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知道


    浩瀚星空下,月隐花庭名如其实,弯月如钩,郁金香花香气飘满庭院。


    独栋别墅101的一楼主卧还亮着灯,金潜光坐在窗前。


    注视着放在桌面上的书,金潜光吸口气叹出,伸出手要去抚摸,指尖悬在蓝绿色封面上良久,终是落下,指腹轻轻摩挲。


    《小溪东流》——蓝绿色封面质感细腻略微带着粗糙。画风清新,小溪清澈到可以看清水底的鹅卵石,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潺潺流淌仿佛要流进人的心里。


    抚摸良久,捏着封面翻开,扉页上有熟悉的字体: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瓷玉


    只一眼,记忆便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金潜光合上书本,额头抵在书脊处,闭眼喊了声“玉瓷。”泪水便顺着脸颊,流过手背,滑落进小溪里。


    三十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按道理也该淡忘了。五十岁了,这么老的年纪,按道理也该放下执念了。可自己为什么还是念念不忘呢?那个抱着水杯坐在排球场等自己的校花,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生出柔情,水递过来,咽进喉中,也流入心里,潺潺流淌,至今都没干涸。


    “玉瓷,你还记得我。”从书脊上抬起头,金潜光望向夜空,深邃高远,像条时光隧道,让她又穿越回那时。


    五月的正午,春夏交接,阳光不再像春天那么凉润,也还没到夏天那般浓烈,丝绸般轻盈覆盖下来。


    大落地窗前,顾玉瓷正在阳台忙碌,把龟背竹和虎皮兰等七八盆绿植依次往阴凉处挪了挪,挪完后又提着水壶给它们浇了水。照顾完这些散发着清香的鲜花绿植,跪在沙发上收拾整理,靠垫摆到整整齐齐,一根头发丝都捡起扔掉。摆好沙发后起身拖地,拖完取下拖把上的抹布进洗手间清洗,晾晒在阳台上,再重新裹上一层干净的抹布,打开窗户伸出窗外擦玻璃。


    不一会,玻璃被擦到透亮,一粒尘埃都无法落脚。隔着玻璃望向西侧的公园,顾玉瓷眼神深远。咬咬嘴唇叹口气,手背到身后解下围裙。不一会,一身山矾亮色长裙出现在穿衣镜前,前后照照,最后拿起口红描画,半熟蜜桃色,潋滟生姿。


    再看两眼镜子,抚平连衣裙角,顾玉瓷低头踩上高跟鞋,挎起挎包,拉开门迈出去。


    花语城小区是一片很大的综合社区,分为四期。临近地铁,附近又有优质学校,作为刚需改善盘承接了几万人入住,催生出各项便利的生活设施,饭店、超市、水果店、理发店、药房、银行、房产中介、干果杂食、修自行车皮鞋应有尽有,像个微型城市。


    工作日,门口穿梭的大都是老年人,长褂短袖,三三两两。有的提着大包小包往小区里赶,有的拉着购物小车往门外去。有的坐在轮椅上脸色严肃,有的则是负手闲逛笑意盈盈。岗亭的保安站在凉阴处嗑着瓜子和一个大妈聊天,瓜子皮吐在手里,嘴巴连嚼带说比划不停。


    顾玉瓷踏出小区,站到路边,伸手摆了摆,一辆黄绿色搭配的出租车缓缓开过来。


    “师傅,去月隐花庭小区,潮青河西侧那边。”说着话,顾玉瓷抚平裙角坐进后排。


    出租车师傅瞥一眼车外后视镜,右手一拨打了左转向,在一辆尾号583的白色奥驰车拐停前汇入主路。


    583白车停稳后,副驾驶侧的玻璃徐徐降落,驾驶位的金潜光摘下墨镜,探身看向小区大门。


    “花语城。”她念了句,随后往前看看,启动车子开过公园,驶进旁边的停车场。


    金潜光抱臂走在花语城的围墙边,透过铸铁栏杆往小区里张望,六层高砖红色的楼房一栋挨一栋,掩映在高大的白蜡树绿荫下,私密静谧。院内绿植鲜花、小溪流,一派英伦花园风。开满洋槐花的洋槐树在微风中轻摆枝条,飘来槐花香。


    闻着香气,金潜光心潮起伏不定。


    走到北门的一家房屋中介门前,金潜光停下脚步,凑近看玻璃墙上贴的出售信息。


    「花语城二期3室2厅665万」


    「花语城二期2室1厅475万」


    「花语城一期3室2厅639万」


    “姐,您好,看房子吗?您进来坐,里面凉快,我给您讲讲。”中介小伙跑出来,露着一排白牙,热情招呼。


    “哦,不用,随便看看,谢谢。”


    600多万!顾玉瓷得写多少字啊?!得用尽多少心力脑力啊?!这是一辈子的积蓄吧?!


    正午的阳光射过来,晃得人眼睛发酸,出水。


    金潜光沿着树荫缓缓踱步到小区旁边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沉思。


    工作日的公园,人并不多。几排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老年人,有的在看着天空沉思,有的在轻声交谈。极目望去,油松树和侧柏树栽满公园,粗壮高大,遮出一大片阴凉。阴凉处有一个白发长者正在练习歌曲,怀旧的音调响起,歌声便飘过来:


    爱得太早


    我想这一次我会完蛋了


    人家说我不信


    好像是放一把火将自己燃烧


    情多爱少


    你容颜摆明要人神魂颠倒


    如今是摔不掉


    好像是拿根绳子将自己捆好


    红尘易老


    可是相思永远青春年少


    人家说我不信


    好像是心一开动就要向前跑


    情多自扰


    我不信你就可以将我忘掉


    如今是摔不掉


    好像是再看一眼就是一生了


    喔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


    分不开,离不了,哪怕你偷笑


    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1)


    长者应该是专业歌唱家,嗓音浑厚富有感染力,时而轻柔,时而澎湃,充满意境,听着听着,金潜光的脸庞已经淌满泪水。


    原来扉页上的「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后面还有句话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


    “玉瓷。”仰头看向天空,金潜光任凭自己泪如雨下。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你一直在等是吗?你一直在等!”脸埋进手掌里,金潜光肩膀抖动不止。


    比起一直被等,她更希望顾玉瓷忘了她,惦记一个人的感觉她太清楚有多痛苦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深入骨髓的思念,白天还好,特别是忙起来,会来不及多想。但到了深夜,整个世界都入睡之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种想念就像一缕无形的线,盘根错节缠绕在心头,你越想挣脱,它缠绕得越紧。


    真的是拿根绳子将自己捆好。


    这种想念像是把温柔的刀,它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刺痛你,一刀一刀,缓缓地割。但金潜光知道,这也是她最大的寄托,她习惯也上瘾,在无人的黑暗里,在紧闭双眼的脑海里,让那把刀一片片割刮凌迟自己。


    痛苦又开心,毕竟,只有那段过往她最快乐。


    白发长者的嗓音带着岁月的划痕,沙哑深情,一遍遍拨动着金潜光的心弦,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比起花语城,月隐花庭更加静谧,别墅住宅区人流较少,街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大白杨树下凉阴清凉,顾玉瓷挎着包站在树荫下,望着别墅大门,胸口起伏。


    扫厕所、卖红薯、卖烤肉,还带着个孩子。没有帮衬,没有依靠,金潜光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呀?她控制不住想见那个人。


    可,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不是三年,不是十三年,是三十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吧?自己写了那样的话,会打扰她吗?但,那就是自己想说的啊。


    那些日子,那些爱,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是吧?潜光,你知道。顾玉瓷看着月隐花庭的大门内心翻滚不停。


    “女士,请问您找谁?”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住询问时,顾玉瓷才惊觉,自己灵魂出窍了。


    找谁,找


    到现在顾玉瓷才发现,“金潜光”这个名字她竟然喊不出口了。


    以前小别重逢后兴奋的“潜光”,嗔怪时撒娇的“潜光”,日常相处随口的“潜光”,意乱情迷时深情的“潜光”。


    可现在面对门卫,却不知该叫哪种“潜光”?是久别重逢那种吗?久别重逢的“潜光”应该怎么喊呀?为什么叫不出口?明明两三个字,分量却像千斤石那么重,压在胸口,吐都吐不出。


    叫不出口!竟然到了连名字都叫不出口的地步了。顾玉瓷苦笑,怎么就走到连名字都叫不出口的地步了呢。


    三十年了,叹口气,顾玉瓷抚摸上自己的脸庞,明明是年华远,姻缘浅,皱纹都长出来了,女儿们都谈恋爱了,自己都算半个老人了,怎么还会像个小姑娘一样,惦记着在自己心里还是小姑娘的那个初恋呢?


    惦记到哪种地步?每晚靠着回忆入睡。在梦里,让那个人残忍凌迟又温柔抚摸自己,一遍一遍。回忆锥心,她却认为这是最好的梦,不想醒来。三十年,上万天啊,她以为再有个一万天自己就带着回忆入土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怜见,竟安排出这样一出戏码,让两个人的女儿恋爱了。


    顾玉瓷觉得可能还是自己执念太深,给女儿种了这份基因,让她见到金潜光的女儿时,种子萌芽抽穗开花。肯定是,不然怎么女儿分了六年还惦记着呢。


    这一份纠缠,不知道是前世的恩还是怨。


    从门口退回脚步,顾玉瓷沿着月隐花庭转了一圈,抬眼看看小区旁的高大白杨树,踱步过去。


    仰头看着粗壮的大白杨树,抚摸着银灰色树皮上布满沟壑的纵裂,顾玉瓷心里止不住悲伤。她以前看到树都会想,不想做人了,就做颗树多好,做一颗可以和金潜光挨在一起的树,枝桠相缠,日日相对,再也不用分开,再也不用只能靠着在梦里才能相见。


    那该多好啊。


    徘徊,张望,再徘徊,再张望。顾玉瓷长叹一口气,终究是走到道路旁,挥手拦出租车,“不要停”,她在心里对远处驶来的出租车说,“如果你不停,我就进去敲门。”


    “不要停。”眼看着出租车靠近,顾玉瓷心落谷底。


    “女士,您去哪?”司机师傅按下车窗,探出光头问。


    顾玉瓷仰起脸,泪“哗哗”往下淌,老天都不让见么?


    “女士?”这种别墅区人流少,好不容易看到客户,司机师傅不愿意放弃。


    “锦屏路花语城。”顾玉瓷抽出纸巾擦拭眼泪。


    司机师傅见怪不怪,从驾驶位钻出来,一路小跑绕过来,打开后座车门,弯腰:“来,您上车。”


    “呵。”顾玉瓷苦笑一声,最后看一眼月隐花庭小区。夕阳余晖就如同温柔的绸缎一般覆盖在红瓦顶楼群建筑上,美成一副画卷,让人心生向往。


    “女士,您上车。”司机师傅扶着后座车门提醒。


    叹口气,顾玉瓷探身钻进车中,靠着椅背,闭上双眼,脸颊肌肉跳动。


    合上车门,司机师傅又小跑绕到驾驶位,瞅一眼后视镜,挠挠光头,左打方向盘,擦过一辆白色奥驰车离去。


    白色奥驰车里戴着墨镜的金潜光右转方向盘,驶进小区。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歌曲:《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玖建


    第82章 撞车了


    星辰大厦17楼,一片忙碌。


    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椅子拉动的滑轮声,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正午的阳光直射过来,落地窗降下半截窗帘遮挡,绿植花香咖啡香飘满工位。


    通透敞亮的董事长办公室,百合竹依旧挺拔翠绿,洁白的茉莉花开在另一角,香气甜美。游嘉树正坐在电脑前看报表,屁股在凳子前三分之一处,双腿并拢,腰背笔直,神情专注。白衬衣黑裤子,高跟鞋,得体干练。


    段筝斜靠着她的桌面对着化妆镜摆弄头发,深绿色黑花绑带半裙,随性妩媚。


    金姊归坐在转椅上微转着圈瞥着她笑,说:“筝筝姐,你这大波浪又烫了啊?”


    “哎呀,女人呀,就得收拾美自己。我得延长花期,像干妈一样,五十岁了,还风韵犹存。”


    “唉,我不知道我到那个年龄能不能还保持我妈那个身材。”金姊归语气羡慕。


    段筝一听,“啪”,合上化妆镜,看向金姊归:“你不能。金子,现在你都不能保持住干妈那个身材,你再吃零食你还得胖。”


    “啊,我胖了吗?”金姊归几乎弹跳起来,三两步奔到衣架旁的穿衣镜前查看,左侧身,右侧身,掐腰摆臀,转圈。


    “胖是不算胖。但你看你姐,瘦得多好看。那小腰,皮带一挂,细得能折断。哎呀,让人好想搂啊。”段筝扭腰摇摆发花痴。


    “嗨,我不能和我姐比。她是不能穿裙子,穿裤子对腰要求高,她可不得保持么。”金姊归在穿衣镜前整理自己,往耳后勾勾头发,并没有胖,放心了些。


    游嘉树从电脑屏幕前转过头看两人一眼,无奈:“你们俩很闲吗?”在她这聊半个小时了。


    “哎呦喂,姐,忙一个星期了,这聊会天咋了。再说明天周末呢,想想呗,去哪里玩玩?嗯?约上她仨。”


    游嘉树叹口气,闭眼揉鼻根:“慕云没告诉你吗?她们这几天很忙。”


    “你不约她们,她们当然忙了,约了就不忙了。这都多久没出去玩了?”金姊归又躺坐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转圈,手刚碰到托盘里的小饼干和坚果,就缩了回去,咽口水,“我不能吃,我不能吃。”小声给自己催眠。


    “爱出来不出来,不出来约我,我约别人去。”段筝放豪言,一甩大波浪,几乎甩到金姊归脸上。


    金姊归吸了下鼻子,皱眉冷笑:“呦,筝筝姐,你厉害了啊,还打算出去约别人?”说着低头摆弄手机。


    “哼,姐我现在是香饽饽,花期正在。她不约我,排着队有人约好吧。”段筝抱臂看着落地窗外的蓝天,眯眼摆头,得瑟。


    “你在外面又惹人了?”游嘉树放下文件,盯住段筝的眼睛询问。怎么说柳姑然也是裴心雨的好朋友。


    一撩长波浪,段筝屁股轻轻一抬,靠坐在办公桌面上,“怎么的,不兴啊,我们俩也没互相承诺什么好吧。”


    “你等着吧。”坐在转椅上的金姊归幽幽说了一句。


    “等什么?”段筝莫名其妙。


    “看群。”


    群里自己一甩头发,“哼,姐我现在是香饽饽,花期正在。她不约我,排着队有人约好吧。”“怎么的,不兴啊,我们俩也没互相承诺什么好吧。”


    “你个死金子,你要作死是吗?”段筝扑过来要夺手机。


    “你不是不怕吗?”金姊归抱着手机侧身躲。


    转椅被推得来回转。


    游嘉树摇摇头,叹口气,继续转过身敲击键盘。


    看抢不过来,段筝“哼”地站直身体,理长裙,鼻孔出气,“怕她?有病。开会去了。”蹬着高跟鞋跑掉。


    金姊归看着飘远的背影,笑:“哼,嘴硬,不出两天就得跑过去哄人家。”


    游嘉树不接话,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姐,今晚你回妈那吃饭吗?”金姊归也站起身,整理裙摆。


    听到妹妹这样问,游嘉树手指停在键盘上,看着屏幕的眼神散了。她想去找裴心雨,一天没见,想得厉害。


    “不回去了吧。”


    “哦,那我也不回了。”金姊归还是顺走两袋小饼干。


    两个女儿开始比着不孝顺了。


    五月份的北城,不热不冷。快下班前,游嘉树一身衬衫阔腿裤出现在「雨慕然然」。


    茶水间,八卦地,声音嗡嗡嗡。


    “快看快看,「一颗树」的大金总来了。哇,今天穿得好靓女呀。”


    “腰好细啊,显得臀好翘。”


    “你个色女,怎么瞅人家臀。”


    “可是很显眼好吧,那个腰,真是一把握啊。”


    “她的耳环好漂亮啊,克莱因蓝钻石?”


