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其他小说 > 明朝小娘子 > 第16章 中秋
    可惜之后一直阴雨连绵,始终不见晴日头。


    等终于放晴的时候,山上的桂花已经落得七七八八,香味也被雨水冲淡了。


    今年雨水格外多,山溪暴涨,乡间很多石桥被山洪冲毁。


    县里人见水患汹涌,不敢下乡,卢家人也没回卢家老宅过节。


    苏氏预备了几样中秋的节礼,让下人往各处亲戚家送去。每家都是一捧盒八只大月饼,两坛自家酿的桂花酒,四条活鲜鱼,四大篮子菱角、莲蓬、山枣、橘子等当季鲜果。


    另外今年额外多了一样点心,是采姑亲手拣的一盒滴酥鲍螺。


    卢家的中秋夜宴上,石榴最终还是缺了席。


    苏氏只好让金蟾找了些红彤彤的柿子出来,摆了一大盘。


    杨嘉平和杨云台住的西院里,有棵柿子树,长得不高,但笔直精瘦,一年好歹也能结上几十枚柿子。在果皮泛黄、果肉松软的时候仔细摘下来,把果子放在米缸里埋严实,捂了好几天。


    这会子扒出来,柿子已经熟烂,吃起来又软又甜。


    卢家的团圆饭是摆在堂屋吃的。


    因为是团圆宴,卢家人没有分桌吃饭,彼此推让,围着一张红木雕花大宴桌坐开。


    男主人卢老爷自然坐在主位,杨嘉平兄弟俩和卢大爷、卢舜玉父子分坐左右,苏氏带着卢雪瑛、卢二娘坐在对面,紧挨着徐氏和卢宝珠。


    两位老姨娘年纪大了,大中秋的,不必站着,但不能和正室同坐一桌,只能一人搬一张小马扎,坐在几个孩子身后,帮着布菜、倒酒。


    金蟾和采姑年纪小,坚持不肯就座,仍旧站在苏氏身后伺候。


    至于卢大爷房里的莺莺燕燕,因为数目实在惊人,两大桌都坐不下。而且那一院子人个个都掐尖要强,同桌吃饭,说不了三句话就得打起来。卢大爷怕卢老爷见了不高兴,特许爱妾们在自己房里和各自的儿女过中秋。


    回廊各处点了大红灯笼,垂着红穗子,正中一盏硕大的羊角灯,照得屋里一片雪亮。


    屋前几扇门窗都卸下来,一面大敞,好让卢舜玉和杨嘉平有机会附庸风雅,仔仔细细赏一番当空婵娟,回头好作诗——县学里的老先生留了功课,每人两首咏月绝句。至于小胖子杨云台,一碰书本就打瞌睡,在学堂里光顾着会周公,老先生也不管他,不在此列。


    丫鬟在院子里燃了几堆驱蚊的艾草,花池子栽种的都是不招虫蚁的凤仙花、夜来香,可惜甘桂县处处都是湖泊江流,临着水,蚊虫多得出奇。丫鬟熏了半天,蚊子也不见少。


    有种用阴干的浮萍、草叶,加雄黄、草木灰制成的蚊香,放在香炉里焚烧,可以烧两个时辰,货栈里就有专门售卖这种驱蚊香块的。每年夏季甘桂县家家都要买上好些备用。


    苏氏想起库房里还有没用完的蚊香,让婆子拿了几块,塞在铜炉子里点上,再把铜炉子摆在堂屋角落处。香烟袅袅,屋子里顿时清净不少,外边院子还是一片嗡嗡嗡嗡。


    胖乎乎的杨云台时不时在自己脸上拍一巴掌。他生得胖,不知怎么还特别招蚊子,别人都静静坐着,就他一个人手舞足蹈,拳头、巴掌直往自己身上招呼,这里打一下,那里拍一下。


    那清脆的声响,声声都带着狠劲儿,听得卢雪瑛屡屡心惊,暗暗替杨云台觉得疼。


    “春杏,你过去帮二表哥打扇子。”


    卢雪瑛看杨云台实在难受,让春杏过去给他摇扇赶蚊子。


    春杏拿着一把晒干的棕榈叶子剪裁而成的大蒲扇,走到杨云台身后,轻轻摇动蒲扇。


    杨云台朝卢雪瑛咧嘴一笑,没了蚊子打扰,他便一心一意攥着一枚冰糖五仁月饼啃。


    杨云台生得又白又胖,因为今天是过节,他特意穿了一身秋色松罗夹袄,腰间还配了一条细长腰带,底下缀两个葫芦形荷包,硬生生勒出腰上一圈赘肉,让他看上去愈显圆润,简直就像一只刚破壳而出、浑身炸毛的肥鸡崽子。


