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 “所以你这通电话,是来谈交……
第十九章
“罗律, 林秀丈夫王温的判决你怎么看,能给我们讲讲吗?”这是直播间里一位观众的提问。
时间是晚上十点,镜头中的罗斐依然穿着衬衫, 打着领带, 头发保持着一丝不苟的造型, 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看上去有些疲倦, 嘴唇有点干:“我感到很遗憾。判决下来之后, 我们所几个律师也讨论过,都认为不该是过失死亡, 而是故意伤害更为合理。王温曾多次对林秀拳打脚踢,虽然没有持械,也属于表现积极的作为。但他的主观故意十分明确, 并不是出于不小心,因为过失导致的, 而是直接对林秀的身体健康造成伤害。这之前林秀还有过一次验伤记录, 属于轻伤二级,也可以作为证据参考进去。”
罗斐的语速不快, 还将这两种罪名的区别简单描述一遍,加上他的外貌和造型给人一种有气质有文化的感觉,近来吸引了一大波女粉。
罗斐喝了口水, 看向屏幕。
粉丝说:“多喝点,嘴巴都干了, 心疼。”
罗斐笑道:“好的, 在喝了。”
粉丝问:“罗律, 你刚才说王温的判决应该是故意伤害。可很多人都觉得这分明是故意杀人。”
罗斐回答:“我的判断依据是根据证据走的。没有证据证明王温想打死林秀,但是王温对林秀实施的伤害证据确凿。他也多次表示过要将林秀打残,这样林秀就不能上法庭了。在判刑力度上, 故意伤害的刑期空间会更大,而过失致死比较短,就算是顶格判决也只有七年。
粉丝:“过失致死和故意伤人到底有什么区别,有点看不懂。”
罗斐继续解释:“构成过失致死的其中一个判定因素,是由于疏忽导致的杀人。但我们认为王温的殴打行为不属于疏忽。不过听说事发时,王温就准备好药物和急救箱,他的目的是给林秀一点教训,主观上认为自己收了力,没有下重手。因为之前有过一次伤情鉴定,所以王温这次控制了尺度,不希望林秀再鉴定到轻伤二级。”
同一时间,刚在工作间里的椅子上坐定,双手捧着咖啡杯的戚沨,也看到了屏幕上的粉丝留言。
主编叶晋辉在微信上催促:“邮件收到了吗?你还没回答我。”
戚沨快速打了几行字:“故事走向和凶手最后的态度,取决于凶手的性格和行为。两套方案都很好,我个人的感觉是,如果凶手死不认罪,但证据确凿,说明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如果凶手嚼舌如簧,直到行迹败露才承认,就更强调他的狡猾。我个人觉得狡猾的反派更出彩。”
叶晋辉:“行,那就这么定了。尽快动笔,先出个人设。”
此时的直播间里又聊起“如果受害人不救助有生命危险的施暴者,该不该负法律责任”的话题。
罗斐说道:“如果我不是法律人,我也会认为,被打的人不该有救助义务。如果被打了还要去救有生命危险的施暴者,从情理上实在说不通。我们的教育没有这样教过我们。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粉丝纷纷点赞。
罗斐又道:“但我是法律人,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处理过那么多案子,像是这样的无可奈何非常多。这和我们大多数人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都不是非黑即白。如果是穷凶极恶之辈,那么毫无疑问,法律会严惩。但这样的毕竟是少数。我们经常遇到的是那些本质不坏的嫌疑人,主观动机不是要害人,却酿成非常糟糕的后果。没办法,法律就是法律,它不以道德为准绳,它守护的是做人的底线。做错事的人,如果冲破底线,就要付出相应的责任。”
眼瞅着直播将要结束,粉丝直接提到李蕙娜的名字。
罗斐收了笑:“李蕙娜的案子因为利益冲突,我本人不方便聊太多。”
敏锐的粉丝立刻察觉:“什么利益冲突啊?罗律不会是帮刘宗强辩护吧?”
下面很快有人纠正:“那是检方的事,罗律就算要代理也是李蕙娜。”
“啊,真的吗,那李蕙娜就有救了!”
