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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想咬【二更合一】 脸皮真薄……


    只是木雕太过潦草, 专注盯看之下,反倒是他的错觉一般。


    宋玉昀剑眉微皱起,他不相信会是错觉。


    仔细一算阿姣来京州已有一月有余, 恰好是及笄的年纪, 若是在宴会上对哪位郎君有所倾心, 也是在正常不过之事。


    不过京州的世贵子弟一个个心思颇深,阿姣心性纯良烂漫,遇上一个品行极佳之人算是一段良缘, 怕只怕会被有心之人哄骗玩弄。


    思索至及, 玉面郎君神色愈发冷冽。


    见阿兄盯着那木雕若有所思, 阿姣心虚的捡起方巾将其盖上,“眼下不过刻出来一个模糊的轮廓,阿兄改日再看罢。”


    她小声解释, “这是刚从木雕铺子拿到的活计, 那掌柜看中我的手艺,索性也是闲来无事,想着赚些银子零花。”


    此话是事实,阿姣没有撒半点谎, 只不过这尊雕像的身份恰好有些特殊,她犹犹豫豫还是觉得暂且隐瞒比较好。


    原是活计, 是他思虑过多了,宋玉昀眉头舒展开,又仔细查看了一番阿姣的手, 确认没有什么伤痕之后彻底放下心来。


    青年身上那股冷峻气息如遇春风一般渐渐消融,望着她,“阿兄年年会为你存备一份零花,只是离京前太过匆忙, 等回府阿兄便让人将那些银票取来给你,这木匠之技稍有不慎便会受伤,你还是少碰为妙。”


    年年都存,说明阿兄这些年一直在惦记着她呢!


    阿姣心中高兴激动极了,那双盈盈水眸也弯起,“我下手很熟练的,这个活计只是闲不住想找些事做,阿兄不必将那银两取给我,我不缺银子花。”


    宋玉昀见她乐在其中,也不再多言,想起她方才说饿了,“去用膳罢。”


    阿姣顿时连连点头,迫不及待揪住他的衣袖,语调格外欢快,“阿兄你还没瞧过这宅子罢?我先带你四处看看,我可喜欢这座宅子了。”


    宋玉昀剑眉微蹙,“不是说饿了,先用膳。”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任她拽着袖角将宅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等兄妹两人用完膳,在庭院里散步消食之际,宋玉昀提及和他一起回府,阿姣瞬间蔫下来。


    “阿兄,我不太想回去。”她揪了一朵旁边桂花树的叶子在手里折来折去,垂着脑袋,“我命格不好,容易冲煞克亲。”


    而且和宋玉洛也有些恩怨,让爹娘为难僵持着,成了死局。


    宋玉昀看着她失落的模样,淡声道,“关于审查岁安院之事,我来寻你之前已和母亲提过,此事会由我接手,你只管放心跟我回去,日后就在西府安安生生过日子。”


    阿姣闻言一下抬起头,“阿兄愿意相信我?”


    宋玉昀剑眉微蹙,“你是我妹妹,我若不信你谁信你?”


    “可阿兄……我不想回去。”


    阿姣咬着唇,有些担心阿兄会生气自己拒绝他的一番好意,看一眼兄长的神情变化,小声道,“祖母不会让我回去的,我不想被一而再再而三赶出府。”


    那样的下场真的很难堪。


    “不回便不回。”


    青年似乎早已料到这番结果,见少女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生疏的抬手,轻轻拍了拍阿姣的肩头,“莫要内疚。”


    “等阿兄为你料理好府中事,再将你接回去。”


    宋玉昀没有勉强阿姣,回府没多久,宋二爷得知他归京的消息,便亲自来了他的院子。


    一同而来的,还有近日憔悴许多的二夫人。


    “玉昀,娘不是答应让你审查岁安院了,阿姣怎没随你回来?”


    “爹娘先坐。”宋玉昀将安神茶递到二夫人手边,“阿姣如今在府外闲居散心,瞧着气色还算不错,儿子便让她多玩几日,娘不必忧心。”


    二夫人一愣,“那……那她想玩到何时?”


    宋玉昀平静看向母亲,“等到祖母不再将阿姣驱赶出府。”


    “这何其难。”宋二爷蹙着眉,“当年府中历经几番波折受难,你祖母认定阿姣命中克亲带煞,全都怪罪到她一个小女婴身上,这么多年的成见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不难,当年爹娘不正是因此有意搬离宋府,想要自立门户。”


    青年慢条斯理挽了挽衣袖,神色淡然从容,“那时置办的宅子还在,让人修缮修缮,挑个吉日搬过去,祖母不喜阿姣在宋府,二房带着阿姣一起走就是。”


    “胡闹!”宋二爷当下呵斥一声,“当年你祖母就不同意,你以为如今你祖母就能同意了?”


    “祖母自阿姣出生之日就厌恶她这生辰命格,连带大伯三叔两家也暗地里不满怨怼,逼得娘亲当年苦不堪言,爹能否保证阿姣这一次能回府,下一次又会不会再度被赶出去?”


    “……”宋二爷脸色微沉,偏头不语。


    宋玉昀端起安神茶轻啄一口,轻瞥一眼父亲,“百行孝为先,爹身为朝官,自然不可行不孝之事,但阿姣无法抉择生辰八字,何尝不是无辜至极。”


    “那年上元灯会上,儿子一介稚童追不上人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姣被抱走消失在人海里,如今她流落多年终得回府,儿子身为兄长,又怎可看她再受委屈。”


    “搬出府……也不是不行。”二夫人倒不像宋二爷那样在意宋老太太的感受,犹豫迟疑着,“只是阿姣和玉洛之间……”


    “娘,谁错了谁挨打,阿姣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罢了。”


    茶盏落到桌面发出碰撞的声响,青年轻抬眸看向母亲,语气微冷,“宋玉洛的确撑着娘亲熬过当年之痛,阿姣正是因此感激她,故不在乎所谓多分一分或少一分的疼爱。”


    “现如今,您可还敢保证宋玉洛一点小心思都未曾有过?”


    二夫人闻言也沉默下来,少女离去时那句‘我来京州是为寻亲的’又反复回荡在耳边,悔疚之意翻涌而来。


    “那……那就听你的罢。”


    宋玉昀淡淡嗯了一声,当下就唤人前来,“现在将岁安院一众下人包括小膳房打杂全都押起来,每人单独隔开,不允任何人靠近。”


    他冷峻如玉的眉眼显出几分寒意,“每日只给一顿水粮,先关三天。”


    二夫人见这架势,隐隐有些担忧,“玉洛腿折还不能动弹,总得给她留个人侍奉罢?”


    宋玉昀知道母亲心软,若下手太狠反倒不好,语调微缓,“娘亲可将她带回景和院照料,儿子并无异议。”


    沉默几许的宋二爷终于出声,冷着脸,“你若想搬出去,便亲自与你祖母去说。”


    宋玉昀一回京,手段雷厉风行,惹得整座宋府都热闹起来。


    次日正逢例行请安之日,冷淡如玉的郎君一袭青雀长袍站在堂中,当着一众堂兄弟姊妹的面,直言开口,“孙儿代父请命,还请祖母成全。”


    宋老太太昨夜听闻宋玉昀动岁安院的事还有些不高兴,眼下看着堂下的玉面青年,心中之气稍稍退散,语气和蔼,“玉昀要替你爹请求何事,怎还需要我来允肯?”


    如此郑重,莫不是为了姻缘?


    宋家三房的郎君中,唯有二房家的玉昀造化最大,十六岁点为探花郎,入朝不过三载已成功在大理寺任职。


    宋老太太心想着,若玉昀娶妻,必定要娶个高门贵女,日后仕途便可走得顺利平坦些。


    心中之念还未尽,便听令她骄傲的孙儿淡声道,“二房欲搬府自居,眼下正寻人算吉日,孙儿特来告知祖母。”


    此言一出,众小辈齐刷刷看向前方那身长鹤立的青年。


    宋老太太一时震惊,险以为自己年迈耳聋听错了,“你说什么?”


    宋玉昀抬眸,看着宋老太太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字一顿的重复,“二房携阿姣一同离府自居,特来告知祖母。”


    “不准!”老太太重重一拍桌子,胸口急促起伏着,“你们翅膀硬了,胆子大了,想要活活气死我不成?!”


    宋玉昀如青松一般身形挺拔,淡然自若拱手一礼,说话却半点不留情,“阿姣命格带煞,祖母一直担忧她煞重克亲,欲将其驱赶出府,可二房不舍亲女,更有多年亏欠,此番乃唯一两全之策。”


    “驱赶?”宋老太太被这两字气得眼前发黑,“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整个宋家!”


    “你可知她有多厉害?”宋老太太一腔怒火,一桩桩数着,“她一出生你祖父就被下狱,没多久又突然偏瘫,里里外外数不清的倒霉之事找上来,最后你三叔一家险遭流放,咱们宋家差点没了,此事你难道不知晓?!”


    “你瞧她现在一回来,你妹妹受了多少罪,先气你娘,又让你爹左右为难,连我成日头晕难受的紧。”


    “如今……”她颤着手恨恨指向宋玉昀,满目失望,“如今你竟还不识好歹,指责我这个老人家欺负她!”


    宋玉昀薄唇紧抿,眸光幽幽,“阿姣当年只是个口不能言的小女婴,祖母将一切罪责全都推到她身上,她什么都不懂,又如何能为自己辩解?”


    他望着怒极的宋老太太,“祖母无法容下阿姣,想必当年阿姣走丢之时,该高兴极了。”


    青年此番行径算得上是大逆不道,惊得众小辈一时惊骇不已,还没回神,就听正座之上传来一声惊呼,“老太太!”


    “快,快来人!”


    *


    “衔哥,宋玉昀手段是真狠,居然撺掇他爹娘分家,听说宋家老太太直接给气晕过去了。”


    沈樾吊儿郎当倚靠在一旁的大石头上,转着手里的一根杂草边说边咂舌,“幸好他正巧奉命出京,不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哄三姑娘,只怕你我都要掉一层皮。”


    紫袍少年漫不经心坐于马背上,闻言没有半点回应的意思。


    远眺望着前方的官道,不甚耐烦,“一个多时辰了,燕云峥不就是接个人,怎磨磨蹭蹭的。”


    沈樾从石头上起身,“别急啊,又晚不了。”


    说着,又好奇道,“衔哥,宋玉昀一回来,三姑娘会不会一时口快将你说出去?”


    裴衔闻言居高临下瞥他一眼,轻嗤,“她那么好骗,找个由头哄哄她就是。”


    况且时机一到,他自会将此事揭露于人前,不过到时可不是她以为的什么两情相悦。


    眼下,就只等她将那所谓的定情信物做好了。


    正想着,裴衔目光不经意一扫,而后懒懒扯了下缰绳,“上马,燕云峥回来了。”


    沈樾闻言看了一眼,还真是,于是利落翻身上马。


    等燕云峥的马车走近,裴衔一个眼神递过去,燕云峥轻笑颔首,“都叮嘱过了,不会让宋玉昀起疑的。”


    三人不急不慢朝着城门走去,沈樾看到城门外有几位等着入城的尼法师,忽而想起道,“衔哥,下月便是你生辰,你可还要去景清寺见姑母?”


    裴衔眸光微顿,漫不经心掩住眼底的幽色,“去。”


    “那我随你一起,我爹还想让我探探姑母的口风,继续劝她还俗回京呢。”


    紫袍少年并未接话,沈樾便也没再多言。


    到百安楼时,便有伙计上前提醒,“裴小公子,那位三姑娘已经在三楼月厢等着了。”


    裴衔将马鞭随手一抛扔给沈樾,便迈开长腿踏上楼梯,临到二楼转角时,险些与正欲下楼的玉面青年相撞。


    他不悦地抬起眼,看清是谁后眼底便掠过一丝厌恶,挑衅的扬了扬眉头,“宋公子,走路不长眼啊,没听见有人上来么?”


    少年一袭武袍肆意又倨傲,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宋玉昀冷淡道,“我以为,好狗会不挡道。”


    裴衔俊脸一沉,俊美锋利的眉眼透出几许阴戾,“我看分明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还会谚语,看来裴小公子也有几分文采。”


    宋玉昀不仅不恼,还露出几许淡笑来,左脸浅浅显出一个酒窝,“可惜,裴小公子年初故意纵马伤了数名贡士,错失今年的春闱科考。”


    不轻不重一下踩在痛点上,裴衔彻底黑了俊脸,正要发难,却听又有脚步声从上方传来,还有女子微微惊讶的声音,“裴衔?”


    两人同时闻声回头。


    少女衣着华贵,生得一张娇艳的面孔,见她提裙走下楼梯,宋玉昀先让身,疏离的道了一句,“长清郡主。”


    长清郡主只矜贵客气的颔首示意,而后目光放到裴衔身上,期盼间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俏,“裴衔,我让燕公子捎给你的同心玉佩你可收到了?”


    宋玉昀无心旁听,果断下楼离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宋玉昀,裴衔想到月厢还在等他的阿姣,略有些心烦的嗯了一声,“我还有事,改日再与你相叙。”


    “哎……”长清郡主没想到他如此急切,不满地拦住少年的去路,“我还有事儿要问你呢!”


    裴衔剑眉微蹙,“何事?”


    少年身形高挑,哪怕长清郡主站在上面的台阶,依然要微微仰头看着他,见他一副急匆匆似乎不耐烦的样子,她有些不高兴,“你那事是要火烧眉毛了么,这般急作甚?”


    她一个女郎,堂堂郡主,还得追着他说话。


    裴衔向来肆意妄为,也不是个会哄人的人,双手抱臂,没甚表情看着她,“你说。”


    他本就生得俊,倨傲冷脸之时更加引人注目,长清郡主勉强消气,可这楼梯上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站着脚酸,换个地方坐下说罢。”


    裴衔更加不耐, “那改日再说罢。”


    说罢身子一侧,穿过空隙往三楼走去。


    长清郡主难以置信他竟会如此态度,气得一跺脚,“裴衔,你等着,我要入宫向贵妃娘娘告状!”


