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合房
祝琰和长姐有一阵子没见了,乔家每日宾客迎门,大小宴会不断。又有各家轮流做东宴请乔家人,就盼着能攀上些许关系。
琴姐儿自打入冬就染了风寒,吃药褪了疾症,咳嗽却久不见止,不少人家借机帮忙寻偏方抓药,三不五时来探望一回,祝瑜又要操持宅子里的事,又要分神出来应对。
这个时候祝琰不便上门去叨扰,只将新得的一些药材叫人送去给琴姐儿,也派人上门去问候过乔老夫人的病。
自从云氏进门后,祝瑜和乔翊安之间的关系便一直没有缓和,乔翊安始终不明白,为何旁的姨娘祝瑜能容,偏偏云氏就不可以。
两人持续拉锯着,见面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商议家事也多经下人代传,便是不得不亲自交代的重要事项,也寥寥几句说完便不再言其他。
偶有那么一两回,乔翊安借醉回过院子,就在从人们以为夫妇二人终于能重归于好的时候,又见他阴寒着面容从屋内冲出来。
乔翊安哄女人一向是好手,祝瑜也是个聪慧人,自明白过长久日子需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理。可谁也说不清,这回怎么就不行呢?
分明日子是越来越红火了,乔翊安权倾朝野,乔氏女做了皇后,放眼京都,谁人不艳羡祝瑜好命,谁人不眼气她一朝飞天?
可祝瑜为何就是不肯退让这一回呢?
乔翊安在宋洹之面前忍着没好意思抱怨,若在以往,哪需得妻妹帮嘴说和?他自己稍低低头说些软话也便把人哄好了。
如今这样的身份,说话行事不比从前自在,凡事要思量皇宫里娘娘的脸面,他这个年纪,夫妻之间争风吃醋闹别扭传出来,总不是美事。自打瑟姐儿入宫,他连花楼都不怎么去了。
宋洹之是个寡言之人,要他为这种事主动劝慰也是千难万难,左不过是陪着沉默的多饮两盏酒罢了。
如今祝琰问起来,他方将知道的细节说了,“……那妾侍有不足之症,受不住避胎催产的药,有了也只得留将下来。”
提及妇人私隐,宋洹之面色有些尴尬,不大自然地轻咳一声,转过脸道:“过些日子待没那么忙,你约着姨姐来家散散心,宽慰一二,好过她独个儿多思多想。”
对乔翊安的风流放纵,宋洹之一向是不赞成的,他不否认乔翊安笼络人心广结知交的手段十分高明,但于君子修身立德之道总是不合宜的。他同乔翊安这种生来就在锦绣堆中的人走的是不同路子,他爱惜声名,重视家誉,也并不为声色犬马所吸引。
思及此,不由侧过面容望向身边的妇人。
——他自也不忍她如祝瑜那样的伤心。
纵是世上女子有千般万般美好,可他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
身边有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又婉约端庄的妻子,还有什么旁的可奢望的呢?
隆兴五年早春。
已册封多年的皇后乔氏移居凤和宫。
在大红锦帐和纷繁夜明珠的点缀下,迎来她与少帝赵成的初次合房。
前年冬天小皇后便已及笄,但钦天监算出来近年没有吉日,唯有隆兴五年二月打头这天合卺,才宜于皇嗣绵延。
也是从一年多前的那个冬天起,乔皇后心里埋下了一个小秘密。
及笄礼前几日,她就发觉赵成一反常态的烦躁不堪。平时不肯离手的奏折横七竖八落在地上,在御书房案下堆叠成山。他食欲不振,一连几日的御膳都是原样被端出勤政殿,就连她亲自送来的汤水也只是做做样子抿了一小口就放在一边。
她虽年纪轻,却也敏感聪慧。一向不露喜怒少年老成的帝王有烦心事,且不愿意直言对她讲。
已册封的皇后没有对外公开大办及笄礼,只照着宫例由礼部操持了千秋节。内外命妇齐聚华亭向她祝寿,她在人群里亲手扶起襄国公夫人祝氏,并格外开恩赐她坐于自己凤榻下首。
小时候的瑟姐儿是很黏祝瑜的,亲娘过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正是需要母亲关怀的时候,祝瑜填补了那块空白,给了她和弟弟一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她入宫太早了,过早的见识到这世上等级最为森严、规矩最为严苛的一面。过早的辞别家中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继母,祖母和姑姑们,一个人踏上这条金光闪闪却高处不胜寒的路。
隔着君臣之别,血脉之渊,她对祝瑜再难有幼年时的亲昵之感。她心里那些不安和困惑,猜忌与怀疑,也再无法对人言。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就在千秋节后不久的某天,赵成在召见过钦天监监正过后,一连几日的烦躁不安仿佛一瞬间被抹平了。
接着就传出近年没有吉日不利皇嗣绵延的风声。
就连日日催促帝后尽快合房的太皇太后也只得怏怏地叹声“可惜”。
赵成脚步轻快的略过御花园朱亭,好脾气地陪她下了一局棋,还宽慰她若是烦闷尽可传她母亲和姨母进宫来陪伴。
赵成的烦恼消减了,乔氏却成为了另一个烦恼的人。
这心思一藏就是年余,直至这晚。
少帝修长匀称的手轻轻落在她叠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她整个人都紧张地在打颤。
心里却有块沉重的大石,无声的落了地。
她听见自己轻舒了一口气。
仿佛那个背了许久的沉重包袱,终于可以拿去。
赵成动作很慢,轻轻抬起她秀气的下巴。
夜明珠的光映得她容色绝艳无双。
乔家的女儿颜色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出众。
他端详着她的眉眼鼻唇,幽黑的眸子如沉潭,叫人难以望穿情绪。
他看起来很从容,坦荡,温柔。
垂下的眼睫遮住无人知晓的失落。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
知道自己,想从结发妻子的眼角眉梢,瞧出何样肖像的影子。
也知道,这不过是最最荒唐可笑见不得光的私心。
他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发。
“安置吧,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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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庶子的周岁礼办的很热闹。
门廊前站满了来贺喜的人。
云氏身份低微不能见客,落座在小院阔窗前,却也听遍了道喜的贺词。
生产时虽遭了大难险些一尸两命,好在天佑吉人,她总算平安生下了乔家的后嗣。
此刻那个姓祝的女人,正怀抱着她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孩子,接受世家太太小姐们的贺礼。
云氏不是不羡慕的,她虽出身不算顶好,却也是江南大族的女孩儿。生了这样出尘脱凡的样貌,习得一身的本事,却只得给人做妾。生养了孩儿要寄在主母名下,连随意亲近都不被允准。
她从没见过那个女人笑的样子,哪怕是在家主乔翊安面前。
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世人都欠了她一般。张口总是说些噎死人的话,就连国公爷跟老夫人的情面也不给。
可就是这样一个死板无趣的女人,占了乔家夫人的正位。占了乔翊安的整颗心。
聪慧如她,又岂会瞧不懂男人?
他的情绪一直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因她的喜怒而转阴化晴。
这两年他看起来肆意畅快,无忧无虞,可她就是知道,他真正高兴的时候实在不多。
若所料不错,只怕今晚有人又要大醉一场了吧?
她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那样不知足。
第112章 事发
如若换做是她,可以亲自抱着孩儿,站在那个男人身边,含笑接受京都贵人们的道贺,那该是件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欢欣的事啊。
可她连被孩儿唤一声亲娘都不能够。
她觉得祝瑜未免太贪心太贪心了。
人世间的悲欢本就不尽相同。
曾经的祝瑜也曾有过如云氏一般的小女儿想法。
如果能离开那个没人在意她的家就好了。
如果能遇见个世上最温柔俊俏的郎君就好了。
如果有凌于人上的权势再不必看任何人眼色就好了。
如果……能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就好了……
随着一个一个的美梦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她却发觉原来这一切,都并不能填补心内的裂缝。
祝瑜在人群中多次捕捉到祝琰朝她投来的目光,她知道二妹担心她的情绪,怕她沉浸在失意当中一蹶不振。
她将手中玉雪可爱的婴孩递给身后的乳娘,牵着祝琰的手转去内室更衣。
帘帐放下来,祝琰嗅见她袖间隐约清新的香气。
“姐姐换熏香了吗?这个味道不常见,闻着淡雅怡人,叫什么名儿。”祝琰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避开可能会触痛她的伤心事。
祝瑜朝她笑了笑,卷起袖角露出手腕。
腕间戴了对一指粗细的镂金镯子,内掩香丸,随着动作香丸在镯隙中肆意流走。
“还没取名儿,是我跟琴姐儿的女红师父学着制的。当真好吗?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祝琰按住她的腕,点了点头,“是很好。可姐姐这样忙碌,又何时得空学制香了呢?”