    “是钻石材质吗?一会拍下,上网搜下链接。”


    “搜什么呀,搜也买不起,一看就很贵。”


    “诶,诶,这来找谁呀?”


    “哎呀,还看不出来,当然是找心姐啊。”


    “好啦,你们还上班吗?”熊肖肖端着咖啡杯出现在茶水间,作为裴心雨的助理,维护自己老大,黑脸呵斥。


    一句话,大家磨磨蹭蹭、转转悠悠跑光了。


    “柔柔,快来看,大金总来了。”刚教育过众人的正经人熊肖肖放下咖啡杯,低头滑开手机开始八卦。


    “哎,你怎么还不过去送杯喝的?金总来了。”胡小博走过来,看熊肖肖对着手机笑,拍她肩膀。


    “你有点眼色吧,啥也不知道。”熊肖肖瞪一眼胡小博。


    “知道什么?”胡小博眨巴眼睛。


    “哪里?哪里?”邓浅柔奔了过来,“进去了吗?”


    “进去了。哎呀,你是没看到心姐,一看到大金总过来,那两眼直冒光啊,正绷着脸说我数据错了呢,一抬头,那嘴角立刻就咧开了,说‘肖肖,你先出去吧。’”最后一句话扭着腰夹子音,“那语调温柔的呀。”


    “啊,她俩搞基?”胡小博眼球震颤。


    “基什么基,粗俗,闭嘴。”熊肖肖吵她。


    “那语调可不是冲你。”邓浅柔睁大眼睛往办公室门口瞟,“我去给慕姐送份资料去。”


    “什么资料不能网上传,还打印,你这是想去看看吧?”


    “哎呀,我没看到嘛。”邓浅柔可惜。


    “唉,我是真的羡慕啊,好养眼。”熊肖肖抱臂托着下巴犯花痴。


    “你羡慕谁?”


    “两个都羡慕,一个比一个会穿,又有衣品又有能力。”


    “不是衣品不衣品的事,主要是长得漂亮,你再穿也品不了。”胡小博扎自己的好朋友。


    “你站这干吗,不是说然姐开会?”熊肖肖翻白眼。


    “别提了,然姐发疯半天了。”胡小博一脸沮丧,“哎,浅柔,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不是,你不怕进去了,然姐看到你,再骂你?”


    虽有不甘,即刻老实。


    下班后,裴心雨和游嘉树肩并肩走出办公室,一路正往外走的同事看到,纷纷装作突然有事停下脚步,看手机回信息眼睛却往上瞟、皱起眉头讨论工作眼睛斜着瞟,翻着挎包找东西耳朵支棱起来听。


    平常面色严谨的裴总一脸花痴看着身边人,勾着唇角,等电梯的时候还嘟了下嘴,一瞬间,粉红泡泡溢满过道。看到的同事们纷纷揉眼睛,花眼了吗?待两人进入电梯后,大家又凑到一起。


    “她俩肯定谈了。”


    “绝对的,你看心姐那眼神。哎呦喂,我的鸡皮疙瘩。”


    “还嘟嘴,我的命哦。”


    “还扭身体了呢?”


    “扭了吗?”


    “扭了——”


    “这还是我高冷裴总不?”


    “诶,这是约会吗?”


    “这大周末的,应该是去吃饭看电影吧?”


    “会去旁边的印力城吗?”


    “走,我们也去,看能不能偶遇。”


    夜幕下的文化创意园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了白天的人来人往,幽深宁静。


    各层楼的灯光逐渐熄灭,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路灯还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光影斑驳。青石板旁的地灯隐藏在草丛中,照亮了脚下的小路。微风凉爽,送来几声蝉鸣,更衬得园区寂静。


    「雨慕然然」老板们的大办公室里也是一片黑暗。


    “砰”,门被撞开。


    两个亲吻着的人跌躺在墙壁上,透过窗外斑驳的灯光,可以看出影影绰绰、贴缠激烈。


    “嘉树。”声音明显不稳,是裴心雨。


    “嗯,啧。”亲吻的水啧声。


    “嘉树,哈。”


    “心雨,我想你。”喘息。


    “嘉树,对我,对我,耍耍流氓吧。”声音难耐。


    “好。”


    “咚”,门旁的挂衣架被碰倒。


    “咔”,一把椅子被撞出好远。


    跌跌撞撞,人影纠缠着跌落在沙发上。


    “嘉树,粗暴点,我喜欢你对我粗暴点。”裴心雨喊。


    “好,我粗暴,我粗暴。”


    “嗯。”


    亲吻水声、呜咽声穿透黑暗溢满整个办公室。衣料窸窣摩擦,皮带扣“咔哒”一响,两人轻叫起来。


    “砰”,门又被撞开。


    “慕云。”是金姊归的声音,气息紊乱。


    “嗯,姊归。”音调破碎。


    “嗯。”


    “哈。”


    喘息声,亲吻声,布料摩擦声,拉链声。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气声低沉,听不出来是谁的。


    “咳,咳。”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多想,游嘉树大声咳嗽提示。如果真脱了衣服,打开灯这得多尴尬。


    “啪”,灯被打亮。


    四目相对,都愣在当场。游嘉树匆忙捡起裙子往裴心雨身上盖。


    站着的两个人也已衣衫不整。


    你看我,我看你。


    四张脸都胀到通红。


    “哎呀。”钱慕云跺下脚,捂着眼睛拉住金姊归一阵风逃跑掉。


    门都没关上。


    “羞死人了,真的,我的天。”裴心雨从耳根到脖颈,潮红一片,警报灯一般醒目。六神无主收拾着裙子,头皮炸裂。她被金妈妈撞破过一次,心里的阴影刚被照亮,这又糊过来一块。


    “没事,她们走了。”游嘉树又抱过来。


    “讨厌死了,别抱了。我说在车里,你非说上来上来,烦人。”裴心雨撅着嘴捶打靠过来的人。


    “以后去我那住吧,我老想了。”说着亲了口脸颊。


    “游嘉树你怎么那么粘。”骂得口是心非。


    被骂的人侧头吻唇,“就是想你啊。”


    “走开。”推搡一把,裴心雨又捂住脸,“真的好丢人啊。”


    怎么自己做个爱要让所有人都围观到吗?


    “没事,她们俩后来的,没听到咱们。”


    裴心雨听到这话歪头想想,似乎是哈。


    游嘉树看裴心雨平静了些,轻靠近把头又埋到她胸前。


    裴心雨刚搂抱住怀里的脑袋。


    “吱扭——”,休息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往裙子里掖着衬衣的段筝,目不斜视,清了下嗓子,一甩大波浪,扬长而去。


    “怎么回事?”游嘉树懵了,看向裴心雨。裴心雨瞳孔发散。


    两个人四目相对,瞳孔刚聚回光,正要开口说话。


    “咳。”柳姑然清了声嗓子,捂着脸从休息室跑出来也跑走了。


    登时,留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脸憋到发紫。


    这两个缺德的人,原来早就躲在休息室里,过程全被她们听完了。


    不要活了!


    第83章 重逢


    车子都开上环线了,两个人还没回过神。


    侧头看看惊魂未定的人,游嘉树伸出一只手握紧裴心雨的手,冰凉。


    被温暖包围,裴心雨醒来些神,移开手捂住眼睛,叹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撞邪了,这种事情是要让身边的人都看到是吧?”


    “都是同龄人,没事。”游嘉树安慰。


    裴心雨侧头看她,车窗外的路灯扫过她脸庞,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上次是说长辈看到没事,这次说同龄人看到没事。那,到底谁看到有事?还会有谁看到?还要不要活。


    “我真的不要活了。”人没被安慰住,跺脚。


    游嘉树扶着方向盘,抽空侧侧脸,继续安慰:“你这么想,我们也撞破她们了。”


    转转脑袋,裴心雨叹口气,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焦虑也没用了。再说确实都是同龄人,大家都一样,都不正经,谁也别说谁。这么想想,心里好受了些。


    “现在,去我那里吗?”花园没逛完,游嘉树惦记。


    裴心雨侧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路灯一盏接一盏,飞速后移,“再陪我妈几天吧。”今天肯定是没心情了,阴影不大也得擦擦。


    “家里不是有大姐吗?嗯,完了,送你回去。”游嘉树语调温柔,紧了紧握在手心里的手。


    裴心雨扭过头,笑:“游嘉树,你开窍了啊。怎么,就这么喜欢和我亲热啊?”


    被调笑的人专注看车况,光晕在脸庞闪过,可以看到脸红了。


    “嗯,为什么这么喜欢啊?”继续逗。


    “你香。”


    “哈哈哈哈,你不香啊?”,裴心雨被逗笑了,身体微微倾斜,靠紧游嘉树,头枕到她肩头,轻轻道:“今天不过去了,改天吧。”


    “感觉自从五一过完生日,我妈情绪都不太稳定。夜里她房间的灯也亮到很晚,有时还有哭泣声,我想多陪陪她。”


    “哭泣?”游嘉树重复。怎么和她妈妈的症状差不多啊,是更年期到了吗?


    “嗯。唉,不知道怎么了,也不敢问,看她整天魂不守舍的。”


    “姐她刚开业不久,比较忙,回来得也晚。”裴心雨苦闷。她疼妈妈,看妈妈不开心,自己心情也阴郁。


    没有开口安慰,开车的人张开手指扣紧握在手心里的手,侧头用下巴蹭蹭裴心雨的头顶抚慰她。


    纵然这样说着,车子还是没有开进小区,缓缓停到了公园旁的小树林里。


    “去后座吧。”游嘉树声音低哑。


    裴心雨低头笑了,开了荤真是不一样,天天知道惦记了。


    一到后座,两人就紧抱在一起,呼吸在彼此唇舌间交缠,亲吻喘息声响起来,空气也变得粘稠温热。


    车窗外柳枝轻摆,路灯昏黄,圆月中天,几处星星竞相眨眼,仿佛嗑糖般八卦不停。


    月隐花庭小区旁的潮青河两岸栽着粗大的白杨树和杨柳树,绿荫蔽天。粉色桃花还挂在枝头,苦楝花已笼上紫烟,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空气中全是香甜气。


    下午的阳光洒过来,似在河面上撒下一把碎金。岸边的杨柳枝条垂入水中,风一吹动,波光粼粼。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草地上搭着几顶素色的帐篷,三三两两的人散在帐篷外,有的围坐在一起聊天烧烤,有的则坐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


    河边钓鱼的几个中年男人一动不动静坐着,盯着河里的浮漂。


    一切都这么放松惬意。


    抱着手臂漫步在小道上的金潜光却眉头紧皱,想着近几日的事情,心乱如麻。当年顾玉瓷摘下她送的项链,当着面说,“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两人的女儿又走到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走走停停,走到一处长椅旁,长椅是背对背的设计,另一面坐着一个长发女人,背影端庄。


    金潜光看看悬在树梢上的太阳,叹口气,坐到长椅的另一面,和端庄女人背靠背。


    “把球传过来。”不远处几个在草坪上踢球的少年跑得热闹,吸引了金潜光的目光。她的眼光跟随着少年们的步伐来回移动。


    草坪是天然的,难得一大片都平平整整,少年们自己搭了球门,互相追逐着竞赛,你踢来我踢去,吆喝着争争抢抢。


    青春阳光,热气腾腾。


    “砰”,足球在一个少年脚背上偏了方向,在空中划出一个让少年们瞠目结舌的弧度,在大家紧皱眉头的目光中,朝长椅这边飞来。金潜光一愣神,本能想站起身逃避,为时已晚。


    “咣”,还好,球只是砸中长椅的侧边,弹了出去。


    “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少年满头大汗跑过来,弯腰道歉。


    “没关系。”


    “没关系。”


    两个声音同时回答他。


    “谢谢您。”少年捡起球再鞠个躬,跑开。


    他没注意到回答他的两个阿姨此时表情吃惊,都愣住了。


    像被定住了一样,侧着头的金潜光好半天才回过神。她重新坐正,身体像没了知觉似的,只有“砰砰”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她,后背的长椅上坐的是谁。一个她刻到骨子里的人,相拥相吻过的人,曾摘下她送的项链,当着面说“以后都不要再见了”的人,此刻就坐在身后。


    另一边的顾玉瓷也被这声“没关系”惊到。本来因为心情烦躁,来月隐花庭走走。怎么还就遇到了呢?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此人声音更浑厚了些,更清冷了些,但还是一耳朵就可以辨别出。金潜光,就坐在她背后。


    两人背靠背坐着,呼吸几乎不可闻,仿佛只有心脏在跳。万物俱寂,踢球的少年们逐渐散场跑走,风吹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以后都不要再见了。”这句话又响在耳畔,连带那些在一起的岁月,一起充斥到脑海里,泪水慢慢涌上金潜光的双眸。她努力咬着下唇克制,还是有不听话的泪珠突破眼眶掉落下来,一个突围后,其他的也争先恐后往外涌,脸颊上流成一条河。


    抓上挎包,金潜光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开,头也不回。


    感觉到身后人匆忙离去,顾玉瓷闭上了眼,胸口起伏,眼睛闭得再紧也管不住那汹涌的泪水,从眼皮缝里往外钻,流到下巴处晃悠着滴落到锁骨旁,汇进裙子领口里。


    她肩膀剧烈起伏,终是忍耐不住,低头把脸埋在手掌心,大哭起来。


    捂着嘴一口气跑到小区,跑进家里,关上门,金潜光把自己摔坐在沙发上,抓起靠枕趴在上面“呜呜”哭起来。


    终于见到了,是顾玉瓷,是顾玉瓷。


    室内哭声压抑响亮,室外太阳渐渐西沉。


    潮青河畔露营的人们已经起身收帐篷,准备离开。钓鱼的长者撤回钓鱼竿,收线检查。跑道上的跑者也停下脚步做拉伸慢走。顾玉瓷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抬眼看天色,斜阳已挂在树梢,阳光从刺眼的明亮已变为橘黄,染满天际。


    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干透,皴巴巴地,这样的哭泣不是一次两次,她都有经验了。只有停不了的伤心,没有停不了的哭泣。刚才背后就是金潜光,虽然没有看到人,但她可以确认那就是她,那个声音,化成灰她都听得出来。


    跑走了,这说明不想见她。


    不想见么?三十年了,还记恨自己以前的狠心分手吗?还是对自己已没了感情?


