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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好哄 白陵王氏


    燕云峥笑而不语, 拿起一盏酒杯递给他,“裴兄消消气性。”


    他也是忙里偷闲想来瑶湖游湖,没想到会遇上宋家兄妹, 故此才派人叫来裴衔。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应对宋玉昀, 毕竟裴兄辛苦多日,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让三姑娘从掌下逃走。”


    裴衔接过酒盏便仰头一饮而尽,小巧酒杯被紧攥在掌心离, 他深深凝望着在湖边纵马享乐的少女身影, 眼底温度渐渐变冷, “宋玉昀此举,未必是知晓我与阿姣的内情。”


    燕云峥闻言顿时疑惑了下,“何以见得?”


    宋玉昀已经查到沈樾, 怎可能会忽略掉他。


    “以裴宋两家多年恩怨的敌对, 若他查到我和阿姣关系过于亲近,定当会抢先对我下手,绝不会只单单带着她结识新友那么简单。”


    少年桀骜肆意的眉眼间透出几分冷戾,“他大概只是认为阿姣是被沈樾或者我所救, 担心她日后会与我走近,故此才想让她多认识别人, 不动声色和我拉开距离慢慢疏离。”


    这也证明了……宋玉昀不曾向阿姣提过两家之间的旧怨。


    燕云峥思量几许,“裴兄这个说法也说得通。”


    “那你准备接下来……”


    裴衔剑眉微蹙,“我府中还有事未忙完, 现下就得赶回去。”


    他搭在窗子边缘的长指微微松了些力气,骨节分明的指尖轻叩在窗台上,若有所思片刻,抬眸, “待会儿,你下去一趟。”


    临近晌午,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垂柳被微风吹拂着在湖面摇曳轻点,骏马甩着尾巴在岸边饮水。


    阿姣站在树荫下躲太阳,宋玉昀看她望着那马儿还意犹未尽的兴奋模样,将还未动过的新水囊递给她,“你在这儿等着,阿兄叫人把那些鱼收到马车上。”


    “好。”阿姣乖乖点头,心中感叹这一上午的时间过得好快,而后抱着水囊看向阿兄,“阿兄,等下我们要回府了吗?”


    宋玉昀冷峻的眉眼微柔,“阿兄已经让人提早在百安楼安排好菜肴,你先前不是说过那条异域商人的街铺好玩么,等用过午膳阿兄带你去逛一逛。”


    阿姣闻言眼睛一下亮起,云四郎牵着马走过来,听宋玉昀之言也有些惊讶,“阿姣才来京州多久啊,居然去过四海街。”


    少女眉眼弯弯,“对呀,那里好多新奇玩意儿呢。”


    白陵府也有这样的一条街,不过她没钱,只以为和寻常摊铺没甚区别呢。


    “阿姣是和谁一起去的?那地方不带个熟人当真是麻烦得很。”


    阿姣闻言哑了一下,心虚没敢去看阿兄是何神色,好在云四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答案,继续兴致勃勃道,“不如我再叫几人一起,咱们今日索性玩个痛快。”


    宋玉昀思索片刻,说了几个名字,“将他们也喊上罢,他们有空便来。”


    云四郎没想到素有冷面郎君的宋玉昀也会主动唤人游玩,惊诧了一瞬,心想都是父辈世交的情分,也没甚生不生分的,当即爽快应下这一桩差事。


    “那咱们待会儿在百安楼相见!”


    他说罢便上马离去,阿姣看着宋玉昀去往马车那边唤人来搬鱼,后知后觉感受到骑马过后的疲惫。


    她在树荫下的石头蹲坐下,喝了两口水舒出一口浊气。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阿姣回过头,看到来人颇为意外,“燕公子,你怎也在这儿?”


    燕云峥一派斯文温雅,“本是忙里偷闲,与友人相约出来游湖,没想到能遇上三姑娘。”


    友人?阿姣闻言下意识看向他走来的方向,“裴衔也来了瑶湖吗?”


    “裴兄近日忙得很,他生辰宴之后要离京去见他母亲,一年难得一次相见,只喝了杯酒便又匆匆赶回府了。”


    阿姣没听过骁国公府之事,只隐约记得裴衔说过他母亲在一个什么寺里,有些好奇,“裴衔的母亲是裴世子妃?为何一年才能相见一次,只能在他生辰之时见面吗?”


    事关裴家家事,还有一些旧仇恩怨,燕云峥面带几分歉意,“这些往年旧事,对此我也不甚清楚,还望三姑娘见谅。”


    阿姣见状也明白燕云峥是身为外人不好透露裴家之事,也有些许抱歉,“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燕公子不必当真。”


    燕云峥笑盈盈的提及正事,“在下过来,是代裴兄给三姑娘传个话,裴小公子说三姑娘骑术学得那么快,改日他也想见识见识。”


    阿姣心尖一颤,想起他是第一个想要教她骑术的人,一时间略有些心虚的抓紧了水囊,“你们……都看见我学骑马了?”


    “起初还不太确定是不是三姑娘,后来看姑娘玩得该是挺开心。”燕云峥话已经带到,便拱手一礼,“在下先告辞了。”


    阿姣回想自己当初那么坚定地拒绝了裴衔的好意,一口咬定说不打算学骑术,再看一眼这一上午带自己转了好几圈的骏马,一阵悔意涌上心头。


    依着裴衔那恶劣的心性,定然会拿此事逗弄她。


    早知话就不说那么绝对了,好歹给自己留有几分余地。


    眼见燕云峥快要走远,她连忙喊住他,追上去,“那个……”


    阿姣有些许不好意思,“燕公子可否替我向他回个话,我午时会在百安楼用膳,问他今日可有空在月厢等一等我?”


    燕云峥眼底掠过一道意外之色,还真让裴衔猜中了。


    他不动声色的浅笑应下,“自然可以,若裴小公子会来,到时自会有人提醒姑娘。”


    阿姣顿松了口气,颇为感激,“多谢燕公子。”


    *


    眼看少女低着脑袋看似吃的认真,实则碗里的饭菜没下去多少,宋玉昀看了她几眼,出声,“怎么吃得那么少,莫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阿姣一下抬起头,对上阿兄明显探究的目光,她咬着筷子,小声道,“我还不太饿。”


    宋玉昀眉头皱起,“可是因为骑马颠得肠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


    阿姣刚想说不是,便听食厢外有喧杂谈笑声传来,随后厢门被敲了两下。


    下一瞬,云四郎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四个俊俏郎君,其中一人调侃着,“玉昀在百安楼用膳怎不早早告诉一声,险些就在府上吃饭了。”


    这几人和宋玉昀年纪也相差不大,各自熟稔的落座,“我们可都还饿着肚子呢,捎带着我们一起呗?”


    纵使无人挨着自己坐下,阿姣还是有些局促的往阿兄身边靠了靠。


    离她最近的那个蓝衣郎君见她十分拘谨,温和一笑,“阿姣是吗?我是陆启,白陵府的陆知府便是我二伯,按起辈分你也该唤我一声阿兄。”


    阿姣腼腆的喊了声陆阿兄。


    有人见状也不甘示弱,“阿姣也该叫我一声杨阿兄,我与你阿兄还是同窗呢。”


    这仿佛开启了什么比试一般,连云四郎都提醒阿姣他比她大一岁多,要唤他云阿兄才对。


    阿姣一时间很是无措,想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全都挨个喊一遍,听见身侧的宋玉昀漫不经心轻叩两下桌子,淡声道,“让你们过来不是来给阿姣争前夺后做兄长的,想留在这儿用膳就安静些。”


    没被叫上兄长的四人闻言,只好遗憾作罢。


    正此时,食厢的房门又被轻叩两下,侍婢端着一盘粉糯糕走进来,“这是今日百安楼相赠的糕点,请诸位贵客品尝慢用。”


    她说罢,不经意抬眸和阿姣对视一眼,弯唇一笑后恭顺离去。


    阿姣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提醒,随即找了个借口便走出食厢,踩着台阶上了三楼。


    轻轻推开食厢房门,她一抬头,身着墨底金纹广袖袍的少年就这么抱臂站在食厢门后等着她。


    他个子高,一袭墨袍更显得锋锐凌冽,居高临下看着她时,那桀骜肆意的眉眼颇有几分压迫感,语气不善,“我教你骑马不行,别人教你就行?”


    阿姣反手关上门,后背紧靠在门板上,水盈盈的眸子无辜的看着他,“可那是我阿兄,我阿兄要教我,我怎能拒绝。”


    裴衔眉眼更冷了,“另一个呢,那也是你阿兄?”


    “……那是云家四郎,他只在一边看着而已。”


    阿姣很纳闷,瑶湖明明那么大,他是在哪儿看到的她,怎么这么清楚。


    她揪住他的衣袖,语气温软,“别生气嘛,你若想教我骑马,那改日我们可以一起骑呀。”


    裴衔强压下心底的烦躁,他根本不在意她和谁一起骑马,他只在意宋玉昀会毁掉他多日心血。


    少年冷着脸不语,阿姣歪着脑袋观察他的眼底的情绪,好奇试探着,“你真生气啦?”


    裴衔冷不防的问,“方才我上来时遇见云四郎带了好几个郎君一起进百安楼,你们是不是要一起出去?”


    阿姣闻言格外惊诧,“你怎知晓的?”


    他怎知晓,自然是宋玉昀的心思半点不曾遮掩。


    阿姣看他神色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一点,抓着他的食指轻轻晃了下,清澈的明眸里掺杂了几许不解,“你是不是不想我和别人出去玩?”


    裴衔垂眸看着她,唇畔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将宋玉昀的心思揭个干干净净,“你阿兄大概猜到是我和沈樾救了你,可他不想你和我走近,所以云四郎他们是你阿兄精心为你挑选的朋友。”


    他目光的温度冷至极点,眼底的戾气快要藏不住,“兴许这其中还有他为你选好的未来夫君。”


    “……”阿姣一时愕然,“不……阿兄怎可能会这么做呢?”


    “阿兄只是想带我熟悉京州而已,那些郎君有他的好友,也有和我爹爹交好的父辈之子,你定然是误会了。”


    就算阿兄因为裴衔的脾性作风带有偏见,也不至于在得知他救了她后,还刻意带她疏远他。


    不过这也很确定,裴衔是因此误会而产生了不满。


    她紧抓住他的手,温声安抚,“他们只和我一面之缘,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疏远你的,而且他们方才还争着要做我兄长,怎可能是我将来的夫君呢。”


    阿姣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强忍住耳根的滚烫,很小声道,“你才是呀。”


    裴衔所有的烦躁火气这一瞬间都停滞堵在胸腔里,少女明显害羞极了,亮晶晶的眸子躲闪着,但看向他时藏不住的信任和依赖。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你说什么?”


    阿姣没那么胆子再说第二遍,看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眉眼不由得弯起,看样子他还是很好哄的嘛。


    想着,她往后退开,轻哼一声,“好话不说二遍。”


    裴衔勾着她的腰往自己跟前一带,将两人的距离重新拉回,俯身轻吻了下她的脸颊,低语,“我方才没听清。”


    阿姣红着脸,声音轻若蚊蝇,“没……没听清就算了。”


    少年一吻又落在她小梨涡上,而后又浅浅吻在她唇边,“阿姣再说给我听一遍。”


    他莫名就是想要听她将那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样才能彻底解了心底那不知何起的痒意。


    “阿姣……”


    “你别喊我了。”阿姣有些招架不住他,捂住他的嘴巴,莹莹湿漉的明眸里掩不住的羞怯,但很理智又坚定,“我阿兄还在楼下等我,我该回去了。”


    看着少年明显不满的眼睛,她踮起脚尖主动吻在他唇上,强忍住脸颊的滚烫热意,“木剑做好了,明日我来带给你看!”


    说罢便再也扛不住,迅速落荒而逃。


    裴衔看着打开又飞速合上的厢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望着厢门沉寂良久,轻轻勾起唇。


    阿姣躲在三楼角落冷静了好一会儿,摸着自己脸上的温度正常许多,这才镇定地理了理裙摆回到食厢。


    好在食厢里聊得正热闹,宋玉昀见阿姣那么久才回来,刚问一句怎去了那么久,还没听清阿姣的回答,就已经被杨二郎的问题转移注意力,阿姣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等太久,众人话题渐止,起身准备前往四海街。


    阿姣第一个走出酒楼,一出来看到燕云峥乘着马车从瑶湖回来,便弯起眉眼,“燕公子。”


    燕云峥浅笑着上前,“看样子三姑娘是用完膳了。”


    他话落下,恰好宋玉昀和云四郎走出来。


    燕云峥身为少东家自然认识这几位郎君,客套寒暄几句,等目送马车离去,他才转身朝酒楼而去。


    只是还未跨进百安楼的门槛,忽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兄台,且慢!”


    燕云峥疑惑地回头,就见一个清秀郎君带着书童快步而来,指着快要消失在街头的马车,“兄台认识方才那青衣女子?”


    “?”燕云峥敛起温和的表象,将他打量一眼,皱起眉头,“你是何人,打听一介女子作甚?”


    那郎君见他神色防备,忙拱手一礼,解释道,“在下白陵府王氏,乃临安书院的学生。”


    “我是想问兄台,方才那女子是不是唤名阿姣?”


    第32章 往事 一张草稿


    白陵府……燕云峥有些迟疑, 若是没记错,宋三姑娘便是从白陵府被找回的。


    这郎君一眼就能辨认出,还能叫出名字, “你和她很熟悉?”


    确认自己真没看错人, 王三郎一下攥紧了折扇, “当然,我与她自小便相识。”


    这小郎君瞧着也就是十四五的年纪,和三姑娘竟还是青梅竹马, 燕云峥若有所思审视着他, “你们自小相识, 那怎还用得着过来问我?”