    月厢的房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合上,惊得趴在小榻桌上打盹的的少女一个激灵坐起。


    见是裴衔,又懒懒倒趴下去,语调软软的控诉,“你吓我一跳。”


    她眉眼难掩困倦之色,白皙的脸颊压在胳膊上挤出一块软肉,裴衔见她如此,下意识的就放轻步子。


    见她又闭上眼,本想不客气的晃醒她,可少女犯困的掩唇打了个哈欠,他捏向她肩头的手顿了一下收起。


    裴衔在阿姣身前单膝屈起蹲下,目光无声描绘过她清隽柔和的眉眼,最后落到她腮边,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戳在她的小梨涡上。


    真是奇怪,一样都有酒窝,宋玉昀一笑便招人厌恶,怎她一笑就明媚又讨喜。


    此念刚从心底划过,少女便一把攥住了他的长指,一只眼睛半睁起,幽幽道,“……不准戳我。”


    裴衔毫不客气的捏住她的脸颊肉,“昨夜去做贼了,困成这样?”


    “哎呀——疼。”阿姣捂着脸颊坐起身,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他,委屈控诉,“你力气很大的知不知道,揪得我好痛。”


    说着,将脸侧给他看,“你看看,是不是都红了?”


    是红了。


    许是来到京州养得精细,她比初见时还要白上些许,气色也好了不好,白白净净,唇红齿白,格外乖巧,看到人想使劲捏两下再咬几口,瞧瞧她啜着眼泪委屈巴巴的模样。


    阿姣莫名觉得后脊发凉,一回脸就对上略有几分危险的幽幽目光,当即两手捂着脸往后躲了躲,“不准再揪我了!”


    裴衔轻舔了下犬牙,“不掐你。”


    想咬。


    阿姣不太信,从一旁随便捞起一本书展开挡住脸,只露出那双清澈干净的明眸,“你今日叫我来作甚?”


    “那日马场上,有个马奴看见宋玉洛推你那一幕,我便将他带来给你。”


    裴衔漫不经心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袍,在小榻桌另一边坐下,他提壶倒了一盏茶,“不过此事你莫要提起我的存在,若宋玉洛和你爹娘说是我救了你,也莫要多说。”


    “……”阿姣想起自己向阿兄故意隐瞒裴衔之事,有几分微妙的心虚,“为何?”


    “你知我的性子,你爹娘该是不喜我这般不听话的小辈,还是少提微妙,日后等我……”少年顿了顿,眸子微眯了下,语气微凉,“等我春闱科考之后。”


    阿姣乖乖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正巧,她也还没想好如何给爹娘提及裴衔,他这么一说,她心里负担就轻了些许。


    “那我今日将马奴带回去,可如何向我阿兄解释呢?”


    “燕云峥是以你的名义向云安侯府要来马奴为你作证,你只管说和燕云峥有几分交情就是。”


    “哦,那我明白了。”


    这事儿交代完,裴衔用长指轻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示意着她,“你今日怎困成这样?”


    一提这个,阿姣可就有点精神了。


    她面露几分含蓄,“我阿兄为了我,劝动爹娘搬出府,还和祖母争执了一番。”


    虽然知道阿兄和祖母起争闹很不好。


    不,是非常不好。


    但阿姣头一次被至亲这般偏护着,睡前想起这事儿就高兴地睡不着,连夜给阿兄做折扇,恨不得马上就送出去,以表对阿兄的感激。


    裴衔似笑非笑,“怎的,就他护着你哄着你了?”


    阿姣听他这语气笑容一下收敛几许,观察着他的神色,“你……因为阿兄不高兴了?”


    “你对我也很好呀。”


    她两手托腮看着他,歪着脑袋眉眼一弯,“你和阿兄不一样,阿兄护着我,那是因为我是他的亲妹妹,我喜欢阿兄,也很喜欢你呀,你……”


    裴衔听到这儿下意识坐直了脊背,眸光紧盯向她。


    阿姣看到他的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惊得一下睁大眼睛,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是不是,我并非此意……”


    少年闻言眉头一挑,语气微妙,“那你是不喜欢我?”


    “不是……”她脸上的热意飞升,无措又窘迫地解释,“我……我没有不喜欢你。”


    阿姣已经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连雪白的颈子都红透,见他戏谑的瞧着她,干脆往小榻桌上一趴,脑袋埋进臂弯里,开始假装自己不在。


    裴衔见状勾起唇,将桌上的茶盏茶壶都拿到一旁去,然后学她趴在桌上,长指拨了拨她鬓间的宝钗流苏。


    他语调懒洋洋的,却掩不住调侃之意,“不就是承认喜欢我,这有何好害羞的。”


    “一害羞就躲起来,改日给你买个龟壳背着如何?”


    鬓间的流苏在轻晃,晃得发丝也跟着微动,一股酥麻从头顶串流到身体每一处经脉,阿姣心尖也有些痒,红着耳根往旁边躲了躲。


    她一躲,少年的指尖便一下错落到她搭在臂弯的细指上。


    阿姣刚想蜷起手指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勾住她的指节,轻轻捏了捏。


    裴衔捏着她的指尖轻轻晃了下,“脸皮真薄。”


    看着就忍不住欺负。


    如此想着,眸子不知为何就落在少女红得滴血的耳垂上,少年下意识舔了下犬齿。


    *


    谷雨在百安楼下的马车里躺平歇息,优哉游哉吃着姑娘留给她的干果,忽而见姑娘捂着左耳气咻咻登上马车。


    她一下坐起,“姑娘耳朵怎的了?”


    阿姣闷着声不说话。


    裴衔居然学狗一样咬她!


    那一下咬得并不痛,但他实在是太坏了,她气得狠狠一拳捶在他胸口的时候,他竟还问她是不是没吃晌午饭。


    阿姣倍感屈辱,裴衔看她生气又假惺惺替她揉手,她忍不住开始指责控诉,话说一半就看他憋不住扭过头,笑得肩膀都在颤动。


    她当即恼羞成怒推开他,提裙大步离去。


    阿姣余气未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已经没方才那般滚烫,勉强恢复几分从容自若,“回府罢。”


    谷雨默默观察着阿姣,发现她气归气,但并未有没多委屈恼火的意思,原本还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心想大概是裴小公子又一时恶劣捉弄姑娘了。


    主仆二人到了宅子下车,阿姣耳朵上的红痕也消散的差不多,她安排护院把那马奴带去找阿兄,便回房拿起铜镜借着窗边亮光仔细看了看,才算是消了气。


    下次裴衔再故意欺负她,绝不能这么害羞了,也不能落荒而逃,要镇定些,而且要先多打他两下解恨。


    阿姣默默下定了决心,收拾好心态后放下铜镜就朝着书房而去。


    阿兄的折扇还没做好呢。


    她一专注便沉浸其中,等书室的光线彻底暗下来,谷雨进来轻手轻脚把蜡烛一盏盏点燃时,阿姣才猛然回神。


    “天……黑了?”看着窗外朦胧模糊的夜空,疲惫之意渐渐爬上来,眼睛也酸涩不已,“时间过得好快。”


    谷雨捧着火烛搁到案头,“姑娘歇歇罢,晚膳都温过两遍了,折扇明日再弄就是,不差这一会儿。”


    阿姣点点头,将东西都仔细收拾婉,晚膳也已经摆好,只是才吃了两口,忽而见守门的护院快步而来。


    “姑娘,老太太派了马车来接姑娘,说是让姑娘即刻回府一趟。”


    “祖母接我回去?”


    阿姣惊诧的放下筷子,觉得有些突然莫名,沉思一瞬后敏锐抓住了重点,回府一趟,并非是要接她回府,“可有说是为何事?”


    第23章 心动 找到你了


    “来人只是个拿着宋家府牌的马夫, 原话仅有这一句。”


    堂下的护院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他神色焦急, 让小的催姑娘莫要耽搁, 似乎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阿姣迟疑几许, “……府里出事?”


    宋府眼下最大的矛盾就是阿兄为了她执意分家,再有便是她晌午刚将马奴送到阿兄那里去,祖母如此急切主动来寻她, 莫不是阿兄使了什么新手段?


    到底是担心闹得太过难堪, 给阿兄落得一个忤逆不孝的恶名, 阿姣沉思几许后起身,“那我回府一趟。”


    她连饭也顾不上吃,行色匆匆离开膳堂, 谷雨赶忙让人包了两块糕点追上去, “姑娘慢点,注意脚下!”


    在宅院中时灯火通明还觉不出什么,一出宅子放眼望去,宽街上黑漆漆的, 相隔较远的几家宅门前挂着灯笼照亮出一片安全地界,可没有光亮的地方依旧黑暗而模糊, 阿姣的脚步一下停顿住,无意识咬紧唇。


    谷雨提着灯笼跟上来,见少女犹豫着站在光源边缘, 知道姑娘是怕黑不敢往前走,急忙小跑着上前,“姑娘,奴婢这儿有灯。”


    她顺势向阿姣伸出手, 阿姣抿着唇抓住,垂眼不去看漆黑空洞的四周,慢吞吞往前走。


    好在马车离得并不远,车厢四角上挂着的滚灯散发着莹莹光亮,让人格外安心。


    马夫见到主仆二人后拱手一礼,沉默放好登马凳,阿姣忍不住打探,“祖母这么晚唤我回去,可是和阿兄有关?”


    那马夫垂着头哑声开口,“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甚清楚。”


    他语气和举止间并没有护院所说那般焦急,阿姣觉得有些纳闷,没想到马车忽而急促起步,她猝不及防,连忙和谷雨互相扶力稳住身子,脑袋才没一下磕到后车壁上。


    窗边竹帘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谷雨小声的嘀咕,“刚刚看着也没这么着急啊,冷不丁的吓死了……”


    话音方落,一股淡淡奇香扑鼻而来,随着夜风不断往口鼻里灌,闻多开始有些呛人,阿姣柳眉微蹙着揪着衣袖捂住鼻子,“这熏香太浓了些。”


    谷雨闻言环顾一眼车厢,看到车顶四角都挂着香囊,伸手摘下两个,有些不解,“姑娘,老太太平日里也会往马车里放这么多熏香吗?她老人家信道,要放也该放些太真天香才对吧?”


    阿姣也不太理解,想要接过香囊看一看,忽而察觉自己胳膊抬起来有些费力,连双腿也开始发软无力,顿时心生不安,“停车!”


    力气正在飞速流失,阿姣勉强压住在心底蔓延的惶恐,冲外面的马夫喊道,“是祖母让你这么干的?她想要做甚?!”


    马车外面传来马夫阴冷的声音,“三姑娘妄想断人绝路,自该偿还罪债。”


    断人绝路?阿姣立马反应过来,“你是宋玉洛的人?”


    她努力保持镇定,鼓足勇气道,“她已经败露,你若将我带走也改变不了对我作恶的事实。”


    马夫只冷笑讥讽道,“你们宋家自诩文臣清流,却不顾多年情分,就凭一点小错就要将人送到官府,真是一如既往地冷血无情。”


    马车飞速疾驰,阿姣浑身发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被迫磕了好几下脑袋。


    听马夫的语气,似乎和宋玉洛颇有渊源,她便不由得猜到一个可能性,忍着疼不甚确定的低声问谷雨,“宋玉洛是怎么入宋府的?”


    谷雨瞬间领会阿姣的意思,摇了摇头,“她是二爷从慈安堂领回来的孤女,此人不太可能是她的至亲。”


    “我看未必。”


    若非至亲,怎么可能如此冒险要报复她。


    窗外黑漆漆一片,马车行驶急促,根本分不清要往何处去。


    阿姣的眼皮渐渐沉重,此人那么在意宋玉洛,她唯有祈祷他挟持她是为了让宋玉洛免受牢狱之苦,祈祷身边人快些发现她失踪之事。


    意识模糊之间,似乎听见有马蹄声飞奔而过。


    骏马疾驰声靠近,护院们见是一身凌冽寒气的宋玉昀,便恭顺的拱手,“见过玉昀公子。”


    “阿姣呢?”


    护院闻言面面相觑,“三姑娘不是刚被府里的人接走吗?”


    宋玉昀的心骤然沉下,“谁接走的?”


    “是老太太派人来的,才走呢。”


    “……”祖母绝不会主动接阿姣回府。


    宋玉昀毫不犹豫扯下自己腰间的大理寺令牌扔给护院,“三姑娘极有可能被人劫走了,眼下京州只剩西城城门未关,你们立刻去城门处守着,遇见可疑之人直接拿我的令牌搜查。”


    “有人问起只说宋府里进贼丢了贵重之物,切莫将三姑娘被劫之事透露出去。”


    说罢,他调转马头直向宋府奔去。


    唯一和阿姣有恩怨的就只有宋玉洛一人,而他才将宋玉洛的罪证悉数上交官府,此事爹娘都还不知晓,祖母更不可能会为了宋玉洛把阿姣接回去劝说留情,此事八成是因宋玉洛而起。


    宋玉洛,玉面郎君眼底掠过一丝杀意,好一个宋玉洛。


    宋府,灯火通明。


    宋二爷听宋玉昀问及宋老太太是不是已经歇下,剑眉微蹙,“你祖母一向睡得早,这两日被你气得头晕,天没黑就关门谁也不见,这么晚了你又想寻她作甚?”


    他警告道,“你祖母身子不好,就算是想分家也莫要闹得过分,到时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你在朝中的名声还想不想要了?”


    宋玉昀心中的猜测已经彻底确定,眸光冰冷,怒意在心底翻涌而上。


    他念及爹娘对宋玉洛还抱有十多年的情分,给宋玉洛留了几分情面,让她主动向爹娘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想到她居然第一时间安排人去劫持阿姣。


    他强压住杀意看向宋二爷,“就在方才,宋玉洛让人以祖母的名义将阿姣带走了。”


    话罢,留下被震惊的宋二爷,旋身径直去寻宋玉洛。


    连翘等人未被放出,宋玉洛还在景和院的偏院住着,宋玉昀跨进圆月门时,就见她正坐在木轮椅上静候。


    看到一袭月白长袍的冷面郎君裹着怒气而来,她阴郁的眸子抬起,讥笑,“阿兄反应倒是挺快。”


    一向冷淡漠然的兄长此刻满目凌厉杀意,“你将阿姣藏到何处去了?”


    “阿兄急甚,我还舍不得让她死掉。”


    宋玉洛落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眼底毫不掩饰的不甘,恨恨质问,“宋玉姣走丢时也就三岁而已,你我这十几载的兄妹情分,竟还比不上和一个小稚童的三年,明明我也是你的妹妹,你为何就不能放过我,为何一定要毁了我?!”


