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自重

    淑妃难以置信, 连连倒退数步,身子踉跄,后脑勺又撞到墙。

    咣当一声,后脑勺痛得淑妃有些发懵, 她先是怔了一瞬, 倏后以往宫中的美艳和妖娆尽数不存在。

    淑妃虎着脸, 身子如风, 拉孙霞薇,咬牙切齿恨声道:

    “你这贱人怎么还没死,你命怎么这么硬!”

    孙霞薇被打了八十滚,就是个大汉也半死不活,偏生,孙霞薇熬了过来, 她定是还受了其他的虐待,竟偏生也熬了过来。

    割舍之刑罚,竟也没要了她的命!

    淑妃双目凌厉盯着孙霞薇, 桃花眼里浸了冰渣子, 双眼慢慢眯起。

    她平日在皇宫里养尊处优, 深得皇上宠爱,皇后死后,她代为掌摄六宫,积威深重。

    此时她沉下脸, 拉住孙霞薇,孙霞薇好像被吓住了。

    她不能说话,勾着身子去躲开淑妃, 呜呜咽咽。

    孙霞薇面色发白,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像个受惊了小鹿,双手攥住卫惊蛰衣摆的一角,开始撕心裂肺得咳嗽,咳嗽面色惨白,瑟瑟颤颤。

    卫惊蛰眸光有些怔忪,落在淑妃眼瞳里没有散尽的泪珠中。

    晶莹的泪珠黄豆大小,将落未落,挂在淑妃卷翘的睫毛上,有一丝楚楚之姿,偏她又虎着脸,眉梢高高挑起,看着凌厉又张扬。

    卫惊蛰似乎看到了十八年前的淑妃,他心脏颤了一下,忙垂下眼帘。

    淑妃瞟了一眼卫惊蛰,看他有些失魂落魄,桃花眼中戾气更甚。

    淑妃攥紧手心,涂着绚丽开花富贵牡丹图和金色凤凰的手飞速扬起,重重落下。

    静谧的房间中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久久回荡。

    孙霞薇脑袋猛得偏向一侧,抓着卫惊蛰的衣袖慢慢抬起,摸了下自己面颊。

    手指落下,指腹上染了些许殷红的血珠。

    孙霞薇疼得一颤,眼瞳里的懵懂和清澈登时消失,变得诡橘幽暗,飞快得又转为懵懂。

    “呜唔。”孙霞薇泪珠簌簌而落,松开面颊,双手又去抓卫惊蛰,整个人颤抖着去躲去卫惊蛰的怀中。

    卫惊蛰蹙了下眉头,退了半步。

    “你这贱人竟然还要扒着惊蛰哥哥。”

    淑妃见孙霞薇还要往卫惊蛰怀中蹭,那是她这辈子没倚靠的温暖,淑妃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拆了孙霞薇的骨头。

    淑妃又将手高高抬起,一巴掌落下,长长的指甲在孙霞薇的面划下一个长长的血道子。

    孙霞薇不躲不闪承受了。

    只不过,她身子亏空,孱弱不堪,这一巴掌将她打在了地上,跌在地上起不来,蜷缩着呜呜咽咽,一对水瞳闪着微弱的光锁住卫惊蛰。

    仿佛将卫惊蛰看成了自己的全部,是她全部的期翼。

    卫惊蛰拧了下眉头,在淑妃继续落掌时钳住了淑妃,蹲下身子将孙霞薇扶起,扭头对淑妃淡声道:

    “淑妃娘娘,她失了记忆,身子也孱弱,也没招惹你,你放她一条性命。”

    “我放她一条性命……难道在你心里,我是无辜伤人性命的恶人?”

    淑妃哑声一瞬,面色惨白,倒退数步,颤着声音质问。

    卫惊蛰扶起孙霞薇,见孙霞薇又在咳血,从怀里道出了一个药丸给孙霞薇服用,没有回答淑妃。

    孙霞薇不知何时倚靠进了卫惊蛰的怀中,苍白没有血色隐着纤细青色血管的双手抓住卫惊蛰前膛的衣襟。

    她面颊靠在卫惊蛰的心口处,低低啜泣,却只是哭泣,乖顺得如同一只小猫。

    淑妃的眼睛目不转名焦灼在卫惊蛰的双手。

    她看见卫惊蛰的手慢慢抬起,放在了孙霞薇的后背,轻轻安慰。

    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落下,轻轻抬起,真得在安慰。

    淑妃手指开始发颤,心如刀绞,整个人摇摇入坠。

    “惊蛰哥哥,你这么多年从未娶妻,我以为你心中是有我的。”

    淑妃桃花眼中噙满泪珠,声音又娇又媚,含情脉脉凝视卫惊蛰,未语先落泪。

    淑妃有着秾艳倾城之貌,咬着唇瓣,含泪啜泣时,楚楚惹人怜惜。

    卫惊蛰拧眉,凝了一眼淑妃,倏得垂下了眸子。

    “娘娘,请您自重,君臣有别。”

    “这是太子殿下赐的。”卫惊蛰淡声道。

    淑妃通红着眼睛,莲步袅袅,朝前迈了半步:“惊蛰哥哥为什么不拒绝?”

    “娘娘当年怎么不拒绝进宫?”

    卫惊蛰突然抬眸,直视淑妃。

    淑妃神色一僵,转开了视线,顷刻,她去牵卫惊蛰的衣摆,声音软而绵:

    “惊蛰哥哥,皇命难为。”

    在卫惊蛰身边的孙霞薇突然暴起,她双手环抱住卫惊蛰,抬手去拨开淑妃,神情张皇而无措,手舞足蹈,双手环住卫惊蛰,像是母鸡护着小鸡的姿势。

    淑妃颈项上一痛。

    面颊又是一痛。

    淑妃痛呼一声,朝后褪去,立住身子,她手一抹,一道血色,她面无表情,眯起眼睛,朝孙霞薇低声:

    “你伤了本宫。”

    声音低而柔,却让人不寒而栗。

    孙霞薇却似乎没有察觉,她面颊贴在卫惊蛰的心口处,双手抱住卫惊蛰,紧紧抱住,嘴巴里呜唔不知道在说什么。

    卫惊蛰揽住孙霞薇,抬手抚住他的脊背,温声道:“我在,我在。”

    孙霞薇醒来后,似乎没了任何记忆,只把睁开眼睛看到的卫惊蛰当做了全部。

    卫惊蛰在府上时,她影影不离缠着卫惊蛰,卫惊蛰最开始冷漠、不耐、直接剑鞘染了血,孙霞薇无视自己的胳膊,依旧抱住卫惊蛰。

    卫惊蛰离府,孙霞薇便会蹲在门口等,不吃不喝,等卫惊蛰回府时,她身子孱弱不堪会饿得晕倒,但醒来的第一瞬间会眼睛晶亮晶亮,满心满眼都是卫惊蛰,抱住卫惊蛰的手臂。

    今早,卫惊蛰惩治犯人,手受了伤,孙霞薇哭得梨花带雨,哭到昏厥。

    卫惊蛰给她服药,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是看卫惊蛰的手,手里比划,眼睛纯净如小鹿,眸光真挚,用唇吻住了卫惊蛰的指尖。

    温热贴上的那一刹那,卫惊蛰沉寂了十八年的心,塌了一块。

    “惊蛰哥哥,她伤了我,你杀了她。”

    淑妃食指指着孙霞薇,命令道。

    卫惊蛰低低笑了一声,抬眼睨了眼淑妃,又轻轻抚了抚孙霞薇不断颤栗的脊背,声音清淡:

    “娘娘,恕臣难从命。”

    孙霞薇唇角慢慢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又环住卫惊蛰,贴着卫惊蛰炽热的胸膛蹭了蹭面颊。

    淑妃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么多年,卫惊蛰第一次直面回绝她。

    淑妃眨了眨眼睛,她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就仿佛一刹那天塌了,她整个人耳朵不住得嗡鸣,眼前阵阵发黑,眼眸潮热,鼻腔酸涩。

    淑妃眼睛一黑,跌在了地上。

    卫惊蛰眉头猛得一蹙,脚步先于大脑朝淑妃的方向挪了半步,可他半倾的身子却被孙霞薇紧紧拉住。

    孙霞薇瑟瑟发抖,眼睛盈满泪珠,无助得凝视卫惊蛰,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却不敢对着卫惊蛰,扭头,压着唇。

    卫惊蛰踏出的脚步换了方向,他扶住孙霞薇的脊背,又给她嘴里塞了一个药丸。

    “别急,我不离开。”

    孙霞薇拉住卫惊蛰的手,回眸一笑,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重重点头,水光潋滟的眼瞳里似乎绽开细碎的光晕。

    卫惊蛰心脏怦然一跳。

    掌心火辣辣的痛,面颊和颈项也火辣辣的痛,淑妃抬起手掌,只见一手的鲜血,她手下刚巧不巧碰到了凳子上的尖刺。

    淑妃回神,她垂下手,扶着墙慢慢站起身,目不转睛凝住郎情妾意的孙霞薇和卫惊蛰。

    淑妃攥住手心,一手的黏腻,十指连心,可此时她压根察觉不到手掌的痛,心脏似被人用尖锥一下一下用了蛮力凿。

    眼前是她年少挚爱,是她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的邻家哥哥。

    另一个是她平日里压根不拿正眼看的庶女,手段拙劣,狐媚样上不了台面,勾引污蔑太子一点小事做不好,如今惨白着脸不能说话,人不人鬼不鬼。

    可,她思之念之的惊蛰哥哥竟然看上了她看不上眼脏东西。

    淑妃咽了咽喉头,将酸涩咽下,可是止不住,眼泪还是密如珠帘一样滚落下来。

    这个认知,让淑妃心痛如刀割,又如卡了鱼刺,整个人被压得喘不出来气,心口起起伏伏,她红润娇艳的娇靥变得煞白。

    淑妃咬牙,睨了一眼娇弱无骨依着卫惊蛰的孙霞薇,慢慢眯起眼睛,眼疾手快拔下了头上的金钗,她动作迅疾朝前刺去。

    她动作很快,可是哪里有锦衣卫指挥使的卫惊蛰快。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卫惊蛰反手钳住淑妃,手腕一个用力,将淑妃推得踉跄好几步。

    “够了!臣寒舍容不下淑妃娘娘尊驾,还请娘娘离开。”

    “你赶我离开,因为她这个贱人。”

    淑妃踉跄着摔在地上,手上的金钗扎进了自己的手心,她却似没有知觉,泪眼婆娑怔怔凝视卫惊蛰,低声喃喃道。

    卫惊蛰瞥了一眼淑妃手心的殷红,蹙了下眉,回眸避开了眼。

    淑妃低眸,泪珠滑过方才孙霞薇方才手指划过的伤口,辣辣得疼,她却勾唇,唇角凄惨扯出了一个弧度。

    ……

    东宫。

    福明端了一碗药汤送入书房,朝挥笔泼墨的萧钧煜劝道:“太子殿下,该喝药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热药了。

    萧钧煜停笔,抿了抿唇,转身接过了福明手中的药碗。

    药汤浓黑,氤氲着呛人的辛苦味,萧钧煜眼也没眨仰头饮尽。

    福明抬眸,小心翼翼看着萧钧煜将药饮尽,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眸光抬向书案,书案上的蝇头小字严谨工整,刚劲挺拔,只是看着笔画愁稠密,远远看着像一个个小方块。

    整整好几尺的卷轴,太子殿下从沈府回来就开始写。

    福明又抬眼瞧,眸子一顿,看清了几个字: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1。”

    太子殿下又在思念沈姑娘了,明明三月前还两情相悦,何至于此!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

    福明鼻子有些酸,忙转开了眼睛。

    想起刚得来的消息,福明垂头双手接过药碗,小声禀报。

    “太子殿下,景安宫那位从外面回来,带了伤,将宫里的东西都砸了,哭得很凄厉,似乎痛不欲生。”

    得到消息时福明都愣了一瞬,淑妃每日笑盈盈,可最是冷清冷肺之人。

    萧钧煜却没任何惊异,眸子清冷,整个人面上也是清清淡淡。

    “日子还长,比这更痛不欲生的还没来。”他淡淡道。

    声色淡如水,福明却打了一个冷战,忙立直脊背。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上林赋》

    82、侍膳

    一晃过去了两三个日。

    是日清晨, 景安宫。

    淑妃醒来的时候两眼红肿,已经日上三竿,她靠在垫子上,明显比前几日憔悴了许多。

    “娘娘, 刚有两三个妃嫔来请安, 奴婢让她们在花厅里等了三刻钟, 才道您身子不适, 遣了她们离开。”

    侍奉的宫女鱼贯而入,淑妃的贴身嬷嬷凑在淑妃跟前,小声禀报。

    后宫妃嫔给皇后娘娘请安,淑妃虽不是皇后,但得了封印代掌后宫,有人巴结, 每日早晨来景阳宫里请安。

    淑妃听了嬷嬷的话不以为意,习以为常,翘着兰花指按了按额角, 半阖着眼睛:

    “嗯, 记下这两日谁来了景安宫谁没来。”

    “奴婢记着呢。”嬷嬷笑盈盈道。

    “娘娘代理后宫这么多年, 以后荣登皇后宝座,迟早的事儿,竟还有人不识趣,如今还不来给娘娘请安, 真是不长眼的东西。”

    淑妃慢慢撩开眼帘,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张着手任奴婢更衣。

    坐在梳妆台前, 宫婢给淑妃梳妆打扮,淑妃瞥到了面颊上的红痕。

    她贴在梳妆镜上, 打量着面上的血痂,眼前闪过卫惊蛰护着孙霞薇的样子,心中一痛,忙捂着住心脏。

    卫惊蛰,那是淑妃这么多年心中唯一的一片柔软。

    “嬷嬷,你说本宫当年是不是不该进宫?”

    淑妃翘着兰花指,右手捏着左手中指,端详着手指上华丽奢靡、栩栩如生的金凤凰,面上染了一些轻愁。

    嬷嬷是淑妃未出嫁前在娘家里的贴身大丫鬟,这么多年,陪着淑妃,淑妃代摄六宫,这嬷嬷也变成了整个后宫实际的总管嬷嬷。

    嬷嬷手里拿着金疮药,小心翼翼涂着淑妃的秀颈,听淑妃的话手一重,直接按在了淑妃脖子上伤口处:“娘娘在说什么傻话。”

    淑妃脖子疼,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奴婢该死,还请娘娘恕罪。”嬷嬷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淑妃拧眉睨了一眼,此时她正心中萧瑟,缅怀着过去,这嬷嬷陪了她小三十年。

    “起来吧,没有下次。”

    “谢娘娘隆恩,谢娘娘隆恩。”嬷嬷连连磕头。

    小心翼翼偷偷窥着淑妃的神色,见淑妃没有震怒,嬷嬷心中惴惴,大气不敢喘,起身又小心翼翼为淑妃在伤口上药。

    动作翼翼小心,屏住呼吸,是大气不敢喘。

    “嬷嬷,你刚说本宫说傻话?”

    嬷嬷心中一惴,窥着淑妃的脸色,舔了舔唇角,小声劝慰:

    “娘娘绝色倾城,就该掌摄六宫,母仪天下,不进这皇宫,成为那内宅之夫人,岂不可惜?”