    王三郎心中微尴,客气道,“实不相瞒, 我与阿姣已有四五年不曾相见。”


    人靠衣裳马靠鞍, 印象里那个寡言女婢总是灰扑扑的,姿态温顺怯懦,现在的她清隽白净,明媚皓齿, 方才看到阿姣从百安楼里走出来,他和小栗子看了好几眼都不敢认。


    这百安楼是京州第一酒楼, 唯有富贵世家之人才进出自如,上次见到她时,她正与一位世贵夫人相伴, 如今又和一群富家公子走在一起,显然是运气好攀上了高枝儿。


    他在京州唯有蔺家可以依靠一二,阿姣的身契还在王家手上,若能威逼利诱让她带自己多结识一些官宦世贵, 日后不管在京州,还是临安书院都能有一番底气。


    “我看兄台和她认识,不知兄台可知晓她现在落脚何处?”


    燕云峥剑眉微挑,落脚?


    看来这王氏郎君还真和三姑娘许久不曾联系了,连三姑娘被寻回之事都不清楚,不然该问上一句‘家住何处’才对。


    分离四五载还能惦念,青梅竹马这关系着实是有些暧昧,有一个宋玉昀出其不意就已经够麻烦了,裴小公子现在可见不得再有人惹出事端。


    燕云峥面上带着笑,话却格外无情,“公子口说无凭,在下可不敢随意透露消息。”


    说着,他背过手,姿态温雅随和,“不过公子可以留下住处,下次我遇见阿姣姑娘,会替公子转告一声。”


    王三郎没想到燕云峥竟会直接拒绝他,若阿姣知晓他再找她,那定然会刻意避之不见,他仅有这一次机会能抢占先机,便有些急切道,“我当真与她相识,阿姣这个名字还是我娘请了算命先生给她取的。”


    “我爹娘当年看她在人贩手上发高热快要病死,花了五两银子将她带回府养大,阿姣的身契还在我家府上呢。”


    燕云峥面上的温笑一下凝固,“身契?”


    宋三姑娘回京州之前是别人府上的小奴婢?!


    他身后也传来一道愕然之声,“你说什么,阿姣的身契?”


    陆启下楼时遇到了熟人,想着自己是骑马而来,便没着急走,此时误打误撞听见这句话,着实震惊不已。


    二伯到白陵府上任,将意外找到宋三姑娘的消息送到京州后,便是由他去宋府传达这份喜讯。


    信中写得很清楚,阿姣说自己是被一对木匠老夫妇捡回家救活的。


    他也见到过阿姣亲自给宋玉昀的那把折扇,技艺很是熟巧精细,没有几年底子轻易做不出来这样精湛完美的成品。


    陆启皱着眉头将王三郎从头到尾审视一遍,温和的目光此时分外犀利,“你是谁,和阿姣有何关系?”


    青年气质温润,但气势明显比一旁的那位公子还要盛上三分,这语气听着微微有些不妙,王三郎不安地攥紧手中的折扇,“……我与她乃是青梅竹马,多年不见,方才无意认出,便想寻这位公子打听一二。”


    燕云峥听见提及自己,便客气和陆启解释道,“这位郎君出身白陵府王氏,乃是临安书院的学生。”


    这位王公子带来的消息着实是有些意外,自己一个和宋家搭不上边儿的局外人在这里属实有些碍眼,他识相的拱手,“陆公子,在下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辞了。”


    陆启向他回一礼,而后敛眉看向王三郎,冷声道,“阿姣当年是意外被拐,如今已被她亲生爹娘寻回,便和前尘再无干系,既然你是白陵府人士,那就及早修书一封递回家中,让他们将阿姣的身契送到陆知府府上,到时自有答谢。”


    王三郎惊得咽了下口水,“陆……陆知府?”


    阿姣竟能和白陵府的知府有关系,那在京州的身份岂不是也和陆知府不相上下?


    一个念头疾速从心底腾升而起,他强按捺住激动颤栗,假装顺从的拉着书童告辞离去。


    他并没走过多远,感觉应当差不多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陆启早已驾马而去,王三郎立马掏出钱袋交给书童小栗子。


    “你去找京州的流浪乞儿,让他们四处打听打听,京州哪个陆家有人在白陵府做知府大人,再问问和陆家有关的世家之中,谁家女儿幼时走丢才被找回来,到时来蔺府寻我。”


    小栗子脑子机灵,很快就明白王三郎的意思,接过钱袋就跑了出去。


    王三郎想想自己的计划,满意地展开折扇向蔺府而去。


    四海街,踏进去那一瞬,浓烈的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因为队伍里只有阿姣一个女郎,又是好友失而复得的妹妹,几位郎君对她颇为照顾,没多久,宋玉昀这个亲兄长就被落在了最后面。


    他也不恼,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看着青衫少女跟着他们这边看一看,那边瞧一瞧,眼睛亮亮的,显而易见的快乐。


    不过是多看两眼新奇之物,便有人爽快的掏出钱袋替她买下,有人瞧见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会特意为她拿来分享,拿不下了,几人便默契的帮忙拎着,小厮和奴婢则一趟一趟往马车上送而去。


    少女脚步轻快,盈盈水眸弯的像是月牙,甜甜的小梨涡分外明媚讨喜,像是清晨迎着朝阳舒展绽放的万物,鲜活而灵动。


    “玉昀。”


    身后,陆启姗姗来迟。


    他快步而来,压低声音将王三郎的事三言两语说清,“我方才回陆家写好了书信,已经命人送去白陵府了,若那王家识相些,身契之事该很快就能解决。”


    宋玉昀沉默不语。


    阿姣走丢是也才三岁多一些,小小一只,懵懂又乖巧,看着像只白团子似的可爱讨喜。


    他曾无数次梦见她在春寒料峭的正月里被人掳走后,过的是怎样惊恐害怕的日子,此刻年幼的她发着高热快要病死的模样几乎是清晰浮现在脑海中。


    宋玉昀闭了下眼,阿姣是因为丫鬟的身份才隐瞒往事?


    可她最初都能容忍宋玉洛一而再再而三的排挤,显然是个不善记仇的性子,王家在阿姣口中半点都不曾提及,定然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王家三郎和阿姣有四五年未见,那阿姣十岁之时便独自离开了王家。


    十岁,是个该受家人庇佑着千宠万爱的年纪。


    他眼睫微颤着抬起,看向前方四处好奇的少女,冰冷的语调里夹杂着凌冽杀意,“青梅竹马?我看未必。”


    陆启听他这语气,“那……我再让二伯查一查当年之事?”


    宋玉昀低声道了句谢,薄唇紧抿着,“那王三郎可知阿姣的身份?”


    陆启摇摇头,见宋玉昀浑身冒着刺骨寒意,笑着拍了下他的肩头,劝道,“行了,别冷着脸,阿姣这不是好好的在你眼前么,等会她一回头看见你这模样定然要问一嘴。”


    阿姣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等她仔仔细细逛完四海街满载而归之事,才后知后觉发现阿兄似乎有点心事重重。


    她怀里抱着装有漂亮花瓶的长匣盒,下巴抵在木匣上,脑袋微歪,“阿兄怎的了,怎么不高兴?”


    对上少女认真关切的目光,宋玉昀冷峻的眉眼微柔,“无碍,在想公务。”


    “真的吗?”


    阿姣觉得不太像,阿兄在书房处理公务的样子她见到过,认真凝重,可不是现在这番有点生气的样子。


    “自然。”宋玉昀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事情有些棘手,阿兄在想怎样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他这么说,阿姣便似懂非懂点点头。


    翌日,冷风四起。


    昨日还有些毒辣的太阳此刻被乌云遮挡的严严实实,东边的天色有些许阴沉,风卷着黑沉沉的残云渐渐朝着头顶压来。


    阿姣为了哄生气的裴衔,说过今日要带着木剑去给他看一眼。


    摸着剑柄另一面的‘衔’字,她暗自琢磨着,等给裴衔看完之后再回来上色,阴晾个几日就该差不多了。


    还不知裴衔的生辰宴安排在哪一日,但她打算和他商议一下,若他担心阿兄有意不让她和他走近,那她回来便和爹娘阿兄坦诚布公。


    虽然与裴衔初识时连她也觉得他是个恶劣又挑剔的倨傲小公子,可认识那么久,他几番出手相助,还救过她的命,很好说话很好哄,并非表面那样是个不好接近的坏人。


    而且现在早早和爹娘通个气儿,等她去赴裴衔的生辰宴之时,也不至于让爹娘和阿兄后知后觉感到生气。


    不过自己回来之后就要向爹娘开口,只简单想象一下那个画面,紧张和无措就一下蜂拥而上,阿姣已经开始感到窘迫和羞耻的滋味有多煎熬。


    将自己心思情愫向爹娘摊开说明是一件非常困难,又极为难以启齿的事。


    但,总得走到那一步,她得勇敢些坚定些,爹娘才会相信她呀!


    深吸一口气将木剑放入长匣收起,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书案上的纸笔,阿姣的动作不自觉顿了下。


    笔尖轻蘸浓墨,少女默背着方才打好的腹稿,谨慎郑重地在雪白宣纸上落笔。


    生怕自己写错字,她一笔一划格外认真,“爹娘,阿兄,我心悦于裴衔,我们初识于张府。”


    *


    正院,二夫人往宋二爷的腰后搓着药油,有些无奈,“你说你这下马车还能闪着腰,也不仔细着点脚下。”


    宋二爷趴在软榻上,轻叹一口气,“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话音方落,屋外隐隐有闷雷滚动,他看着窗外风雨欲来的天色,想起一事来,“方才我见谷雨去让马夫套车,要落雨了,阿姣这是要去哪儿?”


    “你管那么多,孩子想去就去。”二夫人将手上残留的药油擦去,示意宋二爷可以起来了,“有马车也有伞,总归淋不到,让她出去玩就是。”


    宋二爷将衣带系好,听见屋外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走进,一抬头,是身着官袍匆匆回府的宋玉昀。


    他有些纳闷,“你今日不是要忙公事,怎突然回来了?”


    二夫人闻言也从内厢走出来,一眼就看到青年手上拎着一支长箭,“何处来的箭,你拿着它作甚?”


    玉面郎君身上沾染了些许潮意,满目寒意,“骁国公府的箭羽。”


    “?”宋二爷有些不解地接过利箭,“裴家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青天白日就对你下手?”


    “……”宋玉昀闭了闭眼睛,“宋玉洛死了,但帮她劫走阿姣的人还未捉到,那人把这支箭送来了,说明是裴衔救了阿姣。”


    宋玉洛中箭而死,那日三人相遇时他也曾动摇过一瞬,但因为裴宋两家多年恩怨,加之阿姣所做的是一把木剑,便从未想过裴衔能和阿姣有过深的交际,故此仅仅是动摇了下,依然认定阿姣心仪之人是沈樾。


    而他曾查到过沈樾似乎和一家酒馆女儿两情相悦,因此才放弃插手阿姣的少女心事,只想让她渐渐远离两人便足矣。


    宋玉昀下颌紧绷着极力克制着怒气,是他犯了蠢,答案就在眼前却不肯相信,“所以那日阿姣出府去见的人是裴衔,带她四处游玩,去了四海街的人也是裴衔。”


    “怎可能。”二夫人脸色一白,“裴家小子怎可能主动救阿姣,他娘出家十载不肯归京就是因……”


    二夫人话未说完,宋二爷猛地一拍桌子,“坏了,阿姣现在出去该不会是要去见裴家那小子吧?”


    玉归院,书房里十分安静,唯有笔墨在宣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还有少女几不可闻的默背声。


    这一张草稿的内容并不多,是为了趁早背个滚瓜烂熟,免得坦白时太羞耻慌张让自己脑子空白,但阿姣写得很仔细,紧张到手指有些僵硬。


    她蜷攥了几下,又甩了甩,才重新蘸墨,“……如我所说的事事件件,我与裴衔乃是两情相悦。”


    一个‘悦’字还未写完,天空忽而炸了一声响雷,吓得阿姣一个激灵,手抖将最后一笔拉出一道浓墨痕迹。


    墨水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浸染散开,格外丑陋,她柳眉拧成一团,纠结着要不要重写一张,便听到谷雨在外面说了声,“姑娘,马车套好了!”


    阿姣咬了下唇,最后吐出口浊气,“来了。”


    算了,这草稿只是她自己看而已。


    将墨迹吹干,仔细折叠几下放入袖中,她抱起长匣走出书房。


    天空灰沉沉的,空中开始落下星点雨滴,谷雨替她打着伞,两人踩着逐渐打湿的青石板加快脚步,谷雨轻轻提醒一声,“姑娘,二爷和二夫人在前面。”


    阿姣一抬头,便见爹娘伞也未撑,两个人急切的一前一后朝她而来,她下意识将木匣藏于身后。


    “……爹,娘。”


    宋二爷一眼就看到她身后的长木匣,“阿姣,你拿着这个要去见谁?”


    阿姣见宋二爷和二夫人对长匣如出一辙的反应,心尖一颤,“我……”


    雨落得有些急了,远处的阿兄执伞而来,离得近了阿姣才发现他竟是身着官袍,显然是急匆匆从大理寺赶回来。


    这阵仗让阿姣无措的紧咬着唇,紧张的目光从爹娘和阿兄之间流转,最后把长匣从身后拿出来,怯生生道,“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第33章 确认 不会动心


    少女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 二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解释,“阿姣莫要慌张, 爹娘只是担心你, 并非要训诫阻拦。”


    “京州儿郎个个出类拔萃, 年少怀春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总得让爹娘心里有个数,这样我们也好安心。”


    阿姣闻言看了眼没有反驳之意的爹爹和阿兄, 忐忑之色稍稍褪去, 随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的心事早就被察觉了个干干净净, 白皙的脸颊渐渐红透。


    亏她还以为自己藏的很好,想来刚搬到府宅那一日阿兄问起长匣里的东西,分明是明知故问逗弄她。


    这么一想, 阿姣脸上的温度又一下升高些许, 有些羞耻害臊。


    二夫人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温声细语的询问着,“所以阿姣能不能告诉娘,你今日拿着这东西是要去见谁?”


    阿姣紧张的蜷起手指, 随即鼓起勇气,红着脸磕磕绊绊道, “我……要去见裴衔。”


    她小心看了眼爹娘阿兄的脸色,见他们都有些沉默凝重,连忙补充, “他人很好的,把我从马蹄下救出来的是他,那个指认宋玉洛罪证的马奴也是他替我找来的。”


    阿姣方才背腹稿的时候打算的可好了,以为自己能镇定地将一切都娓娓道来, 但真正面临之时,大脑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有替我向宋玉洛报仇的也是他。”


    阿姣很小声但又很认真,“娘,我喜欢裴衔。”


    宋二爷闻言想要开口,被宋玉昀一把摁住胳膊示意先别说话。


    二夫人犹豫着,“……阿姣,你确定裴家小子也一样心悦于你?”