    她一旦被官府问罪,定会牵扯出身为疯马之祸主谋的张云瑶。


    宋玉洛见识过张云瑶的手段,若遭张云瑶记恨,没有宋府庇佑,她的下场只会生不如死。


    她已经被逼进了绝路,唯有反抗才能自保。


    宋玉昀眼底隐隐透出几分厌恶,“你是你,阿姣是阿姣。”


    “你被爹带回府的第二年,将阿姣的玩物装进木箱假意收起保存,却又故意放在漏雨的阁楼里被夏雨淹得发霉,娘亲心软没有责怪你,于是你第三年几番装病央求娘亲将玉洛之名赐给你,岁安院尘封了五载,你清楚爹娘不会答应让你住进去,便跑去哄祖母下令,让爹娘不得不应,你的心思我都知晓。”


    她小小年纪心思极深,不甘做一个养女,企图成为宋府写进族谱里的宋玉洛,更想要抹除阿姣的存在,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就算阿姣没有回来,我也会让你离开宋家。”


    没想到宋玉昀竟会知道她做过的那些陈年旧事,宋玉洛那张温淑的脸顿时显出几分狰狞。


    “玉昀!玉昀!”


    身后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宋玉昀回头,就见宋二爷和二夫人焦急而来。


    二夫人目及宋玉洛满脸恨意怨怼之色心口骤然一颤,难以置信,“玉洛,你真对阿姣动手了?”


    “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阿兄甚至不顾半点兄妹情分直接将罪证交给官府,我自救不是理所应当?”


    听闻罪证二字,宋二爷彻底沉下脸,“你果真处处针对诬陷阿姣,宋家锦衣玉食养育你十二载,即便阿姣回府,也不少你半点疼宠,你难道一丝一毫的感恩之心都没有吗?”


    感恩?宋玉洛唯有一腔愤恨,“我命中带福,留在这儿供养了你们宋家十二载,给你们做女儿尽孝,这本就是我应该的!”


    二夫人闻言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宋二爷更是备感荒谬,“一派胡言!”


    “你若真命中带福,怎可能会四岁便没了双亲,被送到慈安堂受朝廷抚养。”他眼中尽是失望,“你与玉昀都是我与你娘倾尽心思一手教导,怎会长成这副模样。”


    “那是你们自己无能,和我有何关系。”宋玉洛唇角扯开一抹讥讽冷笑,“娘亲脾气软被妯娌祖母挤兑,这些年都是靠我才不受气,却想要在我的生辰宴上让宋玉姣出尽风头,你们对我如此轻待,我自然不会忍气吞声受这等委屈。”


    她看向一脸震惊至极的二夫人,满眼恶意,“娘亲可知道,我从宋玉姣被陆家找到那一刻,就在想她这条晦气的贱命是真大,我每一日都在恨她这十二年怎没死在外头。”


    “你——!”二夫人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瞬间有一股急火和怒气齐齐翻涌而上,头晕目眩间,她捂着闷疼的胸口无力倒向宋二爷。


    宋二爷慌忙搀扶住娘子,对宋玉洛怒不可遏,“我看你是打根儿上就烂透了,当初眼瞎耳盲才会听清鸿道长的指点将你带回来!”


    宋玉洛唯有浑不在意的讥笑,宋玉昀垂眸压下眼底冷芒,“爹,你带娘回去歇着。”


    宋二爷有心想要听一听阿姣的下落,但看怀中娘子脸色极差,只能暂先离去。


    一时间,偏院里只剩宋玉昀独自面对宋玉洛,“说罢,你要如何才能放了阿姣。”


    宋玉洛不疾不徐讲出条件,“从官府那里拿回罪证,备好黄金百两,银票三万两,我离开京州之时自会将她放回来。”


    宋玉昀毫不犹豫答应,“可以。”


    “但我要阿姣完好无损的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伤到。”他说着,冷峻的眉眼浮现出浓浓杀意,“但凡阿姣受了一点伤,哪怕你跑出千里之远,就算将大周翻个底朝天,我也要你付出代价。”


    宋玉洛咬牙忍着嫉妒和愤恨,脸色有些扭曲,“好啊,我定不会让她损伤半分。”


    *


    朝阳东升,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落在城墙上,进出京州城的百姓和车马骤然增多。


    身着劲飒武袍的少年身骑白马,扯着缰绳不疾不徐从城门而过,凉爽的微风夹杂着淡淡花草香吹拂而过,鬓间垂缨随之飘起。


    沈樾紧随其后出了城门,“衔哥,你方才瞧见没有,城门内有几个护院打扮的人,我瞧着好像是宋家的。”


    裴衔闻言微挑了下眉头,回眸瞥一眼,“是有些眼熟。”


    “宋家这是要作甚,最近也没人得罪宋府罢?”沈樾说着,看到裴衔身后背着的长弓,“怎还自己背个弓,长公主府的猎场该齐全得很。”


    裴衔散漫道,“自己带的用着顺手。”


    城门口要入城的车马也不少,骏马只能慢慢通过,沈樾不甚耐烦,回头想让城门守卫过来散一散人群,忽而瞥见一张十分眼熟的冷峻面孔。


    “哎,衔哥你瞧,是宋玉昀。”沈樾示意着,又纳闷道,“他这一大早不去忙公务,怎还骑着马带着马车出城,今日也不是沐休之日啊。”


    裴衔想起宋玉昀骂他是狗,俊美的眉眼浮现几许戾色,“管他作甚。”


    “那马车里是不是宋三姑娘啊,他们该不会是要出城游玩罢?”


    裴衔闻言扭过头看一眼,剑眉微挑,“等会儿跟着他。”


    “?”沈樾愣了一下,“不去猎场了?长公主府的猎场可比云安侯府的还广呢。”


    上次在云安侯府遭遇疯马之事没能畅快尽兴,他收到长清郡主的邀帖时可就准备着要大施拳脚了。


    沈樾遗憾归遗憾,但等不动声色跟上宋玉昀时,颇为兴致勃勃,直到跟着越走越远,眼看到了京州与别的州府的分岔之处,彻底陷入质疑中。


    “衔哥,宋玉昀该不会是早就发现我们了罢?”


    裴衔长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下马,“他们停下了。”


    正逢初夏,官道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林子,裴衔轻跃几下,轻松攀上树梢,看到坐着木质轮椅出来的宋玉洛时,眉头狠狠一皱。


    居然不是小兔子。


    宋玉洛一出来,不远处便有一辆马车直奔而来。


    驾马的两个青壮男子都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半点特征,宋玉昀坐于马背上冷冷看着他们警惕的将黄金和银票检查了一遍,随即就想把宋玉洛送到马车上。


    他身侧的侍卫当即拔刀上前拦住那两人,“先交代三姑娘人在何处。”


    其中稍微高一些的那个青年看向宋玉昀,哑声道,“往回走一刻钟,小余山的半山腰有一座破庙,就在那里。”


    宋玉昀锋锐的眸光望着宋玉洛,语气微冷,“你们要么留在这里等到阿姣被找到,要么留下一人带路。”


    “不行!”宋玉洛不答应,随意一指,指向矮一些的那个青年,“让他留下,我要先走。”


    “姑娘,我来留下。”高个儿青年恭顺的俯下身,压低声音,“师弟会带您去寻师父。”


    留下的人等于被抛弃,但宋玉洛不在乎,只要有人能将她带走就行。


    矮个儿青年驾着马车离去,宋玉昀漠然看着高个儿青年上了原先宋玉洛所乘的马车,瞥一眼宋玉洛离去的方向,低声吩咐身侧侍卫两句,而后调转马头,沉声下令,“去小余山。”


    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渐远,裴衔轻盈一跃从树上跳下,想起方才那些匣箱打开之时瞥见的一抹金灿,剑眉微蹙。


    宋玉昀为何要送宋玉洛离开,甚至还以金银相赠?


    沈樾拍着微脏的衣袍朝他走来,“既然和三姑娘没关系,咱们莫要耽搁时间了,去猎场罢?”


    裴衔利落飞身上马,漫不经心扯动缰绳,“走。”


    *


    黑暗之中,手脚被绳索紧缚动弹不得,被迫咬着口中的布团,呼吸间满是木头夹杂着和土腥的味道,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唯有自己浅弱的呼吸声和土石洒落在木板的声音格外清晰。


    数不清落下了多少次土,只知每当一抔土不紧不慢地从头顶上砸下来时,刺耳难忍的声响会惊得缓慢跳动的心脏狠狠一下紧缩起,五脏六腑难受得让人想蜷缩起来。


    空气渐渐稀薄,微弱的窒息感涌上来,身下的木板冰冷坚硬,寒意从后脊蔓延到僵硬的身体各处。


    阿姣目光无知无觉的涣散着,无神的望着漆黑虚空,命运真像是一场恶劣的游戏。


    当年她被拐后险些病死,被林府买走给烧傻的小郎君冲喜做童养媳,以不是主子更不是奴婢的身份跌跌撞撞活到十岁,以为余生便是如此。


    直到在小郎君意外溺亡后的第四日,她一如此刻这样被人捆着手脚封进棺材。


    填坟的土一抔抔落下,鼻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腐烂尸臭,棺木的味道里夹杂着些许土腥气,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可她被大红盖头堵着嘴巴,绝望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沉闷的轰隆隆的闪雷声震耳欲聋,好似再替她悲鸣——谁来救救她。


    谁能来救救她。


    又一抔土石砸落,挂在眼尾摇摇欲坠的泪珠落下,望着头顶那一片漆黑,阿姣眼底满是不甘自嘲,被姚阿爷救回来的这条命终究是没能走太远。


    还好,谷雨被当作迷惑阿兄的诱饵已经毫发无损离开,她没有连累到她。


    此念刚起,头顶忽然传来痛呼惨叫声,阿姣涣散的意识倏地回笼,隔着木板和泥土听见闷糊不清的混乱声,空洞的眸子渐渐聚焦。


    很快棺钉被撬开,有人凶狠又蛮横的连踹几下棺木,黑暗的视野里顷刻间被踹出一条窄窄光亮缝隙。


    一股清风涌入沉闷的棺木里,清爽的草木香过后是那股熟悉的馥郁沉贵的木质香。


    下一瞬,一双俊美肆意的眉眼从缝隙之中显露出来。


    少年望着她,如同寻到宝藏一般挑了下眉头,再度推开一点空隙,极为倨傲的勾起唇,“看来是我先找到了你。”


    他身后是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灿阳,翠郁的树冠在微微摇晃,好似是寻常平淡的一天。


    阿姣怔然与他相视,无数不安和恐惧消失殆尽,无法克制在心动。


    第24章 别哭 看到不好


    “话也不说呆看着我作甚, 吓傻了?”


    裴衔将她口中的布团拿下,注意到她通红的眼尾,不由得轻啧一声, 随即一把将棺盖彻底掀开, “别哭了, 出来罢,我带你回去。”


    光线没了遮挡,他视线一垂, 便看到少女双手被绳索紧紧捆着, 纤细的腕间已经勒出深深的红痕, 眸子骤然掠过一道森寒戾气,看到棺材时莫名涌上心头的那一股杀意现在又开始蠢蠢欲动。


    依着宋玉洛歹毒的心思,若不是有意要故意折磨这小兔子, 只怕等他到时看见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抓到宋玉洛时只打断她两条腿还真是轻饶了她。


    此刻, 身后传来沈樾一声急呼,“衔哥,快来,他们带着宋玉洛跑下山了!”


    裴衔当即应下, “来了。”


    他利落抽出匕首割断绳索,随即将匕首塞进阿姣手里, 捏了捏她的脸颊,哄小孩似的,“你先找地方待会儿, 我很快回来。”


    “对了,若你阿兄问起,先不要将我吐露出去。”


    撂下叮嘱,他拎起长弓飞身上马, 和沈樾向山下追去。


    阿姣撑着起身时只看到少年策马离去时的劲飒背影,注意到浑身鲜血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三个灰袍男子,她目光微颤着垂下,不敢多看。


    埋她的人共有四个灰袍人,昨夜那个劫走她的中年男人也不见了,定然是带着宋玉洛一起逃走了。


    双手勒得太久攒不起力气不受控制,阿姣努力攥紧匕首,一下一下笨拙的锯断脚上绳子,缓了一会手脚逐渐恢复力气后,小心谨慎地环顾一圈四周,踉踉跄跄往山下走。


    没走多远,她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倒着一具略有些矮瘦的灰袍尸体,地上滴落的猩红鲜血如同黄泉路上的赤红彼岸花,一朵朵顺着山道一路向下绽放。


    阿姣的眸子低垂着,控制着自己的余光不要往那尸体上看,没走出太远,忽而听见前方有马蹄声嗒嗒而来,心口倏地一紧,紧张的抬起头。


    *


    一辆马车在山道惊慌逃窜着,蒙着面的中年男子亲自驾马,趁空隙回头看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两个少年郎,恨恨咬牙暗骂难缠,随即马头一转,冲着高深繁郁的山林而去。


    他向马车内的人提醒,“明广,你护好娆儿,我们要弃马进深山甩开他们。”


    仅剩下的灰袍青年当即应下,“徒儿明白。”


    “不行,不能弃马!”


    宋玉洛已经疼得两条腿都没了知觉,发髻早在混乱中凌乱不堪,冷汗打湿了发丝紧贴在脸上,她愤怒的抗拒,“你要弃马,那我的腿怎么办?!靠双腿走出深山,我的腿早就没救了!”


    “娆儿,你信爹,爹不会耽搁你的腿伤。”


    中年男人焦急之中安抚着她,“眼下咱们要先甩开那两个小子,你娘还在京州等着我把你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回去,爹定不会让你出事的。”


    马车朝着前方的深山飞奔而去,前方山林茂盛密集,裴衔猜到他们或许有趁机弃马的可能,当即抽出箭羽,瞄准马车在山道转弯之际露出的骏马,利箭咻的一声飞出,狠狠扎进其中一匹马身。


    马儿骤然发出哀声嘶鸣,连带着另一匹也跟着惊狂失控,中年男人眼底恨意迸发,果断道,“明广,准备带娆儿……”


    他话未尽,骏马朝着山道边缘直直狂奔而去,顷刻间车厢歪斜滚落山坡,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宋玉洛来不及反应就重重磕上车厢,一下昏厥过去。


    沈樾下了马,探出身子往下看,没想到这一处的山坡还挺高,车厢被杂草掩盖了大半,看起来没甚动静,但马车往前十几步远就是密集的山林,想要逃跑很容易,而他们骑马也不好下去追。


    这一趟意外之行相当刺激,他侧头看向走来的裴衔,跃跃欲试,“衔哥,你的长弓借我玩玩?”


