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冰雪骤然消融, 彻骨的寒意徐徐散开,眨眼的功夫, 整座雪山血池上的冰灵似乎全都消失不见了,身体回暖的同时,栗音心头稍定。


    她唇瓣恢复了血色,轻轻抿着,面上神情仍旧警觉,黝黑的眼珠忽闪,盯着那双沉了阴翳的红瞳。


    身前的人一手扣着她的手腕,无论她的骨龄还是转世魔修的身份,都在大能的感知下暴露无遗,风雪的声音停下后,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男人另一只手突然一动, 吓了她一跳, 栗音看向他抬起的那只手。


    如冰雕玉琢般的指尖在她的注视中,缓缓溢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一滴血里仿佛有光华流转, 凝聚着某种繁复的暗纹。


    栗音突然想起,他是冰灵根, 存档里不但凝水成冰作为手段, 还会以血做刀,她刚捡到他的那会儿, 他习惯放自己的血,再凝冰作为趁手的武器。


    这种仿佛自/残般的习惯,随着失忆以及她的接触,也可以说哄骗,才慢慢改掉。


    栗音含着他的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 最后默默地咽了下去,装作不认识。


    那滴血悬在男人的指尖,倏尔直接向她的眉心点下去,气息和场面都无比熟悉,栗音认出,这一滴血就是魔尊印,魔尊的御令竟然融在他的身体和血液里。


    红光没入眉心的刹那,栗音身前,悬在半空的游戏面板始终处于预备的状态。


    他的手指也是冷的,冰冷的体温从她的眉心一触而过,那里还残留着上一枚魔尊御令的气息。


    根据府主之前汇报的信息,以及魔尊印真正的主人对御令的控制,她的来历其实不难猜。


    饶是如此,御令打下,男人开口。


    “你是谁?”


    长睫覆落,红曈蒙着阴翳,像干涸的血。


    眉心红光闪烁,栗音嘴巴边满是说真话的冲动,他冲她下了一道实话实说的命令,她没法抵抗,道:“…栗音。”


    血泊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你可知道我是谁。”


    游戏面板闪了一下,栗音借用道具,眼疾心快,判定成功,没说出她心知肚明的名讳。


    “你是魔尊。”少女眨巴着眼睛,貌若乖觉地回答。


    她的骨龄年轻,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知道魔尊姓甚名谁的人,充其量知道他的身份,不大可能清楚他的姓名。


    面对她的回答,也不知男人满不满意,他眉眼间仍冷冰冰,因为身量高于她,而做俯视般的姿态。


    常年身处冰天雪地和生来冰灵的资质,身体的温度更是冷,这会可能因为抓着她的手攥了太久,她的体温丝丝缕缕染进了他的掌心。


    面对堂堂魔尊审视般的眼神,她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紧张。


    僵硬之中,雪山天池的异动明眼人都看得见,终日不休的风雪忽歇,据点里,交手对峙的二人立时改换目标。


    两道灵光先后落在了雪地上,却为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没法靠近那处魔尊立身的寒池,只能远望着那里的人影。


    魔尊醒来了,抓着玉欢宫少主的手,不知二人间说了些什么。


    魔尊的神情如旧冰冷,红瞳微移,看向来人。


    栗音也侧目看过去,来的人一位是玉欢宫主,她的师父,另一位中年样貌的男人应该就是噩生府的府主了。


    师父脸色疏寒,并不是冲着她的,而是冲着她身边的男人。


    红曈掠过玉欢宫主,和她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魔尊将视线投向噩生府府主。


    屏障撤离一角,噩生府府主得令,径直穿过屏障。


    “她是你放进来的?”无波无动的声线飘落在雪地上。


    中年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恭恭敬敬地行至魔尊生前,斟酌中有了答案,魔尊不喜被人打扰安眠。


    “是玉欢宫。”他站定了,才说道。


    “我也不知玉欢宫到底意欲何为,率人在血池外大闹了一通,我怕她们打扰尊上安眠,不得已出手阻拦,谁知还是被玉欢宫弟子硬闯了进来。”


    他背对着玉欢宫主,有屏障阻隔,靡姝宫主听不见他的汇报。


    至于魔尊身边的小辈,他更不把小辈放在眼里,直言玉欢宫居心不良,他反倒成了忠心耿耿。


    栗音闻言,紧绷的姿态一扫而空,露出反对的神情。


    魔尊看向她:“你有何解释。”


    栗音开口控告:“我是按照府主给的命令,进来找尊上的,府主说尊上召我觐见,我不来见魔尊,难道去见你吗?”


    最后一句话直向中年男人发问,魔尊身处其中,竟不言语,红曈淡漠。


    封府主垂首,不屑于和小辈说话,只向魔尊说道:“她是玉欢宫定下的少主,按照规矩,得让尊上见过,我不想打扰尊上安眠,就先把人叫过来候着了,想着等尊上醒了,再让他进来。”


    栗音还要反对,刚刚张开嘴,一道红光骤然划过眼前,顷刻没入了她的眉心,速度之快让人反应不及。


    游戏面板才做出预警,魔尊已然回首,猛然发问,调转话头。


    “我是谁。”


    他一改方才淡漠的神色,仿佛抓住了目标松懈的刹那,眼瞳腥红似新血,直直地望着她。


    栗音张了张嘴巴,有些颓然和忿忿。


    “你是裴玉。”她听见自己道出了魔尊的名讳。


    魔尊印竟像真言咒似的,控制着她回答实话。


    单单名讳而已,其实也不要紧,就听男人疏冷的声线接着问道。


    “你有没有骗过我。”


    一字一字,天上又开始飘雪了。


    像是有片雪花落进了眼里,栗音闭上了眼睛,听见自己答。


    “我有。”


    话音和雪花一起落地,漫天的风雪顷刻间再度降临。


    噩生府府主本低着头,听见魔尊问询欺骗,着实暗暗惊了一瞬,倏地抬头,才发现不是问他,原是问的玉欢少主。


    那小辈答说有,封府主直觉古怪,魔尊的名讳可能是她师父告诉她的,但眼前的对话,总让他觉得,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噤声旁听,魔尊近乎于质问。


    “你还记不记得,对我做过什么?转世了还来找我,你怎么敢。”


    她闭着眼睛不看他,男人冷白的指节扣住她的脸颊,风雪化刃,却不是杀她,而是反手划开了他自己的手腕,大片灼红的鲜血洒出,落在雪地上的动静也和那些雪花一样。


    以血做令,男人命令道:“睁眼。”


    强行控制之下,栗音只得睁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虽为白发红曈,美人不似薄雪,更似冰霜,四周的风雪遮得天光昏寐,他的白发恍惚成了银灰色,缕缕垂落,一直垂到了她的脸颊,像簌簌不宁、终日惶惶的阴影,佝偻着背脊,弯身蛰伏在她眼前。


    和白孔雀那般雪中红梅的瞳色不一样,阴影里的红曈更像血,此时散发出了莫名的光彩,从干涸的血迹变成了两滴新鲜的血液,大抵流动着仇恨的颜色,把她的脸倒映得清晰分明。


    “说话。”裴玉再一命令。


    栗音发现那股真言咒似的束缚没有出现,竟没有强迫她说实话。


    少女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声音清亮,表达疑惑:“我刚刚和你说的话确实有假,欺瞒尊上,我会被关进大牢吗?”


    寻常一问听起来像某种挑衅,大概是她语气里全无对“被关进大牢”的畏惧,径直仰头和他对视。


    风雪的势头更猛烈了,寒意由四方笼罩而下。


    一片白雪皑皑里,男人没有给自己的手腕止血,他垂首望着她,发丝被风吹得拂动不止。


    腕上的流血静静蜿蜒,染红了他的衣袖,他本就穿着红与白二色,倒也不突兀,直到从织物里溢出的血滴坠落在雪地上,溅了满地。


    捕捉到转世的字眼,封炼心头一跳,他才有眉目和猜想,远处,因为风雪过大,靡姝宫主向屏障出手,挥出数击。


    动静使得封府主回头看了一眼,眼神莫名,暗道玉欢宫的胆子可比他大得多了。


    结合魔尊方才的逼问,他联合旧事,魔尊曾经有过一任道侣,那所谓的道侣趁着魔尊炼化御令、重伤失忆之时趁虚而入。


    魔尊恢复记忆后将那人打入了牢狱,而后其人越狱出逃,听说死在了越狱的路上。


    管她是真转世还是假转世,玉欢宫主将其定为少主,还把人送到了魔尊眼前,莫不是以为这样就能取得魔尊信任和偏护?


    他暗自冷笑,旋即开口:“我还有一事汇报。”


    “如我先前所言,靡姝宫主将她送去了道门,在道门笼络了不少大能修士,作情夫和炉鼎…”


    她既是靡姝的徒弟,搜罗炉鼎的本事肯定也是师父教的。


    如此水性杨花的女人,还是昔日欺骗背叛了魔尊的人,他不信魔尊不动怒。


    能当场杀了她最好不过,她那些道门的情人一定和魔域结为死仇,魔尊再迁怒于玉欢宫…


    心里如此打算,封炼只见,他一说众多情夫的事实,那玉欢宫少主果然心虚,而魔尊的神情则更加冷寒。


    不多时,魔尊出手,那小辈骤然倒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庆祝,却见魔尊将人接住了,搂在怀里,其人胸口尚有起伏,原是昏迷,并非身死。


    他自是看不见少女身前的游戏面板,方才面板上划过去了许多字迹,当中夹杂着判定成功的字样。


    此时失去意识的人倒在魔尊怀里,封府主难以置信,下意识又多看一眼,试图重新确认对方的死活。


    却见魔尊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视线,分明护了一下怀里的人,无意与旁人看。


    封府主没控制住表情,脸上有瞬间的错愕惊诧。


    前世都那样了,今生如此,还能原谅?


    他怀揣着质疑,幸而魔尊神情冷凝,不像是对她还抱有感情的样子。


    对昔日欺骗了自己的人能有什么感情,封府主险险松了一口气。


    裴玉的视线早略过了他,看向屏障外,远处静立的玉欢宫主。


    靡姝并不掩饰对他的不喜和排斥,冷然的眉眼间甚至隐约带着些恨意。


    裴玉抱着怀里的人,同其对视,数百年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景象。


    只是那时候,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具散灵自尽的残躯。


    男人护住了怀里人,微微颔首,冷眼俯视,传音道。


    【你看,就算你先找到她,就算你给她安排了再多的男人,就算你和她说过再多的挑拨,她还是来找了我。】


    靡姝冷笑:【那魔尊大人可就想错了,我可不像封府主,我一没挑拨,二没安排。】


    她说的都是实话,噩生府府主向他汇报的事情也不假。


    奈何男人明显不信,愈发用力将人往自己怀里护了护。


    什么道修,什么情夫,红曈森冷,抱着人转身进去雪原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语气冰冷的传音。


    【她是我的妻。】


    第192章


    白茫茫的雪又飘了下来, 遮挡住了男人离开的背影,也将整座雪山血池之地和外界隔绝, 洒在雪地上的点点鲜血受到某种召唤,飘然而起,和濡湿衣袖的血液一起倒流进了男人的伤口处,血液回归后,手腕处弥合如初。


    裴玉看也不看倒流的血和愈合的伤口,他的功法如此,经年早已习惯,只抱着怀里的人,缓步往前走。


    每走一步,茫茫的雪山变化悄然, 那些落满了雪的山坡慢慢褪去了素洁, 露出了内里高低的屋脊, 而后是屋檐和墙壁,原是被雪淹没的宫殿和宅邸。


    他挑了一处地方, 皑皑的雪向两边让出一条路, 他沿着游廊进了一间内室。


    和冰冷的寒池截然不同,室内的陈设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透出舒适的暖意, 长明灯欻欻亮起, 热意也蒸腾而出,怀里的人似有所感, 微微动了动。


    其实方才进来的路上,他一直支着保暖的法术。


    裴玉低下头,光线染进朱砂似的红曈,流泻出了恍惚般的光韵,好像如梦初醒。


    白发随着垂首而倾泻在脸侧, 摇晃间像荡开了一抹雪光,这雪光兴许晃到了她的眼睛,睡梦中的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的视线于是落到了她的眉心上,也许做了噩梦的人,才会这样皱着眉。


    可他只使了个单纯昏睡的法术,既没有打算让她梦忆前世,也没有用梦魇之术折磨她。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按上她的眉心,随即慢慢摩挲,似乎想要一点点抚平她的噩梦。


    轻缓的动作带着回忆和效仿的痕迹,他不知在学着谁的动作,幸好,她的神色很快松懈了下去,眉头没再紧紧蹙着。


    裴玉放下手,抱着人往榻边走去。


    他平时明明休息在寒池里,却对这内室的布置很熟悉似的,低垂着眉眼,没什么神情和波动,但施法分明仔细又莫名熟练,将榻上的灵绸锦缎捋得平整松软,暖软适中了,才把人放上去。


    少女的睡态规矩端正,两手交叠在身前,安详宁静。


    床铺受压微微下陷,他坐在床沿看着她,长明灯的光线有些橙黄明净的色彩,照得他周身的白发像在融化。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床铺明明很宽敞,容得下第二个人位置。


    他坐着没动,身侧突然出现了一张纸,准确说是婚书,婚书上的字迹清晰,纸张完整,看不出一点破损的痕迹。


    裴玉拿过婚书,看了好一会儿人,又开始看婚书。


    眼睑一垂敛,细密雪白的长睫就隔绝了暖光,红曈深沉在阴翳里。


    魔尊印的法术不会有错,他令她说的那几句实话刚好印证了前世,实在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有前世的记忆。


    但…那几句话也可以用其他理由解释,比如,她是从靡姝口中得知了魔尊的名讳,又或者,靡姝给了她异宝防身,她才躲过了第一次的问询,甚至关于欺骗的回答,她给出的解释也说得通。


    无从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有前世的记忆,当然,他也可以现在就施法,让她在梦中经历一场过去和前世,让她想起当时的种种。


    裴玉看向昏睡中的人,发现她的眉心又蹙起来了。


    他先把婚书平平整整地放在床头,才躺到榻上,伸手过去,理平她的眉心。


    动作或许体贴关怀,神情却并非,眉眼淡薄疏离,透出股思忖的延缓。


    没有思虑太久,他就兀自否决了刚刚的想法,指尖的力道陡然加重了,戳着她的额头。


    前世无论如何也不算圆满,她若是想起来了,岂不又回到了当时不圆满的刹那。


    裴玉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他做过的旧事定格在她的前世,决计不能让她想起来。


    转瞬,他又想到了她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


    长睫微微一动,似乎受到了某种提醒,红曈映出光彩,艳艳的瞳色仿佛皑皑雪中的不详血色。


    只要他也那样做,不就可以了吗。


    她骗他她是他的未婚妻,那么他也可以,更何况不是骗,他有婚书。


    只要让她也失忆…


    室内忽地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叹息,更像是求得满足的喟叹,如一道雪风吹过去、一片雪落下来。