    阿姣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确定。”


    少女清澈明眸里掩不住的羞涩和期盼,让二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少年之时的情愫心动纯粹又美好,一时间她不忍泼下这盆冷水。


    宋玉昀看出母亲的为难,沉声开口,“裴家和沈家有着十多年的旧怨,尤其与咱们二房。”


    “爹曾让裴衔的父亲深陷牢狱数月,这一案就连他外祖沈家也受到牵连,两家一度酿成仇怨,裴衔的娘亲深受痛苦以至于煎熬成疾,最后撇下五岁的裴衔去往景清寺出家,裴衔曾和他阿兄追到寺外跪了三日三夜,他娘也不肯出来见他一面。”


    阿姣闻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宋玉昀薄唇紧抿着,继续道,“裴衔这十年里大部分时日都住在沈家,和他母亲相见都不到十次,也是近三载裴沈两家关系融洽许多,他才搬回骁国公府。”


    “阿姣,你真的能够确定裴衔对你是真心以待吗?”


    头顶一道惊雷轰隆隆的乍响,少女无意识捏紧手中的长匣,一瞬间遍体生寒。


    阿兄的意思是……裴衔一直在骗她?


    怎么可能。


    假若裴衔和她每一次接近都是刻意而为,她定能察觉出一丝违和强撑之处,况且以他那样倨傲的性格,怎可能忍着厌恶和嫌弃还要尽心尽力帮她,甚至与她接触相处那么多久。


    又怎会……怎会吻一个他不喜欢的人。


    可阿兄说的字字句句是铁打的事实,无法否认也无法质疑,她也从燕云峥口中知道裴衔每年生辰之时才能见一次他娘亲。


    一股寒意无法克制的从后背窜起,指甲几乎无意识地陷进肉里,阿姣呼吸微窒。


    他真的曾喜欢过她吗?


    *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沁凉之意,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密集的雨幕模糊了视野,主街上空无一人。


    少年双手抱臂站在窗边,一袭墨色暗纹锦袍显得肩宽腿长,垂眸看着窗外的雨势出神。


    食厢房门忽而被推开,沈樾走进来吹了声口哨,“衔哥,咱们这一次去景清寺得提前。”


    “祖父他这些时日清醒许多,一直念叨着要见姑姑,我爹准备亲自去趟景清寺,所以你这生辰宴可得再往前赶一赶,对了,三姑娘那把木剑可做好了?”


    说着,他吊儿郎当把胳膊往少年肩头上一搭,好奇道,“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听燕云峥说三姑娘没回京州前是别人府上的小丫鬟,此事真的假的啊?”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桀骜肆意的俊脸上没甚表情,语气有些锋利 ,“是真是假与你有何干系,问这么多作甚。”


    “我这不是好奇嘛。”沈樾并不怵他这气势吓人的模样,只是觉得奇怪道,“你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强烈了些?”


    他衔哥可从没和他这么说过话,很难不让人多想。


    沈樾干脆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你该不会对三姑娘动了真心思罢?”


    裴衔心里说不出来的烦躁,更不想去思考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抱着胳膊转过身倚靠在木窗边上,下巴轻轻扬了下,“听说你给那小酒馆家的女儿置办了套宅子。”


    “前日我去沈府找你,三舅舅说你这段时日经常夜不归宿,你这是养了个外室?”


    “那小酒馆遭人算计快撑不住了,我给宅子给银子,你情我愿的事。”


    沈樾浑不在意的往软榻上一坐,捻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而后挑挑眉,“你可别向我爹娘告状,不然我娘能抽死我。”


    室内光影昏暗不明,潮气过重,裴衔拿起榻桌上的折扇展开,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轻摇着折扇,沉闷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漫不经心道,“等雨停后你去一趟临安书院,帮我查查有没有个出身白陵府的王姓学生。”


    “我找他问些事情。”


    沈樾当即打起精神抬起头,想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食厢被轻叩两下,随即一张略显苍白的白净小脸出现在略显昏暗的视野里。


    “裴衔。”


    阿姣被雨水打湿的手指冰凉,她扣住门板,眸子里透出几分执拗来,声线微微发颤,“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裴衔眼尖发现她衣袖有被打湿的痕迹,剑眉微皱,下意识朝她走去,“这么大的雨,你就不能晚一些再来,谷雨没给你打伞?”


    同时瞥一眼沈樾,驱赶着,“你出去。”


    沈樾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一眼,玩味的挑了一下眉头,起身离去。


    裴衔摸到阿姣冰凉的手指,眉心顿时皱出深深的痕迹来,“怎么冷成这样?”


    阿姣沉默地看着他自然地把她的手攥进掌心给她暖着,唇角紧抿,无声将他每一个细微神情的转变收入眼中,直到他牵起自己另一个手,她才开口,嗓音有些晦涩,“木剑做好了。”


    “我来给你看。”


    裴衔看着她递到跟前的长匣,眸光顿了下,而后随意的接过放到一旁,“这个不急。”


    让她坐到软榻,取来一块柔软薄毯盖在她膝上,而后将温茶递过去,“喝两口先暖一暖。”


    阿姣捧着热茶小抿一口便放在手心没动,少年摸着她的衣袖试着湿了多大一块,又蹙着眉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别处被淋湿,直到一抬头和她的视线对上,“一直看着我作甚?”


    少女抿着唇闷不吭声,只是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一瞬不眨的凝望着他。


    她额间有一缕碎发垂下来,裴衔见快要戳到她眼睛,抬手拨了下,随后又戳了戳她的小梨涡,勾起唇,“怎么板着脸不说话,谁惹你不高兴?”


    莫不是因为那姓王的?


    燕云峥说是陆六郎替宋玉昀解决了此事,也不知如何处理的,或许她在担心燕云峥将消息传给他,他听到了会在意?


    这么猜测着,裴衔攥住她的手,刚要开口,听少女轻声道,“裴衔,我阿兄说咱们两家有恩怨。”


    少年脸上的散漫笑意骤然消失。


    “你……”阿姣嗓音哑了一下,声线微微颤抖,“你真的喜欢我吗?”


    裴衔半敛垂眸,遮掩住眼底的森寒戾气,漫不经心摩挲着她细白的手指,“你阿兄还有与你说了什么?”


    阿姣看不见他的神色,不安的咬了下唇,低声将阿兄所说过的两家之间的仇怨说出,“隔着那么多恩怨,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吗?”


    少女的双手柔弱无骨一般细腻,可细细摸索下能摸到她掌心残存的薄茧,指节上也有细小的浅疤,但那也遮不住她手指每一处都生的极为漂亮纤细。


    少年慢条斯理抬起眼,似笑非笑,“我自然是介意的。”


    他当然介意。


    他的爹娘自幼青梅竹马,夫妻感情极好,京州之中无人不赞叹好一对天作之合。


    直到宋文笙联合其他文官故意下套围剿,害父亲落入牢狱,连身居后宫为妃的姑姑也受到牵连,离打入冷宫仅差一步之遥。


    自此裴家险遭分崩离析,以至于后来祸殃沈家,等一切终得平静之后,他和大哥已是别人口中有娘生没娘疼的可怜种。


    阿姣脸色瞬间煞白,“你……”


    “可我若现在还介意的话,又为何要救你呢?”


    裴衔语调散漫如常,轻轻掐住她的脸颊,“我直接看着他们将你活埋,又或者袖手旁观看你被马蹄踩断双腿,岂不更解气?”


    他不太满意道,“我在做什么,难得你没看到吗?”


    他方才那一句介意着实是吓到了阿姣,一时间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一股委屈之意已经涌上心头,“……你不要骗我。”


    裴衔指腹轻轻蹭了蹭她微红的眼尾,猎物即将走进陷阱里,他怎舍得将她吓跑了,“逗你而已,怎么还要哭了。”


    “我害怕。”阿姣紧紧揪着他的袖角,“我本来打算和你商议一下,想今日回去向我爹娘坦白的。”


    她不安地再次求证,眼神带着几许执拗,“你真的没有骗我?”


    少女盈盈水眸里满是忐忑焦虑,他挑起少女的下巴,倾身轻柔一吻落在她眼尾,“你若不信,何不带你阿兄一起来赴我的生辰宴。”


    “带我阿兄?”


    “对啊……那该”很有意思。


    话未尽,裴衔已经寻着她的唇吻上去,不似上次那样一沾即离,也比第一次的生涩鲁莽好上些许,温柔缠绵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只浅尝即止,分开时没忍住重重咬了一下她的唇,“还怕吗?”


    阿姣坦诚道,“怕。”


    阿兄爹娘那么信任她,因为她的恳求愿意放下两家恩怨的忌惮,让她前来寻他求证,她怕裴衔骗她,更怕自己会辜负了爹娘的信任。


    少年眸子微眯,“再亲一下?”


    最后一点不安和怀疑也被这话弄得凝聚不起来了,“……够了。”


    其实阿姣并不确信裴衔是不是真的如实相告。


    人若是坦诚的,说出的话必然十成十的真挚,若是假的,日后也迟早会露出真相,她需要请求爹娘给她留些时间求证。


    眼下,有裴衔这份承诺就暂且够了。


    她匆匆理好思绪,想着爹娘和阿兄答应了她,会在府中等着她带着裴衔的答案回去,便不敢耽搁,“我要回去,向爹娘解释清楚。”


    她衣衫好几处被淋湿,裴衔没打算拦着她,将她送到食厢门口后,记起白陵府王氏郎君的事情来,“你阿兄准备如何处理那个姓王的?”


    阿姣愣了一下,“什么?”


    “……没甚。”裴衔自若的点了点她的衣袖,“你尽早回府将这身湿衣裳换下来,免得寒湿侵体。”


    阿姣一时没联想起来,点点头便朝楼梯走去,恰好沈樾走上来。


    他笑眯眯道,“三姑娘,改日再会啊。”


    少女只拘谨的颔首,下楼离去。


    沈樾看着抱臂倚靠在房门上的裴衔,轻啧一声,“衔哥,你怎连我也骗。”


    裴衔剑眉微皱,“我骗你何事了?”


    他转身回厢房,沈樾抬手拦门也迈了进去。


    “你对三姑娘那么在意,分明是动了心。”


    裴衔捞起桌上的折扇,反手就抽在他肩头,冷声警告,“少胡乱猜些有的没的。”


    沈樾被这一下抽的龇牙咧嘴,“我哪里胡说了,她一进来你眼里就只有她了。”


    “……”那一股不知因何而起的烦躁又重新涌上心头,裴衔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的折扇,极力压下那莫名的不耐烦的火气,强逼自己冷静些许。


    室内光影昏暗,少年俊美张扬的脸庞被阴影覆盖了大半,高挺的鼻梁上那一点浅痣也陷在光影里,良久后,缓声道,“我不可能对宋文笙的女儿动心。”


    “她生得顺眼,性子也好拿捏,偶时有些趣意,陪她演演戏而已。”


    外面的雨势已经渐小,淅淅沥沥落下,雨雾朦胧弥漫。


    谷雨见阿姣下楼,连忙拎着油纸伞迎上去,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姑娘……”


    阿姣朝她展开一抹浅笑,“没事了,咱们回府罢。”


    谷雨点点头,目光不经意从她手上扫过,“姑娘不是还要给木剑上油,怎么没拿上它?”


    “啊?”阿姣反应过来自己一心挂记着回府,将木剑给落在食厢了,甚至都忘记给裴衔看一眼,“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拿。”


    少女提着裙摆拾阶而上,直奔三楼月厢。


    第34章 宣纸 一个巴掌


    沈樾听到裴衔的话顿时沉默下来, 幽幽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衔哥你若是不曾动心, 为何要追查三姑娘在白陵府的旧主子?”


    “……宋文笙和宋玉昀不知打哪儿知道了我和她的事, 将裴宋两家恩怨说给她听了。”


    “?!!”沈樾吓得眼睛都瞪大了, 忍不住探头看向窗外,心想宋玉昀该不会就在楼下等着吧?


    “那你这些时日的心思不都白费了?”


    裴衔展开折扇轻摇,徐徐凉风拂来, 漫不经心道, “我说过, 她好哄得很。”


    “宋家将此事告诉她之后还能放任她前来寻我,想来对她也是纵容的,即便宋家对我心有戒备, 也不敢太过激。”


    三楼很安静, 乍然听到略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阿姣欲要叩门的手一时停顿在半空。


    对话的声音并不算大,奈何房门并未关紧掩好,当一字一句透过窄窄的门缝落入耳中, 霎那间如坠冰窖一般僵硬住,克制不住颤抖的指尖缓缓陷进掌心软肉里。


    “那你岂不是直接拿捏了宋家的软肋?他们可不得憋屈死了。”


    沈樾调侃笑道, “怎样,我早就说过,像三姑娘那样没甚见识的小乡巴佬遇到你亲身下场, 必定乖乖上钩,你之前还不屑一顾,幸亏那日我硬拉着你去了趟张府。”


    “现在觉得这主意够解气罢?”


    裴衔没甚表情,“也就那样。”


    “也就那样?”沈樾眼中染上几分戏谑之意, “那你演的那么真,你是不知道,燕云峥每次看到你和她相处的模样,常说快忘记你往日是何等桀骜肆意的样子了。”


    这已经是沈樾今日第三次说起这样的话,裴衔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少女那张眉眼弯弯,笑得明媚又清澈的脸庞,俊美肆意的眉眼浮现出淡淡阴翳之色。


    若不是当年宋老爷子集结文官针对武将,他父亲不会弃武从文,他姑姑更不会为了挽救将要倾倒的骁国公府,甘心放下长弓踏入深宫。


    而又因宋文笙的手笔,他年幼的记忆里是日复一日的惶恐不安,是娘亲离京时任他哭得撕心裂肺也依然决绝的背影。


    一桩桩一件件,他怎可能在意一个宋家人。


    “她是宋文笙的女儿,她阿兄甚至为了一个女郎打断我阿兄的腿,我疯了不成会喜欢上她。”


    他轻描淡写的讥嘲道,“一个乡野长大,还曾为奴为婢伺候主子的小女郎而已,你在瞎担心什么?”


