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青春校园 > 驯养玫瑰 > 16、第 16 章
    第16章


    庄和西放任自己受强烈的欲、极端的恨和全然的本能支配。


    何序因为伏趴偏头而无法吞咽, 导致唾液在口腔里不断堆积流淌,庄和西深入不克制的舌头与她的搅缠碰撞,只是稍微激烈一些, 就会发出让欲海汹涌澎湃的水声。


    持续不断钻进庄和西耳中。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栗。


    何序挣扎中,短袖下摆卷了起来,露出线条漂亮的腰,劲瘦有力,也纤细柔软,在空气中微微发着抖,毫无保留撞入她眼中。


    渴望催烧着她,视觉冲击引诱着她。


    她望着何序水湿发红的眼睛,双眼也渐渐红了。


    “何序……”


    何序听到庄和西这样叫自己, 身体里陡然生出一种恐惧的意味, 还来不及蔓延, 一只热到发烫手握住了她裸露的腰。


    何序在混沌中如遭雷殛,错愕地睁大双眼, 她像是僵住了,指甲深深陷入掌中,剧烈颤抖, 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那只手便可以畅通无阻地肆意抚摸,向上游弋。


    “和西姐……”何序直至此刻才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丑,她还是不太能做到为了钱心甘情愿和谁上床,她害怕一直走岔路,一直走,有一天会走到万劫不复,“你放手……我不想……你松手……我不想了……”


    断续出口的话是何序理智的开关,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 把庄和西的手从自己衣服里扯出来,想要起身。


    庄和西血沸如汤,眼神却冷若冰霜。


    “你不想?”


    “那我呢?”


    “……”


    “你想尽办法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你原封不动揭开我伤疤的时候,又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你一而再再而三无视我的态度,强行留下的时候,又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


    她说完这话,一把将何序宽松的短袖扯下肩膀,捡起已经被扔进垃圾桶的发带,把她又一次碰到自己左腿,又一次触电似的缩回的左手叠到右手上,用发带紧紧缚住。


    “不是说了,怕就不要碰我,不要看我。”


    “和西姐,啊!”


    何序头强行被转向沙发里侧,庄和西低头在她肩上,打过来的鼻息越灼热越能感受到声音里的冰凉。


    “弄这个伤疤的时候腿疼吗?”


    “对不起……”


    庄和西手推高她的裤腿,一下下摩挲她亲手造出来的伤疤。


    “有我疼吗?”


    “你在流血的时候,我在截肢;你在愈合的时候,我在绝望;你如今雨过天晴了,我夜夜被刺痛折磨。”


    “何序,你真让我恶心。”


    “和西姐……对……对不起……”


    庄和西没接受,没拒绝,低头看着何序发抖的肩膀,看了好一会儿,手抬起来,勾在她内衣的肩带上抹了抹。


    “……”


    何序张口无声,陌生的恐惧和晦涩的羞耻在颅内轰然爆炸,向四肢蔓延,那么大的巨响中,她还是听到了肩带被勾下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瞬间,她心脏像骤停般猛地一缩,全身痉挛。


    庄和西盯着她肩膀,明知故问:“害怕吗?”


    “那为什么脊背上有血色了?”


    手指摩挲着皮肤。


    呼吸越来越低。


    “我还是个女人,你不喜欢的女人,”庄和西嘴唇贴在何序汗湿的耳根处说,“你对着我兴奋什么?”温柔又低冷,呼吸缓缓侵入何序的皮肤,呼吸之中如有实质的湿热让她剧烈抖动着仰起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手被发带缚着,发带被庄和西缠在手上锁着,只剩勉强还能活动的腿从沙发和庄和西身体之间挤下来一条,踩着地毯,企图借力挣脱。


    但因为脸被拧向里侧,什么都看不到,她腿下来时重重磕到庄和西肿胀的左膝。


    庄和西长发凌乱,额发下垂,俯视着自己失去控制一样抖到诡异的腿。


    “何序……”庄和西瞳孔轻颤,膝盖挨着何序膝盖,“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这条腿比你们任何一个正常人的骨头都硬?”


    轻得最寻常不过的呼吸都好像能轻易打散一样的声音,却好像震动了何序的胸腔,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她腿骨上一声闷响,剧痛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锋利的牙齿刺破了她后肩薄弱的皮肉。


    “唔……”


    何序睫毛骤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三秒……


    停止工作的视觉终于闲不住加入感官行列,不断加深牙齿吮磨皮肉的疼痛,与之同步,喷洒在伤口处的滚烫呼吸和反复滑过那里的灼热口舌团结一致,让疼痛加倍。


    何序全身的骨骼都在皮肉下咯咯作响,但又丝毫挣脱不开,身体里迅速升腾翻滚的异样像麻药一样,麻醉了她全部的神经,她抬头看着被绑住的双手,软得连动一动小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庄和西却仍然抓着绑缚她的发带抵在沙发上,唇齿间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像改良的普瑞巴林、度洛西汀、利多卡因……以前明明对她无效,今天却突然游刃有余地轻抚她的神经,减缓她的疼痛,让她脑中空白片刻,开始贪恋迫切地想要得到更多。


    她扶在何序腰侧的手仓促上移,从胸前斜过,原本要握她肩膀的手顿一顿,被生理本能驱使着,握住了她的柔软身体——她很讨厌硬东西,都在提醒她那是假的,人造的。


    何序低叫一声,难捱地弓起了身体。


    这个动作是将肩膀更深地送入庄和西口中,庄和西张开口,牙齿在她已经微微破损的皮肤上蹭了蹭,用力全力咬下。


    “……!”


