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晃得何序眼波荡漾,她忍不住抬起头,伸手去摸。
碰到的瞬间,一只细长骨感的手从她眼尾闪过,因为速度特别快,那只手碰到她下巴的时候,她被打得闭了一下眼睛,颌骨生疼。
下一秒,手里毛茸茸的触感消失,庄和西没有温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什么人的东西都往肚子里塞,哪天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找谁索命。”
也不能这么说吧。
真是她毒死的,她肯定会认。
不过, 偿命可以, 赔钱不行。
何序站起来说:“和西姐。”
庄和西像是没有看到,径直撞过她半边肩膀离开,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边的胳膊底下夹着代言品牌的腋下包,腕上是另一个代言品牌的银色手链,手里是亲妈不详、年龄不详、住址不详的小野猫的脖子——被几根细长骨感的手指一拎,乖成了不会动的玩偶。
“……”
何序揉揉下颌,重新蹲回去处理猫没吃完的烤肠。
草丛里悉悉索索,有人在灯下小声叨叨。
“看人下菜、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忘恩负义……”
庄和西不喜欢猫, 偶尔过来看一看它, 给它带点吃的,不过是因为亲眼见到它妈为了保护它被公交车碾得肠穿肚烂,可怜它而已,它别想蹬鼻子上脸。
“爪子拿开,别让我说第二次。”庄和西站在楼门口, 对扒住自己不放的那一团说。
那一团□□一秒,犹豫两秒,三秒后撒腿逃跑。
庄和西垂眸看了眼裤脚上的爪子印,解锁手机找出禹旋的电话:“我在城东的那套房给你了,附赠一只猫。”
禹旋被从天而降的这个超大号馅儿饼砸中,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呢,电话就断了。
庄和西切进微信,叫了个跑腿,送猫上禹旋的门。
等她上来楼上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毫无例外,家里每一个她会去的地方的灯都开着,浴缸里保温着泡澡水,地板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湿,餐桌上放着三菜一汤一碗饭和一盘水果,和过去这一个月,她每次回到家里看见的画面一模一样。
家里空无一人,也和过去这一个月,她每次回到家里看见的画面如出一辙。
庄和西站在客厅看着这一切,有时候真挺佩服何序厚脸皮的程度,何止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她甚至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种逆来顺受的冷静和平静。
人为达到目的,当真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庄和西冷嗤一声,忽略餐桌上的完全符合她口味……
庄和西开冰箱门的动作倏然停下,回头看着餐桌。
果然,何序每次做饭都是照着她的喜好做,分毫不差。
这种情况她不是没见过。查莺就几乎知道她全部的好恶,并能事事安排妥当,这是在她身边工作的基本要求,不稀奇。
问题在于,查莺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能记住这一切,而且是在和她形影不离的情况下记住的,何序跟她都没说过几句话,现在更是除了训练室,没有其他任何接触,她怎么知道的?
“咔。”
庄和西拧了瓶冰水,坐在沙发上小口抿,她的目光和手里冷藏过的水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十点半,庄和西洗漱完毕,坐在床边擦头发。
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一串轻到可以忽略的脚步声,到门口消失,不久出现又消失。
庄和西耳边彻底清净下来,她微垂的头上搭着毛巾,沉默片刻,手握在隐隐刺痛的左膝上。
自上次高烧之后,她左腿没再出现过那种强烈到令她无法控制的刺痛,而是悄无声息恢复到了何序出现之前,那种可以完全掌控的微弱刺痛。
或者……
还要更轻一点。
每次刺痛发生时,她的大脑对于痛苦的防御机制都会立即执行一个全新的记忆疗法——硬邦邦冷冰冰的假肢被人抱在怀里,疼痛被驱逐,神经被融化,她,被安抚。
那个方法行之有效,如影随形,无论如何摆脱不了。
甚至于,她越抗拒,那个怀抱带来的触感越清晰。
……
毛巾被抓下来扔在地上。
庄和西拿起床头柜上用来助眠的酒一饮而尽。
“砰!”