    裴衔轻瞥他一眼,这时候他倒觉得带长弓出门有用了,于是很不留情的吐出一个字,“滚。”


    沈樾闻言遗憾至极,掂了掂手上的利剑,思考着长剑掷出去的话,能不能精准投入马车车窗内并一击即中。


    还没估算出这个可能性,便听见一声利箭破空长啸,长箭狠狠刺进车窗内,下一瞬窗帘晃动了下。


    裴衔恶劣的扬了扬眉头,“中了。”


    车厢里的人大概知道自己一直躲着也难逃被捕,很快,马车薄薄的车门被踹卸下来,当作木盾抵挡住身形,缓慢谨慎地往山林移动。


    少年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幕,随即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搭箭拉弓,箭尖瞄准了那两扇移动的木门。


    宋玉洛被明广背在背上,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恶意逼近绝路的猎物,唯有惊慌逃窜,是她此生从未有过的狼狈。


    当年爹娘为她精心挑选了宋二房,她照着爹娘的吩咐讨好宋府所有人,二房夫妻心善柔软,轻而易举地被她拿捏哄骗了那么多年,她过得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受过半点委屈。


    回过头,透过木门的缝隙,宋玉洛看见立于高处的那两道高高在上的少年身影,心底翻涌起滔天的恨意。


    人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手,她不过是想抢占先机而已,这有什么错,为什么他们非要死咬着她不放!


    等她养好伤,定要将这些仇债一笔一笔还回去!


    到时她要一节一节敲断宋玉姣的骨头,一刀一刀刺穿宋玉昀的胸膛,还有裴衔,她定让……


    利箭咻的一声划破长空,直直穿过破绽空隙,刺破衣帛深深扎进女子的后心。


    宋玉洛垂下头看着穿过胸口的箭尖,愕然瞪大了眼睛,鲜血翻涌着从唇角溢出,“呃嗬……”


    “娆儿?!”中年男人惊慌接住宋玉洛滑落的身体,“娆儿你别吓爹。”


    他手中的木门落地,明广强忍住后背的刺伤疼痛,连忙飞速拾起将木门遮掩住三人身形,见师父怀里的宋玉洛捂着胸口大张着嘴巴,窒息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明广就知这一箭恐怕直接刺穿了心肺,没救了。


    “衔哥,那一箭好像射中了。”沈樾看向裴衔满眼惊叹,十分佩服又羡慕,“你射术又精进许多。”居然能这么快就找出破绽。


    “我也想试一试。”他又开始对裴衔手里的弓箭蠢蠢欲动,“衔哥你让我玩一次,就一箭,我绝不多贪。”


    裴衔挑挑眉,大方的将弓箭递给他,沈樾刚伸出手就见他忽然收回,正不满想要质问他为何反悔,便听裴衔转过身低声道,“有马蹄声,宋玉昀追来了,先走。”


    沈樾当即收敛起玩闹之心,翻身上马后跟着他暂且往山上而去。


    宋玉昀带人追着血迹到时,只看到山坡下狼藉歪倒在草丛中的马车,地上的车轮滚印和马蹄印交错,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剑眉随即紧皱起。


    他从未相信过宋玉洛会老老实实交代阿姣的下落,更没打算放过她,于是他调头去小余山之时,就吩咐侍卫跟踪追上宋玉洛,没想到居然有人抄近道先把宋玉洛带走了。


    自此每一步都要被那人抢先。


    冷俊的青年不悦地抿着唇,那人若是个好人行善事,断不会如此诡异的藏匿,可他偏偏救了阿姣,这样躲躲藏藏,看来是有所图谋。


    “公子,下面好像有许多鲜血,好似有人受重伤逃走了。”


    宋玉昀站在山道边缘看着那处蔓延至山林的血迹,沉声道,“着人去山林搜查,这么重的伤兴许会命不久矣。”


    救下阿姣的人会用箭,在此处将宋玉洛一行人重创之后定然会趁机追上去,可那杂草没有追捕的痕迹,那多半……


    他若有所思几许,目光重新落回那摊血迹上,那人没有追上去,说明他的目的达成了。


    如此……宋玉洛极有可能是被重伤的那一个。


    这个念头刚从心头划过,身后又有侍卫前来禀告,“公子,那黄金和银票都已找到,现在和三姑娘一起送回京州了,另外姑娘被困之地发现还有三具死尸,小的们已经简单查过身,没有证明身份之物,有个人身上倒揣了个符纸,其他再未曾搜到什么。”


    宋玉昀淡淡嗯了一声,冷声警告,“此番意外事关三姑娘名声,不允泄露出去半句,不若一并问罪重罚。”


    侍卫恭顺抱拳,“小的明白。”


    说罢,他犹豫了下,补充道,“公子,您可要去看看……三姑娘被困之地?”


    宋玉昀不明所以瞥他一眼。


    *


    阿姣没再回那小宅子,而二房要搬去的宅院还在修缮中,便被阿兄直接接回了宋府。


    她此番受到惊吓,当夜便起了低烧,深陷在梦魇中浑浑噩噩。


    随风而扬起的白幡下是漫天飞舞的纸钱,毛骨悚然的哀乐声伴随着尸体的腐臭味,和微潮的土腥气夹杂在一起令人近几窒息。


    身着暗红喜服走在冰冷的雨幕下,头顶的惊雷轰隆隆作响,她于黑暗中惊惧逃窜着,可脚下会突然间猛地一空,左腿断骨之痛袭来,于是她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脚下的路,却永远都徒劳无获。


    阿姣筋疲力尽枯坐在黑暗里,绝望地看向头顶可怖的闪雷,想着自己此生都逃不出这可怖的梦境,忽而黑幕中泄露出一丝天光。


    一阵轻风裹着清新明媚的草木香轻飘而来,馥郁的沉木香令人安心。


    她后知后觉发现雷声雨幕不知何时止了,一缕几不可闻的泣音入耳。


    拼尽力气睁开眼,入目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娘亲。


    娘亲消瘦了许多,柔婉的眉眼还带着几许忧愁病气,克制着却又忍不住的流泪,擦着泪不经意间一抬眼,发觉她醒后,这些时日积攒下来的情绪骤然爆发崩溃。


    “阿姣,是娘……是娘对不起你。”


    若少女当夜低烧昏迷不醒是狠狠一棍,那次日被宋玉昀带回来的棺材则是彻底击垮二夫人心弦的重重一击。


    宋二爷那一瞬间仿佛老了许多岁,第二日鬓间竟隐隐生出几根白发来。


    夫妻二人因此齐齐病倒。


    阿姣从阿兄口中听完此事,茫然道,“那我是睡了几日?”


    她嗓音还很哑,宋玉昀将温水递过去,看着她喝下后淡声道,“已有四日。”


    阿姣倏地睁大眼睛,颇受冲击,“四日?!”


    她感觉是一场漫长难熬的噩梦而已,居然那么久。


    宋玉昀眉头微蹙,“声音轻些,容易耗神,你精气本就不足,这几日且先少说话。”


    阿姣乖巧的小声哦了一声,想到方才娘亲抽噎着还要将对她内疚悔愧的歉意说出来,嘴巴抿了抿,又记起她被爹爹连哄带劝的离开时的清瘦身骨,“……娘她病了么?”


    “心病所致,今日哭这一场该会好些。”宋玉昀接过喝完的茶盏放回圆桌上,“你这几日安心修养身体,先将身子骨补回来。”


    “宋玉洛要的黄金百两,还有银票万两都是娘和爹所出,这些银子爹娘没拿回去,准备留给你,还有我往年给你攒的那些已经取出来,到时你自己清点盘算,记住切勿鲁莽动用。”


    阿姣闻言缓缓睁大眼睛,“都给我?”


    老天爷,年前她为了腿伤吃药还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回到宋府亦是无所求,怎一眨眼就有了那么多金银财宝。


    但钱这种东西,没人会嫌多。


    阿姣修养身体的这小十日过得快活又自在。


    娘亲担心她夜夜噩梦不断,每夜会燃上一柱安神香,坐在床边陪着她聊天入睡,偶时也会亲自下厨烧上几盘菜。


    爹爹不知从哪儿知道她怕黑的消息,搜罗了很多形状各异的灯烛和花灯笼,闲暇时也会去宅院观看修缮进度,对宋老太太的劝说已然不甚在意,默默坚定二房将要分家之事。


    许是因为这些无限接近阿姣梦寐以求的至亲一家,略微僵硬的关系在爹娘主动又认真的补偿歉意中稍稍缓解几许。


    唯有一事,让他们耿耿于怀放不下——宋玉洛究竟死没死。


    宋玉昀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姣每次见他皱着眉头和侍卫交谈事情进展,脑海里便不由得浮现起那双俊美肆意的眼睛。


    “我还以为宋三姑娘被至亲捧在手心千宠万爱,早已乐不思蜀,将我裴衔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少年一袭紫色金纹广袖袍,宽肩长腿显得格外矜贵倨傲,他抱臂站在半掩半开的食厢门前,似笑非笑,“没想到三姑娘心中竟还有我一席之地,实在令我受惊若宠。”


    “你别这么说……”阿姣心虚到都不敢坐着了,站起来去揪他的衣袖,“你先进来,让人看到不好。”


    裴衔眼眸微眯了下,语气略显一丝危险,“看到不好?”


    他一把把住食厢厢门,不允阿姣关上,极为不悦,“怎的,我还能给你丢脸?”


    第25章 完了 阿兄诡聪


    阿姣连连摆手, “不丢脸不丢脸!”


    少年身量高,冷着脸站在那里气势迫人,但阿姣却没多少惧意, 单纯是觉得她被他救下后直接消失了十多日没有半点音讯, 心中十分羞愧。


    “我没有忘记你。”揪着他的袖角, 她认真的辩解,“只是那天回去后生了病,爹娘阿兄想要我好好修养身体, 所以才一直在府里没有出来, 今日还是找了借口才跑出门的。”


    裴衔闻言瞥一眼她白白净净的小脸, 面色红润,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都奕奕有神,完全不见初识时那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子, 可见近日的日子过得舒心又滋润。


    他捏住她的脸颊肉, 毫不留情的晃了两下,“你爹娘用心养人之时,倒是养得极好。”


    阿姣委屈巴巴抓住他作恶的手,软团子一样控诉的看着他, “很痛。”


    “痛些才长记性,我辛辛苦苦救你, 让你那小丫鬟来送个信不会么?”


    阿姣小声道,“谷雨年纪小,受了惊吓到现在还不敢独自出门呢。”


    “……”这对主仆还真是脆弱, 没一个能支棱起来的。


    裴衔大发慈悲放过她,反手将厢门合上后,扬了扬下巴,“现如今宋玉洛一死, 你爹娘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你身上,这你又该如何感谢我?”


    阿姣闻言愣了下,有些恍惚,“她……真死了?”


    桌上的茶壶里是清白温水,裴衔没嫌弃,漫不经心喝了一口,“我那一箭冲着她后心口去的,你阿兄又将那山林围堵了三四日,即便是身负重伤侥幸活下来,耗也该耗死了。”


    他抬眸注意到她的脸色,眼眸微眯了下,“怎的,看你这样子,好像还舍不得让她那么快就死。”


    早知她想要个活口,当时他便留宋玉洛一命了。


    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阿姣抿着唇不语,裴衔剑眉轻挑起,“她死就死了,你还在这儿纠结什么,总不能再将她从鬼门关拖回来。”


    说罢,他忽而想到一个有些好笑的可能,“你莫不是心太善,没想过让她死吧?”


    阿姣从民间长大,身为小小的普通百姓,不管有甚仇怨染上身,脑子里便只有一个想法,“我以为她会被带回官府,依律处置。”


    她幼时自记事起,便被严苛要求处处顺从乖巧,便是遇到不善之茬忍无可忍反抗了,下场也好不到哪去,久而久之,在被狠狠磨平棱角后,她潜意识里只想着一心躲避麻烦,逃避被伤害的可能。


    即便阿兄坚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姣也从未设想过宋玉洛会用性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裴衔心中暗嗤,依律处置?说她是只小乖兔子,当真没冤枉半点。


    他漫不经心倒了一盏温水搁在她面前,“这里是京州皇城,天上掉下个砖头都能砸到个世贵王勋之后,今日王家流放,明日李府抄斩,人命便是最不值钱的存在,宋玉洛是死是活无人在意。”


    “哪怕她活着被抓回来,以你阿兄的脾性也会斩草除根,毫不留情。”裴衔边说着,拉过她的手看了下早已恢复白皙的细腕,指尖轻点在她腕间,“那痕迹何时才消失的?”


    “……醒来的时候淤痕就消的差不多了。”


    “在棺材里待着害不害怕?”


    阿姣当即点点头,而后一个脑崩便狠狠落在她脑门上,疼得她啊了一声捂住额头,“你又打我。”


    这已经是……是第三次了!


    “这是让你长长记性。”


    裴衔神色慵懒,但眸光隐隐透露出几分犀利,“这半月过得舒坦滋润,就让你忘了当时宋玉洛下手有多狠了?她可没想将你这条小命留着,宋家好歹也是有些权势的世贵,让她以命相抵轻而易举,为何还要等着官府替你报仇?”


    阿姣仿佛打开新视野受到冲击一般,陷入沉思。


    裴衔垂眸掩下眼底的轻嘲,像她这么老实心软又极有道德的存在,在这京州简直是一只雪白的兔子掉进狼穴虎窝。


    他的语气意味不明,“你该多向你阿兄请教请教。”


    少年说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今日尚早,京州有许多好玩之处,看在你在府里闷了十多日的份上,我带你四处转转。”


    阿姣本还云里雾里,闻言兴冲冲跟上他,“上次去瑶湖钓鱼很好玩,我们何时再去呀?”


    裴衔没想到她会对钓鱼感兴趣,意外地挑了下眉头,“等改日与燕云峥知会一声,安排好再叫你。”


    这一次他是乘马车而来,宽敞又华丽,内里藏了不少暗格方便放置物件,外面每一处也格外美观精致,挂在四角的滚灯也十分漂亮,张扬肆意极为惹人注目,一眼就能瞧出这是裴府的马车。


    站在铺子门前的娇俏少女看着裴家马车渐渐远去,明艳的眉眼流露出几分不满,问身侧的婢女,“青月,你可看清那女子的脸了?”


    裴衔找借口不赴约也就罢了,竟还与别的女郎一同出行,将她赵云的心意当成什么?