    何序一动不动,水湿的目光涣散发白,没有焦距。她没听见门响,没看见有人进来,只感觉背上那个某一秒开始平静的身体,在一道愠怒严厉的女声毫无征兆响起时剧烈发抖,好像比之前破碎得更狠。


    “阿挽!你在干什么!”


    接到昝凡电话,急匆匆赶过来的佟却提着医疗箱站在客厅入口处又惊又气。


    客厅里的灯已经被佟却打开了,一切无所遁形——庄和西一只手锁着何序双手,另一只紧握她的身体,抬头看向佟却时,嘴唇上覆满了斑驳血迹。


    佟却年近六旬,是鹭洲极负盛名的骨科医生,也是裴挽棠母亲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定睛看到庄和西没有焦点的视线,她满目怒气顿散,匆忙朝里走。


    “咚!”


    医疗箱被草草放在桌上,佟却大步走到沙发前将庄和西扶起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又不舒服了?”


    佟却声音里满是心疼,眼神软下来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眼里只有对闺蜜女儿,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的怜惜。她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庄和西的脸,反复说:“好了,阿姨来了,好了……”


    也许是病痛让人脆弱,也许是亲人让心软弱,也许仅仅只是酒精开始在伤患处发作。


    何序恢复神志,转头看向庄和西的时候,毫无征兆看到和她极不相称的眼泪掉在佟却手背上。


    那么大颗。


    掉得那么急。


    嗓子都好像被打湿了,她一开口,燥热的鹭洲陡然下起倾盆大雨。


    “佟姨,腿好疼啊。”


    委屈、难过、脆弱、无意识的依赖。


    诸多不该出现在庄和西身上的情绪一拥而上,穿透她,扎进周围人的心里。


    何序被发带捆缚得发麻泛青的手蜷了一下,看到佟却湿了眼眶。


    “没事了,你乖一点,听阿姨的话积极治疗,会好的。”


    “会好的。”


    佟却一再强调,不知道是在说服庄和西,还是哄骗自己。


    何序看着她不断给庄和西擦眼泪,却越擦越多的急迫动作,视线散了又合,忍着后肩火辣辣的疼痛坐起来,拉好衣服,咬开发带,悄无声息离开。


    走出不远,后方再次传来佟却的声音:“阿姨带你回房间看看腿?”


    轻哄的口吻。


    和何序记忆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像,她没有佟却这么体面高薪的工作,可会在能力范围内给她最好的东西,在她不乖的时候一整夜一整夜拍着她,用这种口吻哄她。


    突然有点想她。


    她现在眼里只有钱,很久没回去看她了。


    何序吸吸发酸的鼻子,余光看到庄和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手躲开佟却马上要扶到自己的手。她的手抬得很高,五指微张,像是很怕谁碰到自己一样,眼泪不掉了,脆弱感烟消云散,低声道:“我没事。”


    佟却:“阿挽……”


    庄和西让过佟却往卧室方向走,脚下步子很艰难,每走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保持平稳,她在爆发过,软弱过之后,又把自己伪装成了正常人——高傲、冷漠,摇摇晃晃的,虚假的坚强。


    “阿挽!”


    佟却对着庄和西直直往下栽的背影失声惊叫,下一秒,何序出现在庄和西身边,面对面护着她的头,和她一起摔在地上。


    佟却这时候才真正注意到何序,年纪小得五官都还非常青涩,跑过去接住庄和西的时候却目光坚定,毫不犹豫,她脊背朝下垫着庄和西,这会儿明明已经疼得白了脸,依然稳稳把庄和西的头护在身前,说:“和西姐好像晕过去了。”


    佟却一愣,陡然回神,立刻提起医疗箱往过走。


    何序一手撑地坐起来,一手扶着庄和西靠在自己身上,低头看了她几秒,打横把她抱起来往卧室走。


    太轻了。


    何序觉得如果说夸张点,抱庄和西还不如搬一箱酒费劲儿,她头无力地靠在自己肩上晃了晃,跌入颈窝那秒,整个人像是缩起来了一样,瘦弱不堪。


    摔碎在卧室地板上的水晶台灯还没有清理,滋滋啦啦的电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反正现在没什么动静。


    何序绕到另一边,把庄和西放在床上。


    佟却马上俯身下来,给她做检查。


    何序安静地站了几秒,拿来工具收拾满地狼藉,然后做饭,再进来卧室已经是晚上十点,佟却满脸忧心地坐在床边照顾庄和西。庄和西睡得很不踏实,一直疼得小声叫,出冷汗。


    佟却听到脚步声回头,对何序说:“你去休息吧,阿挽这儿有我。”


    阿挽,庄和西本名里的一个字。


    何序这时候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多取一个艺名,“裴挽棠”明明也很好听。后来知道她的故事,了解她的秘密,她才知道裴挽棠遇见何序这个只想要钱的骗子是件多遭罪的事。


    何序视线从庄和西脸上经过,问佟却:“真的没办法吗?”


    人老这么疼着,迟早有一天得疼死吧,就是不疼死,心理防线也会逐渐崩塌。


    况且……


    庄和西远没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


    她会哭。


    这个认知像沉重的镣铐陡然锁住何序的脖子,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又不得不尽量放松自己,放平心态,认真做好那个拿钱办事的替身。


    何序看着佟却。


    佟却握着庄和西的手摇了摇头。


    何序垂在身侧的手握住,片刻,站在门口说:“我可以试试吗?”


    佟却:“试什么?”