    可是腐乳肉分明还是那个口味,而且一个人的感觉错不了,她一直感觉金潜光在,像就在身边似的,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就是靠着这份感觉她撑了又撑。


    是啊,是放弃了。自从三十年前归还项链的那一刻,就决定不再联系和见面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夫疼子孝,不敢打扰。


    可时光啊,它就是这么又残酷又温柔,兜兜转转还是见面了。


    是见面了,但金潜光不肯面对,这段缘分终究是无从拾起了吧。


    七想八想,眼看着夕阳变成一个橘红色的大圆盘沉入天际,顾玉瓷的内心也开始变得灰暗。


    “玉瓷。”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熟悉的声音。


    顾玉瓷身型一震,金潜光回来了。她缓缓站起身,待站起身后,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起身,既然已经站起来,那,就扭头。


    落日下,金潜光一身白色polo衫束在深咖色高腰伞裙里。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和胸前的银色项链在霞光里闪着光泽,映得整个人闪闪发光。脸庞,比从前轮廓更清晰,骨感许多。


    那个飒爽英姿、跃起扣杀得分后转头一笑的排球队长。那个搂着自己的腰跳华尔滋,越贴越紧的人。那个趁着夜色在学思湖畔柳树下抱着自己絮语温存、耳鬓厮磨的人。那个笨拙浪漫,手写一封封情书表达爱意的人。那个举着风筝踮脚尖跳跃,哄自己开心的人。那个唇齿缠绵,百般温存,灵肉相契的人。那个流着泪收回项链,倔强离开的人。在这一刻裹着一层光闪现,慢慢和眼前人重合了。


    “呵,潜光。”


    打完这声招呼,顾玉瓷鼻头发酸,眼眶发烫。她曾经设想过有一天两个人会见面,彼时游嘉树挽着丈夫的胳膊,或者带着孩子。她会笑着说,“好久不见啊。”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会说一句“呵,潜光。”,说完泪水就又要往上冒。


    现在已经顾不得其他了,顾玉瓷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她努力咬住牙,抿嘴微笑。


    金潜光看着面前那个自己夜里想了无数回的人就立在那。看着她眼里泪花闪了又闪,脸颊肌肉抖动,强扯着笑容打招呼。心就像被扎了一样。她的玉瓷,曾经捧在手心里的人,这么小心翼翼和陌生了。米色真丝连衣裙,身材还很婀娜,还是那么温柔漂亮,一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但依然如星辰般璀璨,还如当初一般,让自己着迷。


    “好久不见。”金潜光回应。只有紧攥着的双手出卖了她的克制和激动。她在家里平复好情绪后,还是不舍,又跑了出来。


    “嗯。”顾玉瓷咽口空气,手里的挎包挎上肩膀,想了想又滑下挎包垂放在膝盖前,想想觉得不太好看,犹豫下把挎包又挎上肩头,双手抓着衬衣外套垂在身前。


    两人就站着对望良久,最后金潜光跨前一步,坐在了长椅上,长椅是三人位,她靠坐到最左侧。


    人走过,一股淡淡雪松香气,顾玉瓷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而后退后一步,坐在了长椅的最右侧,两人中间空留出一个一人位。


    这个空出的一人位不过三十厘米,却像三十年那么长。


    第84章 叙旧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路灯倏地亮起,整齐排成两列,照亮了步道。水面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仿佛有星星落下来跳跃。空气中裹挟着草地泥土的清新气,湿润清凉。


    两人隔着一人位坐在长椅上,拘谨沉默。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恰似目前的关系。微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催促她们开口说话。


    “心雨,现在和嘉树在一起了。”沉默良久,金潜光开口。说什么呢,两人的过往似乎已经不合适再提。


    听到这,顾玉瓷脸庞浮上笑意,“嗯,嘉树长得很像你,很有礼貌,也很疼人。”这些也都像你。


    “她从小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没想到,长大了反而更像我。那个跟在身边的妹妹倒是一点也不像。”


    “姊归性格活泼,很亲人,招人疼。你养得很好。”提起晚辈,顾玉瓷一脸温柔。


    “心雨很漂亮,这点基因倒是继承你了。”


    顾玉瓷笑,抚抚本已平整的裙角,“脾气泼辣些,不过终究是乖的。”


    “嗯,很招人喜欢。”


    两人谈起晚辈,放松许多。但是谈完后,也就又没了话,只并排坐着看路灯,看河面,看夜空。


    “嗯,现在……”金潜光说着抬腕看表,微微侧头,“不到七点,你,还有时间吗?一起吃个晚饭?”


    “好。”快速答应。


    两人沿着草地上的斜道往河岸上走,地灯昏暗,爬坡处不是太平,顾玉瓷又想着别的,一脚没注意被草皮绊了下,往前一趴就要摔倒,金潜光条件反射,转身扶住了她。


    怀里是淡淡雪松香气,吸进鼻腔后,顾玉瓷头脑发晕,眼前闪现出三十年前排球场上的第一次拥抱,也是在路灯下,排球队长的怀里带着汗香。


    “哦,谢谢。”还是要起身,松开了抓着的胳膊,纤细骨感。


    “不客气。”金潜光声音暗哑。顾玉瓷还是那么柔若无骨的样子,皮肤凉滑,三十年了,怎么还是那么撩人。她的身体这么说。


    选择的是一家本帮菜馆。落地大玻璃窗外翠竹掩映,滤去本就稀少的车流声。大厅烛光点缀,疏落有致,只有两三桌客人。安静地角落里服务生开红酒的声音“啵——”都格外响亮。


    顾玉瓷看看端上桌的菜品,眼皮动了动,那么多年了,连她爱吃什么菜,金潜光都还记得。


    清蒸大白鱼、江南时蔬、笋衣豆腐、龙井虾仁。


    “记得你以前爱吃些清淡的,不知道口味变了吗?”金潜光屈身给顾玉瓷斟茶。桂花乌龙茶,茶汤冲进陶瓷杯中,金黄透亮。手背青筋显现,指节分明,皮肤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紧致,隐约可见几处斑纹。


    “没有,我还是爱吃些口味清淡的,谢谢。”只爱吃一样大荤,腐乳肉。顾玉瓷说着话低头看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也不如年轻时那般水嫩光滑了,纵然注重保养,还是留下了些岁月轻拂过的痕迹。


    桂花乌龙茶倒好后,金潜光不自觉端起陶瓷杯喝茶,眼睛瞅着桌面,酝酿情绪。


    看着面前低垂着眼神喝茶水的人,那么熟悉却又陌生,顾玉瓷心海起浮,痴痴凝望。灯光下的金潜光,脸庞轮廓柔和许多,妆容素雅,眉毛淡扫唇轻画,眼角爬上了细纹,坐姿挺拔,经过了多年的岁月沉淀,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成熟的风韵,从容自信。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书的?我现在是你的粉丝。”最后一道腌笃鲜上齐后,金潜光示意顾玉瓷动筷。夹了一块豆腐后,随意聊天。


    “乱写的,也有二十多年了。”顾玉瓷笑答。当年婚后,她压抑苦闷绝望,还好可以书写。她就把写作当作情绪的宣泄口,没想过要成名立万,只是想排解心中的情绪。她觉得再不排解她就疯了,无心插柳,后来竟在这条道路上谋生存了。


    “那个《马菊香》电视剧我看了,蛮好看的。”盛着汤,金潜光慢聊,只是眼神东闪西躲,没有与对面坐着的人直视。


    “可能你自己创业,和她感同身受吧。”顾玉瓷接过金潜光递过来的汤碗,看着碗里的春笋和百叶,斟酌说词。


    “呵。”金潜光轻笑一下,垂下眼神捏着汤勺给自己盛汤。


    静默,只有搪瓷汤勺偶尔碰到粗陶汤碗的几声“叮当”响。


    “你,咳。”顾玉瓷抬头说话,说了一个“你”字又说不下去了,捏着汤勺拨弄碗里的春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嘉树爸爸去世早?”


    听到这句问话,金潜光捏着调羹的手顿了一下,奶油白的汤汁在勺头里微微颤动,送进嘴里,抿唇咽下,“嗯。”没有过多回复,说完放下汤碗,捡筷夹菜。


    “那,谁帮你带的孩子?”金潜光母亲去世早,丈夫又早逝,怎么带大的孩子呢?顾玉瓷自己也是在妹妹的帮衬下才带大两个孩子,深刻了解没有人搭把手,一个人带孩子有多难。


    “我自己带。尝尝这个鱼,很嫩。”金潜光说着用公筷夹起一块鱼肉放进顾玉瓷的餐盘里。


    顾玉瓷低头扒拉着没有刺的鱼肉,眼皮颤了又颤,抬起眼神看几回,咬了咬嘴唇,问:“他照顾的月子?”


    金潜光剔着自己碗里的鱼刺,刺不多,三两下择干净。择干净鱼刺后将白嫩嫩的鱼肉送入口中,低垂着眼神咀嚼,咽完鱼肉,端起汤碗捏着汤勺喝了一口汤。擦擦嘴角盯着菜开口:“快吃吧,都凉了。”


    不愿意谈那个人。


    顾玉瓷垂下眼神,微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抬起胸脯,捏着勺子拨了拨春笋,继续聊别的,“你自己开饭店,应该嘴很刁了吧?”


    “还好吧,我是什么都能吃。”金潜光一对上顾玉瓷看过来的眼神,马上转移视线去看酒店的布置,青砖墙面,绿植环绕,江南意景,“嗯,写书稿费多吗?”找话题。


    “现在还好,有些卖了版权收入会比较好一些。”


    “写书累不累?”


    顾玉瓷眼皮不断跳,疼你的人不会看你飞得高不高,她只心疼你累不累,“还好,我喜欢写。”


    回答完后,又是一阵沉默。两三桌客人已经离席,只有服务员轻走过的声音。金潜光轻夹菜,慢喝汤。顾玉瓷不断舔嘴唇,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开口,思来想去,没有食欲。


    “看你不怎么吃,不合胃口吗?”


    “不是,蛮好吃的,都很精致。”顾玉瓷抬眼看满桌的饭菜,色香味俱全。


    金潜光也瞅了瞅满桌的饭菜,说:“现在饭店吃多了,什么菜都不稀罕了,有时候会特别想念以前的粗茶淡饭。”


    “嗯。你以前特别爱吃那个牛肉壮馍,一个人能吃半斤。”顾玉瓷说到这笑了。


    以前两人刚毕业在青萍工作的那段日子,早餐金潜光特别爱吃牛肉壮馍。发面擀成长条,铺上混合着粉条的肉馅,卷四层按压成圆饼状,再用擀面杖擀成大饼,放到大油锅里小火慢煎,煎到金黄捞出。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条裹着肉香,流油扑鼻。爱吃到哪种程度呢,一顿吃半斤,可以连续吃半个月不换样。


    “哈哈,确实,以前真是怎么吃都不胖。现在每天都算着卡路里,就这,体重都不好控制。”


    “你很瘦啊。”


    “健身燃烧的。就小区旁边的潮青河,我每天跑步六公里。”


    “怪不得体型看着这么好。”顾玉瓷借着这句话正大光明打量,薄背直角肩,锁骨凹陷在polo衫里随着吞咽动作起伏,倾身夹菜时后腰呈直线条,撩头发时,肱三头肌拉出玄月弯刀,像雕科家的美学模型。


    三十年前也是这般,紧致有力又不失柔美,排球队长的身材让多少人垂涎。


    舔舔嘴唇,顾玉瓷赶忙端起陶瓷杯,桂花乌龙茶一饮而尽。


    “不行了,老了。到一个节点后,你会感觉到这个岁月的流逝,你是很无力的,就是一天不如一天。”金潜光自嘲。


    “哪算老,才五十岁。这个时代,给予女性更多可能,有很多七十多岁还在岗位上呢,你退下来有些早了。”


    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两人聊着天。与老朋友不同的事,两个人的眼神始终不曾交汇,就算不经意触碰到,也都匆忙避开。


    “嘉树之前轧断一条腿你知道吧?”


    “嗯?”顾玉瓷抽出纸巾擦擦嘴角,双臂平放在桌面上倾听。


    “有阵子特别消极。我只能退下来,给她说身体不行,需要她打理公司,给她些责任感。”


    顾玉瓷眼神软了软,低头看大白鱼,只动了三四筷子,“嘉树那段日子,心里应该很苦吧?”丈母娘疼女婿,她也心疼金潜光的孩子。


    “她心里韧性蛮大的,自己调整过来了。”金潜光说着也垂下眼神,想起那段时光,叹口气。


    “那段日子,你也很难挨吧?”


    “我对嘉树一直有亏欠,看到她断了条腿更心疼,可是使不上力。”金潜光语气落寞,随即又提了一口气,语调上扬,“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了。现在都变好了,还有心雨在她身边,我真的是很欣慰。”


    “嗯,嘉树很优秀,现在打理公司,也辛苦吧?”


    “有姊归和筝筝呢,都分担些也还好。”


    “你呢?”


    “什么?”金潜光抬起视线。


    两人对视上眼神后又都移开。


    顾玉次侧头看着窗外的竹林,路灯下影影绰绰,忍不住又想问过往,幽幽开口:“你那个时候还带着孩子,连个人分担都没有,一定很不好过吧?”


    金潜光擦擦嘴角,作势要起身,说:“好不好过的,也都过去了。”


    看到这,顾玉瓷也抽出纸巾擦拭嘴角,磨蹭起身。时间是过去了,但心里的坎明显没过去,她能感觉到金潜光不愿意深聊过去。


    虽然坐得很近,但是两个人之间像隔着一条深涧,找不到渡船。


    夜幕下,金潜光开车送顾玉瓷回家。


    顾玉瓷侧头看看眼神专注直视前方的人,一明一灭灯光下,看不清表情,或者说她不好意思仔细看。欲言又止。


    但她不想就这样沉默一路,开始找话题,找来找去,出口的无非是“你开车技术挺好的啊。”“今晚倒不堵车。”“月色真亮啊。”这种皮毛的表面话。


    车子停到花语城门口,金潜光松开安全带下车,绕行到副驾驶位,帮顾玉瓷拉开车门。


    “谢谢你的招待。”


    金潜光没有接话,笑笑。


    “嗯,以后”


    “上去吧,天有点凉了。”金潜光打断她。


    五月末的天气,怎么能凉呢。


    顾玉瓷心里叹气,垂头看看自己的高跟鞋,长出一口气,再抬起头,眼神已经清澈,“好,路上注意安全。”说完转身走进小区。


    又能怎么样呢,那段青春时期的爱情,都过去三十年了,无论什么原因,两人已经分手了。再说都五十岁了,女儿们都谈恋爱了,还能怎么样呢?


    顾玉瓷越想心里越闷,过了闸机门,泪就往眼前涌,一波胜一波。


    第85章 还作不作数?


    见过之后,更是想念。


    顾玉瓷吃饭不香、睡觉不好,魔怔了一般,总是想去见金潜光,可又找不出理由。就这么犹豫迟疑,欲言又止,熬过一个月后,她终于熬不住了,开始打自己女婿的主意。


    暖黄色灯光下,饭桌旁,顾玉瓷热情给游嘉树夹菜:“来,嘉树,你爱吃的腐竹蒸排骨。”


    “谢谢阿姨。”游嘉树抬起头,一口小白牙。


    顾玉瓷眼神闪了闪,手抚额头——是不是有些腹黑了,套路自己女婿?


    “嗯,真好吃。”游嘉树轻嚼一口排骨肉,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冲丈母娘谄媚笑。


    还单纯。


    顾玉瓷额头冒汗,忙低头捏起筷子,筷子尖在几个菜盘上游走一遍,终是什么也没夹起,又转回到碗上,一下一下戳碗里的米饭。


    琢磨主意。


    熬不住,终究是熬不住,顾玉瓷猛吸一口气,开口:“嗯,姊归呢,不是说让她也一起来吃饭吗?”


    “两人看电影去了。”周末呢,金姊归过二人世界。


    其实游嘉树本来也打算和裴心雨出去逛街看电影呢,奈何裴心雨说妈妈想“我们”了,是“我们”。一听这么说,一向懂礼貌的三好女婿游嘉树马上提着水果上门了。


    大姐这段时间忙着招生,几乎没在家吃过饭,裴心雨的心里也是想多陪陪妈妈。


    “今天我路过姐姐的培训班,过去看了下,孩子还蛮多的。”游嘉树撕扯着顾玉瓷夹来的排骨说话。


    “生意好就成,也是谢谢你,帮她找了个这么好的位置。”


    “没有,阿姨,您客气了。”游嘉树一听忙放下排骨回话。坐姿笔直,浅笑。


    多懂礼貌啊,顾玉瓷嘴唇颤来颤去终是没说出别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咳”,顾玉瓷又清下嗓子,筷子尖一下一下戳着端在手里的米饭碗,直到米饭上戳出来一个深坑,“嘉树”


    “嗯?”游嘉树刚撕扯上排骨,一听喊她赶忙松口放下碗,擦嘴。


    “没事,你吃。”


    “好。”继续夹起排骨啃。


    顾玉瓷看了又看,这眉眼,好像年轻时的金潜光啊。


    “妈,您吃饭呀。”每当妈妈盯住游嘉树看时,裴心雨便上来搅合,像把要咬钩的鱼儿驱散一样。


    “哦,好。”咽口白米饭,顾玉瓷又抬起头,话语在喉咙里吞咽几次滚上来,“咳,嘉树,什么时间,约你妈妈,一起见面吃个饭吧?”