酒杯被狠狠砸回床头柜上,震得庄和西手掌一阵发麻,她手指动了一下,离开杯座,拿起旁边的手机——门口的高清监控里,何序脊背靠墙坐在坐垫上,身上披着一条绿色的毯子,一直裹到头,所以监控只能拍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和手机。
……她在下联机五子棋。
一会儿赢一局,一会儿赢一局,短短半小时,不知道匹配了多少个人,胜率百分之百。
这好像激励了她的热情,黑眼圈都不管了,十二点了还在手机里“啪,啪,啪……”
“啪,啪,啪……”
“我又输了。”禹旋都绝望了,一身颇有气势的铠甲都挡不住满身丧气。
是的,电影开拍了,现在是九月。
武训结束后,又经过一系列的准备,譬如服化道最终适配、外景验收、群演调度……一切终于准备就绪,何序跟随剧组来到关外,进行战场部分的第一次实景拍摄。
这里偏远,别说是娱乐活动了,电话都得用卫星的。
禹旋等化妆等得无聊,又实在无事可做,就和现场唯一一个闲人何序下起了五子棋——背对背坐着下,她们依然不是朋友——然后被何序完虐。
禹旋丧得想掀桌,捏住手机之前,张令忽然在后面喊了一声:“何序。”
何序起身应道:“在。”
张令:“你过来一下。”
何序想都不想往过跑。
禹旋:“……”好好好,别说她不想把那谁当朋友了,那谁压根也没打算跟她好,下棋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走人是不会打声招呼的。
禹旋两手环胸,冷眼盯人。
何序一路小跑到张令跟前,问:“怎么了令姐?”
张令:“和西还在化妆,你来配合我走戏,主要是枪战动线和对打排练,这是和西很重要的一个特写长镜头,她身体情况特殊,我们尽量把所有准备都做好,快速过。”
何序:“明白。”话很短,眼神很坚定。
张令不禁多看了何序一眼,相处好几个月,她和何序也算是熟人了,但每一次她进入状态,从呆呆愣愣的小姑娘一秒切换得坚定沉稳时,她的心都还是会为之一振,觉得她的内里远不如外表看起来这么简单。
有什么关系呢,打得漂亮就行了!
张令从小习武,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迅速和何序确认分镜脚本——所有庄和西要熟悉的剧本、分镜脚本,何序也都提前熟悉了,只需要告诉她是哪一场。
确认好之后,张令叫来配合走戏的武行准备。
这一场是女将军柴照野为救人被敌兵围攻,近身对打的戏。
何序在脑子里回忆走位,拿起长枪的那一秒,她抬起低垂眼皮,看向已经准备好的武行,明明没穿战甲,却好像已经沾满了敌兵的血,一双眼睛如开刃的薄钢,映着无形烽火,浑身都是杀气。
何序身上过于快速和巨大的变化让对面几人愣了一下,听到张令说开始,几人才陡然回神,按照既定走位朝何序出招。
何序枪出如龙,一记利索的“回马扫”劈开敌兵咽喉。血雾喷溅的瞬间,她旋身突刺,枪尖贯透重甲,将偷袭的人钉死在地上,随即快速抽枪后撤,用枪杆格挡住侧面劈来的攻击。金属碰撞的火星溅上她的眉骨,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出现在张令眼里的画面,她看着何序的动作,全程只能想起一个字:好。
太好了。
不带妆都把柴照野身上那股冷静与运筹帷幄的气势演出来了,不敢想象她换上柴照野的战甲会是什么样子。
来探班的昝凡同样在墨镜后眯起了眼睛。
禹旋就不用说了,嘴巴长得能塞俩鸡蛋。
只有化妆结束,站在不远处的庄和西眉头紧皱,冷得让人头麻。
“给我枪。”庄和西对道具说。
道具连忙取来,递给庄和西。
何序和武行的第一次排练已经结束,张令正在和她说不足,她悟性好,一下子就懂了,点点头说:“我按您说的试试。”
张令:“去吧。”
何序往过走的时候,仍然习惯性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固定记忆,她很专注,没发现余光里有人提着枪正在快速靠近,以至于脚下还没站定,就猛地吃了一枪。还好她这几个月训练刻苦,成果也足够斐然,条件反射偏头躲开,同时侧身格挡。
这才看到刚才攻击自己的人是庄和西。
不知道哪里又惹到她了,她的眼神很冷,一招接一招,密集迅速,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原本就不温和的排练现场突然变成两人对打,还是两个身形极为相似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向这边。
何序的枪术是练得不错,但没和人对打过,她在这方面的经验都来自于和武行的套招排练。
庄和西就不一样了,她拍得的古装剧多,杨客之前也说了,她是出了名的敬业,每回练到最后都是半专业水平收尾,实打实懂这些,所以手里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目的,都留了后手,紧跟着的下一步也同样了然于胸,算无遗漏。
何序很快落到下风。
庄和西还不见有收手的意思,招招能听见枪风,何序侧腰猛地一痛,被庄和西的长枪拍倒在地,她习惯性按照套招里设计的动作翻滚起身,单膝跪地,抬头的瞬间,冰冷长枪直指她眉心。
“……”