祝瑜朝外间影影绰绰的方向瞟了眼,“妇人间走动,斗茶,看花,总要有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从前我跟着旁人的喜好走,如今我喜欢什么,就有人替我安排什么,我又何必拘着自己性子找罪受,自然怎么欢喜怎么来。不止制香,我还跟薛家二奶奶学着调膏脂呢。如今尚未学成,还不能给你瞧,待我学成了,调的第一盒子膏脂,就叫人给你送过去用。”
她脸上难得露出笑,眼角浅淡的波纹里是祝琰久未见的生气和坦然。
她觉得祝瑜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一时却又分辨不清明。
只要她不继续沉溺在夫妻龃龉里破罐子破摔的过日子,能捡拾些她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来做也是极好的。
人只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祝瑜绝口不提家事,更是许久不谈她与乔翊安,她献宝似的给妹妹介绍这些日子鼓捣出来的东西,兴致勃勃的说起自己一个又一个新的爱好。
祝琰稍稍安下心来,恰下人进来问治宴的事,她就顺势告辞退了出来。
当夜下了一场雨,雷声远远的渗过来,一道闪电在窗棂前劈开。
沉睡的祝琰猛然从梦中醒转过来。
她突然想到,为什么今天的祝瑜不一样了。
祝瑜彻彻底底放下了乔翊安,也放下了襄国公夫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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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天像被粗暴地撕了道口子。
无数的雨点又急又重地砸在地面上。
乔家灯火通明,子时早过,内外院中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乔老夫人手里提着拐杖,面色阴沉地坐在炕席上。
雨点砸击着台阶,溅落在地上的水珠跳豆子一般弹起,远看像白白的浪花。
无数人在院内外来回走动着,婴儿的哭声穿透大雨刺入耳膜。
几个婆子进来回话,在廊下收起伞,掸掉身上的水珠,每个人都狼狈地湿透了衣裳下摆,几个跑腿的粗使婆子更像是从手里捞出来的,一路走来,浑身早就湿透。
老夫人阴沉的目光朝帘外看来。她的贴身嬷嬷拢了拢额前湿发进来回话,“回老夫人,彭氏她招了……”
老夫人冷着脸,眼睛紧紧盯在嬷嬷脸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说。”
嬷嬷应了声是,眸光却有些闪烁,颤颤巍巍朝老夫人身侧的人瞟了眼。“是、是夫人……”
“贱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几案,侧过脸望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乔翊安。
“翊安,你倒是说句话,事到如今,仍要纵由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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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西厢,祝瑜穿戴整齐,坐在床畔伸手描摹着琴姐儿沉睡的脸。
乔翊安遗传给了琴姐儿出色的好相貌。最精致的顶数那只鼻子,起伏如山峦的鼻梁,走势流畅优美,秀气挺拔,大小适中。
但乔翊安其人,最出彩的其实是眼睛。
天生风流桃花眼,眼尾微勾,看着人时,总叫人误以为那眸子里尽是真挚的柔情。
外头已经闹了好一阵,幸好琴姐儿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被惊醒。
小几上还余下半碗没喝完的药,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她怕用量多了,伤了孩子稚嫩的身骨。
这样就很好。
让这无辜的孩子好好的睡一晚吧。
她今晚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就这样一直守在琴姐身边儿,陪伴着女儿。
她的院子空着,也正方便那些人搜找东西。
今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乔翊安也知晓的吧?
乔家新孩儿的周岁宴。
众目睽睽下婴孩呕吐不止,忙忙请了太医。
忍到送走宾客后,老夫人即刻命人开始彻查。
这个时候,正当是审问过后,厨上的人招供出她身边的杜鹃。再进一步,就能查到她叫人藏起还没来得及送出府销毁的东西。
美人云氏应是楚楚可怜,哭哭啼啼,抱着幼儿跪求公爷和老太太做主。
乔翊安真沉得住气,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有闯进来兴师问罪。
倒是老夫人一如既往的急脾气,听外头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应当是她身边那些年长的嬷嬷们到了。
祝瑜站起身来,替女儿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雨仍在下,那几个来拿人的嬷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过去很多年来,她们凭着老夫人的信赖,在府里耀武扬威,就连她这个世子夫人,也不被她们瞧在眼里。
如今到底不一样,她掌家几年,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老夫人病弱了,也式微了。她们就跟着开始敬畏起她来。
此刻她们模糊的五官隐在雨帘背后,说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像是努力扮演着对国公夫人的恭敬,却在语调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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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祝瑜徐徐走了进来。
乔翊安没有抬眼,手持茶盏沉默地坐在一片阴暗的影子里。
乔老夫人抬起头,望向从容不迫缓缓朝她施礼的祝瑜。
乔老夫人还记得那一年,初次瞧见眼前这妇人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身量没有现在高挑,品味也不及现在好,打扮得有些俗艳。
她记得那女孩有一双写满倔强的眼睛。
头一回见,她就在心底为她下了定义。——这是个不安分的丫头。
她本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奈何拗不过儿子。
乔翊安也不知被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什么绝世佳人没见过,偏要娶个不入流的小吏之女。
好在婚后,她倒也算勤勉,不事奢靡,不甚张扬,做妻子做后娘做儿媳,总不算太坏。
也没当众出过大的差错丢她乔氏一族的脸,她虽不认同她,但也没再兴起换人的念头。
可如今,这个蛰伏许多年,不声不响不温不火的女人,竟露出真面目来了!
第113章 解释
祝瑜涉过暴雨而来。
深重的浓红裙摆上染了大片的水痕。
这一路上仆妇们即便尽力克制,犹记得她如今的身份。
可到底已查明,她是戕害乔府子嗣的罪人。这番前来,不过是受审罢了。
不耐的催促定然有,冷语酸言和举手投足的慢待也不会少。
她本该来得是很狼狈的。
这样深的夜里被人从睡梦中挖起来。
乔老夫人以为会瞧见的是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心虚瑟缩的妇人。
却未料她从容坦荡、端丽庄重如斯。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头上插摆着华丽的簪饰,就连妆容也完美得无懈可击。
一路上她带着自己贴身的侍婢,举着伞将她好生生地护着,拥簇到了抱厦里,解掉微湿的披风……
仿佛她并不是要来被问罪的。
只是如每一次来迎宾见客、来晨昏定省一般。
甚至白皙的面上还露出笑靥,温声问道:“听说夫人有急事传我?”
老夫人几乎被她这句故作无辜的问话气个倒仰,重重的用拐杖锤了下地面,还未开口便激动地咳嗽起来。
婆子侍婢们慌忙过来为她抚背倒茶,轻声宽慰。
祝瑜站在那儿,轻轻瞟了眼沉默的乔翊安。
他什么都没说,也未有任何动作。一向孝顺和善、插科打诨能哄得老夫人开怀的他,此刻只是淡漠而疏冷地听着母亲不受控也停不下来的咳嗽声。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褪下往日总是挂在眉梢眼角的笑意,祝瑜仿佛是头一回,在他面上捕捉到一息岁月雕琢过的痕迹。
在侍人喧哗夸张的声响里,祝瑜隐约听见隔墙传来的一丝哭声。
她嘴角一直噙着的笑意微微冷了下来,旋即又化开成更浓的讥笑。
那个无辜清纯的小妇人云氏与她诞下的孩子就在隔壁……
在祝瑜进来时那个幼儿已然哭累睡着了,此番她被“捉拿”进来,却半晌未被问罪,想来里面的人是急了,只得狠心弄醒了已被折腾整日筋疲力尽的孩子。
这哭声微弱嘶哑,听来极为可怜。
老夫人刚刚强忍住的咳意又受孩子的哭声牵扯,咳到干呕不止。
她颤着手,喊着泪,红着眼睛用拐杖指着祝瑜,“毒妇……你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还在这里……在这里装无辜……”
含恨的言语混在咳嗽声里,听来含糊不清。祝瑜脸上表情丝毫未变,轻声道:“哦?母亲说的是什么,我确实不知,还请母亲说清楚些,我才好跪地请罪,求母亲原宥呢。”
老夫人被喂了半盏茶,不及咽下就被她气的喷了出来,拄杖颤巍巍的站起身,情绪激动的要持仗去打。
“你这个毒妇、贱妇,你还敢……你还敢……”
侍人们搀扶着老夫人,一面慌乱的劝慰,一面奉茶进药,扑跪在地求老夫人莫太激动伤及贵体,一面打眼色叫人去劝祝瑜服低做小认个错,再这样强势的顶撞下去,只怕夫人还没如何,老太太就要被气死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耳边嘈杂得像要被炸开一般。
一直不言语的乔翊安搁下茶盏缓缓站了起来。
他从一角阴郁的影子里缓步踱出,半个侧影踏进灯火里。
一瞬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息了声,奇异的是仿佛就连隔壁痛苦不堪的幼儿哭声也停了下来。
老夫人赤红的双眼里渐渐渗出了期待。
她声音软下来,颤巍巍牵住儿子的袖角,“翊安,兹事体大,关乎乔氏后嗣,不可……再妇人之仁……”
她几乎是哀求了,声音里有嬷嬷们从未曾听闻过的软弱与依赖。
要强了一辈子的乔氏夫人,终是老了。
如今公府的天,是眼前这个,身姿颀长,挺拔朗俊的男人。
乔翊安没有朝祝瑜看,他脚步未停,不轻不重地从母亲手里挣脱了袖角,掠过众人向外走去。
“你跟我来。”
淡淡的一声吩咐,没头没尾没有称呼。
祝瑜轻嘲地一笑,朝老夫人敷衍地施了半礼,挺直腰背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夫妻一场,他很了解祝瑜。
她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老夫人,甚至故意想要犯下更大更卑劣的罪。
如果当面气死了婆母,是不是便更能遂了她的心?
雨还在下着,自有从人撑伞迎上来,一前一后分别遮住夫妇二人。
乔翊安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朝前走,祝瑜一言不发的跟着。
天是灰沉沉的,大雨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
嘈杂的雨声叫人心烦意乱,衣摆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不时有不识相的水滴溅到眼皮和脸颊上来。
走出半个庭院,掠过西边花园长廊的一瞬,乔翊安猛然回过头来,一把掀翻侍人为祝瑜遮雨的伞。
侍婢一声惊呼,被他身边更有眼色的从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祝瑜落在雨里,水珠沾湿她的鬓发,顺着额角和脸颊淌下来弄花了妆容。
乔翊安盛怒着,按住她窄窄的肩膀将她狠狠推撞在廊柱上。
祝瑜吃痛地蹙眉,脸上挂着的笑意终于卸下。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反手掐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必再收着力气。
这可恨的不知足的女人,不若就这样死在他手里。
也许他便能释然,便不必再受长久以来不上不上说不出口解释不清的折磨。
这是个由他引领教导着、悉心栽培着、小心呵护着成长起来的女人。
从一个无知倔强出身不显的少女,到内外应对自如精明能干的贵妇。
十一年。
十一年夫妻。
十一年嬉笑怒骂,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相互扶持。
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
孩子都这样大了,长女甚至做了皇后,他巴巴地捧着一品夫人的诰命送到她面前。
祝瑜雪颈被他攥在手里,因呼吸艰难而涨红了脸,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生理性的泪花,发出难以忍耐的呜咽。
可她心里竟是愉悦的。
那种终于能够报复于他,在他心口戳上一刀的复仇般的快意。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更甚。
她早就不在意了。
名分,地位,声誉,爹娘,甚至她自己。
死有什么可怕?
