜白有些被说动,转头看看皇姐,想跟她商量看看是不是先行一步。

    姜水却是义正言辞地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皇叔那么凶,秋秋姐姐要是一个人迟到的话,一定会被欺负惨的。秋秋姐姐待我们那么好,我们自然要与她共进退,不能丢下她一人不管。”

    姜白动摇,末了坚定地攥紧了拳头:“嗯!”

    明明应该很感动,却莫名感到几分苦涩的沈宴秋:“……”

    将勺子往碗里一扔,自暴自弃地站起身:“罢了,我吃饱了,走吧。”

    姜水不着痕迹地掩嘴偷笑了一下,招呼侍女青柳道:“青柳,快让人把轿辇抬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殿门,本以为会被早一步出发的姜九黎甩到没影,却意外发现他的轿辇就候在前方不远处。

    等他们出发了,后者的轿辇方徐徐向前继续挪动。

    沈宴秋心中微动,凝了两眼,这才撇开眼望向别处,唇角却是不可抑制地向上扬起。

    什么啊,这人是吃准了她会跟来的吧……

    不来叫她,却又别扭地等在外面。

    还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保护她的方针。

    最后沈宴秋几人和姜九黎几乎前后脚的功夫走进上书房。

    其他皇子皇嗣们早已在各自的桌案前正襟危坐好,神色恭敬严肃。

    沈宴秋恍惚有种回到高三阶段被班主任支配的恐惧感。连动作都畏手畏脚了不少,暗自四顾了一圈,正打算问姜水哪个是她的位置,就听姜九黎在授桌台前冷不丁地懒倦出声道:“老规矩,迟到的人到外头罚站,一炷香后再进来。”

    沈宴秋表情有一瞬的碎裂,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姜九黎:“你认真的?”

    晚了几秒而已,没必要这样吧。

    姜九黎挑挑眉,回视向她:“本殿看起来像在说笑?”

    沈宴秋:“……”

    姜白拉拉她的小指头,小声弱弱道:“秋秋姐姐,咱们出去吧。”

    跟皇叔讨价还价,只会让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

    沈宴秋看小太子面团似的白玉脸上,明明蔫的要死,却还强颜欢笑的样子,有些愧疚,咬咬下唇,决定给人争取一番道:“是我害小水、小白迟到的,要罚站的话,就让我一人去罚站吧。”

    姜九黎意外地好说话,颔首应允道:“嗯,那你去外头站满三炷香再进来。”

    沈宴秋表情崩得更厉害了。她是想帮人领罚来着,但这家伙直接给她叠加三倍的罚量,未免也太不客气了点,她决定把早上的那点感动全部收回!

    瘪瘪嘴,咬声道了句“三炷香就三炷香”,安抚地拍拍姜水和姜白的脑袋,便往外走。

    姜九黎没看她,翻了两下桌案上的书,吩嘱其余人翻到附页。

    半途想到什么,又将书放到一边,往门外走了几步。

    他食指中指稍稍并拢,在门框上叩了两下,对长廊上已然走出一段距离的沈宴秋道:“过来,就站这儿,别去太远的地方。”

    正打算找个地方偷懒的沈宴秋脚步顿了顿,沉默地抚抚额角,认栽地往回走。

    姜九黎看她一副安分不下来的样子,转而对屋檐上听候调遣的傅朝道:“傅朝,过来守着姑娘。”

    话毕又觉得有些关心过头的嫌疑,于是补充了一句:“帮姑娘计着时间。”

    傅朝躬身落地:“是。”

    沈宴秋听着脑仁一抽一抽的疼,这人现在不仅不准她偷懒摸鱼,还怕她划水少站时间,连计时都冒出来了。

    三炷香难道不是凭感觉随便站站,差不多到时间就行了吗。

    沈宴秋愤愤,没忍住冲姜九黎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然而在傅朝将香炉端来时,沈宴秋内心再次感到绝望崩溃。

    他怎么没早告诉她,他的一炷香是那么粗的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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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沈宴秋靠在门边, 背抵雕纹格案,怨气满满地看着傅朝手上香炉里的香,以几不可见地速度缓缓往下烧着。

    气闷地鼓了鼓腮帮子, 这一炷香烧下来少说也得有半个小时了,等它烧完三炷, 以她老寒腿的脆弱程度,晚上一定要酸痛到失眠。

    不甘心地刨了刨门,心头突然涌上一计,神色都焕发不少:“傅朝, 我有点热,你帮我寻把扇子来,要大一点那种。”

