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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第十八章 “我要是作者……”……


    第十八章


    “这是刘宗强的死因报告, 你先看看。”当李蕙娜再次被提审时,见到的就是曾对她提到立功机会的江进。


    李蕙娜十分明白报告上的专业术语,看得很慢。


    江进一直看着李蕙娜的表情, 等李蕙娜差不多看到一半时, 说:“看看5.3, 气管异物坠入。”


    李蕙娜下意识去翻找。


    这上面的意思很清楚, 说因为气管较粗, 如果坠入的异物体积小,就会顺着被吸入肺部的细支气管或终末支气管。但因为这次坠入的异物是牙齿, 体积较大,便随着呼吸节奏上下活动,没有吸入支气管末端。而且气管的阻塞部位发生了明显的变形。


    刘宗强的气管横向剖开之后, 完全符合这些描述。至于那颗牙齿的脱落,判定并非是暴力导致。


    在证实是牙齿脱落导致窒息死亡之后, 李蕙娜看上去颇为意外, 显然这在她的预料之外。


    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而快速眨眼通常是消化信息,大脑加速运转思考的表征。


    江进趁机问:“你知道他掉了一颗牙吗?”


    李蕙娜迟疑了一瞬, 摇头。


    正是这一瞬,江进进一步证实猜测:“那么在这之前,你以为他的死因是什么?”


    李蕙娜思考了两秒, 说:“喝酒喝死的。”


    “在自首之前你就见了律师。你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李蕙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和你们有关系吗?我有权不回答。”


    “你是有权。那你的律师知不知道刘宗强曾经呕吐过?哦,这个问题你也可以不回答。”


    人做错选择, 往往是主观判断的一念之差。


    聪明的人会多想, 多考虑几种可能, 特别是利弊方面。


    现在的李蕙娜正处于精神高度紧绷、敏感的阶段,对她来说当下的“利”只有一个,就是判决。所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 她都是奔着尽可能减少刑期的角度思考。


    然而任何事都经不起细琢磨。


    江进的话听上去很自然,但在李蕙娜心里,她和警方是对抗关系,她不会认为江进只是随口一问,反而会过度猜测这里面是否有暗示。


    为什么江进要要多次提到律师,还有脱落的牙齿和呕吐?


    会不会是因为,如果律师事先就知道这些,给出的意见就会完全不一样?江进就是想知道这一点,对吗?


    事实上,李蕙娜曾对罗斐提过呕吐的事,罗斐也给出过可能性,说如果是昏迷不醒的人呕吐,可能会发生气管窒息的现象。


    李蕙娜想了一圈,这样回答:“我没说过。”


    “喝多的人呕吐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没说。”


    “可能是忘了。在我看来,他就是喝多了。”


    江进笑了下。


    这种笑容令李蕙娜越发疑神疑鬼。


    难道她的回答有破绽?江进发现了什么,还是说因此证实了什么?


    就在李蕙娜心神不宁的时候,江进话锋一转:“实验室那边处理过很几次哽死的案例,大部分都是意外,也有少数是人为导致。吸入异物的种类很多,可能是食物、泥沙、糖渣、糖块、花生米、药物颗粒。不过牙齿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发生这种意外吗?”


    李蕙娜只是看着江进。


    江进说:“癫痫病患者、小孩和老人,还有酒醉者。”


    李蕙娜接道:“刘宗强喝多了就会吐,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可次数多了总会有意外发生,这次就是。”


    江进又道:“至于人为,多见的是强|奸案、杀婴案。”


    提到最后三个字,李蕙娜表情中浮现出明显的排斥:“对小孩子下手,简直不是人。”


    而这一刻,李蕙娜想到的正是刘宗强将女儿往地上摔的画面,眼底浮现出毫不遮掩的恨意。


    江进审视着这一切:“哽死的机制是引起呼吸障碍和大脑缺氧。之所以经常出现在这两类案件中,就是因为受害人有一个共性:受害者和加害者相比,力量悬殊。婴儿根本无力反抗,而强|奸案中的女受害人一般都是身材比较瘦弱,力气比较小的女性。不过你这个案子比较特别,刘宗强清醒的时候力气很大,但他喝醉了,还醉得不省人事,这时候就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


    “你是什么意思?”李蕙娜问,“他喝多了就会吐,是我能控制的吗?”