只要不必再日日面对他,面对这个叫人心烦意乱的家。
面对那些莺莺燕燕数不完的麻烦事。
面对不属于她的孩子在她膝下一声声喊她母亲。
乔翊安收紧了手掌,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知道她不怕死。
她什么都不怕。
多年来冷言冷语,哪曾像旁的女子一样对他服过软?
外面无数的人小心翼翼瞧他的眼色,卑躬屈膝的讨好渴求他一点点的爱怜。
可她呢,她呢……
当初他喜欢上的,难道就是这份与人不同的不驯吗?
他瞧她在他身边一点点成长、成熟,在外人面前威仪日渐深重,他心里的欢喜一日日更浓。
可他终究也只是个不能免俗的寻常男人。
他也同样喜欢被女人仰望着,倾慕着,温柔的伺候着的滋味。
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便向外寻找……他看来风流无度,可也是有底线的。
他身边莺燕红粉从来不缺,却也从来没在她过门后将任何人抬进门来。
他很清楚,她是她,她们是她们。
是云氏……云氏跟别人不同,所以她不高兴么……
乔翊安眼底蕰着的怒意渐渐消缓,他闭了闭眼,手上放轻了力道。
祝瑜掩住脖子偏过身去咳嗽起来。
她听见雨声里,乔翊安低沉的向她解释:“云氏……是太皇太后安排的人……我不收容她,不留些把柄眼线在身边,他们不会放心……”
第114章 不安
是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答案。
如果早些说开,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会,浪费这么多年的光阴?
其实不尽是为了权势,也存了与她斗气的私心。
她与李肃不清不楚,由着那下贱奴仆收着她的东西,与她同进同出,他甚至都忍下了,愿意相信她没有生出外心。甚至没有赶尽杀绝,给他们再一次机会。可他们却在几年后仍私下往来,在寺庙里偷会……
他是个男人,是个生来就体面,从来只有别人攀附讨好他,绝没有他去纡尊降贵委屈求全的道理。
他刻意不说破云氏的来历,自成婚后头一次在大事上瞒了她。
他想激她吃味,想要她因他而妒忌,他宁愿她大哭一场扑在他怀里又踢又打,也不愿见她冷冰冰如避蛇蝎般疏远自己。
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没给自己留后路,也没有给他留后路。
她就是仗着他宠她爱她,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那孩子当众出了问题,太医判定是吃坏了东西,话说得虽委婉,可今日参宴的宾客哪个不是人精?
小小幼童牙齿都没长几颗,他还能吃错什么东西?
他养在祝瑜膝下,认祝瑜做母亲。
这府里府外她手握权柄,所有人听命于她,敬畏于她。
她连多年经营的贤名都不要了,不顾乔氏祝氏两家的体面,走上这样一条决绝的路逼他做选择。
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宫中去。
不仅是乔老夫人容她不得,只怕宫里那位也不会答应……
是,他可以为她多做一些,忽视母亲的逼迫,扛住上头的施压,也不过是多花些功夫,损失些多年经营的好处,多用些耐心,多服低做小哄哄那些人……
可他太了解她了。
走出今天这一步,她是怀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即便他肯包庇她,护佑她,她也不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在争吵时她无数次说出过那句话,求他给她一条生路让她走……
如果这次不能成,她必还会做出更疯癫十倍百倍的事来。
她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不要他了。
真可笑,不是吗?
雨水冲刷着廊檐,数不尽的水珠溅在他的脸上。
冰凉凉的,打得肌肤微微生痛。
他紧抿住唇闭了闭眼睛。
当初是她擅自闯进他的生活,做了他的妻子。
如今却又是她,率先一步决定离开。
祝瑜听了他的解释,眸光有那么一瞬,闪烁了。
她猜测过这个可能。
多年同他并肩站在权位高处,她也懂得些许君臣诡谲。
她想过也许他是有苦衷的。
可是,不重要了。
即便没有云氏,也会有旁人。
她告诉自己,她入门晚,没有资格去吃醋他的过去。
他亡故的妻,后院的妾,书房里养的美人。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嫉妒和占有欲,当作苦药一碗,皱着眉头吞下了。
但外面还有旁人。
从未断绝过。
难道不带回家来就能当作没发生了吗?
难道不惹到她面前就能当作没有吗?
她与他同样是人,她怎么没有垂爱俊俏的小郎勇武的侍卫呢?
难道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惜花之人,不忍瞧见任何一朵玫瑰泣露吗?
所以,云氏是何来历,是否当真得他欢心。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轻轻挽了下被撞散的鬓发,缓缓在廊下坐直了身。
雨水将衣裳浸湿透了,很冷。
她有些发抖,手指紧扣住裙摆笑了一声。
“又如何?”
她凉凉的发问。
三个字,是讥诮是不屑,是事不关己。
“翊安,你知道,你跟我,回不了头了。”
她声音很淡,甚至称得上温柔。
多年来针尖对麦芒,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反倒是最后最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乔翊安脸上挂满雨珠,没有抬手去擦,他站在她面前,高挑的身姿笔直如旧。
他巧舌如簧,一向最懂说话,怎么拿捏人,怎么哄姑娘,他从来都是行家。
可这一刻,他发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祝瑜抬手撩拨廊外的雨,湿透的衣袖紧裹住纤细的手腕。
藏了香丸的镯子叮叮相撞,……她看起来那样瘦。
婚后多年养尊处优,多数人家的夫人都是丰腴的,富态的。她保养得好,哪怕刚生了琴姐没几个月,细腰就恢复到了从前。
如今瞧她,却比少女时期更清减了。
日子看似过得热闹红火,煊赫鼎盛,她却未曾当真的开怀过。
“乔家不能有污点,娘娘不能有污点。你比我清楚,也比我更知道该怎么做。”
“何必,到最后闹得更难堪呢?今晚你不下决心,明日我便将整个京都也翻了,翊安,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好个好聚好散。
她这样威胁他,逼迫他,算什么好聚好散。
乔翊安的手轻轻的,落在她腮边,在即将碰到她凌乱鬓发的一瞬,停了下来。
“瑜娘,你知道我的。”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嘴角牵起一抹称不上笑的弧度。
“你了解我。”
“我乔翊安,这一生没底线,没廉耻,也没什么大义的仁善之心。”
“从来只有我算计人,没有人可以算计我。”
“我固然知道,你不肯善罢甘休。我也相信,你能做出更恶劣歹毒的事来。”
“可是你忘了,——那也须得我点头。”
“须得我乔翊安惯着你,纵由着你,容得你那样做。”
他的手徐徐向下,按住她单薄的肩。
“我可以给你灌一碗药,让你不能动,不能言,乖乖躺在我身边,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也可以……”
看见祝瑜下意识咬住唇,他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手掌顺着她的肩,摸向她绣花的领边。
“让你生不如死。”
“没有我点头,你知道,你那些还没施为的手段,一样都使不出来。”
“或是投缳暴毙,或是山庄养病,或是佛堂‘祈福’,世家对付不听话的女人,千百种手段。”
祝瑜静静听着,似乎认命,垂头沉默半晌,却是笑了。
“也好。”
她说,“不过是肉身一具,凡胎一座。如何发落,也由得你。我原本也没有奢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乔翊安摇了摇头,落在她身上那只手翻起,捏住了她细嫩湿润的脸颊。
“不,你想过。”
他斩钉截铁地道。
嘴角多了一抹冷嘲。
“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他垂下身来,在她激烈的挣扎推拒中强硬地吻向她的唇。
铁锈般的血味在唇齿之间散开。
他紧紧环抱住她,将她抵在廊柱上忘情而用力的拥吻。
“祝瑜,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
“奶奶,洛平来了。”
梦月掀帘进来回报,洛平碍于身份,在廊外的雨里候着。
祝琰趿着绣鞋,急促地催道:“让他进来。”
身后伸来一双手,将件半新不旧的外衫披在她肩上。
祝琰回过头,撞上宋洹之投来的视线。
洛平穿着透湿的衣裳走进来,靴底的泥泞将团花地毯踩出清晰的一串黑色足印。
见宋洹之也在,洛平不由神色更恭谨些,垂低头不敢朝祝琰瞧上一眼。
“奶奶,您有事吩咐我?”
祝琰将墨迹未干的一封手信折好,卷在封套里头。
“你去一趟乔家,打听打听今晚有没有出什么事。”
她在周岁宴上因故半途离席,那个孩子呕吐不止的消息还没传到她耳朵里。
只为着祝瑜今日那几句看似平淡释然的言语,她直觉定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若是那边一切安好,就把书信留在门房,着他们明日一早就交到姐姐手里。就说我身上不舒坦,急着请姐姐来探我,陪我说话。”
洛平见她郑重急切,忙接过信快步奔出去办。
宋洹之牵着祝琰的手将她拢在怀抱中,“我叫玉书去打听,兴许更稳妥。”
祝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心里不安,胡思乱想……玉书出面,也就等同惊动了你,我怕大姐夫心里不舒坦,觉着你我窥探他的私事。”
乔翊安身份不一样了,乔家也不一样了,他们行事自然需要三思。
宋洹之知道没得到确切消息前,她定然无法安心,那些劝勉的话也便不多说,只陪着她默然倚在床头,听那外头凄厉的雨声。
一个时辰过去,洛平还没有回来。
祝琰一颗心直往下坠。
第115章 出征
清晨的街巷行人寥寥。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湿滑,远处一辆马车破开阴凉的薄雾从最东边的巷口由远及近。
车轮滚过路面溅起一大片泥水。
祝琰眼皮微肿,一夜未能安睡,这会儿却半点困意都无。
她心烦意乱地靠在车壁上,受车子颠荡,难受地有些想呕。
宋洹之没能陪她一道来。
天不亮宫里就传召他去了,仿佛有什么急事。
再三叮嘱过跟着她的人好生照拂,想到她是要去乔家,凭两家多年的交情,那边不会给她为难。
车子停在襄国公府门前广场,一下子没能刹住,马蹄打滑带着车子歪斜横冲了丈余才停下来。
洛平胆战心惊地跳车掀开帘子,“二奶奶,您可伤着了?”