    傅朝迟疑:“姑娘, 今儿个风大天阴, 晚间可能下雨,您还是忍忍,莫用扇子,免得身子受凉。”

    沈宴秋轻嘶一声,故意露出盛气凌人的样子, 也不吭声,就这么横眉看着他, 胁迫意味明显。

    “……”

    傅朝迫于压力,只好硬着头皮允声道:“明白了,属下这就去。”

    傅朝将香炉放地上,便匆匆跑开了, 上书房附近无女侍,要想找到扇子,还得去就近的宫殿。

    沈宴秋见傅朝离开, 看了眼地上的香炉,想着也是无事,便抱到自己手里先用原始途径催化了一下——

    对着燃烧的香头疯狂吹气,加快燃烧速度。

    反正姜九黎说的是三炷香时间,只要烧到底了,管她借助了什么外力方法,都奈她不得。

    ……

    姜九黎特意将上书房的门窗大敞着,好方便他留意沈宴秋有没有老实呆着。

    中途隐约察觉傅朝离开了,也没去问发生何事,过了会儿,给其余人布置了篇文章开始写,这才得空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沈宴秋狠了劲的对着香炉狂吹,偶尔被烟熏到,还会皱脸轻咳两下,鼻尖染上一抹黑灰,憨俏不已。

    不过看上去确实卓有成效,才片刻的功夫,已经将那炷香吹得大半近底。

    看那小表情,还挺得意。

    姜九黎微不可见地扯开唇角失笑了一下,眼底的纵容连自己都不曾注意。

    那边傅朝就近去了内务府,讨了把扇子过来,一路一直用的轻功,没多久便赶回到上书房。

    沈宴秋看到他,赶忙招呼:“傅朝,快,帮我把第二炷香点上。”

    傅朝愣了愣,转而瞄见烧到底的香炉,脸上闪过一瞬的懵和无措。

    他的轻功是退化了吗,明明已经尽可能的在赶了,怎会过去了那么长时间。

    等他魂不守舍地点燃第二炷香,看姑娘拿过扇子,把她对第一炷香做过的事如法炮制地再做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

    傅朝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室内的殿下,小声道:“姑娘,您这样做不太好吧……”

    殿下素来不喜旁人卖弄小聪明,玩弄文字技巧。

    沈宴秋手上不停扇着风,头也不抬地道:“你看我这身板,让我规规矩矩站三炷香,你觉得我能站得住?”

    别说站了,就她刚刚吹得那几下,已经感觉肺活量不太够用,脑袋有些缺氧了。

    傅朝无言,默默往旁边靠了靠,别开眼,朝别的方位站岗。

    倘若一会儿殿下发现出来,他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香炉是用纯金属做的,沈宴秋时间久了也抱不动,索性放地上,蹲它边上扇风。

    沈宴秋的激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一遭现实磨砺抨击,就丧气得不得了。忙活半天,手都酸了,才堪堪结束第二炷,顿时没了再干一轮的耐心。

    看傅朝帮她点香的时候,周身已经肉眼可见的散发郁郁寡欢的气息。

    正打算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谁知蹲太久,脚跟发麻,用力时重心不稳,身子一歪,直接往一边倒了过去。

    傅朝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姑娘!”

    沈宴秋正想撑起身说句“没事”,余光瞥见上书房里跑出的白色衣影,索性两眼一闭,顺势装晕躺了回去。

    目睹全程的傅朝:“……”

    姜九黎修眉紧蹙,将沈宴秋揽到怀里,话却是对着傅朝说的:“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晕。”

    傅朝面露难色:“呃……”

    他总不能说姑娘是在看到殿下出来后选择性地晕过去吧。

    “那个,应该是姑娘身子骨太弱,站太久受了风,体力不支才会晕过去。”

    姜九黎神情有些凝重,将沈宴秋拦腰抱了起来:“把轿辇叫来。让若雨进宫。”

    傅朝颔首:“是。”

    躺在姜九黎怀里的沈宴秋万万没想到装晕这招那么好用,早知如此,她前面就不折腾那么多了。

    许是过于得意忘形,沈宴秋嘴角有些没忍住得逞地往上勾了勾。

    正巧捕捉到这幕的姜九黎脚步一顿,意味深长地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带了点好整以暇的意味。

    勾在她腿弯的手臂撤回,沈宴秋始料不及,一声惊呼,身体失重落回平地,若非姜九黎环着她肩膀的手没松,定要摔个四脚朝天。

    沈宴秋惊疑未定地轻拍胸口,注意到姜九黎打量的视线,一时间尴尬地脚指头都攒起来了。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装晕被人当场戳穿更窒息的事吗。

    眼珠子转了两圈,当下决定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于是戏精附体,捂着胸口狂咳,一只手搭上姜九黎肩头,故作虚弱地道:“姜九黎,我之前的伤好像复发了,好难受怎么办,你快让若雨进宫替我瞧瞧。”

    姜九黎挑眉,双手环胸静静看她表演:“你的伤都修养一月有余了,还痛?”