    何序:“给和西姐按摩腿。凡姐今天安排我学了一天护理,”所以到傍晚才回来,“我学得还挺好的。”


    何序的长相、眼睛无论什么时候,对谁,都带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她说话又喜欢看着人,显得真诚。


    佟却回视她的时候不禁动摇,慢半拍想起以往那些经验丰富的护士被庄和西赶走的画面,她顿了顿,笑着说:“没事,你去睡吧,等阿挽睡踏实点就好了。”


    对于代表残缺的左腿,她连自己都迟迟不愿意正视,又怎么会让别人碰。


    佟却轻叹。


    何序没坚持:“我做了饭,您空了吃点。”


    佟却:“好的,谢谢。”


    何序回了自己房间,照旧没关门,也没开灯,她在黑暗里坐了差不多五分钟,听到外面传来刻意放轻得脚步声,一直通到餐厅——佟却去吃饭了。


    何序锁屏手机,解锁,锁屏,解锁,重复几次后,放下手机过来庄和西房间。


    佟却吃饭其实很快,之所以过了大半个小时才重新过来庄和西卧室,是因为临时接到医院的电话,讨论一个急症病人的治疗方案,她还以为半个小时足够庄和西出一身冷汗,不想打开门的瞬间,只看见她眉目舒展,睡颜安稳得不可思议。


    佟却面露错愕。


    视线一转看到坐在床上,腿上放着庄和西的残肢,一下下给她按摩的何序,错愕更深一层。


    “你……”佟却张口结舌。


    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庄和西疼到晕厥之后,她安排护士给她护理残端肿胀。庄和西即使没有意识,也还是因为应激把护士一脚踢开了。


    今天怎么,怎么忽然能接受谁来碰她了?


    佟却看了何序半天也没想到要说什么。


    倒是何序笑笑,半抱似的护着庄和西的腿给她按摩,说:“和西姐好像挺喜欢的。”


    佟却看得到。


    她都多少年没见庄和西睡这么安稳了。


    但——


    “阿挽没对你做什么?”佟却问,视线不着痕迹在何序身上游走。


    何序贴在腰侧的手肘无意识夹了一下,说:“没有啊,和西姐会做什么?”


    佟却没从何序身上看到异常,遂摇摇头说:“没什么。”


    何序“哦”了声,继续给庄和西按摩。


    卧室里静悄悄的,浮着一股药味。


    十一点,佟却说:“好了,不用按了,阿挽只要睡踏实就不会再疼。”


    何序停下动作,但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观察了庄和西一会儿,确认她没什么反应,才小心翼翼把她的腿放下去,拉上被子,和佟却离开房间。


    何序打算去洗碗。


    佟却拨了一下她垂在脖子里的头发,说:“不忙,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佟却说着,快步走到客厅坐下。


    医疗箱里什么都有,佟却找到棉签和碘伏后拍了拍身侧的沙发,对何序说:“过来。”


    何序站着一动不动。


    她这一晚上,一会儿忙一件事,时间没有缝隙,就没想起来发生在沙发上的那一幕。


    现在佟却突然提起伤疤,一切记忆和感觉回笼,刺激得她浑身都在发僵发抖,被女人柔软但无情的手紧紧握住身体的触感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还有口腔里深入的舌头,耳边清晰的水声和让人头晕目眩的喘息。


    何序嘴唇抿着,羞耻感蜂拥而至。


    冲破理智之前,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你把庄和西害成这样的,难道不该你买单?


    该呢该呢。


    就是真发生什么,也是她活该呢,现在这点算什么。


    何序于是笑起来,说:“就破了一点皮,没什么事。”


    佟却:“我棉签都已经拆了。”


    何序只好过来坐下,侧身背对佟却。


    佟却拉下她的衣领,对着血已经凝固的伤口皱了皱眉,开始清理。她的动作很轻,何序也不爱乱拧,就显得偌大客厅异常安静。


    “叫什么?”佟却突然开口。


    何序:“何序。”


    “多大了?”


    “二十一。”


    “嗯。”


    棉签换了一支。


    “不要生阿挽的气,她以前是所有小孩儿都喜欢的姐姐,很有亲和力,是突然遇到意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儿把她逼成这样的。”佟却在何序身后低声说:“如果可以,她也不想。”


    何序能听进去佟却的话。


    比如庄和西对禹旋,对工作人员,她已经知道庄和西内里不是自己看到的那个尖锐模样了,那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况且做错事的又不是庄和西,是她。


    “不会生气。”何序说。


    佟却:“那就好,那就好。”她的语气好像如释重负,还有些感激的味道。


    何序听着很心虚,她老老实实平放在腿上的双手按了一下,说:“凡姐发我很高的工资,我照顾和西姐是分内的事。”


    佟却动作明显一顿,过了三四秒才继续。


    之后再没有交谈。


    处理好伤口,佟却折回房间看了眼庄和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提着医疗箱离开。


    何序洗碗,洗澡,开着门睡觉。


    第二天一早,查莺急匆匆来到家里,通知何序去参加武训。


    “那和西姐怎么办?”何序问。


    查莺:“我会留在这儿照顾她。”


    何序没多说什么,简单收拾了背包,坐地铁过来酒店。


    禹旋今天也在,看到何序进来,像是不认识一样,视线只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一下,就迅速挪开。


    何序步子微顿,拿了长枪走到离禹旋很远的地方练习。


    禹旋也开始枪训了,她之前没拍过这类角色,练得很不顺手,偏还要学庄和西用沉铁银枪,弄得不过十来分钟而已,脑门上就起了一个大包,疼得眼泪汪汪。


    何序看她一眼,把头低回去,几秒后,又看过去。


    “梆——!”


