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又卧在榻上躺了半刻,卢老爷不觉泛起迷糊,脑袋一点一点,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打起瞌睡。
苏氏见状,连忙道:“都三更了,月亮明夜还有的赏呢。也该散了,孩子们各自回房困觉去罢。”
一时散去,丫头们走进来收拾茶碗。
苏氏对杨嘉平、杨云台和卢舜玉嘱咐道:“夜里寒津津的,回去先吃碗滚热的泡茶再睡。”
杨嘉平恭敬道:“外甥晓得了,舅舅、舅妈早些歇息。”
银姐急着回房为卢二娘收拾衣裳箱笼,一下饭桌,就拉着卢二娘径直回院子。
卢雪瑛见二姐没等自己,淡淡一笑。
杨云台凑过来:“三娘,你怕走夜路?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杨嘉平站在杨云台身边,没说话。朦胧的灯光罩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勾勒出一张柔和的侧脸。
卢雪瑛还没答话,卢舜玉悄悄走到几人身边,抢着道:“三姑,你别怕,我正好和你顺路。”
“我看是你害怕吧?”卢雪瑛撇撇嘴巴,两手一撒,“丫头婶子们跟着呢,路上都点了灯笼,有什么好怕的?两位表哥,你们还是先送舜玉回房吧,他最怕黑了。”
卢舜玉梗着脖子强嘴:“我才不怕呢!”
卢雪瑛摇头失笑。
杨嘉平轻咳一声,“先送三、三娘回院子——舜玉和我们一起,路上正好可以讨论一下先生布置的功课。”
在卢家住了一段时日,杨嘉平的方言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明明发音清晰,并没有怪腔怪调,但偏偏因为他说得太认真,反而听起来怪异。
小丫头们偷偷朝卢雪瑛使眼色、做鬼脸,卢雪瑛没理她们。
等把卢雪瑛送到院门外,杨嘉平、杨云台才转身回去,卢舜玉紧紧跟在杨嘉平身后,生怕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鬼影。
看守灯烛的婆子在里面应门,春杏跨进门槛,在前头打灯笼引路,卢雪瑛自己手上提着一只小巧的羊角琉璃灯,走在后头。
春杏忽然吃吃笑了一声,“姑娘,表公子看起来蛮好的咧!”
卢雪瑛笑而不语。
苏氏平时把她看成眼珠子一样,每天见了她就嘘寒问暖:吃得香不香?睡得沉不沉?穿得暖不暖?
一日起码要问上四五遍。
今晚苏氏却光顾着伏侍卢老爷,把她给抛下了——分明是刻意为之,想看杨嘉平会怎么应对。
这大概就是表兄妹定亲的好处之一了,趁着年纪还小,不必讲究男女大防,每天都能朝夕相处,时日久了,就是块石头,也得捂成暖炭。
难怪都说表哥表妹,正好一对。
杨嘉平为人如何,卢雪瑛暂时看不出来,不过在两家定亲之后,这位大表哥从始至终言语温和、态度谦柔,没有流露出一点不情愿,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未来娘子是个大脚婆娘。
如果他不是强颜欢笑,那么卢雪瑛愿意附和春杏一声:大表哥确实蛮好——至少他没有喜欢小脚的变态审美。
主仆两个回房卸下钗环,春杏端来热水、手巾,给卢雪瑛擦脸。
热手巾往脸上一敷,熨帖之下,倦意更浓。
卢雪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房里的丫头:“你们分到月饼没有?”