    淑妃听她说着企图成为皇后的大不敬的话,没有打断,反而颀长莹白的颈项端着,下巴轻轻扬起,唇角似乎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淑妃翘起的兰花指又翘起,端在眼前,金色的凤凰,随着微微翘起的指腹展翅欲飞。

    “嬷嬷说错了,本宫进宫不是为了自己,本宫进宫为了家族。”

    “是的是的,奴才刚才说错了,娘娘是舍己为了家族。”

    嬷嬷顺着淑妃的话说,观察着淑妃神色,接着道:

    “现在老爷成了定东候,家里的几位少爷在前朝当值,可不都是娘娘的功劳。娘娘天香国色,卫指挥使年至四十还不嫁,可不就是放不下娘娘,娘娘却舍了自身情爱,为了整个侯府,入了这吞人骨头的高高高墙。”

    “可是,惊蛰哥哥竟然不理解我。”

    淑妃想到前两日卫惊蛰的冷淡,仍然有些伤心落寞,兰花指也不翘了,抬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年少时,淑妃与卫惊蛰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本定了当年秋日便成婚,可惜,卫惊蛰家里突然失了大火,卫惊蛰需守孝。

    嬷嬷低头头。

    嬷嬷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当年她随未出阁的淑妃在兴宾楼用餐,目睹了当年皇后省亲。

    皇后省亲的仪仗轰轰烈烈,锣鼓喧天,皇上盛宠皇后,陪皇后同坐凤辇,更是百年盛况,仪仗队排了整个御行街。

    当时她与淑妃坐在二楼支摘窗前,敞开的窗户,恰可以看到明黄色的凤撵。

    淑妃朝外瞟了一眼,登时怔住,筷子从手中滑落掉在桌上,等仪仗过去,淑妃久久没有回神。

    回去后,淑妃去寻了父亲,只知老爷那两日都喜上眉梢,不久后,皇帝充盈后宫,淑妃在册。

    淑妃生的绝色秾丽,又擅长舞蹈,恰逢皇后怀孕,不宜侍寝,淑妃穿着西域风情轻薄纱衣,赤脚跳着袅娜的西域舞蹈,那晚,烛光摇曳,娇声羞人。

    嬷嬷,现在还记得,那一夜皇上唤了四次水,翌日,皇上又召淑妃侍寝,再后来,淑妃只比皇后晚了三个月便有了身孕。

    嬷嬷垂下头,敛去以往的杂思,她想着这两日淑妃同她的抱怨,愤慨骂道:

    “孙霞薇那贱蹄子,上次求到景安宫的时候,娘娘就不该给她支招,她真的是又蠢又笨,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幸好她被割了舌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本宫以为她会死去,没想到她命真硬。”淑妃垂眸,眼里闪过冷光,眉心高高隆起。

    “确实命硬,寻常人早就死了几百回,真是祸害遗千年。”嬷嬷小声叨叨。

    嬷嬷摊开淑妃的手,垂着头给她掌心上药。

    “到底是不正经、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和她舞姬出身的娘亲一样,上不了台面,一身狐媚的手段,短短两日便勾得了惊蛰哥哥的魂,当真该死。”

    皇上曾掐着淑妃不盈一握的柳腰笑问这妖艳的舞蹈跟谁学的,淑妃媚眼如丝,攀着皇上肩头跨腰坐了上去。

    皇上登时掐住淑妃的腰,翻身压过去,只叹淑妃绝色,哪里想得到,淑妃这些手段都是出自一个上不了台面舞姬出身的妾室所教,正是孙霞薇的娘亲。

    嬷嬷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指腹在淑妃掌心轻轻摩挲,将药膏抹均匀。

    “这点小事,娘娘不必挂心。”

    卫惊蛰这么多年迟迟没娶妻,淑妃知晓他一直心里惦记自己,便在卫惊蛰路过景安宫时,亲手送些食盒给卫惊蛰。

    曾经,卫惊蛰夸赞淑妃的厨艺好,可,卫惊蛰,从不,接淑妃的东西。

    淑妃想起卫惊蛰,想着卫惊蛰俊美英俊的面容,和他冷寂却深邃的眉眼,心里又开始痛。

    “萧钧煜。”

    淑妃切齿,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

    想卫惊蛰道是太子殿下赐的孙霞薇,淑妃两眼眯起眸中,闪着阴鸷的光芒。

    “等以后本宫成了皇后,他算哪门子正经太子。”

    淑妃咬唇,半眯眼睛,用力攥了攥手。

    “呀!”她眉心一跳,痛得咬舌头,一低头,金凤凰的那只护护甲,突然断了。

    十指连心,淑妃痛得苦着脸,眼睛直接红了,泪珠不由得滚落。

    “快,快来人,给本宫重新画只凤凰!”淑妃扯着嗓子喊,宫人吓得一个哆嗦。

    ……

    淑妃没用早膳,就盯着宫人一笔一画,重新给她画了一只金凤凰。

    一个多时辰不动位置,淑妃翘了翘兰花指,她吹口气,迎着日光看手指上惟妙惟肖的凤凰。

    “传膳。”淑妃摸了摸肚子,有些肚子饿了。

    正此时,宫人小步从外面进来,压低声音禀报:“娘娘,皇上唤您去用餐。”

    淑妃一惊,急得站起了身,跑去铜镜前照镜子,紧张兮兮问:“怎么办,本宫面上的伤口能遮住吗?”

    上下宫人也是慌慌张张,最后是嬷嬷小声劝:

    “娘娘别怕,涂些脂粉也能遮盖一二。”

    ……

    “臣妾来迟,让皇上久等了。”

    淑妃还未进谨身殿,便拖着软软媚媚的声音道,进了膳厅,看见太子萧钧煜已坐到皇上的对面。

    淑妃身子一僵,不情不愿,朝萧钧煜慢慢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萧钧煜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淑妃自己站了起来,朝皇上走进几步,笑盈盈,眼波流转,潋滟含情:“皇上,臣妾来了。”

    皇上没有骤然一蹙,漫不经心目光飘过淑妃。

    他抬筷夹了一块肉道萧钧煜的盘中:“皇儿,多吃肉强强筋骨。”

    “是。”萧钧煜将皇上夹过来的肉放入口中,慢条斯理用膳。

    淑妃面色又是一僵,面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垂头乖顺得退到皇上一侧,抬手拿起了宫人托盘上的银筷子。

    平日的皇上若是心情好唤淑妃一同来用膳,定然淑妃可以坐下,一同用膳。

    今日皇上却没有说话,皇上与太子萧钧煜不时说几句,没搭理淑妃,淑妃只得站在下侧,接替了侍膳太监的活儿,为皇上太子两人夹菜?

    这顿饭吃的约莫半个多时辰。

    淑妃肚子饿得胃里火辣辣疼,她咽了咽喉头,偷偷瞥了眼萧钧煜,捏紧了手里的筷子,偷偷磨牙。

    萧钧煜皎皎若朗月的矜贵气质,他执筷,举手投足都是矜贵无双的气质,面上平平淡淡,面前小碟子上却堆了小半盘餐。

    那些菜都是淑妃给他夹的,萧钧煜一筷子没动,淑妃面上火辣辣,偷偷窥着皇上的神色,生怕皇上质问她是不是故意夹了太子不爱吃的菜。

    淑妃心里恨萧钧煜,又不得不碍于皇上在场,装模作样继续给萧钧煜夹菜。

    她观察萧钧煜夹了菜夹的,可惜,她夹的菜,萧钧煜一口没动,摆明了在皇上面前不给她面子!

    淑妃给萧钧煜又夹了一筷子菜,萧钧煜依旧不动。

    淑妃又给皇上夹了一道菜,贝齿咬住唇瓣,眼睛通红,闪着泪光,委屈巴巴凝睇皇上。

    可惜,皇上似乎看不到,抬手给萧钧煜加了一道菜:

    “皇儿,多吃点,你面色没有血色,多补补。”

    淑妃鼻翼翕动,垂着头不动声色撇了撇嘴巴,眼里闪过一个鄙夷和不屑。

    堂堂一个太子,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弄成这样,真不愧情种。

    不过这才好拿捏,蛇打七寸,她就不信搞不定萧钧煜。淑妃潋滟的桃花眼滑过一抹暗光,唇角微不可查的翘起。

    一个多钟头。

    淑妃平日里养尊处优,已许久没有做过这种侍奉人的活计,手腕酸疼,有些抬不起来。

    饥肠辘辘,手心的伤口似乎破了,掌心有些黏腻,手腕酸痛,关键是内心的折磨。

    她像一个侍奉人的下人,侍奉她看不顺眼的太子萧钧煜,淑妃低垂着头,咽下鼻腔里的酸涩。

    余光瞥见皇上放下筷子,淑妃心心里长出长长舒了一口气,也忙忙放下筷子

    皇上拿一个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目光落在淑妃的手腕上,似才是察觉。

    “爱妃,你的手心是怎么了?”

    淑妃手心,两个已经结了痂的伤痕被磨破了,银质的筷子放在托盘,便有一团殷红的血。

    这是前日,淑妃刺孙霞薇没成,自己反而被金簪伤。

    颈项与面颊的伤口用脂粉可以遮盖,首先却无法遮盖。

    淑妃手一颤,忙握住了手心,美睫颤抖,小声道:

    “回皇上,前日,臣妾不小心用簪子划伤了手。”

    “一宫的宫人看不住一个你,也是没用,今日都拉出去打个六十大板。”

    皇上淡然说道。

    “是。”

    淑妃心一抖,颤着声音应。

    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淑妃余光偷偷瞟着皇上的面颊,猜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可皇上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他对面太子殿下萧钧煜与皇上神色如出一辙。

    “皇儿,你最初来说什么?”

    “儿臣的锦衣卫指挥使卫惊蛰今日向儿臣求恩情,他想与孙霞薇成婚……”萧钧煜的声音徐徐图。

    “不可能!”

    淑妃面无血色,震声打断萧钧煜。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我想了一个暗恋转强取豪夺的狗血脑洞,看你们喜欢不?大致设定如下:

    文名:贪媚(强取豪夺火葬场)

    女主:瑰姿艳逸,金尊玉贵小公主,性子娇纵,一朝国破成了阶下囚。

    男主:敌国质子,人人可□□,小心翼翼示好而被女主当众嘲讽,一朝荣登皇位,携千军万马破了女主国家。

    这大概是一个男女主地位互换,男主暗恋求而不得,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大致这样的脑洞,我给挂专栏预收了,喜欢的宝子们可以去收藏下,我慢慢完善文案。

    ——

    83、嫉妒

    萧钧煜停住讲话, 眸子淡淡落在淑妃身上。

    皇上眉头飞快得蹙了一下,漆黑的凤眸不怒而威,他将手上的帕子撂在桌子上,好整以暇挑了挑眉梢, 端详淑妃。

    淑妃身子一僵, 面色苍白, 整个人如同锋芒在背, 额角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孤还未说完,淑妃口中断然不可能是何意?”

    萧钧煜的声色淡淡,如清泉激石,清雅却没有任何波澜。

    淑妃的内心却如同被透支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波澜,淑妃嗓子有些干, 她不看萧钧煜,桃花眼里飞速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阴毒。

    萧钧煜俊美无俦的面上清冷朗月,他似是没有察觉淑妃的动作, 亦或是压根不在意。

    萧钧煜抬手端起桌角的茉莉花茶, 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眸光从漾开的澄澈见底的茶汤涟漪上,淡淡睨了一眼淑妃。

    “孤听说,淑妃与卫指挥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太子殿下莫要胡说, 本宫没有。”淑妃面色一白,打断萧钧煜。

    萧钧煜眸光扫了眼对面坐着的皇上,又垂首, 慢条斯理品了一口茶,瞥也未瞥淑妃。

    这茶与沈筠曦送他的如出一辙, 应是沈筠曦进宫时给各宫送的。

    萧钧煜垂首又品了一小口,凝视纤细翠绿的茶叶,眼里闪过沈筠曦前世在东宫里为他煮茶斟茶的场景。

    萧钧煜眸色有一瞬的温柔,又飞速闪过一抹悲伤。

    沈筠曦喜爱品茶,而他竟然重来一世,品出沈筠曦方才的期待和失落与心伤。

    前世,东宫里,他每日下值时,沈筠曦都已经煮好了茶,会在圆月门迎着他回宫,拉着他一同进殿,为他斟一杯茶,沈筠曦会仰着头,琥珀色的翦水明眸仿佛有星光坠落。

    沈筠曦双手放在心口,笑盈盈问他:“太子殿下,今日的茶如何?”

    他只会说好,他竟没有推心置腹与沈筠曦撩了撩茶道,明明他熟读茶经。

    他有时惦记着公事,可能并不会与沈筠曦聊太久,沈筠曦善解人意推他入书房,他便去了。

    现在想来,沈筠曦从未问他要过恩情的报答,被他误解,无名无分待在东宫里,没有相熟要好的亲朋好友,他也不解风情。

    沈筠曦在他轻描淡写回话时该有多么失落和伤心。

    沈筠曦该是有多喜欢他,才能喜欢承受那般委屈?

    萧钧煜猛得闭上眼睛,心痛如刀割,气血上涌,他不由得低低轻咳一声。

    他辜负了沈筠曦的期待,他弄丢了爱他入骨的沈筠曦,是他对不起沈筠曦。

    眼前闪过沈筠曦对他疏淡清冷的态度,又一闪,上过沈筠曦对顾晴川巧笑倩兮,萧钧煜忙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又有什么脸和资格去阻止沈筠曦追求新的人生,萧钧煜咽了咽喉结。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钧瓷茶盏,阖上眼帘,垂首饮了一口茶,似乎舍不得饮尽。

    ……

    萧钧煜对面,皇上面如沉水,看不出喜怒,却让人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

    萧钧煜低咳时,皇上似是抬了一眼,俊眉飞速蹙了一下。

    淑妃朝皇上凑了凑,莲步轻移,嫔婷袅袅,带着一股馥郁的玫瑰香。

    她伸出纤纤玉指牵住了皇上垂在一侧的明黄色袖角,软着嗓音,媚意撩人:

    “皇上,臣妾与卫指挥使只是父母之命,臣妾倾慕皇上,一心只有皇上。”

    皇上睥睨一眼。

    淑妃咬了咬唇角,小心翼翼放开了皇上的袖角。

    萧钧煜听见声音回神,端详父皇,见他不语,放下茶盏,轻笑一声。

    “那甚好,卫指挥使明日与孙霞薇大婚,都是淑妃娘娘的旧人,淑妃娘娘去作个证婚人。”

    萧钧煜美如冠玉的俊颜沉冷,如敷了一层冷霜。

    萧钧煜凤眸沉不见底,锁住淑妃:他不会打扰沈筠曦,可前世害了沈筠曦的人,他不会放过。

    淑妃被萧钧煜的厉眸盯得心脏发紧,浑身汗毛倒立。

    淑妃攥紧手指,手指尖尖的护甲陷入手心,她手心里黏腻,手心破溃的两处伤口又被护肩刺穿。

    手心刺痛,连着心脏的痛,淑妃挺直脊背强撑着,她掐着手心,眸色深情款款凝视皇上。

    “爱妃,便说说原先为什么说不可能?”

    皇上没有回应淑妃的求救,旧话重提。

    淑妃仔细窥视皇上的俊朗如玉的圣颜,皇上周身气质华贵,举手投足带着举世无双的尊贵,和往日月色羞人时脊背沁着薄汗的温润撩人完全不同,淑妃心脏开始突突直跳。

    淑妃攥紧手心,锋利的指甲刺在掌心,剧痛让她保持面不改色。

    “回皇上,臣妾听前礼部侍郎孙常戎革去了官职,举家流放岭南,臣妾想孙霞薇身为孙常戎之女,定需跟着离京,怎能留在京城?”

