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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深宫


    他听见太医迟疑的回答:“可是宋夫人您的身体……”


    “家夫远在边关前线,这个时候,我不想他分心。也不愿家里头因为我,日日忧虑,我应承大人,定会加倍小心……”


    而最重要的是,她还需要再次入宫来,打探宋洹之的消息。


    一旦有孕的事传扬开,嘉武侯夫人就会要求侍婢婆子们紧紧跟着,关照着她,行动就不便了。而依照宫规,除非宫里贵人们召见,否则有孕之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


    其实祝琰也清楚,既然已请了太医,此事多半是瞒不住了。不过是平白多嘱咐一句,怀着某种不可能的妄念。


    太医开了方子,撩帘从内出来,瞥见站在庭院中的少帝,忙低身行礼。


    赵成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悄声离开。太医无声告退出来。


    此刻这座向无人居住的殿宇里,一内一外,就只有他们了。


    她不知此刻年轻的皇帝就站在院子里,听去了她的秘密。


    她的肚子里有了宋洹之的骨肉,算算日子,是他临行前那一个月里有的。如今胎还没坐稳,已经多次动了胎气。


    她身体尚算好,可这一胎怀相着实差了些。


    太医说要居家安胎不宜走动,她不肯听劝,还求太医不要传扬开。


    赵成眼前浮现着,她方才脸色苍白,软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样子。


    她这样虚弱,却仍执意要进宫。为了宋洹之,为了她的丈夫。


    为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


    赵成搭在窗台上的手缓缓收紧。


    **


    徐大奶奶搀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霓裳等人都很紧张,围拢过来纷纷探问。


    祝琰脸色仍然不大好,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担心,靠在徐大奶奶肩膀上,心里沉沉想着今日的事。


    乔皇后待她冷淡至极,甚至有些迁怒的意思,她打探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马车刚刚起行,就听身后一连串呼音。


    徐大奶奶探出头来,讶然瞧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朝她们招手。


    车停下来,人奔到面前。小太监含笑道:“我干爹姓杜,方才宋夫人在琳琅苑里忘了东西,干爹特命小的给夫人送过来。”


    祝琰迟疑接过他递来的手帕,道了声谢。徐大奶奶随手搭赏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回过头来,见祝琰望着手帕发怔,“怎么了?不是你掉的?”


    确实不是,这是一块素白帕子,瞧来颇不起眼,只在一角绣着金线云纹,软滑丝柔,是上用之物。


    拆开来,一片带着折角和污渍的信纸显露而出。


    祝琰整个心魂都被慑住了,眼泪险些夺眶而下。


    徐大奶奶奇怪地瞧着她:“怎么了?你这是……”


    “是我的。”祝琰攥紧了手帕,强忍住泪意,一遍遍重复道,“是我的,是我掉的,我太不小心了……”


    徐大奶奶执意将她送回家,对霓裳等人多次交待,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别再叫她到处乱跑。


    祝琰跨步走进二门,在回廊里就拆开了手帕里的信笺。


    这是一封奏报。


    笔迹她识得,是宋洹之写的。


    “……十九日,启梁、北川归复,折七千贰佰士,俘四百六十三人。二十日晨,洛县受困,都尉程许、褚彦,并五百九十士殉城……”


    她久在闺中,只知道战事来了,要打仗,会有人殒命,会有人受伤。


    她从不知道,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残酷。


    一条条人命消逝,只在奏报上化作一个虚无飘渺的数字。无数家庭的顶梁柱,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幼童的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成为数字之中,血红的一笔。


    霓裳跟上来了,祝琰飞快卷起信纸收进了袖子里。


    她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泪意,脚步虚浮地朝内走去。


    **


    凤和宫里燃着排烛,火红的灯笼点缀在广阔的檐下,照得殿宇亮如白昼。


    吃过了晚膳,坐浴过后,宫人捧着寝袍替年轻的皇后换装。


    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散开来,整齐地披在腰后。


    赵成坐在宽大的锦榻上,沉眉望着案上的灯火发呆。


    “皇上。”


    乔皇后轻轻唤了他一声,走近些,大着胆子跪伏在他膝上。


    她脸皮薄,单是这么个亲近些的动作,就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但想到今日在太皇太后那边受的敲打,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继续下去。


    她的日子瞧上去风光无限,个中凄凉也只有自己知晓。


    太皇太后把持着朝政,皇上跟大臣们都要瞧她眼色行事,凡事经她首肯过后才会推进。而她这个做皇后的,更是时时刻刻被纠正着不足。自然最不足的,便是入宫至今都没能留皇上在她这里多住几宿,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伸手抚了抚赵成的衣角,就着夜明珠柔润的光,仰起脸再次轻唤,“皇上?”


    赵成回过神来,瞧见卸去钗环不饰胭粉的少女洁净姣好的面容。


    她弯身曲跪在他膝下,湿润着一双眼睛,忍着羞涩求他垂怜。


    他又如何忍心将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她推开呢?


    殿外那些守着的宫人,无数双窥视着他们的眼睛,也将把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实告知那边……


    他是不能让人失望的。


    长到这么大,他从没试过肆意妄行。从没有一瞬一息,由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意行事。


    赵成抚了抚少女的头发,这乌黑的缎子一样的长发,养的溜光水滑。


    他合该是知足的,他的皇后有张美艳绝伦的脸,身后托举着积攒了上百年的世家底蕴。


    他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到底她也同他一样,都只是这深宫里面,身不由己的一个可怜人。


    他弯低身,将羞怯的少女抱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被按至榻上。


    赵成的脸越来越近,离得越近,越瞧不清他的表情。


    他遮住了她眼前的光线,抬手拂开她的领口。


    落在雪颈上的唇,是她能依存的温度。她收紧了环在他肩头的手,将自己交付。


    赵成箍紧了她,用清瘦的身躯将朱红凤袍内雪色的肌肤遮住。


    看见了么?


    看得够清楚了吗?


    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的传出殿去。


    这是你们要的吗?


    这是你要的吗?


    **


    日子照常过下去。


    乔皇后站在殿中,忍着羞耻瞧太皇太后将她的脉案翻看完,又听太医细细回禀她与皇上的身体情况。


    赵成幼年便落下病根,这些年养息得算好,但那晚同宿过后,隐隐有一些复发的迹象。


    乔皇后脸颊发烫,好似被人剥、光了衣裳丢在烈阳下炙烤。


    太皇太后从前怪她不能留住皇上,如今又指责她妖浪,害得皇上失了分寸,放纵太过,伤损龙体。


    她满心满腹的委屈,却没处诉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听一听她的心事呢?


    不过好在,从那日起太皇太后倒不会再催促她尽快怀上龙嗣了。她年纪还轻,素来娇贵体弱,赵成亦生涩紧张,过程并不美妙,反倒彼此都难受极了。


    赵成也难得有了几日安宁。


    他整日整日的留在清正殿里,在那读书,在那召见大臣,也在那休息。


    太医奉命进来替他诊脉。


    他半躺在软塌上,一面翻着书,一面伸出左手。


    太医切住他左腕,听他缓声开了口,“朕此番旧病复发,约略多久能有起色?”


    太医敛容道:“皇上这病,是胎里带的毒,这些年着意将养着,虽压制住了,不常发,但难去根。日常保养,适宜清心减欲,少沾荤腥,佐以药泉培元,施针固本。少说三月,多则半载,方算安妥。”


    说罢收起衣袖,膝行退步,“回皇上,今日脉已诊毕,微臣即刻便回话去了。”


    赵成点点头,漫不经心翻着书,道:“太皇太后面前,便如此照实说。”


    太医忙顿首道:“微臣省得。”


    赵成不再言语,那太医方退至殿外,匆匆去了。


    杜容站在外头,躬身跨步进来。


    “禀皇上,扬川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天不亮就送进西宫去了。”


    这“西宫”指的是太皇太后居住的宁和宫,在清正殿西后侧。


    赵成没说话,听杜容续道,“适才杨阁老等几位大臣,应命进宫来,此刻正在外壁候着。”


    杜容静候片刻,一直没得上首回应,他亦不再言语,悄然退了出去。


    杜容走后,赵成丢开手里的书,从榻上坐直了身子。


    他沉静的眉眼被一片阴影笼罩着,远远瞧不真切。


    上回端阳节一事,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以她的聪慧,不会瞧不出,信是他命人给的,要她安心,知道宋洹之还好好活着。只是战事吃紧,前线每一瞬都在死人。


    最近太皇太后盯得他实在很紧,虽能暂时不去后宫点卯留宿,但打着关心他病情的旗号,时时派人前来过问。就连边关战况,他也不是第一个知晓。所能掌握到的情况,均已是经传了几手的消息。如若那些人更狠绝一些,他便可能如她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是个俯首帖耳的傀儡,高座在王座上,假意扮演着至高无上的尊贵。


    第122章 所谋


    “娘娘,好像是襄国公过来了。”


    御花园里,乔皇后伏在亭栏上,正百无聊赖地手执纨扇撩着湖面的水。


    听见宫人说话声,她慵懒地转过头来,在瞥见父亲身影的一瞬,暗淡的眸色明显亮了起来。


    她牵着裙摆飞快起身,正待跨出亭子,却听身畔掌事姑姑轻咳了一声,提点她道:“娘娘,仪态——”


    她刚起兴的小脸垮了下去,这些日子本就不大痛快,宫里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难得能在后宫撞上一回父亲,却只能远远隔着君臣的距离,说上几句体己话都难。


    乔翊安和几个老臣刚从西宫议事出来,遥遥看见凤驾,几个臣子颇有眼色地借口先一步离开。


    乔翊安依旧是往日一副带笑的模样,缓步驱前,停步在丈余之外。


    他俯低身,朝亭中金红的身影施礼,“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每当这个时候,乔皇后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不忍受父亲的礼,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勉强受拜。


    “国公请起。”她别过头去,艰难挤出疏离的称呼。


    乔翊安谢过恩,含笑道:“娘娘这会子,可是要回宫去?微臣身上的差事刚了,正可护送娘娘一程。”


    宫里相见,多数时候要避嫌,哪怕她有千句万句话想说,往往父亲一个不赞成的眼色,她便只能强忍着,沉默地送他离开。像今日这般,他主动提及要陪她走一段路,还是头一回。


    乔皇后有些意外,脸上明显多了抹雀跃神色。她回过头,蹙眉将喜色压下,沉声吩咐左右,“本宫与国公叙话,你们不必近随。”


    宫人们答得迟疑,却也不能不依。外臣在前,不可公然不遵懿旨。


    乔皇后走在前头,乔翊安落后半步,紧紧跟在她身侧,阳光斜向照来,乔皇后垂首,望见自己足底踩着父亲的影子。


    方才那么相对一顾,她瞧见父亲风采卓然的面容有了风霜的颜色。耳鬓墨色的发间,何时生出几缕银白?


    这一瞬,乔皇后是怨恨祝瑜的。


    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人,不经她同意就走进他们的生活,又不经她允许擅自离开。


    父亲也是伤心的吧?


    她在闺中时虽顽劣骄纵,可对父亲和祝氏间的情感,也是有几分明白的。


    父亲待其他女子,与待她,从来都不一样。


    某个午后歇觉醒来的时候,她透过细珠帘子,瞧见她那么清高孤傲的父亲拥着祝氏耐着性子说软话。


    她和弟弟那么轻易的接受了这个后娘,如何不是受父亲的影响呢?


    “听说琴姐儿病了,从入春至今,一直没见好?”


    家里的消息纵有意瞒着她,也总能从一些细节里被她敏感的捕捉到。


    “不妨事。”乔翊安笑道,“吃了药,慢慢养着总能好,小孩子家,身骨弱些,也是寻常。娘娘不必记挂。”


    他说得轻松,这些日子却也为了琴姐儿受了不少折磨。


    受伤的“母亲”避而不见,最难接受的就是琴姐儿,咳嗽的旧疾本已好了多半,又为着母亲的疏远而伤心,把嗓子哭得坏了。整夜整夜的不肯安睡,饭吃得也很少。


    乔老夫人急的不行,用尽了法子总是哄不得,恰祝夫人几番递帖子进来,便勉强同意祝夫人和祝瑶来陪伴琴姐儿几回。


    想到祝家,乔皇后很难不迁怒她们。祝琰更是祝氏受伤毁容的人证,一切都与她脱不得干系。


    “前两天,嘉武侯府那位进宫,私下与我递话,要查探她丈夫的行踪。”


    她到底年岁小,心里藏不住事,想到这里便向父亲抱怨起来。


    乔翊安平静听着,好脾气地回问,“那你怎样答?”