    他彻底在她身边躺下了,侧躺着,才好看见她,才好将额角抵到她的肩头。


    散开来的白发和素色的衣摆像一场蔓延的风雪,带着挥之不去的冷意,攀附上了她的身躯。


    就像她当初对他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失忆,而后谎称夫妻,当然,他有婚书,不是谎称。


    裴玉抱着身边的人,徐徐闭上了眼睛,白发和白衣像一片就要融化的残雪,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昏寐的室内安静又温暖,床铺间躺着两个人影,两道呼吸声匀匀地飘在空气里。


    安宁的氛围没持续太久,其中一人猛然皱紧了眉头,随着一声沉重的呼吸,裴玉睁开了眼睛。


    他醒过来的动静惊动了身边的人,她抬起脑袋,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


    裴玉垂着眼,低声道:“做噩梦了。”


    闻言,她伸手把他按回了褥子里,向他靠了靠,成婚甚久,这早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常事,裴玉没有拒绝,两个人影很快相拥到一处,在同床共枕面前,拥抱也不算什么。


    白发红曈的美人陷进妻子的怀抱,埋首在她的颈侧。


    再次闭上眼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像梦一样。


    明明在一段时间之前,他根本没有这等睡眠的习惯。


    可能就像妻子说的那样,他忘记了许多事情。


    …毕竟他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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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来,关于血池秘境的传言不计其数,言说某一处血池里沉着能够号令所有魔修的重宝,魔域势力杂乱,传言面前,哪怕有人不信,终也得陷进纠纷里。


    人人都想得宝而号令他人,局势就成了纵使我寻不得,也不能让旁人得到。魔域的传言愈演愈烈,道修得知后也是同样的道理,道魔本就经年战事不绝,这下子两界之间更是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厮杀当前,忽有一日,血池异动,血光冲天,似乎有人从中取得了什么东西,即使不确定是不是那件异宝,两界的风向具同时一变,转而寻找起那个取走东西的人。


    道魔双方的目标近乎一致,一说除魔卫道,一说杀人夺宝。


    取走东西的那人特征明显,生得白发红曈,分明妖异之人。


    按理,这等形貌特殊的人应该很好找寻,尤其,其人似乎在争夺中受了伤,绝对逃不了太远。


    道魔双方怀揣着差不多的判断,可找着找着,情况古怪起来,那人竟像彻头彻尾的失踪了似的,偶尔触及到可疑的痕迹,不日线索就中断当场,无处可寻。


    道魔间的战火因着找人而稍微平息了几分,但这不影响一直以来四处漂泊游离的散修。


    散修没什么家底,正好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灵舟,一直避着人走,每当察觉有人在靠近时,她一溜烟就跑了,从不与人纠纷交手。


    在战火里的散修大多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她的来去一点也不打眼。


    在道魔打得激烈的时候,她不小心误入了一处战场,谁知道运气足够好,非但没出事,还另有不得了的收获-


    灵舟停泊在一处了无人烟的山沟中,甲板上飘出几缕炊烟,混着药物的苦香味,没一会儿,少女把煎好的药材倒出来,转身端进船舱里。


    船舱深处,本来黯淡的光线照到了雪一般的颜色上,室内一下就被反射得透亮起来。


    那是个白发的美人,被安置在一张狭窄的小榻上,双目紧闭,他身上本来沾着血,这会儿被捡到他的人仔细擦干净了,收拾干净后姿容更甚,玉雪冰姿。


    一看见美人,少女的步子就轻快,她把药端过来,想给他喝,目光看着某一处,念了他的名字一声。


    “裴玉…”


    她近乎呢喃的声音乍听像一种惶然。


    声音并不大,却也切实传到了美人耳中。


    白发美人眉头微微蹙起,眼睫颤颤了几下,忽而在她的小声呢喃后睁开了眼睛。


    他突然睁眼醒来,端着药的少女顿时愣住了,在短暂的惊吓和惊讶过后,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瞳。


    美人愈发用力地皱了皱眉,显出不大好的耐心,姿容里透出冷厉的气质。


    睁开眼睛后,看见不认识的人正要给他喂不认识的药,他身子稍微向后靠了些,同她拉开距离,肉眼可见的警惕,没有开口说话,红曈微移,正飞快端详着周围的一切。


    少女回过神:“裴玉?”


    裴玉?是在叫他吗?


    固然没有应有的记忆,他却保持着该有的警惕和对他人的不信任,冷声问:“你是谁?”


    少女望着他,露出犹豫和迟疑的神色。


    裴玉不说话,他不认识她,但他也不记得自己。


    少女的视线忽然移开了一瞬,不知看了眼什么,可能是她也有些恍然。


    数息,那双黑眸才再度放到他面上,注视着他,小声不乏小心地道。


    “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她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红曈倏地定到了她的脸上,裴玉眉头紧皱。


    他有未婚妻?


    第193章


    对于“裴玉”这个名字, 他能感到一股熟悉,直觉是他自己的名姓, 而对自称为未婚妻子的散修则全无类似的感受。


    红曈紧紧凝视她,即使她道出了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卸下防备:“你是道修。”


    他该有的常识还在,只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又不是傻子,道魔不两立,而他是魔修,魔修怎么可能和一个道修定下婚约。


    自称是他未婚妻的散修瞧见他的质疑,放下药碗,低着头, 语气失落:“你是不是后悔了, 想解除婚约, 也没必要装失忆来作弄我…”


    她的低语煞有其事,裴玉听得一怔:“什么?”


    “你真不记得了?”她抬起头用担忧的目光望着他, 一边坐到了床沿。


    身份差异, 又有伤在身,她话里似乎掺杂着隐情, 裴玉静观未动, 只绷紧了身子。


    他不予回应,少女眉间隐约失望:“你说过, 即使我们身份不同也没关系…”


    一举一动,一声一字,暗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仿佛二人虽阵营不同,却互生情愫。


    裴玉依然皱着眉, 她继续说。


    “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东躲西藏,道魔都容不下我们,幸好这次只是受了伤,如果你实在后悔了,我们也可以解除婚约…”


    裴玉没有轻易相信她的话,但他现在受了伤,身处别人的地盘,调动不了灵气,难以自保,贸然开口反对恐触怒对方。


    他唇角微抿,一言不发的同时更加仔细打量她,像在评估对方的虚实真假。


    她样貌年轻,黝黑的眼珠子看起来单纯又无害,见他的打量,眼里漾开了点轻愁的笑意,微笑之余身体也绷紧了,似在紧张,不无请求道。


    “但你现在伤势未好,先把药喝了,把伤养好,再说离开的事情,好吗?”


    【好感度…】


    她的话正中裴玉心底的考量,落在耳朵里全是为他做考虑,半晌,男人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她这才露出松一口气般的神色,说起药碗里的灵草。


    见他还是防备顾虑,她先尝了一口,示意没毒,男人才接过,缓缓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无不适感,才将整碗药喝下去。


    她看起来很开心,若有若无的愁态和紧张消失不见。


    裴玉而后得知她的名字,他的“未婚妻子”叫做栗音,他身处的位置是她的灵舟。


    她说,他和她机缘巧合在战中结缘,即使身份阵营不同,仍然互生感情,定下婚约,他此前外出历练遇险,她闯进魔域把他救了出来,两个人现下正在道魔交界之处游历。


    她还说,因为道魔结合为双方不容,所以二人一直以来东躲西藏,他在她的灵舟上停留养伤,如她所言,行舟渡空刻意躲着人。


    这么看似乎没有可疑之处,但他问及自己的来历和过去,她却说不知道。


    再一问,就说他从未和她提起过,她一直在等他开口,不曾主动探寻,没想到半途遭遇意外失忆。


    她一介道修深入魔域,才把他救出来,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以是对他受伤的情形也不甚知晓,未婚妻子的身份不明真假,但她确实救了他一命。


    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伤也养了一段时间,因为谁也不知道怎么伤的,没法对症下药,伤势好得很慢,裴玉内视自察,灵力恢复得极其缓慢,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消耗他的灵力。


    她对此也束手无策:“可能你的功法特殊。”


    她是道修,当然不大懂魔修的事情。


    裴玉清楚不是功法的原因,但目前别无选择,修为没恢复前,他只能仰仗她庇护。


    因为他身体带病,灵舟上的消耗由她负责外出补给,有时候在山野采集,有时候去城里采购。


    裴玉从旁静观,她会极其自然地带东西回来给他,仿佛当真和他认识了许久。


    从山野间带回来的是一些能用上的灵材,没有收获的日子就采点花草,去城里则带一些小玩意,吃的喝的,热乎乎的。


    他终日打坐试图自愈,冷眼旁观着这所谓未婚妻的日常,在修士当中,她绝对是个奇怪的人。


    一来修仙辟谷,她却喜欢吃东西,还喜欢让他也尝尝。


    二来她每晚并不入定修炼,而是偏好睡觉,修士哪里需要睡眠,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敢睡在他身边,一点不害怕他这个魔修做点什么。


    【好感度…】


    又一日,灵舟停泊在一处小城附近,她进城回来,揣了几张符箓给他。


    抬眼一看,原是易容的符箓,红曈一动,对上她的黑眸,再看她的黑发,和他的白发迥然不同。


    裴玉微微扯动嘴角,凝冰似的语气带着下意识的轻嘲:“是得挡一挡,白发红曈,不祥之兆,只怕招来祸端。”


    他说完忽而一顿,好像有过往隐隐复苏,没等想起点什么,模糊飘渺的感受被她的不大服气和不赞同的话打断。


    “你生得这么漂亮,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她认真地道,“白发红曈,明明稀世少见…”


    她把符箓塞进他手中:“我每次出去,想到你只能待在家里,就觉得很可惜,有易容法宝就好了…”


    她面上不无亏欠,法宝在乱时算顶好的东西,散修只买得起符箓。


    “既然那些人不喜欢你的样貌,那就这样藏起来,留给我一个人看。”她坦荡直白,笑眼弯弯。


    奈何男人性子冷僻,并不接话,将手里的符箓放到一旁。


    错过了想起记忆的时机,裴玉没说什么,夜里照旧打坐入定。


    二人虽有未婚夫妻的名号,共处一室,并无亲热的举动,她回到了榻上休息,给他安置了一处蒲团打坐修炼。


    浓浓夜色里,白发好似一缎素银,垂在男人脸侧,他的头微微低着,双目紧闭。


    修士入定时应该面目平和,他此时却并非,貌若痛苦不适,眉心拧起了一道细纹。


    裴玉眼前似有一层薄雾,雾里重重人影,看不真切,纷纷扰扰的人声尖锐,刺破薄雾,恍如针刺,搅得他的头很疼。


    “杂种…去死…”


    “肯定是他惹来的…晦气的东西…”


    “该死的魔修…打死他…”


    雾里的人影向他层层压下来,仍旧看不清楚面目,却能看见他们或抬手或踢踹,打骂声陡然拔高,转瞬汇聚成了一致的叫骂和诅咒。


    “杂种——”


    “魔修——”


    “去死啊——”


    白发猛然一晃,裴玉睁开了眼睛,他保持着入定的姿势,似瞌睡般点了下头,神情冷漠,刚刚发生的一切没给他留下一点波动。


    不远处散修被他的动静惊醒:“怎么了?”


    裴玉道:“无事。”


    “做噩梦了吗?”她含糊嘀咕了一声。


    修士不会做梦,裴玉心想。


    “有事的话可以叫醒我,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又道,裴玉不接话,她说完重新睡下了,呼吸没一会儿平稳绵长。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她脸上看不见一点提防,红曈一动,又看向旁边的符箓。


    夜色深重寂静,他很快闭眼,再度入定。


    【好感度…】


    有了易容的符箓后,裴玉得以改换面貌,将白发换做黑发,红曈也换成了不引人注意的黑瞳。


    他跟她进城本想找医修看诊,可担心医修看出他的魔修身份,二人到底没去。


    她带他买了些调理身体的灵草灵药,易容后,黑发映衬,男人皮肤苍白,眼珠乌黑,实属病容,看着身弱,修为也一般,一看就是被她养着的,像极了一对夫妻。


    扮作夫妻是个掩人耳目的好主意,裴玉面对旁人的猜测不予回应,她则笑笑,回应药店学徒的闲聊。


    不远处的街景人头攒动,嘈杂吵闹,裴玉侧目看过去,那里围着一群人。


    他脚步一动,走过去查看,她连忙结账跟上。


    四周争吵声不断,裴玉没有侧耳细听,他眼瞳径直掠过旁人,一眼看见被团团围困在人群中的几个小孩。


    她跟在他身侧,打探到前因后果:“好像是从魔域跑过来的小孩子…”


    魔域战乱不休,偷偷逃进边界城池苟全性命的人不在少数。


    “是魔种!”旁边一道修义愤填膺指正,“趁着这几个魔种不成气候,还不赶紧杀了!”


    有人反对道:“他们还没入道,只是几个孩子!”


    “是魔修生的就是魔种!你等他们长大看看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你不同情道修、不帮扶凡人,反倒心疼起几个魔修造的杂种来了,你知道魔修害了我们多少人,我亲朋好友死的死、伤的伤,凭什么护着这些魔种!”