    长枪正中额头。


    张令都惊了,急忙跑过来看禹旋的情况:“要不你还是用道具枪吧?你又不是主角。”


    禹旋:“不可能,我一定要练到人枪合一,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庄和西这两年演女性题材的影视剧居多,这让她的口碑越来越好,但拿的奖都没什么分量——国内评奖就跟秋冬的敏感肌似的,这不给那不给,好不容易有几部立意、题材都比较讨巧的,还被同期更有资历的老人压着,与奖杯失之交臂。


    禹旋一直觉得可惜。


    这次《山河无她》虽然还是讲女性,但更沉重,更厚重,说的是孤女柴照野一步一步成长为战功赫赫的女将军的故事。在绝对的男权制度下,她即使战功显赫,于军中一呼百应也始终要戴着面具,不能被发现是女人,甚至因为这个身份,因为女人拥有了不可撼动的,被奸佞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最终战死沙场。她那时不过27岁,以一己之力动摇过一个王朝的男权,虽然没能改变什么,死后未有史料记载,墓碑也未有姓名,但至少努力过了,至少在弥留之际摘下过面具,以女人的身份为后世短暂所晓。


    这是一个注定悲剧的故事,但很有分量。


    所以禹旋想看看,她们都拼尽全力了,结果是不是就公平了,不管是对故事里的以前,还是对故事外的现在。


    张令知道禹旋的心思,她自己对这部戏也充满信心,所以没说什么,亲自在旁边指导了禹旋好一会儿才走。


    禹旋脑子会了,手上还在“梆梆梆——”。


    “梆”到第十声,何序走过来说:“我教你。”


    禹旋握枪的动作一紧,说:“不用,我自己练。”


    何序没坚持,但也没走远,就在禹旋眼皮子底下练习起来,两倍速慢放似的,禹旋就是只有一半脑子也能跟上。


    “……”


    午饭过后,张令把何序叫到训练室加练——之前的马术训练,AURAE品牌特展,何序一耽误就是一周,和庄和西的进度又拉开了,但电影开拍在即,谁都不能拖后腿。


    何序理解,所以练习得很扎实,下午两点,禹旋一进来就看到她满头大汗跌在摔跤垫上没起得来。


    不对啊,“走地躺”这个动作她不是早就练熟了?


    禹旋蹙眉,发现何序站起来的时候捂了一下右腹。


    转身看到禹旋,何序立刻放下手,笑得跟向日葵一样。


    禹旋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何序不是自来熟的人,来得又晚,这里没人和她熟,也就张令看中她,每天带着她一起吃饭,她才有机会多说几句话,其他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看着怪可怜的。


    打住。


    她姐现在可是连训练都不能参加了,谁有她可怜?


    禹旋想到这儿,立马狠下心肠挪开视线,投入训练。训了两分钟,站在何序旁边冷漠地问:“受伤了?”


    何序说:“没有。”


    “没有你刚才捂什么肚子?”


    “岔气了。”


    哦。


    禹旋拿了枪,继续训练。


    之后一整个下午,何序都被张令盯着,强度比其他人大出很多。


    禹旋越看她越觉得不对,汗也出得太多了,跟大病初愈虚得一样。


    六点结束,禹旋在淋浴间洗了澡,准备走。


    看到何序的鞋脱在换衣凳旁边,禹旋步子一顿,原地坐下。


    不久,何序擦着头发从里面出来。


    看到禹旋,她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径直从禹旋眼前经过,去开柜子。


    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何序刚想反应,就被禹旋扳过来,一把撩起她的短袖。


    “……这叫岔气???”


    分明是蒸胀了青皮小馒头!


    禹旋盯着何序青肿的肚子,眼睛都瞪圆了。


    何序只是身形一僵,脑子里快速闪过庄和西掀开她的衣服,手握在腰上的感觉,她连忙把短袖从禹旋手里揪出来放好,说:“不小心磕了一下。”


    禹旋气得头顶冒烟:“还不小心呢?我不瞎!你就不怕骨折,内出血怎么办!”


    何序:“真这么严重的话,早被送急诊了。”


    禹旋嘴巴一闭,突然变成了庄和西——很有压迫感。


    何序连忙说:“过几天就好了,没事。”


    禹旋:“每天那么高强度的武训、枪训,马上还要开始上威亚,你根本停不下来,怎么好?你告我,怎么好?”


    何序第一次见到禹旋发火,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禹旋懒得等,直接拉住何序的手腕往出走。


    去医院的路上,禹旋始终沉着个脸,一直到医生说没伤到骨头和内脏,她才松一口,催何序去拿药。


    何序跑得很快,拿完药回来的时候,禹旋塞给她一个鸡肉蔬菜卷饼说:“先垫巴垫巴,晚高峰还没过,堵车。”


    禹旋的动作很粗鲁,还在刻意和何序保持距离,但其中关心,何序心知肚明。


    何序低头看着卷饼里的鸡肉,半晌,张嘴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对不起。”


    很突然的话题。


    禹旋知道她在说什么。


    禹旋抓紧方向盘说:“知道错了就对你和西姐好点,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不管犯错闯祸考不及格,还是缺钱花了,想要礼物了,突然冒出异想天开的念头了,她永远不会训斥、否定,而是笑着拍拍她们脑袋说,“我在呢,怕什么。”


    然后可能挨的骂不会挨,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有,异想天开的念头也会被尽力实现。


    她在她们那堆小孩儿眼里几乎无所不能,比家长还可靠,是任何时候都能拿来炫耀的存在。


    可有一天,无所不能的她突然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禹旋说:“我开演唱会那天,她的腿其实已经有点不舒服了,但还是坚持到场给我引流,我不奢求你和我一样感激她,但至少把你分内的事做好,别给她添乱行吗?”