    江进问:“那么那颗牙齿呢?”


    李蕙娜停顿了一秒:“那也不是我让它掉的。”


    “牙齿即将脱落的时候,通常需要一点外力。对于松动的牙齿,人会习惯性地用舌头舔。刘宗强在案发前那几天有没有这样的动作?”江进比着嘴唇,又道,“就在这个位置,如果他舔舐牙齿,上嘴唇会有鼓起,还需要颌骨的配合,看上去像是在嘬腮。”


    李蕙娜看着江进,再一次快速且小幅度地眨眼,随即眼睛往左看:“好像有。”


    江进点了下头:“我记得你当时踹了刘宗强一脚,你说踹在胸口,但是没用力。你确定是胸口吗?”


    李蕙娜明显一愣:“当然是,不然能是哪里?你们在怀疑是我把他的牙齿踹掉的?不是我!”


    这话落地,她又反应了两秒,又道:“就算是我踹到他的脸,我也不知道那颗牙会掉进气管里啊。我那是正当防卫。何况我根本没有踹他的脸。”


    “你说得没错,如果你真的踹到他的脸,导致牙齿脱落,堵塞气管,这的确是正当防卫。因为你从主观上没有杀人意图。”江进解释说。


    李蕙娜张了下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进又道:“不过你自己也说了踹的是胸口。如果是用脚蹬踹面部,即便没用多大力气,留下淤痕的可能性也会比较高。可法医报告上没有体现。”


    接下来江进又说了几句分析,不过李蕙娜一直在走神,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她的思路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瞬间,有些后悔,有些懊恼,仿佛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果她刚才认了,接下来会怎么样?


    刘宗强因为喝多了,被踹后倒在地上,加上酒精作用,令身体反应不敏感,气管进了异物也没有明显抵抗,更不要说呼救了。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问题,这才错过最佳救助时机——会是这样的走向吗?


    “李蕙娜。”


    李蕙娜一下子清醒过来,诧异地看向江进。


    江进问:“你有听到我的问题吗?”


    李蕙娜摇头:“你问什么?”


    江进重复道:“你多久去看一次你母亲和女儿?”


    “一个月。”


    “刘宗强会跟你一起去吗?”


    “会。他一定要看着我才放心。”


    “那他那天为什么要将你们的女儿摔在地上,总有一个起因吧?”


    “他当时突然发神经,女儿长得一点都不像他。我解释了,他不信,脾气上来以后就开始打人。我和我妈都被打在地上,他就对女儿下手。好在我妈一早就铺上垫子。”


    “他误解你、冤枉你,还对你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诞下的孩子下手,你一定很恨他。”


    “是。”


    说到这里,江进又拿出一个透明物证袋,里面是一张检查病例,单子上有折痕。


    “刘宗强之所以会疑神疑鬼,除了外人的挑唆之外,还有一个关键。你看看。”


    这份检查非常详细,连是否受过外伤,有无慢性病,长期服药历史,三个月内是否发过热都写到了。还包括睾|丸的形态外观检查,两次精|液检查、性激素六项、精浆生化、肾功能和电解质检查等。最后是精囊彩超和双肾检查。


    不过这些列举数据李蕙娜看不懂,她快速往下看,直到看到诊断结果那一栏:少弱精症、慢性肾功能不全。


    再往下是治疗方案,包括睾|丸穿刺取精和试管婴儿助孕等。


    这份病例李蕙娜没有见过,表情中的惊讶自然没有掩饰。


    她消化了好一会儿,只听江进问:“这些检查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你看看日期,回忆一下。”


    李蕙娜这才想起来,三年多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刘宗强频繁外出,每次脸色都不好。那时候她刚生下女儿,还在坐月子。


    江进又道:“他怀疑你出轨,从根上说是对自己的生育能力的质疑,他根本不相信他能做到。”


    “可我之前做过流产。他根本没问题啊。”


    “弱精症多数是后天形成的。当时你们年纪轻,他还没有酗酒的毛病,生活作息健康稳定。”


    李蕙娜恍惚了几秒,倏地笑了。


    江进问:“你笑什么?”