    “倒也是。”沈樾一琢磨,“不如我去找一找那王氏郎君,让他把宋家姑娘在白陵府给人为奴为婢之事宣扬出来,让宋家的颜面彻底丢尽?”


    少年闻言顿了下,似是漫不经心一般,“生辰宴与她一刀两断已经足够,一个愚笨木讷的可怜虫罢了,没甚意思。”


    他轻摇着折扇,不经意的旋身回眸,注意到静静躺在木椅上的长匣的瞬间,一股寒意蓦地从后脊窜起,眸光倏地一下抬起,看向那扇称不上多么厚重的门板。


    沈樾察觉他的古怪反应,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房门处,“衔哥你看那儿作甚,有人叩门了?”


    他怎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随即疑惑地欲要拉开门看一眼,正要碰到门板便被少年阻拦住,“等……”


    他话音未落,那房门被缓缓推开,门后渐渐显露出少女苍白的脸庞,她眼眶通红,看似平静的沉默下是暗潮汹涌的愤怒。


    裴衔脑中似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声轰鸣,身子瞬间僵住。


    沈樾惊得冷汗都下来了,“三、三姑娘……”


    少女那双眸子泛着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极力维持着最基本的冷静,不想暴露出半点崩塌的痕迹被眼前之人看轻。


    “我来取我的东西。”


    即便她极力克制,开口时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但依然执拗地看着少年的眼睛,不肯示弱。


    骗子,他从头到尾都骗她。


    什么天生一对,什么好心搭救,假的,他对她的所有善意和用心都是假的。


    就连在张府施出援手,也是故意让她放下防备走进圈套的一环。


    她对他的善意和用心倍感感激,捧着他捏着鼻子施舍下来的‘真情’信以为真,天真又烂漫想着向爹娘坦白心事,得知两家有着多年恩怨,竟还大言不惭恳请爹娘给自己一点时间,给自己些许机会来证明他的‘真心’。


    若她不曾回来这一趟,她都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清楚她在白陵府的过往,甚至还要利用着将阿兄和爹娘的颜面撕扯下来,狠狠肆意践踏。


    到时,京州里的官宦世贵们都会知晓她宋玉姣曾是个登不上台面的乡野丫鬟,还不知廉耻要做他裴小公子的娘子。


    说不上来是愤怒更多还是委屈更多,泪水一直在眼眶里上涌打转,阿姣努力平复着气息和情绪,为了不让眼泪掉下去,声音放得很轻,“将东西,拿给我。”


    少女极力维持理智冷静的表面,却不知眼中的莹莹泪意和泛起红的鼻尖早已经将她出卖了个彻底。


    裴衔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那上面有我的字,你还要去作甚?”


    阿姣冷冷看着他,“拿回去当柴火烧。”


    少年闻言渐渐捏紧了拳头,“这是给我的东西。”


    他的字音重重咬在‘我’上。


    她听到的都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两家不过是又多一层恩怨,可那是给他的东西,凭何就这么当作一根柴火烧了。


    少年站在门前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去拿长匣的意思,阿姣一把推开两人,拿起匣盒就闷头朝外走。


    裴衔见她这架势当即拦住她,语气中难掩火气,“你真要烧了它?”


    “这是我的东西,我想怎样就怎样。”


    “你说过这个送给我。”裴衔有些固执道,“现在木剑已经做好,那自然是我的。”


    阿姣极力压制着愤怒,每个字都咬的极为清晰,“它是你骗我做的,你骗我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和你有半分干系,这把木剑对你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你要它作甚,还想拿着它继续羞辱我吗?”


    刚歇的雨声又渐渐密集起来,沉闷的雷鸣声在头顶轰隆隆响起,少女眼中那一滴泪珠摇摇欲坠,很快就像是一粒断了线的珠子坠落砸下。


    她眉眼间掩不住的控诉和怒火,裴衔垂在身侧的指节蜷了蜷,想要替她擦下眼尾的泪痕,却被阿姣一下打掉。


    她怒目而视,“不用你假好心。”


    “是,是我骗了你。”少年烦闷的皱起眉头,“但起因是你爹有错在先,你阿兄还曾为了一个女郎打断过我阿兄的腿,我不过是骗了你,从不曾动过你一根手指头,这番恩怨算是扯平,该行罢?”


    不过是骗了她?


    阿姣单薄的肩头因为愤怒克制不住的颤抖,却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话,一把推开他就朝楼梯而去,裴衔下意识想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我话还没……”


    “你放开我!”


    阿姣挣脱了下,未果,便再也忍无可忍,转过身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少年脸上。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着,似是被逼到角落躲无可躲一样苍白又无力,“你还想要我怎样?!”


    要她乖乖把这刻着他和她名字的木剑送给他,到时便是她人不在场,他也可以拿着这个‘罪证’传遍京州吗?


    裴衔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用舌头顶了下脸颊,轻轻碰一下便感到几许麻木。


    沈樾被这一下吓得愣在了原地,他长这么大,就连骁国公老爷子都不曾对衔哥动过一根手指头,三姑娘素日里温软乖巧的,居……居然敢打衔哥。


    裴衔抬手拂开上来的沈樾,俊美肆意的眉眼轻抬,眸光沉沉看向阿姣,“我教你的,你就这么用在我身上?”


    阿姣那一下力气之大,连自己的手都觉得疼,指尖难以控制的颤抖着,“裴衔,恩怨不是这么算的。”


    她勉强维持自己最后一丝颜面,“最起码,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故意接近博取好感,得到她的心意后又肆意糟践,甚至妄想拿着她的过往伤害她,这不是一句恩怨扯平就能解决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阿姣就转过了身,抱着长匣像是逃离一样走下楼梯。


    在这里多面对裴衔一瞬,她就会想起她在前一刻有多信任他,便清醒意识到她对他的少女情愫是多么愚蠢可笑。


    沈樾见裴衔没有上去追,悬着的心可算是放下来,幸亏这三楼无人,不然这事儿闹出去可精彩了。


    在楼梯喊来伙计去取些干净冰块来,他返回三楼,小心翼翼看着裴衔的神色,“衔哥……你还好罢?”


    谁也没想到三姑娘会突然回来,可衔哥这态度也有些莫名,被发现就被发现呗,恩怨多了也不痛不痒的,怎还非要留下那把木剑。


    裴衔倚靠在食厢的外墙上,垂眸掩住眼底的沉郁幽暗,没有开口。


    沈樾见他不吭声,只好老实闭嘴,看他脸上那红红的巴掌印,又不禁冷吸一口气,宋三姑娘看着乖巧柔弱的,怎下手这么大力气,说动手就动手,和她兄长可真像。


    这么想着,他目光一瞥忽然看到楼梯角落里有一张折叠而起的纸张,斑斑墨迹渗到背面,看着密密麻麻内容挺丰富的样子。


    方才他来时可还没见过,于是好奇的过去捡起,展开后简单扫了一眼,顿时睁大了眼睛,没敢多看,连忙递到裴衔跟前。


    “衔哥,这好像是……三姑娘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裴衔剑眉一皱,瞥一眼那张有些潮意的宣纸,没接,“是什么?”


    第35章 心烦 莫要哭了


    沈樾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说, 只往他面前递了递,“你还是亲自看一眼罢。”


    裴衔看清第一句,原本倚靠在墙壁的脊背瞬间挺直, 把那张薄薄宣纸从沈樾手上抽出。


    清秀的字迹认真而板正, 字距规整漂亮, 似是慎重斟酌过几番才落笔,每一处都足以看出下笔之人的用心。


    薄纸被缓缓加重力道的指腹捏皱。


    那双充满不安的眸子浮现在脑海里,语调委委屈屈, “我本来打算和你商议一下, 今日回去向我爹娘坦白的……”


    “……你骗我已经够多了, 我不想在和你有半分干系。”


    纸张沾染了湿气,还被无意间踩到边角落下一点灰扑扑的印子,像是皑皑白雪上被践踏出一抹污迹, 刺眼至极。


    左脸上的火辣疼意还未消散, 回想少女离去时快要强撑不下去的苍白模样,说不清什么样的情绪攀上心头,令人心烦意乱,一时间无法冷静。


    裴衔烦躁的将宣纸揉成一团, 发泄一般扔进沈樾怀里,嗓音有些沙哑, “生辰宴之事,就此作罢,她在白陵府的事日后莫要再过问。”


    沈樾手疾眼快接住要掉到地上的纸团, 看着少年明显戾气裹身的背影,正想把纸团扔了,又忽而想起这可是宋三姑娘亲笔写下的,若要按照计划继续下去也能派上用场。


    但看衔哥现在这幅样子, 只怕是用不上了,倒不如撕碎了免得心烦。


    他这个念头才从心头一闪而过,本都推开房门的少年又突然回身,沉着脸将纸团从他手里夺走,“去喊燕云峥,午后到武场与我练拳。”


    “……”衔哥真的是被三姑娘这一巴掌气晕了头,沈樾无奈道,“燕云峥只会赚银子,不会打拳。”


    少年不甚耐烦,“随便喊上几个。”


    沈樾看他心情着实是糟糕至极,只能应了声好,开始在心底盘算起哪几个能打又抗揍。


    马车里,阿姣埋头在趴在谷雨的肩头上,小脸闷在自己臂弯里闷不吭声掉眼泪。


    少年那一句‘我不过是骗了你’像是一粒尖锐的砂砾深深扎在心脏里,钝刀磨肉一般,连呼吸一下都疼到发颤。


    “姑娘……”谷雨不知姑娘回去那一趟发生了什么,但她们这一趟是为两家恩怨之事而来,大概是没能掰扯出好结果,和裴小公子闹得很不愉快。


    小丫鬟只能心疼地努力撑着自己的身子,有些无措地安慰着,“世间缘分难定,玉昀公子也说过恩怨难消,裴小公子心中介意,姑娘总不能为了他委曲求全。”


    阿姣咬着唇,声音颤抖着,“我……我知道。”


    府宅快要到了,她没有时间慢慢消化这场欺骗的冲击,也不能再放任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下去。


    她要想想怎么向阿兄交代。


    阿姣捂住自己哭得微热的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气息却还难以自控的一吸一顿,“让……让马夫慢些,不用那……那么快回去。”


    她识人不清在前,现在已经不会再傻乎乎再被裴衔利用,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防备着他拿她在白陵府的往事来报复宋家。


    这四五年里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王家,裴衔不可能派人去白陵府查此事。


    此事出处便只能是那日遇见的王家三公子,那少年与她同岁,幼时会故意欺负戏弄神智不过三四岁的大公子,王家夫人明知是谁做坏,却舍不得惩罚,便来怪罪是她看不好大公子。


    阿姣无意识捏着自己的手指,眼底开始浮现几许不安,她不知裴衔为何会和王三郎相识,也不清楚他从王三郎口中得知了多少往事。


    若她只是个奴婢,被人知道后不过是被世贵看轻,只能低嫁的下场,可偏偏她并非是个奴婢那般简单。


    府宅近在眼前,谷雨放轻声音提醒走神的少女,“姑娘,侧门到了。”


    “……”阿姣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收起混乱的思绪下了马车。


    回到归玉院后,换下潮湿的衣衫,谷雨特意拿来浸过冰凉井水的软帕给她敷眼睛,又让人去盯着院门。


    没多会儿,小奴婢便跑到正厢,小声提醒,“姑娘,夫人和玉昀公子来了。”


    想想自己出府之前的大言不惭,阿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红的眼眶根本掩不住狼狈脆弱之态,只能极力压下羞愧和局促,勉强保持几分冷静。


    到正堂,她垂着脑袋拘谨的道了一声,“娘,阿兄。”


    二夫人一听少女鼻音极重的闷音,再看她沉默低落的反应,当即就知道事情的结果如何。


    虽心疼,但更多还是松了一口气。


    二房和裴家积怨颇深,若是阿姣执意认定了裴家小子,实在是有些难办。


    知道宋玉昀最得阿姣信任,她示意着一侧的冷峻青年先开口。


    宋玉昀却是道,“娘先回去罢,我和阿姣说几句。”


    二夫人没想到先走的是自己,看了眼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脸的阿姣,只好无声叹息一声,“今日落雨寒凉,娘去让膳房煮碗驱寒姜汤来。”


    娘亲离去后,前方轻缓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很快视野里出现一抹属于阿兄的白金袍角,头顶传来他压制着不悦的嗓音,“裴衔怎么和你说的?”


    竟能将她气哭成这样。


    阿姣一听阿兄的询问,鼻尖又蓦地一酸。


    视线很快模糊起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坠落在地上,她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他……他是故意骗我,只有我自己一厢情愿。”


    宋玉昀闻言,眼底顿闪过一道冰冷戾色,裴家人还真是一个脾性,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少女浅浅低泣声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压住心底的怒意,宽慰道,“无碍,日后阿兄会为你讨回这口气,眼下看清他的心思并不算晚,总比陷得更深之后难以自拔强得多。”


    宋玉昀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莫要哭了。”


    “可是……”阿姣抬起头,对上阿兄微柔的目光,更加自责,“可是我先前还那么笃定与你和爹娘说他对我很好。”


    简直愚蠢又可笑。


    宋玉昀话头顿了下,擦拭掉她眼尾的泪,若非为了阿姣,他断不会为裴衔说半句这样的话,“他心思虽不正,但当时救你的行为是真切的,你相信他是理所当然之事,这并非你的错。”


    “但这样居心不良之人,日后不必再和他来往。”


    阿姣听阿兄温声开解的语气,内疚的垂下头,“好。”


    阿兄让娘亲离开,定然是怕她当着娘亲的面说出此事会感到丢脸和不适,他这般费心,若是知道裴衔故意欺骗她的目的,恐怕更会为她犯愁操劳。


    想想如同悬在她头上随时会落下的刀剑一样的王氏,阿姣紧咬着唇,她已经给这个家带来了很多麻烦。


    爹娘为她已经搬出了宋家,她前日听娘说她和爹爹回府给祖母请安之时,被祖母连同另外两位同族长辈好一番训斥,昨晚大伯也来过府里劝爹爹和阿兄,她心中羞愧,想想他们再因为她和王家的事苦恼烦心,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二夫人端着煮好的姜汤送来,见堂中气氛没有方才那般沉闷,顿顿时安了心,温柔笑道,“阿姣,姜汤已经凉了些,不烫,快感觉喝了驱驱寒气。”


    阿姣渐渐平复了情绪,她今日情绪起伏太过强烈,一路控制不住泪意已经费尽心神,喝完姜汤后还没想好如何将王家之事开口,就备感疲惫。


    宋玉昀和二夫人说着话,注意到安静的阿姣悄悄打了个哈欠,“乏困了?”