    淑妃想着措辞,嘴里干巴巴解释。

    “爱妃对前朝之事,晓得可真是通透。”

    皇上抬起杯盏,茶盖轻轻磨了下杯沿,发生极细微的声响。

    淑妃心头一跳,这是皇上不耐烦的举动。

    电闪雷鸣之间,淑妃想起这是方才来谨身殿路上,她刚得到的消息。

    “臣妾不敢窥探前朝。”

    淑妃登时双膝跪在地下,朝皇上磕头。

    淑妃低垂着眼帘,一对桃花眼潋滟含情,还未说话,便泪水涟涟:

    “臣妾整日里蜗居后宫,为皇上打理六宫,鞠躬尽瘁,前两日伤了手,臣妾也忍着痛筹备今岁端午的命妇宫宴。”

    淑妃开始诉苦,她低低啜泣,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莹白的秀颈露在外侧,她本以为今日只与皇帝二人用膳,她穿着轻薄的坦领襦裙。

    此时坦领不知为何微微松散,朝着皇上视线之内,那雪白的柔软如美人遮面,欲露不露,锁骨处汪了一汪清泉。

    淑妃知晓,皇上喜欢的就是她娇媚入骨,不然不会在她舞蹈之时耐不住掐住她的腰,将她压在谨身殿的各处,重影交叠,唤了一次又一次的水。

    贝齿半咬嫣红的朱唇,桃花眸含情潋滟,淑妃缓而慢抬起颀长的秀颈,斜斜睇了一眼皇上,烟视媚行:“皇上……”

    淑妃的话僵在口中。

    皇上的眸色黑沉如墨,冷得让淑妃入坠冰窟。

    “既然爱妃这般繁忙,身子又不适,这料理后宫之事。朕也不该劳烦你,此后便有德妃,代掌六宫。”

    淑妃整个人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皇后死之后,皇上不再立后,代为掌摄六宫,便实际上的后宫之主,淑妃担了这个美差,一直作威作福。

    淑妃与敬德妃等人,早就结了梁子,平日里,也就过得去,可若是她失了代为掌管六宫的权利,德妃得了权利……淑妃根本就不敢想。

    淑妃面白如纸,额角啪嗒一个汗珠滴在地上,淑妃直直跪在地上,神色张皇,彻底没了每日里的镇定。

    “皇上臣妾不累,臣妾管理六宫,一点都不累,方才臣妾说错了话,求皇上收回成命。”

    淑妃膝行两步,去拉皇上的手臂,有意无意间胸脯的柔软,蹭过皇帝的手腕。

    皇上面上没有一丝的波动,轻轻抬了一眼,淑妃身子一个哆嗦,老老实实松开了手,战战巍巍跪在了地上。

    “皇儿笑什么?”

    皇上突然问萧钧煜,眉宇间少了冷肃,多了一分和煦和慈祥。

    萧钧煜掩唇低低咳了一声。

    “无事。”萧钧煜淡淡道,用帕子擦了擦手心。

    皇上看到了他放回袖中帕子上的一丝殷红,眉宇间隆起沟壑。

    “你要听医嘱好好喝药。”皇上拧眉,叮嘱萧钧煜。

    “儿臣省的。”

    萧钧煜黑沉得不见底,余光斜睨淑妃摇摇欲坠的身子,神色犀利。

    他还没有给上一次的沈筠曦报完仇,他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萧钧煜心道。

    淑妃听着皇上旁若无他的与太子殿下萧钧煜讲话,声音温和,不由得咬住了唇。

    眼里闪过一抹嫉妒。

    淑妃将内腮咬出了血,嫉妒是心魔,心里如同万千只小虫子也啃咬,酸涩得她发疯。

    皇上之所以对太子好,就因为那死去的武氏,凭什么武氏死了那么多年还霸占着皇后的名头,而她却求而不得。

    淑妃手背青筋暴起,满嘴得血腥味,她睇了一眼皇上俊郎威严的侧颜,心里更是绞痛的厉害。

    听见淑妃小声的啜泣,皇上眉头紧锁,有些不耐烦。

    “就按太子说得,你明日去证婚。”

    淑妃心上又被刺了一刀,面无人色,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让她去给头心心念念的人和自己看不上的人证婚,看着他们一同饮合欢酒,淑妃心里直犯恶心,悲痛欲绝。

    刚被皇上夺去了掌管后宫的权利,淑妃垂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绚丽鲜艳的金凤凰,咬了咬牙,低垂着头小声应。

    “是,臣妾遵命。”

    “下去吧。”

    “臣妾遵旨。”淑妃没有用膳,肚子饿着,手疼,嘴里满是鲜血,两股战战。

    一踏出谨身殿门槛,淑妃手软脚软,直接跪在了地上,身上没有力气,两个宫婢搀扶,才将她搀起。

    ……

    谨身殿里,皇上掸了掸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站起身,睨了一眼萧钧煜,突然问:

    “皇儿,卫指挥使真让你赐婚了?”

    萧钧煜未答,长睫颤了下,他目不转睛注视着皇上,沉吟一瞬,问:“父皇,您可喜欢淑妃?”

    “朕心里只有你的母亲。”

    皇上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

    萧钧煜笔直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浅淡的弧度,手掌慢慢松开,望着淑妃离开的方向,淡淡道:

    “卫指挥使,没有来求皇儿。”

    作者有话要说:

    84、凤凰风筝

    皇上睨了萧钧煜, 凤眸深邃。

    大盛朝至高无上的皇上,目光不威而怒,带着审视的目光,锁住萧钧煜。

    若是常人, 便是在后宫里骄横跋扈的淑妃刚才也战战兢兢松了牵着皇上的袖角, 两股战战跪在地上, 萧钧煜却面不改色。

    萧钧煜云淡风轻, 他又抬手将茶盏中最后一口茉莉花茶饮尽,在皇上犀利的目光下安然若素。

    “父皇若是只爱母亲一人,便一切都好。”

    “你在是怪朕?”皇上眉头微不可察拧下,双手握拳沉声问。

    皇上知道,萧钧煜的母亲是因为他而郁郁寡欢,去世时一胎两命, 腹中还有一个未成形的孩子。

    这么多年,皇上也愧疚,武氏与他年少夫妻, 是他最钟爱的女子, 他的皇后, 可惜心思太过细腻,郁郁难欢。自武氏去世后,他再不立后。

    皇上对萧钧煜也愧疚,所以皇后去世后, 他亲自将萧钧煜在身边教养。

    “没有。”

    萧钧煜淡淡道。

    萧钧煜神色依旧清清淡淡,父皇的所作所为能评价的只有他的母亲。

    曾在皇后病榻前,萧钧煜问过:“母后, 你可怨父皇?”

    彼时,皇后柳眉纤细无时不刻轻蹙着, 姣好的面容晕着轻愁,丹唇的青涩清而浅淡,薄施粉黛有种月中仙子的疏离,闻言,她一愣,倏尔,轻轻摇头。

    “我自嫁与你父皇,就该知晓他会三宫六院,到底是我奢望了。”皇后低低咳嗽一声,面上闪过一丝痛楚。

    她极快得掩饰好,垂了垂眉睫怔忪一阵,转头望向萧钧煜。

    “煜儿,日后,你不要辜负一个爱你的女子。”

    皇后瘦窄莹白的手抚在萧钧煜粉雕玉砌的面颊上,她看着两岁多已经被敕封太子的萧钧煜,低低一笑,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清浅的嘲讽。

    她的孩子是未来大盛的皇上,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母后。”幼年的萧钧煜心思慧敏,他抬手抱住皇后想要离开的纤指,目光直视皇后,一字一顿保证道:

    “母后,你放心,儿臣以后不回纳妾。儿臣只娶一人。”

    皇后笼着轻愁的眉宇蓦得舒缓,她唇角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抬手团了团萧钧煜的发顶,声音柔和悦耳:

    “好孩子。”

    萧钧煜回神,唇角紧绷,眼底飞快得略过一抹晶莹,他以拳抵唇,低低咳嗽。

    他辜负了对母后的承诺,也辜负了沈筠曦。

    他会为沈筠曦报仇,可其实伤沈筠曦最深的人,是他。

    萧钧煜心口有些喘不过气,一声又一声,刻意压抑得咳嗽听得人头皮发麻。

    皇上走近两步,关心得抬手为萧钧煜顺了顺后背,温声叮嘱:“你多静养,心思莫太重。”

    “是,儿臣省得。”

    萧钧煜恢复挺直如松的脊背,缓了片刻,他朝皇上拱手告退。

    皇上点头,伫立在原地,看萧钧煜慢慢一步一尺走到繁复的春光中,金色的日光罩在萧钧煜身上,却显得他萧瑟而孤寂。

    唉。

    皇上叹了一口气。

    萧钧煜模样随了三四分皇后的影子,性子,也随了三四分,皇上又叹了一声,慢慢收回了目光。

    眉心却微微隆起,止不住思考,萧钧煜刚才那句话是何意。

    ……

    淑妃是真的被吓得浑身无力。

    平日里皇上对她也算温柔小意,甚少斥责她,她在后宫里拿着凤印,作福作威,过着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

    “你们拉痛本宫了!”胳膊被两个宫女拽得有些疼,淑妃冷脸斥道。

    两个宫女被吓得一个哆嗦,登时腿软松开了淑妃。

    支撑没了,淑妃立刻来了一个平地摔,脸蛋朝下,直直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后面的四个宫女忙推开跪着的两个小宫女,去扶淑妃。

    淑妃抹着鼻子站起身,第一时间朝左右、前后张望。

    长长的甬道,红墙巍峨,青石铺地,前方无人,后方空荡荡,只有两枝洁白的梨花越过了墙头,惊飞了三只喜鹊。

    淑妃深呼一口气,拍了拍手,面上假装无所谓。

    垂眸,一手的鲜血,此时方察觉鼻腔酸痛,她忙用帕子捂住鼻子,有黏腻的血流出鼻腔,温热的留在唇角。

    淑妃忙手忙脚乱得擦鼻子,又紧张朝前后左右看了看,接过宫婢的帕子捂住鼻腔,眯着眼,齿缝里溢出一句:

    “混账东西!回去给本宫等着。”

    两个宫女脊背打颤,却低头哽咽,不敢说话。

    又有两人搀扶,淑妃浑身疼,便腹中绞痛,便拖着步子,朝景安宫慢慢走去。

    淑妃还未到景安宫,便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不知哪个贱蹄子惫懒不知洒扫。”淑妃拧眉,顿了下,宫婢抬开了朱红的门扉。

    淑妃甫一踏入景安宫,便有上来五六个人拉入淑妃身旁的宫婢。

    “大胆!”淑妃大声呵斥,话梗在喉咙里。

    德妃着一身繁复隆重的宫装坐在一张红檀木椅子上,身后位列十几位宫人,而她前面,景安宫的院子里,宫婢太监皆被压在地上。

    啪!啪啪!

    沉闷的杖刑声,木棍砸在皮肉上,皮开肉绽的声音,抬眼一看,便是鲜血入目。

    “呜唔!”淑妃的贴身嬷嬷瞧见淑妃,挣扎着起身。

    她嘴里塞了抹布,眼泪满面,面容痛得扭曲,后背的衣服被棍打的破破烂烂,没了一丝一毫平日趾高气扬的形象,伸着佝偻的手指向淑妃求救。

    “皇上旨意,六十大板,少一下,便是欺君之罪。”

    德妃的声音淡淡。

    行刑的太监神色一凛,忙将那嬷嬷拖着直接按在地上,一声不吭,冷着脸高高抬起木棍。

    闷闷的杖责声,夹杂着,齿缝指尖流泄出来意味不明的闷哼声,闷痛闷痛,在这雀声鸟语的春日,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淑妃不曾想皇上一句话,慎刑司的人,德妃的人,便都来了静安宫,比她还快。

    想着自己脸上还带着血污,淑妃窘迫得面红耳赤,她扭身,抬起袖子反复擦拭自己的鼻梁。

    那嬷嬷看淑妃没有看她,带着希冀的眼眸慢慢暗下去,只余下浑浊泛黄的眼瞳,死死盯着淑妃。

    “淑妃,皇上让本宫代掌六宫,还劳你将凤印交给本宫。”

    淑妃擦拭的手僵在鼻子上,面上的红涨顷刻退得干干净净,面色煞白煞白。

    “淑妃难道想抗旨不遵?”

    此起披伏的棍杖声,间杂闷痛齿缝泄出的哼痛,还有暂未被行刑之人的哭诉声,景安宫里算是鬼哭狼嚎,淑妃却只听见了德妃轻缓的脚步声。

    德妃的步子很轻,很端庄,落步时发髻的珠钗纹丝不动,淑妃却觉得德妃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脏上。

    淑妃脊背生寒,她咽了咽唾液,满嘴里的腥甜,她声音嘶哑,几不可闻。

    “本宫这就给你取。”

    呵。空气中不知是谁轻笑一声。

    淑妃低垂着头,脖子腾得一下红涨,面颊连着脖子火辣辣得,淑妃攥紧手心,脊背绷成一张弓,贝齿死死咬住唇角,眼底闪过一抹殷红。

    ……

    春和景明,暖风徐徐,盈盈绿草地上奔跑者笑容洋溢的少年少女,蔚蓝的天空中缤纷绚丽的风筝迎风飞扬。

    沈筠曦拉着手中的丝线,仰头看着空中五彩的鸢尾,两颊梨涡浅浅。

    “晴川哥哥做得风筝在风中飞起来果真好看。”

    她明眸皓齿,一回眸,剪水明瞳中似是蕴藏着整个璀璨的银河,靡颜腻理的雪腮梨涡甜且娇俏,当真回眸一笑百媚生。

    顾晴川咽了咽喉结,只觉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心跳的声音震得耳膜嗡鸣。

    “筠曦妹妹喜欢就好。”顾晴川攥了攥手心,压抑着剧烈不规则的心跳,小声道。

    沈筠曦没有察觉,她转头将手中的丝线又放得远一些,看着鸢尾风筝朝天空高高的飞翔,脆生生回道:

    “当然喜欢。”

    顾晴川恢复了心跳,他凑到沈筠曦身旁,抬手在沈筠曦手上轻轻扯了扯丝线,想要跌落的风筝再次扶摇直上。

    “晴川哥哥果真厉害。”沈筠曦眸光灿亮,亮晶晶凝睇顾晴川。

    顾晴川耳朵微红,含情脉脉注视沈筠曦:“沈筠曦妹妹,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放风筝。”

    如同三年前的每一年一样。

    沈筠曦被他情意绵绵的眼神看得有些害羞,两颊漾出一抹绯晕,不看顾晴川,轻轻点了点头。

    顾晴川得了承诺,心花怒放,他眉开眼笑,又情不自禁深情缱绻的凝视沈筠曦。

    沈筠曦霞飞双颊,她抬目嗔了眼顾晴川。

    “晴川哥哥,快放风筝。”

    眼波横斜,美目流盼。

    顾晴川笑逐颜开,抬手又在沈筠曦手上牵了牵丝线,沈筠曦看着刚在自己手里不飞的风筝越飞越高,扭头赞赏顾晴川。

    在草地的不远处,一座矗立的二层小楼上,萧钧煜临窗而立,目光凝在那乐乐陶陶的沈筠曦和顾晴川。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顾晴川半揽着沈筠曦,两人共牵一根丝线,肩头相交,言笑晏晏。

    “咳,咳咳!”

    心中绞痛,气血上涌,萧钧煜又开始撕心裂肺得咳。

    福明看着萧钧煜面色一点一点惨白,薄唇没了一丝血色,目光却舍不得离开沈筠曦,福明眼睛登时湿润。

    “太子殿下,您何必自虐。”

    萧钧煜知晓沈筠曦不想见他,便不出面,可在这看沈筠曦同顾二公子目挑心悦,岂不是虐心?