    两个晚辈同时抬起头看她。


    顾玉瓷伸手夹菜,状似漫不经心。


    愣了一下,游嘉树反应过来,马上放下碗筷,咽下嘴里嚼的肉丝,接:“好的,好的。阿姨,您看您时间?”家长见面是应该的。


    “我时间自由,看你妈吧。”长豆角在筷子尖下抖动不停,颤颤巍巍掉到餐盘旁,顾玉瓷拿餐巾纸捏起来扔进垃圾桶,擦擦手,睫毛直扑闪,又伸筷夹藕片,夹了三次都没夹起来,“呵,太滑了。”她尴尬解释。


    周日中午,印力城「一棵树」烤肉店,最宽敞安静的包房重新收拾了一番,果盘鲜花提前摆好。


    游嘉树等在门口,看到妈妈过来,挥手:“妈,顾阿姨到楼下了,马上上来。”


    “哦。”金潜光淡定回复。随即转身看门口捏糖人的摊位。


    烤肉店为吸引小朋友,特意在门口推出捏糖人的小活动,熬好的棕色糖浆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香甜味。师傅伸手抓一块,搓、拉、扯,一只小鸟便初见雏形。“好看,好看。”等着的小朋友欢呼。


    金潜光正看得投入,听到女儿喊:“妈,妈,顾阿姨过来了。”


    转过头,只见顾玉瓷和女儿手挽着手走来,低领白t恤搭配碎花长裙,和女儿走在一起,说是姐妹不违和,清爽明媚,立定一笑,金潜光的脑袋闪现一道光,穿越时光回到三十年前。


    “阿姨,您好,这是我妈。妈,妈,妈,顾阿姨。”游嘉树推自己妈妈。


    “哦,您好,金潜光。”金潜光伸手。


    顾玉瓷愣了下,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顾玉瓷。”手握在一起,凉润潮湿,但像被烫了一下,两人慌忙弹开。


    “走吧,咱们里面坐。”游嘉树招呼着。待两位长辈进去后,伸手碰了碰裴心雨的手背。


    裴心雨嗔她一眼,注意影响,家长见面呢。


    「一棵树」的员工频繁朝这边看过来。这是怎么了,老板领着三个打扮得漂亮精致的女人进入包间。


    “大董事长。”收银员向趴在她身边嘀咕的同事介绍。


    “哪个?”


    “白色衬衫,卡其色阔腿裤那个。”


    “我天!好飒呀,这是金总妈妈?怎么这么年轻。”


    “生孩子早吧。”收银员也是大体了解些,也迟疑。看着大董事长不像长辈,倒像同龄人,可能是注意保养吧,她觉得肯定是。


    有钱就是能抵抗岁月,摸摸自己的脸,她感慨出声:“有钱就是好。”


    正八卦的同事被这句“有钱就是好”说得一头雾水,不理她,继续八卦:“那个女人是谁呀?”


    “哪个?”


    “不是跟金总经常过来的那个漂亮女孩,另一个漂亮的。”


    “她俩长得有些像,是姐姐吧?”


    “哦,那肯定是。”


    看到美女,都想多窥探几分,几个人头碰头叽叽喳喳。


    “阿姨还没来我们烤肉店吃过吧?”包间里,游嘉树帮顾玉瓷拉椅子。


    “没有。”


    “那我点几个经典的肉。”


    “你顾阿姨不吃辣椒。”金潜光接了一句。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愣了。


    顾玉瓷双手扒着桌子边缘,轻咬嘴唇摒住呼吸,垂着眼神不敢抬起。


    “吧?”金潜光圆了一个问句。


    顾玉瓷肩膀塌下来,吐出一口气。


    游嘉树想起来要问忌口不忌口的事了,恍然大悟:“哦,顾阿姨不吃辣的是吗?”


    “对,我不太能吃辣的。”


    浇汁甜香牛肋条,浇汁横隔膜,浇汁牛五花,盐葱牛舌,荔枝牛肉,雪花牛仔骨,牛上脑,水果沙拉,蔬菜沙拉。都上齐后,游嘉树拒绝了经理的服务,站起身立在炉子旁边烤肉。


    修长的手不停倒腾。


    烤好的肉分别夹给顾玉瓷,妈妈,裴心雨,从这些动作上能看出,她认为最亲近的人是裴心雨。


    裴心雨弯着嘴角享受服务。


    “你也帮嘉树烤烤,让嘉树坐下吃点。”顾玉瓷看游嘉树一直忙,示意女儿上去搭把手。


    “妈,你就让她做吧,难得她有机会表现一回。”裴心雨捏着小叉子叉着水果吃,压不住嘴角的笑。


    “不懂事。”虽是这么说,顾玉瓷一脸宠溺。


    金潜光也看着裴心雨笑。


    “金阿姨,您尝尝这个。”嘴里虽然这么说,裴心雨还是站起身给金潜光夹肉。


    “谢谢心雨。”金潜光虚扶下餐盘。


    “哦,对了,忘了叫喝的了。大家喝什么?柠檬茶?米酒?”游嘉树主持场面。


    “喝点酒吧。”是顾玉瓷。


    自从坐到饭桌上,她和金潜光还没有目光对视过。


    听到她喝酒,金潜光目光转过来,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说话。


    烤肉吃得不多,米酒却喝了很多,两瓶几乎全喝完,直喝到双颊染上绯红,顾玉瓷才停下杯子。


    金潜光叹气。


    “妈,你酒量不好,不要再喝了吧。”看妈妈又伸手倒酒,裴心雨捉住了妈妈的手。


    顾玉瓷拂开她的手,“没事,妈今天开心,看到嘉树还有你金阿姨,开心。”说着又倒了满满一杯。


    “嘉树妈妈,碰个杯吧。”这是她今天和金潜光见面后为数不多的对话。


    看着面前已经微醉的人,金潜光叹口气,端起茶水杯碰了下顾玉瓷的酒杯。她今天开车,不能喝酒。


    “嘉树,你觉不觉得你妈妈很厉害?一个人带着孩子,还创立了公司。”又喝了两杯后,顾玉瓷明显醉了,手肘撑在桌子上,晃着酒杯,眼神涣散。


    “是。”游嘉树看着这情形不知道该怎么劝,第一次家长见面把丈母娘灌醉了。


    “可是,可是,很累的。”说完顾玉瓷低头抵在酒杯上不再言语,不一会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到桌面上的餐盘里。


    “妈,妈,您喝醉了。”裴心雨说着起身扶住妈妈的肩膀劝,想拿下她的酒杯。


    “心雨,”顾玉瓷侧头看一眼女儿,挣脱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捂住了脸。


    “这”游嘉树忙站起身,不知道要不要散场。


    金潜光坐在顾玉瓷身边一言不发,嘴唇紧抿。


    “你们俩先走吧。我和你金阿姨说说话。”顾玉瓷一手枕在桌面上,一手推女儿,眼睛盯着酒杯开口。


    “那”裴心雨看向金潜光。


    游嘉树也看向妈妈。


    金潜光没有说话,冲两人摆了个手势。


    顾玉瓷侧坐着,直到两个晚辈出去带上门都没有回头。包间内一片沉默,只隐约可以听到隔壁包间的笑声,走道服务员的说话声。


    再倒一杯酒,顾玉瓷一饮下去半杯,端着酒杯扬在半空晃,眼睛瞅着包间的墙壁,慢慢地,泪又涌上来。


    金潜光低头叹气。


    顾玉瓷突然转过身,身体一歪趴到金潜光肩头。她的脸是朝外的,并不是窝到金潜光的怀里,而是把脸朝外,只是半边头靠着金潜光的肩膀,像是借了个依靠。


    这种依偎是有一定分寸的。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被这么一靠过来,金潜光感觉自己不仅是身体,连心都跟着颤了一下。顾玉瓷喷了香水,是那种淡淡的茶香。


    没有动。


    金潜光没有动。


    顾玉瓷趴过来也没有动,只是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一滴一滴落到金潜光的肩头,不一会白色衬衫便浸湿一片。她心疼,一想到金潜光一个人拉巴大孩子,没有任何人帮衬,心就扯得疼。她太懂那种无助了,正因为懂,所以格外心疼。


    金潜光没有替她拭泪,没有规劝,就那么直坐着让她靠着哭,眼眶逐渐变红。顾玉瓷静静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隔壁包间都散场,走廊全安静下来。


    金潜光叹口气回神,轻扶起怀里的人:“玉瓷,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顾玉瓷没有闹,没有多说,配合着坐直身体,眼神巡视她,说:“不好意思,出丑了。”


    “没有,走吧。”金潜光避开对视,帮她拿上包,扶着她出门。


    地下停车场,金潜光拉开车门,把顾玉瓷轻轻放进副驾驶位。


    “嗯?这是什么?你车里还有我的书?”顾玉瓷坐上车看到扶手盒里插着一本书,抽了出来。


    《小溪东流》。


    “哦,哦,那个,住哪里?”金潜光忙打岔。


    “花语城二期1号楼1单元401。”具体到门牌号。


    “系上安全带吧。”


    “嗯?哪里?”顾玉瓷反转身体去拽,“拽不动啊。”有些醉意也有些故意。


    “是这样,我来吧。”


    金潜光侧身帮顾玉瓷系安全带,身体相碰,呼吸纠缠,淡淡茶香混着酒气钻进鼻孔,让她发晕。


    匆忙系好安全带,金潜光喘两口气赶忙弹开了。


    看她如避蛇蝎一般弹开,顾玉瓷绷住嘴又开始哭,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曾经那么亲近的一个人,如今却这么陌生。


    “我又开始哭了。”批评自己的话说出了口。


    金潜光看着方向盘,没有顺着她的话批评她,也没有劝她,抬手抽出纸巾递给她,“擦擦吧。”语气轻柔。


    引擎低鸣,车子汇入车流。加速、减速,金潜光稳若磐石,车子在脚下丝滑不颠簸。


    车内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搅动着气氛。


    顾玉瓷躺在副驾驶位眯着眼睛看中控屏,导航栏里有歌曲浏览记录,抬起身点开。


    悠扬熟悉的旋律响起——


    走在红尘俗世间


    谁的呼唤飘在耳边


    那么熟悉却又遥远


    为什么痴心两处总难相见


    徘徊在起风的午夜


    谁的叹息飘在风间


    那么无奈却又无悔


    多少前世残梦留待今生缘


    就算换了时空变了容颜


    我依然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纵然聚散由命也要用心感动天


    纵然难续前世也要再结今生缘(1)


    ……


    “呜呜呜呜”,顾玉瓷躺靠在座椅上像个孩子一样紧闭眼睛咧着嘴开始哭,抹眼泪擤鼻涕。


    “我又哭了。”批评自己。


    金潜光侧头看一眼,叹气,把整个纸巾盒拿给她。


    歌曲循环播放,顾玉瓷循环哭。不是那种低泣,也不是那种默默流泪,是孩童般地抹着眼泪哇哇大哭。


    最后像是哭累了般,蜷缩在座椅里打瞌睡。睡梦中还哼唧不停。


    金潜光看着直摇头叹气,趁等红灯间隙,从后座拽来一件衬衣盖到她身上,关掉音响。


    “你干吗关我的歌?!”并没有睡着。顾玉瓷扬开身上的衬衣,赌气又点开音乐。


    听着听着又来一场,纸巾一张接一张往外抽。


    直到她真睡着了,喊叫两声名字都没有回答后,金潜光都没敢关掉音乐,只是调低声音。就这样在万芳深情的声音里车子缓缓开到花语城大门口。


    “到了,玉瓷,玉瓷。”金潜光轻摇顾玉瓷。


    “嗯?到家了?”顾玉瓷睁开眼往车前瞅,揉眼睛醒困。


    “对。”


    “好圆的月亮啊。”顾玉瓷看着汽车挡风玻璃左前方的明月感慨。


    金潜光也抬头往前看,确实,满月如一轮银盘般悬在靛青色夜空中,浑圆饱满。正发呆间,肩上躺过来顾玉瓷的头。


    “玉瓷,你喝醉了。”


    “月亮下发过的誓,还作不作数?”顾玉瓷依偎着缓缓问出来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1)歌曲出自:《我依然记得你眼里的依恋》万芳


    第86章 百亿小姨的醋


    直到进了家门,躺到沙发上,金潜光脑子里还回荡着顾玉瓷躺在她肩头问的这句——


    “月亮下发过的誓,还作不作数?”


    是的,月亮下她发过誓。那时两人刚毕业,携手私奔到青萍。八月十五,她对着月亮发誓说这一辈子都会爱顾玉瓷,无论何种原因,日月轮转、星河变迁,都不会辜负这份爱。


    可,说分手的人明明是她不是么?是她说以后不要再见面的不是么?是她归还了项链,才有了自己三十年握着项链挨日子不是么?


    苦太久了,已经不敢再想爱了。


    可为什么流泪呢?金潜光没有擦拭,任由它流淌。盯着月亮,任凭泪水流过脸颊,流到下巴,掉落到胸口。


    像以往一样,金潜光又闭上眼睛沉浸在回忆的海里,任凭顾玉瓷的一颦一笑搅乱自己的心湖,只不过现在被搅和得更乱了,痛苦中还带着甜蜜。


    一边哭一边笑,金潜光像个孩子一样嘟着嘴躺在沙发上抹眼睛。


    “叮”,手机有信息过来,是钱百亿发的——


    「光姐,后天7月1号我们王府大厦的展示店开业,约您过来指导指导。」


    “呵,”抹一把泪,金潜光坐直身体回神。


    五十岁的人了,也哭过三十年了,现在只需要抹两把眼睛就能调整过来了——虽然是暂时的。


    长长吐出一口气,金潜光努力睁大眼睛,打字「好。」


    出去走走挺好,不想再陷在回忆中不自拔了。


    王府大厦是北城相对高端的一个商场,入驻的都是些国际一线大牌。


    钱百亿的家居展示店开在三楼。开业当天,从店内到店外,过道上摆满了朋友们送的花篮。有寓意长青不衰的绿植,有代表生意红火的红掌,有象征黄金万两的菊花,有大麦,有气球,一架挨一架。花篮上红色飘带写满祝福语——「开业大吉」「财源广进」「日进斗金」「生意兴隆」……


    金潜光也提早送了花篮,白绿色搭配,放在C位,「客似云来」四个大字下署名是「一颗树集团」。人也准时到达店里祝贺,给朋友撑场面。


    一身大红裙的钱百亿长发蓬松挽在耳后,金色流苏耳环熠熠生辉,整个人容光焕发,踩着细高跟忙得团团转,“光姐,不要走,楼下咖啡馆等我。还有几个朋友到场祝贺,我接待完就下去找你,一起午饭哈。”


    “你忙你的,我这没事,到书店逛逛。不用按点吃饭,忙完你再下来。”金潜光叮嘱完便下楼溜达。她想去西西书店逛逛,自从知道顾玉瓷当了作家后,她就爱上了逛书店,而每到一个书店,第一个看的就是有没有顾玉瓷的书。


    这么想着便按照指引走向一楼的西西书店,还没走近,就看到书店门前人流拥挤,排着长队向前挪动。


    金潜光站在门口踮起脚尖往里张望。


    “您好,请问您预约了吗?”