    “天色也不早了,先去睡会儿罢,到时让你这院里的小膳房温着饭菜,等睡醒了再吃。”


    阿姣撑着困顿的眼皮送走阿兄和娘亲,回到厢房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翌日,天色还有些阴沉,空气微潮略显沉闷。


    宋府的门前,一对主仆正躲在对面远远地观察着。


    “你确定打听清楚了,阿姣真是这宋家的姑娘?”


    王三郎看着前方气派威严的高门大户,不甚相信的看着书童小栗子,警告道,“这一家的宋老爷子可是做过尚书的人物,上一次春闱的探花郎就是这家的公子,若你弄错了,本公子的性命可都难保了。”


    “奴才找过好几个老乞丐小乞丐问的,该是错不了的。”


    小栗子听他这么说,一时间也有点害怕,“公子,阿姣现如今是贵女,若是知道咱找上来,把老爷夫人将她活埋给大公子陪葬的事说出来,咱们不是一样跑不了吗?”


    王三郎用折扇一下重重敲在他头上,“你以为陆知府那边不会查吗?在这里是你我跑不了,到时就是整个王家都倒霉。”


    他自己的亲爹都时常会把人查个底朝天,这些京州的世贵必然也会如此,也幸亏阿姣是年初才回到宋家,八成是做贵女之后怕往日的身份说出去被人看轻,这才被他误打误撞给遇上这机会。


    “白陵府离京州不近,咱们得在陆知府收到书信之前将阿宋家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王家给了阿姣一条命,她打小就是他娘买回王家的儿媳,眼下自该是她报救命之恩的时候了。


    小栗子揉着被敲痛的脑袋,犹豫着提醒,“公子,这两日李夫子说过要小考的,咱们刚到临安书院第一次小考,万不能被人看轻了啊。”


    王三郎闻言眉头一皱,权衡几许,“先回书院,这宋家和阿姣总归跑不了。”


    归玉院,阿姣趴在阁楼的凭栏上,下巴抵在手肘,出神的目光落向府中花庭的方向,安安静静的看着如镜面一般的一小角湖边。


    阁楼外的小径上,谷雨喊了一声姑娘,阿姣便回过神来,明眸低垂往下看去,“怎的了?”


    “姑娘您不是说昨日的衣裳里放了张折着的宣纸,让奴婢在浣衣的丫鬟来拿衣裳之前将那纸条拿出来。”


    谷雨仰着头看她,有些疑惑,“可奴婢仔细翻过那衣裳,未曾看到有甚纸条的痕迹,姑娘是不是早就拿出来但忘记了?”


    阿姣闻言柳眉微蹙起,怎可能找不到呢,她明明放在袖囊中的,“你等等,我来看一眼。”


    她提裙离开阁楼,回到正厢后把昨日那身衣裳翻看了一遍,又将整个厢房都看了,就是见没有纸条的踪影。


    那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她心悦裴衔,阿姣顿时紧张起来。


    “马车上呢?”


    主仆二人急匆匆来到马车车厢,每个角落连软垫下都翻了一遍,依旧未果。


    第36章 松手 不松就咬


    阿姣的心已经开始不安跳起, 她背靠着车厢坐到软垫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些许。


    昨日她只去过一趟百安楼,那宣纸被她折好放在了右袖……


    阿姣愣愣垂下眼, 看着自己的右手, 细指局促的蜷起。


    该不会是她打裴衔那一巴掌的时候, 甩出去了罢?


    阿姣有点不太敢相信能这么巧,这东西若被人踩破了,被雨水泡烂, 又或被不知情之者捡走也就罢了, 要是恰好被裴衔捡起来……


    少女眼瞳倏地紧缩, 纤长的五指紧张的攥成了拳。


    裴衔本就想要她的木剑让她被人笑话,那宣纸上白纸黑字宛若罪证一般,比木剑还要有力三分……


    她得确认那东西在不在裴衔手上。


    阿姣让马夫套好车准备出府, 却没想到裴衔会先让人来主动找她。


    他没捎什么话, 只让人带来一把折扇,阿姣看到折扇便一下记起少年收到这把扇子时兴致缺缺的样子。


    自己那时候曾说过一句希望他也能如她阿兄一样,会顺利过春闱入朝堂,想来是这句话恰好踩到了裴衔的不快之处, 因为昨日阿兄才和她提起裴衔本可以入今年的春闱科考。


    阿兄说那日有几位贡士私下提及裴家,他们喝了酒, 言语间胆大妄为,不仅对裴父当年洗脱罪名侥幸出狱之事恶意揣测,甚至连沈家和宫中的裴贵妃也敢议论, 恰好被裴衔抓了个现形。


    少年年少轻狂,怎能容忍旁人诋毁至亲,自然是当场动怒,最后鲁莽冲动的后果便是错失这一次春闱。


    他那样倨傲又肆意的性子, 能吃上如此惨痛的教训一点都不意外。


    阿姣挥散莫名而起的思绪,沉默看着面前的折扇,抿着唇接过,“走罢。”


    不管裴衔找她何意,她总归要去寻他一趟的。


    马车走到一半,阴沉沉的乌云被风吹着散去。


    明媚灿烂的阳光穿破薄薄云层洒下来,瑶湖湖面泛起层层波波似璀璨碎星折射的辉光,翠郁的树叶随风轻摇,卷着淡淡芳草香气拂面而来。


    湖边的瑶台阁上,少年一袭劲瘦的墨色武袍,无意识抚上胸口衣襟下的薄纸,沉郁的眸子里暗藏一丝丝的烦躁。


    他以为依着对宋家的仇怨,便是被她识破了也不过是遗憾落空而已,可昨夜梦里全是她哭得通红的盈盈明眸,可怜又委屈。


    半夜梦醒后,毫无困意的望着黑漆漆的头顶,裴衔逐渐想通他烦闷不堪的根源——许是得知她幼时流落在外日子过得苦,恰好他年幼时也曾有过和她一样想要合家团聚的愿望,于是对宋家唯一一点恻隐之心全都落在她这里。


    她气愤他骗了她,那他做些补偿弥补就是。


    裴家侍卫踩着阶梯而上,朝站在窗边眺望着湖面走神的高挑少年恭顺抱拳,“公子,属下将那王三郎被带过来了。”


    裴衔闻声回眸,便见那王三郎被捆缚着双手带上来,嘴里咬着一块布巾,慌张不安的呜呜乱叫着。


    他挥挥手,侍卫默然会意,恭敬的走下楼去。


    王三郎是回临安书院的途中被抓来的,眼前的少年长相俊美张扬,气质矜贵倨傲,明显是个世贵公子,他确信自己来京州这些日子从没见到过这少年,更谈不上得罪招惹。


    裴衔居高临下审视着满目惊慌的王三郎,“你就是她的旧主子?”


    旧主子……王三郎心猛地一抖,该不会是那陆家郎君一直在暗处盯着他,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了?


    这么快又气势汹汹就找上他,眼前人是阿姣那位的亲兄长?那宋玉昀不是探花郎么,怎么看着这般狠厉的模样……


    王三郎的脑子飞速旋转着,等裴衔将他口中的布料扯下来,当即求饶,“宋公子,我知道错了,我不过是对阿姣的身份有些好奇,绝对未曾想过要将她怎样!”


    裴衔闻言眼眸微眯,这人眼神当真差劲,他和宋玉昀差着三四岁,和阿姣也毫无半点相似之处,临安书院怎会收下这等眼拙的学生。


    不过他也难得解释,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之意,“知道我想问何事吗?”


    “知道知道!”王三郎连连点头,不就是想知道阿姣在他家府上的过往。


    为了保下小命,王三郎谨慎地将王家对阿姣做过的恶劣之举遮掩,只说了阿姣曾是他傻阿兄的奴婢之事,假惺惺道,“我阿兄死后,我爹娘便放她离开了,我也是来京州才知道她原是贵府走失的女郎。”


    裴衔沉沉的目光锁定着他,“既然让她离开,那身契是怎么回事?”


    王三郎已经紧张到满头是汗,不敢暴露出半点撒谎的痕迹,“阿姣入王府时虽是奴婢,但我娘将她当女儿看待,并未到官府登记奴籍,所以她想走就直接走了,这才没得及销掉身契。”


    裴衔冷声道,“让他们把将身契送到京州来。”


    “在此之前,你安安生生在临安书院待着,离阿姣远一些,别想着再打听她的事,若有半点不轨心思…… ”他看着王三郎,轻嗤一声,“你大可以试试是你跑得快,还是我的箭飞得快。”


    王三郎忙不迭答应,“宋公子放心,我绝不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京州孑然一人,宋家这时候想要捏死他毫不费力,等他出去,立马收拾东西回白陵府!


    裴衔唤侍卫上来让他将人带回去,同时轻瞥一眼满头大汗的王三郎,对侍卫吩咐道,“这段时日,你守着他。”


    王三郎闻言脸色一白,随即被裴家侍卫半拖半拽着带走,刚出瑶台阁,就和不远处正面而来的阿姣四目相对。


    阿姣看清是王三郎,自幼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垂头躲开视线,便没有注意到王三郎煞白的脸色。


    谷雨有些好奇的跟着看了一眼,“方才过去的侍卫好像是裴小公子来给送折扇的那个人,那郎君也是裴家人吗?”


    “……不是。”裴衔半点不避讳着她和王三郎相见,或许他已经知晓了全部。


    身后的王三郎已经上马车离去,阿姣仰起头看着面前的瑶台阁,心中如同坠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躲了那么多年,想要极力摆脱王家带给她的阴霾,临到头来还是徒劳一场吗?


    由人引领着,阿姣登上最高那层阁楼,抬眼便看到早已等候许久的俊美少年。


    她深吸一口气,站在原地便冷静的直白问道,“我昨日丢了一张纸,你可曾见到过?”


    少女明媚的眉眼染着些许漠然,一开口更是一刻都不想多待的样子,裴衔刚想上前的脚步骤然一顿。


    明白她此番应约前来是想拿回那张写满心意的宣纸,他明知故问,“什么纸?”


    “……”


    既然他没捡到,阿姣便不多做停留,扭头欲要离去,却被人紧紧抓住手腕。


    “你走这么急作甚?”裴衔剑眉紧皱,那股烦闷又重新涌上心头,“我又不会吃了你。”


    阿姣想要甩开他,挣脱间手重重磕到楼梯扶手,疼得她一下痛呼出声来,“啊……”


    “我瞧一眼。”白皙的手背上红了一片,裴衔下意识拉过她的手,“磕破了么?”


    阿姣就忍着疼从他掌心抽出,“不必你假好心。”


    她冷冷看着他,眼底尽是防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若想和王三郎联手报复宋家,那便直接来,不用假惺惺充作好人。”


    裴衔闻言一下气笑了,“你就这么认定我?”


    “方才我让王三郎来是警告他不要给你惹是生非,你倒是不分青红皂白,竟然将我和他归到一块。”


    阿姣根本不愿意再信他半分,反驳道,“我都不曾听到你们说得什么,怎知你是不是在骗我。”


    少女往日温软无害像是一只小白兔,现如今浑身竖起尖刺,眼神里都是戒备,仿佛对他避之不及一般,裴衔下颌紧绷着,眸子沉沉看着她,“我不过是想补偿你。”


    “我不需要。”阿姣白净的小脸气到泛红,“若你一开始就知道欺骗是错,为何还要这样做?!”


    他昨日还在笑她是个蠢笨的可怜虫,怎可能那么好心就要帮她。


    她现在显然余气未消,裴衔强压下心底的烦躁,但开口时难免还带了些许火气,“你若觉得我会骗你,那你为何要来,就不怕我害了你?”


    阿姣重重强调,“我只是来找那张纸的,不是因为你。”


    裴衔头一次生出她很难哄的念头,深吸一口气,不想让她再惦记那张纸,也不欲和她继续争执下去,“你若不信,我让人把王三郎再带回来,让他亲口和你说。”


    这样总该信他了罢?


    阿姣听到王三郎就下意识心口一紧,戒备的看着他,“你要让他说什么?”


    “让他告诉你,我今日见他的目的。”


    裴衔注意到她细微的紧绷,眉头微压了下,她怎的那么紧张?


    阿姣像是知道外面有危险在等待的小猎物,埋头躲在窝里不想出去面对,尤其是不想当着别人的面见到王三郎,“我不听他说,我要回府了。”


    听他真的吩咐人去把王三郎带回来,她转身就要走。


    裴衔见状再度拉住她,快要气笑,“你不是怀疑我和他谋策着要欺负你么,为何要走?”


    她因为他的欺骗而生气,现如今他第一次对宋家人低头道歉,她竟还不接受。


    女子怎么那么难搞。


    少年力气是实打实的大,阿姣半天挣不开腕间那只铁掌,气得怒瞪他一眼,“松手!”