虽然知道枪没开刃,出不了什么大事,在场所有人还是在看到这一幕时,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办法,庄和西的眼神实在太刀了,出手也重,每一次兵器撞击发出的刺耳声音都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被抢指着的何序则保持跪地抬头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她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肃杀气,眼神也从开刃的薄钢恢复到干净透光的模样,抓着枪说:“和西姐。”
庄和西手腕一转,长枪铿然贯地:“你是主角,节奏应该由你掌控、主导,不是等对方出招了,你给个反应就算完。何序,如果这就是你忙了几个月的结果,那我劝你趁早收拾铺盖滚蛋。”
话落,庄和西提枪转身,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大步离开。
在场一半以上的人,之前都和庄和西合作过,包括《山河无她》的导演冯霄,其他人就算没合作过,也多少知道她什么脾气。
演艺圈就这么大,藏不住事儿。
她以往给人印象就是查莺之前告诉何序的,对周围的人很客气,基本上两三天就会请一次下午茶,开工、杀青、过节,红包多得数不过来,日常也不摆谱,不端着,事事配合,很容易相处。
今天实在反常。
下手重,说话不留情面,为难的对象还是自己替身。
可只需要往前推半年,她就因为维护替身,和剧组硬刚过。
今天是怎么了?还是这个替身怎么了?
大家不明所以,都默契地缄默不语,保持观望态度。
加上刚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张令愣了半天才一拳砸在手心,神情激动地说:“我刚就感觉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上来。
所以只指出了何序配合里的明显问题,想着让她多排几遍,继续发现。
没想到被庄和西一语中的。
“何序,你太习惯照顾别人了。”张令语速飞快,“你所有的反应都是基于对方的反应去做,这样当然没问题,只要双方配合度足够好,效果足够流畅,观众看不出来什么问题,但在专业人士眼里,这种演出来的打戏就完全不够看了!何序,你要主动,明白吗?你才是主角,你要进攻,不是等待,你身后数万将士的性命也不允许你等待!”
何序站起来揉揉腰,心说,第一天见面没挨的打,今天还是挨到了。
屁股有点疼。
她忍着伸手去揉的冲动,点着头说:“好的令姐,我知道了,我找找感觉。”
“不要心急,一步一步来,”昝凡的声音突如其来,说,“你刚才已经做得很好了。”
张令附和:“确实,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昝凡唇角一扬,把墨镜推到头顶:“我亲自为和西挑选的人,自然不会差。”
何序看了眼昝凡,低头道:“凡姐。”
昝凡“嗯”一声,余光追着不远处的某个身影:“你们继续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昝凡脚下一转,径直朝庄和西走去。
何序看一眼那个方向,看看自己虎口,扭头对在武行讨论调整方案的张令说:“令姐,我能不能离开三分钟。”
张令:“能啊,去吧。”
何序飞快地提着枪跑开。
昝凡两臂环胸,靠在椅子里说:“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刚入行时的你?出色、刻苦,还知道收敛锋芒。我以为正常来说,你会和她惺惺相惜。”
庄和西正在看剧本,闻言头也没抬:“可惜了,我对她只会从不正常的角度评价。”
昝凡:“哪个角度?怎么评价?”
庄和西说:“比我能演。”现场一台机器都没调好呢,她就已经演得全情投入了。
昝凡挑挑眉,手机在口袋里响。她无视了几秒,放下交叠的腿,站起来说:“下午茶已经定好了,以你的名义。拍摄过程中量力而行,有事随时电话。”
庄和西应了声,仍旧保持低头看剧本的姿势。
昝凡很快离开,斜在剧本上的阴影随之消失,庄和西阅读变得吃力——现在是上午十点,光线很强。
庄和西蹙眉,做出调整之前,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忽然闯入耳中。
按理周围都是人,都在忙,她不应该对其中某一道脚步声加以定语修饰,因为都一样,可偏偏就是本能地这么做了。
这个下意识的反应让庄和西目光发沉,没等继续往下想,那道脚步声已经带来大片凉风和阴影,落在了剧本上。
哗——
纸张被凉风掀起,擦过庄和西手指,又落下。
何序站在她旁边说:“和西姐,你把冰袋握十分钟左右,手就不疼了。”
何序说话微喘,很明显跑着去的房车,再跑着回来。
车上有医疗箱和冰箱,东西还是原来的,里面装的是原来两倍,查莺之前没注意到细节,何序全补充进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的这份用心和做饭照着庄和西的喜好如出一辙,越是挑不出错,越让庄和西排斥、反感,像被人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监视着一样。
庄和西冷脸扫过隐隐发麻的右手——刚才和何序对打,她有几个动作用的全力,震到了手——她自己没发现,周围的人没发现,何序发现了,只有她,还不声不响带来的解决办法。
多出色的。
现在像她,假以时日,是不是会超过她的替身?