    “什么?这里面是干吗呢?”看着一波一波的人往书店里涌,金潜光疑惑。


    “今天是知名作家瓷玉女士在我们店签售。您如果想进去,先点小程序预约,看还能不能预约上?”


    金潜光听完眼神一顿,侧头再往里瞅,人头挨着人头,黑压压一片。舔舔嘴唇,垂头思索片刻,掏出手机。


    王府大厦的西西书店是旗舰店,占地面积两千多平米,足有三层楼高的挑高天花板让人看着眩晕,层层书架往里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空气中飘满油墨香、纸张气,让人心生宁静。


    二楼三百多平米的空间坐满了人,是场互动讨论。


    顾玉瓷一身西装扣设计的藏青色连衣裙坐在舞台中央,端庄知性。旁边还坐着三个衣着光鲜的女人。


    “那么,就是说《小溪东流》其实是个悲剧故事。瓷玉老师当时有没有想过把它写成一个大欢喜的结局呢?”


    “没有,我当时觉得错过就是错过了。环境决定人。有些错,是怎么都弥补不了的。”


    “那您现在觉得呢?”


    “现在我觉得人都有贪心,都想要好结局,我也不例外。”


    “瓷玉老师,我们可以问您个隐私的问题吗?当然您可以不回答。”


    “您讲。”


    “就是《小溪东流》创作里是否有您的一部分原型?”


    沉默片刻,顾玉瓷抬起头,眼神闪了闪直视话筒:“有,我和女主一样,曾经有一份美好的爱情,被自己亲手葬送。”


    “遗憾是人生常态,相信您和女主一样都能走出来。”


    “不,我和女主都不可能走出来。有些感情,你永远都走不出来。”


    台下的金潜光长吐一口气。


    简短的访问后是签售环节,顾玉瓷笑意盈盈坐在签售台提笔签名。


    “签什么?”看到又放过来一本书,顾玉瓷抬头,瞳孔倏地放大,是金潜光。


    低头“唰唰”一行字。


    金潜光没有过多打扰,抱着书快步走出书店。直到走到没人的角落才打开,扉页上熟悉的字体:月亮下发过的誓,还作不作数?


    一看到这行字,金潜光闭紧了眼睛,捂住额头,太闹心了。


    “你知道吗?这家饭店有多火,不提前一周订,根本订不到位。”钱百亿忙完了,会合金潜光吃饭。


    “这么火吗?那口味应该很不错。”


    “国宴大厨啊。诶,忘了,你也是干餐饮的哦,那来品鉴下。”


    “学习学习。”金潜光笑。


    “随便点哈,谢谢今天捧场。”钱百亿说着挽上金潜光的胳膊步入饭店。


    店内装潢典雅,水晶吊灯悬垂在挑高天花板下,空间感开阔。大厅没有散座,只有被绿植或书架隔开的卡座,进门处被纱幔或珠帘环绕,既通透又静谧。


    服务员引着金潜光和钱百亿走到一处卡座前,弯腰掀开门前挂着的珠帘。两个人前后进去落座。


    “真是蛮隐私哈。”金潜光陷在真皮沙发座椅里左右看看。


    不隐私啊。她不知道,她一进来就被人盯上了。


    顾玉瓷看到金潜光和一个女人几乎手挽着手走进大厅,忘了呼吸。太亲密了,手挽着手。而且还满面笑容,梨涡都笑出来了。见自己话都不多说,原来不是因为性格闷,和别人这都不是话多不多的事了,梨涡都笑出来了!


    “顾老师,您没事吧?”对面坐着的中年女人看顾玉瓷端着茶杯的手一直发抖,忙问。


    “呵。”顾玉瓷几乎是把茶杯掼到桌面上。梨涡都笑出来了!


    金潜光落座的位置和她中间隔着一个宽过道,足有四米宽。但她觉得她能听到笑声。那个梨涡,只有开心大笑才能凹出来的啊。


    “顾老师,顾老师。”中年女人又喊。


    “哦,不好意思,张编辑,想到些事情,有些走神。”顾玉瓷转回目光。其实从她的位置已经看不清对面卡座里的情况了,毕竟挂着珠帘,更不用说听到里面的谈话了。


    “没事,你们作家,经常构思,可以理解。”张编辑微笑,替顾玉瓷夹菜。


    宽过道旁的卡座里,钱百亿脸色酡红。


    “这么说,你现在在追她?”金潜光端起茶杯笑问。


    “嗯。”对面的人眼角都红了,微微嘟嘴,随即抬起头,“不就是这吗,喜欢就要追,我不愿意错过。”


    “你这是一见钟情?”


    “算吧。”钱百亿托着腮笑,“反正目前挺上头的。”说完捂住眼睛。


    “好事呀,马上就脱单了。”


    “光姐,你没有喜欢的人吗?”目光灼灼,爱河中的女人连呼吸都带着甜意。


    听到这,金潜光眉毛不禁动了下。她低头看面前的乾隆白菜,鲜亮白净的白菜上,淋着少许芝麻酱,看着清爽脆嫩。


    “嗯,你这个表情,肯定有。怎么,爱而不得?”


    “分开好多年了。”金潜光伸筷子夹一片白菜放入口中,脆甜中带着浓郁芝麻香。顾玉瓷爱吃素的,以前经常会自己做碗蔬菜沙拉。


    “唉。”金潜光放下筷子叹气,得多爱一个人,三十年了,吃到她爱吃的菜还是会第一时间想起她。


    “好多年了?”钱百亿来了兴致,托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坐出细听的架势。


    金潜光却并不愿意多谈,脸色失落,又捏起筷子,瞅菜,“都过去了,不提了,吃饭吧。”


    “唉,以我说啊,你就是太拘着了,太温吞了。人生短短几万天,喜欢就追,不要给自己留后悔。”钱百亿语重心长。她和金潜光相见恨晚,已经无话不谈。


    “他有妇之夫?”钱百亿还在追问。


    金潜光低头吃饭不愿回答。


    “光姐,你还当不当我是好朋友啊?我们还是亲家,我……”


    “以前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钱百亿像被定住了,眨眼思考片刻,随即低头撇嘴笑了,“还真是让我猜准了,你也是弯的。以前是有夫之妇?以前是,那就是说现在不是了?那你还顾虑什么,追呗。”


    “我不说了嘛,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过去多少年有什么关系啊,只要感觉还在。我们谈个恋爱,啊,还非得规定年龄啊,规定时间啊?”钱百亿伸长脖子,拧着眉毛,“你还想错过啊?”


    “你还想错过啊?”金潜光听着这句话没有回答,情绪翻滚。


    她不想错过。


    四盘菜靠近顾玉瓷的方位几乎没有动筷子。张编辑看自己的作者神思不属望着珠帘外,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客人不起身,邀约方只有陪着。张编辑提杯喝茶,喝茶打嗝,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提杯喝茶,喝茶打嗝,再起身去洗手间。


    她的作者盯着门帘,端着茶杯细品,仿佛吃的那几口菜需要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来消化。


    “顾老师,我们再叫壶茶吧。”张编辑不好意思让客户喝凉透到没有味道的茶。她还有一层意思是婉言提醒该离开了。


    “好。”作者似乎疯了。


    被噎了一下的张编辑只得又叫了一壶茉莉花茶。


    茉莉花茶刚送来,顾玉瓷看到金潜光从卡座里出来了。


    “这个茉莉花茶,至少得七窨以上才会有茉莉花的味道。顾老师顾老师?”张编辑斟完茶一抬头,她的作者不见了。


    只有晃动的珠帘提醒她,作者跑了。


    钱百亿挽着金潜光的胳膊走到扶梯旁,说:“嗯,再上去坐会,聊聊天。”


    “你今天那么忙,我上去干什么。”


    “讨厌死,约你出来一次那么难。走啦,不准回去。”钱百亿抱住金潜光的胳膊往扶梯上拽。


    金潜光撤着身体愣是被拽上扶梯,整理好拉扯开的领口,伸手弹了下钱百亿的脑门,笑嗔:“你这真是小霸道哈。”


    身后的顾玉瓷眼睛圆睁,鼻子喷火,弹人家脑门?!真亲热,怪不得自己怎么暗示都不接话,原来是有人了!


    “我真是自作多情!”骂了自己一句,顾玉瓷转身就往另一边走去,“哼,我多想了,那么多年,不定谈了几个呢,晚辈哪清楚这些事。”


    “还以为多深情呢,臭女人!”一边走一边骂,“还弹人家脑门,老不正经,真是够了。”


    顾玉瓷裙角飞扬,烈日下也不打伞了,顶着大太阳走到路边,伸手拦出租车,一把拉开后车门坐进去,车门被摔得“砰”地一声响。


    “哎,我说,”司机师傅要责怪,一回头,住了口,“咳,那个,您坐好。”期期艾艾。


    乘客咋了?哭成这样。


    顾玉瓷长叹一口气躺到椅背上,胸口不断起伏,浑身都不舒服,感觉到脸上痒,抬手一摸,全是泪。


    “哼,”她冷笑一声,“我搞什么,吃醋?切,小女孩才吃醋,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吃醋?哼。”小声骂不停。


    整个路途,司机师傅大气都不敢出,眼神在后视镜里来回扫视着她的乘客,一会哭一会骂,自言自语,咬牙切齿。


    下了车,腿都迈进小区了,顾玉瓷还在骂自己:“顾玉瓷,你正常点好不好?!你都五十了,不是十五,独立女性都独立三十年了!”


    “女儿都快三十了。”


    “你看她那张脸,捯饬得油光水滑的,还喷雪松香,指定谈过好几个。”


    “大学时候一群学姐学妹的都说不清,指望她专情?呸,就是个风骚女人。”


    骂完自己骂金潜光,骂完金潜光骂自己,骂完开始哭,哭完又开始骂。


    顾玉瓷觉得自己太矫揉造作了,三十年,带着两个女儿,什么都走过来了。这看到旧情人和人家挽个手,弹了人家一下脑门就气病了,太不可思议。


    越生自己的气越起不来,越起不来越没胃口,越没胃口越虚弱,越虚弱越想躺,越躺越胡思乱想。


    就这样,自我攻略,大女主顾玉瓷因为一口醋,呛病了,缠绵床榻。


    第87章 过往


    七月底,北城正热的季节,太阳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人们都躲在空调室里享清凉。


    顾玉屏顶着酷暑来到了北城。她要飞去c国看女儿,在北城转机,顺道探望姐姐。


    “你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瘦?颧骨都出来了。”顾玉屏盯着姐姐皱眉,满眼心疼。


    “没事,可能天热,胃口不好。”顾玉瓷端着洗好的葡萄从厨房走出来,“我说你在北城多住两天再去c国呗。”


    “唉,那个死丫头,说谈了个对象,我不放心,得过去看看,呆不下去。”顾玉屏跟着大姐走到沙发旁坐下,伸手揪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嚼着嘟囔,“做了家长才知道,真是操不完的心。特别孩子是女娃,那简直每天心都悬在刀尖上。”


    “六六有分寸,你也别太担心。”


    “她有个屁的分寸,能有她心潮、心雨姐一半机灵我都不至于操这个心。”顾玉屏把葡萄皮和葡萄籽吐到手心里,提高嗓门开始骂。


    “整天左一出右一出地给我整,别提她了,闹心。”葡萄皮甩进垃圾桶,顾玉屏抽张纸巾擦擦手,侧头看大姐,嗓门还没降下去,“你看你这眼窝,都凹陷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都不省心。


    “真没什么。”顾玉瓷说不出口。她吃醋,气病了。


    看大姐眼神闪烁,眼底似乎藏着无法言说的隐情,顾玉屏叹口气坐近,握住大姐的手,语调轻柔:“姐,咱俩是世上最亲的人了,你还瞒我是不是?”


    “不是。”顾玉瓷低下头,睫毛垂落,抽出手摸脸颊。她真开不了口,五十岁了,竟然又动了小年轻的心思,还闹吃醋。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欲言又止,顾玉瓷伸手揪一颗葡萄,想塞到嘴里,碰到嘴唇又停下,挨着嘴唇滑动,“玉屏,我碰到她了。”


    “谁?”顾玉屏看着紫皮葡萄在姐姐嘴唇上抖动,眨巴眼睛。


    “那人。”


    “哪人?”


    “金。”


    转脑袋想想,“哈”,顾玉屏猛地张大了嘴,眼球似要蹦出,“金潜光?”


    葡萄塞进嘴里,顾玉瓷低垂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嚼葡萄,闭着嘴巴,一侧脸颊被葡萄撑得鼓起一个小包。


    “不是。”顾玉屏想说话,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来回转眼神,手指抠眉毛,“三十年了,见就见呗。咋,见她一面你就病了?”


    顾玉瓷咬咬嘴唇,脸颊染红,嘴里裹着葡萄,说话瓮声瓮气:“就,上次不是给你说了吗,心雨和嘉树谈的事情。”


    “嗯,怎么了?”顾玉屏不理解这和金潜光有什么关系。看着大姐嘴角的小鼓包,条件反射也揪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裹着。


    顾玉瓷两三口把葡萄咬碎,葡萄皮和葡萄籽吐在手心的纸巾上,卷起来扔进垃圾桶,抬头看向电视屏幕,黑漆漆反射着她和顾玉屏的人影,咽下葡萄,吐出话:“金潜光是嘉树妈妈。”


    空气静默,静到窗外知了的叫声越来越清晰,一声一声传入顾玉屏的耳朵里。


    “噗。”顾玉屏吐出嘴里噙了好久的葡萄皮,“呵。”她环顾四周不自觉笑了一声,“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冷笑哈。”


    知了叫个不停,空调的出风口“嘶嘶”响着,墙上的钟表指针“吧嗒吧嗒”走着。


    顾玉瓷低着头搓手指,像个孩子般局促无局。


    看两眼大姐,顾玉屏握住她搓红的手指,冰凉,问:“不是说嘉树父亲早逝吗?她现在一个人?”


    听到这问话,顾玉瓷不知该怎么回答,孩子们的嘴里妈妈是单身。但是她在王府大厦分明看到金潜光和一个女人亲亲热热的。对,亲亲热热,毕竟都弹了人家一个脑瓜崩了。


    “她有人?”


    “我不知道,孩子们说没有。但是前段时间我看到她和一个女人蛮,就蛮亲热的。”说到这,顾玉瓷头垂得更低了,双手揪住裙摆,捻那一小块布料。


    顾玉屏手肘撑在膝盖上,皱眉思索片刻,勾着头盯住姐姐眼睛问:“不是,姐,你什么意思?还喜欢她呢?还想破镜重圆?”