“先不要乐观,也不知道检方那边是什么操作。”
“不是,罗律还没说是呢,大家不要盲猜啊。”
……
将近十一点,罗斐下播了。
不到两分钟,戚沨的手机上进来一通视频邀请。
戚沨点了接通,很快罗斐就出现在屏幕中。
他笑着问:“你刚才也在看我直播?”
“嗯。”戚沨说,“对了,明天你来一趟支队,进行最后一次案情梳理和辩护意见讨论。接下来我们要将材料递交检察院。”
“那我十点过来。”罗斐应道,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得问,“对了,我今天会见李蕙娜,她提到一个人。”
“谁?”
“江进。”
一阵沉默,双方看着彼此的眼睛。
罗斐那边整个屋子都是亮堂堂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和直播间里的形象别无二致。
而戚沨这边只开了一盏台灯,大半个屋子都是黑的,只有她被一抹温和的灯光笼罩着,面无表情,目光深远。
不知过了多久,戚沨语气平静地问:“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会提。说吧,你想做什么?”
罗斐说:“也许我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这种私下了解只有你我知道,就说明我还不打算捅上去。”
也许什么都不会做,反过来就是也许会做。而这个“也许”是要看情况而定的。
“江进接触过李蕙娜两次,这属实吧?”罗斐问。
“你是在暗示我,如果他的接触对李蕙娜不利,你就打算做点什么。”
罗斐又是一笑,没接话。
戚沨说:“可我想不通你能做什么呢?江进的行为完全合规。”
“可我听说他停职了。”罗斐点出重点,“停职的警察,所配备的枪|支、警械和有关证件都会被收缴,也不允许穿戴警服,佩戴警|用标志,更不允许执行职务。那江进是以什么资格来审讯我的当事人呢?”
戚沨说:“他已经复职了。”
罗斐接道:“我知道。不过我听说第一次提审那天,江进刚提交了复职申请,批准是提审后下午才拿到的。怎么半天时间都等不了呢?”
戚沨问:“批准文件上的签字不会写是上午还是下午。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虽然我打听了你们内部的事,但我也是没办法。”罗斐笑道:“主要是经历过几次警方违规调查,令我的当事人吃了暗亏。我不得不多为当事人考虑。”
戚沨没有接话。她知道罗斐有消息来源,也知道罗斐不会告诉她。再说江进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他之前那几次纪律违规比较张扬,期间还得罪了一些人。
至于罗斐,戚沨很清楚地记得,他曾有过几次申请审判长回避的记录,但凡抓到一点漏洞就会直面迎上。
那时候他们还在交往,她当时觉得罗斐的行为非常正确,并没有因为怕得罪人,而是一心在维护正义和当事人的权利上,为此据理力争。而且法律制定出来就是让人运用的,若人人都害怕而不用,那就成了摆设。
然而到了这一刻,当戚沨又一次听到罗斐说“我不得不多为当事人考虑”时,心情已经大不一样。
戚沨忍不住问:“我好像没有仔细问过你,你之前为你的当事人据理力争,检举办案人员违规,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目的仅仅是为了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吗,就没有其他的理由?”
这话一出,又是片刻安静。
罗斐反问:“你怀疑我存有私心。”
“这只是我的怀疑吗?”
这一次罗斐没有回答。
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要在对方面前隐瞒不是件容易的事。
罗斐说:“你上大学的时候,犯罪心理的成绩很突出。我一直鼓励你深入研究,将来一定会大有用处。没想到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一天你会把那些知识用在我身上。”
“你是在转移话题。”戚沨声音减低,“罗斐,坦白一点不丢人。”
“好,我可以坦白。但你要先告诉我,我才提到江进,你就已经解读出后面这么多步骤,是你一直都这么看我吗?”