    李蕙娜摇了摇头:“难怪从我生了女儿之后,他就开始不自信。做那件事儿时间也变短了,体力大不如前。他很要面子,有时候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他都会恼羞成怒,然后打我。”


    “怎么说呢,除了身体之外,和心理暗示也有一定关系。”


    “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都是他无能。这都是他自己导致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打我?”


    “他家暴你是事实,没有争议。可法律无法对一个死人追究刑责。”


    “所以就要对我这个活人追究吗?”


    李蕙娜的眼神很直接,带有一定的攻击性,试图要通过江进这个代表公安机关的形象问出一个她想听到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不会影响判决。


    江进只是看了李蕙娜一眼,遂走向摄录机。


    在负责记录的夏正充满惊讶的目光中,江进将摄像关掉,随即对夏正抬了下手,示意稍安勿躁。


    江进再看向李蕙娜,对着李蕙娜不解且疑惑的眼神说:“如果你坚持,我们可以连笔录都不做。就咱俩一对一,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会对庭审有任何影响。怎么样?”


    李蕙娜好一会儿没接茬儿,虽然眼下的情况有些意外,但关于这部分罗斐早有铺垫:“你记得,对于重大、敏感、复杂的案件,办案人员为了确保笔录的真实有效完整,通常会选择录音录像。特别是一些可能会判无期甚至死刑的案件。你这个案子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就算是不作为的故意杀人,也不满足手段残忍、性质恶劣的标准,所以有可能在部分审讯中不会录像。你要记得在审讯之前就关注一下录像设备。”


    李蕙娜当时就问:“关注的目的是什么?”


    罗斐没有正面回答:“我曾处理过一个案子,当事人因为其中一段笔录录像缺失,事后反口不认,结果被拆穿了。因为就算没有录像,公安机关也能拿出物证和鉴定意见来证明犯罪事实。而他在法庭上推翻口供对刑期非常不利。”


    “所以……”李蕙娜试探性地问,“如果我意识到有些笔录对我是不利的,而刚好那时候没有录像,也没有其他证据的话,我就可以选择不承认是吗?”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是律师,我只能将注意事项和风险告知你,以防你因为误判而做错决定。无论如何,你都要想清楚后果,不要后悔。”罗斐这样回答。


    李蕙娜醒过神,看着江进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江进笑了下,又对夏正比了个手势。


    夏正有一丝犹豫,但还是起身往外走。


    没想到夏正刚出门,就撞见等在门口的戚沨。


    “戚队……”


    戚沨见到夏正先出来,并不意外:“以你的感觉,在你出来之前,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把握大吗?”


    夏正不敢下结论:“我觉得悬,但是也不无可能。”


    戚沨没接话,没表情,更没有试图阻止。


    夏正小心翼翼地问:“戚队,这件事儿是你们说好的?”


    “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


    这倒是,虽然大家合作机会不多,但戚沨的作风在既往验尸报告中体现得非常清楚,不仅严谨,连个标点符号都挑不出错。


    “可有的案子就是模棱两可。虽然事实清楚,但证据指向做不到完全排他……”夏正说。


    戚沨接道:“是啊。如果是江进,他会选择‘撬’开嫌疑人的嘴。”


    “那如果是你呢?”夏正问。


    戚沨沉默了几秒:“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没有十足把握,贸然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我会选择进一步完善现有证据,后面的工作交给检察院和法院来把关。如需要补侦,我会配合。”


    夏正没接话,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戚沨问:“是不是觉得还是江进那样胆大心细的更适合做刑警?”