    顾玉瓷不说话,双手捻裙角,揉皱了展平,展平后揉皱,墨绿色的丝绸睡裙角布满细碎纹路,像极了她心中的兵荒马乱。


    “唉,”叹口气,顾玉屏按住额头,“我真是服了你了。”


    “当年咱爸发现你们的来信,把你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都快打死了,你都不愿意分手,果真是真爱哈。”


    “这都三十年了,还惦记着呢。”说到这,顾玉屏眼神飘远。当年她被锁在卧室里哭天喊地都没用,堂屋的姐姐被父亲用皮带抽打到满身鲜血。


    “是我提的分手,我对不起她。”顾玉瓷展平裙摆,手肘撑在膝盖上按住额头。


    “你怎么对不起她了?你那是没办法呀。”


    “那是什么年代呀,九十年代初啊,那同性恋在咱们县城还会判流氓罪呢。”


    “再说咱爸那什么性格,说你再不和她断,他就去你们工作的地方闹。金潜光走到哪里他闹到哪里,说金潜光耍流氓搞他女儿。”


    “还要报警。”


    “你是为了保护她呀。”顾玉屏愤愤不平。


    “我没有能力保护她。”一滴泪珠落到手臂上,顾玉瓷赶忙擦干。


    眼尖的顾玉屏还是看到了,马上抽出纸巾递给姐姐,“你尽力了,姐。咱爸那就不是……”想想毕竟算是父亲,顾玉屏没有把“人”骂出来。


    “哪有那样朝死里打女儿的。要不是我端掉门出去救你,你身体都得留下后遗症。流那么多血,地上都一片……”说着顾玉屏又想到那时,湿了眼眶,“我真是提起来就恨。”


    “还做主把你嫁给裴志坤那个滚蛋。”说完顾玉屏牙齿磨到咯咯响,“最后生病还四处骂我们不去照顾他,不孝顺。就他那种父亲,谁能孝顺。”


    “他就不配。”


    顾玉瓷看妹妹嘴角抽动,双手紧攥,鼻翼扇动,浑身哆嗦,赶忙安抚:“好啦哈,都过去了,他也去世那么多年了。”


    “裴志坤也不是个东西,说什么你不是黄花大闺女,还不让碰,整天疑神疑鬼怀疑你偷人。”


    “后来你不是把我接到辛城了吗?都好了。”顾玉瓷握着妹妹的手,拍着感谢。


    “他第一次打你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就不会有第二次。”顾玉屏说着话泪花浮上来。


    她和姐姐年龄只差两岁,母亲在她们读大学期间病逝。两个姐妹相依为命,大姐很疼她,她也很疼大姐。听到一向温柔的大姐被家暴时,她简直要崩溃,当天就包了一辆车过去把怀孕的大姐和孩子接了过来。


    “以后不要再提他了。”顾玉屏不想再提那个人,犯恶心。


    “好,不提她。提金潜光,提她你总愿意,看你这样子分明旧情没了。”


    “哎,我真是服你了,姐,怎么做到喜欢一个人那么久的?”顾玉屏二婚都离婚了,正要梅开三度。


    “不知道,欠她的吧。”顾玉瓷也觉得自己魔怔了。难道是自己的第一次,所以那么刻骨铭心。


    “喜欢就算了,你还磨蹭。这都五十了,不是十五,你们打什么哑谜呢?还有感情就在一起啊。”顾玉屏摇了摇自己的烫发,急燥。


    “我给她暗示了,她没往这方面理。”顾玉瓷眼神失落。


    “你怎么暗示的?”顾玉屏不解。待听完姐姐的解释,彻底躺倒在沙发上,“没救了,真的是没救了。”


    太含蓄了!


    太阳西沉,落下,晚风送来些许清凉,月隐花庭一片静谧。


    “顾阿姨病了。”饭桌上,游嘉树一句随意的话打翻了妈妈的粥碗,一碗白粥扑到桌面上。


    金潜光盯着白粥的米浆在桌面上四处蔓延,流到桌边沿着桌角缓缓坠落,没有动作。


    “您别动,妈,我来。”游嘉树慌忙起身提来垃圾桶。


    裴心雨用湿纸巾把白粥揩进垃圾桶里,抬眼看金潜光,“阿姨,我再帮您盛一碗。”


    白粥盛好,明亮的吊灯下,三个人细嚼慢咽,继续吃饭。


    “妈,您吃了块小米辣。”游嘉树眼看着妈妈把剁椒肥肠上的小米辣夹进嘴里。


    “嗯?”金潜光回神,“哦,不辣。”咀嚼吞咽。


    眨巴眨巴眼睛,游嘉树也夹了块小米辣,是甜味的吗?不辣?那如果是甜味的就给心雨夹,想着便放入口中,只咬了一下,便皱紧了脸,眼睛瞪得滚圆,咳嗽起来,“呸,呸,呸”,吐进垃圾桶,额头“唰”地冒了一层汗。


    “赶紧喝水漱一下口。”裴心雨看她辣得脸都胀红了,忙递过来一杯水。


    “妈,好辣啊。您现在怎么这么能吃辣?”缓过来后,游嘉树不禁拧着眉毛吐着舌头追问,“嘶——哈!”。


    “哦。”金潜光眼神瞅着裴心雨,似乎在想措辞,低头又夹了一块小米辣,在两个晚辈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辣吗?”裴心雨用口型偷偷问游嘉树。


    游嘉树拧紧眉毛小声示意:“辣。”不让她夹。


    咽完小米辣,金潜光再看一眼裴心雨,伸手盛粥,随口问:“心雨,你妈,什么病啊?严重吗?”


    “厌食症。”裴心雨叹口气。昨天小姨刚告诉她这个病情。


    “咣当”,陶瓷勺掉进砂锅里,“那,现在”


    游嘉树赶忙用筷子往外捞汤勺,捞出来后用纸巾裹着勺柄擦拭。


    “在积极治疗了。我姨也在陪着她,就还是吃不下去饭。”终究难掩不开心,裴心雨说完垂下眼神。


    “哦。”自从听完这句话,金潜光的魂魄就像被抽走了一般,眼神空得没有焦点,捏着筷子的手来回游荡。一盘小米辣被她一口一口快吃完,吓得游嘉树赶忙给盘子换了个方位,放她面前一盘金针菇,金针菇也被吃完。


    游嘉树目光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知道,妈妈最不喜欢吃的菜就是金针菇啊。


    烈日下,眼前的景象像被烘烤化了一样,模糊晃动。金潜光坐在空调车里,望着花语城的大门咬着嘴唇,眼神闪了又闪,深吸一口气,抱上副驾驶位的花束,拉开车门下车。


    走到小区门口,人顿住,按着额头在烈日下转圈。


    一圈又一圈,不一会白色针织短袖后背就洇湿一片。只见她仰头对着大太阳吐口气,肩膀一塌,转身快速钻进车里,往后拢拢头发,启动引擎,一脚油门,车子“轰”地开过花语城的大门。


    成熟稳重的金潜光坐在空调车里,对着空调出风口,一头汗。


    “我紧张什么呀,探望个亲家母,我紧张什么呀。”


    “不是,金潜光,你都五十了,不是十五,这个年龄了,你害羞什么呀。”


    “你不敢承认,你还是喜欢她。”


    “你怕了。”


    碎碎骂着自己,又是教育又是呵斥。


    车子“嗖”地开过左堤路,在月隐花庭门前停下。


    “就要回家吗,确定不去看一眼?厌食症,这是什么情况啊?说一个多月了,挺瘦,挺瘦是什么意思?”金潜光紧簇眉头,看着岗亭纠结。


    岗亭的保安看业主的车子挡着过道不动弹,钻出小亭子,走过来敲玻璃窗提醒。


    “女士,您的车挡住道了,您看您是进去?还是挪一下?”


    玻璃窗徐徐降下,金潜光看着保安的脸叹气,开口询问:“要回去吗?”


    保安被问愣了,挠挠头看向大太阳,揉揉眼睛,无言以对。


    最终,金潜光闭上眼咬住牙鼻孔长吐气,墨镜打开“唰”地戴上,握紧方向盘一个大转弯,调转方向,按照导航,一溜烟驶向花语城。


    探望亲家母,有什么怕的!


    第88章 玉屏小姨的计


    “嘶——”


    空调出风口隐约出声。


    顾玉瓷躺在沙发上正和妹妹说话,门铃“叮咚,叮咚”响。


    “是快递吗?”顾玉屏瞅了瞅大门,起身。


    一拉开门,门外一个漂亮女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妆容精致,白色针织短袖,白底蓝花长裙,珍珠耳环下气质温润,怀里抱着一大捧满天星。


    “您好。”金潜光看清开门的人明显一愣,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眼神忍不住往里瞟。


    “您是?”顾玉屏眨着眼睛思索。


    “玉屏,谁呀?”顾玉瓷起身走过来,对上来人的双眼,脚步猛然顿住,定在玄关处。


    “玉瓷。”金潜光隔着顾玉屏喊她。


    顾玉瓷清醒,抬手往耳后拢拢长发,低头打量衣着,抻抻睡裙,动了动凉拖里的脚趾头,舔舔嘴唇开口:“那个,哦,先进来吧。”


    金潜光得到允许,抬腿往里迈,奈何顾玉屏挡着门。


    “玉屏,这是,嗯……你光姐。”顾玉瓷这句话一出口,顾玉屏立刻瞪大了眼睛,瞳孔放大,目光像探照灯一般扫视金潜光,从头发丝到高跟鞋尖,“金金,请进。”


    金潜光抱着花站在玄关处,看顾玉瓷弯腰给她拿拖鞋,放到她脚旁,“谢谢,”说着把花递上去,“听嘉树说你生病了?”


    “嗯?”顾玉瓷瞅着手里的满天星,淡蓝色小花充满浪漫和梦幻,瞳孔闪过一连串问号,自己生病了?


    “对啊,就天热,食欲不好。”顾玉屏忙接。


    是她搞的鬼。看姐姐暗黄枯瘦、如饥似渴地肖想老情人,就想把金潜光钓出来。琢磨出一计——偷偷告诉外甥女她妈病了。还想了个比较符合病症的病名——厌食症。她觉得外甥女铁定会说给游嘉树听,游嘉树大概率会说给妈妈听,亲家母出于礼仪也会来探望。


    她想到了整个链条,可没想到运作得那么快。昨天早饭刚说完,今天上午人就到了。


    “嗯,这个金潜光心里肯定还有我姐,这么担心。”心里嘀咕着,顾玉屏开口,“光姐,你还认识我吗?”


    “玉屏。”金潜光刚听到顾玉瓷喊了。她见过顾玉屏一面,当年就是这个妹妹安排她和顾玉瓷见面的。


    那年春节,顾玉瓷从学校返回老家后,不久就提交了辞呈,没有再出现。她心急如焚,联系不上人,跑到泽河,才发现顾玉瓷家已经搬走。


    几近崩溃中,顾玉屏联系上了她,让她在民市一家宾馆等顾玉瓷。


    那天是顾玉屏陪着姐姐一起来的,来提分手。


    “这么多年不见,你保养得不错啊,看着比我年轻多了。”顾玉屏的眼睛像是淬了金,细细审视。前凸后翘,小腰一把,优雅从容,怪不得还能让姐姐云里梦里地惦记。


    “呵。”金潜光不置可否,礼貌勾唇笑,“你也很年轻。”


    像多年不见的同学般,寒暄聊天,亲近又保持着距离。


    “玉屏,你去洗下水果。”顾玉瓷安排妹妹,侧头招呼金潜光,“来里面坐吧。”


    等顾玉屏把挂着水珠、饱满透亮的紫皮大葡萄端上来时,客厅里只有金潜光一人板正坐在沙发上,她的姐姐不知所踪。


    当然不好意思问客人主人去哪里了?


    顾玉屏把葡萄放到茶几上,眼光不着痕迹巡视一圈家里,大姐的次卧门紧闭,收回目光招待客人,“光姐,吃葡萄。”


    “谢谢。”金潜光微微屈下身体,往沙发边坐坐。


    “我姐这个病,还挺严重的。”看主人不在,顾玉屏开始瞎扯,脸色凝重,目光深沉。


    “啊?”金潜光一听睁大了眼睛,瞳孔猛地收缩。她没想到那么严重,昨天孩子们说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天热,顾玉瓷食欲不好呢。听顾玉屏说“挺严重”,脸色“唰”地就变了,像被突然抽去了血色,拧着眉毛微探身体听顾玉屏细讲。


    “就是吃不下饭,吃药也没用。你看瘦得已经皮包骨头了。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只能住院喂流食了。”天马行空了。


    “住院喂流食?这么严重!”金潜光被吓到了,嘴唇微微张开,脊背挺直,身体后撤,盯着面前的紫皮葡萄迟迟回不了神。


    “我本来要出国看女儿的,这也走不了啦,得先照顾她呀。”话语半真半假,顾玉屏确实因为大姐的身体推迟了出国。不把大姐心病看好,她不放心。


    “这”


    “唉,她现在连做饭的力气都没了。”下猛药。顾玉屏着急啊,一来不想姐姐再受罪,二来想尽快心无挂碍出国走。


    金潜光几乎被吓呆,望着葡萄吸气吐气,吐气吸气,眼神无措,双手搓在一起:“那,再挂挂专家号看看吧?”


    “挂了,看过了,也开了药。医生说这病没办法,就得好好养,好好吃饭。”顾玉屏奥斯卡影后附体,脸覆寒霜,愁绪外露。


    “好好吃饭?”金潜光重复,嘴唇颤抖,手指抓着沙发边缘,指骨泛白。


    “是啊。我厨艺一般,烧饭不好吃,我姐她更吃不下。”


    “那,那中午我来烧菜吧。”金潜光说着话,脑海里飞速搜索着三十年前顾玉瓷爱吃的菜品。


    上钩了。


    顾玉屏撇过头笑,清清嗓子转回头,眼神真诚,语气低沉,攥住金潜光的手托孤般郑重:“那麻烦你了,光姐。”


    金潜光的手冰凉,顾玉屏的心跳跃。


    “不麻烦,不麻烦的。”金潜光眼神空洞,脑袋里堆满菜谱。荷塘小炒、西芹百合、清蒸大白鱼、清炒虾仁、泥鳅烧豆腐、江南时蔬、毛豆烧肉、腌笃鲜还有蒸菜,蒸菜,蒸洋槐花菜,顾玉瓷最爱吃蒸洋槐花菜了。


    正想着呢,顾玉瓷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身白色连衣裙,素雅清新,腰间一条棕色牛皮小腰带,把细腰展示了出来。


    金潜光看着错愕地眨了眨眼。都快要吃流食的人了,怎么还穿成这样?!


    顾玉屏侧过头捂住嘴笑,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刚才还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抹眼泪呢,这人一到,突然就明媚焕发了,还画了大红唇,真是。


    “我得加把劲。”她对自己说。


    金潜光说她来做饭,真的就烧了一桌子菜。


    荷塘小炒,蒜苔肉丝,肉沫茄子,清炒虾仁,丝瓜蛤蜊汤。


    三个人就坐在餐桌旁。


    顾玉瓷接过妹妹盛的一大碗米饭,眉眼弯弯,温柔端庄。


    看得顾玉屏心里只翻白眼,暗暗吐槽:“真是老房子着火,不得了。”


    “诶,光姐,你现在身边有人了吗?”顾玉屏一筷子菜还没夹呢,就急着帮大姐打听。


    顾玉瓷正夹着一片藕片,听这么一问,藕片在筷子尖上哆嗦两下抖落到桌面上。她赶忙重新夹起来,放进碗里,低着头,竖起耳朵听。


    “什么人?”金潜光听出来了,但不愿意回答,低头喝汤。


    “就女朋友啊,或者男朋友。”顾玉屏可不是大姐那种温柔性格,不让你躲的。


    沉默。


    金潜光在啃一只蛤蜊,仔细用筷子扒着壳上面的肉,没有接话。


    “嗯?”顾玉屏不放弃。


    闭壳肌肉像焊住了一样,扒拉不下来,金潜光用力往外拨,手背上青筋暴出,额头汗津津。


    “光姐,光姐,有没有啊?”


    “哼,小样,躲什么。”顾玉屏嘴巴说完心里说。


    “没有。”


    两个字很简单,却像一束强光射进来,照亮了顾玉瓷的心。她低着头,看着碗里的藕片,夹起来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不停,“这个藕片很甜。”她给自己找开心的理由,说完就反握着筷子捂住嘴角笑了,压不住。


    顾玉屏看着直撇嘴。真是,多简单的事在那左思右想,都把自己琢磨病了,真是够磨蹭。


    “嗯,上次在王府大厦看到你和人一起吃饭,是好朋友吗?”妹妹起了好榜样,顾玉瓷也开始盘问。


    “王府大厦?”金潜光抬头回忆,“签售那天?哦,你是说百亿是吧?是,她店铺开业,我过去送花篮。”


    “百亿?”顾玉瓷脑袋飞速回忆,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对,就慕云小姨啊,我和她算亲家。”金潜光说完忍不住笑了。她和顾玉瓷也算亲家。


    “哦。”顾玉瓷轻微点点头,瞳孔微缩,沉思。


    “怎么了?”