祝琰摆摆手没说话,脸色苍白地扶着霓裳的手下了马车。
门前一个小厮候在石墩边上,瞧见祝琰带着人急冲冲地上来,忙堆笑走上前抱手行礼。
“对不住,今儿家里头有事处置,不便招待宋夫人。”
祝琰不理会他,沉默执拗地朝门阶走。
小厮笑嘻嘻地拱手拦着她去路,“我们老夫人跟公爷吩咐下来,小人只得照办,实在不敢放夫人进去。”
祝琰住了步子,手在袖底握成拳,“我要见姐姐。你去通传,告诉乔老太君,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小厮摊手作出为难的样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话音未落,跟在祝琰身后的洛平猛地扯住他的前襟,用力一甩将他掼倒在地,“你就跟你家主子说,是我们动粗强闯!”
若在从前,祝琰的人绝不会与一个小厮为难,可此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必须见到祝瑜,必须知道她此刻是否完好无损。
足下洁白的绣花鞋沾了泥浆,裙摆拖着水痕一路跨上门阶。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祝琰一推未开,沉眸思索瞬息,想到这小厮刻意拦在外面,料是乔家人早想到她会前来,刻意阻滞。
她闭了闭眼,低喝道:“叫门。”
洛平应命点头,上前拍响门环。
“嘉武侯府少夫人有要事求见!”
“嘉武侯府少夫人有要事求见!”
内里一丝应声未有,仿佛面对的是个空落落的宅院。
阴蒙蒙的天湿气很重,云层压低,仿佛又酝酿着一场大雨。
洛平嗓子已经快喊哑了,那乔家的小厮低声跟祝琰告饶:“少夫人若真想求见,还是换个时候吧,这会子……”
他示意祝琰去瞧四周窥视的行人,昨日那事本就惹人心疑,这会儿闹得动静太大,于乔家于祝瑜的名声都不好。
祝琰攥了攥袖子,肩膀无力的垂下,“罢了,回去。”
**
祝琰倚在榻上,身上随意披着件水红的罗衣。
南边小窗敞着,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偶有那么几丝不听话的雨点随风飘进来,落在窗台,落在案几,汇集成一小滩水迹。
雪歌撩帘看了眼屋里的情形,院子里眼看要落钥了,她还是放心不下没有离开,昨晚奶奶就折腾着没怎么合眼,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坐着,饭也没吃两口。
见霓裳端汤水进来,她撂下帘子回身嘱咐,“劝着奶奶多少用些,再怎么担心,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霓裳点头应了,雪歌又嘱咐:“着小丫头去前头打听打听,瞧二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等霓裳说话,梦月收伞从外走了进来,“你怎么还没回去,快走吧,家里头老的小的都等着你呢。”
雪歌去年怀了身子,正月里诞下个胖墩墩的男婴,如今才出月子没多久,祝琰体恤她,不叫她急着回来伺候,她却是不肯听,说是自己不在,怕底下那些小丫头们偷奸耍滑一味躲懒。
“行了,奶奶身边有我,你只管安心,外头又是风又是雨,别叫刘影苦等,赶紧走。”
梦月半推半拽,把她送了出去。
雪歌撑伞朝外走,刚步出院子,就见不远处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是玉轩打伞遮着宋洹之。
雪歌心中一喜,忙上前迎着,将今儿奶奶去乔家没能进门的事回禀了,盼着宋洹之多宽慰几句。
这会子弛哥儿已经被婆子们带下去歇息了,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屋外嘈嘈的雨声。
宋洹之在抱厦解了打湿的褂子递给霓裳,缓步走进屋中。
祝琰闻声回过头来,腾地从榻上站起身,“如何,在宫里碰见姐夫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我姐姐现下怎么样?”
清早宋洹之被急召入宫,朝中有大事商议,定然也不会落下襄国公。
宋洹之没有立即回答。他走过来,手掌迟疑地按在祝琰肩膀上,揽着她一道坐在榻上。
瞥见一旁小几上半丝未动的汤水,宋洹之伸手拿过来,舀了一匙汤水递到她唇边。
“再怎么担心姨姐,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汤匙喂到唇边,祝琰只得张口用了。
宋洹之直喂了多半碗,祝琰蹙眉抬手推开他,“吃不下了……你快告诉我。”
他从她手里抽过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今日一直在御前,跟文武大臣们议事,没太多时间与乔翊安多谈。我几番挑起话头,都被他岔了过去,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我会想办法再打听,你不要太担心,姨姐在京里交游广阔,这样的名望身份,别说那些事只是捕风捉影私下猜测,便是真能证明是姨姐做的,乔家为了家族名声,也只会替她遮掩,不会轻举妄动。”最多……小惩大诫,禁个足,罚个跪,敲打一番。自然,这些话就不必在阿琰跟前提及了。
祝琰今日已经想过一万种可能,姐姐的变化她一直是清楚的,她担心的不仅仅是乔翊安或者乔夫人如何对付祝瑜,更害怕的是祝瑜自己……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怕姐姐将自己、将乔翊安逼得太紧,反而会受到伤害。
皇后娘娘的母家,不可能容下一个无德的毒妇,他们即便替她遮掩,可私下里,又会如何规训和摆弄姐姐?
姐姐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来,怕是就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
这些话她不知如何对宋洹之说,就像宝鸾的病,男人和女人的立场角度从来都不一样,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分说明白。
男人风流狂放一向诩为“雅事”,三妻四妾更是家常便饭,一个女人要成为高门贵妇,首先便需有“容人之量”,否则便是小肚鸡肠,是小家子气,是妒妇,是上不得台面。
可抛除身份权势地位种种,人们仿佛都忘了,她在成为宗妇之前,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一次两次的伤害,她忍了。
三次四次的失望,她逼自己不在意。
可是她终究会有再也受不住的一天。
祝琰想,大概今日便是。
那一天,就这样来到了。
祝琰沉浸在对姐姐的担忧和牵挂中,没有注意到宋洹之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在斟酌着,该如何向她解释。
在她脆弱不安,最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他却要离开她,到别处去。
他沉默地抱着她,将倚在他怀中疲倦得终于睡着的人轻轻抱进帐子里。
他翻身躺下来,望着帐顶悬垂的青色穗子轻声道:“西戎联合北夏进犯,大臣们提议,由父亲出山领兵镇压,过去他在西北多年,熟悉那边的地形和敌军的作战习惯。”
如果宋淳之活着,这次的主帅会是他吧?
可惜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有能力镇守西北的人寥寥无几。
祝琰本就没有熟睡,听了这话,不由张开了眼睛。
她攥在宋洹之衣襟上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仿佛已然预感到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
宋洹之觉得自己总是亏欠她,无论他有多少不得已的理由,对她总是不公平的。
垂眸亲了亲她额角,歉疚地道:“父亲年迈,这一去,家里必都不会安心……”
“不用解释。”祝琰叹了一声,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在男人怀里,“你去就是。”
战场上形式瞬息万变,他要做的事是安邦卫国,要面对的是生死难关。
宅门里头小儿小女的恩怨在国朝大事万民福祉面前终究不值一提。
宋洹之一时哑了口,她这样解意温柔,只叫他心中愧疚更甚。
一时无言,夫妇二人相互依偎,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直至天明才缓缓陷入沉眠。
第116章 会面
在打点行装安排出行方面,祝琰已经驾轻就熟。
就连告别,也变成稀松平常的事。
反是见惯风浪的嘉武侯夫人一时难以接受。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丈夫不再年轻,次子是头一回上战场,她饱经风霜刀剑的那颗心脏,再承受不住任何一次生离死别。
只是当着晚辈们面前,强忍着情绪不叫自己显露出来。
但祝琰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
察觉到嘉武侯夫妇为此事争吵过,察觉到送别时婆母强忍的不舍,察觉到大军离京后她的失眠多梦、寝食难安。
祝琰身上背着宗妇的责任,丈夫在外保家卫国,她要做的是安定内院。
有老人幼儿需要她照顾,有家人亲眷需她牵挂。
自然也没有忘记祝瑜。
宋洹之离京前,使用各种方法打探过。
周岁宴那日发生的事,最终也只是众人私心的猜测,没有闹出收拾不住的丑闻出来。
乔家显然是为此事施压过的。
正值战乱,大军出征,内宅也需做出忧国忧民的表率,连治宴冶游的活动也少了。
祝瑜此时闭门不出不见外客,就有了极为正当的理由。
祝夫人听说宋洹之随军出征,是几日之后。
有祝琰刻意拦着消息,她得信的时机往往迟上不少。
正陪嘉武侯夫人进午膳的时候,下人通传说祝夫人派人送帖子来了,邀祝琰约着祝瑜一道,得空时“回家坐坐”。
祝琰猜想,祝夫人的帖子定是也给乔家送了。她略想一想,便答应下来。
回门那日,祝夫人便向她抱怨起“祝瑜不理生母死活”的话来。
“帖子一回回送进去,半点回声都没有,哪怕是不来,至少着人来告知一声呢,越大越不成样子!”