    “那就去找伤你的魔头去,欺负伤害这几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自是同情道友的遭遇,但迁怒和对无辜之人泄愤非我道所为,魔域也有饱受折磨的凡人生民,恕我无法冷眼旁观。”


    道修各执一言,散修闭上了嘴巴,没有掺和他们的话题,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裴玉并不在意这些或那些的人,他紧紧凝视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孩,瞳孔倒映出他们脚踝处的锁链。


    一点红芒在漆黑的瞳孔里隐现,冰灵欲动,身际凝寒,忽而,身边的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骤然的打断和触碰让他微微一怔,裴玉回过神,四周的道修谈不到一处,气氛紧绷,已然动手前兆。


    一道灵光突然袭向那几个小孩,又有人出手拦下护住,混乱之际,裴玉分明瞧见,她手心也飞出一道光芒。


    四下嘈杂,他却清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好感度…】


    锁链当啷落地,几个孩子重获自由,在好心道修的掩护下,眨眼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她则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奔出了人群,将那些争议全部甩在身后,一直回到栖身的小舟。


    “没事了。”她道。


    身边的寒意散去,裴玉看了她一眼:“…嗯。”


    【好感度…】


    当晚入定,他又遇见了薄雾。


    雾里依然有人,除了人,还有锁链,厚重的锁链扣在他的脚踝和手腕处,磨出了一片新旧的血痂。


    他只能拖着沉重的锁链往前走,当啷当啷的声响似乎永无尽头,也就在这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断裂声。


    他清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再低头看去时,崩裂的锁链摔落在脚边…


    入定的人忽而睁开眼睛,裴玉看向手腕,手腕光洁,并无伤疤。


    他又抚了抚腹部,雾中除了被束缚的滞重,还有莫名的饥饿和寒冷,修士少有饥饿的感觉,除非未入道时。


    他最后看向躺在不远处的人,她还在睡觉。


    清脆的断裂声似乎在耳边萦绕,他走过去,垂眼望着她安宁的睡态,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


    修士不会做梦,裴玉觉得,他两次看见的可能是过去的记忆。


    他想问她,他有没有提到过那些事情,可等她睡眼惺忪地醒过来,他张了张嘴。


    “我好像…做噩梦了。”


    她似乎睡得迷糊,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


    裴玉微微皱眉,不明白用意。


    “一起睡就不害怕了。”她含混地说道,以为他是做了噩梦来寻求陪伴和安慰。


    裴玉并不害怕。


    但是…他垂眼看着她安稳的睡眠,既然能从梦里看见过去,或许他也该尝试睡觉。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半晌,床榻边的人影动了动,慢慢地学着她的姿势和样子,缓缓地躺平身体。


    裴玉初次尝试,没有真的睡着,闭目休憩了一夜,第二天平躺在身边的人吓了她一跳。


    他把自己的猜想和她说了,一听做梦可能恢复记忆,散修做沉思状,肉眼可见紧张。


    她最终没有反对他的尝试,还传授起一点好眠的技巧来。


    如果她是个骗子,应该不会如此尽力。


    【好感度…】


    裴玉每夜打坐修炼变成了入睡寻梦,一段时间后,下一个“梦”出现了。


    雾里他似乎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个小碗,碗里盛着食物,莫名的饥饿促使他伸出手去,刚把碗端起来,雾里的人踹了他一脚。


    小碗摔碎在地上,食物溅得满地都是…


    裴玉睁开眼睛,身边的人靠过来,不无紧张和关心地问:“又做梦了?”


    自从得知他会做那些“噩梦”后,她就常常看顾在他身边,好像真是他的未婚妻似的,始终关心在意他。


    裴玉听见自己低低应了一声。


    她问起“噩梦”的内容,得知他在梦里挨饿,顿时翻身起来,找东西给他吃。


    他又不像她,已经辟谷了还喜欢吃东西。


    裴玉看着她摆出她平时爱吃的那些食物,忽而想到,一直以来,似乎都是她一个人在支撑这艘灵舟。


    【好感度…】


    幸好,日日温养下,他可算稍微恢复了点灵气和修为,灵舟停泊在山间,二人可以一起外出。


    她只喜欢采集些灵材,很少主动出手捕杀山间的肉食或妖类。


    但要说养身子,还是妖类的肉质更补灵气,裴玉直冲山间盘踞的妖物下手,虽然失忆,他和妖物过了几招,就摸清自己过往的手段招数。


    他控制着自己伤口流出的血,化剑化刀化鞭,千门百类,几乎诸武精通。


    只是一战之后,他身上沾满了鲜血,把她吓得不轻,慌张地取药上药,帮他疗伤。


    裴玉抓住她伸来的手:“你第一次见这种手段?”


    她顿了顿,道:“以前从未见你用过…”


    说罢,小声埋怨起他的招式太过伤身。


    裴玉疑心消散,由着她给自己擦拭,听着她的小声抱怨。


    他的招式的确吓人,之前的自己应该很爱护这位未婚妻子,大概害怕吓到她,从不当她的面使用。


    她擦完了表面的血迹,发觉那些看着可怖的伤口已经愈合,仍旧不放心地抓着他的手腕,寸寸检查起他的皮肤。


    放出来的血已经收回了他的身体,未婚妻子还是抱怨他的身体太冷,可能是失血过多。


    裴玉回握了她的手:“我没事。”


    看来下次不能这么出招了,他想到。


    【好感度…】


    山野狩猎打足了肉食,她还没采集完想要的灵草灵花,裴玉等待中坐在树上调息,又睡着了。


    梦里,他被锁链绑着,不知在做什么工,只感到苦和累,手脚也抬不起来。


    雾里的人影站在不远处,那些人影依旧对他充满恶意,捡起石块砸向他…


    有东西落在他的头上,馥郁又柔软,轻轻擦过他的额角。


    裴玉睁开眼睛,大片花瓣从他眼前滑落,接着探出张笑脸来。


    【好感度…】


    她抖了他满头的花瓣,而后把他按在树上,检查他有没有用那种吓人的招式。


    确认他没有伤害自己后,她又向他细数起收获,抓着一枚灵果在他眼前晃了晃。


    回到灵舟上,裴玉继续调息,只是闭眼就入梦,又是噩梦。


    梦里,有人也抓着灵果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不是给他吃,可能是他多看了那果子一眼,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冲上来把他打了一顿…


    清甜的果香萦绕在鼻尖,有东西放在他脸颊边。


    裴玉睁开眼睛,对上她的笑眼,视线滑落,她举了半枚果子在他嘴边。


    他凝眸看了数息,接下果子,咬了一口。


    未婚妻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的那半个已经吃完了。


    半个果子还能再分半个,他将一半果子的一半递给她,她真是喜笑颜开。


    裴玉看着她惊喜地捧着半个果子吃掉,他其实并不喜欢道修,虽然看不清“梦”里那些人的脸,但直觉告诉他,那些欺辱于他的人,就是道修。


    …不过她不一样。


    如她所言,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好感度…】


    接受了她的身份和婚约之后,裴玉剩下的问题就是失忆和伤势,当然还有那些时不时浮现的噩梦,扰人清静。


    每每噩梦惊醒,她都会陪在他身边,随着他的接受,她渐渐和他亲密起来。


    裴玉没有拒绝,这是他作为未婚夫必须尽到的责任,常在梦醒后被她按在床榻间安抚,或抚摸,或拥抱,或亲吻…


    灵舟行驶进了冬季,道魔之间的战事好像已经叫停了,裴玉对他们为什么停战不感兴趣,也不甚了解。


    他只安然地待在灵舟的船舱里,同她说好,等春来就完婚。


    噩梦依然困扰着他,大抵白天陪她玩了雪,夜里就梦到天寒地冻。


    梦里,他穿着身单薄的衣服,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那些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故意作弄或嘲笑他受冻…


    裴玉睁开眼睛,他醒来的动静惊动了身边的人,她抬起头问:“怎么了?”


    他垂着眼,低声道:“做噩梦了。”


    她伸手抱住了他,和梦里截然相反,拥抱温暖得不真实。


    红曈垂敛,抬手回应。


    和梦里截然相反,噩梦日日滋生出了对道修的恨意,而现实…大抵渐渐诞生了对她的爱意。


    他用一冬的时间采卖好了完婚要用的东西,婚书、婚服、红烛…还和她一起重新布置了灵舟。


    有道是洞房花烛夜,虽然没有亲朋,他和她两个人就够了。


    红烛噼啪地响了一声,烛光照得室内光影朦胧明灭,全数交付给她的时候,裴玉埋在妻子颈侧,忽而呢喃了一声。


    像梦一样。


    他闭上眼。


    第194章


    裴玉又做梦了。


    梦里有个白发红曈的孩子, 出生在道魔边界,生来发色瞳色和常人迥异, 有人判断他的父母也非常人,定是魔修才能生出这般诡异的孩子。


    那孩子为道修俘虏,安排苦工,为了防止他逃跑或伤人,道修用沉重的锁链拘着他,他每日只得拖着负重来去,因为外貌妖异,颇受关注,不乏来看他的道修,却不是看望, 而是欺辱。


    拳脚相加都是家常便饭, 那孩子还未入道, 和凡人别无二致,也需要吃饭睡觉, 奈何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都是常有的事情。


    久而久之, 有道修站出来反对,道修之间竟围绕他起了一场争执, 争执的结果是好心又正直的道修认为不该迁怒于一个孩子, 将对魔修的怨恨施加于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实乃邪道所为。


    终于,捆束他数年的锁链一朝解开, 道修勉强放他自由。


    可出于对妖异之人的不信任,疑心他出去了就要作乱,他们不许他离开,说好听将他也收入了门下,容他入道, 其实是变相监视,等着他的仍旧是十年如一日的排挤。


    裴玉静观那孩子在道修之中受到的苛待,忽而,心头浮现出极浅的疑问。


    然后呢。


    这问题像是对他自己说的,四周的白雾倏地流动起来,不多时,他眼前的景象又一变化。


    远处雾里依旧人影重重,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他身前,嘴唇蠕动,发出痛苦的咒骂。


    裴玉微微一顿,稍一反应,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冷白的刀身没入了眼前这人的身体里,流淌出鲜红的色泽,如注溅落在地。


    瞧见他的举动,雾里的人声沸腾,他没受耳边的咒骂声影响,缓缓地把刀抽出来,又缓缓地打量刀上的血迹。


    男人眉眼未动,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冷白的长发和赤红的眼瞳显得他冰冷诡艳异常。


    看着刀身上自己的倒影,他自问自答道:“原来如此…”


    然后那孩子果然不负众望堕魔,将昔日欺辱于他的道修杀了个干净。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出了自己,而后提着手里的刀,向不远处雾里的人影们走过去。


    出刀收刀,随着人影倒下,记忆在他脑海中翻腾。


    庞然的记忆和修为正在复苏,脚下横尸遍地,梦还没有醒。


    似有所感,裴玉微微侧目,鲜血横流的尸首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滴浮空的血,血液里流转着繁复的纹路。


    裴玉陡然想起了更多,他在雪山血池的秘境拿到了那枚传言中的至宝,代价是伤势过重。


    他迈步跨过身前的尸体,走到了悬空的至宝前,这等宝贝都需要炼化认主,害得他伤上加伤,居然重伤失忆…


    他抬手意要接下血滴,忽然顿了一下。


    重伤失忆,未婚妻子…


    栗音…


    失忆后发生的事涌入脑海,他恍惚了一瞬。


    在他怔住的刹那,悬空的血滴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没入了他的眉心。


    雪山血池里的杀孽和仇怨随至宝认主,凝结到了他的脑海里,对道修的恨意久违翻腾而出,无比清晰,那些近来发生的事情好似大梦一场,飞快褪色,转眼如露水般消失不见,只剩下最初的那一句话——


    “我…是你的未婚妻子。”


    他根本没有未婚妻子…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裴玉睁开了眼睛。


    梦醒了。


    【好感度:0】


    他坐起身,身边的人微微动了动,好像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起来。


    男人冷眼俯视着她,神情异样,她很快意识到不对,翻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裴玉缓缓道:“道修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事实摆在眼前,她的心虚溢于言表,可对于他的定论,她又露出了忿忿不平的神情。


    裴玉没有等她开口,大能魔修的威压荡涤而出,压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冰灵盛怒四散,灵舟里的陈设蒙上了一层薄霜,才置办不久的内饰接连毁弃,气流激荡,吹起了摆在桌上的一张纸。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向那张纸,裴玉也看过去。


    纸上白纸黑字写着婚书和二人的名字,光芒阵阵。


    他被她骗得结为夫妻、还破了身,蕴养多年的元阳和精/气都白白给了出去。


    红曈冰冷,在她眼前,冰灵寸寸冻结,将婚书撕了个粉碎,光芒熄灭了-


    灵舟上的异动引来了修士察看,失踪已久的白发红曈的男人可算找到,魔修大喜过望。


    说来可笑,魔域中人本抱着杀人夺宝的想法,但渐渐有人生出退意,如果那宝贝真如传言所说能御令所有魔修,他们杀人夺宝无异于和其人结仇,上去送死,不如另作考虑。


    在裴玉失忆的这段时间里,魔修势力一再分裂对抗,不用他亲自出手,大半的魔修在斟酌后选择了宣布诚服效忠于尚未露面的魔尊。


    他没费多少力气,收服了大半魔域,也有不服之人,全被他或杀或下放进了魔域的牢狱。


    被他亲手关进去的第一个人其实不是魔修,是个道修。


    意图了解魔尊经历的魔修们多方打听,得知那是个女修。


    在魔尊失踪的时间里,一直是那女修陪伴在魔尊身侧,当初也是那女修把重伤的魔尊救走,乍一看好似救命恩人,疑似触怒尊上,才被打入大牢。


    捉摸不定魔尊对其人的态度,魔修们不敢对那女修如何,将她仔细安置在了氛围相对平和的狱中。


    魔域大牢里,新来的狱友是个奇怪的人。


    她是个散修,是个修士,却喜欢睡觉,睡醒了就在牢房里走来走去,苦恼、郁闷、叹气。


    在牢里无事可做的修士少有她这么吵闹的人,修士们一般入定静心,边侧耳留意往来魔修说话,试图找到出去的契机,探听外界的消息。


    除了魔尊出世和魔域立主,他们顺道也听说了那个新来的女修都做了什么——


    她身为一介道修!竟然救了魔域的魔尊!


    与那女修为邻的也是个女修,终日阴沉沉的,几乎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乱发间露出了一双褐色的眼瞳,在听说了外面的事情后,她第一个开口。


    “为什么不杀了他!”女修抵在两间牢房的隔断上,质问道。


    其余道修附和起她的话,等着那个新来的女修回答。


    却见少女挠了挠头:“他长得好看…”


    牢里一阵哗然,少女没有理会,比邻的女修不接受她离谱的答案,重重拍打起隔断,她反应激烈,少女疑惑地问:“你不是魔修吗?”


    她的话刺激到了对方,女修喊道:“我是道修!”


    有狱友解释,女修确实是道修,可被魔修看中了资质,用邪法强迫堕魔,暂时关在这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提出去,充作炉鼎,为了尽可能保全自己,才做蓬头垢面的潦倒样子。


    提及炉鼎,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玉欢宫?”


    她的呓语太小声,旁人没有听见,女修听见了,她并不知道什么玉欢宫,因为两个人的牢房靠得近,出于对魔修的恨意和对她放走了魔尊的怨念,女修时常贴在隔断上找她说话,如梦魇般反复问她为什么不杀。


    少女的回答都是一样:“因为他长得好看啊!”


    再一逼急了,就补充道:“他还是白发红曈!很少见的!”