    青月犹豫了下,低声道,“奴婢只看见了侧脸,不像是裴家的姑娘,没认出那女郎是哪家姑娘。”


    不是裴家的女郎,那真就是别人了。


    长清郡主闻言咬咬牙,她看中的人必须得是她的,除非她不想要了,不然谁都别想染指肖想一下,当即提裙转身,“今日不去珍宝阁了,去找沈樾问问。”


    裴衔说带阿姣透气散心,当真是吃喝玩乐一样不缺,玩得相当尽兴。


    从梨园出来时,阿姣脑海里还惦念着方才的精彩落幕,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听到裴衔问她可要去瑶湖划船采荷,便下意识看一眼天色,摇了摇头,“快要落日,再不回去阿兄该着急了。”


    “那我先将你送回百安楼。”


    回到百安楼,阿姣登上马车后,趴在窗子边朝他眉眼弯弯,“你也快些回去罢。”


    她那双盈盈水眸盛满了浅浅笑意,小梨涡甜美又明媚,宛若夏日灿花一般耀眼夺目,少年双手抱臂,恶劣的扬了扬眉头,“你该不会一回府就又忘了我罢?”


    “……”阿姣有些羞窘,“不会不会。”


    她抿了下唇,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小声道,“你对我那么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裴衔眸光顿止了下,眼底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审视,勾起唇,“那就好。”


    目送宋府马车离去后,少年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马车,散漫慵懒的气质渐渐褪去,眼中的温度渐渐冷下。


    宋玉昀这段时日一直在追查宋玉洛的下落,也在追查那一日他的踪迹,烦人的苍蝇一般不肯罢休,得想个办法应付才行。


    正想着,忽而背后察觉有一束阴冷视线凝视着他,裴衔回过头,入目皆是来来往往一切正常的行人,似乎方才是他的错觉一般。


    少年剑眉不由得紧皱起,眉眼间流露出几许阴沉戾色,宋玉昀这么快就查到他了?


    这一疑念刚从心头升起,他听见头顶有人喊了一声,“衔哥。”


    裴衔抬头往上看去,只见沈樾和燕云峥正在三楼窗子看着他,而后便迈开长腿跨进百安楼。


    推开月厢的厢门,裴衔瞧着坦然出现在此地的两人,语气略有几分危险,“若是没记错,燕云峥,这厢房我是付过银子的。”


    他的食厢,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莫不是这段时日常看他过于和善,便忘记他往日是何脾性了。


    燕云峥温雅一笑,示意着桌上的酒壶,“裴兄可误会了,我只是进来送酒的。”


    沈樾拿起另一盏酒杯塞到裴衔手中,笑道,“衔哥一向待我极好,定然不会怪罪表弟我的,对罢?”


    裴衔淡淡斜睨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倨傲的扬了下下巴,“说罢,寻我何事?”


    沈樾说到正事立马收敛起吊儿郎当来,正色道,“今日长清郡主瞧见你和宋三姑娘一同出行,没认出来,便前来问我。”


    他坐到裴衔旁边提壶又倒了一杯,提醒道,“衔哥你可得谨慎些,依着长清郡主的骄纵心性,一旦察觉宋三姑娘之事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


    燕云峥在一旁听着,好奇道,“长清郡主和裴兄的婚事这就确定了?我怎记得裴兄还未表态?”


    沈樾倒是被这一下问住了,眉头一皱,“不都这么说么?”


    裴衔掀了掀眼皮,皮笑肉不笑,“谁给你说的?”


    沈樾闻言当即默声,燕云峥轻笑出声,“沈公子,切记谨言慎行,以防祸从口出啊。”


    回到宋家西府时,太阳已经西沉了大半,二夫人听闻阿姣终于回来,急匆匆赶去她的院子。


    “只带了个小丫鬟出去那么久,若是遇到坏人可怎么办。”


    阿姣放下手里才刚刚显出雏形的木剑,悄悄拉着布料盖住,小声将自己去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我和谷雨在京州四处逛了逛,最后去馐宝楼尝了茶点,到梨园看完戏便回来了,不曾乱走。”


    二夫人看她略显拘谨,怕自己焦急担忧的语气吓到她,顿时收敛起来,小心试探,“那改日娘带你一起去,你看可行?”


    阿姣闻言犹豫了下,娘若陪她出去,裴衔就没法出现。


    以他记仇的性子,到时定会以此为由假装生气,故意欺负逗弄她。


    二夫人见她一时没回话,以为阿姣是介意先前她太相信宋玉洛故而偏袒之举,心头不由得闷疼了下,转而道,“不然……让你阿兄陪你去。”


    阿姣听娘亲的话风忽然一变,懵然看向她,不明白怎么就要换人带她出门。


    二夫人尝试着揣摩阿姣的心思,努力让自己自然些,“到时娘给你备上银票,让你阿兄带你多看看有无喜欢之物,正巧那宅子修缮到你那处院子了,你和玉昀去挑挑可有喜欢的物件,到时搬到宅院摆上。”


    阿姣迟疑了一下,“那府里的东西,我有喜欢的,能带走吗?”


    “自然。”二夫人温声询问,“等下你阿兄和爹爹就回来了,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那道油焖虾,现在先过去?”


    阿姣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二夫人见她如此,心口一松,“你爹前几日托人寻了几块紫檀和乌木,不算太大,正好适合你雕东西,明日就能送到府上。”


    娘亲有意寻找话题,阿姣也不想气氛太生硬弄得自己心里不自在,便认真听她说着,偶尔回应两句,一路走到景和院时,就瞧见在院门前等候的冷峻青年。


    阿姣顿时弯起眉眼,“阿兄!”


    二夫人看她一下高兴起来,有些艳羡的看向儿子,很快又涌上几分内疚亏欠之感。


    宋玉昀见少女一袭青雾裳裙明媚又灵动朝他快步而来,冷淡清俊的眉眼轻柔了几许,“听说你今日出府玩了。”


    “怎么样,玩得可开心?”


    阿姣猛猛点头,说起记忆最深的一处地点,“我去了那条摆着各式各样异国之物的街,还看见好多个金发绿眸之人,买了一些新奇小物件。”


    宋玉昀闻言眸光微沉,“哦?”


    “你自己去的?”


    阿兄这语气有点异样古怪之感,阿姣不知道是不是被一眼看出不对,唯有强忍住心虚,“……对啊。”


    她努力镇定自若,“我……我还去了馐宝楼,到梨园看戏。”


    宋玉昀看着她没说什么,又轻飘飘扫了一眼她身侧的谷雨,谷雨下意识心慌的缩了缩脖子,随后见青年看向母亲,温声道,“爹还有事,让咱们先用膳 ,不必等他。”


    因为阿兄这一问,把阿姣问得十分忐忑,沉默吃着娘亲夹到碗里的饭菜,大脑疯狂回想着方才哪里出了漏洞。


    想了半天,阿姣恨不得抓耳挠腮,她就说了一句而已,阿兄到底在哪儿看出不对的啊?!


    安安静静用完膳,阿姣想要逃走之时才想起今日出门的目的,于是往外走的脚步一转,“那个……”


    “宋玉洛好像是死了。”


    宋玉昀净手的动作一顿,侍女当即接过他手中的软巾,二夫人也一惊,“阿姣是怎么知晓的?”


    她谨慎地不去看阿兄的眼睛,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我见到了救我的人。”


    这个救命恩人的存在二夫人是知道的,因为对方叮嘱阿姣不准泄露,于是她憋红了脸也不肯透露对方的身形样貌,只肯用‘好人’代替对方,也只提了那一次。


    二夫人格外感激那位‘好人’,可和宋玉洛已死的消息交杂在一起,到底是有些心情复杂。


    看着垂着脑袋不敢看人的阿姣,宋玉昀也没勉强她,“宋玉洛怎么死的,尸体在何处?”


    那低垂的脑袋瓜小幅度摇了摇,“他只说他一箭射中了宋玉洛的后心,便是重伤,没法及时医治也活不成。”


    宋玉昀眸光幽然,果然是宋玉洛受了重伤。


    若再找,只能刻意寻找埋坟的痕迹,但时间过去那么久,恐怕不好找。


    念头在心底划转一圈消失,他淡声问,“这么巧一出府就遇见,看来阿姣先前认识那位‘好人’。”


    宋玉昀语气不疾不徐,“可是宴席上所遇的世家子弟?”


    阿姣闻言心猛地咯噔一下。


    “那条街虽出名,但多有言语不通者,再而并非我族类,故寻常百姓又或世贵之人便是知道其存在也极少去,是他带你去了那条街?”


    阿姣心死如灰,完了,瞒不住阿兄。


    第26章 木剑 赠情之举


    二夫人一听是京州世贵子弟, 也上前来,“是哪家郎君?”


    她不甚放心的询问着,“可是宋家相熟之人?”


    “……”阿姣有些不知所措的扣着自己的衣袖, 裴衔说过爹娘和阿兄不喜他那般的性子, 叮嘱让她暂且瞒到来年春闱, 大概是想有时间做些好的改变。


    她不敢抬头看兄长的眼睛,犹豫了下还是闷声道,“我答应过人家, 不能说。”


    做人自该守信。


    宋玉昀听出她语气中的为难, 语气稍缓, “阿兄不过简单一问,你不必紧张。”


    不管那人的身份家世如何,到底是主动救了阿姣, 他们宋二房自当感激, 他在大理寺任职已久,再加之阿姣心思单纯,他才想要了解清楚对方底细才放心让阿姣与之来往。


    既然阿姣想要信守承诺,那他也不准备强硬逼问, 只语重心长叮嘱,“改日再出府相见, 切记得带上谢礼。”


    “!”阿姣没想到阿兄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惊喜的抬起头,“阿兄真不问我了?”


    她眉眼间的欢喜之意一点都遮掩不住, 宋玉昀只淡然颔首,“回去歇着罢。”


    二夫人见儿子是真不打算过问,惊愕不已。


    阿姣欢快地应下一声,主动和二夫人道过别后, 便带着谷雨离开景和院。


    二夫人等人走远了,才流露出几分急切来,“玉昀你怎不问一问,好歹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咱们心里有个底儿。”


    “这毕竟是她和那人的约定,阿姣是个守信之人,儿子若是强逼只会惹得阿姣左右为难,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宋玉昀给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她不说,儿子可以自己派人追查,此番便不算违背了阿姣做出的承诺。”


    二夫人细想一下倒也极有道理,既然儿子不会放任不管,她心中也稍安了些许,想到阿姣身侧的谷雨,“那娘让人找谷雨打探一番口风,如何?”


    “她身边的人若是一问就全说出来,那这样轻易卖主的奴婢也不该再留在阿姣身边,娘还是谨慎些。”宋玉昀只温声提醒着,“眼下最重要的是您和爹多抽空陪着阿姣,咱们尽早搬出府。”


    说起搬出府,二夫人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这几日忙,不知你祖母心思有多活泛。”


    “阿姣这些时日在府里养病,你祖母便以为玉洛一死,咱们二房的矛盾自然而然会消失,断定你爹和你歇了分家的心思,也不装病长叹了,还准备请那清鸿道长来给算一算,看看如何压制阿姣身上的煞气。”


    “这不像是祖母会想到的。”宋玉昀沉思几许,猜到了提议之人,“小婶娘的主意?”


    天清观的清鸿道长风头极盛,许多奉道之人都极为信奉,祖母也不例外,正因小婶娘的娘家和清鸿道长交情颇深,所以府中三房,唯有小婶娘最得祖母欢心。


    二夫人点点头,“唯有她能请得来清鸿道长。”


    “你小婶娘说若是施法顺利,便能压制个三五载,将来阿姣出嫁之时也不会受阻遇难。”


    为父为母者,最操心的便是儿女的后半生。


    她只要想到若阿姣会因为这命格而婚事不顺,再遭夫家介怀冷待,后半生委屈凄苦,这心里就难受害怕得很。


    宋玉昀剑眉微蹙起,而后道,“便是压制了,该搬走还是要搬走。”


    “过两日阿姣那座院子就弄好了,您带她去看看。”


    二夫人点点头,“我已和阿姣提过,就看她哪一日想出去转转。”


    阿姣最近都没空出府。


    耽搁了半月,木雕铺子定好的日子将至,她快马加鞭想要将裴衔那尊策马挽弓的那个木雕做出来。


    一连数日,只要想起少年那张俊美出色的骨相,阿姣心中唯有焦急完工的强烈念头,认真而专注,丝毫不掺杂半点私情。


    卡着日子做好后,阿姣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最后还是谷雨把那木雕裹上布料送去的。


    “姑娘,奴婢送东西时打听出来一件事。”小丫鬟回来后便小声道,“那尊木雕似是要送给裴小公子的生辰礼。”


    阿姣有些意外,“生辰礼?”怪不得会有人要做一尊裴衔的木像。


    想来该是裴衔身边的好友托木雕铺子所做。


    谷雨打听的可仔细了,“听说是下个月的中下旬。”


    如今已经是月尾,不过就是大半月的功夫,那她也合该准备一份。


    想想还没做好的木剑,阿姣一下觉得时间有些紧迫,原本躺平的心情顿时消散,爬起来朝书房而去。


    木剑并不难,细细雕刻着剑柄处的花纹,吹掉木屑,看着柄身有一处空白之地,阿姣犹豫了片刻,将自己的‘姣’字先刻上去。


    庭院外一道轻缓的脚步声走近,随即书房被轻轻叩两下,阿姣一抬头,恰好对上娘亲温柔询问的目光,“阿姣今日可得空了?”


    二夫人一袭清婉蓝底云纹裳裙,温婉而亲和,注意到阿姣手上还拿着刻刀,“还没弄好?”


    这已是娘亲这几日第三次来询问阿姣有没有空闲,知道是要带自己去看看新宅院,阿姣也有些好奇自己的新院子是何模样,想了想,放下刻刀,“弄好了,忙些别的打发时间。”


    她这几日是真不想再碰到木头了,今日暂且躲个闲。


    “娘亲稍等一会儿,我去换一身干净衣衫。”


    “好好好。”二夫人本还以为又是暂不得空的答案,闻言顿感意外又有几分受宠若惊,“娘等着你,不着急,你慢慢来。”


    少女飞速奔向正厢,二夫人简单环顾了一下书房想跟过去,目光却落到了书架上代替书籍摆着的几尊巴掌大小的小宠木雕,于是好奇地上前看几眼。


    木雕旁还有神似谷雨的小木像,令人一下想到了当初惹出符纸之事的那尊木像来。


    忆起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阿姣的事,浓浓的悔意又涌上二夫人的心头,眉梢间浮现几许忧愁。


    阿姣回府后虽没表露出什么抗拒,但比起以往的亲昵和信任,举止言语间明显克制疏离了不少。


    自作自受之果,这些伤痕唯有想法子弥补,急也急不来的。


    二夫人轻叹一口气,打算离开书房去檐廊下等着,绕过书案时目光随意一落,恰好落在就这么放在桌面的木剑上。


    这明显不相识阿姣会喜欢的东西。


    剑柄上刻着一个字,她下意识凑近几许,看清之后愕然愣住。


    木剑多为郎君喜爱,阿姣在这上面刻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小女儿家常做的赠情之举么?!