祝琰听了这话,联系到宋洹之打听来那些风声,心下的猜测越发确定了几分。
如今是借着时事不见客,再过段时间,就推说抱恙,待事情淡了,大伙儿也习惯了她的不露面……
更多的可能,祝琰不敢继续想下去。
祝夫人抱怨了一阵,被祝瑶劝得稍冷静,又想起宋洹之出征的事来,“洹之本一直在京城做官做的好好的,怎么西征北伐这种苦差又落在他头上?打仗,那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跟驰哥儿孤儿寡妇的要怎么活?”
说到激动处,不由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握住祝琰的手,“朝里那些文武大臣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处,嘉武侯都六十岁了,还要挂帅出征,怎地这国朝除了宋家父子就没有能打仗的了?若是这样,还不如起复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探花郎,论文才智谋,谁比得上他?”
话题奇妙地转回到祝至安的差事上来,这种戏码几乎每一次祝琰回来都要上演。
祝至安丁忧三年,祝夫人无奈在海州陪伴了三年。三年后借着祝瑶成婚的时机,夫妇俩回到京城,祝夫人就再不肯走了。
户部原来的缺已有人顶上,祝至安表面上是官复原职,实则是被投闲置散坐冷板凳,手里抓不到半点实权。
以往有乔翊安提携,祝至安在官场还算有些体面,这几年祝瑜跟乔翊安置气,夫妇俩形同陌路,乔翊安有心拿捏她的气性,这些事也便刻意不去管……
祝夫人多少回想喊祝瑜回来,要她出面求乔家抬举她父亲,可祝瑜不是要见客就是要进宫,根本不肯回娘家来。乔家门第越来越高,祝夫人想横冲直撞上门也需得多考量考量。祝至安的差事就这样不上不下耽了两年多。
听祝夫人抱怨最多的人就是祝琰。
此刻听这话题又起,祝琰当即就想起身告辞。
她自己尚满腹心事烦忧,实在不愿再听这些无病呻吟。
**
祝瑶挽着祝琰的手,随她一道往外走。
“说起来,自打年节后就没见过大姐姐了。”
祝瑶说这话时,似有若无地瞟向祝琰的脸,打量她的表情。
祝琰的面容很平静,她淡淡笑了下,轻声道:“我也许久没见她了,乔家如今这样的地位声望,大姐姐想来是忙得很的,咱们当姊妹的,不急这三两日的相聚,何苦这时候上门替她添烦,你说是不是?”
以往的祝琰是温和的,祝瑶听着这话,竟是不软不硬地将她问话挡了回来,还借机敲打了几分。
祝瑶脸色讪讪地,挤出个笑道:“我也是关心大姐姐。二姐什么时候要与她聚会,记得定要叫上我才是,上回娘托大姐姐寻的方子,我如今还吃着呢,也不知大姐姐自个儿有没有试试。”
她婚后二载肚子一直未有动静,说起来祝家三姐妹在子嗣上头都不算兴旺。祝瑜进门十一年只生了个姐儿,祝琰成婚也有七年了,膝下也唯有一个驰哥儿,祝夫人为此不知唠叨了多少回,又是寻医问药四处找偏方,又是求神拜佛替她们几人求送子符。
时下流行的是多子多福,讲究的是人丁兴旺,祝夫人自己在子嗣上头就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白眼,自然不希望几个高嫁的女儿因子嗣不兴而被人指摘。
祝琰没答这话,祝瑜的身体不宜生养,也不愿再生养,这些事唯有她这个做二妹妹的清楚。如若给祝夫人知道真相,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麻烦事来。
如今悬在祝琰心头的,仍是祝瑜的下落。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二人各自登车回府。
马车悠悠荡荡朝东走,经过一段安静的小路,转过路口就是热闹的广平街,祝琰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忽听外头洛平嚷道:“好像是乔大爷身边的沢福?”
霍地一声,车帘被从内猛然掀开。祝琰急切问道:“人在哪儿?”
**
乔翊安今日约了三五个熟人在天福楼饮酒,这两年他在秦楼楚馆歌船乐坊里混迹得少了,最多不过喝个酒,听段书,或是邀了名角在别院里头唱堂会。
其实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久了,也会生出厌腻之心来,花楼里劣质呛鼻的脂粉味也并不令人沉醉。
于他看来这不过是笼络人心、结人交友的一种有效方式,男人热衷的也不过是权钱色那几样东西,他不在乎过程,也不吝用手段,只要管用,他什么法子都能使。
所以他从来没将祝瑜的在意当成一回事。
男女间吃个醋斗个气,于他是另一种情趣。
惹恼了便再哄回来,玩过火了便收敛几天,总会好的。
总会好的。
他是这样认为。
从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从人来传话的时候,他正带头笑闹着灌座下一人喝酒。
他跟祝琰见过许多回面,在各种大小宴会上,他带着祝瑜,她跟着宋洹之。
却从没有单独私下里说过话。
他大略能猜到,祝琰找他做什么。
这些日子不论是祝琰还是宋洹之,都想过很多法子见他,他刻意避而不见,不愿与人提及那点叫他难堪的“疮疤”。
这回被人抓个正着,他不预备逃避。带笑的眉眼沉了沉,沉默片刻,答道:“带她上来,去我包的房间。”
他在知名酒楼茶馆里都有自己常年私留的房间,供他独个儿会客休息之用。
祝琰是走进这间房的第二个女人。
上一个进来的,是怡和郡主,传闻中他的“旧情人”“老相好”。
**
乔翊安推开门,窗前站着的人缓缓回过头来。
她跟祝瑜身量差不多高,背影瞧上去极为肖似。进门的一瞬乔翊安呼吸有些凝滞住,片刻才扯开唇角一笑,将闷在胸腔里那股浊气呼去。
许是生产前后长久滋补的原因,昔年瘦骨伶仃的二丫头变得比从前丰饶,正面瞧来,又跟那人很不一样了。
他吊儿郎当地将手搭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一壶在宴上饮了一半的酒。
“二妹妹找我?可真稀奇。”
祝琰敛裙朝他行了一礼,并不去提他与祝瑜间的龃龉,只诚恳地道:“我想见一见家姐,还请姐夫相助安排。”
第117章 傀儡
没有任何的寒暄问候,婉转探究,她直截了当的提了这样一个请求。
昔日温柔腼腆、端庄有礼的宋少夫人,原来焦急时态度也会变得这样强硬。
她根本不愿听任何解释和理由,问出这一句,说明她笃定他一定做过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乔翊安觉得,仿佛在她脸上看见从前祝瑜的模样。
那么刚硬,那么无礼,那么倔强。
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
他原本想问,你来寻我,定然早就知道你姐姐生了外心。
也想问,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祝瑜有了那些不可饶恕的念头。
更想问,难道这一路走来我为她、为她身后的祝家做的还不够?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会如以如此难堪的结局收场。
但奇怪的是,乔翊安一句也没问出口。
他沉默半晌,举头望向窗外阴蒙蒙的天色,笑叹一声后,缓缓说道:“你随我来。”
**
马车行在泥泞狭窄的小路上,才刚晴朗没两日的天,又开始飘起悠悠雨丝。
上山的路程格外难行,马车放缓了速度,车轮卡过一弯一弯的石板路,祝琰在车中被颠荡得有些想呕。
已经出了城,再往南走,就是白云观。
祝琰想过“出家”这种可能,抑或是代发修行,名为祈福,实则赎罪。多少世家弃妇被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关禁家庙,任由她自生自灭直至生命最后。
不过是逃脱一个牢笼,又加一层桎梏。
并没有什么分别。
乔翊安乘坐的车马行在前头,缓缓在半山樟树林道边停了下来。
沢福走到车前跟祝琰搭话,“我们公爷还有要事在身,到此,便不奉陪了,着宋少夫人独自进里头去。”
祝琰掀开车帘,看见林道尽处,掩映在半山腰上不起眼的一座小观。破败的砖墙上铺了一层青苔。微微发朽的木门上攀爬着藤蔓,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启,许久不曾有人来到。
扶着霓裳的手下了车,祝琰朝乔翊安的方向行了一礼,匆匆朝观中而去。
太阳就快落山了,春日的余晖透过车帘,在乔翊安侧脸上笼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他凝眉看向那座破败古朴的道馆。
仿佛还记得,幼时偷偷跟在母亲身后,初回来到这里的那天。
记得那扇门扉后,惨痛的哭求,和重重叩首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额头撞在砖石地上,可以发出那样沉重震耳的声音。
他看见杂草丛生的地上,溅开殷红温热的血。
血点溅在母亲月白底绣兰花的裙子上,刺目极了。
那是几个据说是犯了大错的姨娘,终年被困禁在这座难见天光的小院里头,忍饥挨饿过完了余生。
后来陆续也有一些人,被送到这里。她们鲜活热烈的生命,在此处极快地走向衰落,原来一个人从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到孱弱枯萎,只需要那么两三年的时光。
幼年的乔翊安,第一次知道原来后宅的硝烟里,也并非不见血。
此后过了很久,他仍然无法直视母亲洁净华丽的裙角。
也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缠着母亲,求她带他一道出门。
兴许乔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何自己娇养在身边的孩子,一夜之间就不再与自己亲近了,她曾用“孩子长大了”“儿大避目”“翊安懂事了”等一系列借口,一次次安慰自己失落的心。乔翊安对那日所见所闻亦绝口不提。
直至某个大醉的深夜,他枕在云朵般绵软的锦榻间,抚着枕畔人藤蔓一般缠绕在他肩膀和手臂上的长发,不经意地吐露了关于那座家观、那个小院中发生的故事。
他记得当时的她沉默良久,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但也未曾如往日一般、讥笑他原来放浪形骸无所不能的乔大世子,也曾恐惧过内宅的手段,怜惜过女人的血……
她只是很轻很轻地,抱住了他,任他将脸颊,埋在她汗湿微潮的雪\脯之上。
他记得她落在他脑后那只,软若无骨的手。
大概就是,这一丝难能可贵的温情,让他一直一直,放不开手。
温柔听话,体贴入微的女人,他见过无数。
可深埋在凉薄骨血里那些隐秘的、说不出口的心事,也只曾说给这一个人听。
日头沉下去了。
乔翊安翻手放下车帘,淡声吩咐:“回府。”
**
祝琰跟在一名老道姑身后,穿过窄窄的月门,来到一座屋前。
“乔夫人,有客来探您。”
道姑的嗓音粗粝如灌了把砂砾,在幽静的院落中,显得极为刺耳。
门内没有回应,少倾,一名婢子模样的少女从内打开了室门,瞥见祝琰,少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旋即又迟疑起来。
祝琰认出这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婢子翡翠,她来不及向道姑致谢,也顾不上去瞧翡翠脸上是何表情,快步朝内奔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外头天光所剩无几,门窗紧闭,一丝夕阳余韵也照不进来。
几样简陋的桌椅摆在地厅,透过稀疏的珠帘,能瞧见内室床帐里,隐约的一个人影。
“姐姐!”祝琰踏步而入,移进床里,“我都听说了,你这是何苦。自毁清名,求来这样一条路。”
她靠近床畔,蹲跪下来,掀开帐帘。
“姐姐……”
“二姑奶奶……”
翡翠的声音急切在后响起,却已迟了。
祝琰望向帐内的人,在幽暗难辨的光线里,惊叫出声。
“啊——”
她如何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幅面孔。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有着令她熟悉的身形轮廓,穿着件宽松随意的道袍,头发披散在背后。
她的脸上,有沟壑纵横的疮疤……
她听见帐子里的人,含笑开了口。
“是……是她么?翡翠?”
