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卢舜玉定亲的卫家小姐闺名叫婉贞。
卢舜玉被卫家人扛麻袋似的扛回卫家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好不委屈。等两家换了庚帖,卫家人好声好气上门赔礼时,卢老爷还怕卢舜玉转不过弯来,没想到卢舜玉已经想通了。
卫婉贞温柔和顺,再加上卫家女儿的名声实在是响亮,卢舜玉被苏氏忽悠了一通,自觉捡了个大便宜,很有些沾沾自喜,心里那一点委屈,早就忘光了。
卫家的公子们隔三差五就上门来找卢舜玉讨论功课,卢舜玉已经把卫家人当成自己人看待。卫家没了一个嫡出的小姐,他立时感同身受,哭得两眼红肿,跟死了亲姐姐一样。
还好他的正经姐妹卢宝珠高冷如斯,不会吃味。
卫家的小姐死得有点冤枉,她是自尽而亡的。
这位卫家小姐天生丽质,是云泽乡数一数二的美人,采选太监听说她的名声后,派兵去卫家拿人,卫家人宁死不从——卫小姐十五岁时没了相公,搬回娘家守寡,如今已经十九岁,不在采选之列。
采选太监本为皇帝搜罗美人而来,只要是他看得入眼的,二话不说,进门就抢,哪管卫小姐是不是寡妇,是寡妇也不要紧:当今这位荤素不忌,就好这一口呢!
卫家人没想到采选太监不止强行掠夺幼女,竟然连寡妇都不放过,求到县里,知县正为采选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采选太监是天子近侍,哪是他能劝得动的?
卫小姐见躲不过,干脆一头撞在卫家的贞节牌坊上,当场香消玉殒。
采选太监见卫小姐死了,啐了一口,连骂晦气。
而卫家人并没有伤感多久,卫小姐以死明志,很为他们卫家争光,十里八乡的人家都夸卫家女儿有志气,卫家人现在正忙着给卫小姐写颂文。
甚至有人提议再给卫小姐求一座贞节牌坊,卫家老爷拒绝了:卫小姐为了抗拒采选而死,官府不会批准卫小姐的贞节牌坊。而且就算牌坊建起来了,卫小姐的婆家说不定又要来扯皮。
等采选太监带着几百个十岁上下的童女坐船离开甘桂县,卫小姐的后事已经料理完毕。
本县文人为卫小姐撰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悼文,那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卢舜玉在书房抄完悼文后,哭得泪如雨下,连声哀叹。
他特意把悼文抄了好几份,一份送到卢雪瑛房里。
卢雪瑛夜里临睡前,在灯下看文人们为卫小姐写就的悼文。
洋洋洒洒几千字,满纸都是些规劝女子恪守本分的酸腐言论,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称颂卫家家风的炫耀之语,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朝廷采选给民间百姓带来的痛苦,而卫小姐通篇只有一个“黄卫氏”的名号。
卢雪瑛顿觉索然无味,随手把悼文撂在一边,吩咐春杏:“收起来吧,不必放到书匣里。”
翌日,卢雪瑛到上房给母亲苏氏请安,一见到卢舜玉,就气得牙痒痒,“大侄子,你是不是嫌弃你三姑不够‘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啊?巴巴的把那篇文章拿来给我看,想提醒我?”
卢舜玉当即红了脸,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三姑,我、我没嫌弃你。”
卢雪瑛冷哼一声,“你要是嫌弃我,趁早和我说开了,我可不上赶着受人白眼。”
卢雪瑛平时待谁都客客气气的,猛一下认真起来,卢舜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丫头们也不敢说话。
僵持间,忽然听得一声咳嗽,杨嘉平和杨云台兄弟俩从夹道那头走出来,差点闪瞎卢雪瑛的眼睛。
杨嘉平审美正常,穿一身茶褐色翻领长衫,长身玉立,清新俊逸。
而杨云台穿一件绯色枣花纹圆领宽袖香云纱衫,鸭绿纱裤,底下一双翠绿丝鞋,大红大绿,头上竟然还戴了一朵绒花!
卢宝珠容颜娇美,红配绿穿在她身上,也不显突兀。
可杨云台却是个大胖子啊!
一个头顶绒花、穿得红红绿绿的大胖子,就像一盆顶着红花的仙人球,这仙人球还一脸得意,走到卢雪瑛跟前,孔雀开屏似的,乐滋滋地转了一圈。
能不闪瞎卢雪瑛的眼睛么!