    想到阿姣执拗不肯说出口的救命恩人,二夫人心跳骤然急促起来,莫不是阿姣对那小郎君有意?


    她至今还不知那小郎君姓甚名谁,家世身份和样貌品行更是一无所知,就这么让阿姣将这东西送出去,那怎可行?!


    二夫人脚步匆匆冲出书房,恰好遇上阿姣从厢房中出来,看到娘亲急切而来,便顿住步子有些疑惑道,“娘这是怎么了?”


    “阿姣,你……”二夫人刚要询问,儿子的叮嘱忽而回荡在耳边,“强逼只会惹得阿姣左右为难,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娘要谨慎些,多陪陪阿姣……”


    她顿时闭上了嘴巴,心中犹豫着。


    阿姣看娘亲一时间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始自己揣测起来,“娘是不能带我去了,不好意思开口?”


    阿姣自觉得应该是猜对了,安抚道,“无碍,也不急于这一时,改日再去也是一样。”


    二夫人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总归那木剑还未做好,不见得那小郎君能立刻拐走了她家阿姣。


    今日难得她愿意随她出去,待晚上那父子俩回来,再好好商议一番询问阿姣也不迟。


    “……并非此事,娘何时何地都有空陪你。”


    见少女还疑惑地看着她,二夫人展开一抹笑颜,“一点小事罢了,不打紧,咱们走罢。”


    阿姣半信半疑跟着上了马车,等二夫人说起那宅子里的布景后,心思一下就被转移走,专注又认真,直到无聊的看着窗外光景的谷雨忽然惊呼一声,“姑娘,您快看啊!”


    说完她意识到这马车里还有二夫人,吓得脸色一白,死死闭上嘴巴。


    阿姣抬头就一眼看见被明艳少女拽着衣袖,有些不甚情愿但纵容配合走进百安楼的俊美少年郎,唇角登时抿紧。


    二夫人看向谷雨所指的方向,入目什么异常也没有,见谷雨神色古怪又不敢吭声的样子,柳眉微蹙,“你大惊小怪的是在说什么事?”


    谷雨抿着嘴支支吾吾,小心地瞥向阿姣。


    阿姣勉强保持住自然,“方才瞧见了百安楼,谷雨该是说这个?”


    她和兄长也会如此亲昵,裴衔身边的姑娘许是裴家女郎。


    “对对对。”谷雨连连点头,有些心虚,“我和姑娘来过百安楼,姑娘对这里的美味佳肴念念不忘,奴婢才想让姑娘看一眼。”


    二夫人半信半疑看向阿姣,“真的?”


    谷雨刚才反应实在令人怀疑,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牵强。


    阿姣努力露出一抹浅笑来,“真的,女儿尝过一次,便一直惦念。”


    一听阿姣很喜欢百安楼的饭菜,二夫人当即让马夫停车,看着欲要下车的娘亲,阿姣连忙拉住她,“娘,您这是要去作甚?”


    “娘现在去让他们留间食厢出来,早早选好菜肴。”二夫人回过头拍了拍阿姣的手,“等看完宅子咱们便来这里用膳。”


    “等等——!”


    阿姣拉住娘亲的手,心中涌起一念,于是鼓起勇气,“我想吃的东西,娘亲许是不清楚,还是我去罢。”


    说着也不给二夫人反应的机会,提裙就跳下马车,谷雨也匆忙跟上,还不忘给自家姑娘善后,“夫人放心,奴婢陪着姑娘一起。”


    第27章 好亲 捂住嘴巴


    马车已经错开百安楼一段距离, 阿姣一路提裙小跑着回来,特意回头看了眼娘亲跟没跟上来,这才放心迈进酒楼。


    掌柜的一抬眼见是她, 忙放下手中之物, “三姑娘可是要用膳?”


    阿姣点头, 先把用膳之事安排好,而后打听道,“方才我瞧一个身着粉裳的女郎极为漂亮, 掌柜的可知道她是何人?”


    “粉裳?”掌柜的回想了下, 笑呵呵道, “三姑娘口中的女郎该是长公主之女长清郡主,今日裴小公子与一众好友相聚,长清郡主也在其列。”


    长清郡主……阿姣下意识咬了下唇, 她在云安侯府的赛马宴上听到过, 皇贵妃有意撮合长清郡主和裴衔。


    但她没想起过问裴衔此事,裴衔也不曾和她说过,方才那一幕两人举止似乎也过于熟稔了些。


    正常的郎君姑娘之间会如此亲昵拉扯吗?


    阿姣的思绪渐渐开始混乱,莫名的, 连少年叮嘱她暂且隐瞒他之言也浮现在脑海中,那些话在这一瞬间仿佛变了味道, 开始得别有深意起来。


    可裴衔向来是傲慢又恣意之人,她一个刚回京州的小女郎,怎会值得他故意隐瞒着来刻意哄骗她?


    阿姣不敢胡乱揣测, 浅吸一口气试图让大脑安静下来。


    此时,谷雨也在一旁提醒着,“姑娘,咱们再不回去的话, 二夫人要等着急了。”


    “……好。”阿姣唯有先把乱糟糟的心情胡乱一裹,放下银两,“走罢。”


    方旋过身,楼梯处传来轻微震动,她下意识回过头,便看到高挑恣肆的少年郎踏着木阶而下。


    见到身着青雾色裙裳的少女出现在此,裴衔脚步当即顿住,很快他反应过来,不疾不徐来到她面前,“你今日出府怎不与我说一声?”


    他一走近,少女便推后一步拉开距离,举止间是少有抗拒。


    难得看她有如此反应,裴衔剑眉轻挑了下,“怎的,我这是哪里惹到你不高兴了?”


    阿姣抿着唇,看了眼四周,克制着情绪,“你是不是有事在瞒我?”


    裴衔眼眸微眯了下,“我能瞒你何事?”


    听他这话,阿姣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审视,“贵妃有意撮合你与长清郡主?”


    “……是。”裴衔有些意外,“你从何处听来的?”


    阿姣整个人开始逐渐僵硬起来,“那你为何一定要等春闱?”


    她这是知道了什么?裴衔剑眉紧皱,“怎么又提及春闱之事,我不是已经与你说过。”


    他说过是为了不要声张,但阿兄明事理,断不会因为他的脾性就下定结论,声不声张并无大碍,可他若已经在与旁人谈婚论嫁,不可声张被人知晓便不一样了。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不等春闱呢?”


    裴衔眸光微暗,眸光带了些许审视意味,“你是在想什么?”


    阿姣对上他那束有些锋锐的目光,觉得答案已经很明显如她所想那样,于是身体开始如临大敌一般疯狂叫嚣着快走,快逃离这个从未预料过又令人无措棘手的场面。


    可大脑却理智至极,强硬的迫使身体煎熬的停留在原地,勒令必须为自己保留一份体面。


    “赛马宴我便听到过此言,直到方才我瞧见你们一起进了百安楼。”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确有此事,我在想,你我不该再有牵扯。”


    阿姣不敢多留,转身就要走,却不想被少年一把抓住手腕。


    她当即一下甩开,如被针刺一般,眸子里带着浓浓的防备之色,“大庭广众之下,你想作甚?”


    “自然是……”她眼底的戒备和抗拒实在是有些刺目,裴衔微眯了下眸子,一字一顿咬的极重,“与你好好聊聊。”


    说罢立即攥住她的手,不容抗拒的将人带至靠近后院的小杂间,长腿一带,门砰的一声关上。


    杂间唯有一处小窗透着光亮。


    昏暗的小屋里,阿姣戒备的倚靠在身后的方桌上,少年两手撑在她身侧,语气不善,“你才说过不会再忘了我,说丢开就丢开,我裴衔在你眼中便是如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还说劳什的不该有所牵扯,脱身脱得好生潇洒,还从未有人敢对他裴衔这样,她想得倒美。


    少年身高肩宽,将身后的一切都挡得死死的,像极了一只正在捕猎的凶悍野兽,阿姣被危险感笼罩着防备的推拒着他,目光警戒,“长清郡主就在这里,你先离我远些再好好说话。”


    “离你远些?”裴衔轻而易举钳制住她的双手,凉凉扯了下嘴角,“你说我就要听?”


    阿姣挣扎着,气愤道,“你说过不再这么欺负我的。”


    “这也叫欺负?”裴衔气笑,“方才有人自以为认定了事实,翻脸不认人。”


    娘亲还在外面等着,阿姣不想和他耗下去,挣扎出双手用力推他,“你若不说就放我出去,谷雨还在等我!”


    裴衔不理,掐住她的腰一下将人抱到方桌上,膝盖别开她的双腿,腰身卡在中间不允她滑下来,眉眼间难掩的烦躁,“又不会吃了你,急甚。”


    他从没对女郎费过这样的心思,时刻关注又及时出现,甚至还几番管闲事去救人,耐性在今日这突然的一场质问中快要消失殆尽。


    阿姣极力压抑着怒气看着他,“我现在不想理你!”


    她还想说我娘在外面等我,就被裴衔捂住嘴巴。


    “……!”


    阿姣眼中的怒意一下烧起,气急欲要扒开他的手,却见那俊美昳丽的脸庞骤然拉近,一个不轻不重的吻落下来。


    阿姣倏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感觉裴衔带着报复意味的咬了一下她的下唇,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吻就已经一沾即离。


    她难以置信的呆愣住,“长清郡主还在外……”


    “和她没关系。”少女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倒映着裴衔那双深邃又透着几许烦意的眸子,“我不喜欢赵云,也不会和她成婚。”


    “今日乃我与好友相聚,她是凑巧和我同到百安楼,并非我特意相邀,你若不信大可去问沈樾和燕云峥。”


    裴衔很烦,烦得不行。


    他接近她只是刻意设计,根本不需要将这些事情讲给她听,可她说将他撂下似乎就真能这么撂下,若不解释清楚的话,他这么多日的心血定然功亏一篑。


    明明他才是掌握着主动权的那个,却要被她一举一动一个反应牵制着拿捏住。


    “……”阿姣终于缓过来神,将他那些话消化之后,磕磕绊绊的问,“你解释就解释,为什么要……要咬我?”


    裴衔闻言喉结滚了滚,眸子一垂看向她湿润饱满的红唇。


    她呼出的热息在掌心里令人心尖发痒,亲起来也软软的,下意识就想咬一口。


    上次咬耳垂时没轻没重咬疼了她,这一次力道似乎刚刚好。


    他目光有些幽暗,阿姣缓缓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下一瞬,她鼻尖便被少年那高挺的鼻梁轻顶住,命令一般哑声道,“把手放下来。”


    阿姣闷声闷气,“你不要以为你解释清楚了,我便可以不生你的气。”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那阿姣怎样才能不生气?”


    “……”阿姣勉强镇定自若,抵着他宽厚的肩头,“你先让我下去。”


    裴衔一眼识破她的心思,“想让我放你下去,那就把手放下来。”


    阿姣开始推着他自己努力着地,挣扎了半天,到最后还是少年退后一步,托着她的腰让她从桌上下来。


    少女一落地就冲着那薄薄的门板上冲出去,眼看手指要碰到门闸,身后忽而探出一条长臂,轻圈住她的腰肢一下拉了回去。


    第28章 心仪 是箭非剑


    眨眼间, 她又被圈回方桌和少年结实的胸膛之间,紧接着,炙热的气息落了下来。


    “唔……”


    他的吻鲁莽生涩极了, 磕磕绊绊间透着股凶狠劲儿, 阿姣舌尖被吮得发麻微疼。


    掌下的肌肉紧绷着, 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她悄悄动着身子想往后躲一躲,后颈的大掌立刻威胁性的捏紧, 腰间也被死死箍着只能被迫任予任求。


    小窗透进来的光亮斜斜打在两人身上, 少年肩宽腿长, 极高的身量轻轻松松将少女清隽的身影笼罩在怀里。


    看她缓着微喘的气息,裴衔俯身轻啄一下她湿润微肿的唇,嗓音沙哑, “还翻脸不认人么?”


    阿姣捂住自己的嘴巴, 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不说话。


    裴衔轻勾起唇,亲在她的手背上,俊美的眉眼透着几分散漫,“长清郡主与我无关, 你可要记住了,莫要再来找我的麻烦。”


    阿姣反手去捂住他的嘴巴, 急急道,“知道了知道了。”


    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她想着准备离去, 这时裴衔吻了下她的掌心,“我的木剑可做好了?”


    她身形微顿,仰着头看着他,白皙的小脸还有些红晕, “才做好一半。”


    “……我下月廿一的生辰,到时会离京到景清寺见我母亲,故生辰宴会提前几日。”


    少年给她正了下鬓间玉钗,骨节分明的五指顺着她乌黑顺滑的发尾,语调轻缓,“到时宴会上你将木剑亲手送与我,可行?”


    十多日了,做好木剑绰绰有余,阿姣没多想,只点点头,又忙不迭,“我娘还在等我,我得走了。”


    裴衔闻言当即扯住她的衣袖,“等等,我给你拿些东西。”


    “怎去了那么久?”


    二夫人等着阿姣做好,目光落到她手上的食盒上,“这是何物?”


    阿姣努力保持几分镇定,打开食盒,“特意等了一份粉糯糕,微甜带着点花香,娘亲尝尝。”


    二夫人没有怀疑,捻起一块尝了口,甚是赞赏的点头,“不错,似乎是桃花和金桂的味道。”


    随即她拿起身边的木匣,“前面有个木雕铺子,娘给你挑了两块紫檀,你看看可喜欢。”


    阿姣颇为惊诧,抬眸看到娘亲满含期待的目光,心尖微微有些触动,“多谢娘亲。”


    将木匣和食盒放到一起,阿姣望着窗外疾速后退的光景,回想起少年说起木剑的那句话,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丝不对。


    他的意思……好像是让她在生辰宴上当众送给他。


    细白的指节骤然微蜷起,心跳如擂鼓一般逐渐急促,他是不打算等春闱了?因为她方才的质疑?