    乔皇后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能如何答?别说我本就不知,就算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难道还把宫里的消息往外递?”四周都是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人,若是祝琰乱传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轻饶她?


    乔翊安笑了下,语气温和地道:“娘娘行事说话谨慎小心,这很好。”


    话锋一转,他又说:“如今皇上后宫诸位空悬,娘娘虽为皇后,一无妃嫔侍奉,二无子嗣环身,又有太皇太后坐镇西宫,主事内廷。宋少夫人为重臣内眷,又算娘娘外亲,对宫里的事,多少是了解的。她求信于娘娘,依娘娘之见,是她无计可施胡乱讨情,还是另有所谋,借此事试探其他人的心思?”


    乔皇后正待奚落祝琰几句,别过头瞥见父亲含笑的眼睛,她心里骤然一顿。


    “您的意思是……”


    对方明知她处境艰难,空有皇后头衔,手无半点实权,不去求助外面的通好之家、姻亲重臣,却来求助她。若此时祝瑜还在,也还勉强说得通。好巧不巧,祝瑜离京,两家离心……


    对方却仍执意来求见她。


    那么她想要试探的,是谁的心思?


    太皇太后,还是皇上?


    乔皇后想到那日端阳节,在琳琅苑里赵成一反常态的气急败坏。


    她脸色泛白,捏了捏袖角,“她想见的人,是皇上?”


    乔翊安没答,某个猜测藏在他心里,已经许多年。他向祝琰透露宋洹之信件被截留一事,也是为了求证自己所想。


    如今,某些答案似乎就快揭开。


    乔翊安没有回答皇后的话,他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轻声道:“娘娘是一国之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将来的路还很长,娘娘要同皇上并肩走下去。”


    他仿佛意有所指,可乔皇后一时还不能明白。眨着一双澄澈的眸子,为难地望着他。


    他并不着急。


    他的瑟姐儿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不会再受限于眼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会站在她身后,承托着她,拱卫着她,护着她真正坐稳那个高位。


    **


    乔皇后坐在深夜的灯下。


    她一贯早睡,怕影响了次日宁和宫里的请安。


    可这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


    她在思索父亲白日说过的那些话。


    入宫前,祖母一再嘱咐她,要乖巧,孝敬太皇太后,听长辈的话。


    要顺从,依着皇上的心意去讨好他。


    她虽不甘,却也乖乖听命,一直是如此做的。


    太皇太后说,后宫不能干政,她就缩在宫里当个漂亮的吉祥物。可如今谁不知晓,朝廷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


    到底谁说的话,才是对的呢?


    在这样一个深夜,年轻的皇后靠坐在床围,半睡半醒之间,恍然回到出嫁前那晚。


    华丽繁复的礼服整齐披挂在闺房小厅正中,半透的屏风背后,妆台前跪坐着年幼的她,和那个她称作“母亲”的女人。


    雕花的细齿梳子轻柔滑过她鬓发,那是她头一回将秀发挽成髻。


    “皇上性情温和,人品不差。你入了宫,同他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商量着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圆圆满满的,比什么都重要。”


    “宫里人多眼杂,规矩是多些,我知道你爱自由,不习惯那些束缚。只可惜你生在了乔家,没得选。那就多想想以后,朝前看。”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滴在手上,一颗两颗三颗……她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娘……”她小声的,蜷缩在床里,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应答的名字。


    生母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不清,能完整忆起的那张脸,那个人,只有她……


    **


    西北战事胶着,算一算日子,宋洹之父子已走了近两个月。


    不时有边关的流言传出来,有说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西戎节节败退。有说北夏与西戎前后夹击,西北军伤亡惨重,嘉武侯对此束手无策,丢了数城,无面目回京。


    城中仍在施行宵禁,对过往车马行人的盘查越来越严。似乎有人着意在散布某些讯号,——战况不理想,嘉武侯那些老旧派的作战方式不灵了。


    一直端坐后宅的嘉武侯夫人出了几趟门,走访了几家久不走动的旧知交。


    就在今天上午,她往襄国公府去,拜会乔老夫人。


    祝琰在这时接到宫里的懿旨。


    乔皇后偶感风寒,思家情切,宣她与乔瑛、祝瑶入宫伴驾。


    祝瑶的丈夫尚无功名在身,论品阶,原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可若论亲疏,她又是皇后嫡母的胞妹,名分上,算是皇后的姨母。病中的皇后,想见一见家中亲近的长辈,说上几句体己话,原也无可厚非。


    乔皇后一张巴掌脸颜色雪白,未曾妝戴,慵懒地半倚在金帐里。


    “惦念家里厨上做的糖醋肉,四月上沁着杏花香味的果子酒……祖母身子可安好么?上回瞧她,着实瘦了好些。”


    “樱纷,去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前儿赏的缎子取来,本宫年纪轻,压不住这颜色,给祖母和外祖母做身衣裳还使得……”


    乔瑛和祝瑶被请进内殿瞧缎子去了。


    乔皇后留下祝琰,随意地问候了嘉武侯夫人。祝琰察觉到她说话时的神态,颇有些心不在焉。


    “端阳节那日,本宫失言,还请姨母勿要放在心上。”似乎是解释那天的恶劣态度,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不过是机械说着客气话。


    祝琰自然不敢怪罪,她自己同样用心不纯,只盼未给皇后带来太多麻烦。


    几人在凤和宫略坐坐,见皇后露出疲态,便各自领赏散去了。


    一刻钟后,一名宫人走入太皇太后殿中:“娘娘,杨大人,奴婢这回瞧得真真儿的。”


    “——杜容叫人传给宋祝氏的,是十二天前传回的奏报。”


    杨阁老横眸瞥向太皇太后,嘴角蕴了一丝不难发觉的笑意。


    “娘娘教导有方,咱们这个小皇帝啊,还是孝顺您的。”


    与此同时,凤和宫那边也热闹起来。


    宫人一溜烟小跑,奔到殿前含笑禀道:“娘娘,皇上听说您凤体违和,特来后宫探望您了。”


    第123章 毒计


    两个月前。


    北戎西鹄联合进犯边陲,西北驻军统领褚游应对不及,连失启梁、北川、甬舟等五城,褚游急的大病一场,连番上书悔罪。


    消息传入京都,太皇太后与少帝连夜急召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当晚有人提及嘉武侯熟知西北地形,多次抗击夷狄于关外。次日,便有大臣联名举荐嘉武侯重掌西北兵权,坐镇扬川。


    这些年来,嘉武侯府与少帝的关系一直是她的心病。赵成虽极其孝顺懂事,愿意事事听命于她,多年来从不曾有过任何忤逆。而嘉武侯亦懂得急流勇退,将兵权交归朝廷,始终未有怨言。


    但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能长久。宋家在西北经营数十年,根基极深,宋淳之当年几立奇功,从无败绩,在民间甚至有着“战神”称号。


    若赵成年长个几岁,兴许她还不至如此悬心。可坏就坏在,赵成还太年轻了,也太仁慈,远还没有能够压制住这样一股势力的能力。


    朝廷需要能臣守护江山,却又最忌功高盖主。


    此番将嘉武侯派去西北容易,令他再次心甘情愿的交还西北兵权却难。若这一次再送他宋家父子几样功绩,只怕将来,世人只知嘉武侯,不知天子。


    然而西北军情紧急,再不容延误军机。太皇太后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大权在握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在大事上拿不定主意。


    她坐卧在金漆雕花的凤座上,左手支着额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脸上沟壑深嵌。


    杨阁老无声跨入大殿。


    他是太皇太后兄长,当今最得力的辅臣,多少个春秋,是他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出谋划策,宽慰安抚,教导指引。他陪伴他最疼爱的小妹,一路走到权势之巅。


    此番他前来,未得召见,亦不经通传,宫人却早已司空见惯,奉上茶点后便行礼退出门去。


    杨阁老将案沿的茶水推到太皇太后手边,“我来与你商议,派兵征讨西北一事。”


    太皇太后无力地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叹了口气,“他们都支持起复宋文予,你觉得何如?”


    杨阁老温笑一声,撩起袍角,在侧旁椅上坐了,他自顾替自己斟了杯茶,捏在手掌里把玩着,“从皇上登位以来,嘉武侯便一直韬光养晦,虽宋洹之在朝堂上活跃着,可比之从前宋淳之在的时候,到底有所不及。如此低姿态行事,就是想拿他父子二人错处亦不容易。”


    太皇太后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宋氏实乃皇帝外家,虽皇上身世一直对外秘而不宣,可随着年纪渐长,根基渐深,迟早瞒他不住。皇上一向重情重义,又生性怯懦软弱,届时宋氏父子以血脉亲情拿捏掌控皇上,就算这兵权你不给,也迟早落到他父子手里。”


    太皇太后沉思着,杨阁老伸指沾了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个叉。


    “与其惴惴难眠,终日悬心,不若便就此机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太皇太后眸子亮了一瞬,却很快又暗淡下来,她忧心忡忡地道:“可如今朝中武将能与夷狄一战的将领屈指可数,若宋文予此战败北,只怕西边的城池和百姓……”


    杨阁老冷笑一声:“自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用西边几个杳无人烟的县镇换皇上江山永固,赵氏王朝延续千年,有何可惜?那些夷狄屡屡犯边不过就为着争夺些水草,抢占些衣食,将来和谈,我愿亲去。”


    他手掌撑在案上,徐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太皇太后,“你别忘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天下姓赵,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赵氏子孙,你和我呕心沥血,操劳经年,为的,皆是皇上。”


    “可是……可是宋文予熟知兵法,善于征战……”


    “呵。”杨阁老冷笑一声,“这你不用操心,我早在军中安插了信的过的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以在宋氏父子大帐发现通敌密信的借口,将这父子二人立即斩于马下。便是宋文予再如何精明,怕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


    “皇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您……”


    杨阁老话音未落,便听见殿外宫人高声示警。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与杨阁老对视一眼,慌忙站起身来,“皇上?”


    门外一个温和朗润的声音道:“晨早在清正殿议事时,孙儿发觉皇祖母脸色不大好,似乎身体不适,孙儿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太皇太后朝杨阁老打个眼色,后者快步闪身至内殿。


    太皇太后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快进来吧。”


    杜容推开门,赵成踏步跨入殿中。


    “西北军情突发,累皇祖母代孙儿忧心操劳,实在惭愧。”赵成走过来搀住她,将她扶坐回椅上,“孙儿已命人宣了太医,替祖母诊脉。”


    太皇太后温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皇祖母老了,身子自是一天不如一天,能陪在皇上身边的日子,是越来越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祖母不怕别的,只怕我成儿身边,没有得力的朝臣辅佐。只要皇祖母在一天,就要多守护成儿一天。守护这江山一天。”


    她覆住他的手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成儿,你乖不乖皇祖母,一直替你拿主意,不叫你亲政?”


    她问的真诚,也直白坦率。赵成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蹲跪下来,像过去一样,孩子一般贴伏在祖母膝上,“孙儿知道,皇祖母一心为孙儿打算。孙儿愚笨,许多事不懂,许多道理还没有学明白。皇祖母要保重身体,长长久久的指点着孙儿,教导孙儿……”


    太皇太后眼睛湿润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赵成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她没有看错,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那么,他一定也会理解她这一次的抉择吧?


    她抚着赵成的鬓发,在心里轻叹着。


    “好孩子,也许你会怪祖母狠心,除去那些你在意的人。可做天子,不能妇人之仁。祖母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替你铺平未来的路,你放心,你放心吧孩子……”


    **


    “父亲,你歇一歇吧?”