这声音,比适才那哑嗓道姑更为沙哑难听,一如鸦嘶。
祝琰转过头来,湿润的眼睛里满是愤怒,“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回身关闭了室门,将最后一丝光线和风,遮蔽在外。
她缓缓走过来,在祝琰身前伏跪下去。
“是,是她。”
她答了床上那人问话,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二姑奶奶,今日您来了,咱们夫人就能回家去了。”
祝琰蹙了蹙眉,抿住嘴唇没有急于问话。
她听翡翠说下去。
“夫人脸上的伤,需要一个见证。原本奴婢并不清楚,来见证的是谁。直到今夜您来了,您来了,夫人就能回家……”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眼泪如决堤一般肆意落下。
祝琰怔在那儿,一时没有明白翡翠的话,为何她来了,姐姐才能回家?
姐姐在哪儿?
她顺着翡翠的目光,缓缓将视线移向床帐。
帐子里的人,动作笨拙而艰难地,移到床畔……
一瞬间,祝琰陡然悟明了乔翊安抛给她的谜题。
见证,回家……!
就在这一刻,寂静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有人大声呼喝着,“走水啦!救人啊!走水啦!”
窗纸上映出一片橙色的光,她听见沙沙的风里,火苗吞噬木料的声音。
这座深藏在山林里,死寂一般的破观,在火舌下一瞬间活了过来。
霓裳急切地拉着祝琰朝外跑,有人冲进来,抢走了屋子里的人。
祝琰木然回身,找寻着翡翠的身影。
——她没有走远,沉稳而从容地跟随在祝琰身后。
**
火光漫过古旧的屋檐,腐朽的房梁应声折断。
“快点快点,伤的可是国公府的夫人,救治得迟了,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痛不痛啊?奴婢来迟了,奴婢该死,夫人,夫人……”
“夫人呛入太多浓烟,已经晕了,快找个能遮蔽的地方……”
“叫人去通知国公爷了吗?快去,兹事体大,丝毫耽搁不得……”
无数的人声,在极快极快的时间里,一同灌入祝琰的耳朵。
霓裳后知后觉地诧问道:“他们说,方才被抬出去的那个,是谁?”
“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
回答她的,是一直跟随左右,不曾走远的翡翠。
她上前一步,扬起脸,再一次重复,“那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乔祝氏。是我们乔家的,大房奶奶。”
她站在破败的砂砾杂草和断壁颓垣之间,用尽力气流着泪大声道:“奴婢办事不力,没能护住夫人!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
隆兴五年四月十七,春。
就在宋家少夫人前往乔氏家观,探望为皇后娘娘及乔家上下“祈福”的长姐祝瑜这日,由于婢子躲懒,未能及时发觉后院起火,引得襄国公夫人祝氏身陷火海。
幸得宋少夫人拼死救助,这才险险捡回一命。
只是到底大火无情,毁损了襄国公夫人如花似玉的容貌,更因浓烟呛嗓,毁了原本婉转悦耳的声音。
消息传出后,立时惊动了宫里的皇后娘娘。
少帝特准娘娘归省外家,探望嫡母。
书房里,乔翊安垂首立在案前,抿唇不发一声。
乔皇后气喘吁吁地站在案后,手边散落着被掀翻的茶盏,华丽的裙摆扫过被摔落一地的名贵书画和卷册。
“你要本宫喊那个不知从哪找来的丑八怪作嫡母?”
乔翊安瞥了眼她气得发白的面孔,手在袖中攥了攥,强忍住想抚抚她鬓发、哄一哄她的念头。
他的长女做了皇后,已经不再是能依偎在他膝上撒娇的那个小娃儿……
是他亲手将还青涩稚幼的她,狠心推出家门,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究竟在哪?你不说,难道本宫没本事把她找回来?”
“你们做这些把戏的时候,可有为本宫考虑过一丝?如若给人知晓,本宫娘家出了这样的丑闻,本宫今后如何见人,如何服众?”
“如此愚弄天下人,愚弄本宫,愚弄皇上,您当真不怕东窗事发,被人参个欺君之罪!!”
乔皇后越说越气,随手抄起桌上砚台,就要朝地上砸落。
蓦地被一只袖角覆过来,乔翊安隔衣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轻唤了一声,“瑟瑟。”
乔皇后整个人如遭电击,旋即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
五年了……她进宫五年了。五年没有人唤过她一声乳名。
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父母长辈面前撒娇痛哭的权利。
她成为了高高在上,俯视他们跪拜于足下的皇后娘娘。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这一声轻唤全部抽走。
她缓缓捂住脸,任性地将自己投进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她……她……”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乔翊安迟疑地,将手掌轻落在她鬓边。
赤金九凤冠坠着繁复的流苏,金光闪闪地扫在他的掌缘。
“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就进门来,成了你们的后娘。”
“细想一想,她实在并没有过过什么轻松快乐的日子。”
“家里人多,事忙,我常在外头。她替我护着你们,守在床边端饭送药……”
“十一年,把你们拉扯大了,送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
“我同你一样,也生气,也伤心。”
“可终究是我亏欠她太多……”
“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
“内宅里那个人,不会留太久的。你忍耐两三年,……等一切都淡了,等世人不记得了……她会‘辞世’离去,我们办一场盛大的丧礼……”
“没人会知道。你放心。我和她都没有忘记过,你的身份,你的体面,你的为难……”
“瑟瑟,别哭。”
“擦擦泪,去屋里跟你‘母亲’告个别吧。”
“你乖,你如今不一样了,再不可像今天这般,动辄发脾气掉眼泪。”
“你记着,这世上除了皇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发脾气、掉眼泪……”——
作者有话说:昨天本来只想请半天假,结果晚上回去抱着电脑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在周末补上章节。前面断了很久,我知道大家让大家很失望,也一直没给你们一个解释。之前状态实在很不好,但感觉说什么都是借口,所有的指责和不满我都接受,确实是很对不起大家。
第118章 惊变
襄国公府的不幸事件很快在京中传开,各家纷纷上门来聊表关切。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踉踉跄跄地来到正院。
几个丫头站在院子里,眼睛均哭得又红又肿,再往里去,瞥见几房姨娘立在外间。
屋子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
祝夫人走进来,越过众人朝内室床前走。
翡翠跪在床边,手捧药碗正苦劝床里的人用。
“夫人,您就是再委屈再生气,也需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二姑奶奶,您快帮忙劝一劝吧。”
祝琰站在床边,神色有些麻木,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就走进了乔翊安为她安排好的角色当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祝夫人眼睛通红,挣开祝瑶的手趋前一步。
“啪”地一声,翡翠手里的药碗被打翻在她身前地上。
床上的人扯着粗哑不堪的嗓音痛声哭道:“走,都走开!不要管我!”
她情绪激动,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和苦劝,披散的头发遮住她大半边脸,床前拥上来几个婢子,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饶是如此,仍有那么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撞进了祝夫人的视线。
祝夫人本就悬着心,这一刻亲眼看到那伤,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一翻就仰头朝后栽去。
**
屋子里燃着香,金钩揽着淡青色的纱帐。
隐约听见轻微的水流声,祝夫人徐徐张开了微红的眼。
祝瑶握着她的手,第一时间发觉她醒过来了,惊喜地唤了一声“娘亲”。
她生养了三个孩子,一个见到她多数时候不说话,一个客客气气疏疏离离喊她“母亲”,唯有幼女祝瑶,亲热的喊她“娘”。
她自幼生的貌美,不喜读书,功夫都花在梳妆打扮上,嫁得海州学子祝至安,陪他进京入士,点中了探花郎。
她这一生也算顺当无比,是亲族中最令人艳羡的。
唯一遗憾是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始终没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可到底几个闺女也争气,一个做了国公府的主母,一个成了嘉武侯府的宗妇,小女儿的婚事虽差了些许,可也是京中世家望族的正经奶奶。
她原已吐气扬眉、风光无限的了。
每每娘家来人,说那些含酸带羡的话,叫她飘飘然的,总能高兴许久。
可谁能想到,忽然老天跟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她最争气最威仪,做了公府夫人的大女儿,竟毁了容貌伤了颜面。
将来她还如何出来主持公府大局,还要如何入宫觐见?