庄和西抬头靠进椅子里,眼皮微掀看向何序。
何序胸口起伏,鼻尖冒了点汗,把用绒布袋子装着冰袋递在庄和西面前说:“对不起啊和西姐,我刚才不应该还手。”
不还手,庄和西劈过来的力道就会落在她身上,而不是被挡回去。和西姐马上要开始拍摄第一幕戏了,是全剧很重要的一个出场,要是因为她的失误拍不好就麻烦了。
何序在心里检讨,丝毫没发现庄和西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里包含了多少情绪,厌恶的、轻蔑的、防备的、探究的,还有她没察觉的,一晃而过的深沉。
在视线扫过她冒血的虎口那秒。
何序的手其实比庄和西疼得多,她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和庄和西对打那几下全靠莽劲儿在撑,没有丝毫技巧,愣生生把虎口给震破了。
不过还好,她皮糙肉厚不影响,注意力便没有一点放在自己身上。
她把所有的关心、关注都用给了庄和西,此刻站在阳光里,替她挡着阳光,阳光趁机模糊她的轮廓,加深她眼里的赤诚,她眨了眨眼,阳光在她眼睫上跳,她舔着嘴唇说:“和西姐,我的时间快到了。”
三分钟,一百八十秒,她已经数到170了,和西姐好像还是没有接冰袋的打算。
何序有点着急,她就是Rue姐说的,干活不太会偷奸耍滑,既然只和张令请了三分钟假,就只会请三分钟,超一秒都不行。
何序不自觉握紧冰袋。
庄和西在何序出声那秒,视线无意识晃了一下,被惊动似的。
何序睫毛上清晰的阳光随着这一刻细微的晃动变成朦胧光晕,笼罩出庄和西的冷脸。
“何序,我以为你已经懂了我们之间的相处法则。”庄和西说。
何序立即点头:“懂。”
不见面,不呼吸同一片空气。
她懂。
但现在不是情况特殊么。
175了。
何序心里一急,快速弯腰到一动不动的庄和西面前,以她完全不能反应的速度拉起她泛红的右手,朝里面吹了口气,把冰袋放进去,拔腿就跑。
跑到张令面前刚好数到180。
何序放心地吐了口气,头一扭,看到庄和西攥着冰袋的力道像攥着她的脖子。
“……”
庄和西指骨泛白,原本只是略微发麻的手掌在那口气吹上来之后辣如火烧,而她手心里本该低于0℃的冰袋亦如火在催烧,让一切异样感变本加厉。
“和西。”冯宵的声音突如其来。
庄和西手一抬,将冰袋扔进旁边的座椅里,起身道:“冯导。”
冯宵:“怎么样?准备好,我们就开始了。”
庄和目光一沉,道:“开始吧。”
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次,啪。
战马、厮杀、硝烟、火光……
何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人拍戏,还是大导演大制作的银幕电影,场面都很大,那马戏自然也会真到没人觉得这是在拍戏。
何序从看到马的第一眼脸就白了,她听到很多很多马在叫,全在叫,一声接一声的恐怖叫声在她脑子里共振,她下唇不受控地轻颤,嘴角微微抽搐,每一秒都想逃跑。
想到自己的职责,她指尖死死抠进掌心,强迫自己一瞬不瞬盯着横枪立马的庄和西,她进去了——那个后人用笔写出来的封建男权世界——在里面以一己之力拼尽全力。
蓦地,胯下战马扬蹄长嘶。
何序浑身紧绷,脚跟无意识地蹭着地面后退。
不远处发现异常的冯宵则扶着耳机迅速起身。
庄和西表演状态不松,熟练地勒紧缰绳调整。
但是明显,马惊了。
不知道怎么惊的,可能是火太大,可能是烟太浓,可能谁的枪在混乱中刺到了它。
这些都不重要。
随着冯宵一声焦急的“卡”,何序看到庄和西终于还是没控制住马,被摔在了火堆里。
现场立刻乱了,有人往火场里冲,有人喊医护。
何序脑子里嗡嗡作响,双腿和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挪不动。急救从旁边跑过去撞到她,她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马蹄照着她正脸踏过来。
第二步。
——她听到了脑壳被踩碎的声音。
第三步。
——脑子里只剩火光、空白和庄和西。
何序在现场这些人里个子不是最高的,力气也不是最大的,但一定是跑得最快的。
冯宵只觉得眼尾一道黑影闪过,跟他合作了几十年的急救员就被何序超了过去,她一头扎进火堆里,火光闪了一下,迅速恢复如初。
没人知道火的另一边是什么情况。
急救人员因为突然出现的何序步子短暂停顿,直冲过去。
几乎同时,何序和他们擦肩而过冲出来,散在身后的长发烧着,像不久之前一闪而过的那团火,怀里抱着双眼紧闭,表情痛苦的庄和西。
“何序!”冯宵大喊。
何序:“没事。”答的是庄和西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头发。
冯宵无端胸腔一震,抓紧了对讲机。
何序眼里只有庄和西,无暇顾及更多人的情况。
言简意赅但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说完,她径直抱着庄和西从医护组旁边跑过去,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庄和西的房车停留点,把她抱上去放好,关了门,折回来大喘着说:“和西姐,腿很疼吗?”