    沈宴秋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样子说教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我伤的是心脉,没个一年半载哪能好。”

    姜九黎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淡淡道:“若雨今天不在宫里,赶来估计需要不少时间,既然你那么难受,不如本殿先替你把把脉?”

    沈宴秋:“……你之前不是说你对医术只懂皮毛的吗?”

    姜九黎唬她道:“巧了,把脉正介于本殿懂的皮毛之间。”

    沈宴秋想骂街,做人全能到这种程度未免太没意思了点吧,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跺脚道:“我就是难受,把脉把不出来的那种难受,你就说要怎么办吧。”

    “没要你怎么办,进去坐着吧,不让你罚站了。”

    “真的?”沈宴秋眼睛亮了亮,指指地上刚燃起的香炉,故意矫情地来了句,“那这个怎么办,我没站满三炷香,岂不是让你失信臣子。”

    要知道屋里的皇子皇嗣们在姜九黎出去的瞬间,全挤到了窗案边,扒着窗框围观看戏。

    姜九黎拂了拂袖袍,劲风吹过,香柱断折,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意:“这下开心了?”

    “开心!”沈宴秋高呼一声,便提着裙摆往屋里跑。

    傅朝还候在原地,举步维艰:“那个……殿下,那属下还要不要将若雨唤到宫里来?”

    “你说呢。”姜九黎随口扔下一句,便跟在沈宴秋后头,走进了上书房。

    傅朝欲哭无泪。属下这不是不知道才问您呢嘛。

    沈宴秋进去后,环顾一圈,只在姜九黎的授桌台旁看到一张没坐人的桌案,不过上头堆了好多杂书,看上去像是放杂物的,所以没多想,搬了个软垫,就跑去姜水的座位,和她共用一张。

    姜九黎紧随其后地回到授桌台前,有几个围观的皇子手脚慢了些,带倒一片文房四宝,才仓乱坐回自己的座位。

    原本哄闹的上书房瞬时安静如鸡,大伙儿大气不敢轻喘一声,生怕皇叔追责他们方才凑热闹的行径。

    正所谓看戏一时爽,看完火葬场,用在他们身上再贴切不过。

    姜九黎却是没太搭理一个个“视死如归”的肃穆脸,拿过桌上的戒尺,点了点一旁的桌案:“回来,这才是你的位置。”

    沈宴秋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要。我个子那么高,会挡到大家的。”

    再说了,坐人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断绝自己所有走神开小差的机会。

    “挡到什么,挡到本殿的脸吗?”

    沈宴秋:“……”

    艹,她都忘了古代是没有黑板一说的。难怪小白、小水这么矮,还坐在靠中间的位置。

    姜九黎继续:“位置是按课业等级来选的,你连私塾都没上过,自然没有挑选余地,倘若心有不满,等下次课业考拿了甲等再来与我说。”

    沈宴秋咬咬牙,拿成绩来压人就无话可说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拎起软垫,到了姜九黎身侧不远的桌案坐下。

    抬手捂着脑袋左右望了一眼,这也太特么丢人了,其他人的座位都齐整地排列在后头,就她一人的突兀在前,怎么看都像是被老师“重点关照”的差生。

    姜九黎拿戒尺点了点上头的书册:“你进度落下太多,本殿不可能为了你一人将这些重讲一遍,自己抽其他时间补上,不懂的就多问,七日后检测。”

    沈宴秋这回是真的觉得有点窒息想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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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沈宴秋晕乎乎地学了一天的课, 回凝辉殿时,正逢皇帝身边的公公送来圣旨。

    如姜九黎事先告知的那样,皇帝封她为永乐郡主, 将秋府改到她名下,此外还赏赐了一大堆奇珍异宝。

    心儿和婆婆听到圣旨的内容还有些恍惚, 点头哈腰地将公公送走,回过身再看看偏殿里多出的十余名下人,一个个尊敬地躬身管她们叫“令侍”,有些不习惯, 像突然飞黄腾达了,双脚没落在实地的缥缈虚空感。