杨云台却仿佛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挺着胸脯,昂着下巴,迈着豪气万千的自信步伐,踏进正院。
卢雪瑛忍不住移开眼神:杨云台明明是个官二代,偏偏有着暴发户的审美,喜欢把所有闪闪发亮的颜色堆在身上,以至于常常让她忍不住怀疑,这个小胖子到底是不是卢氏亲生的。
和杨云台比起来,杨嘉平实在靠谱多了。
想到这里,卢雪瑛飞快地扫了杨嘉平一眼,想和杨嘉平打个招呼。
杨嘉平忽地一个转身,凑过去和卢舜玉说话。
即使隔得老远,卢雪瑛还是看得出来,杨嘉平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两只耳朵却悄悄红了。
卢雪瑛吐吐舌头,她的这位未婚夫是个地地道道的明朝小官人,太过腼腆持重,暂时不能急着和他培养感情,免得把人吓跑了。
展眼已近中秋,这一日苏氏叫来徐氏,商量家中过中秋的事。
除开一大桌精致的酒肉饭菜之外,还得备上祭月要用的冰糖五仁、蛋黄、豆沙、莲蓉四味月饼,和石榴、西瓜、红枣、甜糕,以及自家酿的桂花酒。
还得依着甘桂县本地的规矩,熬一吊子猪肉排骨莲藕汤。
别的也就罢了,单单就这祭月之时,瓜果中必须要摆上两个大西瓜和一盘石榴。而这个时节秋分已过,品相好的西瓜难得,石榴也并非本地果品,须从过往商船上的北方商人手中购买。今年雨水太过丰沛,长江几欲决堤,南来北往的商队迫于险情,不得不半途弃舟登岸。为怕船中货物经雨水浸入腐烂,许多商人无法再继续行船,只得将自家货品直接卖于登岸处的当地商人,再由本地商户往各处售卖。
水路不通,甘桂县本地的瓜果、鱼虾、茶叶卖不出去,外边的货物送不进来。
北方的果品、毛皮、牲畜、土物,和南方特有的丝绣、绸缎、精美瓷器,全都涨了价钱。中秋祭月要用的稀罕瓜果更是供不应求。
苏氏每天都派下仆去货栈打听,一连五天,竟然都没抢到西瓜和石榴。
去年卢老爷不在家,今年家中人口聚齐,两个外甥又是头一次在卢家过节,苏氏自然不乐意家中竟然连祭月的西瓜和石榴都买不到,便和徐氏商量,要托人去武昌府买。
武昌府远比甘桂县繁华得多,想必不缺石榴。
苏氏和徐氏两人细声细语商量家事,外面几个穿衫裤的小丫头,都还留着丫髻,挨在门槛上,挤在一块丢沙包玩。
老姨娘桃姐和银姐,坐在廊檐底下的阴凉处。廊前铺设草席,两位姨娘一个低头做针线,一个弯腰在花圃里摘凤仙花,叫小丫头将花瓣、细茎拿去细细捣碎,取来明矾、芭蕉叶、丝带,给卢二娘和卢宝珠染指甲。
卢宝珠倚在廊檐底下的栏杆旁,依旧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她身量苗条,纤长窈窕,头上梳双丫髻,发间佩戴珠钗玉环,腕上戴一串鲜红的香珠串,穿一袭海棠红绣折枝梅花窄袖越罗上襦,底下系一条泥金银绘画花绫百褶裙,好似迎风花开,温婉袅娜,却又不沾染一丝清愁。
卢二娘坐在一枚鼓凳上,她头发稀疏,还没扎发髻,只梳了一根大辫子,缠着湖色绒线,搭在肩头。身上穿一件雪青窄袖小夹袄,外面罩一件蓝丝绸褂子,底下是月白秋罗细褶裙,裙角底下,露出一双尖尖翘翘的金莲。
两人都伸着纤纤细指,让小丫头们用凤仙花捣出来的汁液,给她们描画指甲。
卢雪瑛带着两个丫头走进来时,卢宝珠和卢二娘连忙站起来。
桃姐和银姐也放下手里的针线笸箩和凤仙花瓣,朝卢雪瑛看。
卢雪瑛不觉失笑,卢宝珠是晚辈,看到她进门,当然得起身,可卢二娘明明是她的二姐姐,怎么也站起来了?
卢雪瑛怕卢二娘尴尬,略微点头示意,算是和众人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径直进了正院。
银姐剜了卢二娘一眼,小声骂道:“你是姐姐,她是妹妹,你站起来做什么?也不看人家领不领情!”
卢二娘咬着粉嘟嘟的红唇儿,没吭声。
正房堂屋宽敞空阔,设有案几桌椅,墙上悬挂一幅牡丹争艳图,旁边刻有对联,正当中摆了一座花开富贵落地折叠十二扇大玻璃屏风,黑漆漆的木雕框架上雕刻有游鳞、水纹。
卢雪瑛听丫头们私下说过,这十二扇大屏风是从南方买来的,起码要值大几千钱呢!
从堂屋转向东边偏房,迎面又是一扇描绘红梅报春的红木彩雕屏风,转过屏风,才现出房内的陈设、摆放。一个穿蓝衣的小丫头坐在地下,正扇风炉煎茶。铜锅里沸水翻腾,茶汤碧绿。小丫头翻出一枚铜匙子,打开彩罐,分别加入杏仁、莲心和茉莉卤子,又拿出筛子,筛了些桂花粉末进去,一时馨香扑鼻,满室生香。
苏氏和徐氏一个靠在软榻上,一个坐在东边椅子上,正商议买西瓜和石榴的事。
金蟾和采姑坐在脚踏上剥莲蓬,莲子专挑新鲜嫩绿的摘下来,莲衣又软又嫩,指甲轻轻一掐就破了,好剥得很。
见卢雪瑛走进来,苏氏道:“外面日头还毒着呢,怎么这会子出门?”
徐氏打量卢雪瑛几眼,见她穿一身鹅黄袄儿、葱绿棉裙,一头乌鸦鸦的浓密黑发,心里暗暗赞道:这个三妹妹倒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等眼光落到卢雪瑛的一双绣鞋上,徐氏又忍不住冷笑一声:生得再好,终究是一双大脚,难登大雅之堂。
苏氏察觉到徐氏的目光,脸色一沉,淡淡道:“你先回房吧。”
等徐氏走了,卢雪瑛接过小丫头筛的一杯热茶,奉到苏氏肘边的黑漆小几上,“娘,今年中秋,咱们家请戏班子吗?”
戏班子唱的是本地戏,除了唱话本故事,还有杂耍和变戏法,在县里很受欢迎。
苏氏含笑睨了卢雪瑛一眼,“是不是在家里待闷了,想出去逛逛?这几日怕是要落雨,等过几日,山上桂花开满,叫老爷带你们回乡下赏桂花去。老宅那边漫山遍野都是桂花树,开花的时候,到处都香喷喷的。”
卢雪瑛欢呼一声,镇日待在卢府内院,她都快发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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