说话的人嘴唇抿成直线,瞳孔里一向虚伪的光线变成真实的浓墨,眉心紧紧皱着,声音是庄和西从未听过的低沉。
或许也不是没听过。
在训练室的那几个月,何序只要一进入训练状态,就会立刻变成这副让人陌生的模样。
对此庄和西始终只是听说,听说她有天赋,听说她还勤奋,听说她拿枪的时候很有气势,但她没有见过,对何序,她不想多看任何一眼。
一直到不久之前,何序被张令叫去配合排练。
看到她和武行对打那一幕,她有几秒连呼吸都是静止的,但很快被她招式里的被动打断,没有发展明确,自然没有被察觉,只在回忆时更加笃定:这个人有两幅面孔,心机都藏在内里。
那唯一见过她那副真面目的庄和西自然就更加讨厌她。
讨厌她的心机存在于方方面面,时时刻刻揣着满肚子的坏水演一个人人称赞的好角色。
此刻,这张让她厌恶至极的脸、把她的平静搅得天翻地覆的人弓身在她面前,肩膀压得很低,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腿上,声音沉而紧绷,让她不禁生出一种错觉,如果她现在没有穿戏服,腿部皮肤是裸露的,这个人会和送冰袋时一样,嘴巴拢一拢,朝她一阵阵发疼的腿上吹一口气替她缓解疼痛。
“……”
冷汗在下巴汇聚,荡了荡,往下坠。
何序抬眼时看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把它接住。
啪。
汗珠掉入掌心明明没有多大声音,何序心底却猛地震了一下,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她匆忙攥住手,直起身体退到离庄和西最远的地方,小声说:“对不起和西姐,刚才事发突然,我没想那么多,您不要生气。”
车上空间有限,何序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也离庄和西很近。
庄和西听到“砰”的一声,她脚后跟磕到东西,绊得身体一个趔趄,发丝晃动——长长短短,狗啃了一样。
她之前是长头发,应该养了很多年,头发比她本人看起来健康。
可就在刚刚,她冲进火场的时候,套在发根的劣质头绳被烧断,她的头发被烧着。
火光小范围燃爆的那一幕让庄和西震撼到无法反应。
何序却像是没感觉一样,快速看了眼她左腿,确定没偏没转没掉之后,立刻抱起她往出跑。
很快的速度。
她的头发飞起来,于是火在空中烧。
庄和西撑在沙发上的右手不受控制缩了一下,手心隐隐发烫,是她偏头看到火光,下意识伸手握住何序的头发往下一捋灭火时烧伤了。
没什么大碍,水泡都没起。
何序的头发却……烧了大半……
庄和西坐着,自下而上打量又恢复成那副逆来顺受模样的何序,她脸上有汗,但依然白白净净,只鼻尖蹭了一片烟油,和眼下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的眼圈都黑得突兀。
庄和西看着她,想起家门口的墙根下,她趴在膝盖上玩手机的画面——玩到最后,活泼的动作忽然顿住,手机从膝盖上滑落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她一动不动静止几秒,弓身趴在膝盖上,拉高毯子把身体紧紧裹住,只剩手机还孤零零掉在地上。
很猝不及防的一幕,像鹭洲入冬时的天气,上午还艳阳高照,下午就大雪封路,窗台上向阳而生的花突兀地死在第一个雪季。
庄和西指尖无意识压了一下,抠入沙发质感极好的皮革,突然发现何序脸上的白是不正常的惨白,她手抓在桌边,身体失去控制一样剧烈发抖。
“你……”
“和西!”