    唯有那一双凤眼,生得格外清明水润,睫毛也格外浓密纤长,像两排小刷子,刷得旁人心里痒痒。


    肥鸡崽子啃完月饼皮,悄悄把沾满口水的月饼塞到哥哥杨嘉平的碟子里。月饼馅里有甜杏仁、芝麻仁、核桃仁、红绿青丝玫瑰,他一个都不爱吃,就爱吃月饼皮。


    杨嘉平无奈苦笑,默不吭声地把弟弟啃得湿乎乎的月饼馅吃完了。


    卢雪瑛看得叹为观止,先是羡慕肥鸡崽子有个好哥哥,然后又有点心疼杨嘉平:如果是杨家的中秋宴,他蛮可以不吃弟弟吃不完的月饼,但因为他们兄弟在卢家借住,怕弟弟在卢家人面前失礼,他才会这么拘谨。


    金蟾见卢雪瑛一直盯着未来姑爷看,捂着嘴偷笑。


    杨嘉平也察觉到卢雪瑛的视线,右手一时打颤,筷子尖上挑着的一大块米酒糟烧白肉,险些掉在汤碗里。


    卢雪瑛听到金蟾的窃笑声,有些心虚,连忙移开眼神。


    苏氏瞟了卢雪瑛一眼,让丫鬟给她舀了一碗藕汤。


    砂锅吊子慢火熬出来的筒骨藕汤,浓厚醇美,汤面飘着一层星星淡淡的油花,喝起来香浓清甜,爽口柔滑。肉块汁浓肉烂,藕块又香又粉,能拉出不断的长藕丝。


    按着本地规矩,藕汤算是主菜,家里每个人都先吃了一碗堆得尖尖的藕汤,才叫丫头添上当季新收稻谷蒸的白米饭。


    卢老爷吃了两碗藕汤、一碗肉菜,喝了几杯桂花酒,肚子饱胀,忽然诗兴大发,摇头晃脑,闹着要作诗。


    卢家太爷年轻时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发家之后,为了摆脱商户身份,一门心思往书香门第靠。卢老爷少时也上过学堂,认认真真度过书,可惜卢老爷资质愚钝,读来读去,总没有什么长进。


    大概因为心里有太多不甘,卢老爷见着学问好的读书人就心生欢喜,恨不能把人抬回家供着。


    苏氏知道卢老爷的心病,见卢老爷要作诗,赶忙亲自拿来笔墨纸砚,恭恭敬敬放在一旁。


    卢老爷拿起笔,随意挥了几下,嘴里嚷了几句,便放下纸笔,捧起碗里的一块排骨啃了起来。


    苏氏小心翼翼吹干纸上的墨迹,才让丫鬟拿下去收好。


    卢雪瑛就坐在苏氏身旁,分明看见纸上横七竖八,只有几道撇捺,连一个齐整的方块字都没有。


    亏得苏氏能一脸虔诚,跟捧金子似的——果然装傻充愣是讨好相公的必要技艺之一么!