    军帐内,嘉武侯左臂绑着绷带,披件夹棉袍子,站在舆图前沉思。


    宋洹之将木炭投入火盆,回身擦了手,替父亲斟一杯热茶。


    嘉武侯愁眉不展,指着舆图上的一个标记道:“西鹄‘鬼魅’涉此路沼潭前来,攻甬州后防不备,这才得手。”


    宋洹之摊开几只药瓶,无奈道:“父亲先换药吧。您手臂中箭,腐锈渗入血肉,依军医所言,需每日灌洗伤处……”


    嘉武侯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休要啰嗦,何兴、周昶何在?召他们过来。”


    宋洹之拿他没法子,一打起仗来,嘉武侯就连饭也顾不上吃,每日不是巡营就是与部下商讨攻防用计,他到底不年轻了,六十几岁的人,在京都养尊处优多年,骤然回到西北战场,顶着冽冽寒风受着狂沙遮面,就是年轻力壮如他,也有些吃不消。


    话音刚落,他口中的何兴、周昶就从外进了来。


    “主帅,刘校尉来书信了!”


    何兴是个年轻武将,二十五岁上下,却已经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早年他父亲何望江一直跟随在嘉武侯身边做副将,在军营里替嘉武侯打点衣食住行,他十几岁时偷偷隐瞒身份跟着父亲进兵营。被发现后,他父亲要打他军棍,还是嘉武侯开尊口容的情。


    他说的刘校尉,就是刘淼,平定永王之乱后,刘淼仍旧被调回平虏,随军驻扎。在来扬川的路上,嘉武侯就给他去了密信,请他从西南路悄悄引兵北上,里外夹击合剿北戎。


    听闻此言,嘉武侯难得露出一丝笑,从何兴手里接过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


    “好,好!”


    他高兴地朝宋洹之等人扬了扬手,“这回有刘淼相助,西鹄那些‘鬼魅’就别想逃脱了。对付这些泥水里打滚的东西,刘淼最是在行。”


    宋洹之从大帐走出来,望一眼天边火红色的云霞,天地辽阔,入目无极,他写回家里的书信,至今未得半丝回音。


    他隐隐有些不安,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寻常——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宝宝们,这是最后一个大剧情,后面会再交代一点祝瑜和琴姐等人的事,这个打仗的剧情我有点写不好,脑子不够,改了又改,挺抱歉的


    第124章 失利


    “娘娘,方才皇上过来,您怎不留他多坐一会儿?眼看要正午了,皇上能陪您一道用个膳也是好的啊。”


    赵成来“探病”过后,乔皇后身边的主事嬷嬷就不免劝了几句。


    “您倒好,不仅不挽留皇上,还一直冷着脸子不讲话,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乔皇后心绪不佳,今日她请那几个便宜姨母入宫,本就不是为了叙什么深情。


    不过在父亲提点过后,脑子里越发多了许多谜团,她想试着求证一些真相。


    前脚祝氏刚走,后脚皇上就到了。


    若说完完全全是巧合,她却是不信的。


    方才赵成来时,身边最得力的杜容却不在。而那个据说是来探望她的人,又是一脸的心不在焉。


    她虽单纯年幼,却也不是傻子。


    一个人是否诚心关怀于她,她感受得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她如何伏低做小的讨好他?


    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


    在永定门外与祝瑶、乔瑛作别,祝琰飞快钻进自家的马车。


    素色手帕里卷着染了污痕的信笺,打开来飞快看完,怕漏掉重要信息,又再三检验数遍。


    信是宋洹之写的,字迹是他手笔。


    内容和时间落款,都在十几日前。


    军情紧急,从她打听来的讯息看,每隔三五日就会有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回京都。


    若有急情,还会连日来信请旨。


    这样频密的信件往来,却一封家书都没有寄回,她派去西北打听消息的人,也丝毫没有音信传回来。


    宋洹之和她之间的路,仿佛被人刻意切断开。


    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她猜不出,但她知道,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不论是宋洹之还是宋家,都会有危险。


    她入宫试探过赵成,看起来,少帝还是在意宋家,念着过去情分的。可这些没了时效的信,究竟是少帝自己也拿不到最新的消息,还是……


    祝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她深切的感知到,正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在宋家头上。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用她和宋府其余人的性命,牵制远在扬川的宋洹之。


    与此同时,几封无主的信笺正摆在清正殿的御案上。


    封套用火漆嵌着,一封都没有拆开。


    赵成落座在殿宇一角阴暗的影子里,手中把玩着一块雕金令牌。


    那一年,血红的雨里,有人伸出满是血痂薄茧的手,将它交到他手掌中。


    指尖无数次摩挲过上面“抚远镇国”的字迹。


    这块属于“嘉武侯府”的令牌,是那人临终之际交到他手里的保命符。


    他怀揣着它独自奔驰回京,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那人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苍冷的林外。


    再也没有回来。


    赵成想起今日在夹道上,擦肩而过匆匆瞥见的人影。


    他高坐于御辇之上,瞧她小心扶着尚未隆起的小腹伏身而拜。


    他觉得很难受,很委屈,很不甘心。


    身为天子,却没一件事可以凭心而为。


    他总是要顾及很多人的想法,考虑很多人的脸面,时时牢记着身份,不能逾矩一步。


    曾有无数个瞬间,他曾想过,如果他真的能够大权在握执掌自己的命运就好了。


    眼前,有人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祖母为他铺设了这样一条路。


    她说,只要这关过了,她就能放心的将江山交还到他手里。


    她求他最后听从一次她的话。


    “祖母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好啊,成儿……”


    **


    茫茫月色下,宋洹之提笔写下四个字,妻琰如晤。


    不知道,如今她还好吗?


    离家一个多月,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几场仗,父亲手臂受了伤,不许他声张给家里知道。他自己身上也有各色伤痕,勤加用药,免将来回京给她察觉出,又要惹她忧心。


    他是头一回随军打仗,对过往父亲和兄长的行伍生涯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瞬息之间数千人命在眼前殒落,真正明白什么是血流成河。


    嘉武侯府百十年来的声望,就是父兄们用血肉之躯一点点博回来的。


    当年兄长在西北一战成名之时,只有二十岁。


    他站在长烟尽处,遥望荒原,仿佛能看见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朗笑着朝他奔来。


    “不好了,宋大人!”


    急厉的声音打断神思,纸上只草草留下那四个字。宋洹之将流云剑握在手里,转身去了主帅营帐。


    “刘大人尚未抵达郢阳,平虏军动向却提前给西鹄知悉,就在昨夜,北戎调遣南路骑兵,与西鹄后路汇合突袭,如今刘大人一行三千人,被围困在距离郢阳城外六十里的骅镇。”


    刘淼的动向是军中绝密,除了上呈京都的奏报,就只有营帐中这几人知悉。


    一瞬间,嘉武侯锐利的视线扫视过面前几人的脸。


    周昶随他出生入死三十年,当年甬舟一战,是周昶不顾劝阻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捡回了一条性命。


    韩智,鲍启,他的随身侍从,从小养在身边。


    送信的斥候,个个是他精心培养的死士。


    何兴,他副将的遗孤,他视其为养子,虽不是他亲生,却与他有着堪比父子般的情分。


    这些人,无一不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行伍生涯三十余年,他与他们一同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是部下是战友也是知己。如若在打仗时不能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他们,西北军就绝不可能创造出那样一件件的奇功。


    宋洹之掀帘进来,察觉到帐中气氛有一瞬冷凝。


    “洹之,你来得正好。”嘉武侯收了视线,空气中那抹肃煞可怖的气息随之弥散。


    “你带一支人马,即刻前往骅镇接应刘淼。”


    “不成,”周昶急道,“军机泄露,非同小可,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我不赞成洹之涉险。”


    **


    深夜的宁和宫里灯火通明,杨阁老在案前踱着步子,眉头紧拧。


    一个老臣满面忧色,悲怆地道:“前线连连失利,几名将领先后折损,先是程许、褚彦,现在又是刘淼,这些将领无不是军功卓著的栋梁之材。再这样下去,只恐我大燕失去的不只是城池土地,更是……”


    “更是什么?”另一名臣子出言打断了他,“方大人慎言!嘉武侯等在前线为国征战,守戍河山,出生入死,不知要面对多少险境,是他们在外拼死御敌,才能让大人您稳居京内,安享荣华,若给嘉武侯知道,您在背后如此阴阳怪气,诋毁中伤,岂不令人寒心?”


    “够了。”杨阁老适时开口,打断了二人争执。“皇上跟娘娘请大家深夜来商议军情,是想大家能集思广益,一起拿个主意,而不是听你们在这儿争吵不休。”


    两个老臣均耷下眼角,不吭声了。


    杨阁老视线扫到一直站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乔翊安,“乔大人不知有何见解,今晚自入宫来,您一直没出声。”


    殿中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乔翊安投去。


    角落里的人缓缓踱近几步,脸上挂着素常温和的笑意,他从容地朝上首拱了拱手,“打仗的事,微臣不懂,故而不敢胡乱置喙。方才几位大人所言,乔某倒是认真听了,乔某有一事不解,还想请卓大人解惑。”


    被他点名的大人疑惑地看过来。


    听他缓声说道:“刘淼奉旨守戍平虏,朝中调兵征讨北戎,并未命平虏军支应。如今刘淼因受嘉武侯调遣,贸然出兵,被困骅镇,三千余人命,危在旦夕。方才卓大人言道,嘉武侯为国征战,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不容猜疑。那么平虏这三千人命,是否就合该枉死?”


    卓大人口唇嗫喏,尚未出言,乔翊安更近一步,嗤笑道:“褚游驻守西北数年,因失五城,便受弹劾,丢了西北主帅的头衔。如今嘉武侯坐镇扬川,连连失利,却连受一番质疑,也有人替他鸣不平道不公?请问,这是何道理?”


    大殿之中,一时静极。太皇太后下意识瞥了眼座中的少帝,但见他垂首伏案,面上波澜不兴,一丝表情未有。


    远处晨钟敲响,天就要亮了。


    广阔的殿宇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沉雾里。


    夏至刚过,这天气却冷的叫人周身发寒。


    祝琰站在车前,踮脚望着宫门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影从那边走出来,越走越近。


    祝琰打个眼色,霓裳便速步上前,拦住了乔翊安。“乔大爷,我们奶奶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乔翊安素日的风评众人都是熟知的,乍见他被一个美貌的婢子拦住去路,自然想到那些风月之事上头去。同行之人不免都笑了起来,催他道:“快去块去,莫叫人家等得急了。”


    乔翊安摊了摊手,朝马车的方向瞥了眼。


    妇人穿得单薄素净,头上戴着幕篱,将一张粉面遮得严严实实。


    他信步走上前,抱臂停在三步开外,笑道:“这么快就听说了?来找我问罪?”