    沈宴秋却是对此不怎么感兴趣,姜九黎在史论上给她布置了五页内容, 要求她明天课上背出来, 倘若出错超过五处,就要全篇罚抄十遍。

    她古文连念都念不顺,更遑论是去背了,但抄书是她决计不愿意去做的。她抄东西向来不过脑,用这种方法, 不但没有加深记忆的效用,还会凭空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

    虽然是个半工半读的“成人教育班”学子, 但沈宴秋对自己还是有一定的要求,总不能这么大的人了,第二天在一群十岁出头的娃娃中间,被姜九黎批评出糗吧, 所以当下决定就算是死磕也要把这本史论死磕到底。

    “三年正月乙巳,赦天下。长星出西方。天火……呃,莲巧, 你帮我来看看,这两个字念什么?”沈宴秋对着册子上的文字,磕磕巴巴没念两句,就被生僻字咯住了。

    莲巧探过身子仔细瞧了瞧:“第一个字念‘燔’(fan,第二声),第二个字念‘雒’(luo,第四声)。”

    “噢。”沈宴秋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道,“那燔雒是什么意思啊?”

    莲巧一下子噗嗤笑了出来:“姑娘,燔是焚烧的意思,这个雒是与后头的阳并在一块儿的,通称雒阳。”

    沈宴秋尴尬地轻咳一声,用毛笔在上头划了斜杠作为句读,顺便注了拼音。

    这会儿换莲巧好奇了:“姑娘,你上面写的跟蝌蚪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呀?”

    沈宴秋不好解释,只道:“是我自己随便画的,用来方便记忆。”

    莲巧虽然不懂这莫名其妙的字体哪里方便记忆了,但还是乖巧老实地点点头。

    沈宴秋顺着往下读,没一会儿又绕得云里雾里。

    “莲巧,‘而错为之不以渐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莲巧拿过史册看了许久,这回同样犯了难,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抱歉啊姑娘,生僻字什么的我还认识几个,但这些字词翻语意的时候对应的意思太多,我也说不太上来……”

    沈宴秋一听莲巧也答不出,顿时头疼地想要哐哐撞桌子,果然是她太天真,竟然妄想一群“半文盲”聚在一块儿,能够做到抵过一个诸葛亮的效果。

    倒是心儿在一旁开口:“小姐,你有不会的怎么不去问殿下,殿下一定很乐意给你答疑解惑。”

    趴在桌上生无可恋刨桌子的沈宴秋指尖顿了顿,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怕在他面前丢脸嘛……”

    心儿没听清:“嗯?小姐你刚刚说什么?”

    沈宴秋将碎发往耳后捋了捋,振作地站起身,抱起史论,郑重道:“没事,我现在去找他。”

    沈宴秋出去后一路磨磨蹭蹭,还是到了姜九黎的书房前,因为殿里的宫人都对她熟悉了,也没人拦着,便放由她到了书房门口。

    站在外头深吸两口气,便壮着胆子推开屋门,故作自然地大咧笔直道:“姜九黎,这个史论太难了,我背不会……”

    沈宴秋的话才脱出一半,便戛然而止。与书房里穿着官服的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两眼,飞快将脚收了回去,掩门想逃。

    姜九黎在她将屋门阖上前出声:“回来。”

    沈宴秋人都转过身去了,感受到后方聚焦过来的数道视线,默了默,咬牙天人交战几秒,想着当众悖了姜九黎的面子影响更不好,于是旋了旋身子,用书册挡着脸,硬着头皮重新走了进去。

    路过两道排列站开的大人,不好意思地冲他们讪笑了下,这才凑到姜九黎跟前,飞快道:“那个,你有事先忙,我晚点再来找你。”

    说完再次拔腿想逃。

    姜九黎却是淡淡扳住她的肩膀,将人拎了回来,垂眸瞥了眼她手上的史论:“到边上坐着,不懂的地方先标注出来,一会儿给你讲。”

    沈宴秋怔了两秒,自己也辨不清心底的悸动由何而来,低低应了声“噢”,绕到里屋他的书桌坐下。

    屋里的几位官僚交视一眼,纷纷颔首轻笑,七分揶揄三分欣慰,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调侃意味。

    姜九黎面不改色地点点架子上立起的羊皮卷,如若无事道:“继续。”

    新晋的兵部侍郎不比边上几个老油条,对摄政王充满恭敬,也不懂大家在笑些什么,板正抱拳道:“洪化已经传来了首次大捷的消息,骠骑将军与剩下的麒麟军原本被包围在山谷里,不过司徒夫人与小王爷的人马到的及时,成功将他们解救,并呵退敌军十里,守住了洪化州。”

    姜九黎点头:“燕国呢,可有动静。”

    “前方探子回报,并未察觉燕国军马的变动。”兵部侍郎说着躬了躬身,“恕臣愚钝,有一事想请教殿下,燕国百年来都不曾参与他国纷争,此番秦启交战,殿下为何觉得燕国会与秦国联手?”