    禹旋声音很轻,没什么明显的责怪。


    何序却忽然如坐针毡,含着那口卷饼半天才慢吞吞咽下去,说:“行。”


    禹旋没再言语,带何序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饭。


    相互道别,各回各家之前,何序突然说:“旋姐,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台灯在哪儿买?”


    禹旋:“什么台灯?”


    何序打开手机,里面有一张台灯碎片的遗照,她不太记得什么时候拍的,好像是收拾完下楼扔的时候随手捏了一张,碎片里有很清晰的logo ,她放大给禹旋看。


    禹旋一眼就认出来了:“你往前走一站路,这个台灯是在天和国际一楼的家居店买的。”


    何序:“好的,谢谢旋姐。”


    何序立马收起手机往前跑。


    禹旋“诶”一声,没来得及告诉何序这台灯是她陪庄和西买的,都好几年了,大概率已经停产。


    夜晚的鹭洲霓虹璀璨,美得像科幻片。


    何序回来的时候庄和西卧室门开着,但没有人,她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走进来,把台灯放在床头柜上,插上电。


    ——好温柔的光。


    钱真是个好东西,什么想要的都能买到。


    何序舔舔嘴唇,关上台灯往出走,外面黑乎乎的,陡然出现的视觉落差让她不太能看清楚路,所以走得温吞。


    视线无意扫过健身房方向,她眨了眨眼睛,记得庄和西人在里面的时候从来不开门,所以看不见光,能看见光的时候,门一定开着,她人不在里面。


    可现在门开着,没有光。


    何序条件反射往前走了一步。


    后面的步子就没收住。


    何序手压在电灯开关上,看着本来想活动活动,却因为体力不支摔在健身器材旁的庄和西说:“和西姐,我能不能进去?”


    一次,两次,三次……


    人真的会因为同一种情况反复发生,逐渐变得麻木。


    这是庄和西偏头看到何序时,脑子里出现第一句话——酒店的休息室、她的卧室,现在是健身房,何序的存在就像三四月的柳絮,无声无息无重量,可一旦卡入喉咙,似乎非要咳出来半个肺,才能将她从敏锐的感官世界里彻底清除。


    然后,她做为丑陋的入侵者,毫发无伤。


    庄和西嘲讽地笑出一声,保持偏头的姿势看着门口的人:“何序,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出丑?”


    没有。


    何序自己就挺丑的,哪儿会还落井下石,她特别知道那种,一颗丢湖里可能都不见多大响的小鹅卵石砸头上,却能把一个人砸死的感觉——不痛,只是沉,特别沉,压到最后就是被人扒光了扔在街上,也会选择忍受羞耻,安静躺平。


    就像现在躺在地板上的庄和西。


    瑜伽服包裹着她漂亮的身体,假肢将她的残缺暴露无疑,极端的反差之下,她似乎失去了爆发的力气,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很薄,汗水很多,头发很乱,黏在濡湿的皮肤上,形成深黑恐怖的纹路,在她白净的皮肤上蜿蜒出颓靡的痕迹。


    “……”


    何序目光动了一下,看着庄和西被发丝遮挡的脸,恍惚看到佟却双手捧着它,一直擦却一直擦不干净眼泪的画面——她不是她在日记里写的那种,没吃过苦,没遭过罪,一路顺风顺水的模样。


    “没有,”何序小声说,“和西姐,你很漂亮。”


    庄和西笑容更开,身上的颓靡感随之更重:“不该是恐怖?”


    何序:“是漂亮。”


    “哪儿漂亮?”


    “五官、脸型、四肢、身体……”


    何序顿了顿,余光扫过庄和西的假肢,说:“还有你的坚强。”


    没什么比生命的弧光更耀眼,即使那坚强虚假。


    何序觉得。


    庄和西则以为:“明明怕我怕得浑身发抖,却要昧着良心说这些恭维的话,何序,你果然让人恶心。”


    是是是。


    何序没有说话,针对后半句在心里点头接受批评。


    然后知错不改。


    “和西姐,我能不能进去?”何序重复道:“您这几天没怎么吃饭,可能低血糖了,我先把您扶回房间,再去做饭。”


    何序说得很诚恳,完全就是一个满分打工人该有的样子,知道问意见,也会给思路。


    庄和西越看越觉得:“何序,你耳朵是不是聋了?”


    何序抬手扯了扯,说:“挺好的,没聋。”


    庄和西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又一次被那种拳拳击中棉花的无力感激怒,怒气让她软麻的四肢迅速恢复,等不到回复,硬着头皮走进来的何序甫一靠近,她就条件反射踢在她了身上。


    “嗯——!”


    何序捂着肚子趴在地上,痛苦地闷哼。


    庄和西看着这副画面倏然回神,瞳孔紧缩波动,耳边响起几个小时前佟却打来的电话。


    ————


    “阿挽,我刚刚在医院看到何序了。”佟却说。


    庄和西刚打发走查莺,准备换身衣服到健身房活动活动身体——一连躺了三天,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点僵硬了,直接回去参加武训,动作效果会大打折扣。


    听到佟却的话,庄和西取衣服的动作一顿,声音沉下来:“她就是死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合同是昝凡和她签的,要赔偿找昝凡,她才是星曜的老板,而她呢,既控制不了自己,也支配不了何序,跟她说有什么用。


    佟却:“何序看的急诊,腹部软组织中度挫伤。”


    庄和西没有耐心听下去:“佟姨,我还有事,挂……”


    “了”字出口之前,佟却说:“再严重点,可能筋膜撕裂、肠管挫伤,发展成感染性休克。”


    庄和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佟却:“伤是你踢的。”