    旁的道修已经不想搭理这位好色的同僚,只有女修还同她多说:“好色重要还是命重要?你都得罪魔尊被关进这里来了,还不老实,指不定走在我前头。”


    “可是他好看…而且我差一点就…”


    少女颇为不甘心地念叨了几句什么,女修听不清她说的话,只道:“荒谬。”


    疑心她是那种轻信了男人真心的小修士。


    少女又嘀咕说:“我要是玉欢宫就好了,看上哪个直接强行拿下…哪有这么多事…”


    她又在说奇怪的话,嘴里经常蹦出些她闻所未闻的字眼,女修只觉她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她们说的话越多,女修越发觉得她荒谬,荒谬之余又觉得这个人奇怪到洒脱,有时候简直比魔修还让人意外。


    她活着的目的仿佛只是为了情情爱爱,这么说也不准确,说句粗俗的,这个人单纯是在找漂亮的男人玩,为了这个目的简直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每个道修素来有自己的坚守和道意,她这般行事不像道修,更像魔修。


    女修从她口中得知了更多,为了玩到那位好看的魔尊,她骗对方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子…


    少女说着说着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完了又有些不服气,好像是那魔尊的不该。


    女修听多了,有些木然:“难怪。”


    难怪触怒魔尊被关进这里来,她一时不知该佩服此人色胆包天还是痛斥其人荒谬。


    少女有些失意和生气,连声道:“不玩了不玩了。”


    随即她莫名其妙地问:“你想出去吗?”


    “你在说梦话?”关在牢里的人哪个不想出去,越狱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女修忽而有些愤闷,她现今出去了也无用,她的道已经毁了,若他日有人敢来提她当炉鼎,她一定和那人同归于尽。


    她本是这么想的,可大抵受了少女的影响,她心头突然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少女口中多次提到过玉欢宫,这陌生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世上有采取男人修为、把男修当炉鼎的修炼法。


    女修心想,她若得其法,定报复于逼迫她堕魔、逼迫她充作炉鼎的那些人。


    其实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可能,她来道魔边界参战前,听说东南方向有个合欢宗开宗立派了,据说其门内主流的功法就和炉鼎采补之术有关。


    她想得有些远了,若是可以,她也去开宗立派,少女的想法其实很不错,天下男修不过炉鼎…


    魔域风气不比道门,向来恃强凌弱,被抓来抓去当炉鼎的修士不在少数。


    设想只是设想,女修着眼现实,说道:“听说魔域最近在建魔尊行宫,魔域彻底立主,今后也不知是何光景,若有机会,我带你逃出去还差不多。”


    她没把话说完,她已经是魔修,有的是法子投诚,届时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机会把她也带出去。


    唯一的顾虑是她得罪了魔尊,除非魔尊开口,估计没人敢放行。


    女修没有料到的是,她的盘算居然慢了她一步。


    没过多久,那少女带着她和其他人一起越狱了,有如神助般成功出逃。


    直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女修才惊觉,她重获自由了。


    她看着身边的少女,忽然有了个新的想法,何不一起开宗立派呢。


    玉欢宫就是个好名字,靡姝想到。


    身后,发现有人越狱,魔域的追兵赶了上来-


    作为象征,魔尊行宫的位置选在雪山血池,魔尊对行宫内的布置没有特别偏好,楼宇宫殿大多建好后,剩下魔尊平日起居修炼的卧室。


    旁人不敢插手,这一部分的布置样样都递到了魔尊眼前,让他亲自决定。


    裴玉随意挑选一二,等室内陈设布置好,他才忽而发觉,很是眼熟。


    和那艘灵舟里的布置差不多。


    那艘灵舟早被冰灵扯碎,洋洋洒洒的碎片落在某处山坳里,连带着山坳也像入冬般结冰落雪。


    近乎下意识的布置让他怔了一瞬,但很快,血液里的御令流动,红曈泛冷,扫视过相似的室内,视而不见。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内要洗净不服他的魔修势力,外要和道修周旋试探…


    裴玉没有在意,每日除了处理内外事务,就是修炼并继续炼化所谓的魔尊印。


    他打坐,入定,修炼,而后却做梦。


    梦里是那个欺骗于他的道修。


    他反复梦醒,梦总是一个接一个,他从一个梦中醒来,就进入下一个梦,梦里还是她,眉眼弯弯地望着他笑。


    她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她去采药帮他疗伤…


    她带了易容的符箓回来…


    她说他妖异的发色和瞳孔很漂亮…


    她放走了那些魔域的小孩子…


    她抓着他的手奔出了人群…


    她被他的招数吓到,仔细检查起他的身体…


    ……


    她和他一起布置了灵舟,一起在婚书里留下气息…


    梦醒了,裴玉心绪不得安宁,室内的陈设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空荡。


    他很快收到她越狱的消息。


    他认为有必要去找她弄个明白,这些扰人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修士来去迅疾,灵光飞掠。


    面对魔域的追兵,道修一致分头逃跑。


    靡姝已经堕魔,没法和道修为伍,她稍作犹豫,暂时放弃了心里的想法,没再跟着她,决定先潜进魔域里,再做发展。


    告辞之后,她转身遁逃,半途却见另有一道骇人的威压从上空横过,先那些魔域的狱卒一步,落在了远处,那个少女的方向。


    她步伐一顿,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浮上心头。


    在那处,有灵光散溢飘向高天。


    她赶了过去,见到了个白发红曈的男人。


    那男人似是恍惚,抱着一具散灵而亡的尸身。


    裴玉明白了,他的心绪为何不得安宁。


    未婚妻子的身份是假的,可妻子的身份是真的。


    他割开了手腕,放出了一滴血,从血池里得来至宝依然散发着莹莹血光,认主之初,这至宝抹去了他的一部分记忆和感情,让他只记得对道修的恨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炼化它,寻回了那一部分感情和记忆。


    靡姝看见那男人疯了似的自残,放出了一滴悬空的血。


    他可能的确疯了,竟然向那滴血下令,让他怀里残缺的尸身复活。


    这般命令并不管用,他大梦初醒似的呢喃:“不是魔修…”


    她是道修,魔尊令只能命令魔修。


    他想到有让道修堕魔的法子,抱着尸身站起身,才转身走了一步,就被人出手拦下。


    那是个女修,不知道为何,似乎恨极了,死死盯着他,她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狱卒抓回了牢里。


    可即使让残留的灵气沾染上魔气,裴玉到底还是没能成功复活她,世间哪有起死回生的法子,纵使御令也不能逆天而行。


    他提审了狱中的那个女修,本想询问在狱中发生的事情,可女修闭口不言。


    他最后将人放走,听属下汇报,那女修行事颇为狠厉,没过多久就在魔域自立门户,开宗立派。


    魔尊对此不予阻拦,于是三宗渐起。


    魔尊没有对道门开战的野心,在扫清魔域内部的杂音后,他连御令也很少用了,好像对这竭力抢到手的至宝失去了兴趣,道魔两界渐渐陷入了平和相处的局面,休养生息。


    随侍魔尊近前的魔修最后一次见到尊上,是跟随其去了一处山坳,山坳里散落着冰灵和碎片。


    魔尊用了个还原事物的法术,这法术只能将一些小巧破损的旧物还原。


    侍从看见那些碎片里还原出了一张光泽黯淡的纸张,飞入了魔尊的手心,被男人反复擦拭。


    而后,魔尊回到了雪山血池,侍从只知,尊上不喜待在行宫里,似乎觉得行宫太过空旷,他渐渐在雪原的寒池里闭关。


    魔域中人不日发觉,魔尊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雪山血池的风雪也越来越大。


    魔尊似乎陷入沉睡,遣散侍从,渐渐不再理事。


    裴玉修补好了婚书,仔细收好。


    他在寒池里闭上眼。


    入定,入梦。


    梦里,她冲着他眉眼弯弯地笑。


    “做噩梦了吗?”她问道。


    裴玉长久注视着她,而后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抱住了她,低声呢喃。


    “我梦到,我逼死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


    裴玉睁开了眼睛。


    梦醒了。


    外面的风雪一刻不停,呼啸而过,寒冷彻骨。


    现实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闭上眼睛。


    “做噩梦了吗?”


    “…嗯。”-


    ……


    【下线成功】


    【游戏结束】


    【解锁结局:BE】


    【是否开启新一轮游戏】


    【是】【否】


    【否】


    【游戏结束】


    【期待您的下次开启】


    第195章


    两个人影躺在床榻间, 铺开的白发似被室内温暖蒸腾融化的冰雪,栗音眼睫颤动, 身边安静无比,她睁开了眼睛。


    游戏面板悬在身边,他冲她施法时,她用作弊道具躲了过去,又成功装成昏迷的样子,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察觉一力道轻轻抵着她的肩头,栗音没有动,屏住呼吸看过去,瞧见男人的睡颜。


    纤长细密的眼睫平稳,像层薄雪, 掩住了红色的瞳孔, 正安静地阖眸休憩。


    他真的在睡觉!


    栗音意外了一瞬, 旋即面露犹豫,看他平和的睡态, 不知该不该趁机下蛊。


    她尚未做出选择, 仍旧一动不动躺着,那两抹轻薄的素雪却忽地翕动, 睁开眼睛, 猝然和她对视。


    栗音猛地收住心思,满脸不解, 装作才刚刚醒来:“尊上这是做什么?”


    怎么说也是同床共枕,倘若她真是个小魔修,乍然受到魔尊如此亲密的待遇,吓也该吓一跳。


    红曈凝视着她,并不开口, 平静冷然,栗音想起,大抵冰灵根的性子偏冷,他话比较少。


    她没等到他试探上一世的那些事情,只得主动开口:“我宗好采补之术,向来采补有道,只取炉鼎,可不敢不敬尊上。”


    言辞间将他和炉鼎相提并论,分明是在说他行径和那些炉鼎没什么不同。


    暗中折辱没有触怒他,裴玉声线平稳清冷:“靡姝教你的?”


    他兀自有了答案。


    前世的那些事情不好,裴玉不打算再提,靡姝是当年的亲历者,既然收她为徒,难免和她说过旧事。


    他先前用魔尊印从她口中问出来的答案,不一定作数,不能代表她有前世的记忆,他也不想她记得前世那些事。


    栗音理直气壮,坐起身来:“她是我师父,她当然教了我很多。”


    裴玉跟着缓缓坐起身,白发滑落肩头,递出稍冷的话音:“她没教你魔尊是个什么人?”


    随他起身,室内昏寐黯淡的光线亮了一点,照得白发晶莹似雪。


    栗音没开口,转眸打量起四周,并非牢房。


    一侧的男人不急不缓,从床榻边站起来,清风绕体,收敛理平了衣摆,一边道:“魔域,都是些十恶不赦之徒,强抢掳掠,谎话连篇…”


    大抵眼下他就在做强抢掳掠之事,可谎话连篇四字,长发轻晃,侧目看她,话锋一转:“你觉得呢。”


    话音落下时,栗音瞥见远处的门窗间具有灵力波动,关门落锁,俨然在契合强抢掳掠四字。


    她没过分惊慌,心里思量起对策和下一步打算,他刚刚单纯在睡觉休憩,没表现出狠厉的报复之举,也无敌意,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


    栗音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按捺住下蛊的打算,就听见男人轻且幽幽的声音。


    “你那些炉鼎都有哪些人。”


    裴玉问道,周身的冰灵欲动,冷芒没对准她,对准了他自己,一看就知他想放血用印。


    魔尊印一用可以让她说实话,但是…


    冰灵蛰伏下去,裴玉没有用印。


    栗音和他对视,红曈鲜艳,如血凝聚,他是不会对她怎样,可对别人就不一定了。


    “那些炉鼎都是我幸苦找的。”她这才流露出明显的反对,皱起了眉,“更何况我的炉鼎,和尊上又有什么关系。”


    裴玉望着她的眉心,须臾收回了视线,对她的反对不予回应:“你就待在这里。”


    “外面的局势近来危险,这里更安全,缺什么让底下人送…我来送。”


    他改口说,奈何她并不接受。


    “缺炉鼎。”栗音实话实说,“我听说冲撞魔尊会被押进大牢,魔域的大牢都是这种待遇吗?”


    他始终回避前世的事情,她只得挑个最能刺激人的,少女貌若真诚发问,仰起脸看他。


    那双赤红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倒映出她的脸:“靡姝同你说的那些旧事…确有其事,但非我本意。”


    栗音一怔,顿觉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似乎以为靡姝宫主和她说了旧事。


    男人忽地调转方向,垂首看她:“她既然和你说过,你就应该知道,我那时失忆了,是你先骗了我。”


    语调轻慢,没吐出怒意,却似缠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怨气,他忽地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怨气便如寒气一般拂到她脸上。


    栗音被冻得轻颤了一下,他没停下动作,扶住了她的脸,弯身和她对视,眼瞳猩红,似血沉艳。


    “不过没关系,我们是夫妻。”白发顺着他的动作垂下,像雪坠到她肩头,压着她的身体。


    “炉鼎也好,骗我也好,我都原谅你。”


    他说道,手指贴着她的耳侧向后,一捋她的头发。


    栗音一把挥开身前的寒意,索性顺着他的误会:“你在骗我还差不多!哪有将道侣关进牢里的夫妻,再说了,我搜罗炉鼎本就是修炼所需,天经地义,何须你原谅。”


    被打开的手在半空悬了一瞬,指尖一颤,差点拿出了件东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裴玉放下手,周身的冰灵又开始浮现,可此时的冷意并非冲着转世的妻子去。


    魔域的风气实在太差,炉/鼎和采补泛滥,带坏了他转世的妻子。


    这下子千错万错又变成不是她的错了,男人性子虽冷,说起话却像轻声细语。


    “辅助妻子修炼是丈夫的责任,外面找来的炉鼎终是外人。”


    合欢道,合修而已,他一个人就够了。


    裴玉没有多说,自有打算。


    栗音由衷担心他会对其他人下手,眼下道魔的矛盾当前,魔尊横空出世,只怕要和道门的那些人交手。


    她连忙急声表明态度,警告他别乱来,顺便告了噩生府一状:“你若阻我成道,我可不会原谅你!我不过多找了几个炉鼎,噩生府就打着你的名号处处刁难于我,怎么,原来他们都是有你授意,处处针对我玉欢宫!”