    裴衔充耳不闻,长腿一支倚靠着墙面,提醒道,“你再甩一下,小心又要撞到墙上。”


    阿姣抿着唇不放弃,半天挣脱不开,于是开始又掰又扯。


    一通手段下来毫无半点效果,她心底的怒气蓦地涌上来,抓起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第37章 坦白 说来听听


    裴衔猝不及防, “嘶……”


    少女这一口颇有一种他不松手她便死咬不放的架势,他心头顿时窜上几许火气,不但没放手, 还圈着掌下那一截细腕收拢了力道, 森寒一笑, “咬啊,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咬下我一块肉来。”


    阿姣死死咬着他的腕骨,怒视着他。


    腕上的疼意愈发尖锐, 薄薄一层皮肉似要被犬齿刺穿一般, 看着她不服输的执拗, 裴衔眼底渐渐染上几许戾色。


    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两腮使上巧劲,阿姣只觉得腮边忽而一疼,很快便被迫松口, 目光一垂, 就看到裴衔手腕上赫然落下一道深深牙印,甚至被咬出了血丝。


    裴衔自然也看到了那块带着血痕的牙印,紧捏着她的脸颊,危险的目光从她洁白贝齿上一扫而过, 笑意冷森森,“牙倒是挺利。”


    “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 扇我一耳光之后还敢再咬我。”


    他话中带着火气,手上力气也有些重,痛意让阿姣极力想要扯开他那只手, 同时也不肯输了气势,“多亏你教得好。”


    她白净清隽的眉眼间满是执拗敌意,像一只向敌人呲牙示威的小猫儿,不见往日半点温软明媚之色, “你若再不松开,我还要打你一回!”


    裴衔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哽在心口,气得直发疼,不就是骗了她这一次,她居然如此决绝,半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放开她,桀骜肆意的俊脸上掩不住的焦躁烦闷,“你口口声声说我做的过分,我已经歇了当初的心思,今日想要行个好事向你弥补你也不愿接受,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才满意?”


    阿姣揉着发疼的脸颊,听他这倨傲不自知的语气,强忍着怒气,“你刻意接近我,又利用玩弄,现在以为替我摆平一件烦心事就能轻易抹平那些不对了?我在你眼里便是如此好糊弄的人?”


    “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间也没甚好说的。”


    阿姣怕走慢一步又被他抓住,提裙便旋身飞速离去。


    裴衔站在阁楼的窗子后,凤眸幽沉望着下方与侍婢离去的青衣少女,大掌缓缓捏紧,牵扯到腕骨的疼意后,连同心头那一股无处可泄的火气砸在窗台上。


    燕云峥和沈樾一起登上瑶台阁的时候,便看到身量高挑的少年冷着脸抱臂斜倚在窗边,浑身都散发着阴冷烦躁之气。


    “衔哥这是怎的了?”沈樾看到他极其不痛快的脸色,一下就想起昨日他以一敌四打起来像是不要命的疯魔劲头,上前后酝酿着开口,“莫不是三姑娘未曾赴约?”


    裴衔正因此事心烦着,“走了。”


    燕云峥走近,眼尖看到他那只未带护腕的右手上似乎有些红痕,“怎还受伤了?”


    “……”裴衔不语,只冷冷将痕迹挡了起来。


    沈樾一时无言,看来三姑娘对衔哥这份善心歉意并不领情,衔哥难得低头,还是向宋家人低头,被拒之后定然觉得面上无光。


    他和燕云峥对视一眼,默契的闭上嘴没有再过问。


    相约的好友陆陆续续而来,一众骄矜恣意的少年郎在瑶湖边策马钓鱼,唯有裴衔脸色沉郁不悦,令人望而生畏。


    沈樾再一次应付完来询问他发生了何事的友人,便放下手中东西朝着坐在树荫下独自垂钓的少年而去。


    少年向来是自己不痛快,别人也休想痛快,沈樾过段时日还得和他一起去景清寺,他可不想一路都当表兄身边那个倒霉至极的活靶子。


    察觉沈樾靠近,裴衔不疾不徐将宣纸折好收起,听沈樾走近后道,“衔哥,你生辰宴不是有一场骑射么,这几日可要出城练一练?”


    钓竿微动,裴衔一把抬起,摘下巴掌大的小鱼后又丢回湖里,“去。”


    沈樾闻言算是放了心,道一声好,“你钓罢,我再拉上几个一起。”


    说罢起身欲要离去,却见有小厮急匆匆小跑而来。


    他来到跟前便恭顺的拱手俯身,低声道,“小公子,宋家二房的大公子找您。”


    裴衔挂饵的动作微顿,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预感,沉郁眸子看向小厮,“他可说过是为何事?”


    “宋公子说是先前和您约了比试,如今得空,特来赴约。”


    少年闻言漫不经心垂眸瞥一眼腕上的咬痕,唇边浮现几分冷笑,“这对兄妹当真难缠。”


    *


    夕阳西坠,天边那一片片鲜红似火的云霞极为惊艳夺目。


    阿姣在夏阁看书静心,正入神之际,听到一旁的谷雨惊呼,“姑娘快看,火烧云呢。”


    一抬眸,金灿绚烂的暮色落入眼中,令人心生安逸。


    她放下手中书卷,轻声感叹,“春夏的天色总是这般漂亮。”


    谷雨将吃完的糕点盘子和已经凉下来的茶壶递给一旁的侍婢,提醒阿姣,“姑娘咱们该去用晚膳了,方才夫人派人来提醒过了,今日大夫人和三夫人也在呢。”


    “小婶娘?”


    阿姣下意识皱起眉头,那日他们当夜搬出府,就是因为小婶娘和祖母劝娘亲将她送到一个什么道观去潜心修行。


    她不喜欢小婶娘。


    到膳厅,阿姣安静的向侧位上的伯娘和三夫人欠了欠身,落座后才发现阿兄还未回府,看向父亲轻声询问,“爹,阿兄不回府用膳了吗?”


    “你阿兄说有事,晚些回府不必等他。”


    宋二爷拾公筷夹起红烧肉落入她碗里,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问阿姣今日出府是为何,便委婉问起,“出府玩得可开心?”


    阿姣会意,抿着唇小声道,“天晴之后去瑶湖转了一圈。”


    宋二爷闻言算是松了口气,散散心也好,想开了便能早日将裴家那小子忘掉,温声道,“今日听你娘说,陆家过段时间要办一场花宴,你和你娘去看看?”


    大夫人和三夫人今日来是奉宋老太太之命,前来做说客缓和关系的,大夫人闻言便顺势接上这话,“阿姣好像极少赴宴,先前记得请了个礼教嬷嬷也没好好学,不若让府里的人来教一教?”


    二夫人看阿姣一眼,柔声婉拒,“算了罢,阿姣年纪小不急着学,让她先放松一段时日再说此事罢。”


    “……”大夫人面上淡笑着,不动声色压下眼中的不以为然。


    阿姣只不过看着乖巧些,若真论起来可和京州贵女有着云泥之别,宋家的女儿嫁出去都是要执掌中馈操持家业的,二房家的还不赶紧上心些,也不怕日后丢了自家的脸。


    三夫人不疾不徐继续道,“阿姣这年纪也不小了,二嫂先前还在给玉洛相看亲事,眼下玉洛失踪,这亲事不就得落到阿姣身上。”


    说着她看向阿姣,明艳一笑,“阿姣可有意中人?”


    小婶娘的眼神似乎意有所指,阿姣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多想了,只低声道,“未有。”


    三夫人笑吟吟,“那倒是可惜,京州那么多俊俏儿郎,竟没有一个入阿姣之眼的。”


    阿姣沉默不语。


    二夫人看阿姣安静垂着头用膳,怕她心中不适,便不动声色将话题岔开。


    阿姣用完膳后也没多做停留,和爹娘说了一声便乖顺离去,三夫人瞥一眼少女逐渐走远的身影,漫不经心喝了口杯中的消食茶。


    如今二房对这丫头格外疼惜,恐怕轻易不会搬回宋府,若宋老太太真想让二房回来,势必要退让一步才有可能了。


    这厢,阿姣才刚走到亭湖准备回归玉院,恰好和大步而来的宋玉昀相遇。


    “阿兄!”


    她提裙便小跑迎上去,走近后才看到宋玉昀身上沾了几许尘土,手掌也有几许伤口,迟疑的顿住脚步,“阿兄这是……”


    宋玉昀禅了禅白袍衣袖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无碍,和人切磋了几下拳脚。”


    “……”阿姣很难想象冷峻如玉的阿兄和人打架是个什么样的场面,总觉得像阿兄这样的郎君做不出此等事情来。


    但看他手上伤口处的鲜血都凝固了,她柳眉蹙起,“切磋就不能点到为止么?你看你衣袖都扯裂了。”


    宋玉昀眉眼微柔,拍了拍她的脑袋,“没事,阿兄没吃亏。”


    裴衔的确是比他阿兄能打些,不过许是知道自己理亏,克制收敛了些许力气,便结结实实挨了他几拳,这两日定是别想见人了。


    他注意到她来时的方向,“刚用过膳?”


    阿姣点点头,“伯娘和婶娘也在,在正堂和娘说话呢。”


    她关切道,“阿兄可曾用晚膳了?爹娘让膳房给你留了些你爱吃的饭菜,现在该正温乎着,过去吃刚好。”


    “我吃过了,不饿。”


    阿姣闻言便拉住他的衣袖,不满的碎碎念,“那正好,我院里有之前留下的伤药,天热了伤口得尽快包扎好,免得到时伤口疡溃,那才叫受罪呢。”


    宋玉昀本想去找府医,见她如此认真,便想着先去归玉院随便包扎一下,待会儿他再让府医重新上药,结果出乎他的意料,阿姣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的动作格外娴熟利落。


    打好一个漂亮的结,阿姣让谷雨把绷带和伤药带走,“阿兄这两日可别见水,明早再换下药就好。”


    宋玉昀看了两眼自己的手掌,有些无奈,“一点小伤口,不知道还以为我这只手动弹不得了一样。”


    阿姣很认真,“不处理好会留疤的,很丑的。”


    她坐到软榻另一侧,将果干往他面前推了推,看着阿兄冷淡的侧脸,想起自己打算了一下午的念头,有些犹豫,“阿兄,我有一事想和你说一声。”


    宋玉昀捻起一枚杏干,抬起眼,“何事?”


    “此事……裴衔也知道。”


    她这么一说,宋玉昀咬着杏干的动作不由得一顿,“你说来听听。”


    阿姣闻言开始紧张起来,她怕裴衔一面和她说着什么弥补之词,又一面和那王三郎商量着如何利用她的过往让爹娘在京州抬不起头来。


    她没有勇气将此事对爹娘说出口,但阿兄于她来说是格外安心的存在,故此膳桌上才会问起阿兄在不在。


    阿姣尝试着鼓足勇气,“我遇到姚阿爷阿奶是五年前的事,三四岁时是被人贩卖到白陵府的城西王家做……做奴婢。”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再讲清在王府里的身份和过往,努力拼凑言辞想要表达之时,就听宋玉昀沉声道,“我知道此事。”


    “……?”阿姣一下惊愣住,吓得结结巴巴,“阿……阿兄何时知道的?”


    “你莫慌。”宋玉昀见她肉眼可见的无措慌张起来,放缓语气主动道,“是四海街那一日,陆启比我们晚了一步,恰好遇见那王家公子去寻百安楼少东家询问起你,我才得知你在白陵府还有这一番过往。”


    “王三郎和陆启都已经修书送往白陵府,你不必担心,有什么事阿兄替你摆平,此事很好解决。”


    阿姣小心翼翼的解释,“我怕给阿兄和爹娘添麻烦才不敢开口,王家大公子是高烧烧傻的痴儿,我便一直是他的奴婢,也……”也是他的童养媳。


    她这句话还未完整说完,就被宋玉昀打断,“这算得上是什么麻烦。”


    不过是做过奴婢而已,她年纪那么小,这十多年能坚韧长大已是上天保佑,“你能活着回到京州就足够了,苦尽甘来,日后都会是好日子。”


    他现在没对王三郎动手,不过是因为陆家还未把阿姣过往之事查清送来,只是没想到裴衔也会得知此事。


    阿姣闻言,登时没甚出息的鼻尖一酸。


    感觉自己这段时日像是个小哭包似的,眼泪说掉就掉,根本控制不住,一时间觉得有些丢脸,但向阿兄坦白完后,她又开始焦虑起爹娘的反应。


    虽阿兄不在意,但宋府在京州好歹也是书香世贵,她自个儿落得个狼狈名声倒不要紧,总归能好好活着就成,可爹爹和阿兄在朝堂上的颜面极为重要,她很怕此事传出去给二房丢脸。


    忐忑等待了三五日,阿姣每次见爹娘都在煎熬的想他们何时会开口询问,直到实在是没忍住问起阿兄。


    “原来你这几日忧心忡忡是为了此事。”宋玉昀有些无奈,他并未同爹娘提及此事,只道,“爹这两日忙于朝务,等陆家将你身契之事处理好在和他们说也来得及。”


    “这样……能行?”阿姣有些怀疑的看着宋玉昀,“爹娘不会生气吗?”


    宋玉昀语气淡淡,“无碍,生气也只是生气罢了。”


    总不能舍得将阿姣赶出家门去。


    宋玉昀实在是太过淡然自若,连阿姣也开始莫名的镇定下来,开始默默等待陆家处理好她身契之事的消息传来。


    与此同时,裴衔的生辰宴来临。


    因裴衔五月廿一那日要在景清寺,便提前了七八日,但骁国公府上下依然分外热闹。


    一道人影如同一阵风儿似的穿过熙攘的宾客和友人,“衔哥!”


    沈樾进了裴衔的院子直奔正厢而去,跑得太快猝不及防撞上从房中走出的紫袍少年。


    少年肩头的伤势才好,根本经不起沈樾这一下的碰撞,疼意令他剑眉紧皱,“嘶……”


    心中暗骂一声宋玉昀下黑手,而后不满地看向沈樾,“你慌慌张张作甚?”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死在他生辰这日了。


    沈樾缓了一口气,有几分无奈,“我也不想啊,这不是有事想赶紧和你通个气。”


    他说着,收敛了笑脸正色道,“你派去跟着王三郎的那个侍卫,昨夜里被人一闷棍打晕,王三郎和他那小书童趁机跑了。”


    第38章 生辰 折断木剑


    “跑了?”


    他不过是那日稍加威胁而已, 王三郎居然这么不禁吓。


    若他老老实实在临安书院,过不了太久他就会放过他,这突然逃跑, 难道不读书不科考了?