    忽然听得“啪嗒”一声,众人闻声望去,卢二娘看着掉在桌布上的一块烧板栗,一脸尴尬。


    卢家虽富裕,但卢老爷平时吃穿都很节俭,银姐见女儿失态,怕卢老爷责骂她,不等丫头过来收拾,连忙伸筷子将那块烧得红亮的板栗扒拉到自己碗里,几口吃掉。


    卢二娘脸上的神情更难看了。


    卢雪瑛默默叹息一声。


    吃罢饭,丫头们撤去盘盏碗碟。


    一家人移到东边厢房里,挪到软榻上团团围坐,分吃祭月的月饼、柿子、西瓜、金橘。


    小娘子们都脱了绣鞋,加了件薄夹衣,挨在一处坐着,簟席上铺设暖被,小漆几上搁了几样糕点、干果。


    金蟾拿着把大蒲扇,坐在小马扎上,扇风炉煎热茶。


    已到二更时候,夜风渐凉。


    风中送来隐隐的丝竹乐声,是远处河畔迎风阁的戏班在奏曲子。


    每年中秋,县里都要办一场热闹的夜戏,戏台子就建在河岸的一处迎风阁上,唱戏的先生们是知县老爷特意从武昌府请过来的艺人乐伎。


    开戏时,沿岸十里人家,全都点上大红灯笼,天上银月高悬,地下灯火阑珊,水中也是星光点点,一副极乐景象。


    届时,岸边房屋俱都挤满身穿新衣的百姓,街道、石桥,也是处处挤挤攘攘。


    男男女女,黄发垂髫,人头攒动,可谓万人空巷。


    那江里,更是泊着万千只乌篷船,船舷挤着船舷,船桨挨着船桨,一直延伸到黑黢黢的天边去。


    船舱里坐着的,皆是从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富裕乡民。


    今夜是中秋,卢府粗使的丫鬟、婆子们不用当班。忙完灶间的活计,年纪大些的便在自己房里吃酒玩牌。活泼年轻些的,全都往河边赏灯看热闹去了。


    只留下三两个无家无业的丫头,一个亲人都没了,一个人待着着实寂寞。去迎风阁看热闹,满眼都是旁人的和乐景象,未免触景生情,心里凄惶。还不如留在府里伺候主子,至少能拿一份丰厚的赏钱。


    像春杏这样侍候小姐姑娘的贴身大丫鬟,寸步都不离小姐身边,越是节气,她们越忙,只能等到节后才有假。


    卢老爷和苏氏一边吃茶,一边说些家长里短。


    中秋过后,卢家人要回乡下老宅小住一段时日。按卢老爷的意思,今年连几位姨娘都跟着一块回去,不必留在县城看家。


    苏氏给卢老爷奉了一盏热茶,不许他再饮冷酒,“老爷看留下哪一家在城里看屋子?”


    卢老爷捋捋胡须,“还是让老钟他们留下看家罢,他们夫妇最稳妥。”


    春杏立即挺起胸脯,得意地看了其他丫头一眼。钟管家是她爷爷,卢老爷信重钟管家,她当然骄傲。


    苏氏点点头:“这样也好,只是得提前收拾行李,大毛的衣裳都要带上,乡下收着的是往年穿的旧衣裳,几个孩子怕是穿不下了。”


    尤其是卢雪瑛,雨后春笋一样,个子蹿得飞快,已经和卢宝珠一样高了。


    苏氏还想为杨嘉平兄弟多备些大毛衣服,府里的绣娘最近就在赶着给他俩裁新衣,四季衣裳,鞋袜头巾,都得预备好,免得回了卢家老宅,让两个表公子受委屈。


    卢老爷嘴里吮着一枚干杏片,满不在乎道:“再裁几件新的罢,给雪瑛多裁几件,二娘、宝珠她们也得裁新衣。正好芳娘跟着女伢子们一块做些新衣裳穿穿,咱们回去还要给七叔公拜寿呢!”


    苏氏听卢老爷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唤自己的闺名,脸上一红,含笑嗔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做什么新衣裳?”


    卢老爷笑了笑,打趣道:“娘子体面,也是我脸上有光撒!”


    屋里的人也都跟着笑,只是有的笑得真心,有的笑得勉强。


    卢雪瑛见父母关系融洽,自然宽心不已。


    桃姐唯一的女儿卢大娘远嫁,膝下荒凉,光阴寂寞,熬了这么些年,一颗心早就熬得七零八碎。加上年纪渐渐老迈,看着卢老爷和继室苏氏柔情蜜意,她摸摸自己苍老的脸庞,连吃醋的劲儿都提不起来。


    坐在最外围的银姐则神色黯淡,眼神落寞。她是养父母精心长大的,唱曲弹琴,整治汤水,样样都会,虽然比不上采姑多才多艺,其实肚子里也藏有一大堆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卢老爷把她赎出来时,她以为卢老爷就是那个能通晓自己心思的良人,然而她这一腔旖旎情意,到底还是空等了岁月——在卢老爷眼里,她始终只是个会唱小曲的姨娘。


    掩下辛酸,银姐把晦暗的目光放到打扮精致的女儿卢二娘身上,心中又渐渐有了几分底气:是姨娘又如何?卢二娘一定会风风光光出嫁,给她这个生母长脸!


    徐氏看公公和婆婆调笑,心里有点羡慕,再看一眼身旁正和大丫头勾勾搭搭的卢大爷,顿时满脸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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