“不是。”戚沨深吸一口气,虽然看上去很平静,语气却比刚才冷了几分,甚至是不近人情,“是因为这次的案子,你们的一些操作让我印象深刻。我是根据你们前面的行为,推导出后面的可能性。你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目的,不会做无用功。你找关系打听江进复职的时间,一定和他提审李蕙娜的事有关。这件事你完全可以正式提出来,说江进的取证不合规。可你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用私下的方式先和我提了一嘴。我自然就会想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为了给我面子吧?江进和我非亲非故,关系不到我的面子。那么原因就只剩下一个:你是在试探、敲打、卖好。你认为我刚升职,为了坐稳这个位子,在非常时刻会用一些非常手段。我连自己的师傅都可以举报,何况是涉嫌违纪的江进。而且这个位子原来是江进的,他回一线,就是最有可能危及到我的人。现在他将这个把柄暴露在我面前,事情可大可小,关键就是看我在报告上怎么写。如果借这个机会踢走江进,完全合情合理,我的危机也可以解除。怎么样,我是不是都说中了?”
是,戚沨几乎点出了所有要害。
可她还是保留了一点,而这一点即便不说,罗斐也是心知肚明——他是在借刀杀人。
视频中的罗斐目光渐渐沉了,但他没有生气,只是瞅着戚沨说:“你能这么精准地解读到这一步,你的专业固然功不可没。但换个角度看,是不是也证明了你确实这样想过呢?”
说句糙话,眼里有屎的人,看到的都是屎。
当一个人被指责时,他会试图为自己辩解,自证清白。
然而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指责他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指责?为什么会看到、想到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戚沨有些想笑:“我不否认。但我和你不同。同样的事,你看到了一定会抓住,利用它来保全自己的利益。而我虽然看到了,但我选择什么都不做。”
“这么说你要保他?”
“所以你这通电话,是来谈交易的?”
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让谁。
直到罗斐错开目光,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声:“我没想到有一天,咱们会走到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地步。我还以为咱们的价值观相同。”
“会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你的手伸得太长了。罗斐,你是律师,你的战场是在法庭,不是警察局,也不是媒体。”
“媒体”二字落地,罗斐再次看了过来,这次他的眼神中迸射出尖锐的光芒,但只是一瞬就消失了。
戚沨微笑道:“不要告诉我那些都是许垚的手笔。她是很有手段,但她对法律的理解没有那么通透。那些操作反而更有你的风格。”
说到这,戚沨又问:“你要知道的我已经回答了,那我的问题呢,想好怎么回了吗?”
罗斐没有再顾左右言他,而是说:“我是有私心。为我的当事人考虑和为我自己考虑,在这个案子里并不冲突。我和李蕙娜的利益一致。”
“那我问你,如果李蕙娜确实隐瞒了关键事实,你也是这个坚持吗?”
戚沨没有提到江进已经问出真相,但即便不提,话说到这份上,罗斐也已经猜到了。
罗斐回忆起白天见李蕙娜时,她的表情和状态,这一次不仅是有隐瞒,而且说话用词也很古怪。
罗斐这样说道:“如果江进问出什么,我相信会在笔录和录像里体现。我明天会看到吗?”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我这么问好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李蕙娜的?”
罗斐的嘴唇动了动,戚沨又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过怀疑她。”
“好,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李蕙娜无辜。”
“我就知道。所以你的每一步操作都是这个出发点。你是最早接触李蕙娜的人,当时的李蕙娜情绪不够稳定,事情想得不够周全,她对你的隐瞒,你一眼就看到了。你没有拆穿,而是针对这些隐瞒可能会导致的后果而制定对策。包括你知道我对林秀案的看法,我刚升职这件事,还有舆论会对公安机关会造成什么样的压力。这些都是你一早就想好的。”
“是。”罗斐靠向椅背,屋里的光虽然明亮,他眼下却蒙上一层阴影,“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在为这个案子考虑。对我来说,只要能轻判就是赢。李蕙娜也能更早和母亲女儿团聚。网友们得到想看到的结果,舆论自然会平息。法律维护了弱者,而不是‘女杀男就重判’的刻板印象。这个案子不仅会起到正面的示范作用,确立威信,也会赢得良好的社会效果。至于李蕙娜,对我而言,她是否真的无辜不重要,刘宗强的死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要怎么在程序之内打得漂亮。”
过了好一会儿,戚沨自嘲地笑了:“我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罗斐问:“江进到底问出了什么?”