“姐!”
昝凡和禹旋的声音同时响起,车门被用力推开。
昝凡脸色难看地走过来问:“腿怎么样?”
庄和西目光微垂掩去所有情绪,从何序身上抽离:“没事,摔下马的时候在地上杵了一下。”
禹旋一惊,声音拔高:“这还叫没事??你脸到现在都还白着!”
昝凡:“第一天拍摄就遇到这种意外,冯宵还想不想好好合作了。”
禹旋:“对啊!要不是何序及时冲进火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昝凡冷声:“禹旋,你留在这儿照顾和西,我去找冯宵要个说法。”
禹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昝凡从车上下来,偏头就是站在阴影里躲太阳的何序。她在昝凡和禹旋上去的时候趁机下来的,不想留那儿继续给庄和西添堵。
但也不敢走远,怕昝凡有事交代,还怕庄和西腿疼——如果有必要,她最多再被踹一脚就能帮庄和西缓解疼痛,让她顺利回去拍摄现场,以免大家对她的情况心里存疑,发现什么。这种交换很划算。
昝凡看了眼何序被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眉心快速皱了一下,说:“今天做得很好。”
何序本来在走神,目光聚焦看到昝凡身上火辣辣的太阳,也走出来晒着,什么“分内”、“应该”之类的话还没出口,昝凡已经快步走了,显得她刚才的话敷衍。
何序舔舔发干的嘴唇,没觉得她这态度有什么。比起庄和西,她本来就不值一提,况且她还趁火打劫过昝凡呢,昝凡能抽空给她一句肯定,已经很有气量了。
何序心平气和地往右侧一步,躲回到阴影里。
很窄一片,没办法完全挡住她骤然走上时尚尖端的新发型,她看着地上狗啃了一样的影子,心绪有点恍惚。
……刚刚,她好像反应过激了。
艺术拍摄现场的火再大能有多大,又不会爆炸,周围还有那么多工作人员盯着,急救组和医护也都在随时待命,出不了什么差错。
她就是太神经了。
和庄和西打碎台灯那次一样,本来多问一句就能避免的麻烦,她非要一股脑冲过去,把事情闹大。
她这颗脑袋真的太不争气了。
何序抬起手,拳头用力砸向脑袋。
“嘭,嘭,嘭……”
“什么声?”禹旋紧张地走到庄和西跟前问。
庄和西拿出手机,关闭从里面发出来的急促提示,说:“压力报警。”
庄和西的假肢里有压力传感器,腿肿到一定程度时会发生报警,提醒她减少活动。
报警阈值是佟却设的,很低,基本上稍微有点异常就会报警,其实没那么严重。
这事禹旋知道,提着的心放下来,侧身坐在庄和西对面。
车里一时安静。
禹旋看着庄和西明显发白的脸,不敢想象何序没有及时冲进去会发生什么,庄和西的腿被发现又会是什么样的修罗场。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庄和西欲言又止。
庄和西没抬头:“有话就说。”
禹旋:“我的事情顺利解决那天,不是问了你一句不是所有粉丝都是坏的是不是,你还记得吗?”
庄和西抬眼。
禹旋说:“其实我当时是想替何序说话,不止因为训练过程中她一直帮我,更重要我觉得她真不是坏人。”
庄和西闭口不语,脸上神色不明。
禹旋有点怵。
沉默突如其来。
就在禹旋打算放弃,想让庄和西先好好休息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分辨不出来情绪。
“为什么这么肯定?”
禹旋一愣,陷入回忆。
————
那天凌晨的地铁口,除了可乐、鸡腿、禹旋的哭诉,其实还有一件事。
比较丢脸。
所以禹旋一直不想让谁知道——那天,二十一岁的何序摸着二十五岁的她的头说:“被初恋背刺有什么呀,你这么好看,以后肯定能遇着好的。”
禹旋当时绝对是哭昏头了,抓住何序的手就往胸前捧:“你真的觉得我好看?”
何序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非常好看。”
“那你跟我好吧。”
“???”
何序以前大概没遇到过那种情况,看着她愣了两秒,吓得手出溜一抽,几乎是原地弹起来的:“不行!绝对不行!”
禹旋起身就追:“为什么不行?你不喜欢女的?”