    “你俩在谈恋爱吗?”顾玉瓷垂下眼神开口,筷子尖戳米饭。


    这句话直接把金潜光刚喝到嘴里的丝瓜汤给问得又吐了出来,汤碗里冒起几个小泡泡,“咕嘟”。


    恋爱?好生疏的字眼,猛一听烫人得慌。


    “咳,咳,不,不是,你想哪去了,就好朋友。”真是太意外了。钱百亿,说朋友、晚辈或者闺蜜都合适,就是不能说恋爱,八杆子没一杆子。


    “哎呀,你小心点。”顾玉瓷眉眼弯起,语气欢快,往耳后掖下头发,抽出纸巾要帮金潜光擦拭嘴角的汤汁。


    金潜光微微往后仰了仰身体,接过顾玉瓷手里的纸巾,“我自己来。”看着顾玉瓷的脸,疑惑,不是病了吗?怎么这么红光满面的?


    不仅如此,只是简单的几个菜,顾玉瓷吃了两碗米饭,完全不像厌食症。


    看着这情景,金潜光的脑袋像用了多年的废旧电脑,转不动,要死机。


    顾玉屏坐在桌旁看着大姐几乎哼着曲儿收拾碗筷,动作麻利,步伐轻快,鼻孔直出气——你的厌食症要不要这么快好啊?配合,配合懂吗?给你钓白富美老情人呢。


    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作为优秀的奥斯卡演员,应该什么戏都能接上才对。顾玉屏长吸一口气纳进胸腔,鼻孔慢慢散出,找回状态。


    “所以,光姐,你看,我姐现在就能吃下你做的饭。这一口气吃两碗。”


    废旧电脑屏幕还在转圈。


    “你明天中午还过来给她做饭吧,”趁大姐去厨房收拾的档口,顾玉屏把金潜光拉到一边低语,“就当给她治病。”


    不然就要喂流食了。


    重启开机,金大夫无意识点点头。


    看到这,顾玉屏忙扭向一边,撑着鼻孔憋笑。


    成了!


    施施然滑开手机定机票。有大夫了,还担心啥。


    夜色渐深,只有鸟语虫鸣和空调外机的“嗡嗡”声在黑暗中交织。


    顾玉瓷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来,一身墨绿色睡裙,干净清爽,涂涂抹抹着坐到床边。看妹妹在摆弄行李箱,瞅两眼开口:“你干吗呢,还不睡?不是说明天早上8点多的飞机么,6点就得出发。”


    “就睡了。”顾玉屏说着拿出一个纸袋放到床头,也躺靠到床背上,侧头说话,“姐,我看光姐对你的感情一直没变,看你食欲不好还要过来给你烧饭,她又单身,你到底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都这个年纪了。”顾玉瓷脸红。她说不出口,她想复合。


    哎呀,一想到这个词就好羞耻。


    “唉,你就是这性格,害羞,害羞,都五十岁的人了,又……”


    “又不是十五。”顾玉瓷接。


    “是啊,你都明白,还磨蹭什么啊。你们都错过三十年了,还要再错过吗?”


    顾玉瓷当然不想错过,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咱们都五十了,这个年龄,身体啊、心里承受度啊都不像年轻时了,哪能像小年轻那样你拉扯我、我拉扯你地谈恋爱。”


    “咱们这岁数遭不住的。”


    妹妹说的这两句话,顾玉瓷无比认同。她现在吃口醋都能把自己噎病。这要是虐恋,直接能飞升。


    “还有啊,”看催婚起不到效果,顾玉屏换了种说法,“你们俩不要给孩子惹麻烦。”


    “我们怎么给孩子惹麻烦了?”顾玉瓷不解,皱眉询问。


    “你们这个样子,心雨她们小年轻,都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看出来了。你说到时候她们是催你们在一起呢,还是装作不知道?你这不是给她们造成心里困扰么?”


    这句话打动了顾玉瓷,她沉思着没说话。她就怕给别人惹麻烦,何况是晚辈。


    “所以,你俩要在她们发现前把关系捋顺了,别让晚辈再操心惦记,多尴尬。”顾玉屏当人民教师可惜了,这么擅长攻人心,保险精英、婚恋顾问这些工作都欠她一个岗位。看大姐态度软了,乘胜追击。


    最终,顾玉瓷被逼投降,按着额头询问怎么提前捋顺了。


    “来快的。”顾玉屏斩钉截铁。


    “什么快的?”


    “美人计!”


    第89章 美人计


    “美人计?”顾玉瓷目光飘忽停在半空,眼睫毛扑闪片刻,转回眼珠望向妹妹的眼睛寻找答案。


    顾玉屏看大姐皱眉思考,撇嘴笑,这肯定是不理解。侧身从床头柜拿过来那个纸袋,眉毛挑动,抛了个戏谑的眼神,“那,送给你的,对付金潜光的武器。”


    “什么?”顾玉瓷坐直身体,接过袋子打开,探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是个手掌大小的红色纸盒,塑封着塑料膜。撕开塑料膜,打开纸盒,缓缓拉起一条丝绸,大红色,“这是什么?”


    看着不像丝巾。


    “展开。”顾玉屏鼻翼扇动,嘴唇紧抿,肩膀耸动不止,明显在压着笑。


    缓缓展开,是……


    顾玉瓷的脸“唰”地一下烧起来。


    是一件真丝性感睡衣,布料还没有丝巾多。


    “这,这,你……”顾玉瓷像被烫到手一样,转身把那块布料扔到妹妹脸上,“自己穿吧。”说完侧身躺进被窝,拉起空调被捂住脸,没捂住的地方通红。


    “哈哈哈哈哈。”顾玉屏捂住嘴笑,笑够了趴到姐姐肩膀,“诶,你害羞什么呀,都这个年纪了。”


    “你还知道这个年纪啊,孩子都那么大了,能合适吗?”说着话,顾玉瓷又趴到枕头上,一手折着枕头角盖住自己的脸,耳垂红到滴血。


    “咱们不是要快的吗?这是最快的。你这战袍一穿,往她怀里一躺,当场事成。”顾玉屏笑着撕扯姐姐折在脸上的枕头。


    “死丫头,没大没小。”顾玉瓷松开枕头,又揪起被子盖在脸上不撒手。


    “诶,姐,你可别说你没欲望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


    “我就比你小两岁,我可干渴着呢。小玩具换着用,上次推荐给你还不要不要的。”


    顾玉屏说着趴到大姐耳畔压低声音:“嗯?你都怎么解决的啊?”


    “讨厌人,什么解决,没有。”


    顾玉屏一把扯下被子,提高音量:“哦,睡不着就写东西啊。你看看你都熬成什么了,骨瘦如柴的。”眼睛瞟到大姐白皙的肩膀,抿住嘴笑着伸手抚摸,“诶,还别说,你虽然瘦,这皮肤倒还挺滑,这胸也有料”


    顾玉瓷看妹妹伸手挑自己睡裙,一把捉住那只手,另一只手就拍打妹妹的脑袋,“你个死丫头,找打。”


    “哎呀,都这个年龄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女孩。我受不了,我就得告诉金潜光,你多娇”顾玉屏一边躲一边笑着喊。


    “让你说,让你说,打死你。”顾玉瓷被调侃得红霞从脸颊染透到脖颈,扯起被子盖住妹妹的头拍打。


    两个人还像小时候一样,闹作一团。


    “好啦,好啦,我投降,我投降。”顾玉屏裹在被窝里,声音嗡嗡求饶。


    顾玉瓷刚松开手,求饶的人就扯开被子喘气,顺顺头发,看向大姐,眼神心疼,“姐,我讲真的,你不要委屈自己。我们这个年纪,还旺盛着的呢好吧,你怎么可能没欲望?”


    看妹妹正经问,顾玉瓷侧趴到枕头上,咬着下唇沉默。怎么会没欲望,可她的欲望不可诉说。只能整晚整晚枯坐在书桌旁,强迫自己不去多想,把自己累到挨着床就睡,让自己忙碌到没有心思去想。


    “你要知道,用进废退。那里长久不用,哎呀,都可能会粘一起的。”


    “不知道你的粘一起没?”顾玉屏吓唬姐姐。


    一记眼刀飞来。


    “切,那张教授、李大夫的追你多狠,也不见你动心,原来还是想着她。既然这么想,你还磨蹭什么呀。你们,还有多少时间能浪费?”顾玉屏无惧眼刀,拉住大姐的手苦口婆心。


    顾玉瓷缓缓坐起身,靠着床背,眼神望向夜空,“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说着说着脸颊又红了,手指攥紧被角,低下头。


    “能怎么想。上午吃饭,你那大红唇妆往餐桌旁一坐,她下意识都舔嘴唇,咽口水,吃饭的时候一直朝你脖子上瞟。”顾玉屏说着食指轻点大姐那如工笔画勾勒出来的锁骨线条。


    “哦,你是全观察她了?”


    “那可不,我一看这情形,下午就给你买了套战袍。裙子露的还是太少了。”顾玉屏最后一句话说得鬼鬼祟祟。


    “死丫头。”顾玉瓷做势又要拍打妹妹的头,被握住手,“姐,我不想再看你受苦了。找她吧,也说清,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说到这,顾玉屏眼里荡上了泪花,“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苦。”


    看妹妹哭,顾玉瓷眼眶也红了。她想到了过往,被迫把项链还给金潜光,说分手,说以后不再见面。她当时想的也确实以后真的不要见,既然已经决定嫁人,她不想再耽误金潜光,永不相见对四个人都好。


    她是想得完美,做得决绝。可最后她发现结婚当天,看着站在身旁的新郎,她的心里无比想念金潜光。最后只能把自己喝到酩酊大醉来麻醉自己。更悲惨的是,自此以后,这份想念越埋越深,愈久愈浓,如沉疴宿疾般,夜夜折磨自己。


    是,不想再错过了。垂下眼神,咬了咬嘴唇,松开攥着的被角,沉默半响,顾玉瓷最终点了点头。


    “诶,这就对了,不是非说一定要上床怎么样,就是身体有了亲密接触,说话就能开诚布公了。”


    “咱们这个年纪,经不住拉扯的,得先把话说开。你这都逮不住她,上哪说话去。”


    “我不信都滚到一个被窝了,她还能再躲。”


    顾玉屏趴姐姐肩头说体己话。


    “死丫头,主意还挺多。”顾玉瓷笑着刮下妹妹鼻子。


    顾玉屏一撩烫发,抛媚眼,“那是,我久经沙场。还有啊,你那个,到时候,媚一点,主动点。”


    一听这些,顾玉瓷像株被触碰到的含羞草,又蜷进被窝。


    “一说这个你就脸红,都五十”


    “好了,不要再说我年龄。”


    “吻、脱、摸”


    “哎呀,你睡吧。”顾玉瓷赶忙抬起身体用被子捂住老师的嘴。


    真是,又不是没经验,三十年前就拿下过好嘛。


    第二天早上送走妹妹,顾玉瓷就急忙返回家中。


    “瓮中捉鳖吗?”想到这个词忍不住笑。


    表针“嗒、嗒、嗒”,踩着顾玉瓷的心脏节拍指过十点。


    顾玉瓷两次起身看向窗外后,不敢再看了。


    金潜光昨天答应今天过来做饭的,只是随口客气吗?


    这玉屏一不在,是不是金潜光就不来了?


    万一不来怎么办?再怎么逮她呀?


    不行不行,还是得尽快确定关系。


    再抬头看看钟表,十点十五分,秒针像被胶水粘住了一般变得极慢。


    “不会真不来了吧?”


    “不可能,她一向守信的,再等等。”顾玉瓷给自己斟满茶水,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嘬饮着。


    不过才过去二十分钟,她感觉仿佛过去了两个小时。


    正焦急呢,门铃响起。


    顾玉瓷马上站起身三两步奔过去,在玄关处放缓脚步,停下,对着穿衣镜再打量一番自己,勾了唇角,淡定开门。


    果然,门外是提着两个购物袋的金潜光,看到她眼睛一亮。


    白底墨蓝色山水图案吊带裙,是吊带裙。温婉中带着性感。这也就算了,脚下还穿着一双白色细高跟凉鞋。


    这是在家里啊,还穿着高跟鞋。


    “你,这是要出去吗?”金潜光盯着顾玉瓷脚下的细高跟犹豫开口,再抬头看吊带裙,两根纤细的蓝色缎带松松垮垮挂在雪白光滑的肩头,好像随时会滑落。皱眉,出门要穿吊带裙吗?


    “哦,不出去,送玉屏才回来。”顾玉瓷撒谎脸不红。她已经回来一个多小时了,回来才换的吊带,“进来吧。”


    “我买了鲫鱼。新鲜的,给你做鲫鱼豆腐汤。”金潜光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


    顾玉瓷背过身笑,咬唇压制,“谢谢,我来放厨房吧。”


    “我来吧。”金潜光说着卷起袖子闪进厨房。


    顾玉瓷扶着门框进退不是,看金潜光像个主人一般麻利系上围裙,拎出不锈钢菜盆,把鲫鱼倒进去,接水冲洗。甩甩手把豆腐、青菜从袋子里依次掏出来摆在料理台上。


    打开橱柜舀米淘净,倒进高压锅中,合上盖子开蒸。


    铺砧板、提菜刀,三两下处理好鲫鱼。手起刀落,开始切葱姜蒜。


    一盘盘食材准备好,抬手打开抽油烟机。


    “嗡——”


    “啪”,燃气灶打开,拧成小火,鲫鱼翻入锅中。


    这边高压锅冒着蒸汽,那边鲫鱼煎出肉香,大厨还抽空炒出来一盘空心菜。


    顾玉瓷望着这场景回不了神,感觉自己才是来做客的那个人。


    这真是来给做饭的啊?!


    她猜对了,金潜光是来做饭的。一连八天,准时准点过来,带着食材,一进来就直冲厨房,淘米洗菜,油炸煎炒,做完端上桌,喊她吃饭,吃完收拾碗筷,刷洗整理,提着垃圾袋告辞。


    像个家政阿姨。


    第十天的时候,顾玉瓷实在按耐不住了,在金潜光卷起袖角的时候,阻止了她。


    亲自下厨。


    很快三菜一汤就端了上来。


    “简单做些,吃得惯么?”


    “嗯。”金潜光点头,吃到嘴里眼眶发烫,还和当年的口味一样。


    看着只顾低头吃饭的人,顾玉瓷眼神闪烁,清了几回嗓子后,终是开口:“那么多年了,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人么?”她心里盘问几天了,不想再让自己胡思乱想。


    “咳,这个河虾蛮新鲜的啊。”金潜光转移话题,夹一筷子小河虾送入口中。


    “冻好久了。应该死得更久,得死几年了吧。”话语赌气。


    金潜光吃了个软钉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低垂眼神扒拉米饭。


    顾玉瓷深吸一口气,抬眼盯住她,“嗯?”妹妹顾玉屏附体,不给她机会退缩。


    “什么?”


    “考虑找个人啊,女人或者男人?”


    金潜光又夹一筷子藕片,低头吃。


    “找过吗?难道找过?”顾玉瓷心里想着,叹口气,登时就没了胃口。放下碗筷捂住额头,头晕心慌,又要病了。


    不行,这个年纪确实不能谈恋爱,遭不住。


    “嗯?”不死心。


    “太忙了。”金潜光随意答完,抬手盛汤。


    顾玉瓷低下头,嘴角弯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再抬头已恢复正常,表情云淡风轻,“忙也不耽误这个啊。”


    “没人相中我,带个孩子,拖油瓶。”


    顾玉瓷斜她一眼,这是什么托词,这么漂亮,拖油瓶可以忽略,“你那么漂亮,没人追?”