    萧钧煜没说话,目光依旧随着远处草地上的二人奔跑。

    福明叹了口气,偷偷抹了涂泪珠,知道劝不住萧钧煜。

    突然,萧钧煜眉头一蹙,眉睫闪了一闪,怔了一瞬,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前方,从袖中拿出了一只风筝。

    “你去将只风筝给沈姑娘送过去。”

    福明伸头看了一眼,原是沈筠曦手中的风筝飞得抬高,丝线绷不住,断了线,遥在空际的鸾鸟风筝朝着天边越飞越远。

    沈筠曦似乎有些伤心,同顾晴川一同去追。

    但那风筝刚才飞得极高,约莫是不可能寻回的。

    “是,太子殿下放心,奴才这就去。”

    福明接了萧钧煜手中的五彩凤凰风筝,神色严肃,恭声道。

    这是一只奢华繁复的五彩凤凰,通身漆金绘彩,长长的尾翼流光溢彩,甚是奢华,张扬,和萧钧煜清冷孤傲、端方守礼的性子无一丝相合。

    倒是和沈筠曦周身的气质意外相合,奢华而富灵秀之美,美得张扬,却让人移不开眼。

    萧钧煜眸色一愣,眼中闪过自嘲,胸腔微震,唤住了福明:

    “你将风筝交给楼下的小二,你不要去。”

    福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

    太子殿下是怕沈筠曦认出他是太子殿下的人,不肯收这风筝。

    福明抿了抿唇,偷偷窥视萧钧煜英俊而落寞的面容,眼里闪过心疼。

    这只风筝由萧钧煜亲自绘图、上色、作骨、粘和,折腾了三个多时辰。

    萧钧煜身为太子殿下,自幼金尊玉贵,从未做过风筝,削制风筝竹骨时手指被刺了好几处伤痕,殷红的血珠渗出,太子殿下眼睛眨眼未眨,却忙用帕子拭去竹骨上的血珠。

    太子殿下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竹骨,手上的血珠没有理会。

    福明想帮做风筝,却被萧钧煜拒绝。

    但凡有一点污迹、瑕疵,萧钧煜便会废弃重新做。

    就是这样珍之若重作出的精致风筝,太子殿下怕沈姑娘见了他不开心,不亲手赠给沈筠曦,也不敢让他一个被沈姑娘见过的下人出面相送。

    太子殿下何曾如此卑微。

    福明眼睛潮热,却颔首,哑着嗓音应道:“是,奴才晓得。”

    85、中箭

    沈筠曦抬头望天, 神情低落。

    她抬步要去追,顾晴川拉住了她的手腕:

    “筠曦妹妹,风筝断了就断了,我改日再你做一个, 别去追, 你身子……”

    顾晴川顿了下, 目光在沈筠曦依旧窈窕有致的曲线上飞快得略过, 安慰道:“身子第一。”

    方才放风筝时,顾晴川也是不让沈筠曦跑,自己奔跑将风筝在空中高高飞起,方将丝线了沈筠曦。

    沈筠曦一对罥烟眉似蹙非蹙,洁白的贝齿咬住了莹润饱满的丹唇,又抬眸恋恋不舍看了眼在天际中愈发渺小侧风筝。

    五彩的鸢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 越来越远,慢慢渺小如一个黑点,朝着西方的天际飞去。

    追, 也是追不到的。

    沈筠曦目光依旧凝在小小的黑点上, 闻言转身看了眼顾晴川, 又飞速抬眸望向形状模糊的风筝,咬了咬唇,语气显得异常的落寞:

    “只是不是这一个风筝。”

    沈筠曦眨了眨眼睛,纤长卷翘而浓密的眉睫扑颤一下, 她垂下眼帘,遮住了眼眸中升起的薄雾。

    沈筠曦只是一瞬想起了三月初在隆福寺。

    那时,她刚重生不久, 前世的悲惨经历让她心绪落寞,在隆福寺后山和二皇子萧和泽放风筝时, 看着风筝高高飞起,她终于想明白,觉得未来可期,却转瞬,丝线在空中断裂,风筝迎风飞走。

    今日与那日何其相似。

    沈筠曦纤翘的眉睫又不受控制颤了一下,贝齿在丹唇咬出了一个浅浅的清白色的牙印。

    那日隆福寺后山,沈筠曦遇见了萧钧煜和孙霞薇,惹了一肚子气,如今,她也怕她期翼的美好未来也如这风筝一般飞走。

    顾晴川看出沈筠曦有些心事重重,他小心翼翼弯腰去窥沈筠曦的神色,面上的云淡风轻消失,小声问:

    “筠曦妹妹,怎么了?”

    “风筝飞了不要紧,我回去就在做一个。”顾晴川补充道。

    沈筠曦抬眸,她慢慢勾起唇角,朝顾晴川绽开一抹清淡的笑容,轻轻摇头:“没事。”

    “晴川哥哥先专注课业,我还等着今年你金榜题名。”沈筠曦见顾晴川还欲多少,忙道。

    现在大多学子都在紧张备考,她的哥哥也在院中温习,沈筠曦不想浪费顾晴川太多时间。

    顾晴川想说扎风筝他技艺娴熟,可看沈筠曦神色郑重,他转了转眸子,挑了挑眉梢,笑着顺着沈筠曦道:

    “那好,那我不扎风筝,我们直接去买一个风筝,筠曦妹妹莫担心我的课业,我可是立志寒宫折桂的!”

    顾晴川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时间目若朗星,意气风发。

    沈筠曦见此,杏瞳缓缓弯成浅浅的月牙,是真心实意笑了起来:“那我等晴川哥哥的好消息。”

    “肯定不会让筠曦妹妹失望。”顾晴川道,他环视一周。

    天色正好,暖风习习,瑰丽的晚霞如纱如雾如丝带,被风吹起飘荡在蔚蓝色的天空和绵白的云上。

    良辰美景,恰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筠曦妹妹,你还想放风筝吗?我去买一个?”顾晴川询问沈筠曦。

    顾晴川目光略过不远处的二层酒楼,方才来时,他看见酒楼外有着好几处摊子,有人摆着各色形状不一的风筝。

    好不容易同沈筠曦一同游玩,顾晴川有些不想这么早离开,忍不住补充一句:“我们三年不曾一起放风筝了。”

    果不其然,沈筠曦听了此话,眸色蓦得柔软,轻轻点了点头。

    顾晴川绽开灿烂的笑容,和沈筠曦交代:“筠曦妹妹,你在此等候,我——”

    “沈姑娘,这个风筝送你。”

    顾晴川话还未说完,便有一个小二装扮的小童,双手托着一只风筝对沈筠曦道。

    沈筠曦微微一愣,没有去接,目光停留在小童手上的风筝,不确定问:“我?”

    “是的。”小童一垂首,风筝的尾翼从手中跌落,露出了风筝的原貌。

    风筝的尾翼长约九尺有余,在小童手里便迎风在空中摇曳,惟妙惟肖的凤凰奢华富丽,色泽艳丽,羽翼流光溢彩。

    凤凰风筝飘起的那瞬,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朝这边看过来,有性格开朗明丽的姑娘和少年大着胆子围了上来。

    “这风筝好漂亮!”

    “这凤凰真美。”

    “这风筝还有吗?我也要买一只!”

    赞美声此起彼伏。

    小童性子腼腆,被围着有些耳根红,想将风筝塞沈筠曦:“沈姑娘,掌柜的看您的风筝断了线,特意送您的。”

    沈筠曦却没有接。

    这个酒楼的掌柜的,她认得,是个的姐姐,年芳二十有余,不爱春花秋月,一心只想赚钱。

    这个风筝一看便是有人精心雕琢,万不会是那位姐姐,沈筠曦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闪过萧钧煜。

    那个送了她一只人间凤凰的萧钧煜。

    沈筠曦蹙眉,退开了一步,在顾晴川伸手去接风筝时,她轻轻拉住了顾晴川的袖角,冲顾晴川摇了摇头。

    ……

    二楼的阁楼上,萧钧煜临窗而立,目光凝在沈筠曦面上。

    隔了有数百步,凤凰风筝的周围人头攒动,可萧钧煜目光精准得锁住沈筠曦。

    沈筠曦着一袭欧碧色银丝缂丝白玉兰曳地石榴裙,外披一件石竹色月缎绣飞蝶纱衣,如玉的耳垂上带着累丝珍珠流苏耳环,春风拂面,奶白的珍珠衬得她面若桃李,灼若芙蕖。

    萧钧煜微微蹙眉,小童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小童说了什么,却看到沈筠曦突然牵住了顾晴川的袖角。

    袖口清雅别致的银丝玉兰花勾勒出沈筠曦削葱尖的十指,她手指微蜷,似乎有些紧张,右手牵住了顾晴川,秀眉蹙着冲顾晴川摇头。

    萧钧煜垂在袖中的手蓦得收紧。

    如玉的手背青筋隐隐暴起,萧钧煜目光凝在沈筠曦牵住顾晴川袖角的手上,抿了抿唇,却可是不由得低咳一声。

    喉咙里满是腥甜,萧钧煜咽了咽喉结,眺望前方,沈筠曦朝小童摇了摇头。

    “谢掌柜的美意,我与晴川哥哥要回去了。”

    萧钧煜读着沈筠曦的唇语,明明距离远听不到沈筠曦的声音,耳畔似乎响起了沈筠曦宛若莺啼的嗓音。

    她声音又娇又甜,话音就如同裹了一层薄薄的蜜糖,甜而不腻,亲昵得唤“晴川哥哥。”

    沈筠曦也曾唤他,在夜里,窗外流云遮月,树影婆娑,雨打花.娇之际。

    沈筠曦鬓发微湿,攀着他沁着薄汗的脊背,颀长的秀颈窝在他的颈项,啄吻他的侧颜,甜甜软软得唤他:“太子哥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

    太子哥哥,晴川哥哥,是不是以后沈筠曦予他的所有的柔情都会付顾晴川。

    咳咳!

    万箭穿心,意似油煎。

    萧钧煜闭上眼睛,猛得剧烈得咳嗽起来,气管如同被钝刀割据,他咳得撕心裂肺,突然捂着唇,吐出了一口鲜血。

    “太子殿下,我们回去吧。”

    福明扶住萧钧煜,看着萧钧煜苍白的薄唇,唇上挂着一抹殷红的血珠,猝然落泪,哑声劝道。

    萧钧煜却将手帕慢条斯理收至袖中,面上泰然若定,仿若那一口一口吐血之人不是他,当然,这一切是忽略他的眼睛。

    萧钧煜黑漆漆的凤眸深不见底,一圈圈的深色漾开的是一层一层的情意,真挚、执着却又内敛,让人一眼坠落其中,却又心里梗得想哭。

    萧钧煜眺望窗外,沈筠曦同顾晴川并肩而行,离了小童,自始至终没有接那凤凰风筝。

    想着沈筠曦不愿见他,怕沈筠曦见了他不开心,萧钧煜收回目光,抿唇。

    “回宫。”声音嘶哑。

    ……

    草地上,沈筠曦倏然脚步停顿,抬眸望了眼方圆几里唯一的酒楼,柳眉蹙起。

    “筠曦妹妹怎么了?”顾晴川问。

    沈筠曦目光眺望远处的二楼酒楼。

    沈筠曦拧了拧眉,又抬眸望了眼,什么都没有看到,朝顾晴川故作淡定道:“无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身后还能听到有人兴高采烈讨论着那只富丽堂皇的凤凰风筝,顾晴川瞟了一眼沈筠曦,小声问:

    “筠曦妹妹不是和酒楼掌柜的旧相识,为什么没有收那只风筝?”

    顾晴川方才也看得出来,其实沈筠曦对放风筝依旧意犹未尽。

    沈筠曦垂了垂眉睫,她不愿与萧钧煜扯上关系,不想欠萧钧煜一分一毫,哪怕只是可能,她也不愿意。

    不过,这话不变说与顾晴川听,沈筠曦不想将萧钧煜掺和到她与顾晴川之中,便笑着含糊道:

    “无功不受禄,那风筝一看便是用了心思的,我也不好夺人所爱。”

    沈筠曦的声音又轻又软,合着四月的春风拂面,暖融融。

    顾晴川悬着的心慢慢落地。

    “筠曦妹妹,此生,我绝不辜负于你。”

    顾晴川望着沈筠曦姝色倾城的侧颜,叹了一声,突然笑了,看着天空,咧着嘴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沈筠曦霞飞双颊,先是转开眸子,又抬头不解看顾晴川,不明为何突然表白。

    顾晴川却只是笑,没有解释,望着沈筠曦的眸子却愈发深情缱绻。

    他的筠曦妹妹当断则断,是真得想同他此后余生的。

    顾晴川又怎会看不出那凤凰风筝不是凡物,寻常人家谁又敢随意与凤凰沾上边?

    ……

    一晃,日落西山,月上柳梢。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团圆的日子,却有人在经历离别。

    御行街一角,卫惊蛰府中。

    堂屋中,卫惊蛰坐在圈椅上,骨节分明的手摊着,掌心有一处戳破的伤口,桌案上摆着纱布、瓶瓶罐罐。

    孙霞薇垂着眼帘,纤细的十指捧着卫惊蛰的手,翼翼小心为卫惊蛰倒上金疮药,又要纱布仔仔细细得包扎。

    等一切做完,她低首,樱唇啄吻在卫惊蛰的掌心。

    隔着层层纱布,卫惊蛰依旧被烫得心口一颤,身上一道电流窜过。

    “别。”卫惊蛰拉住孙霞薇,冷面摇头。

    孙霞薇抬起头,水眸里盈满泪珠,她深深凝视卫惊蛰,又执拗得低头在卫惊蛰的掌心落下一吻。

    抬眸,她没有开口,用手比划。

    她没了舌头,不会说话,手语也不通,比比划划,卫惊蛰却看懂了她的意思,心脏又是一跳。

    她在向他道歉,愧疚自己伤了他。

    十八年,自从一场大火他家破人亡,卫惊蛰成了冷面的锦衣卫,整日里血雨腥风,再也没人会心疼他受伤,也从未有人在他受伤时为他包扎伤口,更不提手心只是一处小的血口。

    卫惊蛰沉寂多年的心脏倏得跳动,他蹙眉凝视孙霞薇,瞳仁轻动,似乎在思索。

    孙霞薇垂眸,水眸里无一丝一毫的温柔,阴鸷狠厉,唇角翘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可,她抬起眼眸,眸子却清清润润,轻轻牵住了卫惊蛰的手,贝齿咬着樱唇,鼻翼翕动,摇了摇脑袋。

    手里比划:郎君不要为思虑,我一切无碍,能寻到家人是好事。

    她又慢慢挪了半步,伸出指尖,轻轻抚上卫惊蛰隆起的眉心,轻而缓。

    卫惊蛰目光转为深邃。

    孙霞薇咬唇,垂头,她抱住了卫惊蛰,弯腰,在卫惊蛰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卫惊蛰身子一僵,整个人怔在原地。

    孙霞薇蜻蜓点水,没有任何情绪,似只是最后的道别。

    她退了半步,退开卫惊蛰怀抱,朝卫惊蛰比划:能遇到郎君,是我一生的幸运,明日,我离开后,郎君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莫再受伤。

    我,会心疼。孙霞薇咬唇比划,眸光泪光闪闪,含情脉脉。

    她转身。

    刚落了一步,弯腰开始低低的咳嗽,笔直的脊背弯曲,整个人蹲在地上,咳得喘不上气。

    卫惊蛰惊醒,起身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揽住孙霞薇,倒出几粒药丸喂孙霞薇。

    “我明日去求太子,你不要离开了。”

    卫惊蛰望着孙霞薇澄净的水眸,握紧手心,有些愧疚。

    孙霞薇失忆了,她根本不知,她所谓的亲人恨不得对她啖其肉,他对她所说的回家是流放闽南。

    孙霞薇身子孱弱一身病,不能说话,跟着对她恨之入骨的孙家人,肯定在去闽南的路上便死无全尸。

    她失忆了,将他作为他的全部,他却抛弃她。卫惊蛰揽在孙霞薇肩膀的手,慢慢收紧。

    孙霞薇垂着的唇,终于缓缓勾起。

    不用,我不能耽误郎君,皇命难违。孙霞薇扭头,朝卫惊蛰比划,狠狠摇头拒绝。

    她越是拒绝,卫惊蛰越是后悔,握住孙霞薇的手想劝,却突然一声尖啸声。

    飞箭破空的尖啸声。

    卫惊蛰面容一肃,揽住孙霞薇,目光警惕朝向门外。

    却晚了,一只箭从敞开的门扉窜来,直直射入孙霞薇的后背。

    孙霞薇面上的笑僵在面上,瞳仁倏得瞪大,眼里闪过不敢置信,慢慢低头,看到一只锋利的箭将她心脏刺穿。

    孙霞薇想说话,嘴里却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卫惊蛰怔忪一瞬,像豹子一样跳起,快如黑影追出门外。

    月亮又大又圆,院中的花草笼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檐角下的灯烛摇曳,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

    虫鸣唧唧,暖风拂面,一切静谧而美好。

    卫惊蛰追了好久,什么都没有追到。

    卫惊蛰猛得定住身影,眸子闪过流光,似是恍然大悟,健步如飞朝堂屋奔去。

    堂屋里,孙霞薇握着手里的箭头,环视空无一物的房间,上扬的唇角渐渐变得嘲讽,清润的眸子转为阴鸷又转为死寂。

    她筹谋了这么久,最后一步,功亏一篑。

    孙霞薇嘴里不住得呛出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1.《锦瑟》

    86、梨花落

    孙霞薇本就只剩半根舌头, 呼吸不如常人通顺,此时鲜血从胸腔一口一口呛出,鲜血堵塞气管。

    孙霞薇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她整脸和脖子因呼吸不顺涨得通红。

    咳, 咳咳!