    祝琰袖中的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攥住袖角。


    她有理由相信乔翊安图利倒戈,落井下石。祝瑜已离乔家,如今他早就不是她的什么姐夫。


    朝廷指派姜巍做监军,并下旨申斥嘉武侯。民间本就流言纷纷,这番动作下来,嘉武侯府早年累积的声望严重受损。


    接下来的战况若有起色那还好说,一旦再败,她不敢想,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打仗的事大概再有两章就结束了。


    第125章 制衡


    “娘娘。”


    宫人弯身踱进殿中,眉眼带了丝得意神色,“方才在永定门外,乔大人给那宋家少夫人拦住了去路,好一顿斥骂,说乔家不念旧情落井下石,还说,等到宋洹之回京,定要向他乔家讨回公道。”


    太皇太后坐在榻上,闻言面上并无喜色,“莫要高兴的太早,乔宋两家到底情谊深厚,乔翊安和宋淳之乃是多年知交,到了宋洹之这儿,又与他成了连襟兄弟。乔翊安此人,精明机警,虽可堪用,却始终不能尽信。”


    宫人小心伏低了身子,微笑道:“可乔氏皇后是娘娘您多番思虑,最终定下的中宫人选,难道不是正看中了乔翊安的才干和忠心?那云氏两月来递出的消息也可佐证,自宋家父子出征以来,乔翊安并未有甚不妥当的动作。今日在众位大人面前,乔翊安又率先直谏嘉武侯之过。依着奴才愚见,乔家待娘娘您,甚是意诚……”


    太皇太后摆摆手,屏退了脚边打扇的宫人,“再等等吧,待除了宋文予父子,再料理京都这些琐事不迟。至于皇上那边儿,你勤加提点着点,本宫瞧着,杜容如今主意大了,在宫里头当差日子久了,手底下能使唤几个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必等她明言,宫人尽已了然,笑着退后两步,“是,奴才会尽心提点着,断不叫皇上身边使唤的人出了岔子、忘了本分。”


    宫人说完,再三拜下,拢着袖子躬身去了。


    太皇太后坐起身来,用鎏金簪子挑着灯芯,“成儿啊成儿,祖母能替你做得不多了,等扫清这些障碍,这江山就彻彻底底交到你手里,祖母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威胁你,伤害你,只愿你能明白,祖母这片苦心……千万千万,别叫祖母失望啊……”


    夜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敲着窗台。嘉武侯夫人沉默坐在空旷的房中,对着窗外的雨雾发呆。


    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小心将刚沏好的茶壶摆在案边,“二奶奶今儿在宫前跟乔大爷起了争执,说是,哭着离的宫,这会儿直接回蓼香汀去了,闭门在内谁也不见。老奴担心……”


    嘉武侯夫人靠后倚在软垫上,摆了摆手,一脸疲惫之色。


    嬷嬷声音放得更轻,上前来替嘉武侯夫人散了发髻,“您今儿在乔老太太那儿吃了软钉子,怕是也已传至了大小人家,多少人憋着坏,等瞧咱们嘉武侯府的笑话呢……”


    见嘉武侯夫人不欲言语,嬷嬷低叹了声,也便住了口。这些日子,家里的气氛冰冷到极点,二奶奶每日晌午来陪夫人吃饭,也不过是强颜欢笑,婆媳俩心事重重,默契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们身上背着的担子并不轻,家里还有许多事需她们操持,还有许多人要靠她们照料。谁都可以慌乱失措,唯有宗妇是不能的。


    这雨缠缠绵绵下了整夜。清早祝琰来请安的时候,阶前已蓄积了两寸来深的水洼。她显然没有睡好,敷了厚重的铅粉,仍遮不住眼下的乌青。走到上院门前,不妨脚下踩中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得亏雪歌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


    嘉武侯夫人显然也没安睡,早早梳妆停当坐在临窗炕上,瞧祝琰进来,婆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了几句。宝鸾走到窗下,正听见婆母低声问了句“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么……”


    后面祝琰是如何答得,却没有听清。


    侍婢掀帘请她进去,一入屋内,就察觉到一片尴尬的冷凝。


    宝鸾是聪慧人,这些日子的不寻常她早就咂摸出来几分,但婆母跟二嫂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她便也乖觉地没有多问。


    昨天下午婆母在乔家不顺当,就连出嫁的书意也听说了,傍晚特地进来宽慰母亲。


    她这个做三儿媳的,自小在婆母跟前大的,到这时候,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宝鸾心里微苦,舌根紧压在唇内,苦笑了一声。


    **


    乔家院内,云氏头上勒着素白镶碧玉的抹额斜靠在窗台上,手里捏着一把稻谷百无聊赖地喂着窗前的雪白鸽子,乳娘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小脸上糊满了泪水,双颊又红又烫。


    云氏蹙眉瞥了眼外头,低斥道:“把他抱到暖阁里去!”


    乳娘一走,一旁敛眉屏息的小婢子就凑了上来,“姨娘,昨儿晚上就叫人去请公爷了,到现在还没个回音儿……”


    云氏待要说话,窗外忽飞来只灰扑扑的鸽子,小婢子眉色一动,飞快上前将鸽脚上坠着的黄铜细管取了下来。


    云氏脸色发沉,瞧完上头的字迹,眉头蹙得更紧了。


    小婢子低声劝道:“姨娘身份所限,不能轻易出院子,唯有狠这一回心,委屈一下小公子……否则那边,着实交不了差啊。”


    她凝着云氏脸色,一时猜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自打正院那位火灾伤了面容、移居去庄子里养病,老太太身子骨一日不及一日,按说,原该正是姨娘出头之时,姨娘不仅年轻貌美,性格温顺,更一索得男产下麟儿,是国公府的大功臣,公爷对姨娘的宠也是有目共睹,可不知为何,姨娘却是一日日的焦躁不安,越发阴沉起来。


    她是姨娘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从江南到京都,从上不得台面的陪床到养育乔家公子的贵妾,没人比她更清楚姨娘是怎么咬着牙走到今天。


    眼看前头尽是数不尽的好日子,姨娘却仿佛越发不满足了,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在老太太跟前都失仪走神。


    姨娘是钢丝上行走奔命的人,最最不能出岔子,她有心劝上几句,却终归是没机会。


    云氏命她去拿笔墨,飞快写了个简短的条子卷好塞入灰鸽脚上的铜管里。


    云氏望着鸽子发了会儿呆,听见外头传报,说老太太命人请郎中来瞧小公子了,云氏叹了声,敛敛衣裙爬了起来。


    别人瞧着她日子过得滋润风光,只有她知晓,自打生了孩儿后,乔翊安再没有碰过她。就算常常留宿说些甜言蜜语,可眼中再也不曾映下过她的影子。


    她吃不准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令她心烦意乱,偏又无从发作,无从求援。


    她是恐惧的,如果本来面目给他知晓,如若她背地里那些秘密被人揭破……她不敢想,——那是必死的结局。


    **


    “娘娘,乔家那边有消息了。”


    杨大人跨步进来,面上带了一丝喜色。


    “姜巍出京前,怡和郡主私下约见乔翊安……”


    他两指夹着一张字条,徐徐揭开,上头映着清秀的两个小字。


    “不为——?”


    太皇太后低喃出声,眉头紧锁。


    “徐会已与西鹄定好,从三白山斩断宋洹之后路,只要姜巍拖住宋文予,这一局,宋洹之必死。”


    “虽折损平虏三千士,除去一心腹大患,也未尝不合算。娘娘今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本宫却不及兄长这般乐观,昌平、姜巍这些人,唯以乔翊安马首是瞻,将来这天下即便不落进宋氏手里,乔家……”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只凉凉瞥了眼窗外,安和宫的方向。


    杨阁老笑了笑:“太皇太后不必忧心。”


    他点了点手里的字条,意有所指地道:“别说如今他未有异心,便是如若他当真不识抬举,主动权,也永远在娘娘您手里。”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希望吧……但愿这一关过去,一切顺随本宫心意。”


    第126章 拿下


    快马冲开紧闭的城门,一路挟着泥水冲向皇宫方向。


    入夜一阵紧急的鼓声惊醒了瞧了半宿折子堪堪和衣睡下的少帝。


    乔皇后亲手禀烛凑前,梳高髻的影子映在淡金色的帘帐上。


    赵成来不及瞧她一眼,趿着靴子飞快朝殿门走去。


    杜容脸色煞白,少有的慌乱填满狭长的眼睛。


    赵成听见他蕴着复杂情绪的声音,“皇、皇上军中八百里加急递来的消息,宋、宋世子他……”


    赵成抿着唇,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那双生来颜色浅淡的眸子,蓦然沉了几分。


    乔皇后禀烛的手顿在半空,想追问一句究竟如何,却见赵成长腿一跨,飞速越过门槛冲了出去。


    议事殿里灯火通明,已经聚集了几个身份贵重的老臣。


    锦帘背后太皇太后一言不发,端坐在金座上。


    杨阁老面色凝重,垂首听着几位大臣商议对策。


    几名内宦支着精神守在殿外,乍看见常服素发的赵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刚要提声来呼“万岁”,却被赵成横来一眼,悚得禁了声。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年少的皇帝眼里有这般威仪寒凝。


    众臣回过头来,视线落在大步走入的皇帝面上。


    有那么一瞬,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那是种久违的,险些已被忘却,尘封在她人生前半段,罕觉的惶恐。


    她不知自己在惶恐着什么。


    眼前这人只是个依附她而活着,依附她背后力量拥簇的孱弱少年。


    是一个从未曾违背她意愿,按照她心意由她亲手塑成的“孩子”。


    乍然发觉,如今这“孩子”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他就那么沉默的,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臣子们伏跪下去,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目送赵成一步步走上阶梯。


    太皇太后听见自己心跳,重新回落的声音。


    “皇祖母。”


    赵成在她面前垂首行礼。


    她听见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上听说了?”


    她的声音幽幽的,找回一贯的沉着端稳。


    赵成点点头,坐在锦帐前的空座上,“诸卿议得如何?宋……宋世子他……?”


    一名老臣摇摇头,沉叹了一声。


    “三白山,出了名的险峻,下有寒潭,上有林瘴,绝壁天险,西鹄‘鬼魅’善攀缘,尚无法越嶂奇袭,遑论宋世子久居京中……是头一回随军……驰援骅镇,乃是急策,所带人马粮草极为有限,如今被困山坳,只怕坚持不得几日。”


    太皇太后幽幽叹道:“京中北地,都派了人马,速速去支援了,宋世子吉人天相,未必不能破出重围。只是嘉武侯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落了急症,北戎趁隙攻营,如今前线,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正需皇上定夺,这替帅的人选……”


    赵成抿着唇,闻言嘴角轻轻压了压,他苍白的手落在金座的雕花扶手上,紧扣着上头的龙云纹。


    “依皇祖母与诸卿之见,由谁相替为妥?”


    他声音听来异常平静,平静得令太皇太后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他与宋家的情分,她多少是瞧在眼里的。宋洹之命悬一线之际,他如何能这样淡然的讨论换帅之事?


    “如今姜巍在扬川监军,依微臣之见……”一名臣子上前,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不妥。姜巍为人粗莽,勇猛有余,智计不足,如何当此大任?”


    “依臣之见,鲍启这些年带兵守戍西北,在军中颇有威望……”


    下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争论起来。


    杨阁老再未出言,只抱臂淡淡打量着座上沉默的少年,视线偶尔掠过一侧同样未曾发声过的乔翊安。


    **


    祝琰是两日后进的宫。


    她形容憔悴的扑在太皇太后座下,忍悲含泪,哭得肝肠寸断。


    载着皇帝的轿辇停在夹道阴翳的一侧,远远目视她被两个年轻的妇人搀扶出来。


    赵成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没面目见她。


    她是来求太皇太后救她夫君的,宋洹之带着几十人马被围困山中,粮草支撑不了两日,要么投降受俘,要么困死三白山,等在他前头的,只有死路。


    西北军主力被北戎牵制,西鹄不时自后方夹击,等到援军赶到,最快也是三四日后。


    而京中得信之时,前线战况只怕早已变换。


    赵成摆手命轿辇落地,迟疑上前。


    祝琰小声唤退同伴,朝着少帝扑跪下去,“皇上——”


    如含沙泣血,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了,只湿润的眼底蕴着浓重的红。


    赵成分明在其间瞧见了怨,瞧见了悔,和一丝丝……掩藏在极致悲恸之后的恨厌。


    他伸出的手掌攥了攥,又无力的张开,风从袍角抚过去,留下空空落落的一丝凉。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


    **


    嘉武侯睁开沉重的眼帘,全凭意志力撑着内腑的一口气。


    几名副将围立在他身侧,姜巍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用抹布来回擦拭着佩剑上的血污。


    “北戎……”嘉武侯张口说了两个字,旋即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喘。


    几名副将垂首不言,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姜巍。


    “放心,北戎蛮子刚被我们打退了。”粗里粗气的嗓子,难得带了抹宽慰之意。


    他本是奉旨来监军的,如今嘉武侯伤重病倒,他便坐镇扬川暂时接替了兵马管辖之权。


    嘉武侯似乎放了心,眸子一转,想到了被围困在三白山的次子。他抿唇压声,却强忍着没有问。


    姜巍似乎知他所想,将佩剑收回鞘中,“三白山的西鹄鬼散了。”


    嘉武侯眸色一顿,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何兴。


    何兴垂首低道:“已派人寻了两日,未见洹之兄……”


    嘉武侯喉咙咕哝了两声,沉默着没有开口。


    听侧旁姜巍道:“皇上已下旨,命杨卓接任西北主帅,老侯爷你身子骨不好,宽宽心随某回京去吧。”


    这话说完,大帐内一派死寂。


    任谁都明白,属于宋家父子的荣光时代已然落幕,等待他们的,只有凄怆寂寥的未来。


    宋洹之用一命换得了战败不罪,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谁又能说得清呢?