春杏笑回道:“哪能没有,我领了四个,小丫头们一人两个。橘子、柿子也都得了,另外还把我们五百钱,与我们自去买零嘴吃。”
卢雪瑛伸了个懒腰,“糖果匣子里还有八枚滴酥鲍螺,你拿去自家吃罢,别叫人看见。”
这个糖果,并不是卢雪瑛上辈子常吃的糖果。这里的老百姓喜欢吃各色各样油炸的面点,麻花、猪耳朵、炸苕片、麻叶子、油炸糕,各色咸甜点心,都统称为果子。
而装果子的木匣子、铜罐子,便是糖果匣子、糖果罐子。
甘桂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糖果匣子,专门拿来装各种各样的面点果子。卢雪瑛房里就有四个,两个装果子,两个装蜜饯。
中秋天气渐凉,采姑拣了几盒滴酥鲍螺,分送到各个房里。卢雪瑛得了一盒,她不爱吃甜,只吃了两枚,剩下的都收在糖果匣子里。她记得春杏爱吃这玩意。
春杏听说卢雪瑛给她留了果子,果然高兴,巴巴的拣了几枚,拿油纸包了,“姑娘,我带回去给我老娘尝尝,不要紧罢?”
卢雪瑛眼皮发沉,倒下就睡:“没事,你别到处嚷嚷就行。”
滴酥鲍螺难做,每一盒都是有数目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银姐那边传出话来,说单单分给卢二娘的滴酥鲍螺比别人少几枚。银姐当着苏氏的面不敢多嘴,但背地里却怨天怨地,骂采姑绵里藏针,故意冷落卢二娘。
这时候如果春杏大嘴一张,说三小姐把滴酥鲍螺都留给她这个丫头吃,估计卢二娘那边又得多心。
卢老爷要苏氏为家中几位娇儿裁制新衣。翌日天才蒙蒙亮,苏氏便叫房里的婆子去相熟的裁缝师傅家,和师傅商量日子。届时请裁缝师傅到家中来为几位小娘子丈量尺寸,好准备料子,裁新衣裳。
在这个时代,没有买卖成衣一说,虽有成衣铺,但不卖成衣,而是靠卖布、裁衣挣钱。
家里穷苦的,买上几匹劣等粗布,家家户户的媳妇都会一手针线活,袄衫裙裤,绣鞋棉袜,全都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家境富裕的,不消主家婆娘自己拈针竖线,可以招揽裁缝往家中量体裁衣,让布庄伙计代为操劳。
而又有那等大户人家,自有针线房的仆妇伺候。他们家的小姐、太太们,比别处的都要尊贵些,自小便只穿自家丫鬟、妇人裁制的衣裳,从不碰外头人经过手的针线。
卢家只是寻常人家,算不得大户,女眷的衣裳多是请外边裁缝师傅缝制,只有贴身穿的里衣是府里的绣娘做的。
归乡的日子不远了,行李还没收拾,这裁衣裳最费功夫,得提前和布庄订好日子,免得拖拖拉拉的,误了归期。
婆子出门后,竟一去不回。
直等到一家几口都漱口洗脸毕,正坐在厅堂吃早饭,她才喘着粗气,跑进门道:“太太,谢师傅说后日才有功夫来呢!”
苏氏夹了一只灌浆馒头,放在卢雪瑛跟前的盘子里,闻言把眉头一皱,“后日便后日罢,不过是去传句话罢了,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那谢师傅是县里一位专门往各家内院丈量尺寸、商量衣服式样的小妇人,家里就和卢家隔着一条巷子,不算远。
婆子拍了拍胸脯,好容易才喘匀气:“太太不晓得,我从外边走来,才晓得昨夜看戏的时候城东沿江一间茶寮走水,好些人争着跑出来,谁想一头跌进江里头,听说淹了好几个呢!大人孩子都有。谢师傅家的小大姐贪玩,昨夜在东河桥上看热闹,躲人的时候跌了一跤,磕在石栏杆上,摔得不轻,这两日都离不了人看顾。”
昨晚卢家直到三更天才睡,白天劳了神,夜里便睡得格外沉些,没听见什么动静。
甘桂县河流多,每年都有十好几人葬送在滔滔江流里。
苏氏叹息一声:“大过节的,谁想到这个有没有咱们认得的人家?”