    肩头伤口的疼意散去, 裴衔迈开长腿往外面走, 国公府的家仆和婢女来来往往,他低声询问沈樾,“可晓得他逃到何处去了?”


    “那侍卫才从临安书院赶过来, 他说自己一直紧跟着王三郎, 没曾察觉出他有半点逃跑的迹象, 不过王三郎在京州似乎有个世伯倚靠着,我刚派人去探查,但时间过了那么久, 他兴许跑出城也不一定。”


    裴衔若有所思的垂眸, 临安书院在天下学子眼中极有威望,院规也极为苛刻,王三郎不远迢迢来临安书院读书,突然消失的话极有可能会被逐出书院, 他会因为那日的一番吓唬就甘心放弃日后的大好前程逃走么?


    除非他那一日对他撒了谎,才慌得不敢继续留在京州。


    少年思考着, 脚步渐渐慢下,阿姣在王府做奴婢这七八年,是发生过什么事, 让王三郎不敢对他这个‘宋家人’说的呢?


    沈樾见他忽而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他,“衔哥?”


    裴衔抬眸,剑眉微微挑动, “你替我派几个人到白陵府走一遭。”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三郎不见了,那他就让人亲自去王家查。


    沈樾点点头,两人继续向着宴庭而去。


    宴席尚未开始,侍婢家仆看到两个高挑少年走来,恭顺的垂头行礼。


    宾客大多是世交好友,沈家唯有沈樾一人前来,长清郡主也在,见到裴衔出现后便提裙而来,“裴衔……”


    她刚走出几步,一道瘦削修长的身影冷不防出现在她前方,朝着裴衔走去,“阿衔。”


    裴衔闻声回头,身后的青年拄着一根鹤首长拐,一袭黑底蝠纹长袍显得身形有些清瘦,昳丽深邃的眉眼和裴衔一样极具攻击力,只是苍白的脸色衬得莫名阴郁。


    沈樾见到青年忙规规矩矩一礼,“涟表兄。”


    裴衔有些意外的迎上前去,“阿兄腿好了?”


    因为前几日落雨潮湿,阿兄的腿难受的厉害,一直不曾出院子,他还以为他不会出现他的生辰宴上。


    “好些了。”裴涟和沈樾颔首回应了下,而后看向裴衔,嗓音沙哑,“听爹说,你三日后就要离京,怎比以往早那么些日子?”


    “嗯,三舅舅会与我一同去景清寺,所以提前几日。”裴衔难得收敛起倨傲之色,多了几分沉稳,“外祖父一直念叨娘亲,舅舅想去接娘回来。”


    裴涟神色淡淡,“爹死都不肯和离,她不会回来的。”


    当年父亲出事的罪证太过确凿,外祖也受到些许牵连,沈家脱身之后见救出父亲的希望太过渺茫,很快选择放弃,而后登门劝母亲和离,免得因父亲遭受罪责。


    青梅竹马又同为夫妻,母亲不愿意大难临头各自飞,于是竭尽全力四处奔波为父亲鸣冤,后来父亲紧抓一丝生机,洗脱罪名成功离开牢狱,却避免不了因沈家这番举动而心生介意,随着时间开始成为厌恶。


    岳丈和女婿之间嫌隙横生,母亲夹在中间两边为难,日渐憔悴悲郁,疲惫至极,几次提出和离被父亲拒绝后,便狠心斩断红尘出家为佛,唯有他和阿衔生辰之时才愿意见上一面。


    沈樾在一旁插进话来,“涟表兄,若是我爹骗姑姑说外祖病重,她应该会信罢?”


    裴涟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她前脚回来,我爹后脚就会找上门,你若能瞒住我爹,兴许她会待的久一些。”


    裴衔闻言抿着唇垂眸不语,阿兄说得是实话,父亲心有偏执,娘若回京,他必定不会再给她机会让她离开国公府。


    不远处的国公府管家发现三人,忙快步而来,“三位公子,国公爷和世子爷都在堂中等着呢,咱们快快过去罢。”


    裴涟拄着鹤首长拐迈出步子,裴衔扫了一眼他的腿,想起当年之事,“阿兄,宋玉昀当年因为一个女郎便向你下手,那女郎去哪儿了?”


    他只听闻是那女郎胆大妄为,偷偷女扮男装混入书院读书,与阿兄和宋玉昀乃是同窗,他前几日和宋玉昀打斗一番,以宋玉昀的武力还不至于让阿兄到断腿的地步。


    裴涟无声捏紧了掌心的鹤首,冷声道,“身份败露后止步春闱,自然是离京归乡了。”


    兄长身上的气息明显冷冽阴郁许多,在沈樾疯狂的示意下,裴衔想要询问当年动手之因由的心思便暂且作罢。


    紫袍少年一进宴堂,便有相熟的亲友迎上来祝贺。


    面前一张张面孔笑吟吟的向他表示庆贺,他漫不经心应和着,眸光渐渐幽暗。


    这些人之中该有一张白净明媚的笑脸,露出那对甜甜的小梨涡,明眸微弯对他说,‘裴衔,你可要现在就看看我给你做的木剑?’


    一股莫名的怅然若失涌上心头,这种情绪有些不太适应,少年无意识地皱起眉头。


    正此时,身后一道娇悦的女声唤着他,“裴衔!”


    长青郡主终于找到空闲的机会来到少年面前,没曾注意到他有些沉郁的眉眼,娇哼一声,“可算是抓到你了。”


    裴衔漠然看着她,“何事?”


    他又是这般令人想要生气的语气,长清郡主不满地鼓起腮,若不是他这张脸生得俊俏,就凭他这倨傲冷淡的性子,她早就不搭理他了。


    但想想今日是裴衔的生辰,长清郡主压下小气性,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早早为你做了一份生辰礼,是件栩栩如生的木雕,你可要现在看一眼?”


    听到‘木雕’二字,裴衔眸光微动。


    *


    “姑娘,您瞧我做的这小猫儿!”


    谷雨兴冲冲拿着一块巴掌大的小物件递到阿姣面前,一副求夸奖的样子,“我还刻了胡须呢,看得出来吗?”


    阿姣看着她手里勉强能看出是只迈出前爪的小动物,温声指点了几处细节,又道,“侧门那条巷子里有两三只小猫,膳房经常喂养,你改日多去看几眼,能抓住神韵就更像了。”


    谷雨连连点头,揉捏着酸痛的手指,见着阿姣手里那块靠着雏形依稀辨认出是只小老虎的木雕,有些好奇,“姑娘你刚学的时候,手是不是也很疼啊?”


    初学自然会累,但她当时一心为了学门手艺养活自己,并不觉得多疼多辛苦,“习惯了就好,你只是还没学会技巧,要慢慢来,急不得。”


    阿姣说着,轻轻吹掉手上的木屑后开始收拾案桌,感觉肚子咕噜一声叫,看向谷雨,“晚膳该好了吧?我有些饿了。”


    “等会儿奴婢让人去膳房问问。”


    谷雨利落拍掉手上的碎木屑,然后用干净帕子从一旁桌上捻起糕点递到阿姣嘴边,“您先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阿姣手上还沾着一些细细屑沫,便就着谷雨的手咬下一口,饥饿感没那么强烈了,又继续收拾着。


    雕刀放回书架,她眸光不经意一扫看到下方角落的长匣,下意识抿紧了唇。


    今日是裴衔的生辰。


    若她那日未曾返回三楼,没有听到那些话,此刻大概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经历着早就准备好的羞辱。


    垂落身侧的手缓缓捏紧,他那样傲慢的人,居然会为了一场报复能和她故作亲昵那么久,还真是煞费苦心。


    长匣的锁扣打开,精心设计过的木剑被一双细白的手掌攥住两端后,往膝盖上利落一折,清脆的断裂声响起,下一瞬断成两截的木剑就被随意丢回长匣里。


    她的东西,便是折断了也不给他。


    锁扣重新合上,匣盒放进最下层的角落,阿姣起身拍了拍衣裙,沉默地看了几眼长匣,而后旋身离去。


    次日谷雨还在努力学习雕木,聊着聊着开始惦念起铺子旁那几家食肆的饭菜,嘴馋至极,“姑娘,咱们得快有一月不曾去过那边了罢?”


    阿姣翻过一页书纸,仔细想了想,“一月有余差不多。”


    自历经被绑走那一次后她极少出门,木雕铺子已经好久不去了,听谷雨这小馋猫一说,也觉得有些嘴馋。


    两人一合计,便决定趁着午时将到,出府解解馋。


    “姑娘,这四荤一素,您两位能吃得完?”


    小二看着面前的两个清瘦少女,善心提醒,“我家菜量丰盛,两位点两荤一素便差不多够了。”


    谷雨闻着后厨飘来的诱人香味,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无碍,我们带了食盒。”


    阿姣已经感觉饿了,摸了摸肚子,又想到一事,“还请再做一道招牌红烧蹄膀,烧得糯一些,我带回家去。”


    她要给阿兄带一份尝一尝。


    小二闻言顿时笑开颜,“好嘞,您且喝着茶,菜这就来!”


    菜肴还得有一会儿做好,阿姣闻着香味儿坐等着,反倒越闻越饿,干脆起身,“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那木雕铺子看一看。”


    她在府宅里一看书就要犯困,木雕怎么做都是做,何不专做些能赚银两的。


    木雕铺子就在对过,掌柜的听见动静抬起头,见到阿姣出现,格外的惊喜,“阿姣姑娘身子养好了?”


    他从柜台后绕出来,热切的示意阿姣落座,倒好一盏茶递到她跟前,赞赏道,“上次你做得那个策马挽弓的少年木雕,栩栩如生极有神韵,那贵客见那木雕和图上一模一样之后甚是高兴,还多给了银钱要留给你做赏银。”


    “真的?”阿姣闻言倏地睁大了眼睛,十分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除了姚阿爷和姚阿奶以外的人这般夸奖呢。


    “那自然,你且等一等,我拿来给你。”


    掌柜的说罢便转身回去拿钱袋,一边给她数着银子,一边道,“那贵客相中你的手艺,特地指着你要再做一幅木雕,知道你暂且不来也愿意等。”


    阿姣将这份意外而来的小金库收起,好奇道,“要再做一个什么模样的呀?”


    掌柜的把图纸拿来,“贵客也想给自己做一个,这样图便是她自己。”


    阿姣好奇的接过来,打开之后看到画纸上的粉裳少女,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长清郡主?”


    裴衔的木雕竟是长清郡主准备的生辰礼。


    掌柜的甚是意外,“阿姣姑娘居然认得长清郡主?”


    画纸重新卷起,阿姣将画纸推了回去,轻声道,“这个我不做,您换个别的给我罢。”


    “不……你不做这个?”掌柜的没想到她会拒绝,再三确认,“姑娘可想明白了,这银钱可高着呢。”


    阿姣正要摇头,便听见有脚步声迈上铺子门前的檐廊台阶。


    人未到声先至,那少年的清越嗓音格外熟悉,“掌柜的可在?这策马挽弓的木雕是你这里做出来的罢,匠人是谁?”


    第39章 无耻 要不要脸


    裴衔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桌旁喝茶的少女, 同她那双盈盈明眸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左腕腕骨上快要淡去的齿痕莫名的隐隐发烫。


    阿姣注意到他拎在手中的熟悉提匣,忽然间对刚放进钱袋里的银两有些膈应, 索性起身对掌柜道, “我改日再来, 烦请掌柜替我拒了此事。”


    裴衔眸光倏地幽暗下来。


    走进来的俊美少年明显身份矜贵不俗,掌柜的只好暂且咽下去劝阿姣思考再三的话,“好, 阿姣姑娘慢走。”


    而后看向裴衔手中的木雕提匣, “公子让我瞧瞧是哪件……”


    少女欲要错身离开, 裴衔探手想要拉住她,阿姣早有预料一般抬眸怒瞪他一眼,防备的退开半步拉开距离, “你离我远些。”


    她避之不及的反应让裴衔手指微蜷了下, 但很快顺势往前一步,高挑高大的身形拦住她的去路,微微上挑的凤眸紧紧盯着她,“有人送了我一件木雕, 是你做的?”


    昨日他从长清郡主口中听闻木雕二字,下意识就联想起她来, 知道木雕铺子就是她常去的那家之后,心中的预感便更加强烈。


    阿姣唇角紧抿了下,不是很想承认。


    掌柜的见他们像是认识熟悉的样子, 可气氛又隐隐透着几分紧绷僵硬,记起少年进来时似乎是说的策马挽弓的木雕,主动出声缓和道,“公子前来询问匠人, 莫非是木雕出了问题,想要修补瑕疵?”


    裴衔放下匣盒,指着直白询问,“可是她做的?”


    阿姣气闷,不情愿道,“是我做的。”


    她看着他,明眸中浮现淡淡敌意,“你到这里来是想做甚?”


    裴衔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何,长清郡主这件生辰礼他无甚兴趣,但因为出自她手,又觉得好像也有些顺眼。


    莫名奇妙的情绪笼罩着他,让他像是被夺舍了似的生出一股执念,语气微缓,“那木剑,能送给我吗?”


    阿姣听到他话中透露出的些许请求语气,不由得有几分意外,上一次他还像是理所当然一样争夺,现在他生辰之日已经过去,怎还执着那把木剑?


    她想不通,片刻后只如实道,“我早已将它折断了。”


    少年桀骜张扬的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几分惊愕,似是难以置信,“你折断了?”


    他这般反应似乎真的只单纯在意那把木剑,总不能还真惦念过她将此物亲手赠予他罢?


    裴衔那日的浑不在意的轻嘲犹在耳畔,阿姣忽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日看书看昏了头,他若真有过一丝动摇,又何必让她连阿兄带着一起去他的生辰宴受辱。


    裴衔下颌紧绷着,压住心头骤起的火气,“这东西分明是留给我的,为何折断它?”


    他以为她那日说的当柴火烧了只是一时气话。


    阿姣反问,“不然留着它作甚?”