    **


    长烟浩然,入目是层叠的嶂雾。


    嘉武侯立在石上,翘首望着何兴鲍启等人率众探寻山间的影子。


    他这一生经过无数风浪,自认已然看淡了生死、名利。


    可长子过世之时,那锥心刺骨的不曾比内宅的妇人们少半点。


    如今次子下落不明,死生不知,他又如何能假装没事人般,拖着这具无用病体落魄回京?


    烟尘裹着风霜,才八月,西北的天气已变得寒凉。


    姜巍和几个将士围坐火边,正瞧胡虏跳手鼓舞,酒气夹着硝石烟火的味道,乐声远远传开去。


    仿佛不是吃了败仗折了忠魂,而是庆祝着什么可喜的胜利。


    何兴搀扶嘉武侯下了马,老迈的侯爷手抚胸甲,强行压抑着喉腔里漫上来的血腥。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骑了半日马已然受不住,几番险些跌下出丑。


    就在这时,长长的哨声尖利破开凉风,在夜色里打破短暂的和气安宁。


    一队人马卷着烟尘,从营外几里袭来。众将警觉地拾起兵器,高声呼和着守营。


    一顶明黄角旗远远越过烟尘落入众人眼底,何兴搀着嘉武侯的手不由紧了紧。


    “嘉武侯宋文予何在!”尖尖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声,状似是内宦。


    “是京里来的人!”


    “杨将军,怎么来的这样快?”


    按日子算来,从京都到前线,加急夜行军,最快也要九日。


    而如今,才过五天……


    快马急射至营前,杨卓一身金甲,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


    他看来四十岁上下年纪,蓄着美须,身量高大,颇有威仪。


    嘉武侯挣脱何兴的手,压着喉间的血腥,大步上前,朝他抱了抱拳。“宋文予在此,不知杨将军有何示下?”


    杨卓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身量壮硕背脊挺拔的老者,宋家父子在疆场威风了这些年,临到结局,还如此端着身骨。


    他不是早就病的连刀都拿不起了吗?


    杨卓弯唇笑了笑,客气道:“按理,杨某是晚辈,在军中又是侯爷后生,该下马向侯爷持礼。只是,眼前有个急情,还望侯爷海涵一二。”


    不等嘉武侯答话,只见他骤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左右何在?通敌逆贼在此,还不拿下?”


    第127章 生机


    这一幕情势突变,营内竟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杨卓身后的兵士齐刷刷举起剑戟,尖刃对准的方向,是嘉武侯所在处。


    鲍启率先嚷叫起来,大步走上前质问:“杨卓,你疯了不成?你说谁是通敌逆贼?”


    杨卓骑在马上,嘴角挂着笑,轻嘲:“泄漏绝密军机,联合西鹄设计吞灭平虏三千猛将,加上北灵关、甬州失守,折损精兵五千……是谁通风报信,左右逢源,从中谋利?嘉武侯,还用我详述吗?”


    “呸!胡说八道!”鲍启、周昶等人无不义愤填膺,“嘉武侯坐镇扬川,打了多少场胜仗,将失落城池一座座从夷狄手里夺回来,将士们瞧在眼里,百姓们记在心里,你们这些远在京城高床软枕醉生梦死的胆小鬼,仅凭几次战事失利,就给人扣上通敌谋私的帽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嘉武侯临危受命,花甲之年持剑上阵,守的是大燕江山,为的是天下太平,其忠义仁德,岂容小人讥污?”


    韩智更是红着眼嘶吼道:“老子今儿倒要看看,谁敢动侯爷半根指头!”


    双方对阵,一时情势紧张非常。


    杨卓身后一名将领怒斥道:“杨大人领受皇命而来,接管西北兵权,嘉武侯已不再是这军中主帅,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大燕的将领,是皇上的武臣,可不是宋氏的家奴!”


    嘉武侯缓缓摆手,踏步上前,按下韩智高举的刀。


    韩智看到他那双手——掌心沟壑纵横,指节上布满拉弓持剑的厚茧,受过很多次伤,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褪色成浅褐的印迹,见证着三十几年的疆场风烟。


    他如今已不年轻了,卸去兵权十一年,旧日使惯的那把长刀舞起来都觉吃力。


    这番重披战甲,他从没有想过能够毫无折损的回去。


    他做好最坏的打算,想在余生再拼这么一回,替京都龙座上的那个孩子和信赖他的百姓,守住每一寸疆土。


    他不怕战死,却也会为这一瞬被辜负而寒心。


    杨卓弯了弯唇角,手探向囊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掌缘显露而出的那一角绢帛上——


    杨卓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展开了它。


    “宋侯爷,不巧,杨某这一路过来,顺带手收拾了几股半路遇上的小贼。您猜怎么着?竟给杨某截获了这封密信,您介意我在这儿,给大伙儿读一读吗?”


    嘉武侯站在原地,没有动。


    **


    夜色深浓,月亮圆融融的挂在天边,幽凉的风从水面上抚过。


    本该静谧的深宫今夜却少有的热闹起来。


    就在半日前,年轻的乔皇后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太皇太后又惊又喜,连下几道懿旨嘉奖中宫。还特别恩准乔翊安等留在宫内夜宴。


    赵成陪着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托辞更衣离席,留皇后与乔氏族人说些私己话。


    杜容提着灯,引四名小监,小心地跟在皇帝后面。


    赵成迈着急促的步子,苍白的脸上一丝醉意都无,紧抿着的唇,没有半分血色。


    他漫无目的的在甬道上疾走,胸腔憋着一口气,仿佛怎么也舒不出来。


    他心很乱。


    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和悔疚,矛盾和自责,纠结和烦恼,几乎压垮了他这具不甚强健的身躯。


    他身处权力之巅,被追捧为至圣,却终究只是个凡人。


    他会犯错,会被嫉妒和私心左右心绪,会恐惧会懦弱,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踯躅不前,也会在该担起责任的时候,胆怯的退避……


    他想要补偿,想要挽回,可是已是来不及了,终究是来不及——


    他扑跌在温泉池边的白玉栏杆前,大口大口艰难的呼吸。


    豆大的泪珠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溢出来。


    “对不起……”


    大错已然铸成,他还能做些什么,还能为那些被他辜负的人,做些什么呢?


    此时的大殿里,酒宴在继续。


    **


    干燥的沙土夹杂在风里,朝人的面上无情吹去。


    辕门前摆了张椅子,杨卓两手交叠,含笑坐在那里。


    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变换,将士们自觉分开成两队,让出正中的一条道来。


    几名兵士抬着一只陈旧的木箱,迎着无数人惊疑的目光,朝着嘉武侯走来。


    嘉武侯垂着眸子,并没有朝他们的方向看。喉腔压抑着的那抹腥气,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左肋下的新伤,隐隐泛着疼。到底是年岁大了,这幅身子骨越发的不中用。


    “大人,翻到了几封书信,藏在帅帐地毯下的砖缝里,皆是北戎文所写——”


    一时场面寒凝,无数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在嘉武侯沉肃的面上。


    火光映着他被风霜凿刻过的脸,他还是那样平静坦然,一言不发。


    “司译官何在?”杨卓随意抬了抬指头,身后一个随侍垂首上前,“念出来,大声点,让大伙儿听听明白,这些用北戎文写来的密信,究竟出自谁的手,又是写给什么人的,为什么会在咱们忠勇无双的嘉武侯帐内被翻出来!”


    “是!”


    随军司译官小心掀开了其中一封信,清了清嗓子正待高声宣诵,不知瞧见了什么,却是眉尖一耸。


    “这……”


    他飞快又从箱内拿起了另一封,在众人注视下展开来。


    “怎么回事,你倒是念啊!”


    有人高声催促着。


    司译官这会儿汗都滴下来了,抛下手里这一封,又展开了另一张信笺。


    杨卓身后的副将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将他拖拽开来,大手一捞,将信纸夺来,转身递给杨卓。


    杨卓蹙眉瞧了瞧信,他未跟北戎打过交道,未识习过北戎文。他冷声朝那司译官问道:“这上面说什么?”


    司译官面色苍白,下意识偷觑侧旁嘉武侯的脸色。


    就在这时,一直未插过话的姜巍开了口。


    “老子任西北监军前,曾受京里的大学士指点,学过些北戎文字。”


    他上前一把搡开那副将,将杨卓手里的信抄过来。


    “山羊皮,五十钱一张。粟米,三钱一石。胡瓜,七文一两。麻布,四钱一尺……”


    一言出,引得众人小声议论开来。


    “这是什么?”“不是北戎文密信?像是账本,是收的赃?……”


    杨卓脸色一沉,斥道:“姜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司译官——”


    “娘的!”姜巍大声打断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他娘的是老子私下练习北戎文时抄写的账书,谁他娘的说这是通敌密信,简直是寒碜老子!”


    司译官连滚带爬地膝行至杨卓身前,“大、大人……”


    杨卓起身,抬脚踢开那文吏,亲自走至箱笼前,火漆的封印还留在封套上面,抽开来,满眼是歪七扭八的字样。


    几个识得北戎文的将领凑过来,小心地辨认上头的字样,杨卓目光掠过他们的脸,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姜巍那头已经嚷嚷开来,“杨大人口口声声有实证,就是这些?老子监军西北,自要熟知敌情,私下里学学北戎文怎么了?这上头还有老子的大印,杨大人要不要当成罪证,回京去杨阁老面前告老子一嘴?也治老子个通敌卖国之罪?”


    那副将急了,口不择言地道:“姜巍,你住口,你别忘了是谁举荐你……”


    “住口!”杨卓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在足边的箱笼上。


    到了这一瞬,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他叫人翻出了这些“铁证”,意图用通敌罪名斩断嘉武侯最后一丝生机。谁料却被姜巍这个半路跳出来的“程咬金”给搅了局,铁证变成了笑话。


    是谁……是谁……


    姜巍是乔翊安的人,杨阁老分明暗示过他,说姜巍可信,说那乔翊安已经站了队,为保乔氏荣华,绝不会插手这件事。


    而知道这场布局的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嘉武侯身后,一直随在左右服侍着嘉武侯的——何兴。


    后者迎上他的目光,眼内飞速闪过一抹决然。


    何兴知道,他登场的时候到了。


    只听“扑通”一声,嘉武侯身后的年轻将领跪了下去。


    “卑、卑职有证据,证明嘉武侯宋文予,及其次子宋洹之,通敌——”


    嘉武侯背立在他身前,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他猜测过许多种可能。


    刘淼骅镇失利,贺冲战死甬州,洹之受困三白山,西鹄仿佛随时能洞悉他的想法,在每一个不可能的时机窃走他本应夺得的胜利。


    他怀疑过身边的人,也暗中排查过他们的底细。


    唯有何兴,绝不该是何兴。


    这个无父无母,二十年来岁月一片空白,由他亲手提携大的故人遗孤。


    他对洹之泽之他们都未曾如此悉心的教导。


    这个由他引路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究竟何时走上了这条与他成雠的路?


