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暗了下来,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余晖落幕又完成了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咳咳。”老实人赵大清了清嗓子,“官爷,我们现下……”
“嘘。”祝辞寻了个火折子,食指压在嘴上示意他们噤声。
祝辞径直走进祠堂,扯着梁寅不得已跟了进来。风水轮流转,这回换作他牵着梁寅了。前者蹲在地上研究着石砖缝,和寻常的泥土一样,松软长了些青苔,毫无血色。
“秀才,还是把火灭了吧……”闾桂卑微的打着商量,他不想重蹈昨晚的覆辙。
“怕什么,我们有官爷,对吧?”祝辞端出了他那个得体的微笑。
梁寅不为所动,抱臂靠在柱子上,提出了一种新思路:“我倒是觉得,死一些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直视着闾桂,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大家都死完了,鬼也就死了,我就能出去了。”
他看着闾桂,“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闾桂脸色铁黑觉得自己被人扒光了一样,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桂子?”赵六推开了他,一天以来的遭遇让他对梁寅的话深信不疑,难以置信地盯着闾桂,“你是这么想的?”赵六虽然也畏惧复活的这帮人,但若是他哥真的能活着,那自然很好。
李四冷哼了一声,“他这么想不正常吗?早就说过不要带上他,商队缺他?”赵大上来拦得住李四,却管不住旁人的嘴。
商队另一个人也跟了一句:“他连养大自己的大舅爷都能气死,还能在乎我们的死活?”
众口矢之,闾桂失了辩解的力气,蹲在地上。他大舅爷一直不让他来北道上跑商,他年轻气盛哪受得住一个糟老头子的管制,话赶话的,自己一气之下失去了理智于是就……
梁寅闻言,低声说:“第三层。”
这一声很快被众人的吵闹淹没了。
祝辞听到了,抬眸问:“什么?”
梁寅笑着摇了摇头,他在地府里待久了,看守过不计其数的鬼囚,听到闾桂害死过至亲,下意识地审判了他的罪责——谋害至亲,关至第三层铁树地狱。
商队之间本就一触即发的潜在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出口,众人大吵大闹起来,有的甚至哭坐在地。原本躲避着众人的闾桂,如今被众人抛弃了。
有一阵迅猛的水雾冲了过来,像是给了众人一个冷冽的巴掌。
“戕民要来了,”祝辞站起来拍拍衣摆,“你们躲到上面去吧。”他用目光指了下神祠幽暗的楼梯口。
梁寅以为又要自己扛在前面卖苦力,不满道:“你如今用起我来倒是越来越顺手了,”阴影里的白鬼散发出悄无声息的黑气,冷声说:“你的案子和我没关系,别扣在我头上。”
“两身衣服换来换去的不累吗?”祝辞发问。
“……”梁寅每次和这个秀才讲话的时候都有一种力竭的感觉,这感觉让人非常不痛快,居然被引导着解释起来:“这不是衣……”
祝辞亮出三指宽的长刀,刀尖点在石砖上,打断他的话,“你也上去吧。”
在温暖的火折子照亮下,祝辞的青丝泛着好看的金光,一双血红色的眸竟然越看越顺眼,刺的梁寅眯起了双目。
梁寅不由得挑眉,半晌后点点头,“好。”随即转身上楼,他倒是想看看,没有他挡在前面,这个疯狗能剩下几两好肉。
众人从情绪中回神,纷纷跟祝辞道谢,梁寅不紧不慢地继续泼冷水,“你们怎么知道上面是安全的?”
闾桂虽然对未知的塔层充满恐惧,可他也见识过“戕民”的凶残和桌上那盘肉,他选择跟着梁寅上了楼,众人见状也纷纷跟了上去。
祝辞勾起唇角,无奈地摇摇头,这人真是没救了。他回头看着地戕王神像,一道光刃划过神像脖颈,一颗铜铸的头“铛”的一声落了地。
听到这声闷响的梁寅心头莫名一紧。
“官爷?”赵六叫了一声,“这上头能点火吗?”神祠二层一片漆黑,什么动静都没有。
梁寅旋指在空中点了一团绿莹莹的火苗,惹得众人一阵惊呼。
惊呼声不止是因为凭空而现的火苗,还源于骤然展示在众人眼前的三座铁像——一只鸟头人身,一只鱼头人身,中间一只是贴地顿首的豹子。
张牙舞爪的铁像脚下踩着各异的禽兽牲畜,五面墙壁上彩绘着他们是如何死又是如何生,在火苗的映照之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墙上跳下来一样。
鸟头人身的一只利脚堪堪掠过赵六的头顶,吓得赵六一动不敢动,“这是……”
梁寅觉得这个幻境越来越难测,也越来越有意思了,“这是镇守阴间的三位阴帅,黑鸟云天,鱼人狂骨,豹尾南之。”地府尊卑森严,这三位只是阴帅当中最末等的三位,专司飞禽、游鱼、走兽的亡灵。
赵六俯身跑开,“戕族果然可怖,从没见过有人供奉阴间神明祭拜的。”
赵大跟道:“可能是戕族作恶太多,自知死后会有恶果报应吧。”
十八个人一起挤进了二层,摩肩接踵,躲避雕像的同时,勉强能有个站脚的位置,想要坐下休息是不够的,有人提议再去楼上看看。