    夏正立刻摇头:“也不是。每个人风格不同。我在上公安大学之前,一直都以为刑警就该是江哥那种做派。靠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别人都破不了的大案、悬案,这个人只要看一眼就锁定嫌疑人。不过工作以后我才发现,那种天才一百年才出一个,而且就算是天才,也有犯错的时候。而99%的警察都需要团队合作,要遵照程序正义,这样才能将犯罪率有效地控制住。都说公检法、公检法,说明公安机关不是孤立存在的,需要的是三方协作,所以戚队你的做法我更认同。”


    戚沨有点想笑:“既然认同,为什么不阻止江进?”


    “这个么……认同你,也不代表不认同江哥啊。”夏正往审讯室门口看了一眼,说,“主要是我也想看看,会不会有程序正义之外的‘奇迹’。”


    ……


    此时的审讯室里,李蕙娜的疑心比刚才少了几分,却还没有完全放下:“你把人支走,就是希望我承认是我杀了刘宗强?没有笔录,没有录像,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既然没用,又何必要这么做?你是不是耍了花样?”


    即便到这一刻,李蕙娜依然保持着清醒的思路。


    江进没有将口舌浪费在说服李蕙娜方面,而是问:“上回我问你线人费那件事,还记得吗?”


    李蕙娜一顿:“记得。”


    “我还问你,刘宗强喝醉以后有没有说漏过什么,想起来了吗?”


    “我是想起来一点,但是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没有了录像和笔录,李蕙娜的用词也变得直接了。


    “没有好处,你就当是聊个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那么一听,等走出这间屋子,我就失忆了。”


    李蕙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江进摊了下手,将方才的笔录文件拿起来放在她面前:“看,内容还是之前的。你有查验笔录的权利,如果发现有问题,可以不签字。或者我给你写个字条,保证我没有骗你,怎么样?”


    李蕙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我听到一个工地的名字。”


    工地?


    江进问:“哪个工地,你怎么肯定就是工地?”


    “那个工地叫汇成。汇聚的汇,成就的成。”李蕙娜回答,“因为在那之前,汇成建筑有个工地正在施工,刘宗强说有关系,可以用折扣拿到一套房子。所以我对‘汇成’这两个字印象很深。他的原话是,‘那人让我骗他去汇成的工地,没想到……’”


    见李蕙娜停了,江进追问:“没想到什么?”


    李蕙娜摇头:“就到这里。”


    “那他醒来以后,你求证过吗?”


    “我提过一次,他说汇城的房子不要买了,那地方风水破了,不吉利。”


    这话落地,审讯室里出现片刻沉默。


    江进的表情逐渐沉了下去,眼底暗涌凝聚。


    直到李蕙娜将沉默打破:“如果我要求刚才的供述记录在笔录里,这算是立功吗?”


    江进看了过来,表情已经恢复平静:“有难度,只能争取。”


    “为什么?”


    “我上次说过,这是立功机会,要确保对打击犯罪有实质性贡献,才能记作立功表现。”


    “哦……”李蕙娜看上去有些失落,但并不意外,“虽然可惜,但还是谢谢你没有骗我。”


    “但如果将来有眉目,我会打报告为你争取。”


    李蕙娜没接话。


    他们都知道这个“将来”是没有期限的,而在这个“将来”中,她可能在坐牢,也可能已经结束刑期出来了。


    江进又话锋一转:“网上的事你都知道了吧?看到那么多陌生人在为你说话,心里是什么感觉?”


    “知道是知道,可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可以念给你听。”


    江进边说边点开手机,随便选了几条,其中不乏和李蕙娜的观念一致的。


    全程选读长达三分钟,李蕙娜听得非常专注认真,没有一次打断,而她的情绪则在这个过程里起起伏伏十几次。


    李蕙娜将头低了下去,眼神和眉宇随着不断吐出的字眼而抖动着。有一股情绪从心底一路往上窜,直接哽在喉咙,顶住上颚,似乎下一秒就要冲出来。


    得知网友为她发声是一回事,这样直接听到来自陌生人的关心和维护又是另外一回事。心里的委屈如潮水般汹涌,却因为一些原因而不得宣泄。


    就在这时,江进停了下来,看向李蕙娜。


    李蕙娜来不及将情绪收回去,就听到江进说:“憋了这么久,你就不想回应一下吗?把心里话说出来,会好受很多。”