    在满场哗然之中,杨卓心内稍定,笑容重新回到了嘴角。


    “何小将军?你知道什么?不要怕,你慢慢说。”


    何兴忍着泪意,刻意不去瞧其他人的表情,他低垂着头,将手里的牛皮囊袋翻开,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银制小刀,和一封火漆信笺。


    “平素是我照料宋、宋侯爷的起居。这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多由我替他收着。”


    他顿了顿,拔开银刀刀鞘。


    “大伙儿都知道,北戎人以飞鹰为图腾,而绿羽飞鹰,是北戎阳陵王的专属徽饰。那一年冬天,朝廷援粮因雪灾无法按时送达扬川,将士们单衣饥肚,疲于应战。而宋淳之单枪匹马,冲入北戎大营,突袭北将柘尔汗,取其首级,乱其军心,立下不世之功。”


    他声音发紧,虽极力控制着音量语速,仍能听出几丝不忍和忐忑。


    “而在这一天之前,那个晚上。我起来解手,因怕吵醒了侯爷,便没有点灯,轻手轻脚地绕去了营后。我听见侯爷的声音,很低,但我太熟悉他了,不会认错。”


    “侯爷和宋世子宋淳之在低声商议——”


    “何兴你他娘的想说什么!”韩智抽刀就要劈上来,被鲍启抬手揽住了腰身。


    何兴硬着头皮说下去:“侯爷说,他已经跟阳陵王说好,会在阵中留个破绽。待他除了柘尔汗,助阳陵王拿到兵权,阳陵王就会向北戎大汗献言,与大燕和谈。”


    “宋淳之在这一役中打响了名号,成了将士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北戎兵退,献城池银两,假意投诚……”


    “何兴你简直不是人,侯爷一向如何待你,你岂能这样污他声名?你那一手剑招,还是淳之手把手教的,你竟然给他泼脏水!我从前怎么瞧不出,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韩智红着一双眼睛,大声斥骂着何兴。


    嘉武侯身边几个亲近的人里,何兴年纪最小,大伙儿对他也是最和气亲善的,念着他亡父与侯爷之间的情分,都愿意多照顾他些。


    谁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在军中备受照拂的孩子,竟一瞬之间变成了他们不认识的模样。


    何兴忍着哭腔,将银刀推到膝前,顿首呼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这便是阳陵王送与嘉武侯的信物。而我手里的这封信,是昨天晚上,侯爷交与我的,因宋洹之失踪,侯爷心神不宁,便写了这封信,吩咐我悄悄送去伙头营,交给一个负责采买粮草姓方的帮夫。”


    “侯爷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早已晓得,那方荻,就是负责替侯爷和阳陵王传信的人,这些年来,借着伙房采买之机,传递军情……”


    “何兴你——”


    韩智待要斥骂,却见嘉武侯闭目摇了摇头。


    杨卓命人将何兴手里的信笺送到姜巍面前,“姜大人苦练北戎文,想必认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就劳烦姜大人替大伙儿解惑。”


    姜巍扫了眼书信,瞧见落款处独属于嘉武侯的印章,红彤彤的刺眼。


    就在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方荻要跑,快抓住他!”


    几个兵士动作迅捷,飞快按住了一个灰衣仆役。


    “没有,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书信,什么军情,我不过是个跑腿买办的人,放开我!侯爷救我,侯爷救命啊——”


    人被拖到杨卓面前,抖如糠筛。


    “我问你,何小将军说的,可是实情?”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跑腿的,我只是——”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一支羽箭破空飞至,那仆役方荻瞪着眼睛,嘴巴张的老大,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杨卓悚然回头,只见远处地平线上漫起一阵尘烟。


    无数黑黝黝的影子,鬼魅般越过黄沙移近。


    就在他失神这一瞬,手里的信纸忽被抽去。旋即腰后抵来一抹寒光,正是方才那绿羽飞鹰纹刻的银刀。


    姜巍满是胡茬的脸上挤出个笑,“对不住了,杨大人,这扬川主帅,怕您是做不成了。”


    “报——”斥候当先,举着火把快马疾弛至辕门外。


    “禀侯爷、姜大人,刘将军携平虏将士,前来襄助对战北戎!”


    第128章 转折


    骑队越来越近,大漠冰冷的月色下,一人黑马玄衣,满面风霜,率先踏过辕门,扑跪在嘉武侯面前。


    “卑职大意失察,以致被困骅镇,延误战机,还请元帅降罪!”


    一直未曾开言的嘉武侯缓步上前,一生刚毅的他,此刻也不免动容至眼眶发热。


    平虏援军被困骅镇十七日夜。


    常人只怕根本无法想象这十几天里刘淼所率将士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在生死之际经历过怎样的艰难考验。


    嘉武侯张开嘴唇,想说两句宽慰的话语,一开口,却猛然喷出一股粘稠的血来。


    “侯爷!”


    “元帅!”


    “父亲!”


    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朦胧的视线里跃入一张久违的脸。


    “好……”好,太好了。他们都活着,都平平安安的回了来。


    悬起的心终于落定回胸腔。


    嘉武侯倒在宋洹之的臂弯里,昏死过去。


    **


    梦月轻轻取下琉璃罩,用簪头挑了挑灯芯。灯色明亮了些,映着龛中佛像焕彩的衣衫。


    祝琰坐在斜对面的炕上,正对着一件新做成的小衣裳出神。


    犹记得刚嫁进来的那两年,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每每有想不开的心结,祝琰就来陪老夫人抄抄经,在檀香萦起的轻雾中坐坐。


    老夫人并不急于开解她,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在无声流淌的时光里,把烦恼缓缓搁下。


    前年秋日老夫人默然离世,遗留下这间空荡荡的佛堂,祝琰独坐于从前的位置上,在茶烟香雾中消解自己的忧虑。


    自打宋淳之过世,家里接二连三的起波折,嘉武侯夫人身子大不如前,这两年越发显得疲倦憔悴,全没有往日的精气神。祝琰在流水般的岁月里沉淀成长,渐渐接起家里的担子,如履薄冰一般将嘉武侯府的后宅扛在细瘦的肩膀上。越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越不能乱了阵脚。


    她得稳住,得忍着,得耐心的等。


    城门方向一道璀璨的焰火照彻夜空,一抹奇亮光彩掠过年轻娇美的脸颊,只是一闪而过。


    梦月换了热茶过来,将侧旁一件氅衣替她披在肩上,“奶奶,已过了二更天了,要不,奴婢扶您回院儿去吧。”


    顿了顿,又道,“耽得太迟,明日夫人知道了,不免又多心。”


    梦月一向是她最亲近的人,是懂得如何说服她的。祝琰也没打算在这儿熬个通霄,不过想寻个僻静地,能让自己稍稍弯下身子,喘歇那么一会儿。


    厚重的门板推开,从伸过门檐的杨树枝桠上淋漓而下几点水滴。


    梦月扬袖替她遮住头顶,懊恼地道:“下雨了,奶奶稍待,奴婢去寻把伞来。”


    天气越来越冷,从夏到秋,宋洹之去了三个多月了。一百余日,无一日不锥心。


    祝琰站在清浅的雨幕前,仰头望着沉沉的天。雨滴打进张开的眼睛里,像泪水,扑簌簌的顺着眼角淌下去。睫毛沾湿了,化开嘴角平淡的弧度。


    只剩她一个人,咬着嘴唇低声的哭了。


    袖子里攥着的字条,已被汗液融成看不清明的一团。


    寥寥两个字,——放心。


    要怎么放心。


    要怎么相信。


    一百多个睡不安生的夜,她独熬着那些痛楚。就这么两个字,想一笔勾销那些难言的委屈。


    她甚至偷偷怨过宋洹之,恨过这名头身份、这假惺惺的尊荣浮华。


    她从没奢望多么绮丽令人艳羡的人生。


    只求平安顺遂无风无澜。有一个家,有人陪伴。


    偏偏,就这么难!


    **


    风扬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杨卓一面低咒着西北糟糕的天气,一面大步跨入营帐,指着一名文吏道:“立刻修书回京,知会阁老——就说姜巍倒戈叛变,请旨将其与宋氏父子一并处置。”


    说到这儿,不免越发不忿,宋文予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偏姜巍不识好歹跳将进来,搅得他一番计谋无法施展。


    文吏道:“小人瞧西北这局,水深。瞧适才那些个将领的模样,眼里是只有宋家父子,根本没有大人、没有阁老、没有太后和皇上啊。这旨意都下了,您如今就是西北军最高统帅,您说要拿下宋文予,岂能还叫他父子团聚、慢慢休养生息?”


    杨卓蹙眉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鲍启韩智气势汹汹,那副架势,若非宋文予拦着,他们恨不得当场就反了。”


    说到这儿,他心思一转,陡然兴奋起来,“对,反了,他们要反!写进去,通通写进去,呈给阁老瞧瞧,咱们在京里日夜为边关战事悬心,瞧瞧他们这些吃朝廷粮的酒囊饭袋到底是怎么守的边关打的仗。”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整齐的步声,杨卓和文吏对视一眼,后者连忙把刚写了个开头的信笺揣入怀里。


    “杨大人,姜大人有请!”


    外头的人话音里没半点对他这个新任统帅的敬重,令杨卓不由沉下脸。文吏几步跨到门前,斥道:“杨大人为西北军最高统领,姜大人只不过是监军,焉有杨大人纡尊移步去见姜大人的道理?”


    边说边挥开门帐,朝外一瞧,不由脸色发灰。


    只见一队甲胄在身,队形整齐的官差个个神情肃然堵在门前。


    适才守在帐外的京差竟连影都不见。


    “你们……”


    一名官差径直跨入,粗暴地搡开那文吏,朝杨卓做个“请”的手势。


    自己从京里带过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被换走,没人当他这个新统领是真主帅,他如今就是跳进别人砧板上的鱼,丁点儿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主帅大帐里灯火通明,嘉武侯虚弱地饮着汤药,几名将领围坐在他身边,听见属下禀报,说“杨大人”到了,韩智等几名将领站起身来。


    主座上只余嘉武侯,和坐在一旁专心抠指甲的姜巍。


    局势一朝变换。


    几个时辰前,杨卓还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审问嘉武侯,呵斥这些将领。


    此刻——


    韩智鲍启等人身上携着战场上历练十余载的杀气威压,站在杨卓面前,几个魁梧大汉生生高出他一个头来。


    宋洹之垂着眼,抱臂靠在一边的柱旁一言不发。


    杨卓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没一分踏实。


    门帐自身后撂下,兵器刮擦的声音叫人心惊。


    他如落网之鱼,兀自强装镇定,先声夺人地道:“姜巍,你这是何意,吾乃圣上钦点的统帅,你胆敢动我的人,不怕我参你个忤逆不驯之罪?”


    姜巍笑了声,摆摆手,“不干我事,是这些人吵着要找你。”


    韩智上前一步,引得杨卓越发心惊,几乎退避到门口,颤声道:“你、你们想怎样?”


    上首坐着的嘉武侯叹了一声,声音沙哑地道:“韩智,鲍启,不得无礼。”


    嘉武侯强压着咳意,徐徐道:“劳烦杨大人纡尊前来,实在是宋某病重不便,还望海涵。适才斥候探得风声,今夜丑初,北戎东路将有动作。特请杨大人过来,共商迎敌之策。”


    杨卓顿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嘉武侯。


    什么时候探了什么风声,根本没人知会过他。


    嘉武侯似听得见他的心声,淡然道:“圣旨已到,人事更替,从今夜起,杨大人就是这西北军中主帅,老朽仗着多年战事经验,又尚忝在军中,在侧提点几句,还望大人不罪老朽多事。至于老朽的罪责——”


    他握拳在唇侧,忍不住咳嗽数声。


    宋洹之端起案上的茶递到他手里,伸掌替他拍着背脊。


    “自当回京之后,向圣上请求责罚。”


    这一仗打了太久,他也觉得累了。


    杨卓惊疑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面容再三探究,竟找不出半点破绽。


    就这么轻易……这么轻易退让?


    不可能,一定还有后招等着他。瞧瞧这些人,这些个兵痞子,一个二个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他们会这么好心?让他顺顺利利接掌西北军?不可能,绝不可能!