婆子摇摇头:“太太放心,咱们本地人么,要么在河岸人家的阁楼里看戏,要么在东西大街上看,再要么,就坐在船舱里看,还有一小半都在家里吃团圆饭呢。那间茶寮在城东,掉进江里的,都是些住在巷子里的匠户人家。”
匠户是专门从事手工业生产的手艺人,身份不高,不能随意脱籍,父死子继,世世代代都必须为官府服役。
一般老百姓都不愿和匠户结亲,卢家并没有匠户亲戚。
虽然没有认识的人溺水,但到底也是几条人命啊!
苏氏伤感了一会子,又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出了这样的祸事,以后怕是又要宵禁。咱们家也有几个出去看戏的,都回来没有?快下去问问。”
不一会儿金蟾回来道:“还好昨夜他们回来得早,没碰见走水,就是在外头吃了些辣酒,一个个都歪歪倒倒,还没起呢!”
苏氏道:“人没事就好,既吃醉了,今日就让他们歇着罢。”
苏氏一递一声和金蟾说话,小姐们没吭声,默默吃饭。
灌浆馒头是猪肉鲜汤馅的,皮薄馅大,每一个都有二十多个褶子。平铺在蒸笼里,就像一朵朵剔透的菊蕊,夹起来时,薄皮裹着汤馅,能像个小灯笼一样悬悬挂在筷子上。咬开一个小口子,顿时汤汁四溢,鲜美无比。
卢雪瑛一口气吃了七八个灌浆馒头,还想再吃,才发现蒸笼已经空了。二娘卢雪辉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咀嚼着,筷子上还沾着一片半透明的面皮——看来她也爱吃。
卢雪瑛胃口大,没吃饱,可惜这灌浆馒头家里的厨娘不会做,是从黄家仙客楼买的,只能明日再吃它了。转头让春杏给切了个又圆又大的高邮腌蛋,夹了几筷子凉拌孔明菜,慢腾腾吃完一碗绿豆米粥。
吃罢饭,苏氏带着卢雪瑛、卢二娘和卢宝珠围坐在西次间吃茶,外面忽然一阵敲锣打鼓,卢府大门被人砸得哐当直响。
县衙小吏挨家挨户上门传话,催促各府当家的到府衙商量要事,知县老爷要当众宣读朝廷颁发的一道新政。
卢老爷还在房里补眠,闻听知县老爷相请,连忙起身,匆匆洗了把脸,头发也没扎,早饭也没吃,只随意拿了条网巾,在头上一包,穿了靴鞋袍服,就往县衙去了。
苏氏在房里如坐针毡,桃姐、银姐、金蟾和采姑站在两旁,都不敢说话。
卢雪瑛、卢二娘和卢宝珠在一旁陪坐。
徐氏是个急性子,坐不住,在外边走廊踱来踱去。
一大家女眷,个个心神不宁。
卢雪瑛悄悄让春杏去外头打探消息——明朝党争严峻,宦官专权,前几朝似乎都不怎么太平,连皇帝都能让人绑票。而且有好几个皇帝喜欢杀大臣,什么活剥人皮、当堂杖毙,杀了一茬,再换一茬,听起来就毛骨悚然。甘桂县只是个偏僻小县城,就算改朝换代,也波及不到他们,卢雪瑛不必担心一家子被满门抄斩、流放戍边,但还是怕一不小心错过自己知道的历史事件,白白浪费机会,所以常常关注衙门的大事。
午间卢老爷归家时,脸上的神情不算沉重。
众人见无甚大事,松了口气,各自散了。
老夫妻俩回到房里,苏氏一边差人下去打水,一边问卢老爷道:“这是怎么的,火急火燎拉了你去。”
卢老爷一脸匪夷所思、如梦似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深深地叹了口气,才道:“吩咐下去,把家里的腊肉、猪骨全都埋了。”
苏氏啊了一声,“好好的,埋肉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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