    佟却刻意沉下来的一句话像打开庄和西记忆的开关,关于沙发上的暴戾,关于晕倒后暴戾,所有画面蜂拥而至,庄和西左脚往前跨了一步,仿佛还能回忆起用它狠狠踢向一个人的感觉——软的。


    手握住一个人,牙齿咬向一个人的感觉也是软的。


    总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假肢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还是软的。


    软得她以为是在做梦。


    就……顺从了那股力道……


    “何序见你难受,趁我接电话跑去你房间给你按摩,你应该知道你的潜意识会对想靠近你那条腿的人做什么。”


    知道。


    她会带着最强的防备,用最重的力道将那个人赶走。


    之前数次,无一例外。


    那些人也都被她踢怕了,会用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背影迅速离开。


    但昨天的最后,何序抱住了她的腿……


    “我昨天就应该想到的,”佟却叹了口气,声音更低,“我都看到沙发上发生的事了,竟然还会相信她说的没事。”


    要不是她今天被急诊叫会诊,看见何序在取药,可能到她伤好都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去问急诊值班医生的时候,对方不忍心似的“嘶”了一声,说:“太能忍了,那么大一片淤青啊,愣是忍了一天一夜才来,听跟她一起的人说,她白天还一直在进行高强度的体活活动,这种病人,我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佟却:“阿挽,我不知道你和何序之间有什么问题,但从我的视角出发,她不是一个坏孩子,否则何必背着我去你房间?何必骗我说没事?完全是吃力不讨好啊。”


    是吗?


    “那她腿上的伤疤怎么解释?”庄和西说。


    佟却愣住:“什么伤疤?”


    庄和西言简意赅复述,接着问:“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喜欢说谎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骗子,佟姨,你不觉得这话很矛盾?”


    佟却静默片刻,道:“也许有其他原因呢。”


    “巧合吗?”庄和西说:“禹旋之前也这么说,要不你们俩抽空交流交流,看是我故意找茬,还是有人心术不正?”


    佟却无言以对,她知道庄和西不是那种没事找事,故意为难工作人员的人,但何序——


    佟却沉吟几秒,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没人会无缘无故变坏,就算何序真是故意的,你也该问问她原因,而不是把她一杆子打死。”


    庄和西:“我又不是菩萨,为什么要对一个一心算计我的人手下留情?”


    佟却:“阿挽……”


    佟却欲言又止。


    庄和西握着电话不语。


    良久,庄和西的腿都要站麻的时候,佟却的声音才又再次响起——很低,很疼惜。


    “阿挽,阿姨不是要逼你做什么,我只是在进门那个瞬间忽然想起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很会关心人,很受人喜欢,试着找一找那个你行吗?找回来,你就好了。”


    ————


    可能吧。


    可能事出有因,可能找回来了就好了,可能佟却是对的。


    但是她太累了,每一次缺陷暴露,每一次痛苦结束,她总是会变得很茫然,整个人很空,不知道坚持的意义在哪儿,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她看不清,走不动,在持续的空白里,自我厌弃感达到顶峰,觉得这样的人生真是烂透了,何序就算不是加害者,也是落井下石的看客,看她的丑态,看她的无能,看她崩溃流泪,看她厌恶的人,变成了她的救命良药。


    太荒谬了。


    光是清醒后的愤怒就足够她去消化,还哪来儿的力气再去重新审视另一个人。


    庄和西望着趴在地上的人,视线平静无波,不带愧疚,也没有憎恶,只剩冷漠疲惫。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捂着肚子爬起来,跪在自己旁边说:“和西姐,我抱你回房间吧?我力气还挺大的。”


    庄和西想笑,嘲讽自己竟然需要憎恶之人的帮助,嘲讽何序都那样了还能对她心平气和,嘴角却麻痹得怎么都提不起来,只有一句毫无威慑力的:“何序,你是不是想死?”


    何序捏了一下手指,伸过去拨开沾在庄和西侧脸、脖颈里的湿头发——她看到庄和西的视线没聚焦才敢这么做,不然可能会被切掉手指。


    庄和西也确实没看到,只感觉脸上一轻,闷在脖子里的热气散了。


    何序俯身去抱她的时候认真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还不能死。”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钱要还呢。


    何序的声音太轻了,庄和西没听清,往后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像低血糖症状轰然爆发,她眩晕无力,模模糊糊知道何序给自己洗了澡,擦了身体,把她放到床上之后又跑去做饭,洗她的衣服,擦健身房地板上汗。


    忙忙碌碌,兢兢业业。


    最后还不忘跑回来卧室,从卫生间门口一直倒退着,擦地上的水脚印。


    好像是抱她回床上时留下的。


    她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一个,差点摔跤。


    所以现在擦那么仔细,是怕她也中招?


    也是,一个残废,摔了就爬不起来了。


    庄和西闭上眼睛,疼痛在残端蠢蠢欲动。


    一个残废,想靠自己的努力变成正常人,想摆脱异样的注视,需要很大毅力。


    她一直在竭尽全力。


    最后还是被赤裸裸地揭开了。


    “何序……”


    庄和西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垂在床沿。她的手指细长匀称,台灯拖出来一截影子落在何序身上。


    何序已经退到床边,脊背抵着床垫,应声:“有什么需要和西姐?”