    姜九黎瞥了眼边上依然搁那儿八卦蔫笑的御史:“徐爱卿,你来给侍郎讲解一下。”

    被点到名的御史大人愣了愣,有模有样地轻咳一声,总算有点正经样子:“燕国曾是中原霸主,燕高祖骁勇善战,开辟广幅疆土,但也导致民间怨声载道,百姓日子水深火热。所以燕高祖晚年为子孙立下百年协议,命全国上下休养生息,宽刑薄赋,不得主动对外征战。但如今百年期限已到,燕世子又是个野心颇大的人,我们大启这些年来异军突起,以他一国之力难以抗衡,自然会想着与秦国联手,一举攻下大启。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本官与殿下的一点猜测,燕国是否会与秦国联手还是个不定数,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提早做好应对不会是件坏事。”

    兵部侍郎醍醐灌顶:“原来如此,下官受教了。”

    沈宴秋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内,听他们在屏风外聊着南方形势。虽说姜九黎让她把史论里不懂的地方标注出来,但她一眼望下来,基本就没有懂的地方,实在无从画起,索性趴那儿拄着下巴发呆。

    外头又絮絮聊了半盏茶,御史大人道:“话说回来,殿下最近是吩派首辅大人做什么任务去了吗,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下官还有政事要与他商谈。”

    “首辅与本殿告了五日假,你有何事直接与本殿说就行。”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御史笑眯眯地看了看屏风的方向,因为家中夫人的关系,对这小俩口倒挺看好,“既然姑娘还在等候殿下,臣等还是先行告退,明日再来。”

    姜九黎不置可否,一旁的傅朝极有眼力见的帮忙送客。

    没一会儿,硕大的书房安静了下来。

    姜九黎缓步踱到内室,悄无声息。

    因为前阵子沈宴秋时常到他书房里,所以桌案前放着两张黄花梨木椅,一左一右,各分一半的书桌位置,泾渭分明,倒也不显得逼仄拥挤。

    姜九黎在左边那张坐下,随手拂开案上的公文:“哪里不懂,本殿给你讲。”

    沈宴秋趴在那儿,脑袋歪了一个角度,用她非常真诚的大眼睛望着姜九黎道:“全部都不懂。”

    姜九黎缄默一瞬:“姜白都不敢在本殿面前讲这般无知挨骂的话。”

    沈宴秋无辜地瘪瘪嘴:“哪有人生来就懂这些的,分明是你太凶,又不好好教,所以小白才不敢请教你的。我看你自己也分明清楚这点,要不然怎的会请怀信给他当师傅。”

    姜九黎眸子眯了眯,神色晦暗莫测地一字一顿道:“怀、信?”

    沈宴秋听他算不上疑问,但悠悠上扬的语调,这才想起自己说的是薄易的假名,难怪对方会觉得奇怪,连忙遮掩解释道:“咳,我刚想说的是首辅大人,不小心口误,口误……”

    姜九黎面上无甚表情,并没有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些什么,淡然收回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史论上,清冷道:“所以你还问不问。”

    “问的问的。”沈宴秋连忙抱起册子,翻开第一页,递到他跟前,“要不你先从头帮我捋一遍?你知道的,我古文不好,要是连意思都不懂,背就更不用提了。”

    姜九黎这回倒是没呛声,也没直接拿起书顺着第一句往下讲解,转而从案头抽了几张宣纸出来,落笔写下一个字,道:“这个词在古文里有哪些常用意思。”

    沈宴秋没想到还会出现问答,吞吞吐吐地“呃”了好几声,搬着凳子往他桌边挪了挪,胡猜道:“有战争的意思?武器的意思?”