    撕心裂肺得咳, 双手死死掐住脖子, 指尖又朝嗓子里扣, 低垂着头,扣着嘴巴,呛出一口一口的鲜血。

    依旧没有新鲜空气,孙霞薇脖子越来越粗,面容由红涨变得青紫。

    晕眩中,孙霞薇扭头朝门外瞥去, 卫惊蛰的府邸空荡荡连下人都没有,透过菱花格纹的角窗,竟是圆月如镜。

    皎洁的月辉穿院内花团锦簇的梨花, 在地上洒下闪闪烁烁的银光, 檐角的八角灯笼轻轻摇曳, 暖红色的烛光将整小院照的温馨和静谧。

    孙霞薇纤指的手指朝外伸展,黑影倒映在墙上,映出长长的尖利如鬼魅的利爪。

    黑色影张牙舞爪,朝四周胡乱抓揪, 朝地面竭力攀爬,似是在咆哮,又似乎在求救, 倏得,利爪反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孙霞薇眼里的光越来越暗, 耳朵嗡鸣不停,眼前眩晕出金星,倏得一束白光乍现。

    孙霞薇手掐住脖子,努力瞪着眼睛,极目远望。

    白光里,她身穿华丽繁复的嫁衣,透过火红色的盖头,觑见对面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萧钧煜。

    孙霞薇怔了一瞬,眸里闪过惊喜和不可置信,她眯起眼睛,在眯起眼睛,周遭是喜笑颜开的恭维声,她听得弯起了眼睛,听宫人高高唱和:“一拜天地。”

    突然,她又开始呛咳,一口鲜血哇得一下吐出,她整人直面摔在地上,面颊朝地,鼻子朝地。

    刺骨锥心的痛让孙霞薇回归现实,胸口窒闷,窒息的痛楚让她晕眩,让她额角冒冷汗,两眼发黑,嘴巴不住得大张着。

    孙霞薇瞪目,她想再次重现方才的美梦。

    冷汗淋淋,胸口剧烈起伏而大张嘴呼吸,依旧不够,面颊却来却涨红,呼吸困难,就像有人用手死死得钳住她的气管,她流着泪,窒息得恍惚中,自己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为什么,为什么!

    孙霞薇怒瞪双目,心里迸溅出浓烈的不甘和绝望,凭什么,凭什么她要过得如此凄惨!

    她不是该嫁给太子殿下萧钧煜,不是该享荣华富贵!

    贪婪、嫉妒和不甘是巨兽,撕裂着孙霞薇的内脏,孙霞薇怒龇剧裂,眼里殷红流出血流。

    沈筠曦,沈筠曦!是那贱人,是那贱人勾了太子的魂!

    方才似真似幻的最后,她低眉垂眼,满心欢喜等着送入洞房,却模模糊糊听有人奔来,踉跄喊道:“沈姑娘,沈姑娘落水了!”

    她心中一慌,极力去抓,太子殿下的衣袖还是从她手心滑出,只余一抹凉意。

    为什么,梦里,梦里也要有沈筠曦来作祟!

    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孙霞薇心底只余下铺天盖地的绝望和不甘,以及怨毒。

    终于,门槛奔来一黑影。

    卫惊蛰急若流星,远远看着孙霞薇佝偻着身子匍匐面朝门槛的方向。

    地上曲曲折折好几条血印,尘土和着殷红的血,从孙霞薇的指尖蜿蜒至门槛。

    看出孙霞薇定是挣扎朝外爬。

    卫惊蛰面色张皇去抱孙霞薇,却只见孙霞薇,脖子上都是触目惊心的血印子,眼珠子凸起,死死瞪着前方。

    死不瞑目。

    卫惊蛰食指哆哆嗦嗦放到孙霞薇的鼻腔出,没有了任何呼吸,他嘶声力竭呼唤:“孙霞薇,孙霞薇,你醒醒!”

    没有回应。

    堂屋里静悄悄的,窗外草丛中的青蛙似被惊吓突然高叫一声,倏得,又消声遗迹。

    一阵风卷入堂屋,烛光摇曳,风缠起孙霞薇的衣袂飘在卫惊蛰的面颊。

    卫惊蛰垂眸,将孙霞薇抱住,却倏得厉眸眯起。

    卫惊蛰指腹在犹挂着血珠的六角倒刺箭头,轻轻摩挲,眸子猛得沉住。

    这箭头同春搜时刺杀太子殿下的箭头,同一规制。

    ……

    月落星沉,一晃翌日。

    天空是水墨灰蒙蒙,空气湿润润。

    长长的甬道上,一株洁白的梨花探出朱红的宫墙,沈筠曦驻足。

    见沈筠曦目光顿在梨花上,云巧眸光闪了闪,抬眸看了眼天空,小声道:

    “今日天不好,姑娘应该寻由头回了淑妃娘娘。”

    一早,顾二公子提了稻香楼的糕点来寻姑娘,知姑娘还未起便在花厅里等候,等了两刻钟,却不想,淑妃来了帖子。

    沈筠曦目光从梨花上收回,今日顾晴川是想邀请她到丞相府里赏梨花。

    顾丞相府的梨花京都城一景,听顾晴川道,此时顾院里数十株梨花开得正盛,奶白色的小花团簇成白玉无瑕的花团,远远望去梨花溶溶,如雪如玉。

    千朵万朵,压枝欲低,暖风轻轻一吹,奶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裹挟着雅致的清香扑面而来,如入仙境,美不胜收。

    沈筠曦有些期待,抬眸睇了眼青灰色水墨的天空。

    今日若是来了雨,那层层叠叠的梨花许会一扫而尽,沈筠曦眸子里闪过一抹惆怅。

    可,沈筠曦眨了眨眸子,抬步继续朝前走。

    “今日非比寻常,我若不来,倒显得沈家势力。况二皇子对我有救命之恩。”

    沈筠曦道。

    云巧眨了眨眼睛,也反应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淑妃被剥了代掌六宫的权利,凤印被收回,沈家也得了消息,沈父才不再乎这后宫的勾心斗角,天不好,便不想让沈筠曦入宫。

    可是,哥哥的腿能得到及时有效医治多亏了重生那晚,二皇子萧和泽连夜请了太医院院首到沈府,春搜时萧和泽也救了沈筠曦,沈筠曦铭记在心。

    沈筠曦看了眼长长的甬道,好在走完这条甬道,转一弯,再走百来十步,便能到淑妃所在的景安宫。

    未到拐角处,远远便看着前方伫立一人。

    挺拔的身子如峭壁迎风而立的青松,一袭杏黄色的锦袍将水墨色的天空都衬得明亮,周身却似笼着一层清霜,一张郎艳独绝的脸,皎若夜空朗月。

    正是大盛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萧钧煜。

    沈筠曦一对罥烟眉似蹙非蹙,娇润饱满的樱唇不由得微微嘟起。

    停住脚步,可这条笔直的甬道,是去景安宫的必行之路,沈筠曦翘密的眉睫扑闪一下,深吸一口吸,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

    萧钧煜伫立在甬道的尽头,注视沈筠曦一步一步走进。

    沈筠曦的步子轻缓,发髻的红珊瑚流苏珠钗微不可查的颤动,曳地的裙摆遮住了绣鞋,娉婷袅袅。

    萧钧煜却觉得那看不见的绣鞋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脏。

    沈筠曦向他走来,萧钧煜心脏怦然而动,深不见底的凤眸蓦得柔情似水,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喉结。

    “太子殿下。”沈筠曦淡淡唤了声,盈盈福礼。

    沈筠曦垂着眼,没有看萧钧煜,她规规矩矩行礼等了一会,没听见萧钧煜说话,眉心蹙了下,淡声道:

    “太子殿下,恕民女有事先行告退。”

    萧钧煜本贪婪得凝视沈筠曦,沈筠曦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低垂着眼帘,他也只能看见沈筠曦光洁细腻的额头。

    听沈筠曦疏淡的声音,萧钧煜蓦然回神。

    在沈筠曦擦肩而过时,萧钧煜牵住了沈筠曦的手:“今日不要去淑妃宫中。”

    手腕蓦得一温。

    沈筠曦一激灵,她退了半步,甩开萧钧煜的手,忙拧眉用帕子擦了擦手腕。

    “对不起,孤……习惯了。”

    萧钧煜哑声道。

    日思夜想,拥有前世数百日夜的记忆,牵住沈筠曦的手,早已融入血液的习惯。

    沈筠曦又退了半步,和萧钧煜隔开了两步,她方抬眸睇了眼萧钧煜,锁着眉心嗔道:

    “太子殿下,民女与淑妃有约。”

    沈筠曦瞥了眼被福明拦住的甬道,两弯姣好的罥烟眉弯曲拢在眉心,翦水明眸里漾着一层不愉。

    萧钧煜自然知晓淑妃约了沈筠曦,他看着沈筠曦坚定的眸子,抿了抿唇,看了眼退在沈筠曦身后数步的丫鬟,长睫垂了垂。

    萧钧煜步子朝前一大步,俯身靠近沈筠曦。

    清雅的松竹香拂面而来,温热的气息拂在耳侧,耳畔肌肤登时颤栗,又酥又麻,像一只轻柔的羽毛翼翼小心撩在耳侧。

    沈筠曦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眼里闪过懊恼,抬手去推萧钧煜,冷声道:“太子殿下自重。”

    “淑妃是前世主谋。”

    耳畔同时响起萧钧煜玉石相激的悦耳声线。

    沈筠曦神情一怔,纤指滞留在萧钧煜的胸前,樱唇因为惊吓而没有合拢,微微嘟起,凝视萧钧煜。

    沈筠曦曾想过无数次上世的凶手和主谋。

    她知道前世定不是萧钧煜害了她,可是她所有的委屈和悲惨定都离不开萧钧煜,所以她怨萧钧煜,恨萧钧煜,不想搭理萧钧煜。

    真正的主谋,沈筠曦猜想过许是孙霞薇,又觉得她还未正式嫁入东宫,应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心里千回百转,可却不敢猜测是淑妃。

    她的母亲曾救过怀着孕的淑妃。

    救命之恩,淑妃整日里挂在嘴里,平日里待她也亲和,沈筠曦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见沈筠曦怔忪,萧钧煜心疼,心口处软软的指尖他留恋,却规矩得退了半步,温声道:

    “你先去东宫,今日景安宫有事发生。”

    沈筠曦回神,手指紧紧握成拳,拳面有些发颤,她眼里盈了一层水雾,仰头吸了吸鼻翼:

    “谢太子殿下美意,我回沈府。”

    “你既来了皇宫,径自回去总落人口舌。”

    沈筠曦水泠泠的眸子凝视萧钧煜,突得心口微颤,唇齿溢出轻笑一声。

    “去太子殿下的东宫,亦会落人口舌。”

    望着沈筠曦面上的讥讽,萧钧煜心口闷疼,心痛如割。

    是他的错,没有及时认清自己的心意,使得沈筠曦软磨硬泡缠着他方才进了东宫,让人指指点点。

    萧钧煜眉心突得一跳,他以拳抵唇,面上安之若素,只有圆润的喉结缓慢上下滚动一下。

    顷刻,萧钧煜启唇:“对不起。”

    声音低磁,只带了些许嘶哑。

    福明咬唇,眼里湿润,他知道太子殿下定是又要咳嗽,却生生咽了下去。

    胸腔里呛出的气和血,生生压下去,该是多疼。

    福明不敢想,鼻子微酸,瞥了眼沈筠曦清冷疏淡的眉眼,又窥视太子殿下深情克制的侧颜,偷偷吸了吸鼻子。

    “这话太子殿下不必再说。”

    沈筠曦最不爱听这话,听得耳朵生茧子了。

    那时是她自己犯傻,一根筋,怨不了萧钧煜,可她亦是不愿意在听这话,一次一次提醒自己以前的愚蠢。

    见沈筠曦蹙眉,萧钧煜握住手心,他抿住唇,手背青筋鼓起,喉结又缓而慢上下滚动。

    一阵凉风,墙头的梨花迎风飘落,飘飘荡荡,落在了沈筠曦的脚面。

    沈筠曦有些失神得盯着地面奶白色晶莹剔透的梨花瓣,浓翘纤长如蝶翼的眉睫轻轻扑颤。

    心里闪过一抹恍惚:梨花已经开始落了。

    “淑妃今日设了局,孤怕你不安全。”

    萧钧煜特意等在这里,是怕淑妃狗急跳墙,伤害沈筠曦。

    且萧钧煜,今日也设了局,他要把前世淑妃欠沈筠曦与他的,一笔一笔讨回来。

    沈筠曦闻言,水眸沉了下来,抬眸凝睇萧钧煜,半响,点了点头:“打扰太子殿下了。”

    “没有打扰。”

    他求之不得。

    萧钧煜唇角慢慢绽开一抹极浅淡的弧度,凤眸温柔似水。

    沈筠曦却蹙眉避开了萧钧煜的目光,垂眸不抬眼。

    87、两排玉兰

    沈筠曦还未踏入东宫, 便嗅到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是浓郁雅致的玉兰花的香气,沈筠曦蹙了下眉,落在萧钧煜身后半步, 不着痕迹瞟了眼萧钧煜挺直如松的脊背。

    萧钧煜察觉视线回眸, 却看到沈筠曦又低垂着眸子。

    萧钧煜抿了抿唇, 步子慢了半拍, 他想同沈筠曦并肩而行。

    沈筠曦却停顿脚步,也慢了半拍,再次和萧钧煜拉开距离。

    萧钧煜凤眸伤过一抹受伤,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沈筠曦似是没有听到萧钧煜压抑艰涩得咳嗽声,步子不疾不徐, 娇容泰然自若,可,甫一踏入东宫时, 沈筠曦脚步滞留了一下。