    人需要共情的,不仅是共情他人,也是被他人共情。


    看到大家都说一个餐厅好吃,偏偏我觉得难吃,这时候听到有人说出同样的话,虽然好吃、难吃是非常主观个人的看法,但还是会引起共鸣——终于有人和我一样想了,我不是一个人。


    “说给你听吗?你是男人,你不会感同身受。”


    李蕙娜依然是拒绝的态度,却已经和之前的防备、警惕大不相同,她愿意说,只是不想说给男性。


    “不是我,是说给这个世界听。”


    “可我没这样的机会了。”


    “也许有呢。”江进靠坐在审讯桌边,没有继续引导,而是转移话题,“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不是现在这样。你那时候戴着一副面具。”


    “什么面具?”


    “弱者面具。”


    李蕙娜自嘲地笑了声。


    江进又道:“扮演弱者是你的保护色,你在你父亲面前,在刘宗强面前已经习惯了。时间长了面具就长在肉里,摘不下来,成了你自身性格的一部分。直到你见到警方,你又将这个面具掏出来戴上,因为你觉得警方也是敌人。不过你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李蕙娜垂下目光:“谁不想成为强者呢?但成为强者是有条件的,还要看这个世界允不允许人们都说被家暴的女人很坚强,实在很刺耳。坚强都是被迫的,没有遭遇过不公,没有受过委屈,就不会有坚强。坚强两个字是对一个人的赞美,却也是经受苦难的标签。”


    “听你这么说话,难怪你要摆脱刘宗强。”江进说,“你们在眼界和思想上的确不是一路人。”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希望我能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烂在泥塘里。那时候我还有机会逃。”


    “一开始?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想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因为我爱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烂泥潭里了。但我没想到他后面会是这样。”


    “这么说,他用那些手段阻止你念书上进,你也是知道的?”


    李蕙娜语气渐轻:“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点恨他了。但我还是选择装傻。”


    “都说恨比爱更长久,看来真是这样。”江进接茬儿,“除了恨,你心里还有委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刘宗强就对你动‘私刑’。”


    李蕙娜缓慢点头:“我不敢和我妈说太多,她会担心。我又没有朋友,委屈只有自己承受。再说这些事就算和外人说了也没有意义。他们既不可能分摊,还会不痛不痒地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离婚’。”


    “那是以前,现在网友们都在帮你一起骂他。而且因为你的案子,戚沨压力很大。”


    “面对一群人的同情、理解、认同的时候,再坚强的人情绪上都会崩。”这是戚沨曾说过的话,此时正在江进耳边回荡。


    理解、认同。


    这两样李蕙娜已经获得了,她的情绪也因为这份满足感而高低起伏,过去承受的委屈和这些认同汇聚在一起,已经填满整个胸腔。


    这样的她,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找人倾诉。


    李蕙娜问:“她有什么压力?”


    江进说:“在这之前,有一个死于家暴的判决在网上有点争议,那案子是我们侦破的。戚沨曾给女死者做过伤情鉴定,也是后来的主检法医。接着就是你这事儿。也不知道网友怎么扒出来的,发现这次负责侦查的也是戚沨。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也是女人,应该比我明白吧?”


    李蕙娜一阵恍惚。


    关于林秀案的内情,她听罗斐提过。也大概明白罗斐建议自首到支队的用意,因为刚升上来的支队副队长是女性,位子还不够稳,会在处理案件上更为谨慎。而且女性在家暴这件事情上更能感同身受,会更明白女性在性别上的弱势,遭遇暴力的无助,即便没有同样的经历,也会在瞬间达成共鸣。


    但那时候的李蕙娜并没有预见到这一步,在看守所这些日子与外界信息隔绝,她也想象不出来会发生什么。


    江进又道:“你知道吗,死因这块儿原本法医更倾向认定是因为牙齿进入气管而导致哽死。但戚沨认为,饮酒过量也极有可能导致刘宗强的窒息死亡。至于饮酒过量这部分,酒是刘宗强自己执意要和,他自己有责任。如果你的律师思路够活跃,一定会抓住这一点为你争取轻判。不过这么细节的东西网友们是不会知道的。即便将来可以轻判,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在那之前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办案人员遭受舆论攻击,公检法威信受损。”


    这话落地,隔了片刻,李蕙娜轻声问:“他们现在都是怎么议论的?我是说……对办案人员。”


    江进随便捡了几条念给她听。


    “为什么女人要为难女人?”