何序:“不是,哎呀,不是……”
禹旋:“那你跟我好。”
两人围着旁边一棵樟树转圈,跟智障一样,最后是禹旋先跑不动,耍无赖地坐回路边,边嚎边说自己没人疼没人爱,不如死了算了。
何序眼看着没办法,隔了段距离蹲在她旁边,低声说:“我家很穷,还有很多负债,我就是一口不吃一口不喝,也得还大半辈子才能还完。真的。就我这种情况,谁敢跟我谈?一辈子的负担。”
禹旋哭声一停,抹了把眼泪。
何序弯着眼睛笑:“你敢吗?”
禹旋:“……”她开了演唱会也还是个穷鬼,有上顿没下顿,不敢。
何序看懂禹旋的态度之后,放心地坐回到她身边来。
话题神经地开始,沉默地结束,后面都是骂背刺禹旋的那个人没品。
————
禹旋到现在才真正想起来,何序问自己敢吗,自己回她沉默时,从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那失落肯定无关爱情,不过是发现了一根稻草朝向自己,又不会伸向自己时的失望,禹旋懂,就像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网络知心人身上,却被狠狠背刺。
禹旋坐在空调舒适的房车里,想着自己前几年只敢开风扇的日子,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说:“姐,你不会理解穷到束手无策时的那种急迫。说出来不怕你生气,我家突然破产,我被迫四处躲债那会儿,不止一次想过找个有钱有势的人把自己卖了。”
“禹旋!”
“最后不是没嘛。”禹旋脸上笑嘻嘻,强忍情绪,“我有你,你帮我解决燃眉之急,给我指路,又一路接济,我才能走到今天,能有机会站在鹭洲体育场的舞台上把自己唱到哭。我很幸运。”
“可她没有,”禹旋说,“何序没有,她周围能帮上忙的都是穷人,那债就只能自己还,生活自己讨,有时候累急了,难免走岔路。”
禹旋视线扫过庄和西的腿,犹豫片刻,坐直身体斩钉截铁地说:“姐,就冲她腿上的疤,我百分之百肯定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好人,但冲她这个人,冲她粉你十年,我敢拍着桌子说,她一定不是绝对的坏人。”
禹旋话落的刹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轰鸣。
是飞机从上空飞过。
庄和西耳膜震动,胸腔里隐隐窜过一阵麻。她没说话,也没反驳,以为不可能留下多少痕迹的脑子里闪过何序为给她送一杯咖啡,靠在酒店休息室门口睡着的画面; AURAE品牌特展的晚宴上,她蹲在她脚边;她认真做的饭,仔细摆的盘;她被咬了踢了,也执意抱住她的腿;她不是好人,但刚刚把她从火场抱出来,为此烧了半头头发。
记忆按照时间逐一回闪,井然有序。
庄和西墨黑的眸心因为走神,渐渐失去焦点。
“姐,电话。”禹旋提醒。
庄和西眼神刹那清醒,脑子里闪烁的画面没有立即消失:“去忙你的,我没事。”
禹旋:“凡姐让我照顾你。”
庄和西抬眼:“我腿疼,你有办法?”
禹旋:“……”完全没有。
禹旋垂头丧气地起身。
走到何序刚才撞过的桌边,庄和西的声音再次响起:“何序不敢骑马?”
禹旋提一口气,快速回头:“何止不敢!她小时候见过同学被马踩死,超级恐怖!头骨都被踩碎了,脑浆在地上乱淌!她怕马怕得要命!”
那还冲过去救她?
火里有惊了的马。
庄和西看着桌边的禹旋,像看到不久之前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何序。
“走吧。”庄和西收回视线说。
禹旋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禹旋闷头从车上下来,没发现自己关车门的那秒,庄和西眼眶敛了敛,倾身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冰袋敷在左腿的肿胀处——冰袋外面的绒布袋子和何序早上塞她手里那个一模一样。
禹旋走到何序旁边,眼疼似的抽了抽,看着她的头发说:“怎么烧这么厉害的。”
何序伸手抓抓,笑着说:“不知道啊,没注意。”
但心细地,知道把讨厌自己的人送来这儿,避免麻烦?
禹旋想叹气,话到嘴边滚了滚,变得积极:“等会儿我发你个电话,你打过去约下剪头发的时间。”
何序:“还要预约,是不是很贵?”
禹旋瞪眼:“现在是贵不贵的问题吗?你就看看你这一头参差不齐的小黑毛,路边摊不把你剪成丑八怪,你唾我脸上!”