往后的赏春宴,团年饭,春秋两季的祭祀礼,世家间的走动……全完了,全都完了……
祝夫人想到此,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
祝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祝瑶一面啜泣一面轻声宽慰着母亲。
侍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道:“四姑娘跟三奶奶来了,想给亲家太太问声安。”
乔老夫人行动不便,乔翊安不在内宅,乔家如今能出面来陪一陪祝夫人的,也只有未嫁的乔瑛和庶出的三房了。
乔瑛进来寒暄数句,想及祝瑜的伤势和处境,不由陪着祝夫人哭了一场。
“亲家太太放心,我哥哥已托人寻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叫人去找最好的药材……只求能治得嫂嫂的伤。就算……就算当真要落了疤痕,嫂嫂她……也是我们家最紧要最紧要的人,不论是我哥哥、我娘,还是我们这班小辈,依然一如往昔般相待,绝不委屈了嫂嫂……”
话虽如此,可祝瑜这一生的荣光,到这里也注定是断了。
乔翊安就是再仁义,还能对着那张脸,与她再生养孩儿吗?
世子位早已落在旁人的头上,祝瑜膝下只有个姐儿,迟早是要嫁人的,还能争得些什么呢?她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祝夫人泪如雨下。
**
夜晚的风幽幽凉。
祝琰身上霜色的褂角被吹得翻飞起来,远看像只展翅的白蝶,悬飞在高高的城楼上。
自从战事起,城里就开始实行宵禁,过了戌时,就禁闭城门禁止车马出入,连歌楼酒馆也不准彻夜营生,街巷上的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
俯瞰往昔一贯热闹的广平街,没了明灯艳帜,香车云影,瞧来也只寻常。
乔翊安倚靠在围墙边,半眯着眼打量负责巡防的官兵一队队明火执仗掠过街巷。
祝琰走上城楼,压住裙摆朝他施礼,“被公爷戏耍了这半日,该做的不该做的,我皆已做了。还是那句,我姐姐在哪儿?”
乔翊安指着另一侧的城外方向,“她想要的,是抛却这身枷锁,寻个世外桃源,过她自己的和乐日子。既不想与旧人纠缠,也不愿再沾染乔家半分。”
他挑一挑眉,朝她一笑,“你不是早就清楚的么,二妹妹?”
祝琰抿唇没有说话。
也对,祝瑜要走,是为了离开乔翊安。她又怎么会告知他,自己将往何处去呢?
可她走得太突然太干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交代去处,也没提及将来的打算。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抛了父母亲族,舍掉丈夫爱女,孑然一身投入十丈红尘。
她想清楚了吗?她会后悔么?
这世上有人顶替了她的名姓,替她留在那座深宅大院。
她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再遇到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自己的良人么?
乔翊安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丝丝缕缕的寒凉的风,阵阵抚过鬓边。
“算起来,大军出发有十五六日了,洹之他,可有报平安的家书寄回来么?”
祝琰回眸,瞧他容色淡然,只垂眼目视城下蜿蜒的一脉灯火。
那一瞬,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陡然笼上心间。
她近来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盯着乔家,牵挂着祝瑜。
甚至未曾注意到,初次随军的宋洹之,一直没有书信递回来。
她早就适应他在外忙事,或是留在宫里当差,或是走个十天半月外出公干,离别是常态,可每隔五日十日一报平安,是他素来的习惯。
她以为打仗自与平常不同,并没有十分留心大军的动态,家里的婆母亦稳如泰山,便更没往别处去想。
如今听乔翊安这么随口一提,却令她整个人都不安定起来。
她下意识地,觉得乔翊安定然知道什么。
“皇上如今年满十八,明年入春,逢三年一届的春选重开,充实后宫,填补空位。”
“这两年,御驾身骨康健,不用多久,就会有皇嗣诞生。”
这话祝琰听懂了,皇上将要及冠,如今已与皇后合房,待妃嫔充实进来,皇子公主降世,接下来,便必要亲政。
如今明面上是内阁辅政,可真正左右少帝决策的人,是太皇太后。
但这与宋洹之是否递家书回来……
祝琰指尖扣在城楼砖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欢少帝与宋家亲近。
这回西征,群臣举荐嘉武侯,宋家重掌兵符,宋洹之随军……
突然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她弯身扶着城墙,眼望足下那看不见边际、黑黑沉沉的小道,仿佛看到昔年,白幡遮蔽天日,宋淳之尸身被送回嘉武侯府那天的景象。
她忽觉天旋地转,胃里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第119章 为方……
为方便说话,这城楼是她独自一个上来的,霓裳和洛平等人都在楼下候着。
在乔翊安面前她不想失态,强撑着力气扶着砖石步下来。
霓裳手里提着灯笼,橙色的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一时没有发觉不妥,却在扶住她手腕的时候,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打颤。
霓裳不由攥了攥她的指尖,触感冰凉。
“奶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祝琰摇了摇头,“别声张,先回去。”
车轮辘辘,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
乔翊安站在城楼上,负手目送那车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身边的亲卫迎上楼来,低声回禀:“主子,邓星回来了。”
乔翊安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邓星是他派出去,暗中护送祝瑜出京的人之一。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微妙,经由这几日来的消化,他已经逐渐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
他答应给她自由,就不应当再去探查她的下落。
可终究夫妻一场,他怎忍她一介弱质女流独自飘零于世。他总是要护着她的,哪怕以不被知道的方式……
至于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不想见他。
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乔翊安捻捻指头,听见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叫他下去歇息吧。”
亲卫躬身应了,见他仍踯躅在城楼上似乎未有去意,不由问道:“主子,不回去吗?”
乔翊安负着手,一时没有回答。
回去?
回哪儿?
那个叫做襄国公府的宅院?
还是那些住着美姬艳妾的楼馆?
他最熟悉最适应的那种生活,从什么时候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他竟生出一种,想要独自一个人,安静的独处一会儿的心境。
没有管乐丝竹,没有绿云红手,没有刺激热辣的酒,没有温床软枕左拥右抱。
就这样一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城楼上走一走。
他深切的感知到,他胸腔内原应生长着跳动的心脏的那块地方,变得空落落的。有风透过妆花的料子吹进去,畅通无阻地穿行而过。
**
祝琰没有睡好,去上院的时候虽敷了厚厚的粉,眼底下的淡青色仍被嘉武侯夫人瞧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就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少了,是洹之走了,心里头牵挂?”
祝琰腼腆地笑笑,没有打算否认。
嘉武侯夫人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他就在边关当校尉,刚成了亲没两月,就出征上战场去了。留我独一个在家,夜夜发噩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的心情,母亲很明白。”
她拍拍祝琰的手,续道:“后来时日长了,也就惯了。打仗不是三两日的事,有时候战况复杂,拉锯个一二年的功夫也有。他们在外头是艰难,可家里头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你膝下还有弛哥儿,就是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他多保重才是。我瞧你这些日子吃的也少,昨儿吩咐厨房做了几样你素来爱吃的菜色,待会儿勉强多用些,嗯?”
祝琰点点头,满怀心事,却是无从对人说起。只不着痕迹的向嘉武侯夫人打听,“过往父亲上战场,常写报平安的家书回来吗?”
嘉武侯夫人道:“要看战事情况,有的时候忙起来顾不上,三月半载不见一封书信,想知道他们的情况,还得往宫里去打听。”
“你不必太忧心,他们这回去的是西北,路途遥远,为赶时间,必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为不打草惊蛇,不吐露行踪也是有的。待到了那边安定下来,能稍稍喘口气时,家书也就来了。”
嘉武侯夫人拍拍她的手,细声宽慰着她。
祝琰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上前线去的是嘉武侯夫人的丈夫和儿子,她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生死不定的悬心牵挂,宋洹之初次去打仗,她的忧心绝不会比祝琰少。
可她总是一副温和慈爱模样,从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高门宗妇该有的样子。她到底还是太年轻,太脆弱,还远没有到能够独当一面、撑起整个内宅的程度。
五月初五。又一年端阳。
天刚蒙蒙亮,内外命妇早早候在内廷天街广场前,等候太皇太后和皇后的传见。
祝琰有点不舒服,手抚在胸口上忍耐着那抹窒闷之感。朱红色的大礼服裹着她纤细的腰身,高高的发髻和礼冠将她身型拔高拉长,装饰出一股威仪凌人的气势。
从四月初大军出发到现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那封报平安的家书一直没能送到她手里。
但确实陆续有关于战事的奏报送进宫中,打听来去,也只知道嘉武侯一行已抵扬川,与西北驻军汇合。此外再无旁的任何消息。
司仪太监尖细的嗓音将祝琰深思拉回,宫门从内敞开,到朝见的时候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先帝过世后,无数银丝填进了鬓角,岁月的刻痕纵横在额前颊侧,连声线也变得沙哑了。只那双眼睛,仍然锐利明亮,不可逼视。
皇后乔氏坐在她左边的金座上,穿着织金绣彩的宫装。底下的一应座次如今还空着,少帝后宫里除了小皇后,就只有司寝司帐两个宫人服侍。
赵成正处于一个男子欲念初萌,沉溺情事的年纪。太皇太后急着催促他与皇后合房,又派那两个宫人时时在御驾左近侯着,只盼早早诞下皇嗣,稳固国本。可赵成仿佛天生自律克己,对此并不热衷。
为此,太皇太后没少敲打提点小皇后。
太皇太后命免礼,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最终落定在祝琰面上。
“你就是宋家少夫人,祝氏?”