    无措思量间,宅府已到。


    虽说这宅府已经有十多年,但阿姣也是第一次来,到了一看才发现爹爹当初寻这座大宅院有多用心,府中的花庭湖景布置的格外雅致,回廊每走几步又或一个转弯,便可瞧见不一样的落影景光。


    她的院子在宅府的东南角,里面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差偏房和阁楼尚未修缮好,谷雨进去时都不由得惊叹一声——这可比岁安院又大又宽敞。


    院子里除了一个乘凉夏阁,还专门建了一座暖阁,寒冬之时在阁楼里品茶赏雪,可谓快哉悠哉。


    二夫人很是满意,将宅院都转了一遍后,便迫不及待拉着阿姣去置办东西。


    等到黄昏之际,阿姣快要看花眼了,好在娘亲满意的收起手,“待明日再去钱庄取些银两来。”


    这是她家阿姣的新院子,必定处处都要精致用心才行。


    母女两人从瓷器铺子出来朝马车而去,恰好与一对湛蓝衣袍的年青郎君主仆正面相遇,阿姣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脊背一下僵直,浓浓的恐惧从心底四散溢出。


    好在马夫见她们走出铺子,便驾马往前赶了几步,阿姣几乎是有些仓皇的登上马车,整个人僵硬又不安地坐在角落里。


    怎么那么巧,会遇到白陵王家人。


    宽敞雅致的马车缓缓驶去,那年青郎君似有所觉的顿住脚步,回眸看了一眼阿姣的马车,不甚确定的问身侧的书童,“方才那女郎,你瞧着是不是和阿姣很像?”


    “三公子是说先前大公子跟前的那个阿姣?”书童回想了下,“奴才只记得那个阿姣一直瘦瘦矮矮的,眼睛倒是漂亮些,四五年了,有些记不太清她的脸面。”


    书童很是疑惑,“她当年不是被挖坟偷盗的从棺材里带出来就没有下落了吗?跑的再远也不能跑到京州来罢?”


    要说那偷盗的也真是胆大妄为,他们前脚封了坟刚下山,他们后脚就把坟扒的干干净净,死人陪葬的金银财宝全敢拿走,也不怕大公子日后索魂。


    老爷夫人最心疼的还是那阿姣,养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大公子生前生后能有人伺候,早知会她能跑,就该一碗毒药灌下去,哪怕怨念过重化作厉鬼在地府欺负大公子,也比人财两空强。


    “五年,爬也能爬到京州了。”王三郎折扇轻摇,思索着,“不过那位夫人明显是个富裕世贵之家出身,她来到京州也攀不上这等权势。”


    “罢了不想了,咱们还要在京州待三载,若真是她,那怎么都能再遇上。”他示意书童,“给蔺世伯的东西检查好,本公子能不能如愿进临安书院读书,可全靠蔺世伯了。”


    书童拍拍胸脯,“三公子放心,小的做事精细着呢。”


    *


    天色渐暗,二夫人沐浴洗漱之后靠在软榻上翻着书,身后的奴婢正拿着软巾为她擦拭湿发。


    听到门外有沉稳的脚步声走来,二夫人一抬头,恰好宋二爷走进房中,她顿时放下手中书册,柳眉微蹙,“夫君,我今儿发现一事,一直心慌得很。”


    “何事?”


    宋二爷疑惑地来到她面前,两个孩子都当婚当嫁的年纪了,有何事还不好开口的。


    二夫人坐起身子,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宋二爷坐下说话,犹豫了下,“阿姣她……似乎对那救命恩人有所倾心。”


    宋二爷惊得睁大眼睛看向她,胡子都微颤了下,“你怎知道?”


    二夫人压低声音,“玉昀不是说那些灰袍人身上有剑伤,阿姣一个女儿家忽然做起一把木剑,还刻了她的字,这不就是赠情之举。”


    她说着叹口气,“你说你一个文臣,玉昀会点功夫,但阿姣已经送过他一把折扇,思来想去只能是她那个救命恩人了,可咱们对他还一无所知,我这实在是发愁。”


    宋二爷浓眉一皱,“那……那玉昀可查到那郎君是哪家的了?”


    “说是那一日只有赴长清郡主之约的世贵郎君才出过城门,和阿姣能有过交集的没太多,筛来筛去似乎是沈家那小公子。”


    二夫人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满意,沈家虽是多年邻家,但因为沈裴两家是亲家,十多年前那场大案之后,两家便极少来往了。


    “沈家总比裴家好,若是裴家,你怕是要哭断肠了。”宋二爷宽慰着,“沈太傅与我相见好歹会寒暄一二,裴武琅那坏东西今日还公然别我的马车,他小儿子大儿子这两年全栽在玉昀手里,要是裴家,阿姣那才是跳进火坑里。”


    二夫人听得直叹气,“非得在这两个里面选么?”


    沈家裴家左右都是毒,选哪个都好不到哪里去。


    “你宽心,明日我便将此事交代给玉昀,阿姣最是信他了。”宋二爷拍了拍她的肩头,“让玉昀去探探阿姣的口风,说不定那木剑是她刻着玩儿,并非是要送给救命恩人的。”


    翌日,宋玉昀从宋二爷口中得知此事,眉眼间骤然浮现一层冰霜,“此事决不能行。”


    京州儿郎那么多,就因为救命之恩而倾心,让自己往后几十年跳进火坑?


    就算是爹娘和他养着阿姣一辈子不让她出嫁,都远比和这两家沾上晦气来的好。


    他急匆匆忙完大理寺公务后,眼看时辰不早,直接拒了同僚的相邀,翻身上马直奔宋府。


    一路疾行,宋玉昀临到一处拐角之时,敏锐听见前方奔策而来的两道马蹄声,当即先行勒马避让开。


    “宋玉昀?”马背上背着弓箭的少年不疾不徐扯动缰绳,看着他饶有兴致,“难得见你这般火急火燎。”


    宋玉昀并未理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沈樾,目光从他的剑上停留几息,眼底泛起刺骨寒意,“沈公子善剑,想来剑术不错,约个时日比试一番如何?”


    沈樾从没想过宋玉昀有一日会主动向他搭话,茫然诧异的看向表兄,眼神询问着,“衔哥,宋玉昀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裴衔懒懒挑眉,无声回应,“谁知道他抽哪门子疯,看你的眼神就跟要剁了你似的,被他盯上,自求多福吧。”


    宋玉昀看这两人互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剑眉微皱,“怎么,沈公子胆怯了?”


    “当然。”沈樾木着脸,“毕竟宋大人可当街打断过我大表兄的腿,其风范令人敬畏,我哪敢和你比,我怕我腿也断了。”


    宋玉昀未语,只是冷峻如玉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轻视,志气消极,难当大任,这种人怎可能是阿姣的救命恩人,定然是他寻找线索出了差错。


    “……”沈樾暗自磨了磨牙,这眼神当真是令人火大。


    正要上前迎战,余光里的紫衣少年驱马上前,肆意轻笑着,“沈樾剑术不精,你若想打,何不与我试一试?”


    宋玉昀轻瞥他一眼,而后又看了一眼他的长弓,“比箭?”


    裴衔勾唇,“剑或者箭,我裴衔都可奉陪到底。”


    宋玉昀已经没甚兴趣了,他还要赶着回宋府,扯动缰绳,“不必了,日后在……”


    他话说一半,忽而记起阿姣说起宋玉洛是被一箭射中后心,眼瞳骤然紧缩。


    “等等!”


    第29章 分家 这是何物


    “前段时间长清郡主的猎场之约, 你也去了?”


    裴衔眼眸微眯,宋玉昀怎会问起这个?


    他若有所思摩挲了下掌中的缰绳,语气自若, “自然, 不过我去没去长清郡主的猎场之约, 该和比试没甚关系罢?”


    宋玉昀今日对沈樾和他的态度……似乎过于微妙反常了些。


    冷峻青年目光有些锋锐,“你射术很好?”


    裴衔慵懒勾唇,“我射术如何, 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宋玉昀薄唇微抿, 不带一丝遮掩的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裴衔这副皮囊, 的确会让小女郎暗生情愫而倾心,但以他那张扬桀骜的性子,真的会不顾两家旧怨去主动救下阿姣?


    几番念头在心头迅速推演覆灭再起, 他神色冷淡, “既然如此,改日寻个空闲之时,你我比一场。”


    简单几句敲下日子,宋玉昀不再耽搁, 策马离去。


    裴衔看着他眨眼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几乎肯定这其中有他不知晓的古怪, 思索几许后看向沈樾,扯了扯缰绳,“先回国公府。”


    他得派人查查宋玉昀这番反常是为何而起。


    这一厢, 宋玉昀赶回到宋府时,阿姣并不在院里。


    院中侍花的婢女恭顺道,“回公子,老太太一刻钟前刚叫夫人和三姑娘过去一趟。”


    祖母?青年眉头微蹙, “可知所为何事?”


    “好像是三夫人拿来了清鸿道长传来的书信,说里面有压制姑娘煞气之法。”


    ……


    宋三夫人亲昵的挽着二夫人的胳膊,嗓音娇柔劝着,“二嫂,天清观受百年香火供奉,清鸿道长还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才愿意到观主面前三提此事,观主如今允肯阿姣前去,可是极为难得的机会和殊荣。”


    “天清观离京州是远了些,但为了阿姣,你也得慎重考虑考虑。”


    二夫人闻言还算理智,先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阿姣,“那……那可得看孩子愿不愿意。”


    这正堂里唯有她们四人,阿姣身为小辈,安安静静站在娘亲身后,对于去天清观潜心修行之事,其实是有些抗拒的。


    她遭遇的无数麻烦都是因为这所谓的命格,若是答应去了天清观,就好像她自己也默认自己天生是个晦气克亲的命。


    宋老太太对二夫人的回答不甚满意,“她一个孩子懂什么利弊。”


    若不是因为分家会惹人笑话,她断不会听三儿媳的主意,费功夫花银子去解决此事,眼下终于得来一个好结果,又岂容他们挑挑拣拣。


    宋老太太心中打算极好,先把三丫头送去天清观修行,让二郎和玉昀罢了搬家的念头,再等个一年两载的把人接回来,寻个远些的夫家尽快打发了就是。


    如此想着,她一锤落音,“清鸿道长派了弟子前来接应,后日就能到京州,你回去替阿姣收拾收拾行囊,别让天清观弟子多等。”


    婆母强势,二夫人深知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难缠性子,不敢太明显的争抗,为难委婉道,“天清观太远,阿姣她才刚回府,二爷怕是会舍不……”


    宋老太太不悦打断,“回老宅祭祖要花费四日之久,天清观离京州不过一两日的车程,还叫远?”


    “母亲息怒,二嫂也是心疼阿姣罢了。”宋三夫人笑着在其中打着圆场,目光后移一分落到阿姣身上。


    少女白净清隽,瞧着亭亭玉立,她压下眼底幽芒,亲热的拉住阿姣的手,随即展露一丝笑颜,“阿姣给婶娘说说,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阿姣只见过小婶娘一面,当时只顾着好奇爹娘,并没有认真打量过她,算是十分陌生,便有些不适的将自己的手抽走,“我不想去。”


    她抬起头,对上祖母一下阴沉的目光,鼓足勇气道,“自回京州后,祖母一直说宋玉洛是因受我祸害才受伤,可眼下足以证明我并没有牵连旁人,所谓煞气命格也只是我幼时之事,和现在已然无关。”


    因为阿兄想保及她的名声,故她被绑失踪一夜之事并未传出去,而罪证俱全,外人只以为宋玉洛是‘畏罪潜逃’,但事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祖母心中清楚得很,她没有祸害任何人。


    阿姣一鼓作气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既然我没有连累别人,为何还要要求我去道观修行,祖母若不想二房离开宋府,自该作出表态,而非让孙女承受。”


    “放肆!”宋老太太被一下揭开脸面,脸色更加难看,“这便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


    她毫不掩饰的嫌恶,“当真是从乡野长大的丫头,没有我宋家半点风骨仪态,登不上台面也没半点礼数,一回来就惹尽是非,将好好一个家祸害到今日这等地步,你竟还有脸敢说不关己事。”


    二夫人闻言一下攥紧了帕子,眼底难掩气愤,“母亲怎可这般说阿姣?”


    她身为儿媳时常容忍着不满,已经许多年没和宋老太太起过争执,眼下嗓音都有些发抖,“阿姣若非当年走丢也不至于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她识字又会算账,还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分明比民间女子强上许多。”


    阿姣望着挡在她身前的娘亲,听她嗓音柔婉,但字字坚定,“若阿姣不愿,儿媳和夫君也断不会逼她。”


    “就知你是个拎不清、”宋老太太冷下脸,“当年就撺掇着二郎分家搬走,如今旧事重提,我看你才是最高兴的那个,这才过了十二年而已,你便得意忘形记不清规矩了!”


    说着,她扬声叫来心腹嬷嬷,一个老婆子从堂外垂首走进来,“老太太。”


    “二房出言不逊,顶撞忤逆长辈,将她带去祠堂跪满两个时辰。”


    二夫人没想到十二年之后,自己还会再过上被婆母刻意挑刺责罚的日子,顿觉得无比难堪,“母亲怎可这般不讲理。”


    阿姣闻言也愣了下,立马拨开老嬷嬷伸向娘亲的手,“祖母怎能说罚就罚我娘。”


    二夫人自己受难就够了,不想让阿姣也卷进来,连忙低声劝道,“你莫要惹恼你祖母。”


    宋三夫人想把阿姣拉到一旁,习以为常道,“阿姣,婆母管教儿媳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若心疼你娘,就听婶娘的,向你祖母服个软就是。”


    她口中的‘服软’意有所指,阿姣抿着唇挣开宋三夫人,上前抓住娘亲的衣袖,大着胆子道,“若祖母刻意为难,那我和我娘现在就搬走,不碍着你们的眼。”


    娘亲是宋家二房的主子,是小辈们的伯母婶娘,其子都将近弱冠之年,于朝中为官三载,怎可再受如此屈辱,传出去只会惹得别家妇人的笑话。


    二房分家之事早就是板上钉钉之事,拎不清的只有祖母。


    宋老太太难以置信,当即拍桌而起,怒气冲冲,“孽障!你再说一遍试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认怂回头那也是不可能的了,阿姣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如阿兄所说,立即分家!”