    **


    火光彤彤,照亮了半边天。


    西北角一座小山坡上,宋洹之扶着嘉武侯一步一步往回走。


    姜巍牵着马,不紧不慢跟在十数步后。


    “圣上密旨一到,我就知道,那孩子没有变。”


    嘉武侯声音听来嘶哑,苍老,疲倦。


    宋洹之没有说话,沉默地扶着父亲的手臂。


    “西北交给姜家,落到乔翊安手里,总好过任由杨氏把持。杨家势盛,圣上就难免受掣肘。他是个孝顺孩子,没办法公然忤逆太后。”


    “过往那些事,就莫要细究了,他才十几岁,毕竟是个孩子。”


    宋洹之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淳之没有看错人,从来没有……”


    宋洹之不言语,只稳稳扶着父亲,踩着沙尘一路朝军营方向走去。


    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揭开清晨的序章。


    狼烟淡去,断折的箭矢遗留在沐浴过热血的沙场之上。


    人影渺远,只见漫无边际的尘土黄沙,滚滚吹向北方。


    营帐里,几十个刚醒酒的京差正垂头耷脸地挨着训骂。


    而正在斥责他们的人,情状实在有点可笑。


    昨日威风凛凛新官上任的杨卓大人,此刻左右大腿都吊着木板白纱,头上裹着的药布还渗着血,他有气无力地骂上几句,就要停下来哀嚎一阵子。


    姜巍一身铁甲,身后跟着韩智鲍启,一路巡过军营。


    昨晚战事大捷,死伤不多,伤得最重的便属主帅杨大人。


    “杨大人本想借这头回迎敌之机大展拳脚,报效阁老栽培之恩,谁料那京马白日行路甚久又未见过狼烟,一时受惊,大人还未奔出本营,便跌下马去,正正摔在一把插在土里的长刀上,头上豁了道两寸余的口子,不幸还被疯马踏了两脚,连腿骨也折了……”


    宫内,座下跪着回话的人正绘声绘色讲述着军营里发生的事,杨阁老面色铁青,不等听完就腾地站起身来,举起一只天青茶盏就要掼到地上。


    身后一个声音急厉唤道:“杨爱卿——”


    是太后。


    她坐在垂幔之后,情急到头上冠下的流苏都跟着晃动起来。


    杨阁老回眸,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淡然的眼睛。


    少帝正望向他。


    乔翊安等众朝臣皆望着他。


    ——他险些情急失态。若非太后这一声急匆匆的提醒,只怕他手里的这只杯盏,就摔下去了。


    他忙搁下茶盏,伏跪在地,“微臣失态,请皇上恕罪。杨卓身为主帅,轻易涉险,伤重若此,实乃不该。左右护持不力,不加劝阻,令主帅亲自迎敌,至此结果,更是罪上加罪。微臣是为军情着急,为西北着急,更为边关的百姓着急……”


    话音未落,就听角落里传出一声嗤笑,“依着阁老的意思,杨卓首战贻笑,倒是旁人错处?杨阁老举荐的人,好哇,实在是英明神武之辈。”


    “嘉武侯多年沙场征战,与将士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倒不见有人替他说句‘主帅不应涉险迎敌’,到了咱们杨统帅这儿,当兵打仗,天经地义的事儿,却是有人叫起屈来了。”


    “听说杨卓一到西北,第一件事就是代皇上向嘉武侯问罪,好大的官威。”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西北打了场胜仗,总算是咱们杨大人初立大功。”


    几个臣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杨阁老脸色越发难看。


    赵成待众人奚落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伍爱卿所言甚是,西北告捷,总算是个好消息。朕已命人前往西北,迎接嘉武侯父子回京。另指派陈太医、张太医带两车最好的药材,前往军营专程照料杨统领。”


    他顿了顿,微微回身垂眸恭敬地道:“皇祖母,孙儿这般吩咐可妥当?”


    立满群臣的大殿,静寂如死。


    无数双眼睛,似刀如剑,透过垂幔扎在太后身上。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窘迫。


    比初入宫,面见天颜之时还要窘迫无措。


    过了许久,她才在迟滞的呼吸间,徐徐找回自己的声音。


    “甚好。”


    一语落下。大势已去。


    她垂眸看见自己如血般漫开的裙摆,拖曳在寒凉如冰的砖石地面上。


    她踏着鲜血和尸骨走上这权力之巅。


    她被父兄们推搡着不断向前。


    这一刻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前一刻她还是高高在上决策国是的太后。


    从此后她只能是退守宫闱、假扮成佛龛内供人瞻仰的无用老妇。


    她没有听见杨阁老为她争辩叫屈,威慑群臣。


    连他也明白,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了吧?


    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落入了别人的局。


    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身前这个坐在金座之上,至纯至孝的少年,准备摒弃她,独立掌握这座江山。


    她知道,她该体面的退出他的人生了。


    可是,不甘心,真不甘心啊。明明差一点,她就赢了……


    第129章 重逢


    隆兴四年秋。


    姜巍、刘淼、韩智分别领兵,自东南西三路奇袭,退北戎西鹄于岍水,夺回西北十四城。


    八月十二,嘉武侯父子风尘仆仆归京,于十里驿,遇见前来接应他们的人。


    “天一变,主子就有些旧病复发的迹象,本是要亲自来迎的,这不,被娘娘和小的们好不容易劝住了。便命小人务必走一趟,代他跟您老人家道声安。”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嘉武侯忙推开扶着他手臂的宋洹之,上前亲自扶住了来人,“杜大监言重,宋某万不敢当。龙体抱恙,自当安心休养,老朽一介武夫,从西北至京这段路是走惯了的,这回又有犬子下人一路照应,慢慢行路回来,一切安妥,还请大监转告,请圣上万勿挂心。”


    来人正是杜容。他是少帝近侍,轻易不会办外差,特来迎接嘉武侯父子,显是得了少帝的口谕。


    如今太后称病,于宫内休养,不再召见朝臣,少帝依旧一日两回晨昏定省,至诚至孝。权力在看不见的硝烟中完成了更替,杜容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他能至此,是皇帝对嘉武侯父子表达歉疚的一种方示。但他可以低姿态,嘉武侯身为臣子却绝不能安然接受这份歉意。


    杜容没有坚持,笑容可掬地搀扶着嘉武侯道:“过几天就是仲秋,西北又来了捷报,恰您也回京城了,三喜临门,宫里少不得要赐宴,届时皇上再与您慢慢叙旧。瞧您老精壮强健,风采依旧,皇上这回总算能放心了。您不知道,这一段时日,皇上记挂您的伤势,不知有多担忧。”


    话说得格外亲热,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什么隔阂。


    宋洹之听二人聊得热闹,目光落在父亲那只被杜容搀着的手臂上。


    往后父亲是不可能再挽弓了。


    生死之间,来来回回徘徊多少遍。


    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在轻描淡写的几句客套话中,尽磨灭了痕迹。


    眼前就是京城,依旧是那么繁华热闹。


    接近城门,远远就瞧见车前的刘影和玉轩。


    翠绿织金的马车帘子微动,引得宋洹之颓丧已久的那颗心微微颤悸起来。


    **


    墨蓝色的轻纱垂幔之后,热腾腾水汽氤氲。


    宋洹之解下腰腹上绑缚的绢带,将其投入烧水用的泥炉里去,在一阵滋滋声响过后,化成灰屑和白烟。


    自肩背横贯至腰际的旧伤之侧,添了大大小小的新疤。他撩水冲过那些伤痕,在热气蒸腾中打量久违的房间。


    屋子里熏的是清淡的玉兰香,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帘帐铺盖一尘不染,物件摆设精巧雅致,足见主人的处处用心。


    长久以来的戒备紧绷,在这一瞬便松弛下来。


    他听见屋外传来幼童的笑声,是婆子们带着驰哥儿进来了。


    方才在上院,三叔三婶一家都在,宋泽之夫妇、瀚之、几位姨娘、书晴书意还有她们的夫婿……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说了好一阵话,说别后朝廷的动作,各家的反应,说边关的战情。


    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祝琰说两句私话。


    她忙前忙后的张罗着筵席为他父子二人接风,指挥小丫头们收拾客房供书意夫妇留宿。


    开席的时候她被推坐到他身边,他瞧见她白皙的侧脸上染了一抹红。举箸的时候她的手背不小心撞上了他的指尖,她很快缩回了手……


    宋洹之心思深沉,又格外留意,岂会察觉不到她言行之中那点淡淡的疏离。


    擦净身上的水珠,他穿戴好衣袍,朝外走去。


    驰哥儿解了外头的袍子只穿着件家常短襦,盘腿坐在炕上,正大口大口的吃糕点。圆团团的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渗着晶亮的汗珠。


    几个婆子围着祝琰说话,向她复述方才在路上先生是怎么夸驰哥儿的。


    “族里几个哥儿里头,顶数咱们驰哥儿最俊最聪明。”


    祝琰侧脸瞧梦月帮驰哥儿抹汗,柔声道:“去上院给祖父请过安了么?”


    族里请了先生给驰哥儿开蒙,读书写字不甚坐得住,倒喜骑马耍棍,为哄他专心学写大字,先生特许带他跟几个族里的小堂叔一道去西山走马。小家伙坐马背都还坐不稳,被先生抱坐在怀里头,狠狠跑了六七圈。嘉武侯跟宋洹之原计划提前两日入京,快入城前一个多时辰家里才收到消息,祝琰连忙叫人去把驰哥儿喊回来,因着去的山上路途远,没能赶上刚才的团圆饭。


    “去过了,”不待婆子回话,驰哥儿便大声答道,“祖父还赏了一件皮毛袄,说是他在西北亲手猎的狼呢。”


    婆子笑着应和:“才进门时交给霓裳姑娘,拿去先晒晒太阳吹吹风……”


    婆子话音未落,突然瞧见从净室里走出来的宋洹之,忙堆笑着行礼。


    炕上方才还在鼓着腮帮吃东西的小人儿怔了怔,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紧打量着父亲。


    对幼童来说,一百余日不见面,实在算得上太久的一次分离,他明显对宋洹之有陌生感了,虽然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消瘦了不少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但仍没法在刹那之间,就如从前那般直接飞扑过去与他亲近。方才在上院去见嘉武侯时,大伙儿一块儿说说笑笑,待气氛热了,他才大着胆子凑近,允许祖父将他抱在腿上。


    婆子瞧出父子之间冷了场,怕宋洹之尴尬,赶紧出言提醒了一声,“哥儿,快叫人啊,你不是想念爹爹了吗,爹爹他回来了!”


    驰哥儿扁扁嘴角,似乎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祝琰伸手轻抚孩子背脊,无言叹了一声。


    宋洹之嘴角牵出一抹弧度,缓步上前,抬手,揉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驰儿。”


    嗓音带着疲惫的暗哑,听得叫人心里发酸。


    屋外雪歌眼睛都红了,扭身忙避了出去。


    四周人皆感受到一家三口之间复杂难言的氛围,那些说不出口的想念,久悬于心的担忧,迟来的重逢……


    驰哥儿不知为何自己突然有点想哭,还隐约有点生爹爹的气。一走好几个月,不仅没能按约定如期回来带他去庄子里捉蟋蟀,还丢下娘亲一个人顾着这个家。饶是他这样年幼,也敏感地觉察到了这几个月来祝琰的虚弱和疲惫,背地里还曾偶然听雪歌梦月讨论,说娘亲进宫去打听父亲的消息,偷偷在外面哭过后才回家来。


    可握住他小手的那只大手太温暖了,他赌气想要甩开,却怎么都不舍得。


    他的模样与父亲最肖似,一样的白皙皮肤薄嘴唇,浓长眉毛高鼻子,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像母亲……可眼前,父亲的手变得好粗糙,脸也不像从前那样白净,他晒黑了好多,也瘦了好多,变得好陌生。


    驰哥儿喉咙一紧,扭身把小手抽回来,扑到了祝琰怀里。


    梦月吓得脸都白了,险些惊叫出声。祝琰朝她递个眼色,示意不必担忧,回手揽住驰哥儿轻抚着他的脑袋,“傻孩子,爹爹想你啦,躲什么呢。”


    宋洹之朝她凑近几许,指头攥了几攥,迟疑着将手臂缓缓环在她腰后,见她僵住身形却没躲开,心里这才稍定,用力将母子俩一块儿拥进怀抱。


    祝琰偏过头,不叫人瞧见自己的脸。他知道她哭了。


    他何尝不是心头泛涩,喉咙发紧?