    “害,这么年轻就升上这个职位,指不定就是靠‘冤枉’同性弱者。”


    “也可能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楼上小心发言,保护好自己的ID。”


    “我真服了,李蕙娜被造黄谣,负责办案的女警也要被造黄谣,你们这些阴谋论能不能不要在网上散播啊?真当这里是公厕了!”


    “额,虽然但是,这里不就是公厕么,所以才有屎尿屁……”


    江进念到这里停了下来,耳边再次回想起过去的声音。


    那是失踪多年的周岩老师讲过的一个案例,那个犯罪嫌疑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明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样的命运,审讯时一直闭口不言。直到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和他交心,一下子就说中他心里最不能触碰的那块禁区,令他觉得这世界上终于有人能理解他了。


    周岩:“就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尊重。他被当做是一个人,而不是畜生。即便他知道那只是一种审讯手段,还是愿意将一切都坦白清楚。”


    李蕙娜获得了认同,心里有了满足。虽然被家暴四年导致心理上的扭曲,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变的。


    她聪明,思考得多,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她能获得的启发会更多。


    她善良、心软,容易满足,否则不会在洞悉刘宗强的手段之后,还选择装做不知道。


    这些特质并没有消失,所以当江进提到戚沨时,李蕙娜也因此想起戚沨在审讯中的态度和用词。


    戚沨会关注她是否疲惫,是否需要吃药,吃否需要热水,需要休息。


    不只是戚沨,事实上连日来的审讯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想象中的压力,她一直都被善待着。特别是经历过刘宗强那种人渣,她时刻有一种生活在炼狱的感觉,而这段时间在看守所,却仿佛是“自由”的。


    当然,共情是相互的,当李蕙娜被人共情时,她也会共情他人。


    “她是警察,有她的责任。她总不能把我放了吧。”李蕙娜如此说。


    “其实我们都认为,要求一个长期挨打的人去救一个打她的人,这是对人性和道德的巨大考验,要求过于苛刻。但法律就是法律。”


    类似的话戚沨也说过。


    李蕙娜问:“如果法律不适用实际情况,岂不是对当事人很不公平?”


    江进回答:“这一点我们以前聊过。就是因为法条不完美,在遇到一些无法适应的案例时,才会出于考虑实际情况而进行修正,或是在判决中给予轻判。这就是为什么,同样是见死不救,有的人会被判过失致死,有的人则是不作为的故意杀人。”


    李蕙娜消化着江进的话。


    江进却突然说:“你很爱你的女儿。”


    “是。”


    “你说母亲为了女儿会更愿意忍耐。其实戚沨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还说,如果父亲疼爱女儿,反而会令遭受家暴的母亲认为这份忍耐更有价值。但如果这个父亲伤害了女儿,情况就会相反。是这样吗?李蕙娜。”


    李蕙娜看向江进,嘴唇绷紧了,眼睛里摇晃着努力压制的情绪。


    “刘宗强多次强|奸你,他想让你再次怀孕。好像只要你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就不重要了。当然这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而你害怕的是,一旦真的怀孕,你和刘宗强的捆绑会进一步加深,刘宗强会更有理由对你们的女儿下手。”


    李蕙娜的呼吸逐渐加重,在两次深呼吸之后,终于忍不住问:“这是你猜到的?”


    江进摇头:“我办过类似的案子。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家暴者的心态大同小异。而母亲保护孩子的心情也是一样。”


    “我什么都能忍,唯独这件事我忍不了。我敢动我女儿,我会和他同归于尽!”


    “你把女儿送走,是为了保护她。可你知道刘宗强一直惦记这件事,他总是挂在嘴边——你当真了。”


    “我不敢不当真。那是我的女儿,我不敢心存侥幸!”