    “你……你!”宋老太太被气得怒气直往头上涌,一时间头晕眼黑站不稳,宋三夫人连忙上前扶住,“母亲。”


    宋老太太气得嗓音都直颤,“来……来人,将她们母女一起押到祠堂跪着!”


    阿姣见状拉起娘亲就跑。


    二夫人从没和宋老太太对着干过,连丢尽颜面之事都顾不上想了,急忙道,“阿姣你莫要冲动,此事传出去,你日后会被戳穿脊梁骨的。”


    身后有婢女朝她们追上来,阿姣咬咬牙,“公道自在人心!”


    她想要加快脚步,一抬头就见前方游廊拐角处走来一个高挑劲瘦的身影,“你们这是在作甚?”


    “阿兄!”


    阿姣立马找到了主心骨,直接告状,“祖母想要逼我去天清观修行,娘亲不答应,祖母就想要罚娘亲!”


    娘亲又不是品行有失不听规劝的儿媳,祖母竟还耍这样的手段。


    那些嬷嬷婢女看到宋玉昀,纷纷止了步子,为首的那个老婆子出声,“玉昀公子,我们也是奉老太太之命,还望公子莫要阻碍为难。”


    二夫人神色有些难堪的偏过脸,宋玉昀眸光微沉,看向阿姣,“新府的正院已经能住了,我会和爹说一声的。”


    阿姣当即心领神会,眉眼弯弯,“那我和娘今日就搬过去!”


    二夫人看着宋玉昀还想在说些什么,见他眼神透出一丝安抚之意,看着还要带她去祠堂的嬷嬷婢女们,咬紧牙关,“走罢。”


    身长鹤立的玉面郎君冷然立于面前,为首的老嬷嬷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游廊之中,“玉昀公子,您可知您这是在……”


    “嬷嬷,我记得十几年前祖母会在清晨勒令我娘到祠堂受罚,在我爹回府之前让她回到西府。”


    正堂门外,宋三夫人扶着宋老太太走出来,青年冷淡目光轻抬起,看着祖母声音不疾不徐,“阿姣刚会走路,我常常会带她一起给娘亲送午膳,那时你们告诉我她是在为阿姣代罚消孽。”


    “于是我便想着,若真能分家离府,我娘和阿姣定然会活得开心自在。”


    时过十二三载,他终将如愿。


    宋老太太颤手指向宋玉昀,“一个个……不肖”子孙!


    她此话还没说完,随即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昏了过去。


    *


    搬家之事总觉得麻烦又累赘,可真当行动起来,倒也觉得还好。


    因为时间短,只简单收拾好了正院,阿姣今夜要同娘亲一起睡正厢,爹爹阿兄暂且在偏厢住一夜。


    匆匆开了火用完晚膳,阿姣提着灯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整理到一半,阿兄好心前来帮忙。


    “厢房收拾得如何了?”


    “看不清角落,得等明日再仔细清理,只擦好了书架。”阿姣说着,递给宋玉昀两个匣盒,“阿兄,这是未雕的紫檀,你帮我放到书架那头,不要太高。”


    宋玉昀接过,将匣盒放到她说的位置,目光一垂,发现稍矮些的架子上放了一个窄长匣盒,和先前放折扇的很像,但这长度不太像折扇。


    他若有所思片刻,随后望向正蹲在地上,哼着不知名江南小调摆弄木雕工具的少女,淡声道,“阿姣。”


    少女脆声应下,扭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露出甜甜的小梨涡,“怎的了阿兄?”


    宋玉昀指尖轻点在那长匣上,“这里面是何物?”


    第30章 新友 谁动心了


    “……”明明敲在匣盒上的声音几不可闻, 阿姣却觉得像是砸在自己心尖尖上一样,隐隐开始有些紧张。


    她咽了下口水,努力保持镇定, “是……是我雕着玩的小玩意儿。”


    虽说裴衔似乎不再在意, 但阿姣自己心里是有点发怂的, 总觉得将少女心事向至亲摊开过于羞耻。


    “那怎不拿出来。”宋玉昀摸上锁扣,“阿兄替你摆上。”


    “别!”阿姣噌的一下站起来,掩不住的惊吓之色, “我我我还没做好呢!”


    “哦?”宋玉昀将她的神态收入眼中, 慢条斯理道, “这么用心还要装起来,我瞧瞧是何物。”


    微弱的咔哒一声,青年拨开匣盒的弯扣, 阿姣急中生智举起手里的狼犬木雕, “阿兄!”


    她底气并不是很足,紧张到忍不住屏住呼吸,“你能不能先帮我把这个放到卧房里去,我想摆在窗子边的软榻方桌上。”


    宋玉昀瞥一眼那巴掌大小的木雕小宠, 看她惊慌无措的模样,指腹摩挲了下匣盒的边缘, 到底是心软下来。


    “只摆这一个?”


    “还有还有,有个小老虎和仙鹤的!”阿姣连忙从木箱里扒拉,献宝似的全都递上去, “还有只漂亮小雀儿。”


    宋玉昀摊开手全接过来,视线随意一扫,“怎做了那么多?”


    里面还有小兔子和骏马,他似乎还看到一辆缩小版的车厢。


    她老老实实回答, “好玩解闷用的。”


    看来她在府上养病那些时日是一点没闲下来,将爹送来的木块全都用上了。


    青年冷俊的眉眼柔和几分,叮嘱着,“玩归玩,注意莫要伤了眼睛。”


    阿姣顿觉得如释重负一般,重重点头应了声好,宋玉昀便替她将东西拿到卧房,还没摆好,宋二爷和二夫人两人漫步而来。


    二夫人注意到阿姣在书房,当即提裙过去帮忙,宋二爷看一眼母女俩,一把拉住从正厢出来的宋玉昀。


    爷俩走到游廊对过后,他才低声道,“ 怎样,阿姣那把木剑是不是要送给沈家小子?”


    “儿子还没问。”宋玉昀理了理被宋二爷揪皱的衣袖,“不过阿姣年纪小脸皮薄,直接问起的话似乎此事木已成舟一般,不太稳妥,儿子方才倒想了个别的法子。”


    宋二爷疑惑,“什么法子?”


    法子很简单,“阿姣回到京州之后出门极少,所见郎君不多,轻易被吸引走心神不过是人之常情,京州不缺好郎君,才貌双全性情极佳者比比皆是,爹觉得呢?”


    宋二爷一下反应过来,“你想给阿姣相看郎君?”


    “不行。”他不甚赞同,“阿姣还未行及笄礼,又刚回家,定是得多留两年,现在谈婚论嫁未免太着急了些。”


    宋玉昀轻摇头,“儿子并非此意。”


    就算爹娘同意,他也不会愿意让阿姣早早离开家,“只是让阿姣多认识结交一些好友罢了,若她心仪之人真是沈樾,到时一番比较之下,是好是坏阿姣心中也自有评判。”


    宋二爷闻言心稍稍安定了些许,凝重叮嘱着,“阿姣心性纯良,与宋家门当户对且家风温厚谦和,至亲之间亲善和睦的郎君才是良配,你可得仔细把关。”


    宋玉昀神色沉稳,“儿子明白。”


    已值五月,清晨的曦阳略显几分热意,凉爽的轻风拂来才能吹散那淡淡闷热之感。


    宋家,南府。


    宋三夫人用过早膳后,便准备更衣去探望急火卧病的宋老太太,起身时随口问起,“三爷昨夜回府了是罢?老太太病倒快有三四日,他这个当儿子一直不见踪影,让大房专等着笑话,快派人去唤他一声来。”


    侍奉的婢女小心翼翼道,“夫人,三爷昨夜回府去账房支了些银子又走了,该是回赌坊了。”


    三夫人闻言一下冷下脸来,厌恶的骂道,“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她自嫁给他便没享过一天福,当年一时贪心徇私,丢了官帽险遭流放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十多年如一日的花天酒地,像是沤在泥泞之地里的老根早已发烂发臭。


    若不是她一心哄着老太太,这些年陆陆续续从老太太手指缝里抠出不少银子,她的嫁妆早就保不住了。


    她当初怎就眼瞎嫁给了这种人!


    宋三夫人娇艳的妆容此刻略显一丝扭曲,狠声道,“派人去赌坊找,将人给我抓回来!”


    小厮领命而去,宋三夫人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去更衣。


    刚收拾好,一个小婢女就匆匆走进来,递上一封信,“三夫人,清鸿道长的弟子之信,门房刚送来的,人还在外面候着。”


    宋三夫人不看也知道信中写的什么,展开之后随意扫一眼,柳眉一下皱起。


    沉思片刻,她让婢女拿来笔墨,很快婢女带着回信送回门房。


    明广拿着信登上马车,恭顺将信递给面前那一袭灰蓝道袍的中年男人,“师父。”


    “只有信?”


    明广垂头,“三夫人似乎有要事,是她身边的婢女将信送出来的。”


    清鸿道长将信纸展开,得知宋家二房为了保全宋玉姣早在先前就连夜搬出府,甚至把宋老太太气晕过去后,脸色顿时阴沉得如墨水一般。


    信封被死死攥得发皱,肩头刚刚痊愈的剑伤因用力开始隐隐作痛,他望向宋府的匾额,眼底是浓浓的恨意。


    他费尽心思想让娆儿过上好日子,原本一切都在按照设想那般进行,他看着她在世贵门户中被捧着宠着长大,离母亲极近,又能随时与他相见,只要再过两年便可嫁给一个好人家,继续金尊玉贵一辈子,可这些现在被毁的彻底。


    早知娆儿在十二载后会被那小丫头害得没了性命,他当年就把她活活摔死。


    迟早,他要送宋玉姣下去给娆儿陪葬。


    回忆起见到少年少女亲昵离别的一幕,清鸿道长脸上浮现一抹阴翳冷笑,他养伤这些时日也不是一点收获未有。


    拿起身侧那一支利箭,他吩咐明广,“将此物送到宋家二房面前去,那宋玉昀极为难缠,小心些莫被他抓住尾巴。”


    宋家二房以为离开宋府就能图个安生了?


    休想!


    裴氏宋氏害死了他的女儿,一个个都别想好过。


    *


    一缕清爽的凉风拂过,垂柳轻飘摇晃,湖中荡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水波随之四散开,撞上垂钓鱼线,戴着遮阳帷帽的少女两双托腮,认真看着平静的湖面。


    身后传来浅浅交谈之声,很快有一道清越淡然之声响起,“阿姣,别总是坐在那里不活动,过来。”


    阿姣转过身子,看着骑在马背上的阿兄很认真的解释,“我在钓鱼呢。”


    宋玉昀身侧的白衣少年闻言轻笑出声,“阿姣,你这一会儿可钓上来三条鱼了,够咱们烤着吃了,快收了神通留鱼儿一条生路罢。”


    一起玩了小半天,阿姣已经知道少年是云安侯府的四公子,也没那么初识时的腼腆,“我还想钓两条回去呢。”


    宋玉昀策马上前,翻身下来,“坐在太阳底下,晒不晒?”


    阿姣摇了摇脑袋。


    云四郎也跟着过来,笑得开朗,“阿姣不过来和我们一起玩,莫不是不会骑马?”


    阿姣小幅度点点头,掀起帷纱露出清隽的眉眼,浅笑着坦诚道,“我不太会骑,上次试着骑马还是在贵府的赛马宴上呢。”


    “提起这个我还气着呢。”说起这个,云四郎一时气上心头,“张云瑶欺负旁人居然恶意到公然害命的地步,我们云安侯府那段时日四处赔礼道歉,差点就替她背了黑锅。”


    他为赛马宴准备了好些日子,和好友才进山林就被叫回来,当真是气恨得紧。


    阿姣连连点头表示同情,“我见过的。”


    她亲眼见过那场面,着实是有些骇人,云安侯府当真是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好在是查清了。


    宋玉昀在一旁不语,听他们两个人从那场赛马宴慢慢聊到学骑术,余光注意到鱼竿的轻微颤动,手疾眼快挑起,只见一尾肥鱼被钓着跃出水面。


    阿姣顿时喜上眉梢,“阿兄眼力真好!”


    云四郎往她的水桶看了两眼,咂舌,“一年不来,这瑶湖的鱼愈来愈肥了。”


    随即想起方才的话题,他开始给阿姣出主意,“不如你先和我与宋兄跑两圈试试,多练练就会了,不难的。”


    阿姣犹豫了下,摘掉帷帽尝试上马。


    不知是阿兄教得好,还是云四郎的鼓励起了作用,她到后面也能独自跑上一段距离。


    纵马的感觉极好。


    整个人从风中穿破而过,发丝随之飞扬,耳边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这一刻脑子里似乎只剩下自由旷野,无数烦忧之事被风吹散,满心唯有酣畅淋漓的畅快。


    阿姣头一次体验这种恣意之感,展开五指,感受风从指间穿过,很快一左一右冲上来两匹马。


    宋玉昀还有些不放心,沉声叮嘱,“放慢速度,别太快。”


    而云四郎策马飞速的一下闪过,爽朗大笑着,“阿姣,骑马好不好玩?!”


    阿姣忍不住也跟着笑出声来,小梨涡格外明媚,“好玩!”


    而不远处的阁楼上,目睹这一幕的俊美少年无声攥紧掌下的木窗边缘,目光寒意刺骨。


    燕云峥倚着另一边木窗,轻声感叹,“宋玉昀此人真的是固执,过去那么久了居然还在查,若不是你那日反应快察觉不对,怕还不知道他已经查到沈樾身上。”


    既然查到了沈樾,那自然能联想到裴衔身上。


    “现在这局面,裴兄打算如何?”


    裴衔一张俊脸黑得不行,宋玉昀前脚还在紧密追查是谁救了阿姣,现在却忽然带阿姣一连两日出游结识新友。


    无非是察觉他和阿姣有所牵扯,怀疑其心不轨,想要以此法故意转移阿姣的注意力。


    马背上的少女已经跑了三四圈,即使隔得远看不清听不见,也足以看出她的兴奋和意犹未尽,裴衔几乎能想象得到她对旁的郎君笑得没心没肺的灿烂样子。


    他咬紧牙关,“我看她玩得倒是开心极了。”


    燕云峥闻言看他一眼,察觉到什么,有些玩味,“裴兄不是说不会对三姑娘心动,你方才那话可不像是最初那样冷静啊。”


    少年不耐的反驳,“谁说我对她动心了。”


    他只是不爽他费尽心思,却被宋玉昀随意一招便被化解。《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