    少年像是在指责她做得过分一般,她语气也冷下些许,“长清郡主早早为裴小公子做了这件策马挽弓的木雕,怎么想也比那把破木剑珍贵多了,两截残木扔在大街上也没人会要,裴小公子还是将木雕拿回去好好摆着,那可是郡主对你的一片赤城心意。”


    她说罢便绕开他跨出铺门,结果才走出几步就被追了上来。


    少年身高腿长,一个大跨步便拦住她的去路,俊脸阴沉沉的,“不许扔。”


    阿姣不服气,那木剑都断成两半了,“你管那么多作甚?!”


    裴衔扯出一抹冷森笑意,“折断了那也是我的,你今日敢扔出去,后日我便拿着你要找的那张宣纸四处宣扬,让所有知道裴宋两家恩怨的人都知晓,你宋玉姣亲笔承认心悦于我。”


    “!”阿姣对他这番威胁又惊又怒,“裴衔!你要不要脸!”


    少女白净的小脸顿时被气红,气急败坏的提裙直接踹他一脚,“那东西果真在你那里!你上次还骗我说没看到!”


    裴衔没有要躲的意思,就这么站在原地挨了这一下,华贵锦袍上顿时烙下一块极为明显的灰扑扑的脚印,他浑不在意。


    看着气愤不已显得鲜活不少的少女,少年那双凤眸里隐隐透出几分恶劣的畅快,“我是阴险龌龊,但很好用不是么,能达到目的便足矣。”


    “你……!”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择手段的心思一点也不遮掩,甚至连一丝羞愧之意都没有。


    少年像是往常那样散漫地拨了拨她鬓间的芍华碎银步摇,语调玩味,“我只不过是想要一把你亲手而作的木剑,那么简单的小要求,阿姣能否让我如愿?”


    阿姣咬紧牙关,他居然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不肯服输吃亏,“木剑给你,你将那宣纸还给我。”


    “好啊。”裴衔答应得极为轻易,“那明日午时,就在……”


    他说着,目光轻飘飘瞥向对面食肆门口那个紧张看过来的小丫鬟,抬眼看一眼食肆门匾,“就在这家陈记食肆等你。”


    阿姣不语,只恼火的再狠狠踹他一脚,便冷着脸朝谷雨快步而去。


    晦气,实在是晦气!


    日后出门必须要翻翻看黄历!


    望着少女气咻咻离去的单薄背影,裴衔唇角的弧度渐渐沉下去,纸上满满的情意,却能将木剑说折就折了,论起无情来,她分明更胜他一筹。


    平静又娴熟的压下心头那些混乱烦闷不得其解的心绪,漫不经心拂去锦袍上的尘印,回到木雕铺子之后,掌柜的便迎上来,“公子,你这木雕……”


    裴衔不甚在意,随意道,“砸烂罢。”


    “我没有供奉自己木像的喜好。”


    *


    阿姣午膳吃完还是一肚子火气,揣着得来的碎银带谷雨在集市上逛了一大圈,等回府时,除了特意带给阿兄的红烧蹄膀,还有许多鲜果小食,甜的辣的咸的酸的一应俱全。


    回到归玉院的时候,她又跑到书房去把那断成两半的木剑拿出来,用雕刀凌乱的划掉剑柄上的漂亮字体,看着几乎看不出字迹的剑柄才感到几许解气。


    木剑丢回长匣,她喊上谷雨,“谷雨,把食盒和那些小食,我们去阿兄院里。”


    这个时辰,阿兄该是忙完回府了。


    谷雨脆声应下,两人拎着沉甸甸的东西向宋玉昀的院子而去,走到湖边时看到对岸的二夫人一副步伐匆匆的样子。


    阿姣有些疑惑,便踩着石桥追上去,唤一声娘亲。


    二夫人闻声回过头,见阿姣两手满当当的,不由得一愣,“你这是……去集市逛了?”


    “嗯,娘尝尝这包樱桃,可甜呢。”阿姣一边给二夫人递过去,一边询问,“娘急匆匆是怎的了?”


    二夫人重重叹口气,有些许犯愁,“你祖母前两日时常头晕头疼难以下地,今日正和你大伯娘说着话忽然就晕过去了,把你大伯娘吓得不轻,方才特意传人来唤,我刚派人去给你爹和你阿兄报信儿,现在先去宋府看看怎么一回事。”


    说着,叮嘱阿姣,“爹娘今夜若是在宋府侍疾,兴许不会回来,你晚膳就莫要等着我们,娘在膳房给你炖了燕窝,你少吃些鲜果,记得留些肚子。”


    阿姣颔首,“好,那娘快去罢。”


    二夫人带着人很快离去,阿姣看着手中的食盒,心道不知阿兄会不会也留在宋府,犹豫了下,还是将东西往他院里放了一份。


    阿兄若是回来待一待,也能吃上几口。


    宋府,三房齐聚在宋老太太的宅院里,连浪荡颓靡常不见踪影的宋三爷也在等候着府医诊好脉出来。


    宋家大爷坐在外厢的首位上眉头紧锁,“府医怎还没号完脉?”


    宋三夫人浅笑着安抚,“大哥莫急,许是正仔细斟酌着,老太太这两日不舒坦,还让我请了清鸿道长过来,估计着他也要到了。”


    宋三爷晌午连赢两把之后带着友人去喝酒,眼下还未彻底醒酒,懒惰斜倚着椅背,“这道长又不是神医,与其请道长,还不如去请位太医过来。”


    宋二爷听到清鸿道长之名,心里多少有些不太舒坦,宋玉洛就是清鸿道长替他掐指神算寻来的,再有搬府也是因为宋老太太让清鸿道长带阿姣去道观潜心修行,现在听见这个名字,他下意识就皱紧了眉头。


    庭院外青藤绿枝交错,昏暗天光下,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形穿过宝葫门走入檐廊,大夫人抬眼一看,心底不由得涌出几许酸意,“玉昀怎还来了。”


    大房里这几位堂哥还没到,他倒是先来了。


    不都说大理寺忙碌得很,看样子玉昀这官职也没甚份量,就是二房两人平日里常和人夸大炫耀罢了。


    宋玉昀同四位长辈行过礼,神色淡淡,“下职之时听我娘派人提醒,便直接赶来了。”


    他看向宋二爷,“祖母现如今如何?”


    三夫人手中轻摇的团扇一顿,意有所指,“老太太这些时日一直郁气淤积于心,头晕头疼都快成老毛病了。”


    宋玉昀闻言轻瞥一眼三夫人,见爹娘心愧沉默的垂下眼,不疾不徐道,“听闻小叔在这一月里就输了八万多两白银,这些年三房的铺面一直在亏损,这银钱该又是祖母给填上的?”


    宋家大爷惊得一下抬起头,大夫人也难以置信看向三房夫妻俩,“八万多两银子?!”


    年初她家二姑娘出嫁,老太太一直舍不得给孙女掏银子,给二丫头的陪嫁比三年前大丫头那份还少,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叔不过是伸伸手,老太太竟然大手一挥给了三房那么多银子!


    第40章 姐姐 有人找你


    三夫人没想到宋玉昀都搬出府了还会知道此事, 不由得心中恼火,但大夫人直勾勾盯着她,便不甚自在地移开眼, 端起茶盏时示意宋三爷说话。


    宋三爷散漫的轻嗤, “八万两而已, 我随时都能翻番赢回来。”


    他讥笑道,“大嫂执掌宋府中馈还不够么,怎么连母亲的私库都这么在意, 莫不是想连同母亲的嫁妆都想管着?”


    大夫人闻言不悦地沉下脸来, 宋家大爷也神色难看, 厉声教训道,“你少污蔑你大嫂,你这些年输了多少银子心中没数吗?她不过担心你把整个三房的家底都赔进去, 我看你是喝酒喝糊涂了, 要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宋三爷不痛不痒,“是是是,大哥说的是。”


    宋玉昀在二夫人的身侧淡然落座,不多时, 府医便从内厢出来。


    他方才给宋老太太扎了几针,等会儿老太太就能苏醒, 不过昏迷之因尚未找到,只能暂且再观察几日。


    府医开了药方又叮嘱几句,而后带着徒儿离去。


    等宋老太太醒来, 看她精神萎靡但脸色尚可,众人心安些许,老太太意识清醒一些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清鸿道长可来了?”


    她这无缘无故的,必定是被什么东西冲撞缠上了!


    三夫人轻声回应,“快了,母亲莫要着急。”


    天色彻底暗下,侍婢们将屋里的蜡烛都一一点亮,院中的老嬷嬷快步走进来,“老太君,清鸿道长到了。”


    宋老太太忙不迭坐起身,“先请他到正堂稍候。”


    说着,就要硬撑着虚弱的身子让人为她更衣。


    院里的下人们将灯笼挂起,二夫人站在檐廊下看着漆黑下来的天光,有些担心,“也不知阿姣一人留在府里会不会害怕。”


    宋二爷闻言看向宋玉昀,低声道,“你把你娘送回府罢,你祖母暂且无甚大碍,我留在这儿守着就足够了。”


    宋玉昀淡淡颔首,同大伯和小叔道了声告辞,便和二夫人离去。


    走到院门时,下人正提着灯笼从对面引路而来,宋玉昀和身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听到下人低声道,“我家老太太已经清醒,道长不必着急,在正堂静候片刻就是。”


    很淡的太真天香从鼻尖转瞬即逝,莫名觉得这味道似乎有几分熟悉,宋玉昀下意识顿住脚步回望。


    那清鸿道长走在前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弟子打扮的高壮青年,微弱的光亮下,只能勉强看清那弟子道袍上所绣的阴阳八卦图。


    宋玉昀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这么多年他们一直以为宋玉洛是流落慈安堂被救济的孤儿,故此至今不清楚帮宋玉洛绑走阿姣,甚至带她逃离京州的人是何来处。


    可若是追溯起来,这位号称神算子的清鸿道长才是亲自把宋玉洛推到爹娘眼前的人。


    二夫人注意到青年忽然止住步子,不解地回眸,“玉昀,怎么了?”


    宋玉昀收起思绪,抬步追上后平静道,“无碍,一件久无进展之事忽然有了些许眉目。”


    正堂里,大夫人见宋二爷独身一人进来,身后已然不见二夫人好宋玉昀的身影,语气便有些微妙,“二弟倒是心疼夫人。”


    宋二爷不疾不徐在侧座坐下,禅了禅衣袍,“道佛不两立,有清鸿道长在,她这个信佛的自该避让。”


    “二爷此言差矣。”一道沉稳微哑的中年男声从堂外传来,“道佛自有异曲同工之处,何来的避不避让一说。”


    话落,身着阴阳八卦道袍的清鸿道长迈入堂中,手拿拂尘轻甩,脊背挺直,颇有几分仙骨道风,“贫道清鸿,各位有礼了。”


    他望向立于宋三爷身后的明艳夫人,眸光闪烁了下,“三夫人,许久不见。”


    三夫人缓缓捏紧手中团扇,规矩的垂首一礼,“我家婆母身子不适多日,劳烦清鸿道长来这一遭了。”


    *


    天晴,夏日明媚而耀眼夺目,一阵凉爽的清风拂过,飞速冲淡了浅浅热意。


    沈樾一进来就饶有兴趣将食肆环顾一圈,“这家老铺子味道定然不错,三姑娘还挺会找地方。”


    裴衔寻了个窗子的位置坐下,随意点几道招牌之后,看沈樾就这样在他对面坐下,剑眉微挑,“我有说要带你一起么?”


    “这么见外。”沈樾提壶斟茶,慢悠悠道,“喝杯茶解解渴还不许了?”


    他喝了一口茶,正色道,“王三郎一直不出现,他那蔺世伯是个商贾之人,要不要让燕云峥去打听打听?”


    裴衔提起茶壶,不甚在意道,“蔺家一介商贾,助他到临安书院读书已经尽心尽力,若他消失后躲到蔺家,蔺家未必会愿意为了一个世交之子招惹裴府这等麻烦。”


    清晨时侍卫传来一个消息,让他心中有几分揣测——王三郎走时没拿上包裹就罢了,竟然连钱袋也没带。


    钱袋这样重要的东西,即便再急匆匆逃离也不应该疏漏遗忘,若是假设有另外之人将侍卫打晕后,便拉着王三郎马不停蹄的跑了,甚至强硬的不许他回去收拾行囊,倒有几分合理。


    但这只是一个猜测罢了,裴衔并没有说出口。


    既然用不上自己,沈樾便把杯中茶一口饮尽,起身,“明日就得离京,我还有事未安排好,先告辞了。”


    裴衔漫不经心的颔首。


    沈樾离去没多久,一道道香气诱人的招牌菜陆续送上来,门外有一道清悦的铃铛声靠近,他心有预感一般向窗外看去,就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在食肆门前停下。


    清秀的小丫鬟从马车上跳下,她向车厢伸出手,随即一个清隽少女从马车内探身而出。


    少女身着一袭月青色滚雪细纱裳裙,气质干净明媚,不知小丫鬟说了什么,逗得她不由得弯眉一笑,脸颊上那对小梨涡显现出来,似是晶莹蜜糖一般甜到人心坎上。


    阿姣接过谷雨递来的长匣,“那等会儿你可不要怂,我若是喊一嗓子,你就得拎着马鞭进来帮我。”


    谷雨相当认真的点头,“奴婢一定冲上去!”


    阿姣闻言忍住笑意,提裙正要进食肆,忽见一个矮瘦的小乞儿径直冲她跑来,心惊之下还没来得及躲开,那小乞儿就直接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他指着不远处的巷口,小声又语速极快道,“姐姐那儿有人找你。”


    说完拔腿就一溜烟儿的跑远了。


    阿姣懵懵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纸条,犹豫了下打开,看见里面‘王崇知’三个字之后,当即心慌意乱的将纸条捏紧掌心里。


    这是王家大公子的名字,京州中只有王三郎才知晓。


    她有些慌张的看向巷口,努力保持镇定,自己刚下马车,王三郎就出现了,今日之约……莫不是裴衔故意设下的圈套?


    正想着,那道高挑恣肆的身影就出现在食肆门前,少年目光轻扫一眼她手中的长匣,“来的倒是刚巧。”


    饭菜刚上桌她就到了。


    看她脸色有些难看,裴衔眉头微蹙,“为何这般看我?”


    方才还和谷雨说说笑笑,怎么一看见他就沉下脸。《https://www.moxiexs.com 》