何序:“但是路边摊便宜。”
禹旋:“!!!”
便宜就能不要脸? ? ?
“剪不剪随便你,搞得谁爱管你似的。”禹旋窝着满肚子火走人。
何序心里一急,想说“你走了,和西姐怎么办”,最后还是忍住,脚尖磕了一下地,曲腿蹲下——站久了,腿发僵,换个姿势能舒服点。
上午十一点正是开始晒的时候,阴影没有了。
庄和西打完电话转头,看到何序裸露的后颈红成一片,再多晒几分钟,绝对受伤脱皮。
庄和西握着手机的动作松了一瞬,没等有下文,何序突然起身跑了。
————
晚上十点的酒店房间里,禹旋收起药膏对庄和西说:“姐,你先别用手啊,等几分钟,让药膏吸收吸收。”
庄和西不咸不淡“嗯”一声,看着手心里的红。
禹旋:“你手怎么弄的?我听道具组的人说没烧到你啊。”
庄和西手指微拢,放在腿上:“不知道。”
禹旋:“还好何序细心,过来之前把什么东西都准备了。姐我跟你说,这个可是草药的,比医护组给的那玩意好闻还有效。”
庄和西视线扫过去一眼,不置一词。
禹旋收好药膏说:“觉得烫了你就抹,这个没有激素。”
庄和西:“你想改行当我的助理?”
禹旋:“不想,怕有何序这个满分对照组在,你会认为我生活不能自理。”
“好家伙,这都几点了,何序怎么还没回来。”禹旋嘀咕一句,说:“姐,我打着你的旗号,让姜故给何序免费剪头了。”
姜故,名气大,脾气比名气更大的青年造型师,和庄和西合作七八年,没让她出过一张丑图。
禹旋打电话给姜故的时候,其实还有点担心被拒绝,没想到对方一听的庄和西名字,直接说:“让人过来,五点我有一个小时时间。”
禹旋事先声明:“她口袋里一毛多余的钱都没有,显然我也没有。”
姜故:“下次造型,我会从庄和西那儿连本带利要回来双倍。”
禹旋:“……哈哈,挺好。”
所以这事最后落何序头上就免费了,要不那家伙估计真敢去路边摊找狗啃。
禹旋舔舔牙尖,说:“她都过去四五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我打电话问问情况。姐,你自己休息啊,有事随时喊我。”
禹旋本来就对何序印象好,经过今天火场救人,更是坚定了要和她好的决心,所以什么心都想操。
包括她晚归。
禹旋火速离开。
房间里空下来。
庄和西坐在窗边喝了口水,偏头俯瞰城市夜景——没有鹭洲那种创新型城市的赛博科技感,这里的一切都偏向原始,粗糙、厚重,像历史的边缘,手伸出去就能和过去对话。
“叩叩。”
门口忽然传来敲击声,庄和西以为是禹旋丢三落四忘了东西。她没多想,扶了一下椅子起身,朝门口走。
“咔。”
门打开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熟悉在五官还是何序,陌生在她清爽的日系短发,染了浅栗色,烫了几撮卷,层次分明,后脑勺饱满,搭配她的白短袖,少年感扑面而来。她手里拿着一瓶缓解烧伤疼的药膏,递过来说:“和西姐,今天谢谢您帮我把火弄灭,不然我可能就秃了。这是我在城西一家小诊所里买的烫伤药膏,绝对不是三无,您试试,很管用。”
所以禹旋说她迟迟不回来是因为去了城市另一边的诊所,给她买药膏?
“来之前我其实带了一瓶,但不知道放哪儿了,怎么都找不到。这次是我的疏忽,下次一定不让您久等。”何序说,她不知道禹旋窝着一肚火离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她的背包,把药膏拿走了,那瓶药膏现在在庄和西桌上。
庄和西也没说。
也没接新买的这一瓶。
她只直白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何序被看得心里发虚,以为自己身为替身一消失五六个小时是犯了大错。可是旋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了句“你身为她的替身,顶着一头难看的头发,你觉得她脸上会好看?”
肯定不会。
她就听旋姐话跑去剪头发了,真不是故意不在。
这话不太好解释。
像狡辩。
何序手慢慢垂下来,低声说:“和西姐,您早点休息,明天四点我叫您起床化妆。”
何序说着转身,握着药膏的手随着动作在低空划了一个半圆,被另一只手挡住,热烘烘的,很干燥,食指随意一拨,撬开她收拢的手指,把攥在里面的东西顺利拿走。
然后“砰”地一声,门在她耳边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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