    直通正厅的青石道两侧栽了两排玉兰树, 迎面四棵树是洁白胜雪的白玉兰, 其后是粉雕玉砌的粉玉兰,绰约多姿的紫玉兰,整整齐齐,从圆月门一直延伸到正厅门口。

    棵棵玉兰花团锦簇, 如若空中盛开的莲花,雍荣华贵又不失端庄大方,粉白交相辉映, 颜色愈来愈深,愈来愈热烈, 像是对主人回家的欢迎。

    萧钧煜抬眼去觑沈筠曦,长睫微颤。

    沈筠曦面无表情,眸色清淡,没有一丝欢喜,纤柳的罥烟眉更是蹙起。

    萧钧煜目光含情脉脉,注视沈筠曦,喉结缓而慢上下滚动。

    沈筠曦屏住呼吸,强作淡定,继续向前走。

    路至太湖福石旁,只见小花园中载种牡丹,明明此时四月,却牡丹盛开,姚黄魏紫,紫花雍容华贵,黄花清新雅致,粉花娇俏明丽……争奇斗艳,绚丽无比,将水墨的天幕都衬亮了几分。

    沈筠曦蓦得收回目光,翦水明眸里不知何时盈上了一层水雾,她闭上眼睛,攥紧手心。

    沈筠曦眼前突然浮起一个画面。

    上世,七月溽暑,京都城里暑气重,沈筠曦与萧钧煜去承德避暑待了半月,回来后,东宫换了布置。

    沈筠曦仰头看着葱郁茂盛的玉兰树,疑惑道:“太子殿下,院子里的树怎么换了。”

    换了她喜欢的玉兰树,乍一看,沈筠曦以为回到了沈府的玉兰苑,让她有种在家的熟悉感。

    “孤上次听到了你同婢女说想要载玉兰树。”萧钧煜神色自若,坦然承认。

    沈筠曦蓦得眸光流转,她抿着唇笑,抬手挽住萧钧煜的臂弯,眉眼盈盈笑问道:

    “你太子殿下有没有前面栽白玉兰,后面栽紫玉兰,中间我想要的是双色玉兰,层层递进。”

    时值夏日,玉兰树葱葱郁郁,看不出花色。

    “嗯。”萧钧煜轻轻颔首。

    沈筠曦翦水明眸如同坠落了繁星,潋滟春波凝睇萧钧煜:

    七月流火,东宫葱蔚洇润,但不是沈筠曦熟悉的景色,那日在圆月门等萧钧煜下值,沈筠曦指着石径的古树同南晴随口一说应种玉兰花好看,竟不料萧钧煜真拔了东宫上百年的老树。

    “太子殿下你真好!”

    沈筠曦蓦得抱住萧钧煜,在萧钧煜面颊轻啄一口。

    萧钧煜耳尖有些微红,凤眸清润,眼底漾起不易察觉的深情,他揽住沈筠曦的后腰,声音温润磁雅:“小心些。”

    沈筠曦笑逐颜开,她拉住萧钧煜的手放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软着声音嗔道:

    “小芍才没那么脆弱。”

    萧钧煜目光蓦得一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摸沈筠曦的小腹,凸起的小腹突然跳了一下,萧钧煜掌心一颤,他耳尖红得厉害,咽了咽喉结。

    沈筠曦瞧见萧钧煜耳垂的薄红,杏瞳弯浅浅的月牙,两颊梨涡浅浅。

    她入东宫已经两三月,端方自持、皎皎如朗月的太子殿下萧钧煜在亲昵之事依旧羞赧。

    沈筠曦乌溜溜的水眸转了转,眼波流转,她踮起脚尖,飞快得在萧钧煜薄唇落下一吻,瞟见萧钧煜怔忪的目光,她揽住萧钧煜与他四唇相贴。

    她低萧钧煜半头,踮着脚尖,还需伏在萧钧煜的胸膛前,身子不稳,脚尖微颤。

    萧钧煜回神,忙大手揽住沈筠曦不盈一握的柳腰,将沈筠曦仔仔细细护在自己怀中。

    没有躲开。

    在萧钧煜低首之际,沈筠曦伸出丁香小舌飞快得舔了下萧钧煜的唇瓣,果不其然,太子殿下的手僵在她的后腰。

    沈筠曦放开萧钧煜,笑得前仰后合。

    萧苏清举的太子殿下,耳尖微红,玉白的面颊眼尾也漾了一层绯晕,如同饮了桃花酿,更衬得他俊美无俦的容颜愈发灼灼,让人移不开眼。

    沈筠曦眉梢眼梢漾起清浅的甜意,她牵住萧钧煜的手,步子灵巧,步至太湖石旁。

    “太子殿下,这太湖石太沉闷了,周围栽些牡丹好话,富丽堂皇,好不好?”

    “好。”

    萧钧煜将手中修长温软的纤指握紧,十指相握,望着沈筠曦的侧颜,唇角翘起浅浅的弧度。

    沈筠曦喜得踮脚又在萧钧煜的面颊落下蜻蜓点水一吻,颀长的秀颈微微抬起,声音软甜裹了蜜糖,又带了几分期翼:

    “我都等不及明年春日了。”

    突然,一声空灵清越的天籁之音入耳,沈筠曦蓦然回神。

    原是,被沈筠曦送回萧钧煜的人间凤凰红腹锦鸡栖息在太湖石上,长长的尾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听见动静,它昂首挺胸站立,朝沈筠曦长长啼鸣一声。

    一时间,院里的喜鹊、黄鹂、鹦鹉等鸟雀百鸟齐鸣,簇拥在红腹锦鸡周围,朝沈筠曦鸟首低垂。

    百鸟朝凤之景。

    猝然,一滴清泪落下。

    上世,她期待的春日,期待的繁花似锦终没有等来。

    “不要哭。”萧钧煜有些无措,抬手去抚沈筠曦的面颊。

    沈筠曦后退一步,杏瞳中的缅怀退得干干净净,一对盈盈秋水清凌凌,她抬眸,与萧钧煜四目相对,面上清冷疏冷。

    凉风起,东宫满院的春景迎风摇曳,一片刀削玉片的白玉兰花瓣颤颤巍巍,从枝头摇摇摆摆,翩跹坠落。

    落在沈筠曦脚前。

    “民女没有哭,只是尘埃迷了眼。”沈筠曦淡声道。

    沈筠曦抬眸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眉头紧蹙,眸子不轻不重利落在萧钧煜身上。

    “太子殿下,淑妃那里多久结束,民女来时与晴川哥哥有约,想赶在雨前同晴川哥哥回去赏梨花。”

    沈筠曦这句话如同一支锋利的箭射穿萧钧煜的心脏。

    萧钧煜心如刀割,面色倏得一白,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萧钧煜抿唇,缓了片刻,眼底微红,方压着声音,嗓音清润带了似沙哑:“要不了多久,还请沈姑娘稍稍等待。”

    沈筠曦点头。

    ……

    景安宫。

    淑妃等了许久,不见沈筠曦的影子,面如寒霜,她登得放下手中的杯盏,茶水从杯盏从飞溅出。

    “你去探探。”淑妃眉梢一挑,厉声道。

    垂首站着的小宫女打了一个冷颤,乖乖福礼,行走间,露出了一截手腕,只见她手腕满是青紫。

    “娘娘,别气,喝口茶顺顺气。”

    淑妃的贴身嬷嬷,佝偻着身子,颤颤嗦嗦,又淑妃新沏了一盏茉莉花茶。

    淑妃打开杯盏,小口抿了一口,拧眉撂下茶盏:“这茶怎么一股怪味。”

    嬷嬷身子颤了一下,低垂着头不说话,掩唇低低得咳嗽。

    淑妃蹙眉瞥了一眼,看着她手心里都是鲜血,满眼嫌弃,忍不住道:“嬷嬷,你先去歇着吧。”

    “是,谢谢娘娘心慈体恤。”嬷嬷小声道。

    嬷嬷放下手里的茶盏,转身,她腰整个弯曲,一步一颤,每走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额角冷汗琳琳,额心沟壑纵横,面白无血色。

    昨日六十棍,嬷嬷年过半百,今日根本下不了床,可是,淑妃用惯了贴身嬷嬷,景安宫昨上下宫人都受了罚,淑妃今早看不见嬷嬷发了好一通脾气,宫人忙叫醒了昏昏沉沉的嬷嬷。

    嬷嬷两股颤颤出了正厅,回眸看了眼翘着兰花指,嫌弃端着茉莉花茶细品的淑妃,突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眸子又慢慢坚定。

    ……

    谨身殿。

    二皇子萧和泽躬身垂头立在书案前,将此次南下赈灾的事宜,细细向皇上禀报。

    皇上抿了一口茶,明前龙井的清香唇齿留香,他放下杯盏,手指敲了敲书案,凤眸凌厉。

    “这么说,沈家商铺将所有的物资尽数捐了官府。”

    “是的。”萧和泽恭声回禀。

    皇上瞥了一眼萧和泽,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淡声道:“朕知晓了,你退下吧。”

    萧和泽没有立即离开,他抬眸飞快瞥了一眼皇上,攥了攥手心,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皇上慢条斯理饮着茶,眸子云淡风轻落在萧和泽面颊上:“还有何事?”

    皇上的目光极其清淡,浮光掠影一般,萧和泽却身子紧绷,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父皇,母妃昨夜起了高热,儿臣今日早朝前请安,她仍在高热,迷迷糊糊,却一直惦记着父皇。”

    萧和泽咽了咽唾液,眸光头觑皇上。

    却见皇上轻哼一声,唇角滑过一抹弧度。

    萧和泽蹙了蹙眉,脊背绷得更紧,皇上唇角的弧度不是笑却像是讽刺。

    萧和泽心中惴惴,漆黑如墨的眼眸里闪过挣扎。

    可想着淑妃的谋划,萧和泽闭上眼睛,将桃花眼中的挣扎、痛楚遮盖,他攥了攥手心,又咽了咽喉结,小声请示道:

    “儿臣恳请父皇去探望下母妃。”

    “有病,去寻太医院,朕又不是医者。”

    皇上神色冷淡。

    萧和泽闻声眸子一暗,心里漫出一股酸涩。

    前几日,太子萧钧煜生病时,父皇在东宫守了半夜,差点连早朝也罢免,其他皇子皇女生病,皇上从不过过问。

    他的母妃淑妃荣宠十八年,即便当年皇后在世时,皇上也常去淑妃宫中,所以,他与太子萧钧煜生辰只差了三个月。

    萧和泽以为皇上对淑妃是有几分情意的,皇上当年常问及皇后的病情,便也该心疼他的母妃,可一句“朕不是医者”,让萧和泽心里拔凉。

    可,今日淑妃已经做了筹谋,需皇上在,才能万无一失。

    萧和泽握拳,大着胆子,再次小声恳求道:“母妃挚爱父皇,若是父皇去探望她,定比太医有用。”

    皇上没说话。

    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萧和泽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应,心慢慢下沉,抿唇,转身。

    周身弥漫着失望,萧和泽跨出门槛,突听身后传来:

    “朕同你一起。”

    一步一尺、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萧和泽慢慢勾起了唇角,转身躬身谢恩:“谢父皇。”

    下一瞬,他眼眸里闪过一丝痛楚,他闭上眼帘遮住眼里飞快略过的晶莹,无声道:沈姑娘,对不起。

    88、两清(增修)

    东宫。

    天幕低垂, 南风卷着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暖风中夹着凉意,还有馥郁芬芳的玉兰香与牡丹香。

    沈筠曦微仰着下巴, 注视天空。

    身后一步, 萧钧煜含情脉脉凝视沈筠曦的侧颜。

    沈筠曦侧颜美如画, 可是以前, 她唇角眉梢都是带着清清浅浅的笑意,从侧面看过去,也能看到她盈盈秋瞳漾着细碎的柔光,唇角的梨涡裹着清甜,让人看了也赏心悦目。

    可如今,萧钧煜手不由得攥住手心, 胸膛火辣辣得痛。

    沈筠曦樱唇抿成一抹直线,水眸一如既往水泠泠,却如同三月春寒料峭的寒泉水, 冰凌凌的, 整个人也笼了一层冰霜。

    萧钧煜目光一顿, 眸光落在沈筠曦一袭欧碧色云锦缎蜀绣菡萏花百褶裙上,裙裳雅致清新,衬得沈筠曦如同夏日里含苞待放的菡萏花。

    萧钧煜却唇角猛得抿住,眸子几番流转, 凝视沈筠曦的侧颜。

    “你以前不是喜欢暖色调的衣裙?”

    萧钧煜脱口而问。

    他发现近来几次见沈筠曦,她都穿着春辰色、欧碧色、春樱色、蓝绿色等冷色调,可沈筠曦上世同他道, 她喜欢热烈的暖色调。

    沈筠曦慢慢暖身,眸子轻且淡, 瞟了一眼萧钧煜,又抬眸看眼天边乌黑色的浓云。

    “如今不喜欢了。”

    清淡的嗓音听着漫不经心。

    “太子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民女要回去了。”

    “沈姑娘。”

    萧钧煜唤住了沈筠曦。

    在沈筠曦眸子落下的时候,萧钧煜不着痕迹咽了下喉结,轻声问:“上一世,孤最后没有同孙霞薇成婚……”

    “都过去了,太子殿下不必说这些。”

    沈筠曦眉头陡然一蹙,截住了萧钧煜的话,见萧钧煜目光沉不见底似乎情意绵绵,她冷笑一声。

    “伤害已经造成,我死之后的事情,我也看不见,与我无一分关系。”

    “你不想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沈筠曦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伫立在廊庑下,眺望花团锦簇的牡丹花还有灼灼其华的玉兰花。

    清风扫过,牡丹花迎风摇曳,一两片玉兰从枝头颤落,在空中旋转,翩跹坠落,最后落在光洁如玉的青石板上。

    春景如画,美不胜收。

    可惜,她心如止水,迟来的期待便不再是期待,漾不出她心里的一丝涟漪。

    “该得到惩罚的人得到了吗?”

    “嗯。”萧钧煜颔首,轻轻应了一声,垂首之时,他深邃的凤眸凌厉如刀,幽邃如潭。

    “孙霞薇……”萧钧煜面敷冷霜开了口,眸光触到沈筠曦的水眸时晕开了柔情,闭住了嘴巴。

    孙霞薇造谣生非,冒领功劳,参与谋害沈筠曦,扒舌,杖刑,断其四肢。

    死之前,孙霞薇她被家人抛弃,被世人唾弃,她所在意、所图谋的化为乌有,内心煎熬,想要求死,而不得。

    在一个数九寒天的暴雨中,孙霞薇被沉塘,沉水后被捞起,再沉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反反复复的呼吸匮乏中憋死。

    那些污秽之事,他怕污了沈筠曦的耳朵。

    前世,安寝前,沈筠曦抱着他,窝在他的心口,喜欢听他说刑部的案子,沈筠曦当做话本听,却不爱听最后犯人得了何种处罚,她说,那些话,听了怕睡不着觉。

    萧钧煜思忖一瞬,轻声道。

    “伤了你的人,一个不落,孤都有让他生不如死,才能死得干净。”

    淑妃,其他人,还有他,他都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沈筠曦蹙眉凝睇眼底泛红的萧钧煜,抿住唇瓣,倏尔,转开了眸子,淡声道:

    “那就好,我们两清了。”

    “前世终究是我自找的,自己作践自己,怨不得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替我报了仇,也算还了我救命之恩。”

    “这一世,我救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了李院首为哥哥治腿,又送了沈家丹书铁券,今天又帮我避开淑妃的筹谋,也算还了我隆福寺当日帮殿下躲避刺客、治疗伤口、又救你的恩情。”

    沈筠曦右手点着左手,翘着食指将她与萧钧煜之间的情来情往如数家珍。

    萧钧煜目不转睛凝视沈筠曦,心里突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沈筠曦杏瞳直视萧钧煜的凤眸,一字一顿道:

    “两相抵扣,太子殿下,我们两清了!”