    听得其中矛盾,裴玉微微一顿。


    “知道了。”他道。


    也不知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总归没打算放她走,男人离开后还亲自搜罗、送回了些吃的喝的,伺候妥当,才布置好静室和整座行宫的阵法,把她生生留住了。


    外面有噩生府在挑事,待在这里的确相对安全,栗音又一想,他定是要去找她的其他炉鼎,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恶战。


    她忽然发觉,比起被波及,她还不如待在雪山血池躲清静。


    唯一只担心其他炉鼎的性命,怕炉鼎互相残杀,她又暗暗提醒警告了几句。


    旋即,栗音忆起前不久噩生府伙同妖修在妖魔交界算计了她一回,她把想起来的事情一股脑说了,白发红曈的魔尊神色平淡,看不明在想什么。


    男人安静地听完她的控告,简言交代嘱咐了几句不相干的事项,仿佛丈夫远行前叮嘱妻子,竟然和存档里反过来了。


    栗音捉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的,暂时藏起了同生蛊,准备先观望局势,看清楚他的态度再做决定。


    由窗外看去,整座雪山血池难得放晴,日光洒落,雪光明亮。


    魔尊不再沉睡,苏醒理事,外界动荡可想而知。


    魔域内部接连震荡,魔尊苏醒的当日,三宗中的两宗当众交战,不少人猜测魔尊苏醒是为了出面调和噩生府和玉欢宫的关系。


    可这猜测貌似不大准确,据说玉欢宫生生扣下了噩生府的双子之一,软禁在玉欢宫内当人质,噩生府府主几次讨要不回,玉欢宫拒不归还,魔尊竟也不管。


    众所周知双子中的哥哥病弱又貌美,这下子谁知道被玉欢宫人抓去干嘛了。


    流言纷纷扰扰,除了情色和香艳,还有人发现,噩生府少了双子护法之一,而玉欢宫的少主也不见了。


    噩生府府主作为尊者近前汇报的人,透露说,那位玉欢宫的少主年轻气盛,在会见魔尊时冲撞了尊上,被尊上扣下了。


    至于到底关在哪一处还是死了,封府主讳莫如深,任由旁人猜测。


    消息传到道门地界,就成了玉欢宫少主出事,或已身陨于魔尊之手。


    道门,流光往来阵阵,前线一处议事殿里,聚起了一众人。


    缃黄衣着的美人坐立难安,时不时嗅一嗅平心静气、平定心魔的药散,嘴里轻愁地念一声,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比起他肉眼可见的忧愁,旁的男人稍显平静。


    云谏剑尊坐在不远处擦剑,剑身擦得雪亮,一对本命剑互有感应,她现下应该还未遇险。


    虽说如此,没法确认她的情况,很难不让人多想。


    黑衣剑尊貌似冷静地立起了剑身,剑身倒映出议事殿中间摆放的地图和沙盘,上面插着几枚小飞镖标注着关隘。


    黑瞳一动,他默默推测起魔尊行宫的位置,和道门边界之间的距离。


    前线都听说了流言,他们从各自坐镇的战线赶过来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不止道修,和她有关的还有妖修,一道光幕悬亮,露出妖修的面容。


    人差不多到齐了,沈庭桉打破沉默,冷笑一声:“又冒出来一个魔尊。”


    “妖界有部分主战,目前勉强控制得住,是进是退,二者皆可。”比如打进魔域,把她救出来,鸿影没有明说,问题是谁也没把握能控制得住战局扩散。


    阖眸念诵的佛修睁开眼睛,看了眼在座,前线坐镇的大能左右就那些人,不过慈渊谷主不在。


    慕宴清环视一圈,道:“玉欢宫有信来,她没有事。”


    她好歹是玉欢宫的少主,消息应该可信,可这并不能抚平符颂今的忧心:“肯定吓坏了,我命人打听过了,那魔尊身上也有前事,听说曾将得罪于他的道侣关进了大牢…”


    顾不得在意她的前世太多,她现在说不定就在牢里。


    对于他的担心,云谏突然看了眼沈长老。


    “未必。”他摩挲了下剑柄,虽不知他的小师姐到底怎么得罪了那魔尊,但有的人连私奔都能原谅,前世得罪又怎么了。


    沈庭桉神情冰冷,他其实已经让人去提审魔修俘虏,理出魔域各个城池和牢狱的位置。


    各有各的安排,慕宴清用上了音律道法,稍稍安抚情绪:“暂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擅自行动恐另生事端,我让理事去提醒了医毒谷那边,且看那魔尊的目的。”


    他双手合十,有人掀开纱帘走进来。


    箫亭鹤唇角微抿,带来新的消息:“魔域那边…似乎说魔尊要亲临前线,亲自迎战。”


    一众人心思流转,愁眉不展,摩挲信物,或冷哼一声,单单这般迎战的消息,他们是不怕的。


    就是不知她现在在哪,这魔尊的前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敢把她打入大牢,现下又抓人不放。


    道修在议事,魔修同样。


    裴玉听着一众魔域城主和魔修们的汇报,忽而注意到,其中一人脸上打着玉欢宫的花印,一人手上打着玉欢宫的花印。


    红曈微微一动。


    岁聿吐了吐蛇信子,黎乘风似冷笑一声,随意抬手拍了拍衣襟。


    第196章


    众魔修议事, 不多时接令散去,只剩下几个还有话要说的, 再一细数,除了噩生府府主,就是其养子和一城城主。


    外人对当日的事情不大清楚,但噩生府和玉欢宫最清楚不过,岁聿和玉欢宫走得近,知悉了当日发生的一二事情。


    魔尊行事古怪,他心念稍动,立时猜到了前世上去,再翻出旧事一看,果然如此。


    察觉有股冷意又在打量他脸上的花印, 蛇血城主好似恭敬, 任由魔尊凝视端详, 只眼神微抬,相似的红曈对视了一眼。


    岁聿吐了吐信子, 什么话都没说, 一侧,黎乘风突然开口, 汇报起前线动向。


    “道门那边的布局有聚拢之势, 先前坐镇在其他方向的几位道修长老都已经在此露面。”说着,他扯了扯唇, 不无嘲讽,“估计听说尊上要亲自坐镇迎战,正聚集在一起商议对策呢。”


    这嘲讽也不知到底冲着谁去的,貌似在恭敬魔尊威慑非凡,听起来却阴阳怪气、另有所指。


    全是因为魔尊动手把她抓了起来, 不然也不会如此。


    上首的魔尊冷眼看向他,黎乘风站定不动,直与他冷眼对视,一手垂袖在身前,手背对着他。


    噩生府府主没发觉气氛不对,从旁接话:“那些道修便是我先前向尊上所说的…她的情夫。”


    “玉欢宫少主四处留情,对阵的道修里有不少都和她牵扯不清。”他暗指一句水性杨花,接着好似无意,提及另一件事,“岁聿城主当初去接应时,好像也和她相谈甚欢吧。”


    他突然点中半妖城主,岁聿蛇信翕动,看向他,封府主仿佛忽地想起点什么:“听说岁聿城主还在城中为她打了一架?”


    这蛇血和玉欢宫走得近,封府主不无故意,心想情夫就在眼前,料想魔尊心情不会太好。


    他一番话里外暗示,岁聿城主和玉欢宫少主眉来眼去,甚至在城中为了其人和同僚动手。


    面对他的挑拨,岁聿道:“封府主误会了。”


    蛇尾缓缓游弋左右,他不急不缓地把另一个人也牵扯进来:“我当初是和黎护法话不投机,才交手碰了碰。”


    在魔域一言不合斗殴和切磋都是常有的事情,封府主微笑不变,眯眼看了眼养子,黎乘风神情冰冷。


    府主忽而感慨般叹了口气:“噩生府和玉欢宫其实同为一家,该一致对外才是。”


    话锋竟然指向玉欢宫和其少主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不然怎么会致使两个男人为她交手。


    他说的话也不知在场的另外三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听见,裴玉虽沉睡甚久,对外界不是一无所知,至少认出二人分别是他魔域的城主和噩生府双子护法之一。


    他们一言一语说了不少话,白发红曈的魔尊却始终保持沉默。


    封府主还想说点什么,岁聿开口打断。


    “怎的全是玉欢宫少主身边的琐事,封府主无要事可说吗?”竖瞳尖锐,并不想再从这人口里听得他家小姐的坏话。


    迫于养父身份,黎乘风没法说养父不是,但有人敢和他养父呛声,他难得收了戾气,一语不发。


    封府主没管养子在想什么,他并不怕这区区一个城主,奈何魔尊发问。


    “还有何事汇报?”


    封府主打住话头,微微一顿,感受到魔尊的示意,道句没有了,自觉退了下去。


    多余的人可算离场,议事殿里只剩下三个人,死寂中似有暗流涌动。


    蛇类的嘶鸣打破沉默,岁聿问道:“听闻玉欢宫少主冲撞了尊上,想来是无心之举,还望尊上饶过。”


    比之试探魔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她的安危最重要,岁聿垂首求情,却见视野里蔓延开了一层薄霜。


    上首的魔尊声线平稳,细听凝寒:“你很了解她?”


    冰冷的视线又落到了他脸上,盯着那枚花印,犹如眼中钉。


    岁聿尚未回答,黎乘风先道:“自然,尊上沉睡太久估计有所不知,他可是那位玉欢宫少主前世私奔之人…”


    前世都私奔了,能不了解吗。


    黎乘风在前线待了这么久,那些前世和转世的流言他也听说了,玉欢宫咬死是假的,他可不信。


    墨瞳如讥讽挑衅般,疏冷地扫了眼蛇血的同僚,转头貌似恭敬,和魔尊汇报前世私奔之事。


    “……那位道门沈长老手上兴许还留着当年的婚书。”说着,黎乘风突然冷笑一声,“不过妻子和魔修私奔,婚书早被撕碎了也不一定。”


    他话音落下,岁聿半点不受其挑衅,自如地接话道:“那位沈长老现在可不止记恨我一人,黎护法同她的相处可是有目共睹。”


    他微微顿了一下:“甚至黎护法的哥哥,也和她相谈甚欢。”


    一连牵扯出了四个人,除了眼前的两个,还有个姓沈的道门长老和双子中的哥哥。


    四周的白霜凝结得越来越厚实,凛寒中似有杀意旋动,二人恍若未觉,仍旧一言一语、一唱一和。


    “说到底,玉欢宫的计谋罢了,哪有那么多前世和转世。”黎乘风道,“岁聿城主还是尽早看清现实。”


    蛇尾甩来甩去,岁聿道:“都说是玉欢宫的阴谋算计,可人总想找个念想,尊上应该也能明白我的心情…”


    他话没说完,魔尊冰冷地打断:“你这个念想算是找错了。”


    裴玉面上没什么表情,道:“你能错认前世,我可不会。”


    二人眼神都微微一动,试探出了结果,便见男人掌心出现一样东西。


    那白纸黑字悬在他手上,惊得墨瞳骤缩,竖瞳细如针尖。


    看来旧事是真的,魔尊有过一任妻子。


    二人脸色具都一变,白发红曈的男人虽一直面无表情,可将他们的变化尽收眼底,四周的白霜骤然消融。


    另有水气和风流涌动,杀意和敌意直冲着他和他手里的东西。


    确认他们都看清楚了,裴玉才徐徐将婚书收了起来。


    连婚书都没有的东西,也敢在他面前放话。


    婚书收好,三人没有动手,裴玉冷声下令:“你二人带队,先遣试探于道修。”


    似乎出于对下属的关怀,他多言嘱咐了一句。


    “可别死了。”


    红曈森森,白发冷冷,更像一句诅咒。


    不多时,魔域阵地收到命令,魔尊下令,由岁聿城主和噩生府黎护法带队先遣,直击前线。


    安排完了,魔尊又召见了些修士,听了听前线的其他消息,说来奇怪,魔尊连空穴来风的传言也听,甚至连道门修士的种种流言轶闻都命人如实汇报。


    而后,他似想起来还有一个,召见玉欢宫人,意让噩生府的另一个黎护法也去对阵前线。


    靡姝一眼堪破男人心思,他想借着战事让情敌们自相残杀,善妒之夫。


    玉欢宫仍旧不肯放人,等到了阵前对峙,也不过岁聿城主和黎护法上前对阵。


    他二人和道修交手,有玉欢宫暗中帮衬,加之道门有些大能的重心不在他们身上,只在魔尊,二人才没有陨落当场。


    瞧见远处对阵的蹊跷,白发红曈的魔尊可算露面。


    其人姿容妖异,甫一出现,立时受到多方注视。


    感受道门修士的视线,裴玉放眼看过去。


    事前听了底下人汇报,他心里已经有了目标,不过放眼一看,那些道修个个道貌岸然,苟合的印记一眼扫不见,不似魔修那般把印记打在外面招摇过市。


    视线交锋之后,阵前的二人退了下来,岁聿和黎乘风受了点伤。


    见他们的伤势,冷然的话音响彻高天。


    “本尊沉睡太久,道门现今竟孱弱至此,连两个人都杀不掉?”


    他好像在讽刺道修没本事,至于言下之意,一众男人们不难猜透,对此人的态度顿时有了个初步的判断。


    果然不是个大度的。


    他道一句,道门长老还其一句。


    “我当魔尊早死了呢,没想到还活着。”


    说话的是个身着凝夜紫的道修,裴玉红曈微凝,认出此人是青玄宗的沈长老。


    他眼神又一动,注意到对方的脖颈上似有痕迹。


    迎着对方的冷意,沈庭桉抬手理了理衣襟。


    颈侧的花印忽闪而过,他又冷笑挑拨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噩生府府主才是魔尊。”


    魔尊没有动怒,神情淡漠,盯着他脖颈的视线抬起,又看他的脸,一边道。


    “说来本尊苏醒,听见了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道门地界上竟出了如此多的前世,我魔域的玉欢宫可真策划了一出好戏。”


    魔尊亲自开口,玉欢宫的阴谋算计似乎是真的,安排少主伪装转世来骗取道修的感情和修为。


    他说罢,红曈一扫,修士眼力足以看清,远处,她的那些情夫们似在冷哼,并不上当。


    大能们说话时支起了屏障,话音只在高天传扬,底下的诸宗弟子们甚至一些局外的长老们,听不清诸位道修大能都在和魔修说什么话。


    只见青玄宗的沈长老似乎又开口了。


    “我也听说了件有趣的事情,听闻魔尊喜怒无常、六亲不认,甚至将道侣关进了大牢。”


    裴玉面无表情,疏离冷然,只声线平稳冷厉地回道:“道修果然大度,连私奔都能原谅,换我早杀了。”


    沈长老妻子的私奔对象可刚从道修手底下走一遭,现在还活着。


    岁聿保持沉默,那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沈庭桉道:“听闻魔尊的道侣是个道修,道魔为伍实属罕见,焉知不是受魔修强迫,难怪感情不和。”


    旁边,一直在摩挲剑柄的藏剑山剑尊接话:“魔尊沉睡太久,许是癔症了,分不清虚实,把强抢掳掠当作真心道侣,要说还是趁早就医。”


    符颂今从旁接话,他对医道颇有研究,本该给出点诊断,可缃色衣着的美人却捂住心口,赫然旧疾复发。


    “医修也不收该死之人,不如提早找佛修超度。”


    点到佛修,佛修便合掌念了声佛号。


    裴玉逐个看过去,把这些人都认清了,最后却看见那佛修手心似有花印闪烁。


    六根不净,道貌岸然。


    他按下定论,也不知到底是谁有癔症,她现在可是魔修,他们是道修,不配和她为伍的人明明是他们。


    一众道门的长老中,除了放话的,还有些安静的,箫亭鹤并不掺和,他身边还有个全然迷茫的医毒谷长老。


    己方的大能修士们好像和对面的魔尊说了好多话,文寻竹不大明白大家都在说什么,但谷主让他待在这里,他便待在这里。


    他还在想小夫人的事情,气息清甜的医修长老有些走神,忽而发觉四周的人声陡然寂静,他稍稍回神,顺着所有人的目光向远处看去。


    那白发红曈的魔尊手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莫非是什么不得了的法器?