    姜九黎眼睑低垂,嗅着鼻尖飘来的清雅花香,执着毛笔的手僵在那儿,直到墨迹顺着狼毫滴在纸上渲开一圈水渍,这才眨了下眼,平静直述道:“你靠太近了。”

    “啊?”沈宴秋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纳闷着这个词怎么会是“靠太近”的意思,过了会儿才明白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不由无语道,“大哥,你是男的,怎的比我一个姑娘家还像被人揩了油似的斤斤计较。”

    沈宴秋看姜九黎又开始不说话了,认栽地将凳子挪回原处:“这总可以了吧。”

    “嗯。”姜九黎轻应了声,在纸上题了三个脚注,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听不听得懂,自顾往下讲。

    沈宴秋却是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人啊,竟然还真“嗯”了一声,怪伤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史论内容引自史记。

    晚上九点还会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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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沈宴秋在姜九黎书房呆了两个时辰, 总算把大启建国伊始的事件了解的差不多,并通过瞬时记忆,成功把那些拗口的文字记在脑子里, 应付过第二天的背书环节。

    尽管从抽背结束的那刻,她的大脑就自动清零格式化, 但依然感到成就满满。

    为了六日后的小考,沈宴秋这天从上书房回来后,先与心儿、莲巧她们在偏殿用完晚膳,转而拎起装满书册的布袋, 打算找姜九黎补课。

    她想着,要是机会允许,一定要试探出来, 为何姜九黎对她的脾性突然变得那么阴晴不定、忽冷忽热。

    今天白日里上课, 除了抽背时间,姜九黎再也没同她讲过一句话。有时候,她提问,他也不答,多是点名其他人帮忙解答。

    课间她与姜白、姜水大闹, 他也只批评两个小的,跟眼前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虽然姜白嘴上嚷着“皇叔偏心”, 但她总觉得他是在疏远自己。明明昨日里还好好的,老听他毒舌嘲笑自己,突然间变得不搭不理还怪不适应的。

    沈宴秋不是那种会放任疙瘩存在太久的人,讲实在的, 她挺看重姜九黎这个朋友,虽然不确定对方如何看待她,但她自己心里清楚, 每次与他相处的时候她都很开心。

    所以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转变,怎么也不愿就这样放任下去。

    然而刚进书房,就与往常不同的看到姜水和姜白迎面扑来,各抱住她一只大腿。

    姜水乐呵呵地仰头道:“秋秋姐姐,皇叔让我过来教你做功课,你有哪里不会的尽管问,小水一定把你教到出师!”

    姜白不甘示弱:“秋秋姐姐也可以问问孤,孤虽然功课不好,但以前学过的那些多少还记得点。”

    姜水马上泼他冷水,做鬼脸道:“少装啦,要不是阿易哥哥这几天不在,皇叔担心你一个人在殿里贪玩,才不会叫你过来呢。”

    姜白被戳穿了,顿时瘪嘴蔫着脸:“皇姐,你老欺负我……”

    沈宴秋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贫嘴着,笑着摸摸两个萝卜头的脑袋,心思却是飘忽到别处去了。

    那边傅朝过来:“姑娘和两位小殿下有什么想吃的吗?属下让人准备些点心送来。”

    姜白举手抢答:“孤要桂花糕和银耳羹。”

    姜水看沈宴秋没应声,便代她道:“给我和秋秋姐姐沏一壶茶就好了。”

    “好嘞。”傅朝朗声应道,阖门退下。

    其实不用沈宴秋特别关注,就自然而然地能看到书房里多出来的大长桌,与姜九黎的隔了挺远一距离,上头摆满了姜白和姜水的功课。

    显然那也会变成她学习的地方,因为她的黄花梨木椅已经搬到了那里。

    沈宴秋沉默地看了姜九黎一眼,打从她进来起,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过。

    就算公务繁忙,也不至于那么没礼貌吧。

    如今把小白小水叫来,是嫌她浪费他时间,还是在跟她无声申明,他讨厌跟她独处。

    他要是跟她直说,她决计不会厚着脸皮赖在这里,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东想西想,反思是不是自己思虑太多。

    姜水看她神游在外的样子,扯扯她的衣袖,道:“秋秋姐姐,你怎么了?我们去那边坐下吧。”

    沈宴秋想,但凡自己有骨气一点,这个时候都应该风风火火地冲上前,怒敲一下姜九黎的桌案,问他到底几个意思。倘若只是误会,她也能呆的心安理得一点,不需要在往后的每一天,都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出现在这里。

    不过她没那个能耐,有姜白姜水在场,她不习惯把自己对一个人看得很重的样子表露出来,索性做出一副比对方还不在意的模样,不甘示弱。

    她在嘴角扯开一抹弧度,冲姜水笑了笑,由他们拉着,来到桌前,将布袋放下。

    她坐下时用脚脖子勾了勾,特意将凳子挪了个角度,背对着姜九黎,好杜绝自己再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分神。