    金潜光不回答了,扒进嘴里一大口米饭开始嚼。当然有人追,还不少,也有热心人介绍。但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她也不感兴趣。


    “肯定有人追。”顾玉瓷心里又酸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写小说写得了,心里活动太多。但看着这个走散了三十年的人,她不想再让她走散,心里开始琢磨主意。


    吃完饭,顾玉瓷站起身收拾碗筷,身型一晃要摔到。


    金潜光赶忙起身扶住她,“你怎么了?”语气紧张。


    “头晕。”顾玉瓷捂着额头,眼睫毛轻颤着垂下,声音虚弱。


    “肯定是不怎么吃饭,看你刚才都没吃几口。走,我扶你到沙发那坐下。”金潜光往沙发处引她。


    可是顾玉瓷好像迈不开步,右脚刚抬起来,就夸张地在空中颤抖,左膝盖绵绵发软,身体像抽了骨似地往下坠。


    “玉瓷。”金潜光抱紧她,“怎么?”


    “嗯。”顾玉瓷顺势躺倒在她怀里,额头抵到她胸口,让美人救美。


    这么一躺,顾玉瓷感觉到金潜光的身体一下就绷直了。她咬住嘴唇,嘴角蹭过她胸前,压制得逞的笑。


    “哎呦。”比十八线小明星叫得还做作,顾玉瓷闭眼捂头,尾音打着颤,“我晕。”


    金潜光看着蜷在怀里柔弱无骨的顾玉瓷,肩上吊带滑落,领口扯开的缝隙里山峦起伏,浑身燥热,吞咽两口空气别开眼神。


    怎奈软玉凉滑抱在手,茶香灌进鼻孔,金潜光只觉得头脑昏沉,膝盖发软,站立不稳。沉沉眼神提起精神,“那我抱你回卧室吧。”说着,屈身用力抱起来,是公主抱。


    这一抱,顾玉瓷想到了往昔,以前就是这般亲密抱着的。鼻子发酸,泪水往眼前涌。


    躺到床上后,顾玉瓷还微闭着眼睛,气若游丝,“谢谢你,我歇会。”


    “要不要通知心雨和嘉树她们?”


    “不用。”顾玉瓷几乎一个激灵弹起身,想了想自己目前是头晕状态,马上又躺下,声音秒变虚弱,“我就可能这几天没吃好,低血糖。”


    奥斯卡也该给她个小金人。


    “那你躺会,我去把餐具收拾下。”


    “放那吧,一会我来。”


    “没事。”说完人转身出去。


    看着走出去的背影,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顾玉瓷咬着下唇琢磨,看来就得听玉屏的。


    得用美人计!


    第90章 不要打扰我


    满天繁星下,星辰苑三楼的主卧房间亮着灯。


    床头灯开到最暗一档,散发着朦胧的光。床上被褥凌乱,大床尾部的脚凳上散乱丢着衣服、内衣。淋浴间的灯开着,隐约从里面传来喘息和呻吟声。


    “嗯,嘉树,快到了。”大浴缸里,蒸汽氤氲,裴心雨躺在游嘉树怀里,侧脸勾着她的头舌吻,天鹅颈绷出的弧线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花洒水。裸露在水面外的皮肤白里透着粉红,两腿的膝盖露在水面外,来回摇晃,水一波一波荡出浴缸。


    游嘉树长发高挽,蓬松凌乱,两三缕头发垂落下来,湿塌塌粘在脸庞。


    她一手搂抱着怀里人儿,唇舌纠缠。另一只手臂从裴心雨身前绕过,没入水里。


    浴缸像条小船,行驶在风雨里,船里的水比浪打得还急,一波一波,冲击着瓷壁,擦过船沿荡出去,晃得船里的两个人叹息不止。


    “嗯。”裴心雨的小腿突然踢出水面,脚尖绷直,用力撑着浴缸后壁,浮颤着。水荡出去一大波,浇湿了掉落在地面上的浴巾,“嘉树,吻我,吻我。”


    “嗯。”游嘉树一手紧箍住裴心雨,肩头剧烈耸动,舌头探到口腔根,湿吻。


    “哈。”裴心雨几乎把身体挺出水面,错开嘴唇仰起下巴喊,脖颈拉出两条青筋,两朵梅花绽放开在眼角。


    一口气叹出后,裴心雨的身体被抽了骨一般坠下来,跌入游嘉树怀里,腿也没入水中。


    亲吻嘴唇,脸颊,眉眼,耳朵,下巴,游嘉树用温柔的吻安抚她。


    裴心雨睫毛半垂着,抬起手臂摸摸身后人的脸颊,喘气摇头,声音低缓沙哑:“嘉树,得出去了,有点热,我有点晕。”


    大床上,空调下,凉爽许多。


    粉色薄被下,裴心雨趴在游嘉树怀里画圈圈。


    “不想让你走。”游嘉树捉住裴心雨的手抬起放嘴角亲吻。


    “我妈的病还没好,平时工作忙,晚上和周末我得陪陪她。”裴心雨说着提起些身体,抚摸游嘉树的脸颊,“等我姐培训班走上正轨,闲下来些,可以陪我妈了,我就搬过来哈。”


    游嘉树垂下眼神,没有答话。道理她都明白,就是舍不得。


    “嗯,不是每晚都过来了吗?”裴心雨手指勾画着她的下颌线哄她。


    “昨晚就没过来。”游嘉树有一说一。


    “昨晚不是直播嘛,忙到晚上十一点了。再说,不是在车后座和你呆了会吗?”


    “不到半小时。”游嘉树严谨。


    裴心雨趴游嘉树怀里肩膀抖动,抬头往后顺下头发,笑:“诶,游嘉树,我真没想到哈,你这么黏人。”


    面对调侃,游嘉树很少争辩。她侧头嘬了裴心雨一口,声音软绵绵:“明天周末,能出来吗?”


    “上周都出去了。这周要不陪我妈吧?我看她这几天气色好些了,看她有没有什么活动安排,想带她出去走走。”


    游嘉树抿唇思考,抬手帮裴心雨往耳后掖长发,说:“你问完之后告诉我。如果在家,我可以过去给你们烧饭。如果出去走走,我可以给你们开车。”


    “噗”,裴心雨“咯咯”笑,揪住游嘉树的耳垂捻,“金总裁,你不是高冷吗?真是比姊归还黏人。”眼里的开心藏不住。


    游嘉树没有反驳,何况裴心雨说的也是事实。微抬起身体,游嘉树抓来床头的腕表看了看,“十点了,那我现在送你回去吧。”说着就要起身。


    “不急,”裴心雨欺身上来,眼波流转,湿漉漉望着身下人,“十一点回去都不晚。”说着吻紧游嘉树,手也往下游走。


    周末清晨,阳光金灿灿泼洒在阳台上,晾衣绳上的衣物随微风轻摆。


    顾玉瓷提着喷水壶在阳台浇花,家里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了。


    裴心雨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一只手箍着后脑勺转动脑袋。


    “妈,我姐又走了?”


    “嗯,吃完早饭就走了。这两个多月一天没休。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顾玉瓷放下水壶,叹气,把阴影里的衣服从晾衣架上摘下来换到阳光好的位置重新挂上。


    “现在不是刚起步吗,步入正轨就好了。”裴心雨展开手臂活动身体,左转右转,右转左转。


    “再说了,现在暑假期间,旺季,你就是让她在家休息,她也不放心。”


    “没事哈,她转悠转悠,不累的,她办公室也有休息椅。”裴心雨安慰着妈妈,继续做运动,转身时眼睛瞟到餐桌上有吃食,停下伸展活动,走近看,陶瓷骨盘里放着一叠外皮金黄酥脆的肉饼,“妈,这是什么?油炸饼子吗?”


    “这叫壮馍。妈以前在南市读书时常吃,跟着网上学的,做做试试,你尝尝怎么样?”


    “看着挺可口的啊。”裴心雨眨巴眼睛。也很油腻,妈妈不是爱吃素净的吗?


    “嗯,好吃!这是什么肉馅的?”咬了一口,裴心雨睁大眼睛赞叹。


    外焦里嫩,肉香四溢。


    “牛肉的。”


    “嘉树肯定爱吃。她就爱吃这种油炸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遗传,说金阿姨也爱吃。”裴心雨咂摸着嘴里的味道说。


    顾玉瓷眼神顿了顿,背过身整理沙发靠枕,虽然已经很规整了。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说,这就是给那个“金阿姨”做的呢。


    “妈,今天你想不想出去逛街?嘉树开车带我们,去溜达溜达。”裴心雨坐定在餐桌旁,一边吃着壮馍,一边端着杯子喝豆浆,抽空朝整理沙发的妈妈开口。


    “不去,妈没什么要买的。”顾玉瓷抓起抹布擦茶几,茶几早已一尘不染。


    “那去爬爬山呢?找个凉快点的山。亲近大自然,对你眼睛好。”


    “不去。”顾玉瓷丢掉手里的抹布,收拾书架上的小摆件,“你俩出去玩吧。”


    “咱们一起呗,上周出差都没陪您。”裴心雨说完下巴抵在手背上噎壮馍,眼神闪烁。上周她和游嘉树偷偷去云谷区度假去了,腻歪三天才回来。


    “不用。哎呀,你们年轻人出去玩哈。我小说正写到关键章节,不要打扰我。”顾玉瓷说着走过来开始收拾餐桌,空了的豆浆杯端起来,盛壮馍的盘子也端离桌面。


    “不是,妈,你别端走呢,我还没吃饱呢。”看着壮馍要被端走,裴心雨赶忙拽住妈妈的胳膊,“还有豆浆吗?我再喝一杯。”


    豆浆端来,顾玉瓷没有离开,站在餐桌旁等着端杯盘,催促女儿:“快吃吧,都凉了。”


    “嘉树一会到。要不,妈,咱们去做按摩去吧?泰式马杀鸡。”


    “你们别打扰我。”顾玉瓷说得都有些怒气了,说完夺过女儿手里还剩一口的豆浆杯,“别喝了,都凉了。”端起壮馍转身进厨房。


    你妈我等着人过来按摩呢,有人。


    “妈,壮馍别端走呢,我再吃一块。”


    “油煎的东西,别吃那么多了。”不耐烦。


    “那要不……”孝顺女儿又跟到厨房门口打商量。


    “别打扰我。”


    “妈,你真不出去,这天气这么好………”


    “出去吧,出去吧,找嘉树去。”


    顾玉瓷像赶小鸡一般把女儿往大门口轰。


    裴心雨笑着躲避妈妈的推搡,跺脚:“你别急呀妈,我还没换衣服呢。”


    把女儿赶出家门后,顾玉瓷看看墙上的钟表,快十点了。


    “不能再磨蹭了,孩子们这马上要露馅,今天必须得拿下。”顾玉瓷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握拳给自己打气。说完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对着里面看了良久。最后面红耳赤拿出来那件大红色真丝睡裙,小小一团布料,一只手就可以攥完。


    真丝睡裙触感滑凉,顾玉瓷紧攥着它的手心却直冒汗。


    铺到床上展开,看一眼,脸立刻红透。


    捂着脸冲进淋浴间。


    花洒水流声响起,床上大红真丝睡裙在等候她的主人。


    洗完澡,仔细涂抹全身,精细化妆。


    最后,看一眼床上的真丝睡裙,顾玉瓷咬咬唇,解开浴袍穿上。几乎没有布料,胸前刚刚挂住头,后背整片裸着。虽说自己身上没有赘肉,皮肤保养得还可以,但是露这么多,顾玉瓷还是接受不了。刚穿上,就又脱下来,慌忙扔进衣柜里,似乎看一眼都羞耻。


    再度坐到沙发上,看着钟表时针马上指向十点半。


    不停按摩太阳穴,最后一咬牙,猛然站起身,快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


    握着那块布料,顾玉瓷的手哆嗦不停,连连喘气,“哈,美人计。顾玉瓷,你要放开,要放开。”深呼吸。


    十点半,门铃准时响起。


    顾玉瓷蒙在被窝里不愿意露头。她穿着衣服,感觉比没穿衣服还羞耻。


    门铃响了又响,就在金潜光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的时候,大门拉开,顾玉瓷一身红色丝绸睡袍站在门里。金潜光眼睛闪了下,看向最明显的方位,领口开得很低,双峰若隐若现,睡袍里似乎没有衣物。


    “那个,”金潜光语言和脑袋都不太动弹了,眼神发散,“我来给你烧饭。”伸手递购物袋。


    一个厌食症病人,都快要喂流食了,怎么一天比一天穿得妖啊。


    顾玉瓷没有接塑料袋,退后一步让她进屋。


    关上门,看着金潜光额头的细汗,顾玉瓷轻笑,“你热吗?”


    “我不热。”


    “我热。”顾玉瓷说着抬手解睡袍带子,丝绸睡袍滑过肩头,掉落到地上,装作看睡袍,低头侧身展示。


    “嗖——”,只看一眼,金潜光就觉得血往头顶涌,头晕眼花,她赶忙伸手撑住墙壁。


    顾玉瓷的吊带睡裙展现了出来,腰部是透视设计,背部全部镂空,一片白,闪电般要电晕金潜光。


    “帮我捡下吧,不能弯腰,还是头晕。”


    金潜光像个木头人一样按照指令蹲下捡睡袍。她的头也晕了,手抓住睡袍,抬头,正好看到顾玉瓷往上撩了下睡裙,本来只到大腿根,这下,看到了里面最小的那块布,镂空的。


    “给,给。”金潜光慌忙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起得太猛了,还是被刺激得了,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


    顾玉瓷赶忙拉住她的胳膊。


    “给。”金潜光拿着睡袍的手哆嗦不停,脸胀到通红。


    “哎呦,我还是头晕。”顾玉瓷捂着额头倒进金潜光怀里。


    茶香扑鼻,软玉温香。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抖得厉害,顾玉瓷勾了嘴角,不下猛药不行啊。


    侧侧头红唇就擦过了抖成筛子的人的下巴,抬手抚摸上那张自己惦念三十年的脸,热气吐到耳畔:“潜光。”


    “嗯。”金潜光像被下了蛊,没了自我意识,。直到热气打到她脸上,温热的嘴唇覆过来,她彻底闭上双眼,生理性张嘴。提在手里的购物袋掉落到地上,一只泥鳅钻了出来,扑腾在鞋柜旁。


    顾玉瓷捧着金潜光的脸轻吻,脸颊、眉眼、鼻梁、嘴角、下巴、嘴角、嘴角太久太久没有这么亲密了,以至于吻的时候她也控制不住颤抖,在嘴角处来回轻嘬,就是不敢覆上。左侧嘴角,下巴,右侧嘴角,鼻头,左侧嘴角……反复多次后,喘出几口气,还是压上了那双颤抖的红唇。


    “嗯。”


    “嗯。”


    嘴唇的触碰让两个人都禁不住呻吟。


    “潜光。”顾玉瓷勾着金潜光的脖颈,身体来回磨蹭,舌尖轻轻往她唇缝里钻。


    久违的熟悉气息荡进口腔,金潜光紧闭双眼承受着。她觉得自己干涸得像一片沙漠,终于迎来了一场雨。可雨来得细细濛濛地,洒过来便浸了进去,不够多,不够多。她太渴了,想要更多,睁开眼,眼角蔓延着红血丝,仿佛蒸腾着热汽,抬手捧住眼前开成桃花般的脸,恶狠狠,“顾玉瓷,你自己找的。”


    顾玉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横抱起,卧室的门被撞开。


    墨绿色的大床,平整地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一片静谧的湖泊。


    顾玉瓷被一把丢进湖里。《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