    他看过去,便惊住了。


    有意让道修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那人手里的东西迎风展开,只听那位魔尊轻慢地说道。


    “觊觎有夫之妇,行不齿之事,还敢自持道修身份,寡廉鲜耻。”


    死一般的寂静里,文寻竹听见有人在问他。


    “…慈渊谷主人呢。”


    他还尚未反应过来,无数紫蝴蝶不知从哪里飞出,由天地四合聚拢于一处。


    蝴蝶群中,人影现形,众人看向他。


    慈渊冷笑了一声。


    旋即,只见慈渊谷主不负众望,也拿出了一份婚书。


    “可笑。”他的声音清晰无比,一直传到魔修耳边。


    两份婚书,上面落着同一个名字。


    真真假假,谁真谁假,或许都是真的。


    寂静不过数息,冷意蔓延,风雪骤降,紫雾骤袭。


    灵光飞溅,直冲对方手里的婚书而去。


    第197章


    “魔修果真无耻, 假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


    紫雾随话音腾转,凝寒化刃, 直向对面手里的婚书而去


    那白发红曈的魔尊神情不善,抬手一挡又一反击,冰灵刺破雾气似尖刀即刻而出,亦向紫衣谷主手里的东西杀去。


    “真假自知。”他字字出口,红曈深凝,杀意难掩。


    一人对上道修数人,空中顷刻浮现出无数冰凌,和道修脱手飞来的剑光佛意、丹符枝节相撞,转瞬之间气浪翻涌,如浪涛拍过, 下方或后方的道魔弟子被逼得纷纷后退, 再也不敢凑上前听大能的热闹。


    尊者出手, 随侍左右的魔君没有偷懒的道理,共魔尊的冰凌一起反打一手, 将道修的路数具都化解。


    岁聿和黎乘风不曾想到, 道门居然也有个有婚书的。


    二人无需交流,暗中转移了重心, 对准了道门的那张婚书, 转而保护魔尊手里的,断不能输给道修。


    两方互相过了几招, 各自试探之后,须臾灵光按下。


    慈渊紫瞳微微一动,气流翻涌间衣摆也跟着起伏不定,他一眼看见那魔尊腰间空空荡荡,分明什么也无。


    完好无损的婚书在手里转了一道, 吸引了满座目光,慈渊而后手一放,拂过自己的腰间,他腰间佩戴诸多银器,拂动作响,当中有枚并不起眼的香囊。


    紫衣谷主微微颔首,有意展示腰际的饰物:“我还有她所赠的香囊为证,你有吗?”


    他扯了扯唇角,姿容里显出不输于美貌的刻薄和嘲讽。


    修士眼力自然看得分明,裴玉不止看见了他腰间的物件,红曈稍稍一移,就将他身旁其他男人的腰间饰物也纳入眼底。


    其他男人们身上也戴着,不是他一人独有,微妙得很,却不妨碍慈渊谷主拿着婚书在阵前得意。


    箫亭鹤出言介绍起合欢宗的风俗,道出香囊的寓意之后,又貌似无意地多说了一嘴。


    “在我合欢宗,连香囊都没有的话…”粉衣美人欲言又止,“没有佐证的婚书也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他这句话并不是说,有佐证的婚书就一定是真的,箫亭鹤看了眼慈渊谷主手里的东西,听得对方冷哼了声。


    他们只是为了和那魔尊对峙,并非承认了谁手上的婚书。


    藏剑山剑尊接话:“不过婚书而已。”


    他语气好似完全不在意,察觉对面魔修的视线,云谏随意抚摸了一下剑穗。


    剑穗摇晃不止,作为定情信物的同心结也摇曳不停,在修真界,这般定情信物还挺常见,看了便能猜到来历。


    既然香囊人皆有之,那总得拿出点别的什么,佛修抬手合掌念了声佛号,慕宴清露出了手心花印。


    沈长老在侧,面色冷凝,可方才动手时稍微扯乱了衣襟,颈侧点点花印的颜色若隐若现。


    总归都是那魔尊身上看不见的。


    道修流露出暗暗的嘲讽,黎乘风冷笑一声:“香囊?又不是奇珍异宝,不多的是。”


    他话音未落,有风吹过他的衣摆,腰间的香囊便也跟着轻轻摇晃,让众人看得分明——


    他也有。


    同为魔修阵营,他身边的魔域城主好像也在助阵。


    庞然的蛇尾翻转,细长又灵活的尾巴尖猛地挑起来,拨弄了下自己腰间的配饰,引得旁人顺着蛇尾看过去,居然也是一枚香囊。


    二人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好像如黎护法所言,香囊这种东西,谁人没有。


    看似为魔尊助阵开脱,可实际上,魔尊周身的冰灵愈发冷寒,白发红曈的男人脸色难看得厉害。


    这还不止,那边,道修还有话说。


    沈长老语气不善道:“可惜妖修没来凑这个热闹。”


    妖修哪里会来道魔边界,可他突然提起妖修,势必有缘由。


    没想到还有妖修,裴玉脸色彻底阴郁了下来,雪亮银光的白发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


    便听那边的道修继续道。


    云谏黑眸掠过:“白发红曈叫我差点认错了,还以为是那位羽族的老祖呢。”


    再怎么少见又如何,这姿色又不是没有。


    “那位羽族老祖哪会以身犯险,来这危险的地方,他还要护持那枚蛋呢。”符颂今吐字温和。


    言辞间却暗示那位羽族老祖忙着照顾一枚蛋,稍一想羽族繁衍,便知蛋实指子嗣,让人多想。


    慈渊冷哼,不喜那死掉的蛋压过他的婚书,现下反击那魔尊才是首要,他只道:“羽族老祖可大度得多了,还容得下小辈。”


    说话间寒意已然席卷,高天黑云密密,风雪陡然簌簌降临,似乎是再次动手的前兆。


    洋洋洒洒、一言一语不是每个人都能听见,谈话难得没有将道门的小辈剔除在外。


    应濯尘和季凌曜听见了师父的话,当即有了结论,近日来获知的那些流言和猜测不是假的,她有许多前世,而诸多说法当中,前世不得善终和转世轮回证道,最和现况契合。


    应濯尘不自禁压住了剑柄,他来回思量梳理,前方的大能长辈们已经交完手,他才堪堪理清楚状况。


    对感情再怎么迟钝,他心头也泛起了担忧和愁意。


    不得善终,轮回证道…


    正想着,应濯尘却从身边的另一位长老口中听得了相同的念声。


    文寻竹后知后觉,惦念着小夫人的经历,面上流露出伤心难过的关怀之色。


    他二人性子柔和,另一人却并非。


    季凌曜若有所思,灰眸半眯,眸光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笑意若隐若现。


    他还没开口争声,魔修的话音先递风飘扬而来。


    “这么多个大能对她死心塌地,她前世竟还陨落了?”


    黎乘风似乎半点没受到道门刺激,直言道:“可真叫我好奇,想不出她前世究竟缘何陨落,诸位也说说呢?”


    由他不阴不阳两句话,道门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瞧见他们的神情,黎乘风明悟说中了,当即冷笑:“遗物也好意思拿出来摆弄,怪不得只剩下遗物。”


    他这句话不止能冲对面的道修说,魔尊亦在范围之内,黎乘风未尝不是有意的,反正他又没有前世情缘。


    话音未落,气氛冷凝之际,却听另一道声线横空跟上。


    “说的有道理!”


    话音之感慨,好似隔空引为知己。


    循声看去,便见穿着身天青雅色的青年,因其活跃,面孔在座都很熟悉,昔日的青玄首席。


    季凌曜笑眯眯,迎着各方的视线,附和起了魔修的话:“要我说呢,定是旧人做错了事情,前世无从圆满,才有今生轮回,不然哪里有新人的机会。”


    他说话时,远处的魔君微微颔首,黎乘风面色稍微缓和,表示赞同。


    季凌曜接着道:“说到底,多亏了旧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只见凌空一道流光闪过,竟然不是魔修动的手,而是道修出手一力一提,赫然将青年拎出来,而后扔了出去。


    “既然这么有共鸣,我看你不如去和那魔头切磋切磋、交流交流。”


    紫雾又卷着这小辈,直接向对面扔了过去。


    做师父的沈长老面无表情,冷眼看着,没有阻止的意思。


    幸而风流止住,青年堪堪悬停在半路,面上不见恐惧,似乎在忍笑。


    道修出来一人,魔尊开口道。


    “你也去。”


    裴玉冰冷地向黎乘风命令道。


    黎乘风冷着脸,飞身上前迎战。


    这比试并不公平,魔修渡劫期,虽说其在先遣中受了点伤,但那道门的青年才合体,一看就是晋升长老不久,互相也没见礼,直接交起手来。


    二人同为风灵根,乍看打得有来有回,不多时,修为差距,那道门的青年在魔修的杀招里落入下风。


    眼看魔头风刃疾斩而下,即将溅血的刹那,一道玉色枝节横空拦住,化解风势。


    季凌曜笑了笑,关键时候,师父还是靠得住的。


    一方大能下场,另一方也立时跟上。


    蛇形的黑雾出手,和玉枝节缠斗,只数息的功夫,道魔双方再度交手。


    飞溅的灵光中,不少攻击都向着被推出来的二人直去,藏着教训的意图,暗暗冲两个说话口无遮拦的家伙动手。


    混战之际,一道夹杂着冰雪的暗风突然袭向道门的青年,眨眼间鲜血四溅,风雪险险和他心口擦过,幸而玉色枝节从旁一卷一扯,护了徒弟一下,才没让人陨落当场。


    突如其来的异动让双方的攻势一滞,转而慢慢停下了。


    那道门的青年受伤,寒意顺着伤口侵袭进经络,其人面色转瞬苍白。


    玉枝节不甚轻柔,勒得季凌曜险些背过气去、伤上加伤,师父出手又冷冰冰地一甩,将他扔回了道门修士当中。


    有人前来帮忙疗伤,季凌曜没有拒绝,瞧见师父立身站在前方。


    沈庭桉语气疏冷,仿佛才想起她的嘱咐,明明徒弟被提到前面挨打也有他的默认。


    “我这徒弟生性顽劣,为难他师娘离开前多次叮嘱,让我好好看顾。”


    听见师娘的字眼,季凌曜寒声嘶了一句,好似伤痛。


    便见师父挡下几道听不下去的魔修攻击,又说:“她见不得纷争,尤其厌恶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和不能容人之态…”


    说着,沈庭桉发出一声冷笑:“她还说要和睦相处,现今我这徒弟受了伤,只怕他师娘要怪我没照顾好。”


    伤都伤了,他才提及她的态度,未尝没有故意的嫌疑。


    裴玉眼瞳一动,瞥见那道门的小辈似在眯着眼睛笑。


    竟敢师徒合伙,摆了他一道。


    他周身的冰灵颤动,有意蓄力杀人,可又很快散去,没能动手。


    不能容人…


    裴玉神情森冷。


    这些人的性命毫不重要…可她的态度却至关重要。


    第198章


    阵前再怎么打也打不出结果, 接连交手几番后,灵光和人影徐徐散去, 只不过魔域方向,高天黑云厚重依旧,疏冷的风息里夹杂着点点雪芒。


    噩生府府主在侧,虽被方才道魔交手隔绝在外,他凝神静观,有了些猜测和笃定,那些前世和转世的流言恐怕是真的。


    按捺下心头的震惊,看见魔尊从阵前退下,封府主忙迎了上去,稍显感概:“玉欢宫竟真有这等修炼之法。”


    裴玉冷然, 并不看他, 封炼恍若未觉, 自顾自道:“她们其实也不必这般藏着掖着,和那么多道门大能如此纠缠, 实在不是她一家之事情。”


    白发红曈的男人径直掠过他, 直向远地的雪山血池而去,封府主观其神情, 从旁送行, 一边继续说。


    “玉欢少主一人就能挑动得两界不得安宁…”他说着,稍稍一顿, “那么多的前尘旧事,也不知是否有主次先后之分。”


    天际的风雪骤然密集了些,魔尊脸色愈发冰寒,虽没得尊上的回应,但封府主自觉找对了方向。


    那玉欢少主如此滥情, 昔日又欺骗得罪魔尊,怕不是当时就有对不起魔尊的行径,今时新仇旧恨,怎么说也不可能饶过她才对。


    噩生府府主点到即止,不再多言,拱手躬身行礼,恭送魔尊返回行宫。


    冰灵流光远遁而去,所行之处凝冰落雪,一看便知,其人的心情不会太好-


    夜幕低垂,栗音联系不上外界,又不想出去撞上一群炉鼎和男人的争执。


    前线的血光和杀气一点没波及到她,她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雪,又挑了些魔尊留下的魔域特产尝了尝。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风雪似乎比白日猛烈,她把门窗关好,雷打不动地延续着睡觉的习惯。