    **


    月亮几乎是圆的,高悬在雕花窗外。


    半透的淡青色纱帐笼着厅心微弱的烛光。


    祝琰枕在丈夫臂弯里,听他用缓慢低沉的语调向她叙述西北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


    “家书一开始隔几日便有,后来父亲率兵夺回五城,捷报送入京后,家书便过了十几日才来。我心里隐约不安,想叫亲信回京探探。父亲劝我稍安勿躁,眼前以战事为重……后来,朝廷传回嘉许父亲的旨意,当晚,粮仓突然失火,而后便是西鹄险道突袭,几个重要将领殒命,一下子失了两城。”


    “父亲一辈子都在跟北戎人打仗,粮仓被烧,他便猜知是身边的人有不妥。从那以后几次用兵,都分别喊少数人进去吩咐,不同路的将领彼此之间不知对方的任务……可就是这样,还是屡屡被敌军抢占先机。”


    “我不放心家里,悄悄叫亲信回京探信,从此家书再未至,派出的人也久久没有消息。”


    “战况不利,士气受了影响,药材库的伤药告急,我们写了折子求援,朝廷没有响应。父亲冒险联系刘淼,走天堑险道传递消息。”


    “风声仍是走漏了,刘淼被困骅镇,宫里下旨申饬父亲,接着姜巍至西北监军。姜巍这个人,我打过交道,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坏的粗人,实则深沉隐忍,更重要的是,他是乔翊安的人。”


    “外人都传,怡和郡主与乔翊安有旧。但极少人知道,姜巍在骑卫营出头之前,曾是乔翊安的死士。”


    “我们与乔家表面为一体,荣辱与共,但彼此心下都明白,有些秘密绝不可为对方知晓,一如皇上的身份,一如乔家那些隐藏的势力……”


    “姜巍到达军营头一晚,就将你写来的信交到我手里。我知道,你在京中,定然替我奔走过,四处求援……”


    那些过往,不愿再回想了。祝琰在他臂弯里寻个舒适的角度,闭上了眼睛。


    “皇上的态度,乔家的立场,谁能左右?我无法想象,你一介内宅妇人,究竟……是如何……”


    祝琰闭着眼,黑暗中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也没有做什么。”


    她轻声地道。


    “不过是,求了求皇上。”


    “求了求乔翊安。”


    “皇上终究是念着跟咱们家那些旧情的。”


    “他帮了我。”


    “——皇后有嗣,皇上承诺,春选推后三年,皇后头一个孩子,出生便立太子。而皇后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


    “天也帮了我们。”


    她枕着他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掌。


    身子有些发颤。


    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不愿回想了。


    那个晚上才将及冠的少帝从龙座阶上一步步走近来,他眼底有久未成眠而印下的血丝和疲倦。


    他艰难地熬着旧病复发的痛楚,在她面前弓着身子捉住她一点点的袖角。


    眼眸失焦,哑声道:“我想象中母亲的模样,就是您……初次坐在禅房里替我缝衣裳的样子……”


    “是瞧着我满眼心疼,劝我保重自己的样子。”


    “是唯一一个会在我吃净一碗药后,给我一粒糖问我苦不苦的那个人、的样子……”


    “我……我能不能……”


    她不是十七岁的小姑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了。


    她懂那个眼神。


    所有藏在道貌岸然背后,强行压抑的隐忍。


    她懂被久困笼中不得自由的走兽,对自由和放纵的向往。


    她也懂男人,女人,懂儿时的幻想,成人后的执念。


    她强压着小腹那抹针扎似的疼,抬手——


    打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一巴掌。


    她用力到手痛发麻,整个人站立不定。


    她声音从没像这般尖锐,用词从未如此刻薄。


    “你外祖、舅父,为了你戴稳这顶金冠,在关外跟北人拿命搏杀,你在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混账的糊涂话!”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假惺惺的思念你的母亲?”


    “你母亲在哪儿?你母亲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体内流着谁的血,又是谁舍了命一次次把你救回来!”


    ……


    不愿再想下去了。那晚的失望,灰心,不敢置信,恐惧,后怕,……和翻涌的恶心。


    她看见少年软下身子,嘴唇失了血色,颤抖着蹲坐在地上羞愧地哭着,像个讨不到糖果扑地哭闹的孩子一般。


    她第一次没有同情,没有心软,没有安慰。


    她只是淡淡地,长叹了一声。


    “给臣妇三尺白绫,赐臣妇一死吧……”


    **


    肚子里胎儿感知到母亲的恐惧不安,开始隐隐地动起来。


    她握着宋洹之的手,轻轻抚在自己的腹上。


    他迟疑的抚了抚她,旋即明白过来。


    所有不愉快的往事消散于身后。


    他腾地坐起身来,又惊又喜地问:“什么时候……几个月?”


    四个月。


    四个月整。


    他出征前头几天,很频繁很叫她招架不住的那几天……


    一开始并无别想,这一瞬肌肤相抵,明知不可为,却不受控地有了,反应。


    那么鲜明坚实的在那,抵得侧腰发烫。


    他赧然避开些,又忍不住拥住她用力吻了吻她的嘴唇。


    “阿琰……”


    太久没唤过这个名字。


    太久没听过这个声音。


    “阿琰……”


    “我真高兴,我活着回来。真高兴,知道咱们又…又有了孩子。”


    这几个月,她肚子里揣着这个小东西,日日奔走,四处求援。


    他不敢想,她该有多辛苦,该有多害怕,多无助。


    祝琰擦去眼角湿润的水痕,任他用力地抱着自己。


    透过纱帐,看见那轮金黄硕大的圆月。


    “我也高兴,非常非常的……”


    第130章 尾声


    几天以后就是宫宴,受邀入宫的命妇们早早来到东灵门外,等待内宫传见。


    就在这几日间,祝琰有孕的消息才从蓼香汀里传出来。


    嘉武侯夫人不由后怕,嗔怪祝琰瞒着这么大的事,日日奔走,里外操持。又不由暗疚自己粗心,未能及时体察到她的身体状况,令她如此冒险。


    宫宴便由嘉武侯出面拒了。


    当天入宫后的情况,祝琰还是听宝鸾转述的。


    “皇后娘娘脸色差得很,盖着好厚的铅粉也遮不住疲色。听说自打怀孕,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比从前还瘦弱。到底是年岁太小,这两年遇得事儿又多……好在祝家三姑奶奶跟乔家姑奶奶们时常入宫伴着,倒能解解闷儿。”


    “太后娘娘没出席,还称着病,母亲跟几个老夫人们被特准去坤和宫里问了安。出来时大家的神色都有点凝重,听说是太后病重,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歌舞杂耍再热闹,却没几个有心思瞧的,大伙儿心里都明了,如今情境不一样了。皇后娘娘年纪小,身边又没有长辈娘子帮衬,乔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腿脚的毛病越来越重,不方便进宫。我瞧曲侍郎家的二娘子,像是有心想把家里的大姑娘送到娘娘身边儿。”


    宝鸾觑着祝琰的神色,说得委婉,“似乎想走一走咱们三姑奶奶的路子。”


    她说的三姑奶奶,指的便是祝瑶。祝瑜自打“移”去庄子里养病,祝瑶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三姨母就被推到台前来,被各家夫人们捧着哄着,抬举着身份。乔家虽有两位正经姑奶奶,但年岁轻,一个刚成婚,一个还在闺阁里,自然不比祝瑶走动方便。如今乔皇后有孕,太后退居西宫,赵成以战事未平无心后宫的由头停了春选,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把闺女送进宫挣前程的人家,便把注意打到皇后身上来。


    都知道乔翊安不好惹,但乔皇后不一样,她年纪轻,脸皮薄,又怀着孕,若能把闺女送到她身边“说话解闷”,总有能撞见皇上的时候。


    皇上是个少年人,对外再怎么道貌岸然说无心后宫,但眼瞧着个娇艳艳的女孩子在身边,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又如何会不心动?


    皇上后宫如今只有皇后一个,但凡抬举了哪家女子,按情分资历,将来位份都不至太差。


    利益当前,脸面自然算不得什么。


    不仅祝瑶,就连她夫婿跟婆母那头,也处处给人抬举着。


    听得这些消息,祝琰有些头疼。


    这几年她们姊妹几个日子都安稳下来,祝夫人也不再搅风弄雨掺合她们后宅的事。自打祝瑜遭遇那场火灾过后,祝夫人更是沉寂了好一段时间,她受得打击不小,大病了一场,开始跟人学着醉心求神问道。倒也安宁无虞。


    可如今有人想走祝瑶的路子安插人进宫,动静还不小,就算祝瑶尚还看得清局面,就怕祝夫人又活了心,一味的要强逞能。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争强好胜一辈子想冒尖儿,想别人高看自家一眼。


    这事儿若是给她知道,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雨来。


    祝琰决定找祝瑶来敲打一回,要她千万别妄图插手宫里的事儿。


    如今的乔翊安,可不是当年那个“祝家的好女婿”。


    他位极人臣,手段通天,绝不是祝家能得罪得起的人。


    夜里宋洹之回来,一身酒气。


    嘉武侯伤重,这回入宫只坐了半场,后面他和几个臣子被皇帝宣到勤政殿说话,留宋洹之在宴上,被围着敬酒。如今太后还政,杨家避朝,嘉武侯父子在战场上历经几番生死,从问罪之囚到嘉赏之臣,可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又有同乔家的旧日情分在,自然也是众家攀附巴结的对象。


    他素来自持,甚少有饮醉的时候,今日实在推拒不过,足饮了三五壶。


    在外头尚还勉强维持着姿态,还亲自将嘉武侯夫人送回了上院,喝了盏解酒茶才回来。到了房里,醉态便掩不住,祝琰命人把他搀到浴房,回身吩咐霓裳去取换洗衣裳,又命梦月去厨上吩咐解酒茶。尚未回转身,背后就贴压上一具滚热的潮湿的身=体。


    携着皂香的水珠沁到衣裙里,弄湿了背脊上一大片料子。


    她脸上发烫,清楚感知到他蓬发的想念。


    “阿琰,阿琰……”


    含糊的唤着她的名字,连声音都仿佛有灼人的温度。


    “好想你……”


    滚热的掌心探、入衣襟,握得她有点疼。


    她怕伤到肚子,紧紧按住他的手。


    “阿琰……,阿琰……”


    烫人的声音,烫人的手……祝琰听见外头霓裳同梦月说话的声音。


    “铮——”地一声,半垂的帘子整个儿落下来,金钩被什么物件击中,旋即连厅心案上那盏烛灯也灭了。


    已经来到外间门前的霓裳生生止住了步子,被梦月飞速捉住手臂带了出去。


    周围暗下来,祝琰仰头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喘声。


    她没有任何支撑悬空被他抱在怀里,氤氲的妆台镜上,只看见朦胧的一个影。


    **


    祝琰和祝瑶约在白龙寺里见面。


    一来还愿,二来劝说。


    祝瑶面有难色,果然已被祝夫人“教导”过了,“娘说如果我能办成这件事,就能给夫家高看一眼,对岫邈的前程,也有益处。”


    祝琰抿了抿唇,正待开口,祝瑶朝她一笑,摇了摇头,“娘不知就里,难道二姐也不知么?咱们在皇后娘娘跟前算什么,有什么脸面?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姨甥和睦,别人信便信了,难道咱们也自欺欺人?”


    “我是进了好多回宫,跟二姐一起,跟乔瑛她们一起,不过是去做陪衬。”


    “皇后娘娘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给我,入了宫也不过是坐冷板凳,赏口茶吃已算是抬举我了。我倒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左右皇后娘娘宫里的事儿?”


    祝琰听她自嘲,也跟着轻笑起来。


    大姐离家之事,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乔皇后。从前她年岁小,念着素日情分,又要做个知恩重孝的表率,对几个“姨母”都十分客气亲热。


    随着年岁渐长,在宫里日深,皇权熏染,凤位隆威,待人自与从前不同。况祝瑶跟祝瑜两个原本就不甚亲近,旧年在闺中时与乔皇后接触的便不多。还剩得几分情谊,几分颜面?


    祝瑶心如明镜,万不敢自以为是,夸口担下这办不成的美差。


    祝琰听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母亲那边,你着意盯着些,我出门不便,别叫她在你婆母跟前夸口打包票,应这些事来。父亲那头,我也派人递个消息去,要他加倍小心。”


    祝瑶搀着她手,与她一路朝花林里走。


    “二姐,你说咱们的大姐夫,往后见着,是不是只能喊国公爷了?这几年他势大,我瞧连昌隆大长公主、云阳王他们,也都敬着他,更别提那些世家、群臣,个个瞧他脸色行事。”


    说到此,不免又叹息,“可惜咱们的大姐姐……”


    祝琰抬头望了眼头顶金黄的银杏叶子,无声无息的离枝飘零,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听过旁人提起祝瑜的名字,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还有个祝瑜的结局,就结束了。《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