    庄和西盯着阴影和光线交织的天花板静了几秒,偏头看向何序因为低头裸露的脖颈,手指搭上去,勾开衣领,勾住吊坠绳,一点点攥紧在手里,勒住她的脖子,说:“我不想看到你,更不想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


    吊坠绳很细,勒紧的时候,疼痛先于窒息感出现。


    那种很刻薄,存在感很强烈的疼痛。


    何序忍不住抓了一下抹布,说:“好,我马上走。”


    脖子后面的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何序猜测庄和西大概知道自己说的走不是真走,不太满意。


    可也只能这么僵持着。


    讨饭吃的人没有受点委屈就真撂挑子不干的资格。


    被压紧的抹布已经完全吸干净了地板上的水渍,台灯柔和的光将庄和西的手臂投在地板上,何序和它蹲在一起,眼尾渐渐因为疼痛冒出生理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余光一瞥,从投影里看到庄和西坐了起来,发丝在影子里轻摇,她保持低头的动作不动。


    似乎是在看她。


    看的哪儿不清楚,也许是想用目光将她这个人杀死。


    何序感觉拽着吊坠绳的力道在收紧,她被迫向后倾,慢慢仰起头。


    水雾模糊的视线即将触及庄和西的面庞时,脖间陡然一松,她被用力推了下后肩,跌在地板上。


    “咚——!”


    “出去。”


    后肩被推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何序确定,佟却昨晚帮她处理的伤口——庄和西咬的牙印子——裂开了。


    何序忍耐着那股灼烧跳动疼和喉咙里突然涌起空气的痒,从地上爬起来,离开了庄和西房间。


    陡然静下来的空间大得空旷,庄和西手在床沿撑两三分钟之久才动了一下,渐渐抓紧平整的床单。抓出来的褶子深深浅浅,某一处像极了何序后肩的牙印。


    庄和西竭力想忽视,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牙齿咬入皮肉那一秒,突然从她腿上抽离开的疼痛,她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好像变轻了,理智叫嚣着,“咬碎她,你的身体就能更轻松。”


    这句话的主动权看似在她,实则是她屈服于何序,想从她身上获救。


    可不可笑? !


    庄和西泛白的五指倏然全力收拢,床单被抓得变了形状,片刻后,她陡然失去力气似的,双手一松,跌回到床上。


    床垫随着突然砸下来的重量陷了一下,庄和西侧趴在床上,视线所及是床头柜上一盏崭新的台灯——做工没她原来的精致,样子就更不值一提,一看就是哪个快销品牌的廉价商品,毫无设计感,和这个房间里的陈设格格不入,但光线意外的柔和,照进眼里会轻柔缓慢地激起一片强烈的酸。


    庄和西发颤的指尖在枕边上顿住。


    酸意变成水渍之前,她反应过来似的快速伸手,照着台灯底座挥过去。


    “???”


    纹丝不动。


    嗯。


    何序买的台灯虽然便宜——和庄和西的比。天和国际的东西实在太贵了,她要买的话,还是得卖肾,最后就跑去了其他地方买——但对她来说已经是能力范围内能买到的最好的了。


    而且和庄和西原本那个一样,易碎。


    她怕哪天又摔了,伤到庄和西,就顺道买了卷无痕胶在底座铺了满满一层。


    那个胶的劲儿特别大,她这种不是搬酒就是抱人的大力士猛一下都拔不动,何况好几顿没吃的庄和西,她很安全。


    嗯。


    何序朝自己点点头,放心地夹了个坐垫和条毯子,从庄和西家里出来。


    庄和西说了,不想和她呼吸同一片空气,那她就只能在门外待着——去楼下太远了,万一家里有什么事,很难及时发现,但是照顾庄和西生活的人,要开着门睡觉,要能听见她声音。


    八月的鹭洲酷热难耐,任何时候的知春庭都恒温舒适,即使是走廊过道。


    何序坐着坐垫,裹着毯子,往膝盖上一趴,很快就睡了过去。可能是姿势不对,向来睡眠好的她破天荒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庄和西,声音还是很难受——“佟姨,腿好疼啊”——眼泪还是很大颗,明明落在佟却手上,何序却感到手背滚烫,她一个激灵,从梦里惊醒,时间刚刚好。


    何序火速进来洗澡、做饭,做完就走,晚上回来再把没人吃的饭菜都倒掉。


    日复一日。


    庄和西没再针对过何序,准确来说,她们除了训练,没再碰过面,那就不会发生冲突。


    何序觉得这样挺好,工资又高,工作又轻松,还不用看老板脸色,她现在的状态简直完美。


    哦,不完美。


    她的黑眼圈正在一天天逼近熊猫,严重得张令不止一次问她晚上都在干什么,禹旋本来不爱看她,憋了一个月之后也没憋住,把她堵在食堂的一株绿植后面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何序怕她一言不合又掀自己衣服,所以格外警惕:“没怎么啊。”


    “没怎么怎么看着这么糟心的?”


    “可能压力有点大。再有半个月集中训练就结束了,我的水平还差和西姐一大截。”


    这话半真半假,何序出现黑眼圈主要还是晚上睡不好。


    不过没事,能唬住禹旋就好。


    禹旋说:“不是跟你说了,你和西姐不喜欢用替身,招你也就是个备用,说不定拍到结束也轮不到你上场。”


    何序:“那也得练啊,万一呢。”


    禹旋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抱着胳膊盯了何序半天,塞她一盒眼霜:“去黑眼圈的,好好用。”


    何序愣住,在禹旋转身离开之前行动快于意识抓住了她。


    禹旋回头。


    何序心一紧,连忙把禹旋松开,笑得眼睛发亮:“谢谢旋姐。”


    禹旋被她的笑容感染,一时没有反应,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禹旋脑子里跑马似的乱七八糟的,一会儿奔右边想着庄和西是庄和西,何序是何序,她俩就是一个把一个打死,她也是个外人,掺和这事干嘛,反正从她的视角,何序这人很好;一会儿又奔左边,明令禁止自己和庄和西的敌人做朋友。禹旋快炸了,第三个人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她迅速回过神,别扭地说:“不用谢。”


    然后快步离开。


    何序低头看了很久还没有拆包装的眼霜,把它放进背包里,高高兴兴地跑去给自己买了块蛋糕,坐在一楼吃。


    她这段时间的进步其实很快,连杨客都亲口夸过她有天分。


    还有昝凡,她似乎很关心她会不会给庄和西拖后腿。想想也能理解,众望所归的一部电影,败笔决不能发生在区区一个替身身上,所以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给她,问她训练进度,问完满意地笑一笑,让她继续努力。


    她挺努力的,甚至觉得要赶上庄和西也是指日可待。


    想到这儿,何序嘴里的蛋糕都更甜了。


    庄和西和禹旋从旁边经过,后者看到何序吃弯了眼睛,条件反射“啧”了声。庄和西转头:“怎么了?”