    夜色渐浓,室内的人呼吸也渐渐平稳,外面的风雪簌簌拍打着窗牖,忽而一点雪光乍泄,有人打开了房门。


    他换了身常服回来,房门一开一合,带进了点雪中的寒风,那点寒意不等惊扰到榻上的人,半途就消散在来人的法术里。


    他挥去寒意,径直向床榻边走去,须臾在床沿站定,垂首看着睡着的人。


    不一会儿,她的眉梢在他的注视里动了动,似乎醒了,毕竟他没有刻意施法隐瞒自己的气息。


    她仍旧躺着没有动,白发轻轻摇晃了下,弯身靠近她,卷起了一阵冷风,向她耳边吹,吹得人打了颤。


    冷风吹了一道突然止住,伸手帮她扯了扯被褥,掖得踏实了些。


    而后,栗音察觉身侧的位置向下陷去,他好像爬到了她的床上来。


    栗音忆起他先前单纯睡觉的行为,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安定下去,大抵睡着了。


    她才悄悄睁开眼睛一看,白发红曈的美人躺在她身边,安静地闭着眼睛。


    倒和存档里一模一样,这么一看,一点没有魔尊的戾气。


    她还没仔细回忆,那双雪白的眼睫轻颤,凝红的瞳孔和她对视。


    “我在前线见到了好多人。”话音轻如落雪,在夜里幽幽飘浮。


    “…前线人是挺多的。”栗音答,眨了眨眼睛,满是无辜。


    她好似不懂言下之意,窗户被外面的风雪撞得阵阵轻响,眼前的美人倒仍旧淡漠,眉眼仿佛尊无暇皎洁的雪像,红曈点染出诡艳。


    艳生眼前,幽幽绰约,乍看平静,可侧耳一听风声便知他的心境。


    少女怔了怔,旋即缓缓移开视线,躺回原位,装作无事般重新合眼。


    总不能她亲口承认前线那些人都是她的炉鼎。


    红曈随她的动作,俯眼看她。


    她的前世竟有那么多,甚至还有个有婚书的。


    外面的风雪愈发用力地撞上了窗户,栗音也愈发用力地闭着眼睛,不欲主动开口。


    她没装睡太久,男人的指节抵上她肩头,轻又不容逃避地晃了她两下。


    栗音忆起,存档里,他做噩梦了好像就会这样叫她。


    她只得睁开眼睛,再度对视,白发红曈的美人并不说话,盯着她看。


    栗音想再闭眼是不能了,冷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美人好像真的生气了。


    她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他话少,只能她说。


    栗音想了想,问:“前线战况如何。”


    疏冷雪息似的美人微微颔首:“我不输于任何一人。”


    此话一听,别有意指。


    栗音深思,他定是和其他人见面交手了。


    她又稍微一想,一旦出去,势必要面对那么多的男人,届时战况只会更加激烈,还不如选择被“囚禁”在此。


    她想着想着,微微蹙眉,担心不出去盯着,魔尊对其他人下手,又担心其他人对魔尊下手,她的炉鼎们会斗个你死我活,同生蛊现在也不是使用的时候。


    窗外的雪都下了一层,她迟迟未动。


    她没有动静,对坐的魔尊好像耗尽了耐心,一滴血悬浮而出。


    “采补我。”他突然道。


    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栗音一顿,而后,她才发觉他没用御令强行命令她。


    那滴血无声悬在侧方,充作威胁,栗音眸光微动,连连打量,不听他的命令,也不受他的威胁,观察起所谓魔尊印的模样。


    白发红曈的美人起身端坐,由她打量,披散在身后的白发像落了一身薄雪。


    栗音后知后觉,有些怀疑:“当真不输于任何一人?”


    摆明了要上去争,还向她讨要印记。


    她眼一眨,美人坐定不动,她笑了笑:“要印也可以,你既然愿意被我采补,那就是愿意做我的炉鼎,得和其他炉鼎一起助我成道。”


    裴玉不答,方才起身间扯松了衣襟,宽松的常服交领流泻出了一抹冷白的肤色,切实吸引了她一瞬的目光。


    一瞬间的走神,御令飞入眉心。


    游戏面板跳出提醒,栗音及时回神,仔细看了一眼。


    【“裴玉”想要用法宝命令你采补他,违抗命令的成功率至少为:30】


    【是否使用定向随机?】


    【倒计时:3】


    她心道美色误事,没有使用作弊道具的意思。


    红光一闪,御令落成,对坐的美人微微抬眼,径直抓住她的手,指出位置:“打在这里。”


    手心触到了美人的脸,他的眼角,是个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受到魔尊印控制,掌心花印凝结,栗音看见他眼睫轻颤一瞬,雪色中缓缓泛起了一抹韫色,偏偏神情仍旧清冷冷的,不多时被韫色点缀成了轻恍般的游离,仿佛微不足道的薄红醉态。


    宽松的衣襟依然没有整理好,可惜的是,无论哪种姿色,她都只看了一眼,又开始说起成道的事情。


    “就算有印记,你也没有香囊。”栗音小声提醒,分明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又说:“就算你再强迫我给你香囊,你也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知花印影响还是心绪不宁,美人呼吸紊乱了刹那,阖眸间胸口起伏,带动松散的衣襟轻轻荡漾,漾开了肌肤的雪色。


    她说着说着,不自禁多看了一眼,他的色诱有效,裴玉睁开眼,她却又在说那些话。


    “前世总归是前世,于我而言今生才最重要,你若愿意放我离开,助我今生成道,我也可以给你香囊…”


    说来说去,都是让他接受眼下共侍的局面。


    室内忽有冷风暗起,栗音可算听得他回话。


    红曈冷凝,并不答应。


    “待得两界开战,你收用再多的男人,都得在战中陨落。”


    他的威胁正中栗音最担心的事情,她用力抽了抽手,花印还未落成,违抗不了魔尊印的命令。


    扣住她手腕的力道也重了几许,较劲间,栗音直言:“你想前世再现吗?”


    手腕的气力骤然放松了,她接着道:“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敢不敢如实说出来,你害我前世陨落就算了,又想毁我今生的道!”


    清亮的话音在室内回荡,散灵而亡的旧事也浮现眼前。


    白发红曈的美人呼吸加重了一瞬,却听她继续刺激。


    “我真怀疑噩生府算计的那些是不是有你的授意,我可以给你机会,我们还能像上一世一样…”栗音还没来得及说完,话音被沉声打断。


    “当然要和上一世一样。”红曈紧紧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你和我成过婚,我们才是道侣夫妻。”


    花印在他眼角落成,美人姿容一绝,却见对坐的人毫不留念地抽回手。


    栗音道:“是,和上一世一样,把我关起来。”


    【解锁新炉鼎:裴玉】


    【成就奖励:定向随机(1)】


    她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美人静坐了数息,独自度过花印的余悸,默默收拾好身上的狼藉。


    他扯了扯衣襟,也转身离去,脚步克制着些许沉郁和怨怒,从室内的铜镜前走过时,瞥见自己的白发都觉得碍眼。


    他忽地在镜前站定,看见白发和红曈,却忆起阵前对峙,那些道修说还有个白发红曈的妖修…


    栗音假装赌气,实际对着游戏面板仔细打量魔尊印的判定。


    她结合前后看了看,心里才有了主意,忽而察觉周遭温度骤降,一抹薄霜一直凝结到了她脚边。


    回头看去,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镜子前,身边结了一层冰。


    他看也不看她,仿佛意识不到凝冰的蔓延,栗音出手御火,凝冰转瞬消融退却。


    半晌,她又回了床上,盖好被子,闷声说道:“你出去睡的话记得把门关好。”


    又半晌,走远的脚步声徐徐回到了床边。


    身边重量陷下,栗音稍稍松了一口气。


    雪过天晴。


    道魔阵线依旧僵持,不过魔尊第二次露面时,面容有所变化。


    男人的眼尾一夜多出了一枚花印,垂落的白发稍作遮挡,仍然看得底下的魔修胆战心惊,分明是玉欢宫的印记。


    于道修而言,则是个亦好亦坏的消息。


    他竟然有花印了,还敢把花印打在脸上。


    但花印一出,可以确认她无事。


    再者,就算有花印又如何,他还是没有香囊。


    前线灵光相斗,末了争锋停歇,噩生府府主凑近魔尊身前。


    封府主竭力不去看那枚花印,控制住表情,改换了挑拨的方向:“尊上不若把那些道修除尽,便可再无纷争。”


    魔尊貌若冷静清醒,侧目凝视了他数息,缓缓道。


    “你说的对,但在那之前,本尊还有事要做。”


    封府主不解。


    “你可知我当年为什么将她打入大牢。”


    封府主不知。


    裴玉望着他,红曈一动不动。


    “她骗了我,借我失忆趁虚而入,自称是我的未婚妻子。”


    听得往事真相,封府主噤声。


    便听魔尊接着道。


    “我打算效仿她对我所做的一切,你觉得怎么样。”


    封府主微微一顿,很快反应过来。


    魔尊想让她失忆,再行其他,他不在意魔尊到底想对她做什么,噩生府府主只是想,那些道修届时还不恨死了魔域,何愁不起大战。


    “尊上英明。”他说罢提前恭贺起魔尊,却见男人只淡漠疏冷地看了他一眼。


    魔尊向来如此,封府主不疑有他。


    裴玉收回视线,转身回宫,面上杀意不显,心头却无比明晰。


    此人一直在挑拨他和她的夫妻感情!断不可留!


    第199章


    雪山血池, 风雪停歇,雪停了, 人却没有,魔尊似乎亲自在准备着什么。


    栗音在行宫内来去自如,从旁一看,并不陌生,她在存档里成过两次婚,以修真界的话说,正在准备的事宜叫做结道典礼。


    不过存档里的设置简陋,眼下魔尊亲自操办,被皑皑白雪环绕的行宫乍看喜气洋洋。


    栗音预感不妙,修士效率非凡, 一日就把典礼场景布置妥当, 因为玉欢宫和噩生府近来关系不和, 往来布置的只有噩生府弟子,对传闻中的玉欢宫少主敬而远之, 只有封府主凑近。


    魔尊没让他插手, 封炼得到魔尊允许,领了些弟子来充当场面, 见事主之一露面, 上来提前道喜。


    栗音怀疑是他给魔尊出的主意,她一旦和魔尊成婚, 道门的那些人还不得打过来,正中封府主的下怀。


    她飘忽地想到一些抢婚情节,场面一定很热闹,一边毫不客气拒绝了封府主的贺喜:“封府主的道喜我可受不起,我能有今天都是托府主的福。”


    封炼心情不错, 扯唇说起前线的事:“那些道修和魔尊针锋相对,迟早都得死。”


    栗音神色如常,未被他恐吓。


    封府主又说:“还有我那对不成器的养子,他们是死是活还得听我的话,刀剑无眼,与道修死战都是寻常,不过落在有些人眼里,估计成了自相残杀。”


    他话里有话,栗音回道:“世事无常…”


    她貌似洒脱笑了笑:“说不定封府主死在前头呢。”


    封炼冷笑,没受激怒。


    几句话的功夫,栗音瞧见上首的场地落成,白发红瞳的男人踱步踏出,垂眼看她,似在无声示意让她过去。


    她没有动,视线扫过他身边,空中悬浮着数枚血滴,和白发交相辉映。


    这样的场面,他有心办成一场结道典礼,少不了命令她配合。


    无声僵持了一会儿,当中一枚血滴动了。


    承载着魔尊御令的血滴划出一道鲜红晶亮的尾迹,直直飞向她的位置,意要控制命令她。


    男人俯眼之际红曈平静淡漠,好似打定主意,要做成强迫之举。


    魔尊的神色被血光的尾迹映照,凛然疏离,落在封府主眼里,事情已然成了一半,只等两界彻底开战,届时两界甚至三界生灵都得沦为他的血食。


    噩生府府主心情畅快,顷刻间心神松懈,袖手旁观。


    血光迫近,却见那血滴在即将没入她眉心的刹那,瞬间急转。


    血红的尾迹赫然凌空调转方向,向侧方袭去。


    异动突然,看得人惊愕不止,唯有栗音站定不动。


    游戏面板上,一行字迹飞快掠过。


    【…魔尊印突然改变了方向,正中你身边的噩生府府主,你的运气很好,这滴魔尊印将你的命令当作了主人的命令…】


    魔尊御令非同凡响,连判定时间都得抓准时机。


    红光飞掠眼前,封府主反应奇快,抬手一档,那滴血没入了他的手心,虽没能点入眉心,命令也一样起效。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心念疾驰,身体僵硬,顾不得思虑护体的法宝为何失效,听见身边的少女开口。


    “解放你的那对养子,黎扶雪和黎乘风。”栗音本想直接叫他自裁,想起双子还在他手里,话到嘴边不得不改,“你再自裁吧。”


    御令改道不过转瞬之间,又听得她的话,惊得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她的话音回响在宽敞的殿宇内。


    封炼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无不用力到经脉突鼓,和突如其来的命令与控制对抗。


    “笑话!”他怒骂了一句,直觉心惊。


    以他的修为,没能躲开魔尊御令就已经足够诡谲,命中他的御令竟然好似听从她的命令,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他下意识看向御令真正的主人,并不信她能够下令,以为是魔尊要对他动手。


    再者,此女出言僭越,也该由魔尊呵止,封炼自问,他于整个魔域的地位和重要性,该比她这个玉欢宫的少主高得多。


    不远处,白发红瞳的男人见得异变,微微怔了一瞬,而后,他望着她,唇瓣翕动,连眉眼间冷凝的疏离感也骤然消解了几许。


    “我们果然夫妻一心。”裴玉说道,至于他的御令为何听候她的安排,他显然不甚在意。


    封炼猛地吐了口血,违抗魔尊印遭到反噬,也可能是受到了旁的刺激。


    眼见宗主遇险,门下弟子意欲上前护持。


    红瞳不移不动,冰灵眨眼向外荡涤,将噩生府弟子全数震飞了出去。


    殿宇内转眼霜雪冻结,一路直上高天,勾动雪山天池的天象,暴风雪转瞬将魔尊行宫与外界隔绝,谁也别想进出,已然成困杀的局面。


    寒意凛然,如此迅速的变动轮到栗音愣住。


    她手里还捏着同生蛊,本以为会遭到魔尊制止和府主回击,打算用同生蛊和魔尊的命数绑定,谁也奈何不了她,没想到局势如此顺利。


    紧接着,栗音突然发现,他身边多了样东西。


    她定睛一看,原是婚书,有些眼熟。


    栗音惊觉,他原来把当初的婚书修补好了,但现在根本不是看婚书的时候。


    洞悉困杀,封炼一挥手,几个被震飞出去的弟子受力牵扯,拉到了他身前,旋即生生化作血食,炼化补全他的内伤。


    被炼化的噩生府弟子惨叫声声,没一会儿气息断绝。


    封府主气息攀升,杀气显露,直向胆敢算计他的玉欢少主杀去。


    冰灵自是相护,两道大能魔修的气息在殿宇内对撞。


    栗音没有拒绝冰灵的保护和拉扯,受力飞到了魔尊身侧。


    裴玉不止护住了她,连婚书也一并护住了。


    “收起来…”栗音低声提醒。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眼下不是看婚书的时候,这才将婚书收起。


    封炼嘴角溢出鲜血,冷眼看着二人,似是不解:“尊上就为了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要诛灭我等?”