    “没有!”萧钧煜步子不由得靠近沈筠曦,哑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沈筠曦退了一步。

    面色倏得冷沉,姝色倾城的娇容一时竟不怒而威,剪水明瞳亮得惊人,她雪腮微鼓着,瞪着萧钧煜冷声质问:

    “丹书铁券抵得了我对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太子殿下请李院首为哥哥治伤,也还了我给殿下治伤的恩情,除了今日,太子殿下可还对我有其他恩情?若有,我定还了太子殿下!”

    自重生以来,沈筠曦一点都不想同萧钧煜扯上关系。

    所以,沈筠曦不愿收萧钧煜送的任何一件礼物,她不要亏欠萧钧煜的,如今萧钧煜也算还清了对她的亏欠。

    沈筠曦直视萧钧煜,步子朝前半步,水眸直视萧钧煜,沉声又问:

    “此生,我可有亏欠太子殿下的?”

    沈筠曦自认自己没了对萧钧煜的恩情。

    霎时,一道闪电劈开黑沉的天幕,随即,“咔嚓嚓!”一道惊雷乍响。

    沈筠曦身子颤了一下,却执拗去盯着萧钧煜。

    “没有。”萧钧煜唇瓣为微颤。

    一个带刀锦衣卫从青石径走来,健步如飞,他单膝跪地,朝萧钧煜请安:“太子殿下,皇上已至景安宫。”

    沈筠曦眸光闪了下,知道她已经安全,她垂头盈盈福礼:

    “太子殿下,民女先行告退。”

    萧钧煜以拳抵唇,可是唇齿间还是泄出了两声低哑压抑的咳嗽,雪白锦帕飞快被塞进袖中,似乎空中闪过一抹殷红。

    “孤送你。”

    萧钧煜哑声道。

    “不用。”沈筠曦回。

    可一抬眸,她望尽萧钧煜的凤眸,却不知为何心口堵得慌,堵得她眼里也有些酸涩。

    沈筠曦扭头避开了萧钧煜的目光,抬步下了台阶。

    又一道闪电撕裂天空,一道闷雷轰隆隆,沈筠曦微不可察缩了下脖子。

    “孤送你。”萧钧煜又道一声。

    沈筠曦怕雷,以前在打雷时,总会让萧钧煜抱着她,如今,她却对他避之如蛇蝎。

    ……

    天上乌云密布,景安宫中更是风雨欲来。

    二皇子萧和泽同皇上一同踏入景安宫,抓了个低头洒扫的宫女问:“母妃在何处?”

    “皇上万福金安。”宫女先给皇上行礼,后垂着头应:

    “回二皇子殿下,淑妃娘娘在寝殿。”

    “父皇,母妃应是身子不适,抱恙在床。”

    萧和泽侧眸朝皇上解释道。

    皇上点了点头,他自是知晓淑妃夜间唤了太医院的医者来看诊。

    皇上大步流星,直奔寝殿。

    萧和泽落后半步,紧跟皇上,后面跟了两位太医院的医者,还有浩浩荡荡的随侍太监宫女。

    路经的宫女低垂着头,有一个宫女在一边冲萧和泽比划,欲言又止,萧和泽假装没看到。

    “淑妃,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

    皇上推开寝殿的门,声音明快,面上带了一分难以察觉的柔情。

    萧和泽落了一步,没有跟上皇上,反而给太医院的医者让路:“有劳两位太医了。”

    “混账!”房间内突然传来皇上的暴怒声。

    萧和泽目光凝在景安宫一树玉兰花上,眸光晦涩,阖上眼帘:“对不起,沈姑娘。我亦是逼不得已。”

    萧和泽眼睛有一抹晶莹闪过,手指慢慢握紧,手心刺痛,心脏也跟着刺痛。

    “放肆,给本宫滚出去。”

    突然,寝殿里传来淑妃冷厉严肃的斥责声,萧和泽猛得睁开眼睛,眼眸里闪过一抹错愕。

    母妃怎么会在寝殿?萧和泽心突突下沉,忙抬步朝寝殿走。

    “三郞,还要~”又娇又媚的声音,尾调娇媚入骨,如同蚀骨的妖精。

    突然传来扑通跪地声。

    两个太医院医者登时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头求饶:“皇上饶命!臣什么也没看见。”

    萧和泽心脏骤停,面色煞白,猛得撩开珠帘,入目却瞳孔紧缩,大脑嗡嗡作响。

    青丝如瀑,雪肤白的晃眼,一树梨花压青柏,简直不堪入目。

    大红牡丹床幔上的男人推开身上不依不饶的淑妃,屁滚尿流滚下床,神色仓皇,以头抢地。

    “皇上饶命,是淑妃,淑妃娘娘逼得属下。”

    萧和泽不敢偷看皇上的面容,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匕首径直插在男人心口:“休得胡言!”

    抬手拉了锦被盖在淑妃身上,双膝滚在地上,颤声道:

    “父皇,一定有人设计陷害母妃,求父皇给母妃做主。”

    皓白的雪腕揭开披在头顶的脊背,淑妃探出脑袋,面色酡红,本就秾艳绝色的娇容更是媚色撩人,双目迷离而水光潋滟:“三郎。”

    露出的秀颈和皓腕密密麻麻印着红点。

    萧和泽眸子发暗,侧首又用锦被盖住淑妃,齿缝里磨牙凿凿:

    “母妃,你快醒醒。”

    萧和泽欲哭无泪。

    淑妃晕晕陶陶,没有任何意识,又将锦被掀开,赤足下床。

    如果沈筠曦在,定能看出,此时淑妃中了当时隆福寺萧钧煜中的剧毒。

    淑妃迷迷糊糊看着前面有一身明黄,她摇着不盈一握的柳腰,嫔婷袅袅,皓腕攀上皇上的颈项:

    “皇上,你来了。”

    声音又酥又甜,贴着皇上呵气如兰。

    皇上垂眼看着她雪肌上的红点点,冷笑一声,眸子黑沉。

    厉眸闪过厌恶,后退一步。

    淑妃整个人踉跄摔在地上,身子好巧不巧砸在床角,额角立即一个血口子,浑浑噩噩的神志有了一丝清明。

    淑妃慢吞吞眨了眨眼睛,环视一周,眸子骤然一缩。

    淑妃面色煞白,跪在地上,又一个打颤,拉住床上的被子裹住自己,瑟瑟发抖,泪珠连连。

    “皇上!臣妾也不知什么发生了什么,臣妾冤枉!求皇上给臣妾做主。”

    淑妃膝行两步去抓皇上明黄色的裙角。

    皇上面如寒铁,猛得抬脚。

    明黄色的衣袂翩飞,淑妃下巴猛得朝后扬,整个人踉跄朝后飞去。

    咣当一下,淑妃脑袋磕在床棱上,霎时,有殷红的鲜血流出。

    “荡!妇!”

    声若洪钟!

    景安宫里里外外跪着的太医、宫人吓得一个哆嗦,两股颤颤以头抢地。

    殷红的血从淑妃的后脑勺汩汩流出,她踉跄爬起身,双膝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上,臣妾冤枉。”

    “来人,把淑妃给朕拖下去,打入天牢!”

    89、昭狱

    萧钧煜与沈筠曦并肩而行。

    “天, 快下雨了。”萧钧煜凝视沈筠曦的侧颜,轻声道。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萧钧煜抿唇,喉间窜出一股腥甜,他忙以拳抵唇, 压抑着咳嗽, 一抬眸, 落了沈筠曦四五步。

    看着沈筠曦毫不拖泥带水的步子, 萧钧煜喉间的腥甜更甚,眉心猛得一跳,他蹙眉,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得咳嗽。

    “太子殿下,你该喝药了。”福明凑近苦着脸小声道。

    萧钧煜却抬眸, 含情脉脉注视沈筠曦袅娜的背影。

    她步子不疾不徐,始终没有回眸,福明望着太子殿下忧伤的漆眸, 咬了咬牙, 自作主张。

    “沈姑娘。”

    萧钧煜凤眸陡然冷厉。

    福明身子一僵, 双膝跪在地上,垂头不敢看萧钧煜。

    沈筠曦却应声回眸,她似乎方察觉萧钧煜落后了几步,也不说话, 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萧钧煜咽下喉咙中的腥甜,他大步流星追上沈筠曦,声音温润悦耳:

    “抱歉让你久等了, 孤今日有些肺热。”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霎时,一时两人静默无言, 萧钧煜凝望着沈筠曦水泠泠的眸子,凤眸极快地滑过一抹水色。

    上世,他咳嗽一声,沈筠曦都会嘘寒问暖,为他煲汤作羹,时时惦念,可是如今,他咳血,沈筠曦连敷衍的问候也不愿有一句。

    萧钧煜五内俱焚,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拳起,玉白的手背青筋隐隐,微微凸起的喉结缓慢的上下滚动。

    萧钧煜长睫不由得颤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方才,萧钧煜开口,沈筠曦都会应,会回:“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恭敬、疏离、敷衍,无论是问句还是陈述句,都是这句话。

    沈筠曦也不看萧钧煜,她目视前方,旁若无人,即便每一句都回了不过是看在萧钧煜太子的身份,她一遍又一遍的提及萧钧煜的身份。

    便是在告诫萧钧煜,不过因为他是太子殿下,沈筠曦方才应他一句。

    但,也仅此而已。

    沈筠曦又抬步朝前迈去,萧钧煜怔怔凝视沈筠曦的背影。

    南风起,带了些凉意,吹皱沈筠曦一袭欧碧色菡萏花百褶裙上,如菡萏花迎风摇曳,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

    萧钧煜长睫又倏得颤了一下,鼻腔酸涩,他唇瓣轻颤,终究抿住。

    霎时,万千银丝姗姗来迟。

    萧钧煜仰目,一时怔忪,水墨色的天,朱红色的宫墙,银色的雨丝纷纷扬扬,一时竟像极了前世。

    萧钧煜伸手,接住了雨丝。

    “太子殿下,您不能淋雨。”

    福明急奔,举着一柄油纸伞撑在萧钧煜发顶。

    萧钧煜蓦然回神,下意识转身去看沈筠曦。

    沈筠曦没有撑伞。

    萧钧煜疾步去追沈筠曦,将伞撑在沈筠曦的头顶,沈筠曦歪头看了眼,步子快了一分,避开了萧钧煜的雨伞。

    沈筠曦不想与萧钧煜共撑一把伞。

    萧钧煜后退一步,将伞尽数撑在沈筠曦头顶:“沈姑娘,雨寒,你身子弱,别淋着。”

    萧钧煜将伞递给沈筠曦。

    “不用。”沈筠曦眸光一亮,回眸,她水灵灵的眸子如同坠了繁星,萧钧煜幽邃暗淡的凤眸也燃起一分期翼。

    “晴川哥哥来接我了,太子殿下,民女先行告退。”

    顾晴川伫立在宫门外,一袭黛青色的锦袍意气风发,踮着脚尖朝沈筠曦的方向招手。

    沈筠曦也朝宫门的方向挥手,美目流盼,笑若春山。

    她匆匆向萧钧煜服了一礼,没有看萧钧煜,拎着裙角,朝宫门的方向跑去。

    手臂撞着萧钧煜举起的手,油纸伞应声从手中滑落。

    伞骨撑起的圆弧碾过萧钧煜的锦靴,在石板上滚了四圈,追着沈筠曦离去的方向。

    “太子殿下,雨冷风寒,我们回东宫吧。”

    福明又撑起一柄油纸伞立在萧钧煜身后,小声劝谏。

    萧钧煜目光怔怔目送沈筠曦离去。

    沈筠曦拎着裙摆,步履轻盈,如鱼儿归海,幼鸟投林,奔向顾晴川绘着花开富贵满堂锦的油纸伞。

    “筠曦妹妹,你淋着没?”

    顾晴川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有些着急摸了摸沈筠曦的衣袖,上下打量。

    “没有,天刚下雨。”

    沈筠曦细声细语安慰顾晴川:“晴川哥哥怎么来了?”

    “我看你走得急没带伞。”顾晴川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笑得有些羞赧,却阳光明媚,望着沈筠曦征询道:

    “我还想带筠曦妹妹去看顾府的梨花。”

    “好,我们去看梨花。”

    沈筠曦欣然应允,盈盈带笑,她抬手抓住了牵住了顾晴川臂弯出的衣袖。

    顾晴川一愣,耳尖微红,朝着宫门内萧钧煜方向微不可查看了一眼,犹豫一下,给萧钧煜遥遥行礼。

    巍峨高耸的朱红宫门,八十一根整整齐齐金黄色鎏金门钉,青石铺就的长道,一袭月白银边滚边锦袍的萧钧煜似乎与纵横交错的雨丝融为一体。

    萧钧煜目送沈筠曦与顾晴川共撑一柄油纸伞。

    沈筠曦牵着顾晴川的袖角,顾晴川歪头同沈筠曦说话,微风一吹,两人发丝都缠在一起。

    福明偷偷窥视萧钧煜,生怕太子殿下承受不住。

    幸而,萧钧煜面上面上泰然自若,眸光清清冷冷,福明心头舒了一口气。

    淅淅沥沥的细雨,让视线变得朦朦胧胧,萧钧煜极目望去,宫门外没了沈筠曦的影子。

    雨丝不知何时大如黄豆、密如珠帘,噼里啪啦砸在油纸伞面上。

    福明舔了舔唇角,再劝:

    “太子殿下,雨势溅大,我们回去吧。”

    萧钧煜眨了下眼睛,慢慢转身。

    福明眼里闪过欣喜,忙转身将伞面都撑在萧钧煜的头顶。

    萧钧煜方迈了一步,突然步子一顿,面颊登时煞白,他扶在心脏处,来不及弯腰,一口鲜血喷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福明骇得面无血色,与身后跟随的宫人去扶萧钧煜。

    萧钧煜却拨开了福明和宫人的手,浑不在意用袖子拭了拭唇角的血迹,面上依旧的云淡风轻,抬步,步子依旧一步一尺:

    “回东宫。”

    ……

    景安宫,已经乱成一团。

    “父皇,其间肯定有内情,母妃绝对被人陷害。”

    二皇子萧和泽跪在地上低低恳求。

    “陛下,陛下,臣妾是被陷害的,臣妾心中只有陛下您。”

    淑妃没有了以往的耀武扬威,声泪俱下,跪在地下去拽皇上的衣角。

    皇上面色凛然,在淑妃手探开的霎时,一脚踹到了淑妃。

    这一角直奔心窝处,淑妃一个后仰,额角冷汗淋淋,她前额角一个血口,后脑勺汩汩流着鲜血,此时又被皇上朝心窝踹了一脚,登时眼前真真发黑,耳朵轰鸣。

    淑妃倒在地上,纤细而姣好的肩胛骨轻轻颤栗,纤长卷翘浓密的睫毛颤颤巍巍,唇角流出了一抹血丝。

    “母妃!母妃!”

    萧和泽瞥见淑妃似是陷入了昏迷,忙膝行扶起淑妃,拉了拉淑妃身上散开的锦被,急声唤道。

    皇上眉心猛得蹙了一下。

    眸光在触及淑妃秀颈盛开的朵朵娇艳红点时,皇上眼底刚刚漾起的一丝涟漪柔情顷刻化为冷厉。

    皇上猛得闭上了眼睛,勃然冷斥:“锦衣卫呢!死哪去了!”