赵大点了个火折子,领着一部分人往上走,知道了二层是安全的,大家心里多少放松了些。
“官爷不上去看看吗?”赵六问,他此刻对梁寅的依赖多于了哥哥,“大家分散些,也好有个地方躺下歇歇,好久没睡过了。”
梁寅婉拒了他们的邀请,不用去他也知道上一层是什么,无非是黑白无常双像,黑鬼拿着勾魂锁,白鬼背着断魂勾。
他面向楼梯口坐下,后背靠着黑鸟的翅膀,放出神识,去探听楼下的动静。
此时的夜黑透了,祝辞点了一只案台上的蜡烛,静静坐在拜神的软垫上,等待着由远及近的灯笼。
有时候,祝辞的意识会不受控制的陷入一片混沌,可再清醒过来时,经历过的事情又历历在目,他翻了翻桌上的书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书了,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粗糙的纸面,就像在抚摸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骨子里还是个斯文的读书人。
他摸上书的时候,会挺直腰背,端正坐姿,全然不见之前的放浪形骸。
清醒的祝辞身上,有一缕处乱不惊的气息,如同他与戕民对搏时一样,明明不得门道毫无章法,每一刀偏偏又挥得自信,带着不计后果的坚定。
红色的光点终于冒头了,祝辞面前横放着那柄长刀,他翻了一页,就着烛光认真地看着《地戕经》,对远处的骚动恍若未闻。
就是这样一幕,日后再过多久,梁寅都无法从脑海里抹去。
疯人读书的细致,像春天初生的花,神秘又燎人。
凶恶的戕民似是害怕打扰到这位安静的读书人,放缓了脚步,迈过神祠的高槛,紫色的几条手臂扑向了他。
祝辞又翻了一页,正看到兴起时,无暇他顾。
他察觉不到吗?梁寅心想。黑鬼让他要不管,白鬼却在催他救人。
下一刻,梁寅放手挥出了断魂勾,一声巨响,深嵌入了一层的石砖里,砍断了数只紫臂。他勾魂锁缠着房梁,纵身跃下楼梯,再一劈砍,面前的几个戕民削的只剩个龟形身躯。
“你怎么来了?”祝辞合上书。
梁寅不自然地扯了下嘴角,“有些手痒……”
“官爷小心!”祝辞脚背勾起了刀,一刀擦着梁寅头皮而过,刺入了来人的喉咙,一个戕民应声而到。
祝辞笑着道歉:“官爷受惊了,差一点刺歪了。”
梁寅瞳孔骤缩,久久不能平复,刚才那一刀分明是对准了自己的眼睛,他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能明白文人握着刀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了。
祝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掀翻了地戕神像下的铜桌,挡住了门口,又抬起神像抵着桌子,弯腰捡起地上扭动着的断肢,一下一下的从缝隙当中扔了出去,末了还在身上蹭了蹭沾满灰尘的手。
经他糟蹋过后的祠堂地上满是打碎的供盘,和滚了一地的瓜果、烛台。
祝辞一脚踩到了香蕉,稳若泰山的在断魂勾上蹭了蹭脚底板,坐回蒲团上,拿起了书,发现梁寅一直呆站着,一拍脑袋才想起来人家是因为手痒才下来的,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体贴道:“你要还是手痒难耐,可以出去再打会。”
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下来的神像铜头滚到了梁寅脚边。
梁寅看着祝辞抬起脏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白净的一张脸顿时惨不忍睹,再环视一圈祠堂里的杂乱无章,一时竟不知是该先扶起铜像还是捡起烛台。
浮起的灰尘落在了梁寅身上,他忍不住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生起了大片的麻意,他感受到自己在颤抖。
梁寅逼迫着自己收敛黑气化回白相,这样才能勉强好过点,没有小官照顾他的癔症,他真的感觉黑相的每时每刻都是那么的煎熬。
尤其是和这样一个人相处在同一屋檐下。
谁说的他骨子里仍是个读书人?刚才烛光下的文弱静好仿佛是另一个骗人的幻境。
地府十九层真是了不得的地方,能把一个体面的秀才变成这副乞丐模样。
难得有了独处的时机,梁寅强压下不适开口问:“你是怎么从第十九层出来的?人身又是哪里得来的?”祝辞既不属于商队,也不是幻境当中的人,那他是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个人与此间幻境紧密相连,他今天一定要弄清楚。
坐着的祝辞缓慢的抬起头来,红色的血丝从眼白上慢慢褪去,他眼神涣散起来,迷迷蒙蒙地歪着头。
“……”
梁寅一脚踹在了红墙上,上前揪住了祝辞的衣襟,“你是不是在拿我寻乐子?一问问题就装疯?”使劲拍了拍他的脸,“疯狗?醒醒?”《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