    他放话吸引注意,违抗魔尊御令的反噬摧枯拉朽般由内及外,抬手又想扯来几个弟子炼化血食,弥补伤势。


    噩生府法门引控血肉,魔尊又未尝不会。


    封炼取血一招,裴玉向来话少,冷然反手敕令。


    府主征召弟子做血食,毙命的弟子血液外溢,顷刻凝结成冰刃,用来炼化疗伤是不能了。


    封府主扭身躲过成片的冰刃,掌心冷芒直向魔尊身侧的少女而去,牵扯魔尊的攻势。


    不多时二人对杀,互相见血,牵扯其中的小魔修并不好受。


    栗音攥了攥手里的同生蛊,迎着对面频出杀招,招招想要她的命,她不再犹豫,将蛊下到了身侧的魔尊身上。


    这下想杀她就得先杀了魔尊。


    杀人不成,观其狡猾,封府主几乎目眦欲裂。


    裴玉微顿,没有拒绝。


    他对周身溅落的血控制自如,其中穿插着承载魔尊印的血滴干扰对手。


    大能对阵,岂有小魔修插手的余地。


    按理是该如此,可那些流转迅捷的血滴里,有数枚忽地一顿,似乎受到另一人调度。


    栗音有同生蛊加持,索性放开手尝试,游戏面板上,字迹一闪而过。


    【定向随机使用成功】


    【你的命数和魔尊绑定,命数共享,魔尊印同理,你的运气很好,调度魔尊印的成功率为100】


    【但这法宝并不完全属于你,你只能调度一部分。】


    即使一部分也够用。


    封炼向来没把一个玉欢宫的少主放在眼里,凝神应对魔尊的招数,可他余光扫见其人忽地露出了个笑容,顿觉不好。


    一枚血滴陡然转向,奇诡再现,无视了他护体的法宝。


    这次更加顺利,瞬间没入了他的眉心。


    簌簌的冰灵里混杂着弟子的惨叫,无数杂音中,封炼只听到了一道声音,准确的说是命令。


    “不如引颈受戮如何?”她貌若单纯无辜般与人建议,末了又低声念叨,“我就说你得死在前头吧……”


    轰然响动,大能魔修对阵的声势和风波无意隐藏,雪山血池内的震动穿过暴风雪,一直传递到外界,噩生府人得信而来,却受风雪阻拦,束手无措。


    玉欢宫也在观望,发现震荡异常,不等揣测出结果,扣留在侧的噩生府护法猝然吐了一口血。


    黎扶雪面色苍白,察觉不好,养父受挫,沿着控制他生死的咒法波及到了他。


    “父亲估计和魔尊交手了…”他捂着唇边的血,判断道。


    糜姝有条不紊,递出样法宝,暂时隔绝他身上受制于人的咒法,派人拦截噩生府弟子,阻止他们闯进血池助阵,另外还派了弟子给道修通风报信,并去找另一位黎护法。


    魔尊行宫的异动本就没逃过道修们的眼睛,最先窥见的明明是魔尊意欲举行结道典礼的消息,一日未过,就成了噩生府府主和魔尊交手,她恐有危险。


    道门一众大能修士再也坐不住,灵光蛰伏,掠入魔域。


    -


    天光掺着一抹不详的血色,覆落在雪山和血池之间,行宫毁弃,横尸伏在雪地里,一眼看去,尽是噩生府弟子。


    其中没看见她的身影,赶来的一众人自是稍微松了一口气,而后抬眼向残破的殿宇去寻,便见余威还未散尽,空中残留着染血的冰灵和悬空的血滴,映照着两道靠在一起的人影。


    那垂首的少女未动,身边的血光先动,滴滴缕缕如丝烟袅袅,回到了她拥着的那具身体里。


    白发红曈的魔尊好似重伤,面目苍白,阖眸调息,大半的重量压在她怀里。


    察觉有人来,那少女忽而抬头,原来她没事,冲来人们灿然一笑。


    夺印成功。


    游戏继续-


    魔域接连震动,先是雪山血池疑似疑似有大能交手,而后竟然传出噩生府府主身陨的消息,失去了宗主,余下的噩生府长老和弟子全数交由玉欢宫接手并处理。


    魔域一大宗门尽显覆灭的颓势,明明不久前还仰仗战事大行血食修炼之道,局势反转得太快,魔域中人心惊肉跳,大多观望。


    观望着,便发现噩生府的据点被推翻,连同雪山血池一带,建立起了新的行宫。


    而新行宫的主人居然是那位传言得罪了魔尊的玉欢宫少主,局势一再反转,人心浮动,流言也纷纷,一说是噩生府造反被玉欢宫镇压,玉欢少主有功,一说是玉欢宫造反成功,反将魔尊囚禁。


    虽然玉欢宫出面解释,魔尊受伤,闭关养伤,但出于对玉欢宫作风的信任,加之魔尊始终不露面,魔域修士和生民胡乱猜测——


    魔尊大抵是被玉欢宫囚禁做了禁脔吧。


    至于冲进雪山血池的新行宫解救可怜的魔尊,魔域修士和生民们并无这等打算,毕竟流言只是流言。


    栗音看了看玉牍里下属弟子递上来的情报,寻思两道流言其实是道排序题,一先一后的关系。


    她放下玉牍,一侧整理公文的粉衣美侍问道:“魔尊怎么处置?”


    箫亭鹤也听说了那等囚做禁脔的传言,哪有这等好事。


    他墨瞳垂敛,放下理齐的公文,又伸手帮妻主按摩肩颈。


    因为将噩生府的据点占为己有,重新修建居所,事务繁多,道修们主动留下来帮她。


    栗音没拒绝他的好意,答道:“暂时关着。”


    现在轮到魔尊被关在寝宫里,但噩生府府主临死前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他的确受了伤,正在静养。


    “暂时关着?”有人进门,重复了遍她的话。


    此番来魔域查看并辅助她的除了箫亭鹤,还有其他几位。


    沈庭桉施法祛除身上的血气,噩生府的那些长老们还想闹事,由他和其他道修从旁辅助镇压或处决,一并回报了当初噩生府领头袭击道门的仇怨。


    他先进门开口,跟着后面还有其他人,听见她对魔修的处置,佛修念诵,符长老和云谏剑尊神色各异。


    “你可知他在阵前做了什么?”沈庭桉冷笑一声,“恕我这个做师父的无能,管不住徒弟那张嘴,那小子阵前受了魔尊一击,若不是施救及时,怕早被取走性命。”


    “季凌曜现在还在养伤。”


    他直言弟子受伤的原因,分明状告魔尊阵前做的事。


    箫亭鹤洞悉这位沈长老的意图,沉默不语。


    他也是认同的,合欢宗打理后宅讲究技巧,这等出手陷害其他男人的行为,可不能太过纵容。


    说是告状,也是向妻主施压,加大惩处。


    栗音迎着点漆般的墨瞳和冷眼俯视,装作没有接收到他的施压:“改日我去看望看望他。”


    她不无诚恳地说道,魔尊现下已经被关了禁闭,她也没有旁的办法。


    沈庭桉冷哼了一声,她去看望徒弟,那必然也能看望看望师父。


    他似乎还是不满意,还要再说,另一道人声打断。


    “我给你的同生蛊,你用在他身上了?”紫蝴蝶飞入现形,紫瞳淬冷,面色不善。


    经由他提醒,其他人也神色微变。


    这下子可不好惩处魔尊了,同生蛊绑定命数,恐波及到她。


    符颂今满脸担心,先前就检查过一遍,当即又上前替她把脉,细察身体:“命数不可轻率,他若出事也就出事了,伤到你可怎么办。”


    剑修不甚懂医术,云谏直白地问:“那同生蛊没有解除之法吗?或者换个更稳妥的人。”


    提及换人,道修们面露赞同。


    栗音正想拒绝,多亏了同生蛊,她现下还夺了一半的魔尊印,轻易换不得。


    她还没开口,蛇鸣截断道修们的话题。


    岁聿在门外提醒:“黎护法醒了,小姐要去看看吗。”


    他没说是哪位黎护法,总归两位黎护法受到咒法波及,都靠法宝续着命。


    岁聿无视四下不善的眼神,只看她,还有意喊了声小姐。


    他一直守在门外,听见他们的对话,打断以示提醒,魔域的人又不是死完了,哪里轮得到道修。


    听见他的话,栗音想起另一件事,看向面前的几位道修大能:“不知符长老和慈渊谷主可否帮我一个忙,还有慕长老。”


    她提出请三位帮那对双子调理身体,道修稍作思量,自是同意了。


    有医术的能帮得上忙,没有医术的也有去处,继续坐镇驻守边界,维持两界秩序。


    新行宫本就是噩生府的地盘,双子在其中原来就有居所,栗音没忘划出一处地方,给双子静修疗养。


    当初和噩生府府主动手突然,其人对双子施加的咒法纯属在御令强迫下解除,黎扶雪和黎乘风受伤不轻。


    听闻她请了道门的医修大能来帮他们疗伤调理,黎扶雪没有拒绝,温声道谢,弟弟黎乘风的脾气则是一贯的差,和道修说话谈不上客气。


    行宫偏殿,符颂今勉强看了看二人的伤势,面对冷脸的弟弟没什么好说的,幸而哥哥是个明事理又柔和的性子。


    当初他还认错了人,差点对这位哥哥下手,虽然双子二人都一样。


    符颂今按下心头杂音,专注于小徒弟的请求,出了几味调理经络和身体的丹药,道出几句医嘱。


    黎扶雪侧耳听着,一并认了认这位丹鼎宗的符长老,果然和情报里一样是个柔软心肠。


    实际上,也只有这位符长老在看诊。


    慈渊谷主随后才到,他去道魔边界接了人,随手推出自家的医修长老。


    慈渊并不想亲自帮夫人的姘头看诊,他不下毒就不错了。


    文寻竹头一遭如此深入魔域,稍显紧张,面对病患时则镇定下来,专心看诊,由符长老说完,他从旁补充。


    不一会儿,两位医者讨论起病患的断腿,商议出了断续的诊疗方案。


    他二人医者仁心,断了腿的伤患也是个温润柔和的脾气,虽阵营不同,坐在一起还算和谐。


    此地的另外三位就不同了。


    佛修话少,论医道也不是专长,有人专心医治后,慕宴清不欲插手,亦不欲和人争执,只闭目念经。


    黎乘风眯了眯眼睛,兴许有人给同僚通风报信:“是你给的她那枚同生蛊?现在好了,和魔尊绑到一处,多亏了你们道修。”


    “总归比你有用,也不见你有什么用处,还敢指点我。”慈渊谷主反唇相讥,指尖把玩起一只毒蛊,看在她的份上,没法让这人伤上加伤。


    他二人互相攻击了几句,一时没有察觉,身边的经文声消失不见。


    佛修似乎受不了嘈杂,出去透气去了。


    身披素纱的人影徐徐行到理事的静室,他来得巧,室内只有她在。


    栗音感受到注视,抬眼一看,菩萨扮相的男人站在门边,琥珀曈漾开一点浅浅的涟漪。


    “这地方好重的血腥怨气。”慕宴清轻声道。


    他衣着整齐素洁,颇有佛修样子,栗音想了想,答到:“听说以前是一处秘境,好像死过很多人。”


    素纱摇曳,缓缓靠近她身边:“一直待在这种怨气和血气过重的地方,恐损伤福泽,我可以念经超度此地的血腥怨气。”


    “那边的治疗用不上我。”他补充道。


    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栗音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佛莲同她靠得很近了,似抹皎洁的日光,轻轻渡到她身上。


    “这地方一时半会儿超度不完,有哪里需要特别关注的地方吗?”他轻声问,声色动听。


    栗音忙了许久的公务,积攒的疲倦在他的声线里一扫而空。


    垂首的美人微微偏了偏头,垂下素纱长发,共淡香轻摇,琥珀曈微弧,圣洁里掺着若隐若现的蛊惑。


    “累了吗?可以歇一会儿…”慕宴清又轻轻道。


    氛围正好,栗音盯着他含笑的眼瞳,正犹豫着放下手里的玉牍,一道寒风忽而吹进来。


    她立时一顿,侧目看去,门边多了道人影,白发红曈,不是被关起来的魔尊还能是谁。


    明净澄澈的佛莲稍稍困惑,转眸去看这打扰了氛围的人,琥珀曈透亮得有些泛冷。


    便见门边,那白发红曈的魔尊也冷眼以对。


    “是来帮忙,还是来自荐枕席,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无声道。


    佛莲微笑不语。


    他露面一打扰,栗音再无旁的心思,起身把人领回寝殿禁闭。


    虽说禁闭,凭借魔尊的本事,分明来去自如。


    “你先去超度吧。”栗音留下一句话。


    被人打搅了,佛莲唇边浅笑未变,缓缓合掌施礼。


    行宫宽敞,雪山血池也是个占地广阔的地方,超度一次明显不够。


    他没能一次超度干净,只能下次再来。


    栗音才把魔尊放回魔尊的位置,想到道修往后多有来访,又着手安排起给道修们的客房和住处。


    她这么一安排,给道修留了位置,也顺便安抚了道修,想了想,栗音把妖修们的住处也安排上。


    妖修的居所很快用上,魔域震动,妖族不日递交了拜访。


    栗音接受了羽族的拜访,羽族老祖带着侍从,侍从里还混着一只狐狸精。


    因为忙于接手噩生府和魔域的事务,她只能和二人简单纠缠一番,留下客人自便。


    鸿影稍稍品了一口茶,有视线和寒意袭来,循着看过去,便见同是白发红曈的男人。


    红曈对视,其实各不相同,但相近的颜色总让人在意。


    互相打量了一眼,其人径直离开,鸿影没说什么,倒是檀离在侧多嘴。


    “那位就是魔尊了?”狐狸精笑眯眯,“不是说囚禁吗,我看他怎么好像自由自在,而且听说还霸占着正宫寝殿的位置不放…”


    白发红曈的羽族老祖颇得行宫上下关注,狐狸精又狡猾灵动,三两下就打探了清楚。


    “有同生蛊绑定在她身上,你别去惹事。”鸿影提醒。


    这也是为何,二人刚刚只是互相看了看,不欲动手,一旦动手,万一波及到她身上就不好了。


    喝完了茶,小坐片刻,不是留宿的好时候,一行人告辞离开。


    经由羽族往妖界带回消息——


    魔域共主。《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