    佯若无事地与两人聊了会儿天,等傅朝端点心进来,这才开始做功课。

    夜色降临,窗外的天如同泼墨般,暗沉下来。

    沈宴秋时不时出声问些问题,与姜白姜水他们讲到好玩的地方,也会放声大笑出来,继而认真地提笔在桌案上写笔记,仿佛某人的前后转变不值一提,不会给她带来一丝波澜。

    姜九黎不知何时起抬眸看向沈宴秋的背影,听着她们的笑声,有些刺耳,又有些不是滋味。

    最后看着看着,自己先失了神。

    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并非他所愿。

    但……

    姜九黎无声轻叹了下,抚额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她昨夜熟稔口吻道出的那句“怀信”。

    薄易的字是他父亲取的,在他十二岁那年弑父起,再没让人叫过。

    但沈宴秋叫了。

    她破了薄易的禁忌,她对薄易不一样。

    薄易喜欢她。

    他既知道,便不能继续自欺欺人的陷入更深。

    及时止损,这是记事以来,父皇教他的第一个道理。

    ————

    沈宴秋自认是个合格努力的学生,现代十二年的寒窗不是白经历的,尽管大启的古文学颇有难度,但还是非常快速良好的适应了下来。

    她有时也庆幸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去做,这样不至于沉浸到反复的情绪里纠结太多。

    这些天,除了学习,她没有疏于主业,除了腾时间将几本旧书改成舞台剧本,让心儿帮忙送出宫交给虞二,筹备后续的舞台剧新展,新书的进程也在一步步往前推动着。

    一天下来轮轴转,休息的时间三个时辰不到,颇有点像是刚到异世那段拼命填满生活、不让自己休息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所谓姜九黎的态度,也可以做到在他面前非常平静自然的相处说话。

    然而几天的佯装努力,还是被姜水夜里的一句玩笑话全盘打碎……

    沈宴秋趴在石桌上,有些郁结地回忆着昨晚在姜九黎书房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小水说:“皇叔,你为什么一直偷看秋秋姐姐。”

    即便过了一夜,她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如芒在背感,她整个脊柱都僵住了,一动不能动,虽然笑着打岔“分明是你不认真,殿下是在盯梢你的”,但后来没过半盏茶时间,还是捱不住地寻了借口,逃离出去。

    得亏今日是上书房的休息日,她被姜白、姜水拉到御花园看花,要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沈宴秋心烦意乱地握拳刨桌子,啊啊啊啊她明明都做到不在意了,那人没事看她做什么,非要把她心池搅的一团乱才甘心吗。

    姜水从花丛里摘了几支蔷薇出来,在宫人的帮扶下,拔掉茎条上的细刺,放到瓷瓶里。最后往石桌上一搁,向沈宴秋求夸奖道:“秋秋姐姐,我想把这个送给母妃,你看我插得好不好看?”

    沈宴秋略显敷衍:“嗯,好看好看。”

    脑子里却是反常无比地浮现了姜九黎的那片药田,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中蛊了,竟然会觉得这些花花草草都没有姜九黎那片药田里的杂草好看。

    姜白则精挑细选了一朵木槿花过来,怀揣着小手,忐忑又按捺不住欣喜地道:“秋秋姐姐,孤给你挑了朵御花园里最漂亮的木槿花,孤给你带头发上吧?”

    “啊?”沈宴秋有些迟疑,往头上戴花实在土得掉碴,不属于她接受范围内,但对上小太子憧憬希冀的小表情,还是默默低下了脑袋,软声道,“那你小心戴噢,不要把姐姐头发弄乱了。”

    “嗯!”姜白开心地应了声,爬到石凳上,小心将花枝插到她的发髻里。

    沈宴秋手上没镜子,也不知道最后什么效果,看两个小的捧场鼓掌,只好自我洗脑,坚信此刻的自己很美丽。

    三人晒了会儿太阳,又移步到湖畔钓鱼。

    沈宴秋接过心儿递来的鱼竿,眼神再次黯了黯,这鱼竿还是她之前凑热闹,想跟姜九黎一块儿钓鱼,姜九黎命人额外给她做的——跟他那把一模一样。

    只是她拿到鱼竿后新鲜劲就过了,放到殿里,一次都没用过。

    沈宴秋烦躁地摇摇脑袋,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与他有关的。

    然而不知道湖里的游鱼是不是也察觉了她混杂的思绪,半个时辰下来,连姜白的勾子都有动静了,唯独她的岿然不动。

    姜水和姜白看沈宴秋情绪低落,以为她是因为没钓到鱼而感到气恼,纷纷化作贴心的小棉袄,把自己钓来的鱼匀了一部分到她的水桶里。

    “秋秋姐姐没事的,我和十六多钓点,反正咱们就三个人,晚上烤鱼够吃的。”