“嘉武侯父子远赴边关,为国效力,你留守家宅,照拂老幼,着实辛苦你了。”
她不是头一回进宫,也不是头一回面见太皇太后,纵使对方言语温和,加意勉慰,着重抬举,仍叫她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你姐姐乔夫人的事,本宫也听皇后说过。天不遂人愿,水火无情,你多加宽慰她些,莫叫她难过太甚。”
祝琰垂首谢恩,说了几句客套话。
太皇太后指着皇后座下的椅子道:“你陪皇后坐吧。”
嘉武侯父子出征,宫里抬举嘉武侯府女眷,是天家给宋氏的体面。
论身份地位,上有公主王妃,宗亲贵胄,远还轮不到祝琰。
她推辞不过,便在皇后下首坐了。
入宫经年,小皇后褪去从前稚嫩之相,越发出落得水葱一样清灵貌美——
作者有话说:发迟了,网页卡住,半天发不出去
第120章 消息
过往在乔家做客,这女孩总是环在祝瑜身边,也会笑着用发甜的嗓音喊她“小姨”。
与弟弟锦哥儿吵了架,还会红着眼睛扑进她怀里告状,气鼓鼓的说“弟弟欺负人家”。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刻皇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模样,对祝琰抬了抬手中的茶,算是招呼过。
一场朝见下来,二人并没搭上几句话,就连坐在远处的徐大奶奶也察觉到了姨甥两人之间的生疏氛围。
明明前一次春节入宫时,还不是这副样子。
一轮茶饮过,今日的朝见便算结束,其后公主和王妃会留下来,陪太皇太后用家宴。
祝琰起身行拜礼之时,朝座上的皇后递了个眼色。她缓步随在众夫人身后,离开大殿。
人群在阶下陆续散开,徐大奶奶等候在宫门前,上来握住祝琰的手,“你今儿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祝琰摇摇头,刚要说话,身后一道清冷的女声传了过来,“宋夫人留步,皇后娘娘有几句体己话,请夫人移步琳琅苑。”
祝琰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多怕乔皇后不肯见她。
她抚了抚徐大奶奶的手背,“周姐姐有心,我没什么,今儿太早起身,没休息好,稍后回去补一觉也就好了。”
徐大奶奶想到皇后传见,忙推她快去,“我在外头等着你,待会儿送你回去。瞧你这副样子,我如何不能放心。”
祝琰知道她真心担忧自己,便也不多推辞。转身随着那宫人朝殿后的小花园而去。
皇后乔氏坐在亭子里,随手洒一把杏仁酥碎屑投喂湖中的锦鲤。
祝琰独自走上前朝她行礼,“臣妇祝氏——”
话没说完,皇后不耐地摆摆手,“你叫侍女给我的女官带话,说有要事求见,说吧,是什么要事?”
祝琰目视左右,见宫人都站的颇远,心下稍安,“臣妇惦念远在西北的公爹与夫君,想求皇后娘娘恩典,能否赐告他二人近况?”
皇后捻着碎屑的手一顿,旋即袖子一抬,重重的拍了下几案。
“大胆!”
她骤然发难,祝琰显然并无准备,忙弯膝叩跪在她身前,“娘娘息怒。”
乔皇后站了起来,声音冰冷地道:“军情要事,岂是你一介妇人能问得的?后宫不能干政,你来问本宫,是想本宫替你去打探不成?”
“臣妇不敢。”祝琰低垂着头,软声道,“臣妇牵挂夫郎心切,一时失了进退,娘娘教训的是,此事确是臣妇失虑,求娘娘责罚。”
乔皇后踱开两步,目光始终凝在祝琰背脊上。
她的背影和那人,真的很相似。还记得有那么几回,她进房去寻那人时,都错认了,抱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腰,甜甜的喊她“娘亲”。
乔皇后觉得有些鼻酸,仰起脸强行将泪意逼了回去。“本宫问你,家观失火那日,可是你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祝琰怔了怔,旋即意会为何今日皇后一改常态,对她如此厉色。
对外,众人所知当日失火,是她将襄国公夫人从火海中救出。她是当日人证。
旁人无法接近受了伤毁了容、心情不好不愿见人的“襄国公夫人”,却拦不住皇后娘娘……
祝琰硬着头皮答道:“是。”
乔皇后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
“好个姐妹情深,到底是同胞血脉,比之我们这些没甚关系的人,亲近得多啊。”
她视为母亲一般的人,毫不留情地抛下了她。
瞒着她就此远走,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嘱咐都没留下。
祝琰正待再解释什么,不妨一道急切的男声自后响起,“皇后!”
话音刚落,就见一角金色锦缎跃入视线。
赵成走得很急,紧抿着唇。乔皇后见他来,不由有些意外,待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更懵然不知何故。
抬眼瞥见花园中众宫人皆跪在地上,乔皇后后知后觉地俯下身,“皇上……”
“宋夫人请起。”赵成打断她,伸出手,虚扶起跪在地上的祝琰。
“宋夫人与皇后乃是嫡亲姨甥,既无外人在侧,不必行此大礼。”赵成回过头来,淡淡瞥视皇后,“时值盛暑,毒热难当,宋夫人是长辈,何不请入殿中叙话?”
他眸色很淡,多数时候总是温和的,声音也柔润,像春日淙淙的溪流。
不知为何,这一瞬乔皇后竟从他眼中瞧出几许少见的不虞。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刚刚合房同宿,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乔家出事那晚,他还恩准她归省还家,探望受伤的“母亲”,回来后见她心绪不佳,还说过许多宽慰的话。
即便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召幸她,对她的关怀赏赐却也不曾少。
她几乎很少看见他不高兴的样子。
如今是为何?
宋夫人是长辈?
那也是她的长辈。
长辈又如何,她是皇后,长辈也要三跪九叩向她行礼。更何况,她本就没出自祝氏的肚子,不过是个便宜小姨,是个不相干的人。
唤一声姨母,是瞧在乔家宋家往日的情分上。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该给的抬举都给了,在人前她没有说过半句难听话。如今左右无人,跪一跪训斥两句怎么?
乔皇后气的脸泛红,听祝琰缓声解释道:“是臣妇有事求见娘娘,一时情急,在此处阻住了娘娘。”她听出了赵成口中的责备之意,自然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免叫乔皇后为难。
赵成面色缓和一二,温声道:“梓童深宫寂寞,时常惦念乔夫人与您等,既得空进来了,尽可往凤和宫坐坐,慢些叙话儿。”
乔皇后垂首不语,心中有种奇异的念头一闪而逝。
赵成倒是说起过几次,如果她心中烦闷,可召母亲和姨母们入宫陪伴。她没往心里去,念着宫里还有太皇太后,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等着瞧她笑话,她怎么能像个小孩子似的,时时要母亲来做伴儿?
如今他竟更替她,招呼祝氏常来凤和宫走动。
以往襄国公夫人入宫,他也是这样……么?
乔皇后有些恍惚,不大记得了。她自从做了皇后,时时刻刻端着身份形象,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怕自己在亲族面前露怯,叫他们替自己担心,时常都刻意板着脸对待他们。
父亲夸她做得好。
说要当人上人,就必须得狠下心,不叫任何外人抓到把柄和软肋去。
赵成还说了什么,乔皇后甚至没有听真切。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绡纱帘子遮不住光线,直映得人眼晕。
前头太皇太后那边还有诸位公主王妃们等待着她去开宴。
祝琰是怎么告辞的她几乎也记不清了,扶着宫人的人匆匆走回正殿,她背上汗湿透了,厚重的宫装黏糊糊的贴在背脊上面。
祝琰从琳琅苑出来,脸色比方才愈发苍白,汗珠从额上渗下,沿着脸颊一路滚进领口。
皇后突然发难,她一时惊惶,跪得又急又重,这会儿两腿仿佛灌了铅,小肚子底下一阵阵的泛着酸痛。
翡翠等人没有资格跟进来,如今左近只有两个引路的宫人。她强行攥着衣摆,不叫自己失态,步子越走越缓,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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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水缓缓注入唇间,喉咙里灼烫之感缓缓被安抚去了。
祝琰张开眼睛,看见徐大奶奶写满关切的脸。
“你怎么样了?肚子还痛不痛?头还晕不晕?”
祝琰张了张嘴,忽听身侧还有其他走动的声音,她摇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来。
“你简直太胡闹了!”
徐大奶奶放下手里盛水的碗,伸手把她扶着。
“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还能进宫来?”
从清早天不亮就在外头天街上跪着等候召见,一跪就是将一个时辰,进了殿又要依次行跪礼,躬身站着答话。
又是这样暑热的天。
祝琰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小声点吧。”
环顾四周,又问:“我们还在宫里头?”
徐大奶奶点点头,“是皇上身边的杜公公喊我来的,说你有点儿不舒服,歇在宜欢阁里。吓得我腿都软了,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祝琰有些歉疚,攥了攥她的指尖,“我没事了,没有惊动娘娘……和其他人吧?”
徐大奶奶叹了声,“放心吧,没有。杜公公办事很可靠,比咱们这些人不知高明多少。只是可恨——”
她作势搡了祝琰一把,“你不该连我也瞒着。”
祝琰抬手搂住她的肩,把头扎到她怀里去,“好姐姐,你饶我这回,就饶这一回行不行啊?”
**
杜容躬身走进大殿,在距离御案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皇上,徐夫人将宋夫人接回去了。”
赵成手里捧着一册书正在细看,闻言并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哦,知道了。”
杜容欲言又止,打量着少帝的神色,有心劝上几句,却知道眼前这位是个心思重的主儿,一时有点迟疑。
察觉到他没有离开,赵成微微蹙眉,抬眼瞥向他,“还有事?”
杜容扯出个笑来,躬身退后数步,“倒没甚要紧的,只今儿是端阳节,按例,晚上皇上该去凤和宫……”
赵成抿唇半晌没说话,想到今日在琳琅苑瞧见的一幕,心里仿佛压了块沉重的铁坨,不上不下哽得他难受。
“知道了。”
良久,方答了这么一句,杜容仿佛松了口气,痛快地告辞出去了。
赵成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殿宇发怔。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站在宜欢阁外面,在蔷薇盛放的庭院里,隔着鹅黄色的绡纱帘帐,听见里面低微的说话声。
“还请大人替我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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