    禹旋连忙往前跨出一步,想挡住庄和西的视线。


    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高。


    庄和西目光隔着墨镜从何序脸上扫过,嘴角线条忽然变得难看,吓得禹旋跟她上楼的时候一直噤若寒蝉——等会儿庄和西要宣布她和粉丝那件事的最终结果,她心悬了一个多月,虚得很。


    庄和西不紧不慢洗了手,走出来坐下:“人找到了。”


    禹旋:“真的???”


    当初那个粉丝找她要钱,她担心开了这个口子会变成无底洞,着急忙慌跑来找庄和西帮忙。


    庄和西让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她来处理。


    她就没再管。


    事情一开始也确实挺顺利的,庄和西找的人先是发现她那天喝得酒里被下了药,之后又查到那个粉丝是惯犯,所有证据都对她有利,她想私了很容易。


    可就在见面的前一天,那个粉丝忽然带着和她的亲密照消失了。


    一消失就是一个多月,现在终于找到。


    庄和西说:“你们没发生什么。”


    跳过过程直接说结果,禹旋一愣,眼眶立马红了,“真没?”她不敢确定地问。


    这个“没”不止是她的前程保住了,初恋也会干干净净,不会提起来总带着一个大污点。


    庄和西甩过来一沓照片,指着其中一张说:“对方性取向男,照片里这种丑男,对你没意思,拍完床照就走了。她的本意也只是要钱,没胆子真对你做什么。”


    禹旋听到这话,心彻底落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就说嘛,我这么纯洁的女同,怎么可能两杯酒下肚就不做人了,呜——”


    庄和西随手扔过去一包纸巾:“别嚎了,你该庆幸的不是你多纯洁,是你还有几个真粉。”


    禹旋:“什么意思?”


    庄和西:“对方眼看着事情败露,想破罐子破摔拉你垫背,她手里那些照片一旦发出来,你当下的活动、代言,以后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这种脏水只要泼身上,神仙都洗不清。”


    禹旋紧张:“最后怎么处理的?”


    庄和西:“她的同伙里有一个真心喜欢你,在照片发出来的前一天,把所有备份都删了。”


    所以禹旋这一遭算是有惊无险。


    但人不会每次都这么走运。


    庄和西右手撑在沙发上,微微侧身:“以后不要再干这种蠢事,记住,你和粉丝所有的联系都要通过镜头或者身边的工作人员。”


    禹旋点头如捣蒜:“我发誓!”


    这辈子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再搞网恋了。


    天杀的,全是坑。


    禹旋怀抱纸巾,哭得悲愤又决绝,顺便控一控脑子里的水。


    控干净之后,她思绪一灵,将心比心,想起何序二倍速慢放,在自己前面练枪的画面,然后和自己的粉丝同类参照,想起她瘆人的黑眼圈和抿一点嘴唇,认真训练的背影。


    禹旋盯着深沉的庄和西说:“姐……”


    庄和西其实只是发呆而已,闻声看向禹旋。


    禹旋忖了忖,小心道:“所以,不是所有粉丝都是坏的是不是?”


    禹旋脸上藏不住事,一开口就露馅儿。


    庄和西撑在身侧的手收回来,后倾靠着沙发:“你想说什么?”


    很有范儿的姿势。


    很有气势的语气。


    禹旋心里咯噔一声,后话说变就变:“没什么,晚上一起吃饭吗?庆祝我重获新生。”


    庄和西:“你经纪人没通知你控制体重?”


    禹旋:“……通知了,这个月再减四斤。”


    最终,禹旋直接没吃晚饭。


    吃肉都不长肉的何序在食堂连打两份快餐,外加一碗馄饨,吃完心满意足地转地铁回家。


    晚上文化和礼仪课已经结束了,现在都是六点解散。


    何序出地铁的时候时间还早,她一不能碍庄和西眼,二不能在家里活动,饭一做完,就和往常一样熟门熟路跑出去买了根烤肠,再跑进来找猫——那只在庄和西脚上坐过,被她勒令减肥的猫。


    “喵——喵——”


    何序捏着嗓子叫了两声,已经长大了的猫从草丛里窜出来,撞在何序腿上。


    何序“嚯”一声蹲下来,手指杵着猫头:“我的腿你随便撞,和西姐哪儿都不行,你最多老实坐一会儿她右脚,听到没有?”


    回答何序的是一串很不耐烦的喵喵叫。


    何序也不计较,抬手把烤肠扔进草坪,强行拧过不停往自己怀里蹭的猫头怼上烤肠,说:“女猫,吃吧,来自霸总的命令。”


    猫如果能发言,此刻无语的表情就是它全部的心情。


    很快,草丛里响起小猫吧唧嘴的声音,何序趴在膝盖上看得津津有味。


    头顶的庭院灯永远昏黄冷清,此处却被一人一猫偷偷藏进了一小块儿的春天——人的眼睛在发亮,猫的尾巴在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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