    沈宴秋笑了笑:“嗯,谢谢你们啦。”

    最后他们钓到下午太阳光都弱了才收起竿,择了桶里的幼鱼放生回湖里,留下几只成年大鲤鱼,作为今晚的晚餐。

    宫人早先便把烤具炭盆和食材佐料准备好了,姜白和姜水想自己动手,所以没准旁人帮忙,只让御膳房的总厨站在一旁,时不时指点他们两句。

    两个小的先把鱼身除鳞去腥处理了一遍,用木棍插好,全程下来有模有样,到头来却被点火环节给难住了。

    鼓着腮帮子对炭堆吹气半天,连脸颊都吹得跟花猫似的,还是没能将火点燃。

    在宫人的心惊胆战中,还是沈宴秋出手帮忙,才成功用稻草引燃。

    把鱼架放到架子上撑好,姜白这才命殿里的公公为他打水净脸。

    站湖边把水往脸上扑洗,刚巧看到对面湖岸垂柳下的蓝色衣影,顿时欣喜挥手叫道:“师傅!”

    薄易绕路过来花了小两分钟,看着狼藉一片的园林,哑然失笑。

    姜水一个熊扑,一双小黑手直接往人身上蹭:“阿易哥哥今天怎么会到宫里来。”

    “找你皇叔说了点事。”薄易笑,视线若有若无地从沈宴秋身上飘过,“我听闻上书房明日便有小考检测,两位小殿下有这个闲情逸致在这儿烤鱼,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坐在炭火旁翻转鱼架的沈宴秋听言没忍住乜斜了薄易一眼,她怎么觉得怀信这话实际是在埋汰她的呢。

    奈何两人明面上还未摊开身份过,对上他回视过来的眼睛,只好冲人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句:“薄大人。”

    薄易微微颔首,以示回敬。

    而全场最心虚的姜白,听了师傅方才的话,瞬间焦虑,想着提前为自己考差拉拢下师傅,于是讨好道:“师傅,您晚膳还没用过吧,要不然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吃鱼?这几条鱼是孤和皇姐亲自做的,您一定要尝尝看!”

    “是么?”薄易尾腔懒洋洋地上扬了些许,“既然是殿下做的鱼,下官自是要好好尝尝。”

    日渐西斜,黄昏过后,夜幕降临,月明星疏。

    一行人围成圈坐在篝火旁,手上各拿一条鱼,吃得龇牙咧嘴。

    才吃几口,姜水提议,让阿易哥哥押题,帮她们复习明日的小考,而答错的人,作为惩罚,要往鱼上随便浇一抹调味料。

    沈宴秋原本自信满满,但经薄易提问下来,水平竟与姜白不相上下,眼看着美味的烤鱼上多添了一勺酱油、一勺料酒、一勺粗盐……与白日里不甚明朗的心情两相累积,顿时有种自闭的感觉。

    “喂,就不能给我出个简单的题吗。”沈宴秋皱着脸,有些不开心,她都还没吃饱呢,再往下加料,她这条鱼也毁的差不多了。

    薄易轻笑了下,火光映照下的眉眼说不出的纵容,道:“启国上一个年号叫什么。”

    “嗷!这个题目太容易了,师傅不公平!”姜白嗷嗷大叫。

    沈宴秋却是乐了,马上答道:“光瑞!而且是在光瑞二六年改的年号叫大启。”

    建国百年庆典刚过去不久,现在是大启七四年,这个知识点她当然记得。

    薄易笑着颔首:“下一个,太子殿下来答……”

    姜白忸怩哼哼:“那孤也想要个简单一点的题。”

    沈宴秋和姜水顿时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乐得不行,各种放声取笑。

    假山后的小道上,有个明黄色的身影拄那儿看了很久,直到傅朝犹豫出声:“殿下,咱还过去吗?”

    明黄衣影转身重新隐入黑暗,飘来低凉的一句:“回殿吧。”

    傅朝看着篮子里提的青梅酒与烤鸭鱼翅,长叹一声,碎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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