    语罢,登时一群带刀锦衣侍卫垂首进门,整齐划一,单膝跪地:“属下在。”

    “将淑妃给朕拉下去,关入天牢。”

    皇上话音刚落,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起身,步子铿锵,面冷如霜,抬手去拉淑妃。

    萧和泽想去拉,却不敢,他跪在地上,跪在皇上脚下,仰头泪流满面,哑声恳求。

    “父皇,父皇,母后晕了,请您开恩。母后今夜还高热,还在病中,求您开恩。”

    皇上冷面无言。

    “父皇,求您,十八年来,母妃,一心一意只有您,日日教导儿臣要以父皇为楷模。”

    萧和泽哐哐磕头,额角霎时红肿,苦苦哀求。

    皇上冷眸落在淑妃娇颜,平日里饱满欲滴、红艳艳让人忍不住采撷的唇珠此时苍白没有血色,唇角还挂着殷红的血丝。

    三千青丝如瀑,慵慵懒懒包着鹅蛋小脸,额角的血块殷红,更衬得淑妃肌肤胜雪,眉睫挂着晶莹的泪珠,衬得她楚楚可怜,较弱无依。

    皇上眸子微不可察颤了一下。

    锦衣卫方才一直在外面未动,此时被皇上钦点来抓淑妃,见淑妃昏迷,四人对视一眼,抬起了淑妃。

    裹着淑妃的锦被陡然散开。

    淑妃坦露在人前。

    “给朕关入昭狱!”皇上大喝一声。

    俊美无俦的圣颜黑得如陈年老锅,他眸子带着凌厉的刀子,斜斜睨了一眼淑妃,甩袖离开。

    淑妃不知是被皇上大声吓醒,还是……醒了,反正,她豁然睁开眸子。

    扭开四个架着她的锦衣卫,淑妃扑通摔在地上,却踉跄爬起,一下子抱住皇上的大腿。

    “皇上,皇上,臣妾被陷害的,求您再给臣妾一次机会。”

    淑妃痛哭流涕。

    皇上垂眸冷笑一声,眼里都是嫌恶。

    淑妃竟不知为何心脏颤了一下,一时间如万箭穿心,比那日亲眼看到卫惊蛰护住孙霞薇还疼,她泪如雨下,又去抱皇上的大腿。

    “拉下去。”

    皇上又踹了一脚。

    淑妃整个人倒下地上,看着明黄色龙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度。

    皇上走了。

    淑妃被四个锦衣卫架住,她扭也扭不开。

    锦衣卫面无表情,动作也没有丝毫怜惜,更没有给淑妃批一个遮羞布,就将淑妃拉出了寝殿。

    亮光印入瞳孔,余光看到人影瞳瞳。

    似乎又数百只眼睛盯在她身上,凉风乍起,淑妃打了一个冷颤,周身倏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淑妃慢吞吞垂眸,神识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看到自己衣不蔽体。

    “啊啊啊!”

    淑妃尖叫一声,双手抱住自己的胸前的雪白,十指并用,却还有腿部凉飕飕。

    淑妃整个人蜷起,她用力猝然而猛,从锦衣卫手中坠落。

    啪得一声落在水洼处。

    肤如凝脂,宛若最上好的羊脂白玉的肌肤瞬间染上了乌黑的泥巴水,淑妃靡颜腻理的脸上也沾染上了脏水。

    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

    淑妃手指精心描绘的金凤凰丹蔻折断,坠在泥水里,闪着绚丽的金光。

    淑妃无暇顾及,她蜷缩在一起,用手抱住身子,可是骤雨打在身上,如千刀万剐,提醒她在朗朗乾坤下没穿衣服。

    前所未有的羞耻,让淑妃面色从红涨倏得转为煞白,她尖叫一声,面埋在膝盖里,哆哆嗦嗦。

    却下一瞬,淑妃被锦衣卫抓住。

    锦衣卫好不顾及扯开淑妃蜷起的身子,抬着她就朝外走。

    90、来日方长(修)

    马车里。

    “筠曦妹妹, 赶紧喝口热茶。”

    顾晴川给沈筠曦倒了一杯温烫的八宝茶,氤氲的热气卷着清甜扑面而来,芳香四溢。

    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橙红色纯粹通透的茶汤, 白雾缭绕, 曲折向上。

    沈筠曦小抿一口烫的茶茶入口, 便觉肺腑暖了不少。

    窗外淅淅沥沥雨声不停, 马车里,甜茶糕点,祥和。

    再捏一块精致清甜的奶白梨花茶菓子,沈筠曦甜得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

    “谢谢晴川哥哥。”沈筠曦将手中的茶菓子一口叼住,鼓着腮帮软软道。

    “淑妃娘娘今日着急召见筠曦妹妹,可是有什么急事?”

    顾晴川给沈筠曦添满茶, 将玫瑰酥摆好递到沈筠曦面前。

    沈筠曦微微鼓着的腮帮子僵住,倏尔,缓慢得嚼着, 翘睫低垂, 唇角的弯弯的弧度消失。

    车厢里一时安静。

    顾晴川心头一跳, 捏住茶壶把手,靠近沈筠曦,小声问。

    “怎么了,筠曦妹妹?”

    嘴里嚼着的茶菓子没了滋味, 沈筠曦抿了抿唇,将檀口中的茶菓子咽下,双手捧着温热的琉璃杯, 垂眸凝视茶汤中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

    “晴川哥哥,你说, 人都会变的吗?”

    淑妃时常唤她进宫,嘘寒问暖,如半个姨母。

    氤氲向上的雾气湿润了沈筠曦长而翘密的眉睫,潮漉漉垂下,朦胧了沈筠曦的神色。

    顾晴川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为何沈筠曦突然提起这个,脑海里划过宫门内遥望沈筠曦的太子殿下萧钧煜。

    顾晴川漆黑的星瞳闪了一下。

    偷偷抬眸,顾晴川小心翼翼窥视沈筠曦,拧眉想着措辞。

    “筠曦妹妹,人许是都会变得,也可能是以前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来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沈筠曦愕然抬眸,见顾晴川低垂着脑袋,神情有些落寞,知道顾晴川误会了。

    “晴川哥哥,你……”

    沈筠曦想说误会了,想说她是说淑妃,可是她没法将上一世的事情同顾晴川说,今日她没去拜见淑妃径自去了东宫,说了恐顾晴川更增加误会。

    顾晴川抬眸注视沈筠曦。

    沈筠曦犹豫一瞬,绽唇笑道,岔开了话题:“今日听晴川哥哥提及府中的梨花,我一早上都惦记着。”

    车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

    顾晴川闻言轻轻撩开车幔,冷风从小缝隙溜进来,裹挟着潮湿的凉风,沈筠曦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顾晴川忙撂下车幔,将马车内备着的一件外衫给沈筠曦披上。

    “今日雨大,筠曦妹妹没用早膳变出来了,穿得单薄,还是先回沈府,我们改日再约赏花。”

    顾晴川道。

    沈筠曦咬了咬唇,有些失落:“过几日,梨花该谢了。”

    “筠曦妹妹身子不宜淋雨。”顾晴川目光落在沈筠曦依旧窈窕纤细的柳腰,坚定得摇了摇头,拒绝:

    “现在去,梨花定也被风雨吹落了。”

    沈筠曦秀眉猛得蹙起,纤指紧紧捏住琉璃杯。

    心中漫上一种难以明喻的失落。

    “筠曦妹妹莫担心,过几日天晴了,我们去山上看梨花,我知道东灵山下几百亩的梨花。”

    顾晴川扬了扬眉梢,扬声建议,在沈筠曦看过来时,朝沈筠曦眨了下左眼。

    意气风发,灵动而富有朝气,一如三年前。

    沈筠曦失落时,顾晴川总能想到各种法子哄沈筠曦开心,带沈筠曦放风筝、捉鱼、打马球、骑马、赏花,沈筠曦想玩的游戏、想赏的美景,顾晴川总会带沈筠曦去。

    可,不知为何。

    今日,沈筠曦心里总有一种惶惶不安,心头不知为何缠上一种失落,隐隐提醒她,顾府的梨花她许再也不会赏到。

    “筠曦妹妹若是不想上山,来日方长,梨花今年谢了,还有明年。”

    顾晴川的声音清越。

    沈筠曦手指颤了一下,她双手紧紧握住琉璃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晴川哥哥,那我们约好。”

    沈筠曦压下心中的不安,柔声应道。

    ……

    雨密如珠帘,灰沉沉的天幕下,朱红色的宫墙和金黄色的琉璃瓦焕然一新,巍峨高耸且富丽堂皇。

    只是这光彩照人背后,隐匿了太多的污垢和见不得光的往事。

    萧钧煜步子一步一尺,踏进东宫时,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坠在脚下。

    抬眸一望,青石板道如同覆了一层地毯。

    玉兰花瓣从清雅的白色、粉色、间色到热烈的紫色,层层叠叠铺了整个青石板道,从圆月门蔓延到正殿门口。

    这便是沈筠曦曾说过的:玉兰盼归人。

    玉兰盼归人,萧钧煜长睫倏地颤了下:东宫的玉兰花再也等不到它的女主人。

    凉风迎面,风中带走萧钧煜面上一抹晶莹,无人察觉。

    “太子殿下。”

    方才沈筠曦在时,向萧钧煜禀报的锦衣卫依旧跪在廊庑下。

    萧钧煜慢慢睁开眼睛,面上清冷萧苏,凤眸凛然如墨,淡淡瞟了一眼那俊美如俦的锦衣卫。

    “孤没想到卫统领竟然舍得。”

    卫惊蛰握着的手掌微颤了下,瞳孔微缩,他不知太子殿下何时知晓他同淑妃娘娘曾有私情,也从未预料,自己看不上的孙霞薇竟让他动了心。

    卫惊蛰咽了咽喉结,顿首扬声:“

    属下誓死效命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钧煜转开了眼,黑眸眺望玉兰树上栉风沐雨的花瓣。

    “卫统领如此衷心,孤回赠卫统领一个消息。”

    刻玉玲珑,吹兰芬馥,已向丹霞生浅晕,粉色玉兰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十八年前,卫府的那场大火不是偶然。”

    萧钧煜的声音带了些漫不经心,一霎便吹散在风雨中。

    “不可能!”

    卫惊蛰面色惨白,手背青筋暴起,不可置信反驳。

    萧钧煜不以为意,见一个小太监引着李院首过来,他朝李院首微微颔首,抬步朝寝殿步去。

    月白锦袍映入眼帘,卫惊蛰身子紧绷,却见太子殿下步子未停。

    卫惊蛰咬着内腮,眼里闪过挣扎。

    身为锦衣卫统领,调查事情不过信手拈来,可这么多年卫惊蛰都没有查当年卫府失火之事。

    他,不敢。

    突听见一道细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可惜了卫府当年一百单三条生命,听说卫统领的嫂嫂怀了七个月的身孕。”

    卫惊蛰整个人开始颤栗,扭头望去,只见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福明小步去追太子殿下。

    对啊,一百单三条性命怎么就单单他活了下来,因为那日,尚未入宫还是他未婚妻的淑妃约着他去花灯。

    所以,他总是安慰自己,是淑妃救了他。是淑妃救了他吗!

    哈,哈哈!卫惊蛰胸腔震颤,他捂着脸苍凉大笑,指缝里渗出水珠。

    空寂的庭院,哗啦啦的雨中,突然夹杂出痛哭声,模模糊糊,似笑似哭。

    ……

    转眼天黑了,骤雨到夜间方才小了些。

    沈府,玉兰苑,沈筠曦窝在被窝里翻话本,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姑娘,睡吧,来日方长,话本明日再看。”

    云巧为沈筠曦掖了掖被角,见沈筠曦杏瞳里闪了泪花,小声劝慰。

    又一次听来日方长,沈筠曦手颤了下,突然有些意懒情疏,没了任何看话本的意趣。

    沈筠曦将话本递给云巧,捞着被子躺下。

    看着云巧被她掖被子,撂下床幔,沈筠曦仰头看着帐顶的翠蔓金芙蓉、海棠醉春风,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可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沈筠曦的眼皮越来越重,竟不知何时阖上。

    ……

    “太子殿下,你要送我的画何时画好?”

    “快了。”萧钧煜含情脉脉凝视沈筠曦,温声道。

    沈筠曦翻身跨坐在萧钧煜身上,压住萧钧煜,纤细的手指去戳萧钧煜的心脏:“不许说话不算话。”

    “不会,孤应了你的。”

    萧钧煜护着沈筠曦微微鼓起的小腹,一手抚着沈筠曦的后腰,面色郑重。

    沈筠曦观察萧钧煜的神色,唇角翘了翘,俯身窝在萧钧煜的心口,耳朵听着萧钧煜沉稳有力的心脏,手指在萧钧煜圆润的喉结抚摸。

    温热圆润的喉结滑过掌心,酥酥痒痒。

    “来日方长,太子殿下若是骗我,我就日日缠着你。”

    “好。”萧钧煜将沈筠曦作怪的手握在掌心里,与她十指相握。

    沈筠曦侧眸啄了一口萧钧煜,弯着眼睛笑。

    萧钧煜垂头吻在沈筠曦的眉心,将她冰凉的四肢暖在自己身上,目光温柔而缱绻:“睡吧。”

    沈筠曦没看见萧钧煜的眼神,扁了扁嘴巴,双手揽住萧钧煜的胸膛,小声嘀咕:“真冷。”

    萧钧煜伸手揽住了她,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贴着温烫的胸膛,闻着清雅的松竹香,沈筠曦终于眉目舒展。

    可沈筠曦并不开心。

    沈筠曦知道这是前世,知道自己睡着了,她摇头不想看见萧钧煜,一眨眼,她脚踩在皑皑白雪上,没有声音,身后也没有脚印。

    她环视一周,是东宫,前世的东宫。

    柳眉蹙拧,沈筠曦掐着自己的手心想要醒来,却霎时,身侧是顶天立地三面墙的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几千本书。

    是萧钧煜的书房,沈筠曦眸子转冷。

    合眼睁眼,沈筠曦睁开眼睛,依旧立在原地,却看见书房里挂着几百张的画。

    竟是她的肖像画,栩栩如生,每一张都美得惊心动魄,平日里出游图、饮食图,卷着记忆破纸欲出。

    萧钧煜满头银发,面色苍白,捡起了地上的一张画,那是端午游湖图:“曦曦。”

    萧钧煜与沈筠曦咫尺相隔,他面容依旧郎艳独绝,却两鬓斑白,一头银发,凤眸沧桑而死寂。

    早生华发,未老心死,沈筠曦看了好多话本,这些描述呼之欲出。

    沈筠曦退了半步,看着几百张图,喃喃道:迟来的神情比草贱。

    她死了,萧钧煜在画这些画有什么用,她又看不到。

    沈筠曦转身,却猛得看到了画上的落款,大盛八十五年三月。

    大盛八十五年上元节、二月初二、二月十九、三月初六、三月十八、四月初一、五月初二、八月、九月、十月……小却隽秀的落款,每个月份都有。

    沈筠曦眉睫忽颤,大盛八十五年上元节,皇上大宴群臣,她醉酒,拦住太子殿下。

    哥哥沈筠晔吓得跪地朝太子殿下请罪,她却迷迷糊糊,非拽住萧钧煜的袖角。

    那时,她痴恋霞姿月韵的萧钧煜。

    萧钧煜皎皎若明月,对她清冷疏离,可望而不可即,可她不甘心,借着醉意红着眼睛道:

    “太子殿下,你欠我一幅画。”

    所以,上世,萧钧煜早早画了画,一直在画画,只为精益求精?

    萧钧煜突然咳嗽,压抑得咳嗽,倏地咳一口鲜血。《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