    “所以你就在他呕吐的时候,一把捂住他的嘴。”江进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没有丝毫威慑力,也没有压迫感,仿佛就是一句闲聊天。


    李蕙娜一下子愣住了,而这份停顿长达三秒钟。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冲动和不顾一切的宣泄,以及急于沟通的欲望淹没了她。


    “就算是,那也只是一个用来泄愤的动作。我确实诅咒过他喝酒喝死,呕吐呛死,但我没有预谋过。那个瞬间发生得很突然,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做了。而且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再清理那些呕吐物,我想让他咽回去。但凡我当时有一点思考能力,是奔着杀人去的,我都会选择给他几刀,那样才解气。”


    的确,李蕙娜无法准确地判断那些呕吐物是否会呛入气管,是否达到致死的程度。


    如果没有死呢?刘宗强醒过来,一定会殴打她。


    只是捂了一下嘴就呛死人,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荒谬。


    “所以是一时冲动。”江进若有所思,“你捂住他的嘴,但并不是出于要杀人的心情,所以没有太用力,没有留下机械性死亡的痕迹。没想到这个动作令那颗快要脱落的牙齿掉了下来,和食物一起反流,堵塞气管。”


    李蕙娜看着江进问:“这也是你猜到的?”


    “是戚沨的怀疑。”


    “可你们没有证据,对吧。”


    “不是没有,是不够扎实。”


    “所以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李蕙娜又问,“你刚才说,舆论和这个案子给她造成压力了。结果会怎么样?”


    “不好说。”


    “会降职吗?”


    “那倒不会。她没有纪律问题,最多就是挪个地方。”


    “那么再坐上来的人,是男性还是女性?”


    “大概率是男性。不过你也不要对男性群体有那么深的成见,并非人人都是刘宗强。”


    “可女人会更懂女人。”


    江进瞅着她,忽然笑了下:“你不是要打算认罪吧?那我可开录像了啊。”


    李蕙娜没有接话,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敲响了两下。


    外面是戚沨的声音:“江进,时间差不多了。”


    “哦,好。”江进回应了一声,又对李蕙娜说,“之前的笔录你再看一眼,没问题就签个字。”


    ……


    数分钟后,戚沨三人走出看守所。


    夏正先一步去停车场取车,戚沨和江进慢了片刻。


    “她的意思是,只是想让刘宗强把东西咽回去,没想过那个动作会导致死亡。这我倒是相信的。如果她真要杀人,旁边就是枕头,完全可以利用上。哦对了,这段没有笔录,程序上用不了。”江进语气平静地将“交心结果”告知戚沨,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刚看到领口的痕迹就猜到了。”


    “那只是猜测。”戚沨说,“凭一点猜测就将事实敲定,是侦探小说才会有的理想结局。”


    “那也是读者最想看到的——不管嫌疑人多么狡猾,自己留下的痕迹最终将他指认。”


    “不仅是读者。”戚沨脚下一顿,看向江进,“那也是作者的希望。哪怕是出于理想主义而故意设计。不管涉及痕迹是否拙劣,最主要是能否满足所有人的希望。


    “欸,你要是作者,也会这么写吗?”


    戚沨不由得想到早上才接到主编叶晋辉的邮件,里面附上对这次短篇漫画的故事大纲两种商议结果。


    一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套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案件进入瓶颈,故事进入倒数计时的那一分钟里,关键证据终于浮出水面。凶手无力回天,全盘皆输。


    另一种则是,虽然证据模棱两可,但办案人员的审讯技巧很牛逼,在一通软硬兼施的“逼问”之下,凶手面临精神上的高压和碍于时间紧迫,终于口误露出破绽,最终承认罪行。


    叶晋辉问戚沨的选择,戚沨到现在都没回。


    “我要是作者……”戚沨停顿了一秒,声音很轻,“我会先让你闭嘴。”


    这话落地,她就继续往前走,微风中只留下一声轻哼。


    江进“嘁”了一声,跟上去:“升职了就是不一样哈,官大一级压死人呦!”


    “闭嘴。”《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