“明天你就能看到了。如果没别的事,我挂了。”
“等等。”罗斐皱了下眉,身体前倾,“你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
他的话不清不楚,但戚沨听明白了。
这波操作的确有罗斐的风格,但是以他们的关系,以他以往的作风,戚沨不一定会将事情安在他身上。当亲近的人做出令自己惊讶的事,第一反应往往是为对方找借口和苦衷开脱,而不是立刻盖棺论定。从怀疑到确定需要一个过程,或者说需要某些证据。
戚沨却只是笑了笑,直接按掉视频。
随即她点开和江进的对话框。
数分钟前,江进曾发来的一段监控视频,还有一句话:“你要的视频调来了。交往过就是不一样啊,连我这么多疑都没想到这一层,却被你发现了。”
这段视频正是距离罗斐住的小区最近的道路监控,时间显示还不到凌晨一点,罗斐的车却从小区里驶出,直奔大路。而不是罗斐自己说的,四点多才醒,见到李蕙娜是清晨五点以后。
从一点到五点,中间相差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也足够令谎言更圆润,讨论出一套完整的应对策略。
当然,其中一条策略就是在一点钟给她打电话,以直播中和粉丝发生冲突为借口,提到家暴话题和林秀案,借此作为铺垫。
而罗斐于清晨四点多回复李蕙娜的消息,也是故意做出来的。
戚沨在微信上回复江进:“刚才忘记回你了,视频我看到了,要证实的已经证实了。这件事点到为止。”
“我倒是不懂了。”江进说,“就算证实了他们不到一点就见了面,又能说明什么?刘宗强那时候已经死了,李蕙娜和律师见面不能作为这个案子的证据,最多就是证明他们有做小动作的空间,操作比较骚。你何必刨根问底,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好么?”
戚沨问:“如果是你,既然已经猜到了,能忍住不证实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儿,重不重要。”
“对我来说,这件事就很重要。要认清楚一个人,只是付出一段视频的‘成本’,很值得。”
……
戚沨留下的悬念,令罗斐一晚上都心神不宁。
有些事就怕脑补,越想可能性越多。
罗斐没睡好,有些精神衰弱,翌日赶到市局之前喝了一杯黑咖啡,而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在见到完整的笔录后,终于落了下来。
起码从笔录上看,李蕙娜没有说不该说的。
罗斐的疑惑藏在眉宇之间,不禁多看了戚沨一眼。
但碍于会议室还有别人在,罗斐不方便多问,后来还是在走廊里将戚沨叫住。
戚沨没有回头,只是转过身,率先走向角落。
罗斐立刻跟上。
两人刚站定,罗斐还没有发问,戚沨便先一步说:“如果你想知道李蕙娜都和江进坦白了什么,最好去问你的当事人。”
罗斐品着这话:“为什么笔录里没有呈现?”
“呈现与否,都不妨碍检方以故意杀人罪提出起诉。证据方面,我们该做的都做到位了,职责已经尽到,起码这部分没有人可以撼动推翻。而那些容易被动摇的,属于司法上的变数,最终结果如何,就要看律师和检方在辩论环节的表现了。”
戚沨话落,转身就要走。
罗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进提审的事儿,我决定不提出异议。”
戚沨侧身看他:“就算提了也不要紧。”
罗斐似有笑意:“如果我真提了,你刚才说的没有呈现的部分,会不会告诉检方?”
如果告知了,检方极便会要求补侦,对李蕙娜再进行多次讯问,直到李蕙娜在笔录和录像中承认一切。
“用这招来掣肘你的小动作。这的确是一条思路。”戚沨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谢谢提醒,学会了。”
戚沨头也不回地走向尽头。
罗斐依然立在原地,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戚沨走过拐角,罗斐垂下目光,看向此时正在震动的手机。
“喂。”《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